那样的几个年轻人,叶青看着他们的相互杀死,终究无法摆脱旧日的纠葛的人。叶青望着他们,看着他们将剑刺进对方的心。
那果然是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年轻人。叶青叹了口气,走向那二人,俯下身子问谌忻瑞,“你可有什么未竟之事?我必托人助你。”
“不必了。”只有三字,那年轻人闭上了眼。叶青觉得没趣,又走向凌昀身边,他是问了那样的话,而那年轻人也已没了说话气力。
他当真应为那三个年轻人而叹惋,因他们并不似他自身。叶青分明已经失去一切,即使想继续存活,也命不久矣。而那三个人,他们这江南的人,如若开始便不曾相遇相知,或也可以继续人生——只是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毕竟是兄弟呵。
叶青抱着他的长剑,却听见一曲骊歌远远而来。他立在林中,新叶因风而沙沙作响。风语萧萧,但是希望却一早便失去了。所以他会抱着他的剑来到这终结时刻,希望将往后与人生都交付给另一个人。
只是,那一个少年会否接受,他却不会知晓。叶青只是一个普通人,这是他的时刻,他必须来。
骊歌与马蹄声逐渐近了,叶青等待着,看那肤色黝黑的姑娘打马长歌而来,马蹄格格,让他注意了那女子,小影儿,那时她只有十六岁,当他们第一次相遇。那时他刚满二十岁——如今已有七年过去,她依旧年轻活泼,而他却已老了。
“叶青么?”女子停了歌唱,声音从远方传来,“你为了什么,才回来?”
叶青淡淡笑道,“为了今日,旧游相约。”
柳断影叹息,“你不应回来,一开始就是。”
叶青依旧微笑,“是的,我不应回来,但我必须回来,为了昔日承诺,今日相逢。”
女子跃下了马,拍拍马儿,马便自去了。她走向叶青,每一步都不踩响一片树叶,“函谷关之盟,柳断影要守誓。”
“还是……我们终究如此。”叶青微笑着,“但是,已经不可能改变了。我曾经想要回去,但是如今无法回去。”
“那么,可以这样么?我们一起逃走,到远方,邺,不再回来了。离开这污浊江湖——那样好么?”她忽问。
“我明白你的意思,柳姑娘。”叶青道,“但是这不可能,我遵守我的约定回来,而你若想要如此,会毁了你的一切。”
她忽开口,“我不在乎!如今我已经有了一切,力量、声名、信念、决心——但是那些我都不需要!你是我唯一的对手,也是我能称为知音的人——”
叶青抱着他的长剑,深深躬下身去,“柳姑娘,”他直起身子时继续微笑,“你不在乎又能如何呢,从你父亲来的责任你要背负,柳先生昔日江湖中人人敬仰,如今你也有了同样的东西,所以,不要言说放弃。你比起我,有着长得多的路。”
他轻吐出一口气,“而我,是不会再回去了。我的故乡在哪里我不明白,如今,只是为了最后一晤旧日同伴。”
他微微叹气,“你看,那三个人活着死了都在一起,先不多言,我想让他们入土为安方好。”
“真的到了那死之国,他们就会安宁吗?”女子喃喃,解下了背上长刀。她身材修长,刀也硕大,就那样双手并握拄在身前,“为了什么,他们才会俱死呢?我是不想看见人死,但人都会死,叶青,你也会死吗?”她转头看着叶青,“你不是不会死吗?”
“我不会死,只要希望还在。”叶青微笑,“一直如此,所以我背离一切。直至如今。师傅说只要风还在歌唱,希望就还在,但如今我已经听不见了,我想,在这么久远的别离之后,风也只有选择沉默,所以,这也许是结束的时候了。”
“但是希望不是一直都在吗?”柳断影问,“如果希望失去就不能活,就不要放弃希望啊,你还没有输呢。”
她举起她的长刀,“我们埋葬他们罢,这样下去,他们当会安宁,一切再在那边说罢,他们自己的梦。”
叶青默然,只见柳断影用刀在地上掘起。那名唤冷月的长刀。中原武林排行第一的人物和第十三的恶徒,只在此地挖一个埋葬人死尸的坑洞,若让旁人见了,怕是会笑得跌足呢。只是这样时日,也不会有人来此罢。叶青仰首,树叶因风微动,那是风的歌,他知晓,但他听不见了,不管是否风的歌唱。
从林中的缝隙上望,叶青看见了天空,他是许久不曾见这样晴天了,或许午后不会下雨?他不知道。他出门许久,也不曾学会看天气的技巧。
他的生命是一道长长的旅途,自他开始跋涉,就一直伸展在他的脚前。受过伤又痊愈,他如今只如一直在听一曲挽歌。
在那旅途之中,只有他的剑伴随着他,剑总是顺着他的心意,那样的时刻他会以为自己永无敌手,直到被一次次地打败。他不是常常败北,除了面向柳断影,还有……叶青微微苦笑,终究,也不用再想这样的事情了。这是为了什么,可谁也不清楚。
他向那墓|茓里填入黄土,将三人合葬之中。这小影儿也太促狭了罢,那样三个人,不知会不会在地下也吵闹呢。培了墓茔,他沉吟片刻,将那三人的剑并立在墓前,那么往后,也将只有风来遥祭你们。世事无端,却也要安宁为好,他自语。
那时叶青站起身,用手背擦了前额汗水。他的心愈发跳得快了,在这样一日,一切都会结束,而妖精,妖精他——
“那么,你却觉得现在如何?”柳断影忽道,“还是不愿再回邺去?”
叶青微咳,“我已认定了这一天我的终结,如今我等待妖精前来——你如今是为了什么,才在一直唱着骊歌呢?”
女子微怔,“别的歌,我也不是不会唱。”
“那为我唱一支歌吧,柳姑娘,为了你我誓言的应验,为了我叶青最后的承诺,为我唱一首歌罢——我将为你剑舞。”
柳断影愣了愣,方道,“过去的歌,今日已然倦了——但我仍会为你歌唱,而你也为我剑舞罢,我唯一值得尊敬的对手。”
她背负了长刀,扶着树干,便唱一曲清歌。女子的声音清扬而辽远,如一个惊了半醒的旧忆,揉眼在未央夜间。
盈盈秋水绝时,更难消细雨。屐绳断,武陵花非,赢得片章只句。恍长嗟,黄粱未熟,默借问行者来处。休回首,回首不见哀城飘羽。
赋诗湛涟,泉咽乌石,惟道素衫去。恰黄昏,弹铗而歌,怎终华年半曲。朱颜迁,粉面易改,阳关别,乡念千缕。惊流火,挥刀影断,孤星稍驻。
神鸦已远,解鞍停程,却道风如故。一洗缘,青山草低,歌诗方残,徘徊迷途,漫寻归路。碧波鸳啼,离人心头,似剩了眼波楚楚。生无涯,伊地言羁旅。仗剑江湖,空度二十七载,望穿落红几许?
蝶梦尽然,星魂遂陨,聆笙箫对语。绯衣旧,云裳仍薄,月影清泠,霜林枯坐,思神驰骛。白梅枝前,酾酒举杯,醉向游子唤止步。如卿望,寒食往培土。莫忘少日戏言,相会何期,嫁作君妇。
那么这样一切,是否只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梦?叶青忽觉得心也有些柔软了,于是他拔出了怀中的剑,将剑鞘弃至一边。他的动作静而温柔,他仅有的自己与仅有的这柄剑,那是他的心。剩下的旧忆,也早已消散如梦醒初寻。
他便在这新叶之间,作一场剑舞,从那邺的边关舞至江南水岸。年轻人在女子的歌声中舞他的剑,这样一场旅程,万里相别,照样有归还的一日。在这他丢失了自我的地方,叶青听着女子的一支歌,剑舞出他最后的坚持与决绝。
那么我已经回来了,在你约定的时日到了这盟约地点。今生所欠太多,千生万世,怕也无法补偿。所以我只有以我的剑舞来证明我的不败。
他可以被打倒无数次,却终究不会死去。只要他活着,就注定会回到他曾许诺的地方。
如今他已然归还,回到了这曾魂牵梦萦,只为了那一声承诺的地方,却再找不到那与他相盟的少年。
在他最后收起长剑的时候,柳断影还在歌唱。叶青一手握着出鞘的剑,安静地立在风歌之中。女子望着他,依旧在歌唱,却变了调式,变成他们第一次相见之时她的歌唱。柳断影是那样聪敏的人,那个他永远跟不上脚步的行者,多年之后,她是中原武林的第一人,而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任谁也不会知晓,他们会在此时此刻以这样方式作结。
那么,她为什么还会记得那时的歌呢?女子背着长刀,清歌在林间——“一览故乡,墨波未兴,正似那伊人郁郁,望长空,星月如故,不若相思缕缕。”
歌声在他的耳中荡漾,“一十二年,此心怅然,惟能随君去……此情只那时可待,怎得谱曲?”
她终曲,目光缥缈,不知望向何方。
而这是他与她一直等待,在这寒食之日。女子月白小衫和裙裾上落了几片去年树叶,叶青蓝衣落魄,凝立在终结之刻。
静了片刻,他忽手置唇边高喊,“妖精!”声音洪亮,惊起林中一群鸟雀。久久,方有一个淡然而惫懒的声音响了起来,“真是好久未见,你中气还这般足。看来一时半会死不掉,那么,我们明年再叙好不?”
随那话语,黑衣少年自树后走进了叶青视线。三年之后他已不再是个孩童,身材也高了不少,瘦削而修长,俊逸的面容,略微有些柔和的下颌线条,唇上略显的细细绒毛,还有腰间的短剑。“你气色这么好,今年干脆不见了好了,”少年露齿而笑,“叶大哥与柳姐姐也是天生一对,大家都出关好了,谁也别说什么别的。”
“妖精。”叶青低声道,“我是来实现我的承诺,希望你也准备了你的剑。”
少年怔了怔,又笑起来,“好不容易见了面却光急着这些,真的连一刻也不想多活了吗?那也不像你从前了,那时你伤那么重都不会死,如今气色方好,反要求死了么?”
少年的眼眸是茶色的,清而明亮,笑起来的时候眼里也似流入春水,那样灵动了起来。俊俏少年抱着双臂,又道,“柳姐姐也不会说不是吧,反正她自己都那么喜欢你了,干脆一起离开这破国家,再也不要回转,岂不是很好?那样我三十四十年后再去找你也一样。”
“妖精,莫拿柳姑娘说笑。”叶青正色,“你当我还能活多久?”他静静道,“若非你让我今日相见,我本活不至今日。”
“哟,我说这里谁呢?”忽有银铃一般笑声从树上传下来,叶青抬头,树上坐着黑衣的少女,拍着手,“柳姐姐,你原来喜欢这大恶贼吗?——欸,你是小萧?不对不对,小萧还没你这么高呢。”她跳下树,向着柳断影扑去,柳断影伸手抱住小少女,摸她的头发,“那是檀瞻的萧二公子,阿秋,不要再乱说了。”
少女眼睛清清亮亮,“那么小萧为什么会跟着那邵隐,而不找我来呢?呀呀,真是不开心。”
柳断影玩弄了一会少女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我听阿怜说过你做的坏事,你这孩子,行得太狠,以后莫再如此了,好不?”
