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愿?”蓝槭又笑,“我还能有什么意愿?我还敢有什么意愿?我的真名都让人揭出来了,我还能再做些什么?”
“你的真名?呵,那些无聊的东西。你是有名姓与身世的,所以注定是帮中的叛徒。”樱的声音依旧平淡,“你的悲哀始终只属于你,正如你的死只是你的本身罢了。杀一个人很简单,你我都会几百种方法,不过若那人还能反抗,下手杀人就不会后悔。你我早就脏透了,但是那和你的琴无关。你是个纵使染着血也能弹出好曲的人。”
“我不会后悔,樱姐姐。”少年望樱,认真地道,“因为如今后悔也没用了。我的病在这里面,已经快要不行了,所以死之前,我一定要——到那时候你再杀了我,行不?”
“到你拔剑的一日,我将杀你。”樱最后道,“你是要饮酒不是?”
他面前有一家酒馆,酒馆有着被熏黑的柜台与破损的长凳。蓝槭轻笑,这是最好的地方了——袋中小瓶里还有最后一滴血。他乘樱不在意,将那滴血倾在了店门的侧处。既然已经得了默许,他想干什么都可以了么?少年一笑,“帮主还在鑫城?”他随口去问,本也不指望得到回答——而樱却答了他,“不,帮主已出鑫城,不日将到此处。”
蓝槭听了心下一惊,帮主若要来了,岂不是——他摇摇头,待那酒端上来,他斟满酒盅。那酒香气扑鼻。他闭眼嗅嗅,道,“好酒!这人定然是认得你的,看来不用会钞了。”
“这是毒酒,”樱道,就着烛火,眼里的光一跳一跳,“七步夺命,你敢饮否?”
少年亦是一笑,举杯向樱道,“敬姐姐一杯,往后山高路远,怕不能再见!”言毕饮尽杯中之酒,起身转了几圈又坐下,“怪哉,我怕是走了二十几步了?”说着露齿一笑,樱亦笑了。蓝槭不知怎地觉得樱的笑中含着苦悲——那是为何?蓝槭不知晓,樱从来不是会表述情感的那类人,总是在一旁冷眼相看,但若卷入了事情本身,是不是会变得悲伤起来?
蓝槭不大知晓那一切,只是自斟自饮,不时说笑。后来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了,他最后的意识之中只有那白衣女子身上的香气,缠在酒香之中,带着悲悯的伤怀,朝他扑身下来。
六
第章 风沙涤尽怀乡泪
在一些不真切的恍惚之中,蓝槭似乎听见樱在说些什么。那是什么?他努力想要听清楚那一切,但是它们太模糊了,让他根本无法捕捉——是了,那时也是那样的。那一日樱不曾簪那朵白花,站在他的面前,眼睛如同冰一样。那一次也是这样的香气。她——她是要动手了么?太好了,我已经累了。
他听见师傅的声音,有些哑,“你们二人之中,我只要留一个。活着的那个,我将授他绝技。”蓝槭又看看樱,白衣的少女提着裙裾,露出双丝履来。她似是未曾听见师父的话语一般,只是安静地望着少年。蓝槭暗忖,现在怎么办?闭气是闭不了太久,呆下去一定会死得很难看——他可不想这样死。
不过樱依旧没有表情,就以那种带着童稚的声音道,“绝技?我都这样了,要什么绝技呢?槭是我的,要杀他也只有到我想杀的时候,我还未曾玩厌。”
蓝槭目瞪口呆,见那女子对他笑了一笑,又敛了表情,只是道,“槭,杀了师傅。他能教你的还有什么?你想学什么,我教给你。”
蓝槭几乎要为她的话而绝倒了,方一乱了气息,又一阵子头晕目眩。樱又道,“呵,突地想起,今日解药是未带出来了。槭,你若是不早些杀了师傅,就会教我毒死了。快点罢,若你死了,我可是会不开心的。”她说话的时候面上又绽出一朵微笑,“槭,你可不要教姐姐失望,否则——”
“好。”少年简要地回答,一手便握了怀剑,凝神于风中动静——那老头是被樱吓跑了不是?他听那最寂静林中树叶沙沙一响,左手便掏出怀中竹笛,向着那处投掷而去,右手怀剑却朝着相反方向。他身子甫一跃出,忽觉背后风声袭来,他再也躲不及,便教樱抚中|茓道动弹不得。樱的声音悠悠地响起来,“看见了么?师傅,你已不能再教他什么了——他现在是我的。今早的茶中我已下了药引子,与我的血毒一混,根本是无药可解——所以你就慢慢自己死了罢,我会自己告诉帮主的。”
樱是为了什么才做那些?蓝槭有些震怖,但身子已经软了。她是为了什么?权力?她在帮中向有特权,应不是那些——游戏?或许是罢,那个女子虽是冷冷的,却也颇爱游戏,无论如何,她也不过是比他年长三岁,根本未曾长大——他有些害怕,而什么细软的东西在他足踝上绕了几圈,接着他就被头下脚上吊了起来。
樱离去之时不忘再加一声,“寞於没有虎豹,切勿担心。明日回来找我便可,记住,之前之后你都是我的,绝不准你为了任何人死,为了你自己都不行。”
脚步声远去之时,少年也只得苦笑了。
他听见有人轻声吟唱着一首歌谣。那么古老的歌,从什么地方来的?故乡么?他不甚明白,那么远的地方直至此地,有着几千里与经年的岁月。我们流浪了那么久,如今在世间的风雨之中,可以逃脱那些旧日的梦幻么?
他不是早就死了么?如果死了,为什么还会做梦呢?这又不是他的梦,是谁的,他根本也不知晓,毕竟世上有那么多的前尘旧事。
他想过了这么久,那些前尘也应该会被忘却才对,为什么还会一次次在眼前浮现呢?或许是他醉了,之前从未饮过酒的人,初次饮酒定然会醉的——只是原有的愁,却更加愁了。
蓝槭醒来之时已是正午,客栈里依旧有酒的气味,他头痛欲裂,若此时有仇家找上门来,定然会死得不能再死罢。他坐起来,用手撑住前额,却全然记不起昨夜,只能依稀想起,樱那最后留给他的微笑。其实连那微笑都已经只剩下一丝余晖了。他的头真痛呢,让他想要找个东西敲一敲他疼痛的头壳才行。少年下榻,推开窗子,从那小楼上往下望去,金陵不曾变过,红袖烧了也只是一家店子烧了,其余的一切都不会毁掉。
那惠宁呢?他回忆起那永再无法归还的故里,却发现自己已想不起那里是什么样子了,不由苦笑。有一些需要记住的被忘记了,还有一些却真的一直噬在心上,越钻越深——就如他的死一般。蓝槭擦擦眼睛,它们依旧是干的,没有一点的泪水。他已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在这么多时日流水一般过去之后。男儿不流泪,不后悔。他知道那一些说法,也努力尝试,但是不行,真的全然无法做到。他可以再不流泪,却不可避免地一再退缩。
他对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可以不回头了么?可以不后悔了么?你知道你可以做到,但是你只是不再这样去做。他望着窗子,很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变大——是飞来的什么吗?
蓝槭微一怔时,觉大力袭来,伴着痛楚将他撞到后面墙上。那从远方而来的东西已刺穿了他的手臂,将他钉在墙壁上。蓝槭这才看到那是一只箭。从什么地方射来的?废了他一只腕子的话,这江湖之中最好的一张琴可就回不来了。他抽着冷气,掏出怀剑斩断前后两边箭杆,一个透明窟窿?他握住了怀剑,会是谁呢?穿云箭乔乔?若劳动了副帮主,还真是兴师动众呢——这无所谓罢。他想笑,但是手和头都很痛,让他笑不出来。远处人影渐渐近了,高髻帔帛,半臂长裙,足登重台履,正是貔貅帮副帮主乔乔。蓝槭见那乔乔来处,不由又笑起来,“乔副帮主出门穿这么多不嫌厚么?”说笑着时听那女子在远处长声,“貔貅帮弟子槭反叛本帮,特此诛杀。”
她一扬手,又是弯弓搭箭,“你若识相,速速受死。”
蓝槭见那是弓箭,暗道不好,因他一目失明,对弓箭怎样都无法避开之故。他只得叫道,“要杀我的不是血樱大堂主吗?”
“血樱堂主办事不力,更兼庇护叛徒,罚回帮中,闭门思过。”女子的声音静而长,“如今已无人再能助你。”
“长裙子,你这句话就错了。”忽地一个声音自长街响起,“小飞是我兄弟,谁要动他我都不会同意。”
蓝槭一惊,朝下看去,真是永恒蓝蓝筠清。蓝筠清的眼他看不见,但看起来不会再那么凄落了不是?蓝那家伙总是那样。他想要叫一句,头又重重痛了一下,让他有些发晕。宿醉真是可怕的感觉,有些恶心,耳鸣,脑袋里面有他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蓝么?不要掺入了,虽然副帮主不一定是你的对手——你根本只是个半调子,快走罢,不要在这里——
他探出半个身子去,却不稳,头一晕就自上栽下楼去——可不要还没打死就摔死了。他尚有些自嘲之心,已有人将他接住,稳稳放在地上。蓝槭抬眼,看见莫三,不由喜道,“夜,你没被抓走?”
那高大年轻人淡淡一笑,“他们怎捉得住我?若不是那个过路的砍了我一剑——那才真是个厉害人呢,怕是叶青也不定——才不慎被抓了。如今还是出来,无人能栏得我,你且放心。”
蓝槭见那莫三右臂缠着绑带,面色有些发白,不由担心,耳边却听那乔乔笑道,“午夜门三高手果现其二,此次我是头功!”一面又弯弓搭箭,“槭,你是要我先杀哪个?”
“只可惜你谁也杀不了。穿云箭不过面前,和根朽木并无区别。”冷淡的声音,容颜俊秀的灰眼年轻人抱着双臂,“反正我们不是什么好人,四对一自然也玩得起。乔副帮主,如今可是你占劣了,还不束手就擒?”
蓝槭抬头问,“你们怎么会都到了这里?”
