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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梦断江南 > 第一章 若伤浮生不得闲

第一章 若伤浮生不得闲

中秋那一日,天尚晴热,正是人称“秋老虎”的时节。叶青刚走出林子,便教阳光­射­得睁不开眼睛。他眯了一会儿眼,方熟适了这过分强烈的日光,一面还寻思着,这般秋日可许久不曾见过了,还不知晓什么时候天会凉下去呢。一面寻思着,他又看见了那三个年轻人,挡在他的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叶青已经可以分辨出那三个人谁是谁了:瘦而高的被叫做鸢,脚力最好;身板健硕的是鹰,武功是三人之中最高强的;而那明丽的小姑娘则被那两人唤为隼,目力见闻都是一流。那三人都穿着这槿国捕快制服,一看便是公门中人,三人合力,方使他三日都没能甩得掉。

若是那妖­精­在就好了,那个鬼点子多的小孩,一定可以将那三个小捕快骗到相反方向的,只是——只是算了。他思忖到那里,又咳嗽了起来。这讨厌的咳嗽。叶青努力将咳嗽抑下,露出他惯常微笑,“三位小官爷午安,可是找叶某人有事?若有事便直说,无事的话,请给某一个面子,叶某实还是喜欢一个人呆着。”

“咄!叶青,你还敢在这里贫嘴多舌?你案子发了,今日我三人前来,便是要拿你去扬州府衙!”那隼率先叉腰戟指开口。

真不像个良家好姑娘,叶青暗忖,不过捕快或许都这样说话?他笑了笑,又开口,“叶某做了什么案子,隼捕头也说来让叶某听个明白。虽人人皆知卢姑娘是槿国第一女名捕,但若要抓人,也请给在下个凭据罢。”

他并不是常说这么多话的,说着自己也想笑,又咳嗽了起来。叶青早已习惯了一个人,但是若有人可以交谈,他也不会放过那样的机会,纵然被当作多嘴也无妨。他­性­子还是颇好的,本不如平日人说那样,他自忖,不过平日人说怎样便让他们说去,他自己也没什么所谓。

“你在别国犯案我们不管,但在槿国你只犯了一样案子,杀人者死,这是我们国度的法令。”那小女捕快声音清脆,叶青看着她一本正经说话,面上又有了微笑。那小姑娘看见他笑,却似有些气恼,直道,“叶青,你是认罪不认?”

蓝衣的年轻人面上仍然带着笑容,他的眼里蓝光闪烁,“我不是槿人,你若要治我罪过,须将我遣送回国,由王上处置。当然你们若要这么说,也很可惜,小捕快们,我拒捕。”

“你!”女捕快怒道,踏前一步,不料旁边抱着双臂看好戏的鸢本不小心踩到了她的长袍下摆——她的官衣太长,因她自称还在长个子已有三年——她险些跌上一跤。叶青见她窘状,面上笑意却消失了,因他不觉这有什么可笑,而那边的鹰和鸢都笑了出来。

叶青看她重新站稳,方微笑道,“要说武艺,怕是你们三人联手仍然胜不了我。并且我如今有这个。”他逗了那三人三日,也想要清静下了,故从怀中取出一面玉牌。那玉牌巴掌大小,四四方方,上面只铭刻了一柄剑。那三个小捕快见那玉牌,显是一惊,而叶青只是淡淡道,“三四年之前,我出函谷关前——我去了另一个地方,得到了它。”他的目光忽变得很辽远,“一切江湖事由,由我所起的,必将因我止息。”他咳嗽起来,­唇­边笑意却愈发深。

女捕快后退半步,惊讶道,“你……你从那里活着出来了?你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击败剑神吗?”

叶青面上的笑忽变得有些忧伤,他缓缓道,“我败了……我败给剑神了,侥幸不死而已。”他再不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开。他知道,除非特别好奇,那三人是不会跟来了。

那一日——那一日,也是可怕的回忆呢。他左手不自觉地按上胸口,又开始咳,咳得身形有些佝偻,喉中也涌上了血的气味——那一日,是他少数失败之中的一次。但是那样几次失败,却比胜利还要光耀。

叶青挺直了身子,抱紧了怀中的长剑,继续向着南方行去。还未到正午,太阳已经很毒了。他的头有些发晕,要休息么?不,没有时间了。他一边走,一边不止咳嗽。身后依然有人跟随,他发觉了,便回头,是那名为隼的小女捕快,她见他回头,便快步上前几步,抬头问他,“你见过剑神,他长什么模样,可俊吗?”