燕逸秋只浅浅一笑,唇边的痣抖了抖,更加娇俏可爱,“叶青不总是会死吗?所以我杀了他,不过是为了柳姐姐着想。柳姐姐都二十多了,若不再找个姐夫,柳大叔怎会好受呢?所以我杀了挡路的,这不就好了。”
她话音未落,忽见柳断影变了脸色,她肤色本黑,面色却也变得不显,“阿秋,你这是当真?”柳断影声音却冷冷,“你当自己是谁,可主宰别人生死的神不成?你不是神!”
她忽地推开小少女,叶青却笑道,“算了,她还是个小孩子,以后会明白的,在她毁掉自己真正所重视的一切之前。”
“那你……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死了吗?”少年萧荷问,他微微闭上眼,“那么,你今日,是要我——”
再睁眼时,少年目光陡然凌厉,“你的剑已在手,能领教江湖之中唯一配用剑叶青的剑术,是萧某平生一大荣幸。”他唇边浮起冷笑,从腰带上取下了他的短剑,“萧氏女子铸剑,男子出游,二十岁前,不得归乡。此剑是吾妹萧豹所铸坼地,不知可否对敌你手中伤逝。”
少年缓缓拔剑出鞘,剑锋清冷,“吾弟阿茧的剑比我的要好,让我很不服气——但如今而来,我方了解,剑本无好坏,萧家的剑均是绝世,却要看用的人如何。宝剑不遇明主,也是一憾。”他淡淡一笑,“若我败死,请葬我剑于墓前。”
叶青点头,“我所求的,早已告诉过你,如今也不用多说——我生来,只是给消灭的,但柳姑娘,叶某败在你手里,可算无憾——”他又微微笑起来,“那么妖精,让我看看你的剑罢——看它能不能杀了我。”
叶青紧握了剑,向前平举,那隐约却不可压制的痛又来了,他思忖,只要片刻,再等片刻——之后,他们就终究可以无憾。他必终结,但这一刻还不行。
叶青看那少年反手握剑,垂下了头,额发遮住眉眼。少年就那般沉静地站着,那一刻二人都凝定了身形。
只是刹那之间,便已如千生万世。二人没有看对方,叶青望剑,少年忘心,那也仅是一刹,之后二人同时出手,一如默契。
剑做长吟,那同样一刻燕逸秋却觉自己剑已鸣动,以手按住,剑却自鸣不休。她怔了怔,向那二人望去,莫非其中真有人是一柄剑,自天上来而要回去不成?她自己是擅长用剑的,眼中见到的,却是连她也不曾见过的精妙剑意。
她目中所见没有杀意,只是单纯剑与剑的对抗。叶青剑意疏懒,带着残留的光华,如从某座不可知的宫阙而来。少年剑势轻灵,反手短剑格挡毫无凝涩,让燕逸秋寻思,小萧最后的剑意到底是什么样子,但终究无法了解。
叶青安静地挥出了他的剑,他问那个少年,在剑与剑的空隙之中。你准备好了么?他一遍遍地问,却不让其余任何人听闻,剑与心,都准备好了么?你这少年,磨利了你的剑来,找到了我,却能不能真正的给我以终结呢?
少年回答,在他挥出短剑之时。我已准备了你的祭礼——就是这剑。若当日你不曾让我发誓,它本不是予你的——纵然你我兄弟一场,我敬你为我兄长,今日我却要在这里,为着你的终结而来。我们曾是同伴,彼此相救——但也为此,今日我们相背离。
二人身形交错,少年看见了叶青的眼——那样一双有着浮冰色泽的眼,是的,他说的是,若不这样,他死在病榻之上——
“用剑者当死于刀兵。”叶青那时曾说过,“我这一生最大愿望,就是终结于战场之上,而非死于病榻。可惜国安无事,江湖事虽多,有能力击败我的,却又不会下杀手。这样下去,若真死于病榻,当教天下人耻笑。妖精呀,你却无如此苦处。”
那时少年回答,用心不在焉话语,“我们靖家子,谁知道什么时候生死。若得复国之愿,一族死了都无妨。——不过我家族也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当年琅轩青家宁远白家都战输了,青氏虽仍是琅轩城主,却又哪是贵族之心——若真的打起来,你就会是邺的兵士罢,那时我会为了我的故国战斗。若在战场上见了,可千万不要留情哦。”他眨眨眼开口,“东西十六郡,南北廿二关,昨日仍属己,今夕又何年?”
剑是不应锈蚀而死的,若要死时,就将它折断罢!少年大喝一声,反手一剑刺下,不似他预料之中叶青回剑格挡,那一剑直刺破血肉骨骼,他骇然放手,回首望去,那一剑自叶青背后贯入,刺穿身体。他喊出了声,“叶大哥——”
“原来你是不曾喊我大哥,直至函谷关相别。”叶青缓缓回身,那痛却太平凡了,根本不算什么痛。他想着,微笑回答,“从那时起,我就在等待你的剑,而此刻,我终于可以安宁。”
他胸口透出半截剑身,但他依旧站得笔直,“妖精,你长大了,再也不会有束缚你的誓言,禁锢你的人心。旧时代自我结束,现在正是时候。”他的眼却又亮了起来,如同月影方坠后第一颗星子,“所以,谢谢你,妖精。往后,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的脚步。我的梦,已经做完了。”
甚至,比他想过的一切都好得多呢。叶青微转身形,手指轻弹胸前剑尖,那剑自后斜斜飞出,落在少年手里,染了鲜血的剑仍自鸣动不休。少年仍然说不出话来,看叶青又转身向他,伤口淌血不止,知那已是致命,而叶青如今仍然不死,且能说话动作,却几乎是一件神异之事了。
叶青将剑抱在心口,剑锋划破他的小臂,血染遍了他的衣衫和他的长剑。那剑的脉动犹如心搏"奇"书"网-Q'i's'u'u'.'C'o'm",但他很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心,当他看见远远顾卿怜的眼睛,冷然望着他的时候。
小顾。他自语,原来,一切只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他微笑了,如他少年时分一般的笑容,那些过去的哭泣吞没了他,那之中,他似乎又见到了师傅。告诉他不要死,只要风还在歌唱,伤口就会痊愈,你什么也不用怕。
他就一直站在那里,意识逐渐模糊,但他的眼却愈发明亮,是的,就是这样,他对自己开口,然后,永远在曾思念的地方,作为自己的死之国罢——我故乡的风啊,请来带走你离家太久的孩子——我会对风中的兄弟们说,我们已永远同在——
“叶大哥,”少年喊,“叶大哥!”
没有回应。少年走上前去,却发现那年轻人已经死了。叶青的血浸染了他手里的剑,少年上前之时,那双手却忽放开了,将那沾满他自己血的剑送到少年手中。萧荷怔怔看着手里染血的剑,突地流下泪来。他的泪滴在剑上,让那染血的剑上点染出微小的涟漪来。他知道这一切是他应做的,但是——他转过了身子,不愿在那年轻人面前落泪。
分别了那么久的岁月,最终却是我来杀你——用剑者必死于刀兵,那杀死你的我呢?少年默默问,自己知道不会得到回答。死之国中孤独的永恒,那是你终一生寻找的么?那么多的人在你身边,却终究是过客而已——尘世之间要剑又是为了什么?
他并不曾看见,顾卿怜沉默地离开,一如她沉默地前来。
萧荷终于点起了火,是在那清寒夜间。新月早早便沉入地平线下,星子闪亮,映着他点下的火焰。少年安静地架起柴堆,为那年轻人行最后的丧礼——纵使不能回还,也请安睡风中罢。他点了火,忽听一边少女唱起了歌,他因那歌而有些惊讶,那是他旧日国度的一支摇篮曲。萧荷转了头去,看见那黑衣的少女面上也有泪痕,却不知是因为何事。
子兮睡兮,汝父兮边关。执长弓兮擎戈矛,偕行兮同袍。
子兮睡兮,汝父兮乡曹。无音讯兮影渺,望北风兮萧萧。
子兮睡兮,汝父兮王城。近仇雠兮远家小,安归心兮寄聊?
子兮睡兮,汝父兮归家。仇敌远兮国安了,安忘素兮远乡谣?
子兮睡兮,汝父当归。四方安兮刀兵少,胡不归兮杳杳?
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一切的一切因为什么,为了什么。少女抱膝歌唱在星空之下,歌声在火苗的哔剥之声中弥散开来。请归来罢,那一切地方都非你的归宿,为何还要流连?
“看呐,星子掉下来了。”忽地,少年听到一边女子开口。那中原武林第一人的柳断影,不过也是个会伤心的大姐姐而已。
他仰头去看,夜空之中并没有流星划过的痕迹。月早已沉了,火的声音响亮刺耳,少年坐在火边,不由想起过去来,那些过去与少女的歌声混在一起,什么也分不清了。
而萧荷终究不会知道,那与他别离三年的年轻人,总也是在夜间想起他,以及过去的一切。
少女的歌声渐止,柳断影也唱起了歌。骊歌在夜间飘散开去,远远临安城墙上的士兵只认为那点点火光是某家贵族来了兴致,在城外烧肉饮酒,却也浑不知在那烈火之下,有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跋:吾友所作为叶青词一阕。
三分江南雨,踏歌少年游。盏杯仗剑把酒,无言难说愁。中原辗转关外,漠北他乡独留,漂泊怎登楼。夜半寒门影,笑语映佳眸。
去难忘,伊人逝,几时休。遗梦重重,又回首清秋时候。再看红尘纷由,哂尔侠义英雄,堪谁是敌手?终了半生叹,旧游今在否?
手稿完结于2007年3月29日夜20:50,伴月,无酒。
录入完结于2007年3月30日凌晨0:08,电脑电量39%剩余。
寂红尘之梦
序章
长歌剑底掩啼痕,纵归辰,已黄昏。
鸣马萧萧,游子远烟尘。
若以横吹为素意,风去也,酒还温。
今朝细柳与春霖,倚栏吟,杳知音。
霪雨霏霏,何处葬青琴?
更向君前言旧事,须莫忘,少年心。
序章
扑通,扑通。
他抬起手,放在心口。
还在跳么?这么久了,那颗残破的心,还在跳动么?
少年蓝槭握住了温润的玉笛,仰头上望。
月亮要升起来了。一天又一天,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它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蓝槭轻轻叹了一口气,伸展了身子躺在草地上。
她会来么?还是不要来了罢,谁也不要来了,就自己一个人,反正早已熟识了那样一切,无论如何也——
“阿槭。”忽有一个声音,自不远处响起。那个声音安静而清冷,年轻女子的声音。少年被那声音惊得跳起,却也寻不见那说话女子在何处。他总不知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看重那个名字,而——
“樱姐姐。”他最后道,“是帮主有命,还是……你来杀我的?”