蓝筠清笑了笑,“樱说的,你有难。”
“樱,她居然——”少年咬紧了唇,不久又笑了,“那好,一不做二不休,我们把乔乔杀掉好了。”一面说着,晃了晃他的剑,用手指擦拭,“我很久没有杀过人了。”
“你就算了罢,让哥哥们来。”三高手中最年轻的马四道,对少年挑挑眉毛,“某人可是说了,若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所有人都跑不了哦。所以我们还是得看好你。”
说话间乔乔已是连珠箭射下,莫三手在腰间一抚,转手已有一柄软剑。他挥剑空中,那些箭便被一一截下。蓝筠清却是安静的,他背负着那长达五尺的剑,就望着乔乔,道,“你的箭不行。还是出些别的招罢。”
乔乔并不答话,只是挽了弓,拍了两下手,黑衣的男子便从一家酒店之中走出,饶有兴味地看他们,“乔副帮主的头功怕是得不到了,就让我说,好歹也得穿身不这么正式的衣服——连走路都走不顺,还打什么架?”
“司马堂主,话说得过了。若让午夜门人听你我吵,怕是伤了和气。”乔乔道,“你不是一直想要血樱的位置么?此次若你立头功,大堂主之位,便是司马湛青的。”
司马湛青又笑,“二对四也不是什么好事呢,乔副帮主,我能不能不接此事?”
乔乔冷冷道,“事已至此,你还有推诿的余地么?”
司马湛青叹口气,抱拳道,“可惜,我本不想再与你为敌——阿槭。”
蓝槭耸肩,“谁想?这无所谓了。”
“让我来罢,小飞。”蓝筠清忽道,“与原来友人相对,感觉一定不好——正合我来一个痛快的。”他笑了笑,便拔出了剑。那柄长剑是蓝色的,剑鞘,剑柄,直至剑身都是一种介于天与海之间的澈蓝色。剑上没有龙纹,只有流水的纹路,一寸寸布满剑身。他抽出了这柄剑,眼也变得凌厉起来,“司马湛青,你可愿意与我一战?”
“我一直想知道,由蓝筠清挥出的流觞剑意会是什么样子——”司马湛青道,拔出了他的佩刀,“其实看在那孩子面上,我真不想动你们。”他忽没头没脑冒了一句。
司马湛青便挥出了那漆黑的刀,蓝筠清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也不言语,剑尖下指——“司马,你快跑!”一边少年忽叫,“你打不过他的,他是个疯子!快跑!”
“晚了。”司马湛青道,刀锋已到了蓝筠清面前。蓝筠清本是静止的,在那一刻他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剑同时而起,自方才全然的静止之中。
蓝槭又叫,“蓝筠清,你不要动我师兄!有种你去把乔乔杀了!”
然他叫什么都没有用处,蓝筠清的剑甫动,便从那极致的沉静之中荡出一抹蓝色,如春日的山泉,流觞曲水。
湛蓝一剑,剑出流觞。
蓝筠清就安静地一点点展开剑意,蚕食着麒麟牙的空间——少年蓝槭忽掏出他的笛,放在嘴边就吹了一声——那一声高亢尖利,自己又一跺脚,朝屋上就扑过去。莫三马四吓了一跳,乔乔被蓝槭扑个措手不及,险些掉下房去,二人交手几式,却是蓝槭退下来,一ρi股坐在地上,大喊,“我不玩了!你们能不能也消停些?”
正那一刻蓝筠清亦放了手,司马湛青倒撞出去,唇边挂下一抹血渍。他抬手擦去,冷笑道,“正品果然不是一般货色,这午夜门三高手还真了得。槭,你为何——”少年忽叱,“还多嘴?”他短剑丢出,正擦过司马湛青颊边,“我不为何!你不要再说什么!”
他觉自己失态,又看莫三马四,撇撇嘴道,“什么也不要问,因为我不会回答的。我不是你们想得到的任何人,因为我只是我自己。”
“我知道,”马四道,“不用再说了,我知道的。”
蓝槭止了许久,方道,“谢谢你,猫大哥。”他一面爬起来,“蓝,你又长进了啊。”
“那一件事,不想再发生了。”蓝筠清低声道,“那件事情——”
“得了得了,你不要再说了。”蓝槭止住他的话头,“就算你把司马湛青杀掉,那件事也不会再发生了。我是有点蠢,但还不至于一件蠢事要次次干才开心。”他说着又笑,“乔副帮主,你是准备自己走还是我们欢送你?”
乔乔面色变了几变,许久道,“是我预估错了,司马堂主,你与我先回去,之后再细商此事。”
她言毕转身,飘然而去。蓝槭望着女子的背影,叹了口气。“其实他们都不坏,他们自己也不想杀人,只是有个借口就可以走了。虽然他们表面上话很大,其实这样都好罢——”他轻声道,“又为何要有门派之分?这样隔阂下去,又什么时候才会有结束的一天?——我怕是看不见了。”
“谁都看不见了罢,不过这些隔阂本身并没有什么,你可以看见的只是一小部分,还有更多看不见的——这么多年人都还活着,以后也都会活下去。所以这些尽可一留到大多数人都不再希望的一刻——那时也许是盛世,也许是乱世,但那都不要紧。你记得韩钰常说的不?世事本是无端,所以做好自己便可以,”答话的却是马四,那少年面上微有笑意,“所以你也不要整天小孩脾气了,不论怎样,也该长大了罢。”
“是的,那样长大,一直到老。”少年扭头一笑,“可是老了呢?给儿孙讲过去的故事?那不是我要的,我不要变老。”
七
第章 千阕横吹未相随
“你这孩子,还未长大呢,怎就想着老了?”马四轻笑道,“现在怎办你可知晓?跟着我们三人罢,有事也好相顾。”
“不必了,”蓝槭道,“我一人要方便许多,昨夜之事,不过是因宿醉缘故,才使那些人有可乘之机——今后不会了,且我也不想拖累你们。有些事情我得自己去做。”他又笑了笑,“保重了,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毕竟,你们知道我原本是要杀了你们的。”
“槭。”忽是蓝筠清声音,“你的血流得足够多了,一定要保重,不要再——”他后面的话未曾再说下去,少年已冷了脸跑开了。
“你懂什么,蓝筠清。”蓝槭轻轻咕哝,一手按着腕上的伤,“你什么也不懂,不过幸好你是知我的——我并不愿看见你在此时,无论如何只让我伤心罢了——但是如今还有什么心可伤呢?”他又笑了笑,必须找到韩钰,接下来——
他行至红袖招废墟之处,细细翻找,却未发现任何留下痕迹。纵再相逢,我应留在这里,还是去找你?少年安静地自问,互相寻找本是最易错过的,既然已经错过了一次,也再不要错第二次了——那么应怎么办?
蓝槭用脚踢了踢一根烧焦的柱子,柱子滚至一边,底下露出两个小字来。他凑过去细细看,那里依稀写着临安的字样。
是你叫我去临安么?他对着那些字迹问,几百里地,一旬时日,——你是这样呼唤我么?那么我就要来了,无论如何也要为了你来了。他又笑了笑,反正先生曾说过,命途本是无端,也无法变更。
蓝槭包扎了腕上的伤,又去寻回怀剑。行至城外,挖出了他的琴。二三日前葬下的青琴,二三日后又将它挖出。有些时候会下雨罢,浇湿了可不大好。弹奏风雨的琴毕竟又回到了他的手中——而他也必须出发了,在那样漫漫长路之中,无论是谁,都会想起些过去罢——那些无稽的事情,那些莫名的旧忆,一连串而来的梦魇——无论如何你已经死了,那么还留存着是为了什么?
“什么?和貔貅帮的人?”听见莫三话语之时,蓝槭叫出了声,“在什么地方,有谁?”
“蓝那家伙被卷入了,我须去相助,你呢,小飞?”
蓝槭咬一咬嘴唇,“我也得去,蓝是我兄弟啊。”他对莫三吐吐舌头,“放心,一定将那群人都打跑。”
“貔貅帮中人大多为你故交,你还是不要去——”莫三话未说完,少年却已飞奔而去。
蓝呐,你可不要死,因为——我知道了我是谁,也知道了你是谁。
他一手握着玉笛,手心有点发热,所以你必须等到我。
越过小岭,面前顿地开阔。蓝槭见远远一个蓝色身影,出剑并不显颓势,心中一喜,欲缓下来,又嗅见股极幽淡的清香,那香气他很熟悉。少年面色剧变,难道是——那时他已看见了樱。
樱就是蓝筠清面对的敌手,女子的右手正轻轻抚上鬓边白花,在那剑影之中,她唇边噙着一朵微笑,冷漠而决绝。
那是——蓝槭看见蓝筠清的剑势,那是要同归于尽?他忽不敢再想,只大叫一声,连怀剑都忘记了,只是飞扑而下,以手中玉笛去格挡蓝筠清的剑——他知道无法挡住,但在那一刻他不愿见任何人死在他的面前,不管是樱,还是蓝筠清。
他们对于他是仅有的,正如他对于他们并非仅有一样。但是他必须去。
他看见那样一剑,自极徐之中缓缓扬上。蓝槭庆幸于蓝筠清的沉静与凝定,否则他本无法赶上——玉笛挥出,格上长剑。他听见丁丁二声,笛子笛子,对不住了——少年微微苦笑,只叫,“蓝筠清,你停手——”忽地便觉胸口一冷,话未说完,便再说不下去。
他只听见身后樱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急切与愤怒,“槭?为什么?”
他努力抬头看蓝筠清,那少年的眼中有着可怕的光线,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对不起,对不起,他想说,但开不了口。流觞剑就刺在他的心口,流水的纹路也成了蜿蜒下去血的纹路。他看着蓝的嘴唇在动,但是什么也听不见了,也好,也好,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了——樱,你要记住我呵。
又是那个梦。他记得那个梦,在极端的黑暗之中,他坐在床边,看着门口的火光。那火一直在燃烧么?他走过去,打开门,火焰扑面而来,却没有灼痛。那不是火。那是什么?