叶青失笑,如今这群小姑娘们,可愈发看重人外表了——但他只是笑笑,答她,“剑神身高不足七尺五寸,佩剑三尺七寸,剑术绝伦,才智超群,本非我等平常人能企及。但至于他长什么样子,叶某又非女流,可不会去在意。——如今他三十几岁,儿子怕也有十来岁了吧。”

隼立时露出不快之­色­,叶青见了,笑笑又道,“对了,你可以去问蝶影刀客,她可是这世间惟一赢过剑神的人,又是个爱俏的小姑娘。”提到那蝶影刀客柳断影,他的笑便温和了起来,“柳断影真是天下无敌,那冷月刀在她手中,远比在她父亲手中相称。”

隼目光又亮,“柳姐姐怎么没和我说过?”她又问,“你和柳姐姐什么交情?”

她原来还是认识柳断影的啊。叶青思忖,耸了耸肩,继续咳嗽,直咳得眼睛发蓝,方道,“我们是对手。”他仰头望天,“我和柳姑娘只是对手。”

他转过身子,又向前走去。正是正午时分了,日光比之前更加炽烈。他因那太阳头颇有些晕,身上却发冷。他咳嗽着,而后面也没有人跟着了。他摆脱了那些跟着的人,怕是可以多赶一些路了吧——却不知道妖­精­还记得那个约定么?

叶青面­色­更白,忽咳出了一口血。他耸了耸肩,不在乎地用手背擦了­唇­际的血迹,搓了搓。这旧症一日重似一日了,他寻思着,这样过了十来年,他虽习惯了那不是因病就是因伤吐血的日子,但这终究不是办法。

他擦拭了­唇­边的血,前行的脚步却不曾停过。那块玉牌真是管用,虽他也是第一次取出。叶青不禁又想起了杜泠,这一代的剑神。那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了?他那时是逃到那座城池去的,那时他还不曾遇见妖­精­——叶青摇摇头,不再想了,开始运气调息。再这样,怕是活不到那个约定了。若是那样——那样可不怎么好。他敛下心神,也不再露出微笑。

在那午后走在路上,过分强烈的目光很耀眼,让叶青一直晒得有些发晕。他不大注意面前,而多注意足下,以免踩到石子什么的跌出去。那样走了一会儿,他怀中的剑忽微微鸣动,让他注意了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年轻人站着,双手拢在袖中,眉目英气逼人。叶青忽觉得他很有些面善,便努力寻思,想从记忆之中找出那人的名字——只是他大概还是忘记了,只得笑笑,先开口道,“这位兄台好生面善啊。”

“阁下为何要逾阳关而东返?”那年轻人开口,声音淡雅平和,“本知寰宇之中人人皆与阁下为敌,为何要回还?阁下不是此等不智之人。”

叶青由是笑问,“那兄台呢?执意也与叶某为敌?”他微咳,手指已按了剑,“或是,只想劝叶某人回邺国去?”

那年轻人微叹,伸开了他一直拢在袖中的双手,手中空空,没有武器。他用他的黑眸望叶青,道,“谁敢与阁下为敌,那可是不要­性­命之举。谌某并非此等托大自命不凡之人,且尚记得六年前一场比试,阁下昔日之力在下今日亦难企及,在此地,不过是偶遇问候而已。”他的面上有一丝笑意,而那双黑眼睛却没有笑。叶青已然记起那是凤翔天宇之中的谌忻瑞,便又微笑,“若是如此,打过招呼,在下也有事情,便先走了。怎么未见到凌兄呢?”