被叫做樱的女子总是一身素衣,鬓边有着朵硕大白花。那个白色的影子自夜的最深处游了出来,如同在千年之前迷途的美丽游魂。她行至蓝槭面前,比那少年也高上半头。那女子颇为美丽,但神情也是冷冷的,如雕像一般。蓝槭抬了头来,露出顽皮笑容,“三月之期已过,我未能破了午夜门,辜负了帮主期望,且又与午夜门蓝筠清勾结,按帮中规矩,该当何罪?”
女子不曾说话,只是望着少年蓝槭。蓝槭似是被她望得不好意思,又低下头去,“掌刑大堂主血樱,这是你的事。姐姐若想怎样,我是不会反抗的。并且既然是姐姐,我反抗又有什么用呢?姐姐的功夫,我一向是佩服得紧的。”
“不过你是先师最得意的弟子——阿槭,你为什么不按帮主布置的去做?杀了午夜门三高手,午夜门便算破了……”樱道,“帮主也是姑息你,方不让你再去刺杀那些贵族——再这样下去,你纵受宠,也总会败光的。那时候,我只有杀了你。”
樱的声音总是淡淡的,那一种不萦于尘世的冷漠,“帮主希望你好好想想,阿槭,我会再来的。”
女子离去的时候,她脚下的落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蓝槭怔怔站着,望着女子背影。他站了好一会,方举起了手中的玉笛,细细端详。他发现在冷月之下自己的手指有些颤抖呢,玉的色泽润在月下,一只被说不清的月白与浅碧交织着的玉笛。少年看了一会笛子,将它放在唇边,吹出了这晚的第一个音——那是徵调的第一声,他那样吹了一声,又不吹了,就放下了笛子,如同完全失去了气力一般,向后伸开双手,躺倒在草地上。
扑通,扑通。
“樱姐姐。”蓝槭抓着他的玉笛,轻轻开口,“……对不起。”
升起的月是弯的,就对着月下的少年,露出个依稀笑脸儿。
一
第章 相逢缘定待青梅
金陵六月最是炎热。因刚过了梅雨时分,天气不甚阴闷,却晴热至极。红袖招中客人无精打采,抚琴的少年琴师也心不在焉。琴声丁丁,不久却让窗外蝉鸣压过了。
“阿槭,莫再抚了,伤了手指却是小的,你还有伤,不要累着了。”那琴声教蝉鸣压过,便有人在酒楼中开口。少年琴师长长出了一口气,知是那酒楼主人银狐韩钰。他唇边微露笑容,按了琴桌站起,一边伸懒腰打个哈欠,“可亏韩老板说停了。”他笑道,“否则,可真是要累死小的,那样这楼子可就没人抚琴了。”
“若你把自己累死了,我就寻个弹棉花的来继你的位子抚你的琴,我可不管有没有什么人的鬼魂会半夜来寻我。”韩钰被这小兄弟打趣惯了,也就一笑置之,“伤不要紧么?上次可吓死你嫂子和我了,以为你要教那貔貅帮害死,那样我可得找弹棉花的——啊!”
他说了半句,已被蓝槭在头顶敲了一记,敲得生痛,“看你这劲道,怕是好得不能再好了——那么以后你准备如何?”
蓝槭耸肩,“好什么好,韩大哥,我可是要准备后事了,还有什么可好的。”
韩钰止住了脚步,偏头看那少年,蓝槭也毫不示弱地回看,眸子浅紫,一只较另一只要深一些——那少年右眼却是大致失明了,韩钰也是知道的。韩钰道,“你把手拿来。”
蓝槭撇嘴,伸出了右手。韩钰搭上少年腕脉,面色却忽地沉了下来,“你——”
蓝槭耸肩,“没事,不过是点破病,一两个月死不了,三四个月难说,明年这时候,你就找个弹棉花的,我也不会说什么了。”他向韩钰露出笑脸,“那么我出去玩了,这个国家没人认得我,不会有事的——就和他们都不认识韩大哥你一样,放心。”
“阿槭,”韩钰又唤,“早些回来,莫让巡夜的捕快抓了去,还得店子里人带你回来。”
“好的好的,韩大哥你那么不放心我是不?”少年的笑声与人一同跃出店子,他冲出店子又生生止住,回头向酒楼中做个鬼脸,然后翻身上房,从房顶又纵上城墙上,还险些因偏盲不辨远近而摔个大跟斗。蓝槭坐在城砖上,晃着腿,又举起了他的笛放在唇边。
少年举着笛放在唇边,却久久不曾吹响,就是举着玉笛做个姿势而已。他举了一会,有个声音从他脚下唤上来,“那小丫头是谁?不要命了是不是?找个梯子把她揪下来!”
蓝槭愣了愣,左顾右盼了一下,却未发现什么大胆小姑娘,方知他们是找自己,不免露出些古怪神色。他一手撑身而起,打个唿哨,便从城墙上跑过去,从那边往下一个纵身,留下身后一串惊呼。蓝槭可不会是喜欢被人捉住的人,毕竟他也还是身负着十几条人命的少年刺客飞鸟,在他做那酒楼红袖招的琴师之前。
从城墙那边翻出去颇是惊险,因他是偏盲,不辨远近,不知那树离自己多远,蓝槭借一块凸起城砖在空中掠出几丈,一纵之下气力却是不继,堪堪攀上一棵梧桐。他爬上树,微微喘息。原本有的那些真都被消磨光了,空剩下一个无用壳子。他觉自己胸口有些潮,伸手一摸,是那将愈的伤口又略微裂开了,流了一点点血。
他不管伤处,只是坐在梧桐树上,依着树枝找个略微舒适的姿势。不久他半合了眼睛,将要睡去,身下树枝却又剧烈摇晃起来。蓝槭一个翻身,轻捷跳下树去,“莫三你这人也忒促狭,好好一棵树都要教你掀翻了——怎么,你这韩大哥手下的小二,找我有什么事?”
那来人便是中原第一大门派午夜门三高手之一的暗夜莫三,他年约二十七八,有着黑色的发与眼。他面容并不显眼,却是午夜门三高手之中最得门主信任的一人。一年之前午夜门三高手出走,江湖中人纷传缘由,却无人知晓实情——自然,他们本身,也怕是不知什么实情的。
莫三耸肩道,“蓝筠清来这里了,小飞你不是一直很想和他再见吗?”
听到那个名字,蓝槭面色陡地苍白,他微闭了眼,道,“还见他做什么?他也尴尬,我也尴尬,那家伙笨,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让他自己悔恨去吧,我不见他。”
“小飞你不要赌气了,蓝他又不是故意的,当时还不是因为那个妖女——”
蓝槭猛睁开眼睛瞪莫三,“小夜,不许你这么说樱姐姐!我虽如今不是貔貅帮的人,但是樱姐姐那时,那时也是被逼的——你们要赶尽杀绝,那是你们做错了!若我不——那时你们谁也逃不了!”他说得很急,面上也显出浅浅红晕来,“你们是侠客,我们是杀手——那时的,我们生来就被当作杀手养大,但是你们以为我们想杀谁呢?杀手就要被侠客杀死吗?”
“小飞你又在流血了……不要赌气了,算我不是,但是蓝他真的想见到你。”
“我不要见他,”蓝槭道,转过身子,“他很讨厌,那时他想对姐姐——我不要见到他,绝不要再见,我欠他的已经还清了。”
“那么,若你还我一剑,可以高兴起来么?”
那是个冷静而几乎冷凄的声音,少年惊愕地扭头,便见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他很年轻,非常年轻,那样一个蓝色的人,修长英挺,肩上负着极长的剑——那人的出现却让蓝槭的面色从苍白变了铁青,他一跺脚道,“刺你有什么用?刺了你我就不伤了?杀了你我就不死了?蓝筠清我讨厌你,你也别再在我眼前出现!”他叫着,几乎喊哑嗓子,又觉自己失态,跺了跺脚,纵身掠上树去,直至树尖,坐在上面不看下面二人。
他在树上坐了好一会,心跳才缓了下来。他再往下望时,树下已经没有人了。蓝槭坐着,有些怅然若失,手已攥出了汗。他轻轻笑了,举起了玉笛,坐在树梢吹了起来。他并不拘什么曲调,只是漫无边际吹着。反正相聚也是为了别离,再不相见反是最好。只是你仍不免常会见我,而我也会因此而见你呐——蓝你这家伙,就什么也不知道最好,虽然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正如我不会忘记一样。虽然我们还是不知道一切最好。
少年蓝槭就那样安静地吹着笛,笛声在风中晕散开去,他闭了左目,从那失明右目中望出去,一切只是那样淡淡的红色,没有城楼树木,青天白云,一切的一切只是永远无法洗去的血色。他因那满目血色而拐了调子进变徵,又是一声尖锐。蓝槭移开玉笛,掩嘴咳嗽——那样转了调子,也忽让他的内息乱了。他咳了几声,睁开眼,那样血色的世界淡化了,但是他的世界却永远在彼方——自从他右眼失明,刺杀的事情也做不成了——尽管如此可以逃过——但是他却始终高兴不起来。
蓝槭又在树梢上坐了许久,方下了树,找城门走进去,还差些撞上守门兵士。他向那高大男子笑笑,直朝着红袖招跑去。他跑近红袖招,直上纵至二楼,掀开窗板便翻进自己屋中,遂又径直坐上榻去,将笛子扔到一边。少年因衣上的血迹而皱眉,下榻掩了窗子关好门,自衣箱内重取了一套衣裳,便裹伤更衣。
他看见换下衣上有那样一圈晕红血迹,愣了愣,握着它呆立半晌,又叹了口气,撂下它们,拿起了方才放在榻上的小剑。那是柄轻而细的袖剑,长不盈尺。蓝槭将剑与笛子一并放在榻边,踢掉靴子便躺倒下去,闭了眼。他依稀记得听见了什么,似乎是不知何处来的一曲骊歌,在他耳边打个旋儿,便又朝着不知何处去了。窗外蝉鸣,他也终究只听得只言片语。
蓝槭醒来之时已然夜半,窗外繁星点点。他觉腹中饥饿,便跑去后堂,韩钰也已给他留了晚餐。他用了一半,便也搁下碗箸,出了店子。他向天上望望,那星子可真是明亮呢。蓝槭伸手向腰间去摸那玉笛,却未摸到,便撇了撇嘴,又回店子之中取了玉笛怀剑,在夜半街道上闲走起来。他走了不久,便摸出自己的玉笛,吹了三个音,又听远远有人长长唿哨一声,便露了喜色。蓝槭驻足等待,一条黑影穿破夜空,倏地立在少年面前,“阿槭你不是要她给你写信么?我如今给你捎来了。往后这类事情可也不要再让我做了,樱那女人可不甚高兴。”
“猫大哥,多谢你。”少年朗声道,接了来人递来书信,“她……她真的不会来了吗?”