他回头,已经没有来时的路了,他又向前望去,火焰分开两边,中间一条通红的路途。
那是血么?他伸开手,顺着那条路途向前行去。
他走了不久,忽地想起,我不是已死了么?死了几年的人,还在这里留着做什么梦呢?蓝槭笑了笑,离开了道路,走进了熊熊火焰之中。只有那一处可以重生了。我们已经死了,但即使死了,也要再燃尽一切罢——他走在漫漫的路途上,抱着琴。那七弦长琴在怀里很是有些沉,但那是他的另一半身不是?他不能丢弃它。
行至水北镇之时,蓝槭觉连日行程也很疲惫,便进镇子里找家说书馆子,听说书人讲一个一个故事。他听得很是入迷,便缠着说书人要学讲故事的技艺。说书人说行呐你这孩子还小,可以学几年——他听了年字,面色也沉了沉,只笑道算了。
只有算了,无论如何他还有事情未做完。
他怀疑自己是否已死了,只剩个野鬼在外头。当然他还未死,他的一只眼眇了,他的心是碎的。若世上真有这样一只鬼,也当得太丢人了一些。
少年蓝槭离开水北镇,又朝着临安前行。偶有骑马行人自身边而过,他斜看一眼,却被染了尘土在身上。他在水北镇购了琴匣,将琴负在肩上。长路之上他不曾见到熟识的人,虽然他是那样想念,也知道自己不应想念。
蓝槭走在那旅途的路上,偶尔会吹一曲笛。他不拘于曲调只是随便一吹,有时便有小鸟儿栖在他的肩上。偶尔他也会躲去林地里,拿出琴来抚半曲。他不再弹奏风雨,他不再想要自觉伤怀。那也是他所做的梦,无论如何,他已决定了今后的路途,在死之前——有些事情必须完成。他不能把它们留给别人。
进临安那日九月二十三,月已下弦。他在月未至中天时到了国都,找了根杖扮成盲乐师混进了城里。少年进了临安,清风细细,烟雨迷迷,有叶儿自树梢滑落,好一个清秋时节。
蓝槭吸一口湿润空气,那么韩钰会在这里么?若在这里,会在哪里?你这个坏家伙。
他走过街道,走过石桥,听见马儿蹄声,转头看看,那马儿也停了下来,“小飞?”马上女子声音甚是温婉,叶鸣翮的微笑朝少年罩了下来,“来临安了?去我楼子坐坐罢。”
“若能让我暂住些时日,那却更好了。”蓝槭也笑,“叶姐姐不会介意罢?”
“自然不会,愿住多久便随你了,小飞。”叶鸣翮道,“上我马儿,我载你去。”
蓝槭吐吐舌头答应一声,跃上马背坐在女子身后。女子策马在街道上走着,一面向少年道,“一会要是若离说了什么怪话,可不要理他。他那人性子一向奇怪得紧,冲了什么的都是常事。”
“他不会说什么怪话的。”少年露齿笑笑,“他不会的,因为我还是小孩嘛。”
他掏出笛子在手中转着玩,“叶姐姐,你有没有遇见过韩钰大哥在这里呵?”
“银狐韩钰么?我并没有看见过,但若你要找他,我也可以助你。”
说着骏马行近座二层小楼,那小楼立于河边,与另一座小楼隔河相对。叶鸣翮跳下马儿,示意蓝槭也下来,便拍拍马让它自去。蓝槭在那小楼之下,忽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似是很熟识这地方,但他自己也知晓,在这之前他从未来过。
少年怔了一怔,又听叶鸣翮道,“来罢,我找间房与你。”
小楼之中摆设颇为朴素,他走上二楼,梯板在脚下吱吱哑哑地响。叶鸣翮将少年领至间房前,道,“这是客房了,若不嫌弃先住这里罢。我就住楼下,有什么要的便找我好了。”
蓝槭笑道,“谢姐姐还不及,怎会嫌弃?”一面进了屋去,将琴匣放下,又向叶鸣翮道,“叶姐姐这些日子可好?那些恶人可有再来?”
叶鸣翮却苦涩一笑,“再来又有什么法子,现在在王城,他们暂还不会做什么,并且若离在,他是不会放弃我这颗棋的。我手上握着的,实也没多少呢。”她摸摸少年头发,“反正这些事与你没有关系,这是王城,他们也不会怎样,你大可放心,住这里他们当不会找你事。”
但是别人会。少年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是笑笑道,“叶楼主智计高超,某可是久闻大名。听闻叶楼主棋艺亦是高绝,能否让在下领教一局?”
叶鸣翮耸肩,“自然好。许久未有人与我对弈,可真是闲得无事——然这样棋局,赌些什么为好吧。”
“若楼主赢了,我吹只曲,若我赢了——我未想好要什么,不过叶姐姐不是会赖账的人,到时候再说便可以。”
“好,若我输了,你说什么我都照办。来我屋罢。”叶鸣翮笑道,“这棋是位友人教我的,他从邺国带了这棋来,我初玩时他连赢我十数盘,便拿这个出去卖弄。”说着二人行至叶鸣翮居处,屋中一张小棋桌上摆着木制棋盘,六十四格黑白分明镶嵌而成。他看见那棋盘上还摆着盘残局,细细一看,不由笑道,“我知道这棋,叶姐姐可要小心了。往日我与樱姐姐对弈,虽总是我负,这一次却不一定了。”
叶鸣翮莞尔,“空口谁也会说,来一盘便知胜负。”
他却不知叶鸣翮棋力甚是高明,三十步之内便将他杀得丢盔弃甲。蓝槭推了棋子,“棋力实是不济,还是我给姐姐吹个曲罢。”说着掏出了笛。那玉笛之上还有着隐约刻痕。他又一笑,将那玉笛放至唇际,轻轻吹起。
在寻找么?你在哪里?韩钰,樱——他吹着笛,心绪又散乱起来。我们互相寻找了多久,我们相互逃避又已有了多少时日?能回去么?不能。能相认么?自然不能。还能再做什么?谁知道。帮主什么时候会来?还是谁知道。这样一大串都是谁也不知晓也不会知晓的事情,所以根本不用再想什么了么——
“小飞,小心!”
蓝槭忽听见叶鸣翮一声叫喊,额上寒意罩下。他不假思索将玉笛朝上方一格,听轻轻卡的一声,他的腕子震得发麻,少年抬眼看去,一只竹杖点在他的玉笛上,竹杖握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手中。那年轻男子眉目疏朗,表情倨傲,他一收杖,道,“小叶,你又多口,我本不会对他怎样。”
“那是我的小朋友,我不许你欺负他。”叶鸣翮微竖了眉。
蓝槭微咳两声,道,“你是林若离?”
“我叫林煜。”那年轻男子道,“我是卫国人。你还未告诉我你是谁。”
少年吐舌,觉那人真是不可理喻,然他转念又道,“我叫蓝槭,因组织中人叫我槭,我又随结拜义兄姓蓝。实际我无名无姓——江湖中人,称我飞鸟。”
“我知道,”林煜道,“除了飞鸟,我也不知道有谁能用一支笛子挡住我。”
那种奇怪的语气让蓝槭很是摸不着头脑。林若离在想什么,林若离想要做什么?可惜他不知道。
叶鸣翮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小飞你不要生气,若离你也别总这么孩子脾气。若传出去说清鋆二楼主是个这么样的人,可真是不好听。”
“小叶。”林煜只道,“你要与貔貅帮结仇么?”
“反正已有君毅等与我结仇,再多来些也无妨。”叶鸣翮道。
“不,他们不会与你们为敌。”蓝槭忽道,“我虽是帮中叛徒,但帮中也有规矩,只对叛徒行事,不会牵连你们——我不会,他们也不会。那几个人我都知道,他们不是坏人。”他说着,心里涩涩的。他们所有人都不是坏人,谁都不是坏人,所以你必须一个人去承担——
他正想着些杂事,林煜忽一手抓了他的右腕,“你面色不对,我看看。”他那么淡淡道。少年耸耸肩,看了又有什么用处?同一刻他心口剧痛,那是从未有过的痛,他无法忍受,冷汗涔涔而下。林煜拽了他的手,另一掌便按在他的后心,他渐觉痛楚淡了,却浑身无力,“怎么,活不至开春了吧?”他又笑起来,“放心,我不会死在这里造晦气的。”
“别说话。”林煜淡淡道,“你再说话,我现在就把你的心脉全打断。”
蓝槭只得翻翻眼,也不说什么。后面年轻男子的鼻息吹在他的发上,让他想起蓝筠清来。我们不要再见了,虽然我很想见到你。若不是你,本也可能一起回去——不了不了,回去也没有用处。那一日我吹的笛你可听见了?应是没有罢,否则你会来的——也许不会?
他微微闭上了眼。算了,你悔恨去罢,樱会告诉你的——不,还是不要说好。他闭上眼睛,听见林煜的声音,“这个孩子,不被当人用呵。”
那之后他再听不见什么了,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拖下去。心还在跳么?他想要听那熟悉的声音,但完全没有。心不跳了么?不,它会继续跳的,正如他会继续活下去一样——这不过是他路途之中的小憩,在那之后他必须继续前进——他知道终结的时间与地点。
八
第章 花易飘零人易醉
扑通,扑通。
他听见那声音了么?
蓝槭睁开眼睛,很暗,他什么都看不清,然那屋中有股极淡的幽香,氤氲在空气之中。
他忽就知道了那是谁,“姐姐。”少年哑声喊,“你怎么,怎么找到的?”
没有回答。
蓝槭坐起来努力看清屋室,樱在这里么?她一定在这里的。少年看见屋角站着一个人,便下了榻走过去。那是樱。女子身上的香气与从前一样,那种毒药。蓝槭看见女子的睡脸,恬静而温柔,是了,无论如何,樱也只有十九岁,比他自己年长三岁而已。他暗暗叹息,女子长长的睫毛轻轻颤着。
你在做什么梦么?他伸手出去,摸到了那朵白花。——樱的手骤然伸出,攫住了少年的手腕,“你活了?”她的声音清清冷冷,有如流云,“怎不告诉我你活了,还要来玩那朵花?”
蓝槭手教她握得生痛,不由苦笑道,“姐姐是怎知晓,我在这里的,我来临安之事,就连蓝筠清他们也——”
“那临安二字是我写的。”樱淡淡道,“我知道你会回去查看,你是个优柔的孩子,所以你会为了我去挡流觞剑。”她的眼也清清利利,“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处了,你是不会认他,纵使你多么犹豫都不会。”
“我不犹豫。”蓝槭望着樱的眼,“对他而言,兄弟没有他的剑重要。我再不会为他做什么,因为你更加重要。”他认真地道,“所以,即使再一次,我也不会选择别的。”
“你是个傻孩子。”樱道,“如果你选择他,如今你已经可以自由了,再没有人能够阻挡你的道路。”
“但若姐姐不在,那些自由有什么用呢?”少年仰头问,“若姐姐不在了,我还有什么?”
樱无语,只是放开了少年的腕子,揽着他的肩走至窗边,“天还黑着,但不久就要亮了。我平常不多言语,因帮中之人不合我心意。你是我的玩偶,也是我的小兄弟,你知道帮中人的流言,也是知道我的。”她就那样淡淡道,“我做大堂主,受帮主信任,是的,我年纪轻轻就可以做得这些,阿槭,因为我没有名字也没有身份,是帮主杀人用的武器而已。你知晓我的血毒,它们早应杀了我,但我决不会屈从,不论是帮主还是你。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但你也不要只等待呵——你知道,等待没有用。”
“我知道,姐姐。”他低声回答,“我替你杀了帮主好不好?我让你自由好不?”