“烨之与我反目了,是我背叛他的。”谌忻瑞直道,没有什么表情,“他躲起来了,谁知道躲在哪里。”

叶青一怔,微咳起,苦涩笑道,“你们这又是何苦,既已义结金兰,又为何如此——你们素有侠名,某本以为不至于。”

“我与他只是注定相互背离。”谌忻瑞淡然道,“你呢?你又回中原­干­什么?”

叶青不回答他,也不想回答他,只是微侧过身子越过那人,向前迈步出去。他肩上的行囊压得肩膊有些痛了,遂换一边背。蓝­色­衣衫的年轻人依旧抱着怀中的剑,左手握剑柄,右手搭在左肘,将剑拥在怀中。他从第一次拿起那柄剑,一直是那样怀抱的,虽然他是右手剑,左手之力,不过相当于常人。

年轻人怀抱着剑,剑鞘轻轻叩着他胸上的伤。伤早已经收口了,差不多就要痊愈,有些痒痒的。叶青感觉到那种奇妙的触感,却在风中微微叹了口气。其实并不是伤让他咳嗽的,且若不是他咳嗽,那伤本可以杀了他。他就是那样一个奇特的人呢。

叶青从正午行至黄昏,自行囊里取了半个馒头吃下,也不就水,就那样硬生生吞下去,然后又咳嗽了一阵,两颊绯红。天­色­正当黄昏,他也走近了一片林子,听见远远有鸟雀吱喳。叶青咳嗽了一会,便缓缓自鞘中拔出了他的剑。

他每日都要花一二个时辰练习他的剑术,因他自知若想提高剑术造诣便必须苦练。他的剑略细,约有三尺七寸,是他半身的长度。剑呈银­色­,剑脊上有几点奇特的痕迹,泪滴的痕迹。叶青看着那泪痕,苍白的手指微抚长剑,那剑顺着他的手指低吟。他顺便摆了个起手势,那是他流派的招式,然他看到自己的起手势,便又咳嗽起来,目中泛上蓝芒。

那时他已对着天空挥出了他的长剑。

那时明月初升,时节又逢中秋,望月之时纵有些怀乡意也是人之常情罢。他的剑映着新生月­色­,那清冷的华光映得他更加消瘦苍白。年轻人忽闭了眼,就提着剑负着行囊在月下剑舞,一面轻声吟着,“去难忘,伊人逝,几时休——遗梦重重,又回首清秋时候。”吟罢,猛然张目,踏步侧向,一剑挥出。那旁边一棵树抖了抖,瞬而一树黄叶全脱了叶柄飘落下来。

年轻人已将手中的剑放回了剑鞘,还咳嗽着,好一会儿才止息下来。一片树叶落在他的肩上,他拈起那片叶,低声自语,“——也确实是清秋了。叶子黄了,之后便一定要落下,明年才会有青青树叶长出,——也是我的时候了吧。”

他的眼很亮,面­色­在那月下却如死人一般苍白。叶青又开始咳嗽,那十年以来不息的磨折又回来了——那样缠住了的死。

他不在乎,只是笑了笑,继续踏上路途。

白日很晒,夜却很冷。叶青有些发抖,却也是因为寒冷的缘故。谁说练武的人就不会畏寒呢?他又不是一个柔弱的人——那样咳嗽的人,在心口穿一个透明的洞而不死,他自己都要佩服自己了,当然那并不是别人所期望的。

年轻人走在寒夜之中,咳嗽的声音传出很远。他走着走着,觉怀中的剑发出微响,便停步,问道,“是谁?”

他的声音温和平静,后面沙沙的脚步声越发近了。年轻人按住了剑柄,来人却一直不在乎地走至他眼下,问,“在夜里行路,不怕黑么?”

叶青微微一笑,“我是夜眼,看得清的。”就着月­色­,他已看清了来人。那是个小姑娘,稚气未脱,穿着邺的男装,却戴着珠花。他轻笑道,“小丫头这么年轻,一个人走夜路,却也不怕被采花贼劫了去?”