来人答话甚是干脆,“她说不来了,可也难说,你知道樱的性子最是捉摸不定。我先走了,你也快回去,莫叫捕快掳了去了。”
蓝槭拿了书信回红袖招去,坐在屋中挑了灯读。那信不长,一个个娟秀小字如一把把小刀划在他的心上,“槭,些日前来,杀汝。樱。”
原来你也还是要来了,所以你才救了我的命——那不过是为了你自己前来不是?阿姊,等了这么久,你还是要为了我前来——那可真好。蓝槭读着信笑了,原来你不会不再来,我们终究会再见——那太好了。
他取出了他的琴,巨竹所制,冰丝为弦,蓝槭微一扬手,那一声清音便飞了出来,盘桓在红袖招的深夜之中。
蓝槭双手在琴弦上游走,琴声一个个跳荡出来,在他屋中压下黯淡的薄雾。少年弹到至处,低声吟哦,“双盏酒,杯中句。半阕新词,可敌得世间风雨?三分缘,意难聚,回觞断情,却道是紊乱心绪。空止唇际,千言万语——”吟罢信手,他手指跳动更急,琴几在少年手下发出哀鸣,那暴雨即将落下——
雨落下前一刻,他忽地止住。云散见月。
蓝槭扶着琴轻微喘息,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到琴弦上,发出丁的一声。他笑了笑,低声道,“终究不能终曲了——世间风雨,岂是一阕半阕的词能够诉尽的,葬了也好呵。”
他方说出那些字,忽听背后有人轻轻咳嗽。蓝槭手依旧放在琴上,自己不动,身后人也不动。他叹口气问,“司马师兄?”
“奉帮主之命,取汝性命。”那来人道,未待少年对此作出反应,便已一刀斫下。蓝槭也不左右闪避,只向前一推长琴,身子顿地矮下一截,那刀只是擦过他的发梢。
“不自量力!”蓝槭笑斥,身子一滑从那人裆下到了他背后,又一个翻身站起稳稳立足,“帮中之人,尤是师兄,怎可能不知我是谁的?这点小小伎俩,我三年前就玩厌了!”言笑之中他被刀光逼退,一个鹞子翻身跃出窗子,“休要砍了人家地方,司马师兄,你我去别处谈。”
“不愧是血樱那派的红人,无论如何,你是不会把司马湛青放在眼里了。”那黑影自窗中而出,直追向蓝槭背影。少年蓝槭一身白衣,在夜中也甚是醒目,三两下便教那司马湛青赶上,挥刀而来。蓝槭仗小巧身法躲闪,口中只叫道,“司马师兄,我不想伤你!你若识相,尽早退下!”
司马湛青冷笑,“有意思!你来伤啊?”
司马湛青长刀挥动,带着猎猎风响。少年蓝槭终也在夜中掏出了那柄短剑来,轻一挥手,剑鞘飞去。
“剑出流觞——”蓝槭长声,那短剑的光华自夜中涌出,一抹湛蓝的光焰,繁华而孤单,自极徐之中的一剑,流淌入孤高的月色。他的剑就那样击上了司马湛青的长刀,却不曾有金铁交鸣。他们都是安静的,那剑却在司马湛青的长刀之上铭下了一个深刻的烙印。少年一击得手,向后跃步,“司马,我不想伤你。你回去找樱罢!除了她以外,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湛蓝一剑,剑出流觞,原来你还真是与午夜门——”司马湛青举起长刀,看了一眼上面剑痕,冷冷一笑,“你什么时候学了永恒蓝流觞剑了?我原是不知你资质如此好的——还是你本是午夜门来的探子不成?”
蓝槭笑道,“他们纵使卑劣,也不至让个六岁孩童去你貔貅帮当细作罢。我是谁可不关你事!”
“很好,不愧是先师的关门弟子,也是他唯一的得意门生。你的武艺在下佩服,却不知你如今还能——”司马湛青道,“这样我放了你也是无妨,我与樱堂主的赌输了,不过你若再干涉我帮内事由,我们可不会再手下留情。”
蓝槭道,“那方才你为何手下留情?我如今武艺不及年前一半,若你真要杀我,绝无更好机会——司马师兄,你可不能心软呐。”
司马湛青凝立半晌,道,“你毕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更兼血樱堂主的缘故——你若想笑话,便笑话罢,毕竟与她有着煮酒之约的不是我,而是你。记住,你休要再管帮中之事,否则我会杀你。”
二
第章 一洗素缘半生愧
能够放手不管么?其实蓝槭是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的。当然是不能,虽然无论选哪一边都会有人因他而受伤,但若置身事外,所有人都会伤得更痛。所以若是如此,还不如随便帮谁一把,至少自己还比较心安理得。
那样一小段时间之后,蓝槭就不再问自己类似的问题了,只是寄心于他的竹琴。那一张琴是师傅留下的遗物,自然笛子也是。他心安理得地将那琴和笛子都带了叛出帮去。谁管?死人不能管,活人不敢管,世界上有一个人敢管,可惜她不会管。既然没有人管,他自然必须逃走,然后带着他所有想要带的东西,包括琴和笛子。
其实所有人都说桐木制的琴方为上佳,若有一张焦尾桐琴,那是连凤凰都可停得的。然蓝槭只爱他那只竹琴,手扶上去滑滑润润,冰丝的弦更可作清音万千。虽然他曾在琴上割破过手指,血与汗一度都将琴弦染红了,他还是喜欢那只琴。
虽然他不大喜欢与人并称,七绝之一的名头还是满响亮的。七人之中他识得的也只有一二人,这样并称的人也多是有些倨傲的,不愿去结识些什么人。蓝槭坐在官道旁边一棵树上,看着东天发白,又取出了玉笛,有一声没一声地吹着。那时他觉得眼睛有些发痒,用手揉揉,觉有些干,不大舒适。这些无所谓,他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耳边却有蹄音格格传来。
少年在树枝上站起身来,见官道上一骑远远而来。那骑者近了,少年见是个年轻女子,多不过二十上下,他方想打个招呼,对面林中忽地蹿出黑衣蒙面一骑者,拦在那年轻骑马女子面前。
蓝槭饶有兴味的望下去,忽见黑衣骑者猛地拔出雪亮亮一把长刀,直向那年轻女子去,他忽有玩笑之心,便从树上一纵而下,不巧却足尖踩上那男子头顶——他本是不想如此招摇,却还是未算准距离位置,方得站在那男子头顶上,吐吐舌头,对那瞪大了眼睛的年轻女子道,“这位姐姐和人结上什么梁子了吗?这位大叔有没有什么话说?”
说了那句,蓝槭又足尖点了点,越到那女子身后,探出头来,“要是再不说,我可要去报官了哦——”他觉好笑,便笑了起来,“再不若,我也可以在这里杀掉你呢。”
“小兄弟,你莫要卷入这是非,快些走罢。”马上女子忽道,她的声音温恬平静,“这君毅,我一个人也应负得过来。”
“喂,我是来帮你的啊。”蓝槭不满地叫道,“我踩了他的头壳,自然也与他有什么仇了——莫非不对的是你不成?”
“我看来像女贼么?”那女子微笑道,“我叫叶鸣翮,是槿国临安人。”她却一直注视着那来人君毅,“君先生,你为什么回来?”
“原来你们认识啊?”少年Сhā嘴,“我还以为他是个大强梁呢。”
二人皆不听他Сhā言,君毅缓缓道,“我要你还我我的女儿。”
“哦,千雪呢,当年你却怎地不说呢?”年轻女子嫣然一笑,“是了,如今你在外面也无人耽理,自然想她会要你罢——她会的,没错,但是这值得你朝叶某挥刀子么?”
蓝槭打个呵欠,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听远远有马蹄声,什么人在赶来此地么?少年转过身子,忽地听到身后一声响亮,那叫做君毅的男人又挥出了他的刀,同一时刻,有一支箭从远处疾飞而来。蓝槭辨不清远近,只得抄起马后行囊挡在面前。那一箭还是未射穿行囊,却震得他手生痛。
“好家伙!”蓝槭轻喝一声,伸手便取了怀中短剑来。指尖弹弹剑身,便有轻吟不绝。
少年弹剑,那远处骑者已至面前。蓝槭猛地足尖一点马鞍,直抢入那人怀中去,不待那人动作,一柄短剑已刺进那人心口去,直没至柄。他拔剑跳开,一身白衣犹未染血,但却似用力过猛有些不支,直扶住一棵树方未摔倒。如今已然这样了么?他自问,那样一个称不上敌人的敌人,也会如此——看来真的没有太多时间了,在那之前,必须……
“小兄弟,”他睁开眼,那女子正站在他眼前,满目关切,“多谢你救了我,但是你不要紧么?”
“不要紧,只昨夜未睡好,有些倦罢了。”蓝槭露出笑容,“姐姐也将那大叔——”
“打跑了。”女子淡淡一笑,“叶某槿人,未像小兄弟那般杀性。——还未问小兄弟名姓呢。”
蓝槭眨眨眼,“真的名字不能说,他们大多唤我飞鸟,你叫我小飞就可以。”
“小飞?”女子又笑,“你是女孩子吧。”
少年忽地向后躲了躲,“我知道男扮女装很丢人没错——但也不能因那个把我当女人啊。”他皱眉叫,而叶鸣翮又微微一笑,“那是对不住了,小飞,可是你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救人?他想他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偶尔救一个可以算是换换口味,但是又不能那样直白地说出——蓝槭只是笑道,“我是琴,你是棋,既然你我最近,我救你也是当救个知己。并且我也要积些德了,莫教最后死也死不安宁。”
叶鸣翮莞尔,向那少年伸出只手去,“我载你一程,想要去哪里?”
蓝槭想了想,道,“红袖招。”
那时他忽觉得脚踩在棉花上一般软绵绵的,向前方踏了一步,天旋地转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的心在跳着,那要冲破他的身体逃出来的跳动——少年在那女子的臂弯中倒下,如同从高崖上一次不经意的失足,安静而温柔。
蓝槭并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他醒来的时候只知道躺在自己的屋中,黑发的女子坐在一边,露出个“我什么都知道”的笑脸。
“喂,”他开口,“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次,就算扯平了,我可不想欠什么人情,所以不要在这里看着我啊。还有,不要假装什么都知道好不好,我心里可是发毛呐——”他方一说着,韩钰已推了门走进来,“阿槭,你还好不?”
蓝槭坐起来,撇撇嘴道,“没事的,干什么又在外人面前这么叫我啊。昨晚不过司马师兄找我比试几招,今日又顺带帮忙解决了个小混混罢了,用尽气力了而已,韩大哥你可不要以为我怎么了——放心放心,我可不会这么小就死了,我还要游历各国,看我的风景,写我的歌——但是你干什么又在外人面前叫那个名字呢,你知道……”
“阿槭,”韩钰道,“你不能再这样了,你已经不是一年以前的你了。”
“我知道,但是你也不用在别人面前说嘛。”少年不满地开口,“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快死了有什么好处?你是不是想再让我去杀个把城主相国?那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可不会再去做了。”
叶鸣翮忽地开口了,“小飞,可以给我抚首曲么?”