“你走你自己的路,我会在你的身边看着——你不许一个人结束,我只要你这份承诺。”
“我无法承诺。”蓝槭道,“既然要走自己的路途,我便无法再许诺什么——姐姐,对不起,但除非你现在杀了我,我无法承诺任何事。”
“蓝枫洁。”女子忽地喃喃。
“请永不要再提那个名字,”蓝槭道,“那是个已然死去的名字,在十年之前便已化为尘灰。姐姐,你可知道韩钰在哪里?”
“他在临安。”樱淡淡道,“我不会告诉你更多事情了,那一切你必须自己去寻找。韩钰的藏身之处我知道,我也要杀了他为了帮中之事。你若要找他,自己去——你知道我说过的话永无更改。”
“我知道。”少年绽出微笑,“这些够了。”他忽拥抱了那女子,“姐姐,”他低声道,“请多保重,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女子伸手抚着怀中少年的头发,“说得好像你要去死一般。”她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笑意,“你不要死,要等我。”
然少年不再回答那些了,他只是拥抱了女子,便从窗子跳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
夜风清冷,他微闭了眼。右眼那火一样的灼痛在冷风之中少了许多呢。他想这样最好。
“韩大哥!”他忽发声叫道,声音在夜中荡漾开去,“你在哪里?”
他在夜中等待,听见周围悉索声音,便伸手怀中,取了短剑。无论如何,帮中人也罢,杀人者必自毙,他不怕,他可是帮中杀人最多的——哧。
他听见那响声,短剑一横,有什么东西被格飞,毫无力道。蓝槭冷冷一笑,什么小人物也敢来吗?——那同一刻他纵身而起,右手从袋中掏一把铜钱,便凌空一洒。顿地一声幼弱的呼声,如同一个惊了一半的梦——蓝槭一惊,落地时只看一领黑斗篷倒伏在那里。是个小姑娘?
他一手仍然握着兵器,只道,“没事么?半夜用铜钱丢你,是我不对。”
“你是谁?”那夜中一个柔弱的声音,稚嫩而好听,黑衣的身影爬起来,是个小姑娘的声音,蓝槭暗忖,复笑道,“我叫槭,你呢,小妹妹?”
那少女声音忽又变了,虽依旧童稚,却不再柔弱,“我是燕逸秋,未知之主。你的名字我未听过,但你为什么要穿这么奇怪,像个男孩子?”
“方便一些,我是个刺客。”蓝槭只淡淡道,“你为何要偷袭与我?”
“我不喜欢在这样时候闻到人的气味。”那燕逸秋道,“人总让我不安,不过我不想杀你啦,你向我道过歉。”她走上前来,“你叫槭?那不是你的名姓罢。”
蓝槭在夜色中看见她轮廓美丽的面容,微笑,“不是,但我有誓言,不能说出来。”
“真像那群笨江湖人的话。”小少女燕逸秋笑起来,“你呀,说话什么还真有些不男不女,这样装了很久么?若再这样,以后可嫁不出去了。”
“那又如何呢?”蓝槭轻笑,“你这小丫头,我可不想告诉别人我是谁……你说你是燕逸秋……那个诗文书法天下第一的燕逸秋?”他佯装吃惊,“那你一定是个美人了。”
少女皱皱鼻子,“你可以看看呵,我可没有夸赞自己美貌的陋习。”
蓝槭莞尔,“我一眼盲了,看不大清,你又遮着风帽——”他还未说毕,少女已推了风帽,露出张艳美面容来。那样的美丽让少年不自觉用手掩了掩眼。燕逸秋是美的,她的眉眼口鼻都很秀美,调和在一起更是艳丽。她的眼有些狠,唇边有一颗痣——还是好一个美人呢。
蓝槭不禁暗叹,那小少女朝他一笑道,“你其实很漂亮的,但这样梳头不好看罢了。你要学会打扮才行啊。”
少年又一笑,“可惜怕是没有机会了。小燕姑娘为何深夜还在街上行走?”
他问得有些突兀,让那小少女皱了皱眉。然燕逸秋只是皱了眉,便又道,“我在找两个人,其中一个我要杀掉,另一个我要抢回去。”她说着又笑起来,很是娇俏迷人,“有个唐突我的一定要杀掉。上一次没有杀干净,这次要——对了,他叫邵隐,你若见了,也告诉我一声好不?”
蓝槭眨眨眼,“那是什么人?我似乎未曾听说过。”
“那是个总穿白的家伙,对了,他的眼是蓝的,你可以知道——”少年暗忖,他已不用再听下去了,定然是那个人无疑——他暗自发笑,阳谷侯呵,你连姓氏竟然也舍弃了么?真是彻底的背弃了——他口中答,“是了是了,若找到那人,定会告诉你。”
那美艳的小少女用明亮的眼望着他,让少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道,“好了好了,方才用钱丢你是我不对,让你这么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姑娘染上铜臭了——那么我们也食点人间烟火,我赔罪,请你饮酒好不?”
燕逸秋又笑了起来,眉细细,眼弯弯,“好的,你可不许半途装醉溜走。”
“不会不会,我酒量天下第一。”蓝槭说笑道,“我对王城不大熟,阿秋妹妹你帮我寻家店子,我会钞便可以。”他叫得愈发熟络,“我们可以说些杀人心得什么——啊,说笑了。”
“我知道一家店子,”燕逸秋道,“是夜里偷着开门的,我带你去——再说遍,不可以装醉逃走哦。”她向少年伸出手去,“来,打勾勾。”
蓝槭失笑,那真是个小孩子不是?他也伸了手向那小少女,拉钩,她的手指细嫩柔软,让他担心会弄痛她——然那小少女打了勾,便笑道,“来罢,我们同去。”
他喏喏答是,觉自己是个被小孩子指点做这做那的人了。他随少女七弯八拐,进了家小酒馆子,要了酒食。他到了有光亮的地方,又看那少女一脸奇怪的笑,便问,“我脸上有泥么?”
那问话让燕逸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从衣袖里拎出面小圆镜来,“你自己看罢。”她道,又笑得伏在桌上喘气。少年耸耸肩,接过小圆镜,往里瞅瞅,却也未见自己脸上有什么——燕逸秋道,“你真的很漂亮,但那头发太傻了啊。”
少年方知是那让她发笑,尴尬笑笑,道,“方便——”
之后他也不知应再说什么,只得假装饮酒。那酒很烈,他假装喝下去,酒碗中酒也不变少。他见对面燕逸秋面色渐渐发红,知她已有酒意,果不她拿了根食箸轻轻敲着,口中歌吟一般——“北溟远兮云扬,揽明波兮流光,宁旧忆兮浮生,奚余悲兮莽莽?朕长歌以新明,怀珠玉兮沧浪,可堪盟兮来世?亦长夜兮未央。”
蓝槭听不大懂她在说什么,那样的语句。那是诗么?却是很普通的歌诗呵。他饮尽碗中的酒,觉一股烈火入了肚腹,几乎连眼泪也激了出来。蓝槭眨眨眼,对自己说,可千万不要流眼泪出来呵。
“呐,你是飞鸟吧。”那燕逸秋忽道,“听说你就是不男不女的,你到底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啊?”
蓝槭怔了怔,看那小少女眼里迷离色泽,只是淡淡道,“你醉了。”
“醉了?没,还早得很呢。”小少女又咯咯笑了,“喂,问你的,男的还是女的?”
“你不是知道么?”他只淡淡回答,“那些都没什么意思,你只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你才是……小孩子……呢。”她笑着笑着伏在桌上。蓝槭叹口气,莫非这小姑娘从未担心过采花贼什么的?这小姑娘这么漂亮……他双手撑颌望着那个少女,美与毒的燕逸秋……诗文书法的小行家么?蓝槭笑笑,掏出笛子,摸着上面的刻痕。再这样它也会断了罢,断了以后,他就不会再吹它了。他总不会拘泥于什么,无论是剑还是心……他不过是他自己,他是琴。
蓝槭把笛子放在唇边,不吹,只是用手指比划着,奏出那阕风雨来。那可是他自己的歌呵,他暗忖,无论如何,他再也不能逃走了——他一遍一遍承诺。
廿二年,愿无愧,知君已去,又道谁莫再颦眉?半江怨,蚁千杯,命途无端,相逢见坟前青梅。
那是他的琴,也是他的歌。他那样指尖跃动,却不出声,面上神情似喜似悲。忽地,他听见那燕逸秋道,“你为何不吹出来?”那少女伏在桌上,袖口沾了油,一双眼乌闪闪的,“那是只好曲子啊,你怎地不吹出来?”
他笑了笑,“我醉了,”他想他确实醉了,脸上发烧,心也狂跳,怕是要醉死也不定。他紫色的眸子亮晶晶的,“看看我,给我做首诗罢。”
“你真的要,我作诗给你?”她确实有些醉,一双眼亮得吓人,脸蛋红扑扑的,“那,不许对别人,说是我做的——”她又咯咯笑起来,“那,在那之后,你把曲子,吹给我听听好不,那是个好曲子……”少女口齿愈发不清楚,“那我作诗了……”
她缓缓念,“一曲骊歌一曲灰,横吹半阕未相随。
“青山旧忆盈盅酒,碧水新交煮落梅。
“倚剑望川心可改,凭栏听雨意难追。
“千年夙愿今曾了,哪管秋风雁字归。”
少年听得,只觉心中大痛。
他们真的是第一次相见么?为何她那样在醉中,却能看透他——那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呵。他暗暗心中发着冷,举起了玉笛。“我……”他想说什么,想一想还是不说了为好,便开始吹笛。
那并不是风雨,是他随意想出的曲调,反正燕逸秋是不会听出来的。蓝槭吹着笛子,酒馆的老板眉头皱了又皱,却还是不敢来找这两个古怪孩子的麻烦。蓝槭吹了一会,听那小少女鼻息细细,已睡熟了,不由失笑。他拿起那小少女解下的大氅给她盖上,坐在桌旁,方拿了碗酒,屋门忽地又开。少年站起,正见韩钰立在门口,面上尚有未干血迹。
“韩大哥!”少年叫道。
韩钰只摆摆手,坐到偏僻一个角落,少年不知为何,心中也暗觉蹊跷——是有事要发生么?真是的,这小姑娘睡得真够死——他轻咳了声,韩钰跺跺地面,他便去看韩钰的足尖。
韩钰正在地上写出字迹。蓝槭注视着那快速写出的字,眉头越皱越紧。
些人已至,未想与君重逢。福哉?祸哉?