那温婉而恬淡的话语抹去了少年眉间的沉郁之色,他抬头笑道,“叶姐姐要听些什么曲呢?”
叶鸣翮微笑,“那是随你的,天下第一的琴是你而不是我,所以我宁愿你自己来选要抚的曲。”
少年蓝槭点头,“那么,我便来首长相忆罢——虽不比风雨,却也可暂寄我意。”
他站起身子,自墙边取了竹琴,置上琴桌,便也坐了,指尖微触冰丝。
琮琤琴声如水而出,少年琴师微闭着眼,听指下那曲长歌丁冬流淌——长相忆,谁人听。五弦凄切半阕清——那时他忽地又忆起从前,那些永远无法忘记的往事。
我不是已经死了么?他自问,怎么还会念及过去呢?死人不会做梦,那么这个梦,又是谁的呢?
“阿槭,你真的要走么?”说话的素衣女子梳着长发,鬓边白花在她梳头的时候一颤一颤,蓝槭有些担心它会掉下来,可是它没有,“帮主真的会让你去——”
“没办法,”他微微一笑,“帮主让我去的,不过这一去,大概就回不来了,能得手,我得去躲,得不了手,八成就死在那里。也是认栽,没什么的。”
女子的声音冷冷的,“我只告诉你一点,你不准死。”
蓝槭怔了怔,“为什么?我又不是妖怪,能活千年万年的,若是倒了霉,如何会不死?”
“不是不能,是不准。”女子淡淡道,“除了我以外,别人都没有资格杀你——即使是‘那个人’也不行。”
“那个人?那是谁?”少年皱眉问,“樱姐姐你总打哑谜,我猜不出来,你在说些什么啊?”
“你知道的。昔日不止你一人被带出惠宁——”那素衣女子,也就是貔貅帮大堂主血樱道,“你见了便会知道……但是,你要记住,绝不准死。”
那么姊姊,你是要自己来了罢,他拂动琴弦,眼前这叶楼主,和姊姊却好像呢。若是你不总是那样板脸生气,也是像她那样漂亮的吧。蓝槭面上微带笑意,指尖游动。琴声一连串丁丁而出。琴音那东西,会是抚琴人的心么?他不知觉间听细细嘣的一声,七线冰丝,已有一线断裂。
蓝槭停了手,他手指上有缕血线顺被割出的小口子流至指尖。少年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吮,又笑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武艺耽下都是无妨,这琴艺却也逊了不少。真是不知要说什么好。”
他话未说完,见叶鸣翮明澈的眼望着自己,也无奈笑笑,“不行了不行了,让姐姐取笑好了。”
“小飞,你是太累,多休息便好了。”叶鸣翮道,拍拍少年肩膀。蓝槭觉那几拍力道颇大,便装出龇牙咧嘴模样。叶鸣翮看了也淡淡微笑。少年推琴站起,“我是有些累了,韩大哥,今天店子里的活我是不做了。”一面又爬上床去摊在那里,闭了眼。
他听得韩钰带笑声音,“这孩子平素最是古怪,想做什么可是百头牛也拉不回的。如今他既不想再让我们在这里扰他清净,我们也就先走罢。”不久脚步声出了屋子。蓝槭睁了眼,分明是暑气,还装什么大惊小怪。他躺在榻上,摸着玉笛,那柔润而沁凉的触感让他安心,于是少年就那样闭上眼睡了。他没有做梦,更不曾知晓,曾有人推门进来,在他床榻之前伫足良久。
少年醒来之时又已入夜,窗外凉风吹来甚是惬意。他在榻上坐了会,又翻出去,带着他的玉笛。蓝槭坐在红袖招的屋檐上吹他的笛,有些倦倦的。玉蟾挂在天顶,月光照在少年身上,带着一抹安静的悲凄,而少年的笛声眷在风中,朝着远方去了。只有那声音本身知道它到底飞去了哪里。
蓝槭吹着他的笛,笛声在风中飞走了。它会飞到邺去么?他久违的家乡——但他自己也不能归去。
远处杜鹃在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杜鹃在夜里也会叫么?他不知道。而如今就算归去,还能前行多远呢?少年想想,还是不知晓。那么还是在这里,等待她的前来——他必须等。
“阿槭。”
忽地,那一个有些过分冷凄的声音在蓝槭身边响起,“你在哭鼻子么?”
“我不想看见你。”蓝槭拿开笛子,没好气地道,“快快走,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不要生气了。你的伤好些了么?”那年轻人道,坐在了少年身边,他极长的剑鞘在屋檐瓦楞上敲出当的一声。
蓝槭不看他,只道,“我不想和你做兄弟了,我不要姓蓝了。姓了半年这个破姓,遇上的全是坏事。”
蓝筠清沉默片刻,道,“我还是……还是觉得你像一个人。”
蓝槭冷笑,“那人要不活着,要不死了。我不是什么你要找的人,蓝筠清,你怎地总是这么笨?”
“好了好了。我向你赔罪——你肯饶过我么?”
少年撇撇嘴,“我死了。我不饶你。死人不用什么姓氏,死人也不要什么兄弟。我不做你兄弟,我不要你姓氏,我不饶过你。”
他虽那样说,却第一次去看了蓝筠清——那年轻人也在望着他,神情中有什么奇特的东西。蓝槭并不想知道那些,而他又觉得心口有些发寒,由是撇撇嘴道,“你,马四和莫三三个,你们想过回去么?”
“回哪里?”蓝筠清问。
“午夜门,那不是把你们三个带大的地方么?”蓝槭撇撇嘴,“虽然如今你们三个都不是那里人,但他们还是希望你们回去的——否则,唐门主怎么只说你们三个外出修习?”
“那你呢?无论如何,你都要帮貔貅帮不是?”
“我不帮他们,也不帮你们。”少年道,“除了樱姐姐,我不会帮任何人。你们我不会帮,因为我们互不相欠,而樱姐姐——我欠着这条命给她。无论如何,即使我必须杀了你,我也不会让她死。”
“你不惜死也要保护她,我是知道的。”蓝筠清道,“无论如何,我做下的错事,自己承担。你刺我一剑罢。”
“我不是说过么?”少年扭头,向城墙方向凝望,“若杀了你我不会死,我会杀了你啊。但是谁都知道那不可能,所以你也莫要再说这些。蓝,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和你做兄弟的我比你还笨。我不做你兄弟。我不姓蓝了。”
他说罢,又举起了笛,轻轻吹起。月光照在少年长长睫毛上,在每根睫毛的尖上映出一粒小小星子。
三
第章 少小别离已识悲
少年看见火的光焰自门缝里舔了进来,但他也并不曾惧怕,甚至不知那是因为什么。屋中寂静一片,只有他自己的心跳与呼吸的声音。他知道这寂静,但还有什么藏在夜与火的交界之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将他吃下肚腹。
蓝槭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只是抱膝坐在榻上,安静的等待着那将来临的宿命。
叮的一声,什么东西滑落在地上的响动。他缓缓站起身子,去推了那扇门。门外没有火,也没有血,只有那亘古不变的暗夜。又是魇梦么?不,不是的。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夜中。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火总在燃着,血总在流着。蓝槭那样思忖,取出了怀中的剑。所以不能再害怕了,绝对不能再怕了,否则会因为那惧怕而死的。
他并不是怕死,而是不能死。
少年仰起头,走进了暗夜之中。
那是被卫国的人称作寞於的山,在慕琬城外四十里地。蓝槭走上山路,轻盈跳过一个个陷坑,躲过一处处机关。不久到了一处略平坦的地方,他听见了琴声。
那并不是他第一次听见师傅抚琴,七年之间,他早已知晓师傅——一只琴,一曲笛,却不知年轻时俘获过多少少女芳心,而如今——
少年吞了口口水,顺着声音走了过去。
那时琴声已经止了。他走到空地上,没有人,只有一只琴置于两个木墩上。少年走过去,便有一个声音响起,苍老而喑哑,“抚一曲。”
蓝槭愣了愣,道,“师傅要弟子抚琴?”
回答他的只有二字,“抚琴。”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知晓之后又是一次——他抑住身子的颤抖,在琴前跪坐下来,放下了手里的剑。
他放下剑,双手置于琴上,略一思忖,指按三徽,取了宫调的音,道,“弟子献丑了。”
话音方落,他手指已动,却非抚琴,只向背后一抡,有什么硬物击上剑鞘。他听声音来处,指扣卡簧,剑鞘飞也似的射向那方向去了。那一刻他以剑柄拨动琴弦,却也是丁丁琴音淹了一地。曲未过半,他左手忽扣十二徽,将那琴徽摘下,朝左边扔去,随有一声响亮。蓝槭额上渐出汗水,三叠一拍,他双手忽重重一拍,琴弦尽断,他扯一根断弦在空中划过,右手短剑亦在空中虚画几下,又放了下来,“弟子未能终曲,还请师傅恕罪。”
“十三岁——真是可怕,当年那些人,也是这样——不愧是那一家的孩子。”师傅哑哑的声音道。蓝槭听得甚是不安,琴碎了,剑鞘没了,他只有这一柄短剑,却不知那暗夜之中还会有什么前来。
那时他又看见了火,从天的角落烧了起来。天亮了么?不,不是——他听到自己的心跳,那种跳动让他眩晕——蓝槭倏然闭气,推琴起身。他见樱从树林里娉婷而来,一袭素衣,紫色的眼,鬓角却少了那一朵白花——樱还是个少女,就那样提着裙裾立着。蓝槭不说话,樱也不说,师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们这样两个孩子,今天只能回去一个。”
少年坐在红袖招的屋檐上,蓝筠清坐在他的身边。蓝槭叹了口气,躺下去望着星空,“快点走,不要再缠着我。你这永恒蓝,不要教我再看见你。”
“那时你真的不惜杀了我吗?”蓝筠清忽没头没尾冒出句话,“若你杀了我,会不会好一点呢?我也不用再想惠宁了,他们说物是人非,无非也就是那样子不是?”
“不,”望星的少年道,“我杀不了你,当时我跑了几十里地找她,本来就已力竭,我杀不了你的。”他轻轻道,“当时我本是去救你们的,樱那家伙,如果她死,那就是玉石俱焚,你们一个也逃不了。当然她是玉,你们是石头。你们不知道她多可怕,我是知道的。”他望着星辰,唇边微露苦笑,是这样的么?是这样的罢,但又不完全——但他也不能说出真相。他不能再软弱了,那样的软弱曾经杀了多少人了?
蓝筠清许久不说话,停了好一会儿,方道,“我还是觉得你是那个人——世上又怎会有如此巧的事情?”
“若我是,有何理由不说?”少年反唇相讥,“你好好去找你妹子吧,别来烦我!”]
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便从窗子翻回屋里去,Сhā上窗栓,想了想,也连门一并栓了。那样的时候他方觉得安静下来,那是他需要的安静,在十年前那个雨夜的安静。
火从门缝里进来了吗?不,还没有。那么继续睡,直到它烧到身上。在那之前之后都不要害怕,不要哭泣。绝对不能再退缩了,千万不要再回头看,只能向前。
蓝槭白天仍然在店子里抚琴,半天弹一个音也不会有酒客说什么。他问韩钰的时候知道叶鸣翮已经走了,那时他忽地有些想念起那个有着黑色眼睛的年轻女子来。是因为当时未曾弹完那一曲长相忆么?他有时会如此思忖。弦补好了,他只是信手徐徐弹来,会有什么人再来么?再来也不会是为了他的,他早已经死了。
那样一长段时间之中,蓝槭有意不见午夜门人,那群人也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让他更是心烦意乱。白云苍狗,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死,两个月过去了,他还活着。三个月过去,他想该死了么?可惜他还是未死,秋老虎就来了。蓝槭最厌恶金陵的秋老虎,热得夜里无法安睡——虽然他早就没了什么睡意。
那一日蓝槭揽镜自照,吓得险些摔了铜镜——他可不知自己会消瘦至斯,看来更似女子。他很是厌烦,便又去店子里抚琴。未曾终曲,韩钰又凑来,在他耳边低声道,“红袖将劫。”
蓝槭听得惊愕,双手一发,几将弦按断了。他急问时,耳边又传来声音,却是一个官差打扮年轻人,述及年前他所行刺一人。
蓝槭由是冷笑,相讥几句,却终得韩钰给他解围。少年出了店子,问韩钰,韩钰只答是,又摸他的发,“还怎办呢,你是我小兄弟,再怎样也不能交了你去。”
“韩大哥,”蓝槭轻声道,“你算了?”
“是先生算的。”韩钰道,“先生七年之前,便算出此难,且不可避,不能避。”
“所以你在这里开了七年店子,就等这日将它毁了去?”少年咋舌,“你又是为了什么等?”
韩钰微笑,“为了的也不少呢,朋友,兄弟——你也知道的,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孩子了。这之后你——”
“先生年前不也给我算过么?”蓝槭笑道,“命薄早夭,无论如何活不及明年了。在那之前,我想……”他欲言又止,“算了,红袖必有那一劫难么?”
“不可避,不能避,并且万劫不复。”韩钰叹息,“这两天我会散了伙计,你也当打点行装了。红袖招是困不住你的,阿槭,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罢。”
是在交代后事么?蓝槭想问,又不能问,只是垂了头,吸吸鼻子,“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我吃什么你吃什么。不就是一家店子么?我重开旧业,钱马上就来了,比下雨还快。”
韩钰微笑,声音淡素平静,“你不可能了,阿槭,那时你就跟蓝筠清那小子去罢,他有什么吃的也不会忘了你的,先生交代我的事情我必须做完,并且,那样一次,也将是我的死劫。”
“我会想你的,当我回到故乡的时候。”蓝槭想了想,终开口,“韩大哥,那时我们是见不了的,你可也要想念我呵,否则我会生气的。”他向那男子露齿一笑,“让我生气的话,现在就拆了你店子,你纵不愿意,也得答应!”
男子对他微微一笑,“答应,怎会不答应。你是我的小兄弟,我敢不答应你?”
“韩大哥真好,比他们都好。”蓝槭又笑,“那今晚是——”
他话未说完,忽见一男子自长街彼端缓缓而来,那是个在什么地方都会被注意到的英俊男子,青衣白衫,那男子自长街那端而来,行至二人面前,只道,“乡土野人,谌草忻瑞,见过银狐。”
“不知天宇剑谌公子前来,韩钰真是有失远迎。”韩钰道,“如若想饮酒,请楼上坐。”
“不必了。”谌忻瑞淡淡道,“某来此只望韩兄帮某一个小忙,将这帖子给凌烨之便可。”
韩钰眯了眼睛,“为何非要在下去做这差事?”
谌忻瑞道,“因他别处再不可去,只有此地。在下不能自予他,还请韩兄帮在下这个忙。”他言毕微一拱手,双手递上一个小条。韩钰叹气接过,又复见那人去得远了。
韩钰垂了手,对蓝槭道,“不日劫难将至,怕也无能为力了。你这些时日先出去避一避,有事我自会与你联系。我且不论,你是一向显目得很呐。”
“我不可以和你一起是不?”蓝槭抬头望着韩钰,“是了,若我在,一切都会很麻烦,如果是——算了,韩大哥,多保重,一定要活着再见。”
他又挤出个笑脸,活着再见罢,希望彼时你我都还生存——因若死了,就永无法再见,那时一切誓言也将不再。
蓝槭觉得再那样下去自己都要哭出来了,就连忙跑上楼,躲在自己屋里抚琴。一遍又一遍,缓若流水,坚如金石,从宫调至羽调一遍遍轮回。天晴了又阴阴了又晴,最终他伏倒在琴上,但依旧不曾哭出来。
他是个死人了,这么久了,死人是不会哭的——但若说过活着相见,又怎么是死人呢?他自己知道自己死了,连一点碎片都不曾剩下,是的,他死了,比死中的死都死了。
傍晚蓝槭出了店子,带着他的琴与笛。少年在西城门外的林子里看了一会琴,叹口气,便用油布包了琴,掘了个坑,将琴埋在里面。现在他只剩下手中的笛子了不是?少年坐在树梢吹笛,未待多久,又见那凌烨之的脸,不由有些忿忿,便唇枪舌剑几句给他顶回去。他看那青衣人远去,不由有种奇妙的快意——那一切是快要开始还是应该终结呢?
蓝槭坐在树上吹笛许久,直至气息不继,方躺在树枝上望着星辰听自己心跳。还有多久呢?他轻轻地问,你是来看我么?你要来对我发火么?你会杀了我么?
蓝槭醒来时候城里一道烟柱卷上云霄,他心说不好,又入了城,见那烟火正是从红袖招卷起。少年跑至那里,已是烈火熊熊,再无法挽回什么了。那里许多看热闹人,他问了几个,却都不知是为何。少年驻足良久,叹口气,方转身时,忽地便喷出一口血来。他的血染在手心,红得刺眼。蓝槭看了看,不由又笑了,“半阕新词,果敌不过世间风雨——可叹。”
蓝槭走至城外,听着风声,掏出了他的玉笛。我可不是歌呐,还是吹笛子当哭罢。少年吹着不成调的曲子,昨日方说过活着相见,韩大哥在哪里?并且——为何那些午夜门的人都不在了?
他吹着笛,吹吹停停,自夕晖吹至清晨,又看见一个人自远方走来了。他见那人步子和着他的音律,却也有心试试,便改了几调几拍,那人却还合得上,且曲终之时,那人也恰好到了他所在的树下。
蓝槭看得真切,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极为瘦削,穿一身蓝衣,怀中抱剑。有什么相似的么?少年思忖,与他自己或叶鸣翮——他便问了问,得知那人是叶青。他听叶青说了血樱之事,心又急跳起来——那几乎让他无法喘息,所以他只有道别并且离去,不曾思度别人会如何看他,他不在意那些——只是樱来了,终于来了。
少年在清晨之中飞奔,那漆黑的夜终于过去了罢,他的心口有些痛,那样一点一点咬嚼上来的痛楚,早晚有一天要把他淹没吞掉罢——但是他们,樱姐姐,蓝,韩大哥,莫三,马四,甚至司马湛青——他们都在什么地方?他不经意间忽地撞上一棵大树,前额很痛,有些温热的东西流到眼睛里了,视野也通红一片。那是血把,他知死人流血也挺奇怪,但至少比流泪要来得像话。
他用手擦脸上的血,擦去了又流下来,直到他发狠撕了片衣襟包住伤口为止。蓝槭止住脚步之时方觉自己在红袖招的废墟之前,他呆立着望那地方,却忽有一个声音自后传来,淡薄如风,清冷如冰,“我来了,阿槭。”
少年一惊,缓缓转身。那素衣的女子就立在不远处,鬓边白花,长裙曳地,“拔你的剑,”她冷冷道,“至少,如上次一样,给你个机会。”
“上次我都放弃了,何谈这次。”蓝槭唇角轻扬,“要杀就杀,想怎样怎样——不过我想姐姐了,很想。”
“那你为什么要逃走?”女子的声音依旧静而冷,“你为了我被午夜门中人刺伤,帮主也打算赦免你的罪,让你再入帮中,但你为何又要逃走?”
蓝槭又笑,“因为我知道了自己是谁。帮主把所有人的身世都记下了,我看了那些,所以我无法再待在帮中,我必须离开。姐姐还不知道罢,那知道自己是谁,真和被杀了一次感觉一样——因为我曾背离了我的家族和国度,所以我必须再背离一次。并且——我无法停留,姐姐,我是没有办法再停留在那里的。”
“我只知道你背叛了我。”樱道,“拔你的剑,给你这次机会——你毕竟是师傅最得意的弟子,以前也未让帮主失望过——如今你却这样?”
“我不能拔剑。”少年终道,“我做不到。”
“想求速死?”樱转过身子,“到你愿意拔剑的一日,我再杀了你。——你要记住,若你因别人而死,我决不会让你回去。”
四
第章 心怀旧日亦难回
“姐姐!”蓝槭忽地叫道,“我不想死——我是不想死的,但是姐姐,你为什么总要匆匆离开?”
樱又转过了身,深紫色的眸子冷漠而美丽,“我不欠你什么,阿槭,所以不要指望我会为你做事。”
蓝槭沉默良久,他呆立在原地,看樱的背影去得略远,方叫道,“是的,姐姐不欠我什么,从来没有——只是我欠姐姐的,有那么多。”他的声音轻了下来,“我欠姐姐的,根本没有方法还清——上一次说过,你也知道。”
女子转身,眼神锐利起来,那自上而下的凛然让少年觉得有些寒冷。“那些我不管,”她用着一种歌吟一般的声调道,“午夜门已灭,狡兔既死,走狗也烹了罢。你未能灭午夜门,亦不能再做刺客,对于组织已然无用——虽然司马湛青尝为你开脱过,你仍是不能免责。我总是给人机会的,你不想死,也有不死的理由,没有必要放弃自己。”
少年沉默片刻,只问,“韩钰……他还活着吗?”
樱唇角轻扬,“你说呢?”那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却清冷而寂寞,“他逃了,虽然迟早会死在我们的人手上。午夜门三高手逃了却是可惜——不过,我想问你一句,若我杀了蓝筠清,你会恨我么?”