九
第章 莫怨故交俱作灰
是有人要来么?看到那些个字迹,蓝槭的心便沉了下去。韩钰这个样子,定然是受伤了——伤重么?他又不好问。小少女燕逸秋在对面睡得迷迷糊糊的,不时发出一两声呓语。少年又看韩钰,韩钰的脚在地上划出两字。死路。
蓝槭怔了怔,站起身子,“司马湛青,你不认识我了么?”他出声叫喊,“我知道你是这酒馆的主人,无论如何,别动韩大哥!”
那酒馆的老店家只是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便又伏倒下去。韩钰有眯起了他细长的眼,而蓝槭却擦了擦鼻子,“司马湛青,别装了。你不是恨我恨得牙痒痒么?”
“我是讨厌樱,因为她喜欢用死士。对你,我是公事公办,谈不上讨厌什么。”年轻的声音发自那个老头口中,无论如何都是有些奇谲的。蓝槭因那而笑笑,只开口道,“你们要杀午夜门的人,可惜以三高手的实力,你们还杀不了他们。反正唐门主已被你们除了,这些暂且不论,又关系韩老板何事?”
“你要打抱不平尽管直说,我帮中人做什么,不一定要理由,你也知道。”那话确是司马湛青的口气了——蓝槭知晓也听出了,门口有什么动静。
燕逸秋仍在嘟囔什么,微睁了水汽濛濛的眼。蓝槭一手握紧了玉笛,要让那些孔洞烙在自己手上才罢休么?“我本不想杀帮中人。”他最终道,“只是与韩大哥为敌的,便是与我为敌。”
他挺直了身子,以一种安静而优雅的腔调吐出字句,“司马师兄上次的伤还未好全罢?”
“劳师妹挂念,也好得七七八八了。”老掌柜装扮的司马湛青道,拍了拍手,便有人自门口鱼贯而入,封住了所有离开的路途。
“这是樱堂主手下的死士,”司马湛青道,“你或许最了解他们,或许最不了解——他们的武功或许不若你们,却会一直打到死为止——他们是为了死而生的。槭,我已经饶过你太多次了,乔乔和帮主也已经盯上了我。抱歉。”
你有什么必要道歉呢?你用不着道歉,道歉的应是我才对。蓝槭看着司马湛青离开,那些死士也围了上来。二十人还是三十人?韩钰一直不曾开口,他终于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哑,“阿槭,你走,这些人我来对付。”
“韩大哥的伤很重是不?”少年一笑,“没事的,姐姐教过我怎么办,只要把那些人的头砍下来就行了。”他忽笑了起来,就笑着取出了怀里短剑。他抽剑之时看一眼燕逸秋,小少女已经醒了,还趴在桌上。蓝槭由是笑笑,“阿秋妹妹,对不住了,我可未曾想到会变成这样。”
小少女揉揉眼,“什么……嘛。连觉也不让人睡——”她打个哈欠,活动活动骨头,便披着斗篷跳了起来,“你啊,怎尽惹些奇奇怪怪的人?死士?是了。我好象也养了些。”
小少女又笑,从袖中取出只风铃,便摇起来。那风铃儿在她手中一顿叮当乱响,久久却也无人来助。那些死士行动甚是奇秘,若无人行动也不来攻。蓝槭偷眼看韩钰,却见有一点点扩大的血晕,在他胸腹之间印染开来。
蓝槭皱眉,却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向韩钰行去,甫一动作,死士中便有一人向他扑来。蓝槭在空中一个折身,硬生生以剑脊格下一击,那力道很大,让他忽地喷出口血来。然而他虽受伤吐血,剑却速转,以剑为刀割了那人头下来。头颅落地,那死士颈子里黑血乱喷,溅上桌子哧哧做声,也焦黑了一片。“好厉害毒药!”少年咋舌,“怎办,韩大哥?”
“这一点事,班门弄斧。”燕逸秋忽地咯咯笑起来,翻翻自己袖袋,拿出个油纸小包,又从另一边衣袋掏出几粒药丸,丢给二人,“喂,含着——”她话未说完,那药丸在空中教几只没羽箭串着,飞到屋那一边去了。
燕逸秋吐吐舌头,“喂,你呀,把我弄到这鬼地方了,怎么办呢?我的死士不来,解药也飞走了。我要弄死他们,会把你们两个一起弄死的——你说怎么办啊?”
我说怎么办?我咋知道怎么办!少年蓝槭诅咒了一声,又听燕逸秋高叫,“对了对了!叫那两个来,让这些人杀掉一个,另一个……”她又止住了话,“但是我们也出不去,怎么叫他们来呢?”
小少女嘟起嘴来,样子甚是可爱。蓝槭微微笑了,道,“也有法子的,我们将他们全砍了就可以。”他拭一拭唇边血迹,道,“你是小姑娘家,在一边看着就好。”
“算了算了,既然有那么多人要砍,我和你们一起砍好了——啊,那大哥哥在干什么?”
少年一怔,望向韩钰。韩钰手中一枝青竹,正点向一名死士。
“韩大哥,不可!”蓝槭出声制止,却已不及。那竹枝不甚锋利,却也在那之下穿透了死士的心——然这死士握住了竹枝,韩钰撒手跳步,看那死士将竹枝连着血肉扯出自己身子,动作甚至没有迟滞。蓝槭轻出一口气,“我要去了,阿秋妹妹。”
“等等,我与你一起。”那小少女甜甜一笑,掀开斗篷,拔出了一柄长剑。那长剑青青如碧,略细而修长,在她手中微微颤动,如美人眼波。少年摇头道,“这样好剑,勿沾了那些污血。”
“我不是好人,我是杀手组织的头头。”小少女笑道,“你知道的,一直都知道不是?”
一直都知道么?不,不是的,其实从未真的清楚过呐。蓝槭笑了笑,“那么去罢,你应知道怎么护着自己——但是那些人不会因你的美貌而上当哦。”
小少女笑笑道,“我知道的,不用多言。”
蓝槭亦笑,二人并肩上前去。他听有什么声音自一边而来,向下一缩身子,那东西仍是打进他左肩,刺得生痛。那样的痛,心会受不了么?不,不会的。他已经习于忍受了。
他短剑使出招式有些凌乱,偷眼看燕逸秋,小少女的剑法很好,轻盈而绵密,在做一场盛世的剑舞,而非决战生死。
蓝槭身形几变之间,听那少女清声道,“疾。”便有青光笼了屋室。他自知这不能持久,韩钰重伤之身,他自己不耐久战,而这小姑娘本不知这会有多凶险——他听那小少女大叫起来,“小萧,小萧!你若再不来,我就把邵隐杀了!”
她连叫几声,最后一如少女娇嗔,终得门口一个少年人声道,“你是要我祝你呢,还是帮他们杀了你,永绝后患?”
“你!”少女气得面色发白,也不管那些死士刺来刀枪,提剑便向门口冲去。而那些刀剑还未至她身上,便在空中顿了一顿,让一个空间与她,之后又乱七八糟斫下去,连自己也了帐了几个。
那门口少年人只是将手指一抬,用手中什么物事格一格少女长剑,便笑,“阿秋,怎跑到这里了?”
“喏,快帮忙去!”燕逸秋冷着脸道,“小萧你今天怎弄这般灰头土脸的?”
“不说了。”那黑衣少年道,便进了屋,扬手之时,已有一只铁色的蝴蝶从手中飞出,摇曳着翼,停在了韩钰所对那死士的玉枕|茓上。
“没用的,”燕逸秋道,“你得砍掉他们的头。”
“再看,”那少年不急不慢,“这貔貅帮的一切,我可是比你清楚。”
那名死士就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再也不动了。“他们的罩门是玉枕|茓。”黑衣少年快活地道,“现在你们可以好好玩了。”
既已知不用斫下头颅,接下事情自然好办许多。
看那一屋动也不动之人,蓝槭觉得不大舒服,对韩钰道,“韩大哥,你没事罢?”
韩钰点点头又摇摇头,“你不该来。”他道,“现在你又受伤,再下去你承受不了。”
“没事的,并且是你来而非我来哦。”蓝槭一笑,又转向那门口黑衣少年,“黑炭头,”他毫不客气地叫,“多谢帮忙了,对了,那小白菜在哪里?”
听见小白菜三字,黑衣少年大笑起来,却不管自己也被叫做黑炭头。燕逸秋吐吐舌头,“喂,原来你们认得啊。邵隐那东西跑哪里去了,怎么不出来送死?”
蓝槭听那话语愈发过了,也不理他们,只是向了韩钰道,“韩大哥,你真的没事?”他见韩钰面色苍白,如同死人一般,不禁心中作痛。都是因为我不是?
“走罢,”韩钰忽淡淡道,“你我先走,这两孩子与事情无关,莫叫卷入了。”
“好的。”蓝槭答道,随韩钰出了酒馆。东天已有些发白了,他望着天空,用手又擦擦唇边。天要亮了不是?那么漫长的一夜,终究要过去了——他见韩钰步履也有些不稳了,忙上前扶住。韩钰的身子有些抖,蓝槭知道那是连日恶战,重伤之下——他又道,“你的伤怎样?”
“一时半会死不了,不过可能还可以与你拼命长。”
少年笑骂,“连这也玩笑,嫌活得不够久啊?”
“我已活得足够了,只是担心你嫂子——”韩钰说了一半,却又止住,叹了口气道,“担心总是没法子的,万幸她如今还没事。只是往后再无缘相见,却是可叹。”
少年忙劝道,“定能重逢,你看我们不也重逢了么?”
韩钰苦笑,却不再多言,只道,“他们不止那些人,有人在身后。他跟了我许多日,我总知晓这点。”
蓝槭便开始揣摸帮中谁的追踪术最佳,思来想去恁多人也不知是谁,他忽又想起前夜樱所言,心中少许宽慰。因他知道若他在,樱是不会来的——他也仅知这些。
蓝槭心中正忐忑着,忽听远远箭鸣,那只长箭射在他足前一分,箭翎微微颤动。少年吞下一口口水,知了来者是谁。往日她杀自己不得,此次相见,怕是不死不休——他见那女子已不再盛装,只着白色下裙黑色上襦,少年暗叫不好,只听乔乔冷声道,“貔貅帮叛弟子槭,以及红袖招主人韩钰,今日便是你们死期。”
死期么?蓝槭又笑,扬声道,“弓箭是射不死他的,也射不下我来。副帮主武艺高过帮主,不知是否虚名?”