蓝槭望着废墟,叹一口气,“说不准——或许我也会为了他报仇,就像我为了你可以杀了他一样。”
“若你永远不知自己是谁,终究不致如此痛苦。”樱缓缓道,“不多说了,就此别过罢。”
她言毕转身,朝着长街彼方去了。女子走去的时候裙裾随着脚步微微颤动。蓝槭用手背擦了擦眼,又有血流进来吗?无所谓的——我们终究要再见,不过即使再见也不会如何。
他在逐渐明亮起来的晨色之中,看见远方来的两个身影。
那是两个少年人,一个较另一个略高瘦一些,自然都比他自己高了不少。较高的黑衣,较矮的白衣,那跟黑白无常似的,蓝槭想着不由笑了,只等着那二人走至身前。
他看见那高瘦的一个还是个小少年,比他自己还要幼小,很俊俏可爱,有着茶色稚气的眼。另一个也比他大不了多少,眼是蓝色的,那样一种最深的蓝色,却还未及有黑色掺入,他们与他自己的年纪相似——也是么?蓝槭开口道,“二位兄台可是从邺国来的?”
那蓝眼的白衣少年忽道,“惠宁蓝氏——你是那个孩子。”
他语气虽是平静,却让蓝槭一怔,片刻蓝槭装出个笑脸,道,“此话从何讲起?我与二位兄台可是初次见面罢。”
“初见么?”那白衣少年轻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眸子里的蓝色转着圈子,“惠宁,蓝家,你这小丫头要隐姓埋名到几时?”
蓝槭大惊,往后跳了一步,“你,你怎么会——”
“我们不是初见。”那白衣少年静静道,“一年之前,曾有人让你来刺杀我,那才是我们初见——你只是和小萧初见罢了。惠宁蓝氏的剑技果然天生,蓝城主也曾告诉过我些什么——包括他曾经丢失的一双子女。我是阳谷侯。”
蓝槭面色蓦地煞白,“你——我当时那么重敲你,你没死掉还跑到这里来?”
白衣少年唇角一扬,“我可不会在那样一个拙劣刺客的手下死的,尤其是打不过而装可怜的小刺客。”
“那你说吧,你要怎么办?”蓝槭有些恼火,便干脆起来,“你说,怎么办?你要杀了我?让我把雇主给你杀了?还是你现在不大想活让我把你们杀了?”
“喂喂,说得太过了啊。”那黑衣的小少年Сhā口道,“阿隐哥哥他没有说什么啊,他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所以你也不要这么容易生气嘛。”他人虽高大,却还未变声,声音很是柔和,蓝槭蓦地就白他一眼,“你这不男不女的小孩子,大人说话Сhā什么嘴?”蓝槭因方才那件事又兼红袖火难甚是不快,心头闷气一股脑全倒了出来,“你们两个,想怎么样?”
“小萧,算了,”白衣少年轻轻道,“无事的,我可不会对个小孩子动手,某虽杀人无数,还是不杀小孩的。”
蓝槭冷笑,“你既也是贵族,听你说话手上也染过血,你就不怕他们不认你?”
“他们认不认我与我何干?”白衣少年说话的时候眼神也厉烈起来,“我背弃邺,他们也背弃我。我是我,别人怎么看不关我事,你不也是这么想么?”
“我不敢这么想,”蓝槭道,“我想回去,比谁都想,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邺是不会逃走的,”那白衣少年道,“你想回去什么时候都可以。”
蓝槭忽笑了,“你这人也真是计较,我回去干什么?和他们说,我杀了弓月伯,惠远伯,刺伤了阳谷侯?他们会拿皮鞭抽死我,然后扔到山里头给狼吃。”
“我可以写一封书信,诉于他们你是受人逼迫。有我开口,你不必担心。我虽背离了邺,那些封地却是还在,那些权力不用也是白费——怎样,你肯回去么?”白衣少年道,“你伤过我那件事情,我并不在意。”
“我不回去!你这人也真是的,我回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蓝槭叫道,“喂,那黑小子,你是他的跟班么?”
黑衣小少年一直在看别处,猛被叫到时也似被吓了一跳,“啊?我?我若说是为了杀掉他,你会满意么?”他露齿笑笑,“我叫萧茧,不是什么黑小子,卫国的人,生来和邺国有仇的那一种,不过呐,你看见这根小白菜也是背叛了他国度的人,所以我们是兄弟。”
这两个人看着可真可厌呐,蓝槭这么思忖,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炫耀这些那些呢?他并不知道那是为了些什么。嫉妒?他也用不着嫉妒这样一群人罢,看他们这样,总也有一天会死于刀兵——但他们一起出现就是让他很不开心。“喂,”他道,“你们知道些什么,可不要和别人说好不?要不然我很可能在半夜把你们的头提走的。记住,我现在已经不想再杀人了,而若杀了你们,我可一点也不会觉得遗憾呢。”他吐吐舌头,但却不知怎地,忽想起了那一刻——他不会忘记。
“槭。”他坐在树枝上,忽听见下面有人叫他,往下看看,是司马湛青。司马湛青的手里拈着一只信封,“帮主给你新任务了,不要老闲着。”
“又是……”蓝槭小声嘟哝,接过了飞上来的信封。他打开看了看,信封内壁上就三个字:阳谷侯。少年撇撇嘴,双手一合,信封被他扯做碎片,扔在风中,“司马师兄,光是这种事情,我也会烦呐。”
“那由不得你。”司马湛青道,“快去快回。”
蓝槭坐在树上,又叹了口气,“姐姐呢?”
“她有事情,出去了。”
“我去。”少年跳下树,“告诉姐姐我可能回不来了。如果我不回来,就让她把帮主杀了算了。她不让别人杀我,如果我回不来,就算帮主杀了我好了,我走了。”
阳谷啊,他想惠宁,惠远和宁远这三城的主人,会把自己的府邸坐落在那座城中呢?若在惠宁——他一想到惠宁,就觉有些头痛,或许,应当在惠远罢,他也须动身了。这样一场旅程……
他从鑫城出发,途经清化,亦列,晋宁,在月圆之夜到了惠远。惠远城中有摇着扇子的闲人,听他问什么事情都说不知,又似忽地想起什么——“记得以前是有个阳谷公的——是王上的兄弟,小小就丢到这里来的。前几年听说他想谋反,给王上杀了,留了个小孩子,怪可怜的……你说的不会是那小孩罢——他阿爹给杀了,可能封地还在罢。”
应当是那个人了么?蓝槭自己也不知道。他偶尔会摸摸自己怀中的剑,有些硌手。他问过那些人在什么地方,最后也问到了,却就是在那惠远城中。蓝槭就在那同一天找到了那府邸,一座二层小楼,远未及他先前所杀的那些小贵族豪奢——他站在花园里的一棵树上,定定地看着屋中,屋中的白衣少年握着三只画笔,对着白卷冥想——就是此刻。
蓝槭足尖一点树枝,纵身扑入。那白衣少年怔了怔,他便乘那机会一剑前刺——尺长怀剑刺入那少年前心不足一分,便被一股大力反弹开来。蓝槭知那人既是邺的大贵族,定然身怀武艺,本有防备,也看了屋中陈设,便微一放手,斜推剑路,向墙壁一掠而去,伸手便抓下墙上悬挂一柄长剑——他早看好的再攻之机。蓝槭抓住长剑,觉那剑看似细巧,入手时却颇为沉重,剑锋也浑圆如同一片韭叶,他知那剑必有来历,暗下决心,便挥手出招——他记得的,学到的,那一剑——少年凝眸,却见那白衣的少年人只执了一支画笔,深蓝的眸子平静而冷漠,“你只要杀了我,不想问什么也不想回答什么是不?”他以一种超越年纪的低沉声音道,“可惜你第一下没能得手。”
蓝槭不语,只是笑一笑,便又挥剑而上。他剑意颇急,而那少年也只是以笔格挡,之下毫不犹豫。蓝槭见几次都不起效用,又怕有来人坏了事情,心头一横,咬牙便出了一剑——拼个同归于尽么?他叹口气,真是对不住了,若让你杀了帮主,可能还是太难了罢。
他的剑若能在那少年身上穿个透明窟窿是最好,毕竟他的兵器要长许多,而若不能——可能他自己的什么地方就要多个洞了。
“好了!”他耳边忽地一声清叱,却是那白衣少年一手抓住他的长剑,身子转了个角,另一手画笔已经点在他的咽喉,“说,谁派你来的?”白衣少年声音平静,“说出来,我就放了你。”
“若我说了,你会相信?”那是他当日第一句话,少年将脖颈向前顶了顶,“可杀不可辱,你要杀就杀,我姐姐会对你不客气的。”他没好气地喊,“快点!”
那白衣少年微笑,“小孩子不要玩刀刀枪枪的,危险。”一折手便夺了剑去。他抓剑的手法颇为奇特,所以手指并未受伤,“走罢,以后别来了,有人闲得没事要连我也杀,真是可笑。”
“这邺国最富庶一块土地的主人,王上的内亲,如若没有人想杀,才是可笑。”蓝槭开口,“你不杀我?会后悔的。”
拿着画笔的手放下了,“你走罢,这孩子。”
他甫一放下笔,少年身形暴起,抽出腰间玉笛便以之为剑,直Сhā向那白衣少年的心口去——因破了他几剑,那白衣少年并未防备这第三次,玉笛撞在他心口,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
蓝槭淡淡一笑,看那白衣少年倒跌出去,口中吐出血来,又不由发笑,捡起那怀剑,在有人进来之前自窗子翻出去,便一溜烟跑了。
“我想呐,现在江湖中有能一次拿走我们二人头颅的人,可能只有两个。一个是大魔头叶青,传说他会生吃小孩的脑子,用来治他的痨病;还有一个是蝶影刀客,不过她是个好人,不会随便吓唬别人的。”那黑衣的小少年萧茧开口了,他年纪虽幼,说话却也有板有眼。萧茧皱着眉头,颇为认真地道,“并且呢,我们二人也是刺客,所以要想半夜来抢我们的头,可能是很困难的呢。”
蓝槭见那黑衣小少年认真样子,不由又笑,“说你胖你就喘了不是?第一次出家门吧,两位小兄弟,江湖险恶,可不要忘记呐,若是出来没多久就给杀了,谁知你们爹娘会不会伤心呐——别过。”
他转身欲走,忽听后面那白衣少年的声音,轻薄如风,“蓝枫洁。”
蓝槭身子蓦地一僵,那一步便再迈不出去,他哑了声音,道,“那个人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去了,——别的事情,请不要再——”
“我知道有个人在找她,”
“不要告诉他,什么也不要告诉他,不要见到他。他若知道,对谁都不好——算我求你。”
“为什么?”那白衣少年问,“你为什么不想认那个人?”
“因为是他杀了我。”蓝槭只是淡淡道,“若你告诉他,我就会杀了你们两个人。我们说的太多了,就此别过罢——你给我记住,小侯爷,这是江湖。”
他说罢便走,不愿停留。为什么你会知道那个名字?他想问,但不曾出口。别人都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你为什么有能力知道?他在城中奔跑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问,没有答案,也许别人有答案,但他们不给他,他自己没有答案,也没有别的。一切都已经失去,和拥有一切根本没有什么不同不是么?只要他还是自己就好了,别人怎么说怎么看都无妨——因为他还是要活下去的,这最后的一分一刻。
蓝槭跑了一会又停下来,四周来回的都是未曾见过的人。这样安心了么?不,并非如此。他没有办法安心只因为他听见了那个名字,那属于旧日的名姓。
原来就算想要忘记,总会有人一遍遍将其提起不是么?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们都不会忘记,都会一次次说起——但是他太累了,被这样提起过太多次,什么样的人也会疲累了——他只希望被忘记,被所有人遗忘与抛弃——他希望那种孤独,但在那之中他又会一遍遍想念,那样两种不同的东西将他向两个前方撕扯,他想挣扎出来却终究没有办法——何况还有过去,那些从很久以来一直缠绕着的过去,让他想要归还,却依旧惧怕。
五
第章 清愁梦魇满倾杯
蓝槭走了不远,便止了步子,拿出笛子来握在手心里。那是他最后一次的刺杀任务不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失败了。失败并没有什么关系,那人还活着也没有关系,但是那个名字——他在长街上立住脚步,那么应该去找他们么?无论如何,应当将貔貅帮结束了,虽然在那之前,樱——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了解。
他记得那一次的任务完了,他在寞於躲了许多天,虽然最后樱还是找到他了——那时他的路本来就只剩下了两条:快点死,慢点死。虽然他并不想死,那也是他唯一的赌注。
那是什么声音?自寂静之中,轻轻的滴答声。下雨了么?不,没有,没有雨落在他的脸上。那是什么?应该是什么?会是什么?那是血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
樱从听竹小筑走出来了罢,樱从竹叶轩门前路过了罢,樱走入紫竹阁了么?樱在箭竹厅中见到帮主了么?樱领取命令的时候,脸上应该不会有表情罢。司马湛青应当会抢一抢,但是绝对抢不过来的——樱无论决定什么,都不是别人能够更改的。蓝槭坐在树上,晃着脚。樱来了以后会说什么呢?帮主有命,诛杀叛徒?
他躺在树枝上装睡,清冷的夜风让他有些瑟缩在夜深的时刻。他听见远远脚步声悠悠而来,在树下止住。樱并未试图叫醒他,只是静静站着,不出声。他微睁只眼看下去,樱的面容被月色遮盖在薄雾之中,显得那样寂寞。他有些不忍了,便坐起来,揉揉眼,看见樱的时候不忘做个险些摔下去的动作,“姐姐。”他轻道,“你来看我了?”少年说着摆出一副笑脸,“血迹看见了么?”
樱也不作声,只一伸手,指间拈起一叶信笺,之上全无字迹,只有一点暗色,“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在这里?”她的声音很冷,“若你不说,我也可以去别处找个一年半载,但是你告诉了我——所以我来这里,遵帮主之命,杀了你。”
少年在树上换个姿势,“姐姐啊,能不能这样,我回去向帮主赔个不是,饶我一命?”他说着又笑起来,“姐姐还是不想杀我的对不?否则怎么可能在那里站那么久。我们都是刺客呵,其实我真应该被那个小侯爷用笔戳死,不过他是小侯爷,应当不想杀人吧——也不知道那时我敲他一记,会不会让他死掉了。呐,姐姐,我去和帮主赔个不是的话,帮主会放过我吗?”
“你要是真想去,早就去了。现在和我说还有何用?”樱冷冷道,“我现在的任务,就是杀了你,除去帮中叛徒。”
蓝槭耸肩,“那还多说什么呢?要杀快杀,别光空这样晾着。”
“我想知道你有多强。”樱的声音很安静,她抬眼望那少年,眼中的紫色也是凝定的——但她不是一块冰,蓝槭思忖,没有一块冰能够真正如此。
“有酒么?”他忽问,“别的没法子了,让我壮胆罢。我很怕死,不过和你这样的怪人打起来的话,那种死一定很痛姐姐,你不会给我痛快的对不?以前你可是向师傅发过誓了,那之后直到现在,我可一直吓得半死呢。姐姐,陪我喝几杯罢——这样的时候,却也最宜畅饮。”他又笑起来,自己都知道那和哭一样难看。
樱沉默了许久,让少年心中都有些发毛了,方开口道,“好罢——这里离慕琬城四十里,离檀瞻七十里,鑫城五十里。你想去哪座城?”她忽地便向树上少年伸一只手,“下来罢。”
“喂。”忽地一个声音在蓝槭耳边响起,少年吓得朝旁边跳了一大步,厉声问,“是谁?”抬眼时见是蓝筠清,用他那冷凄的眼望着——蓝筠清是那样一个冷凄的人,做什么事情都会让他心烦,但他也不想再吵,只是敛了神情侧头一望,“蓝?你没死啊。那帮人把你午夜门都端了,唐老大都死了,你们三个却还能好好活着,真是够可以啊。”
“我三人已非午夜门中之人。”蓝筠清道,“只是友人有难,还须在此相助。韩钰如今在何处,你可知晓?”
蓝槭冷笑,“韩钰在什么地方我如何知道?我不过是他开出去的小工罢了,你要问韩钰去了哪里,不如去问暗夜,他若不知,定也没有别人会知晓了。”
“可惜,夜已被貔貅帮的人俘虏了,如今火猫与我想要营救,却不知他被关押何处。”
“放心罢,他死定了。”少年冷冷道,“他一定会死在那里,若未教樱用刑用死,就定会教司马湛青发脾气拿他的麒麟牙砍死。落在帮中还想活命,可不是什么容易事情。”
“不过他们至今也没能杀了你,还真是奇怪。”蓝筠清道,“夜不会有事,他天生神力,或只是去探看情况——他是不会有事的。”
蓝槭扑哧笑了,“你这呆瓜,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夜的容貌太过平凡,帮中的人不会管他的——并且樱和湛青都不在帮中,而在这里。”他轻轻道,唇边浮起无色彩的笑,“他们是来抓我的,帮主要杀了我。”
他自顾道,“灭午夜门不过是一个小计划,让我暗杀你们三人,必要时可以出卖——”他讽刺地一笑,“听说你有龙阳之好不是?小小年纪也不学好!”
那些是骗人的——他自忖,可以气走就气走蓝筠清罢,最好永不再见——他也不想再见到蓝筠清了,那样一遍遍谈及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人,真是倒人胃口——他不想再见蓝筠清,也不想再见一切可能与过去有关的人,除了樱。他渴盼着与樱相见,见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一次次伤与自伤。但是他还是想见到樱。
蓝槭看着蓝筠清沉默许久,那双眼却不曾变过,不由又想喟叹——世事无端,今生欠下,不过来世相报——所以此生陌路反是最好,真是无常呐——他又笑了笑,“说到痛处了?你再这样下去,不会善终的——啊,我忘了你是贵族,手上一染血,活着都回不去,别的还说什么?”
蓝筠清又沉默片刻,方道,“你不要再哭了,很丢人的。”
“我不会哭的,你死了我扭头就走连收尸也不给你收!”蓝槭有些恼,不由发狠,话也说得重了起来,“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不是?城主的少子,连个封地也没有,被人叫一声贵族而已,还装什么大贵族——我今日看个孩子,那才算气派,一个郡都归他管的小侯爷,知道不?”
蓝筠清忽道,“阳谷侯?”
“你怎知道?”少年惊问,“莫非你也见过那个孩子?”
蓝筠清只是淡淡笑了笑。他甫一笑起,在他身上的怆寒便也消失了,“那孩子可不一般,我很是喜欢他。身份虽然尊贵,却也是平易谦和——”
“谦和?你和我看到的是不是一个人啊?”蓝槭叫道,“那个人可一点也不会谦虚,他比谁都傲慢,你居然看不出,真是个呆瓜!”
“谦和傲慢,都是自认而已——现在你奚落我这么多,可以开心一点了么?”蓝筠清轻笑,“或者,你还要再骂我几句才罢休?”
蓝槭面色陡地阴沉,“蓝筠清,我不认识你。卷着你的东西回午夜门去罢,也别再说认识我!”
他转了身子便跑开了,开心一点了么?或许罢,但根本开心也是无用——他将手按在心口,有什么用呢?把心打开人自然就死了。如今这样子本也和死人差不了多少呢——命不久矣,眇一目,连朋友什么的也没有,还天天有人来杀自己——需要为樱留下血迹么?
他可是琴呢,那双手也差不多是江湖最值钱的东西了。蓝槭耸耸肩,轻轻咬破了左手食指,从怀中掏了个小瓶,把血滴到瓶里,和瓶中浅粉的末子混合起来,接了小半瓶,便吮了手指,扣了盖,摇晃小瓶,复又开启,在他走过的每个拐角留下一滴,一直延至金陵城外。他坐在树枝上,摘下了腰际的玉笛。你也许已经忘了血迹罢——那么我在此吹一曲我自己的歌,你听了会取笑我么?他将玉笛举至唇边,那琴终究是葬了,却也有一天会再挖出来。这笛子本就是我们初相识的时候听见的,却也合让你我再重逢。
他吹了第一个音,手指按紧所有音孔,最低而深的音,就在那夕阳西下之时飘出来,在风中打个旋儿,却又似不愿离去。不如归去罢,世上恁多风雨呢。
曲调愈发散了,他在树上又换了个姿势,懒懒坐在那里,只是手指缓缓动着。忽地,他手指一抬,笛子蓦地一声尖锐,直将甫升的月儿也打下一片来。笛音转急,不再断续,只是回旋着向上,一点一点,直至最高处——那一声高亢入云,如闪电劈下,笛声忽地又转呜咽,少年微闭了眼,就那样吹着笛,随着雨点密密打下——
“你为什么在这里?”忽地,一个声音Сhā入了他的笛音,那是樱的声音,平静而无情,“留下血迹让我至此,你是否已愿意拔剑?”
蓝槭耸肩,“上一次欠我的酒,这次总应该还了罢。”他向女子露个无邪笑脸,“什么酒都可以,毒酒更好,反正和你一起那么久了,世上什么样的毒我都不怕——并且他们说过,这世上惟有毒酒是真正可口的,我是不曾尝过,却也很想尝尝。姐姐,有酒么?”樱的眼在月下与黑色无异,蓝槭知晓,那是一双奇妙的紫色眼睛,和他自己很像——那不过是什么地方血脉的标记而已,让他们永远无法属于这个中原。樱沉默片刻,道,“这里无酒,你拔剑罢。”“可我才不想拔剑呢,”少年笑了起来,“我想喝酒。”
“帮中在此地有一家店子,你若有胆量便可跟我来。”女子道,微提裙裾,便向城门方向行去。蓝槭跳下树,把笛子Сhā进腰间,也追了上去。他身材颇为矮小,比樱也矮了半头,他走在女子身边,轻轻问,“姐姐上次说的话可当真?”
“我一向是认真的,我也不想死。”樱静静道,“你是还不会说谎,从而宁愿什么也不说。”
“我会死的,是不?”他忽抬头望女子,“上一次你救了我,已经知道我会死的不是?那你为什么还让我活下去?为什么不让蓝筠清他愧疚一辈子?”
樱只是冷冷,“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有权杀你。——那个人也不行,你记住,只要我还没有动手,你就必须活下去,直到那一天你才能死——否则,我不会让你的意愿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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