女子清冷一笑,扬起手上长弓,“我就以这张弓,告诉你们你们错得多么可笑。”
谁都知道多可笑,现今都受了伤,自然胜不了——胜不了是死,胜了又如何呢?他不知晓,只拿出了笛放在唇边。
第一音变徵,惑乱敌心。
第二音升羽,扰敌神思。
他一个音一个音吹下去,看着长弓碰上韩钰竹枝。
韩大哥,一定要撑下去。
少年继续吹着笛,风雨么?从极致的沉寂中扬上,这样可以作为武器的音韵——他平日不奏它也是为此罢,比起伤人更易伤己的音律——但他又必须吹奏它,他不能见韩钰死。
蓝槭看见韩钰的竹枝占了上风,会胜的。他曲调忽转降角,不止是会胜,而是一定胜——那是?
他看见乔乔并不慌乱,长弓的一端锋利如同刀剑,便直接捅进韩钰胸中去,出来时候全是红的,那红色和在他右眼仅见的血色之中,刺眼之至——
少年大叫一声,撤了笛下来,身形疾上,以笛为剑,便滑过长弓,敲击在乔乔肩上。似乎是骨头碎掉的声音?乔乔夺路而逃,他也顾不上去追了,只哽咽着喊,“韩大哥——”他喊了一声,又咳嗽起来,血星子溅得一手都是。蓝槭跪坐下来,“韩大哥,你不要死,你死了嫂子怎么办?你死了要我去哪里寻你?”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为什么会这样?不是发誓么?不流泪,不流泪,但是为什么——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男子苍白的脸上,混合着血,“韩大哥,你醒醒!”
男子吃力地睁开眼,“不中用了,阿槭,我要死了,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小妹子——”
我自然知道,蓝槭思忖,可一切根本没有那么简单,一切都已经完完全全结成一个死结了,之中的人谁也没有办法,“韩大哥,你不能死。”他只能这么回答,“你死了夜怎么办?你死了他们都会伤心,你不要死……”
“记得先生所说的——人是不能怨命运的。”男子努力道,“永恒蓝……他是你兄长,以后你跟着他……再也不要别离了。”
韩钰含笑睡去,少年却哭倒在他的身上。什么不要别离,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别离,为什么你会比我先走?为什么你要我找他?为什么你这么匆忙……我们还未共饮过,我也没有抚琴给你——你怎么能这样就死?
蓝槭哭泣了一会,又爬起身子,就坐在韩钰身边,吹起了他的笛。晨曦洒在少年身上的时候,他方站了起来,“再见,再见了。”他轻声对那已没有气息的男子道,然后握着他的笛,朝长街另一头走去。他走着,一面用手擦眼。以前杀了的那些人,也会有人为他们哭泣罢。他寻思,若死了,樱会哭泣么?别瞎猜了,樱永远不会为任何人哭的——但是他又记起那一日,他自己重伤濒死,躺在樱的膝上,那时分明是有什么热热的流在脸上,那么就假作她会哭泣好了。
——不好不好,他可不希望她哭。那么若死了,你可千万别为我哭泣呐,因为我足够了,你知道的,我们每个人都会死,若把时间放在哭上——
算了算了。
少年又笑了笑,强压下眼泪去。我们都在别离,所以我不会再见到蓝筠清了,也不愿意再见他了。我只要为你报仇——若把貔貅帮帮主杀了,你的仇算报了,并且,樱和司马湛青——樱和司马湛青,便可以自由了。
他曾许诺过,给他的师兄和师姐,这也是他最后能做的了。
十
第章 纵再颦眉也不归
不过事实上帮主什么时候会来,才是蓝槭惟一关心的事情。他身上的伤有些发痛,遂在城门之外的一棵树下坐了下来。那时他又想到了韩钰——韩钰是为了他死的,否则也不会这样——而他自己却还活着。
蓝槭枕着双手躺了下去,活着,活着又能怎么样呢?他是不想死,但他忽对活着也没了什么大的兴趣——只是,一定要报仇呢。
他要报这个仇——那些人定将是他复仇的目标——他要杀了貔貅帮主。
所以先要养伤不是么?少年对着天空露出了微笑。既然他已走到了这样一步,就绝不后悔。并且,也没有后悔的时间了。
蓝槭那一长段时间都住在清鋆楼,时而与叶鸣翮对弈一局,被杀的丢盔弃甲。那时他觉得力量已然大不如前,几乎连动弹都没有气力——而他知道,他只是不能这样结束。蓝槭没有再见到过血樱,也没有见过熟识的人。他并不知道那在江湖之中消失的是自己,还是别人。清秋变了冬日,风也冷了下来,他常常吹笛,让一缕清音飘散出去,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腊月十五那日,天阴沉沉的。蓝槭本认为每月十五都应晴明,那一日天色发暗,却使他不甚开心。那样一日他走出临安,在城外吹他的笛。有一些树木已没了叶子,是风雨将那些树叶全数吹落了么?不,或许还有一些别的树,他看见了,它们依旧郁郁青青。
蓝槭吹着他的笛,又见远远一个年轻人缓步行来。那是叶青么?七绝之中独一无二的剑。少年因为那念转而想要笑,但他的笛却笑不出——他见那年轻人走近来,比较初次相见更为瘦削苍白。那个人也快要死了么?蓝槭暗自忖度,这世上,也有一柄剑会死么?
他们对视至二人都发了笑,交换了一些与死相关的话语。蓝槭想那年轻人的病是没有人能够救治了,就和他自己一样,但是叶青是可以活下去的罢,比他自己活得长久许多,那些他是知晓也认定的,而他——
那一刻,蓝槭忽嗅到风中一丝幽香,那样幽幽淡淡的花香,却让他变了脸色。樱,少年心中微微一痛,却仍然向叶青道了别,方一跃离去。
蓝槭奔跑在林中,不久止住脚步喘气。不行了么?他有些讽刺地自忖,不,他绝不屈从,破罐子破摔了也罢。他又直起身子,朝着那气味的方向而去。
樱立在林中,发上落了一片叶。少年望向樱的时候樱也正望过来,眼里藤色的光闪了一闪,又变成了漠然。
“我本不知你在这里。”樱道,“你还是和条小狗儿似的,嗅到味道便跑过来摆尾。”
少年耸肩,“姐姐,帮主来了么?”
“就在这几日罢,”樱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副帮主的肩骨被你打断了,往后再握不得弓。帮主听闻午夜门三高手会助你,在死令之余,准备亲自出动,我是想在这里能不能杀了你——”
“抱歉,我不同意。”忽有年轻的声音,平静而冷澈,微有丝凄寒在里头,“他是我兄弟,用了我的姓氏,我就要护着他。你想杀他,门也没有。”那蓝衣的年轻人自一边树后走出,“我不会再与你为敌,血樱,我也不想见你伤他。”
“蓝!”蓝槭惊讶地叫,“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必须在这里,”蓝筠清道,“否则……我可能又要犯错,我犯的错已足够多了。”
“那不是你的错,只是恰好是你罢了。”蓝槭道,“但是,我用不着你保护,蓝筠清,你也保护不了。”他又对樱笑道,“姐姐,我要杀了帮主。”
“你不能让帮主杀你。”樱的声音淡而冷,“你也不能自己死。终结你性命的人必定是我,否则我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我知道,我不会死。”少年只道,“再给我十日,十日便已足够。”
“你……”
蓝筠清未说什么,少年已抬手止住,“蓝,你是个很好的兄弟,我对不起你。以后保重,再见,不再见了。”他笑了笑,便又纵身起来。
十日么,少年微微苦笑,既要找出踪迹,又须一击得手,以他如今——完全是不可能了。那么,先以笛音惑敌?帮主不会听的。
他不知貔貅帮主郸阴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如今只能——他忽地心中雪亮。
也只有这样了,他轻轻自语,必须先找到那个人——但那个人在哪里呢?
蓝槭又向临安城中走去,从城门入了,听到清脆小少女声音,“喂,你还活着么?你认识的那个人那时候死在路上,好可怕啊,我还找你呢,本以为你可能也死了,不过这次又见到了,真好。槭姐姐啊,我们再去喝个一醉方休好不好?”
蓝槭见是燕逸秋,心中一喜,便道,“好呵,不过你可知晓那邵隐在哪里?”
小少女立时皱起鼻子,“你找那人要干什么?”
蓝槭笑笑,“让他帮我,我要杀一个人。”
“那你信不过我?我可以帮你!”少女叫道,又倒竖了柳眉。
蓝槭忙道,“不敢不敢,只是那一行凶险得紧,若伤了你,我可过意不去。”
“我不是说要自己去杀人啊,我给你个东西,喏,你到时候含着这个红药丸子,然后打开这包东西一撒,多少人都死光了,又快又准。”
“是毒药么?多谢小燕姑娘了。”少年露齿一笑,收下那些药物,道,“那么,找家馆子?”
“我偷了小蘅儿姐姐的一瓶酒,”小少女吐吐舌头,“你可能不知道,小蘅儿姐姐是那根白菜的守护神,上次我差些被她抓去打一顿呢,不过偷来这个,也就等你不死呢。”她说着又咯咯笑起来,“我带你去我的地方吧,那里可是江湖之中最可怕的地方,到处都是活死人……”
活死人么?少年却暗忖,他见过那么多的活死人,到了哪里都少不了……他忽便笑笑道,“谢过了,但我忽想起有些事情要去,不能陪小燕姑娘了,我可不想被责罚——所以多谢,我必须走了。”
“你既然有那么急的事情,我也不好意思要你陪我。”小少女又露齿笑道,“你可要好好的啊。”
好好的么?蓝槭离去时暗忖,是好不起来了。林若离诊脉时说,如今的脉象已差到无法救治了。而就是这样罢,没有办法。那一剑虽没有立时杀了他,却重创了他的心脉,只给他留下了一年的时间可活。一年本不甚短暂,活到如今,却觉得大半光阴已然虚度了。少年心中微痛,但有什么法子呢?既然他已必定要死了,那么就在那命定的结局到来之前,将自己燃烧至终罢。他会作飞蛾扑向火焰,而用自己的身体去熄灭他。
但是,我们不用再相互告别,分别了这么久远的时日,终于寻到了归去时期,便也是最好的了。少年轻出口气,那么我就在这里等待帮主,他也一定会来。蓝槭只知道这一点。
只不过知道又如何?郸阴会来,但会在他知道的时间地点么?自然不会。郸阴是何等之人,那样的人,一个小小蓝槭,是不会有能力猜透的。怎么办?谁能知晓,但他依旧要寻找。
少年漫无目的地兜了一会,又走去清鋆楼。林若离立在楼前,蓝槭这时方觉那年轻人还是很英挺的,虽是有些性情古怪,却也并非什么——那林若离忽叫他,“喂,小蓝,过来一下。”
小蓝?他怕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叫法罢。少年愣了一愣,便走过去,林若离握了他的脉,皱了眉道,“本忽想到还有味药,可复——没想你如今身子是受不起了。”
只是如今么?少年带些讥嘲地思忖,他们永不会知晓这个人早就病入膏肓了罢。他又微笑,道,“多谢了,今日我会搬出去。”
“为什么?”林若离皱了眉问。
“有些事。”少年吐吐舌头,“往后我不回来了,你可要看好叶姐姐。她那么喜欢你的,若再如上次一般教她一个人在外面遇到那样事情,我可不会饶你。”
他忽见林若离笑了,他们这样不苟言笑的男子,林若离或是蓝筠清,他们一旦笑起来,还都很好看。他居然又会想起蓝筠清。少年耸耸肩道,“你笑起来可比不笑好看多了,多对叶姐姐笑笑罢。”
“这孩子,”林若离低笑道,“你怎知道我不会对小叶那丫头笑的?”
也是,他忽释然了。林若离在他面前与在叶鸣翮面前,定然是有些不同的,正如他自己在蓝筠清面前与在樱的面前不同一样。他从小被教导着要坚强,所以也从不曾哭泣过,除了韩钰死的那一次。那时未教别人看见吧,其实看见了也是无妨。无论别人怎么看,他是不会因此而改变的,他只是自己一个人,永不改变,绝不屈从。他不是软弱的,他要前进。
蓝槭自清鋆楼之中取了琴,向叶林二位楼主道了别,便离了清鋆楼而进了临安城。这地方是槿国的都城,少年略约寻思片刻,便找个街角坐下来,取了琴匣里青琴,闭了眼,扮他的盲乐师来。
他自知琴艺高绝,却也掖着些,乱抚些不成曲调,也暗合自己不平之心——那时他心中颇不宁静,总有种郁郁之气向上直冲,他自己也不知为何。
“我们又见着了。”忽地,一个年轻而老成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少年一怔,睁了眼向上望去,便见白衣邵隐与他的小跟班萧茧站在面前,两个人都很高,他扬了头方能看清。蓝槭甫看清那二人,蓦地又低了头去抚琴,口里道,“我不听我不听。”
那白衣少年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却未有走开的意思。蓝槭抚了一会琴,愈发觉得烦厌,抬头道,“这位老兄,你挡住在下的财路了,能麻烦让开一点么?”
那白衣少年转着蓝色的眼,悠悠道,“你不会缺钱。”
蓝槭忽有些恼火,重重一按弦,推琴起身,“你干什么,想打架么?”
“打就打,谁怕谁,”那白衣少年也不甘示弱,更兼他个高,俯视蓝槭,“你能打尽管上来打,看你这破脸色,站得住站不住还是个问题呐。”
蓝槭冷着脸站起,也觉有些天旋地转,却也不肯示出,便一拳打去。邵隐忽地便抓住了他的手腕,卡住了他的脉,蓝槭觉半边身子没了气力,口中却硬,“怎的?你若想杀我,有种就在这国都之中把我杀了!”
“若我有心杀你,你早就是鬼了。”邵隐只是淡淡道,“我是要问你件事情,你知道燕逸秋在哪里?”
“她刺了你一剑你不愿意?”蓝槭撇嘴,“找她找去,找我干甚?我还有事要做!”他发力欲挣,却挣不脱去。
“不,不是的。”那黑衣小少年道,“是我,我要找燕姑娘有事。”他的声音有些哑,还在变声的样子。蓝槭笑道,“萧公子既然不知她在何处,蓝某更是不知。别过!”
他一挣挣脱,将琴放进琴匣,抱了便走。
蓝槭走了不久,回头望去,那一白一黑两个人影依旧在后头。少年皱眉,想到个好去处,便是那司马湛青的酒馆。他进了那家店子,见易容的司马湛青依旧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便叫,“司马师兄。”
“槭?你来做什么?帮主不久要来了,你逃罢!”司马湛青道,“乔副帮主的肩骨被你一下子敲断,帮主不会干休,你还是逃罢。”
这样的话他以前也说过?少年暗忖,可不大容易想得起来——对了,司马曾经说过的,在那一个夜晚之前,那个夜晚一切都漆黑,只有门外有血火的颜色。
他在那一刻忽地想起过去来,更久远之前的事大半记不得了,若非他翻到过帮中秘卷,更是不会知晓罢,那里有着他的名姓,与他从何而来。那时他知道为什么自己被叫做槭。
若他什么也不知,只是永远笑着做樱的玩偶,遵命去做一切,也许事情不致如此。他不会背离,也不会伤心,一剑不过是一剑,只不过,是蓝筠清刺的。
他怔了好一会,方笑对司马湛青道,“司马师兄,我如今就是要杀了帮主。你可知晓他什么时候会来?”
司马湛青吓了一大跳,只道,“你可切勿乱说,郸阴帮主武功绝伦,你动不得的,还是快些逃去罢。乔乔手断了,追不了你,我与血樱也一向怠工,帮主也不知——你还是逃去罢。”
“我不逃。”蓝槭又笑,“我只是在躲两个小鬼,不会去逃离帮主那尊大神。司马师兄,{奇.书。网}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他想他是认真的,“告诉樱姐姐,我会食言,让她不要伤心。”他又笑起来,“既然这一离别就不会归还,往后的事情便托付你了——若可能,也请告诉蓝筠清,今生已定,来世再与他做兄弟。”他认真地道,“他是我的哥哥,我却不会相认,这样看来往后一定会后悔的不是么?可惜我又不想告诉他,那样他会被禁锢住。”
“槭。”司马湛青似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唤了他的名字。
“我要让你们都自由,那时我也是自由的了。”
“槭,我不好,不值得你这样。”司马湛青道,“我一向不喜你和血樱,但你们确实是师傅最好的弟子,我不希望失去你。”
“师兄已放过我那么多次了。”蓝槭笑道,“多保重,师兄,我可不想再与你相逢了。”
“切勿再如此说,槭,希望你能成功,并且活着回来。我没有胆量向帮主挑战,所以我无法助你,抱歉了。”
“我们谁也不道歉了,谁也不谢了,就这般别过罢。”少年道,“我是必须继续去寻找了,因为我只有十天。若十天我做不完,那便再没有希望了——祝福我罢。”
他笑了笑,抱琴走出门去。天依旧很是灰暗。会下雨么?可能会的。更可能会下雪呐。无论如何,若是找不到郸阴——不,不可以泄气,你必须找到他。没有如果若然与或者,这是必须做的。
十一
第章 梦醒惘然何处追
那几日蓝槭便一直在临安的街道上漫步了,一天过去了,帮主不曾来,或是他未曾寻见;二天了,帮主也未出现。
蓝槭装扮盲乐师的时候那白衣邵隐也不再出现了。这样很好不是么?烦人的人不再出现,他也终于可以为了自己去拼斗一场——但是对手在哪里?
有谁知晓?他自己是不知晓的。他只有等待。蓝槭等待的时候偶尔会回想一些过去的事情——那时他却忽地忆起那些更久远之前的事了,一点点的片断,他的幼年。那些梦魇全是真的么?不,当然不是,梦只是梦,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
并且,他早已死去。
父亲或者母亲的容颜,是再也记不得了。其实当初又能记住什么呢?在院里练剑和在山里练剑又有什么样的区别?不过是在山中有着一些蛇虫,不慎便会教它们咬一口罢了。
还有些事情是不能忘却的罢,蓝槭有时会扶着琴思度,那时他七八岁,在寞於山旁一条小河边上玩水,不知怎地便摔了下去。他一直不会水,快要溺死之时忽觉周遭一松,模糊之中却是当时十一岁的樱倒提着他控水,若不是樱,就连“槭”也早就死了罢——樱的誓言就是那时发的,到了几年之后,他才知道樱其实会因为那个把自己也害死呢。
反正在那件事情之前之后,樱都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也记得见过樱半夜在树丛里练习伏击——他记得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她紫色的眼,清冷而寂寞。樱的寂寞在于没有友伴么?蓝槭并不知道这一点。
那时樱也不会对他笑,樱从来都不笑,总是冷冷的,而蓝槭也很少见到司马湛青。司马湛青要年长许多,已在帮中有了职座,十天半月才会来看师傅一次,时而给他带上一两块糖。那便是蓝槭的节日了。
在貔貅帮中的时日并不难熬,他也不憎恨帮中之人,但是他要毁灭那一切,用他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上染了多少人的血了?弓月伯,惠远伯,阳谷侯,鑫城太守,淼城城主——每个国家的贵族,他用了各式的方法,甚至不惜女装色诱——是这些让他厌倦了么?不,或许也不是。他记得那份秘卷之中——他被迫与自己的国度为敌,才是他所憎恶的,也为此,他必须杀了貔貅帮主郸阴,将这一链环彻底扯断。
他必定要为了自己报仇,那些与憎恨无关,只为了最终能够心安罢。不过,他终究要食言了不是?看这冬日,有风有雨,更或有些雪呢、
蓝槭有时会思度,帮主什么时候来?答案依旧是不知道。他心中一乱,琴弦便在指尖割了一道小口子。有一点痛呐,他将手指放进嘴里,真是孩子气,不是么?他就是个孩子,每个人都这么称呼他,但他也不再是个孩子了,他已足够年长而去自己做一些什么。只是时机未到?只是时机未到。
蓝槭将琴放入琴匣,负至肩上,走出了临安。
既然你不来寻我,我便去寻你好了。那是约定的第七日,蓝槭知道,不知缘何,这样一日,他终究可以摆脱那一切桎梏了。他是飞鸟不是?即使是纯金的锁链,他还是不会喜欢——所以他不会再继续等待,也是为着这个缘由。
他是喜欢那些哥哥姐姐的,他很喜欢那群人,但是绝对不会为了他们抛弃自由,那是连樱也没有办法阻止的,所以他一次次逃离,无论如何也一定要逃离——那如同是他的赌博,而每一次他都以性命来做赌注,除了对于蓝筠清的那次他也不曾输过。而那唯一的失败,却也注定了他今日在此。
蓝槭走至城外,日头升在半空,远远天边有些黑云,是要下雨了罢,难怪前些时候弦有些涩,琴音也约略有些不对。这样天气,是最好弹风雨时机罢。那样还是先以笛声惑敌心在前?少年觉得些烦厌了,帮主是一人还是有许多人呢?燕逸秋的毒药可是管用?这些他都不知道。而无论多少人,他都必须胜利,否则这最后的赌局就会输得一干二净。
少年吹起玉笛,韩大哥,我要为你也是为我自己报仇了,吹一曲骊歌么?为我们二人送行——你尚记得先生的卜辞,我又怎会不记得?先生是说过不要责怪这运命,命途亦是无端,然又如何不去责怪那夺取你命运的人?那个人把樱做成药人,让她无法再有喜怒;那个人放逐了司马湛青,那个人是一切的根源——其实也不尽然,真正的根源,久远之前国度间的仇恨,如今已经——不,仇恨还是仇恨,人们不会忘却,只会将它们镌刻在心上,一代一代传下去,直至那些未来的老人已经死去,年轻人又忘却了他们。
如今老人差不多死了,但是记忆却还未消失呢。蓝槭背负着琴站在官道边上,从金陵那边过来唯一的道路么?他在雨欲落未落之时吹起了笛,帮主会来的,他一定会。蓝槭在心中对自己开口,他若不来,就是他惧怕了——所以他一定会来。
蓝槭看见远远一行马队,是他们么?少年费神辨认,却不曾发现任何熟悉的面孔,不是他们,少年暗忖,却又觉背后劲风袭来,还未待反应,便被击得飞了出去。幸他背后琴匣接下不少力道,蓝槭却也听嘣的一声,一根琴弦断裂。
蓝槭转身,咳出口血,用手擦擦嘴道,“好霸道,好霸道!不愧是郸阴帮主,蓝某可是佩服得紧!”
那男子黑袍白衫,目中瞳仁大得可怖,正是貔貅帮主郸阴。郸荫道,“你不应伤乔乔,否则不致如此。”
“我若不敲乔乔,早被她射死了,还如此不如此。”蓝槭冷笑,忽觉那一队骑者已停了马。他暗觉不好,却也不敢分心去看那边,只从袖中缓缓取了那粒小药丸放入口中,逸秋呐,我的命可全靠你了,他暗自道,取出了那个小纸包,向上一丢,凌空一掌便拍过去。
蓝槭如今身子大不如前,那一掌拍去药包并未爆裂,只是略破出一条缝子。忽地便有墨色的烟雾自那纸包裂开之处涌出,那样美丽的墨色花朵,不会只是吸引人的罢——他见郸阴掩鼻后退数丈,又回头看那些骑者,他们已大多倒伏下去。
蓝槭唇角微扬,他已知道那是什么毒药——未知之主最负盛名的流华,应当就是这样的罢——她却不曾告诉他那毒药的另一种用法呢,只是这时已晚了。
少年看那朵烟花淡去,又笑起来,“郸阴帮主可真是聪明绝顶,连我要撒毒药都知道得清楚——可惜呐可惜,我们如今是不得不真的打一场了。”他不曾在洒出毒药时攻出,也是他要静心调息,如今受了伤,还有能力与郸阴再打一场么?或许可以罢,无论如何,现在想逃也逃不了了,只能前行——他小心地将笛子Сhā进腰带上的笛囊,取出了他的怀剑,郸阴却也没有动作,只是饶有兴味的看着他拔剑。
蓝槭拔剑出鞘,目中色泽浅浅的,很是冷淡,“我本就为了杀你而在这里等待。”
“我知道,”郸荫道,“我已在这里来回走了好几日,是你迟了。”
蓝槭一笑,“为时不晚,正是时候。”他吐出字句,“我就选在这时,为一些人报仇。”
“唐门主和你可非沾亲带故,”郸荫道,“我还真想知道你要为了谁报仇,你自己么?”
“我不会为了‘槭’报仇,永远不会,”少年一笑,轻如天边流云,“我只为了‘蓝枫洁’报仇。”他淡淡道,“她再无法回到故国,再无法被世间宽恕。她死在你的手下,我要为她报仇。”
他那样说着,唇齿之间涩涩的,含着血的气味,“我要杀了你。”
琴匣里的琴犹自丁丁,蓝槭思忖,他如今还有几个时辰,几刻,几个倏然,几分刹那?少年抿了唇,不再说些什么,只是低低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短剑弹了一弹。剑微鸣,那一柄怀剑瞬便化作一卷春水,在他手中荡漾起来。即使再没有时间了,他也不能输,不能屈从。
“血樱会为了你而背叛我——你还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呢。真是可惜了这几年,你本可以比他们得更高。”
“有什么用?”蓝槭冷笑,“什么用也没有了,我如今,只剩下手中剑了!”
流觞剑意,他记得那些,丝毫不曾忘记——他甚至记得那一刻剑锋没入心口的寒冷。他不能死,他要活着。
剑自极徐之中缓缓扬上。有风么?古藤的杯打个微微的旋儿,顺着水韵荡下。有雨罢,雨丝子落在杯中,美酒上点起涟漪。风雨么?
世间如此多风雨,还何苦再跋涉下去?
蓝槭的剑慢了下来,那极静之中的灵动,湛蓝一剑,若是用了蓝筠清的流觞剑,会不会更好?不会的,那剑太沉,并不好用。少年挥出剑,身形越向前去。听一声金铁,那郸阴已用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剑。
蓝槭发起狠来,左手也握上剑,口中道,“梦虽尽,心安在?浪迹天涯,蓬门何时开?”暗使力时,又觉不好。他剑意已竭,对方力道却似无穷尽一般,将他自己的也吸了去,放手也放不得——他内息迟滞,心口又开始作痛。糟了,少年自忖,一咬舌尖,张口便喷一口血至郸阴脸上。是了,他是刺客,无论什么样人都杀得——即使他如今几乎油尽灯枯,也绝不屈服,是了!
他以那极痛之力回撤剑意,郸阴掌风却急追不舍——如今怎么办?若是马战才好,纵马逃走,做一个拖刀之计,或者回马枪,无非是预先示弱,使敌放松戒意——而如今,他可是托大在前,也没有方法了。
蓝槭止剑身前,硬受下那一掌来。他又咳血,从胸中涌出的血会是永无穷尽的么?不,他总会把它们流尽的。他故乡的血在这里流干净了,也不会渗入土地罢。他可是从异国来的人,那么久远的彼方——他记不得了,他回不去了。他要终结在这里么?不!
背上琴匣之中,七线冰丝,又断一根。断尽琴弦之后便不能再抚琴了罢,少年笑了笑,掠身反上,反正横竖都是个死,他绝不屈从,绝不。他吐血在剑上,那湛蓝之中,忽地便有了血的色泽。他必须出剑在这里,为了樱,司马湛青,还有……蓝筠清。哥哥,他默默念,兄弟还阋于墙呢,这没什么,你知道没什么的,以后可要保重了,因为我们不再相见。
那郸阴依旧以手相接,面上漫不经心。太好了,请快一点轻敌罢,少年默念,左手放至腰际,已摸到了那只笛。冰凉而凝润,他的笛呐,还能再奏一曲么?奏罢。
一只手能奏么?当然不能,那么不吹了,不再吹了,他留给这世界的歌已经足够多了,还用得更在这样时分吹一曲么?不吹了。他又咳出一口血,有些不大中用了么?不可以这样死。他又咬一下舌尖,刺痛。郸阴一掌拍来,他以剑去格,一格之下胸臆之中并不觉什么,右臂却有一声清脆。那种痛楚。他抓不住剑了,整条胳膊都碎了么?他的右手——这样不好,实在不好,一只手还能做什么呢?他左手抽出玉笛,以笛为剑。
笛子是不会锋利的,右眼的痛,身上的痛,火焰连成一片,那不是很久很久以前么?那样燃烧着的暗夜,他死于那一刻——那时他死了,连点骨头碎片也不曾留下。岁月无情曲空误呐。他是好琴师么?不尽然。他是好刺客么?当然不是。他是谁?
蓝槭心中忽地一震,他连自己是谁也忘记了吗?
是的,他忘记了许多年,重新拾起之时,过去的自己也早已死去。要怎么办?能怎么办?只有为了那个已经模糊的影子报仇了罢。少年心中一阵恍惚,背上琴匣之中,连着三四根琴弦都断裂了。还有最后一线弦,正如他自己只有这最后一线的命一样。
少年凝止了不动,郸阴的手在他的心口。输了么?就这样——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郸阴帮主的声音,在蓝槭的耳中,也变得有些不真切了起来。有什么话么?他看着那男子,那样黑而且大的瞳子,会在里面装了什么呢?
蓝槭面上神情变幻不定,终于绽出一朵微笑来。
“梦已经做完了——”他喃喃道,“但是,还没有结束!”
话音未落,他忽捏碎了他的玉笛。玉碎,那碎屑依旧晶莹,直向前射去。那郸阴用袖前掩急退,却依旧有一屑碎玉,斜刺入他的环跳|茓之中。
郸阴在动弹不得之中,看见满身是血的少年,缓缓拾起了地上的短剑。少年依旧微笑着,一只眼比另一只的颜色要略浅一些,正如天和海的色泽不同。
“姐姐,我不食言。”蓝槭轻轻道,“我为你们做的,都做完了。”
他将那柄怀剑,Сhā进了郸阴的咽喉。
“而你,有那么多机会都放过去了。你忘了我是一个杀手,一个杀手不会顾惜自己,但我要你死。”
他轻轻擦了面上的血,没有玉笛也没有剑了,那么他可以走了么?那就走罢,离开这里,去一个不可知的地方。他不要任何人在他身边了,如今的性命,只剩下最后一线——他要去哪里呢?少年蓦地又有些恍惚了,他已经自由了,再也没有束缚他的牢笼,禁锢他的仇恨,如今他又应去哪里?他不知道!
蓝槭已经没有了可以归去的地方,仅有的几处,不是被他,便是被别人毁去了。他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在那世间的漫漫长路上跋涉,至死为止——谁又知晓自己会几时死?谁也不会知晓的。
十二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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