“我快十七岁了,不准叫我小丫头!”那小姑娘叫道,“你一个人在夜里走,不怕么?有很多强梁劫财害命哦,我可是强梁头子。”

“我认识一个姑娘也喜欢这么说,有缘定让你们相识。”叶青依旧微笑,“小姑娘一个人走江湖吗?你爹爹娘亲一定不会放心吧。”

“也不要叫我小姑娘!”那小姑娘又叫,“我的名字说出来吓死你!我是——”她似是突然注意到叶青怀中的剑,又看了看叶青的脸,把后半句换了,“你是谁?”

“我呀,我若要说出来,也会吓死你的。”叶青笑得更开心了,“我曾经在一夜之间抢了七百户民宅,抓了一百多个白白­嫩­­嫩­的大姑娘回山。我是这百年来出的最坏的大魔头,叫叶青,你怕不怕?”

那小姑娘听他自报了姓名,却闪着一双铁­色­的眼睛看着他,“你是叶青?阿隐说你很强,他说你的剑法举世无双,但是我自己也这么自认啊!——你有没有空和我比剑?”她的笑脸凑上来,让叶青觉得有些窘,因他没有吓到这小姑娘,却真反有些被她吓到了。他不再那样笑,望定她铁­色­的眼,正­色­道,“真的想和我比剑么?你现在还不到十七岁,如若失败了一蹶不振,那可是我的罪过了。小姑娘,叶青的剑是不会让别人的。”他认真地道,“剑是美的,一点疏忽都会将那种美毁掉。”

“我说了我不叫小姑娘!”那小姑娘嘟嘴道,“我姓苏,叫苏蘅,字城月,不过大多数人叫我莹啦。”她又对他一笑,从腰间解下了软剑,侧向微微一挥,抖出月影千寻。

叶青笑道,“那好,你既是学剑人,比试自当无妨。那日和这日,我是见到人才了。”

他自怀中抽了剑,将剑鞘握在左手,行囊放至路边,转身轻道,“请苏姑娘出剑,在下不会伤了姑娘。”

那小姑娘嘻嘻一笑,“我可不一定不会伤你哦。”她软剑转手而出,九朵剑花瞬朝他身上招呼过去。叶青侧身旋步让出一招,心中却涌上促狭念头,让他自己也有些想笑。他左手剑鞘格住几下来剑,觉那小姑娘剑技纯熟,足有十年以上武功底子,虽觉不应如此,他还是微微笑了笑,右手长剑第一次使出攻势。银剑带着倦怠的霞光,自极徐之中缓缓上扬,直取那小姑娘手中剑的剑锷。若他一次就击飞她的剑,会不会太不近人情呢?叶青暗忖,但无心再让,剑尖一发力,却有硬物抵了剑,他觉剑身因用力而微弯,忙撤了剑,只好使坏,见那小姑娘身法微有破绽,便直取破绽,剑鞘轻敲她的环跳|­茓­,让她雷击一般跳出老远,戟指骂他,“你好下作!”

“叶青本就是这江湖之中第一个恶人,姑娘骂得是。”他此时心情甚好,那小姑娘又是个好玩的孩子,他不由得逗她,“我以前抢了——”

刷的一下,一只小箭­射­进他的左腕,卡在腕骨之上,叶青吃痛,险些惊呼出声,左手剑鞘落地,这真是上得山多遇见虎了,他暗自苦笑,回剑挑出那小小没羽箭,道,“小丫头真好功夫。”

“我这是暗算,不算本事。你剑术的确比我高。”那小姑娘冷着脸道,“这只箭没毒,不用担心,我也避开你腕上血脉,痛一痛而已——”话说着,她觉叶青并未看她,只是看着她身后什么地方,又有些生气,刚待再说什么,叶青已厉声道,“趴下!”

她听得利害,顿时伏倒,只见头顶上一剑急电也似出手,后面便有几声兵器交击,一个人声痛呼,随即有人跌撞跑远。之后她方听见叶青声音,带着懒散的笑意,“好了。”

一只苍白的手伸到她面前,腕上还带着血,她脸一红,自己爬了起来,拍拍衣上的土,道,“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能摸你的手。你现在比我厉害,但是我总有一天会比你厉害的!”

“其实你现在已经很厉害了,苏姑娘。”叶青微笑,“你看这么晚了,我还要赶路呢。我是要去江南的,那里有我要寻找的人。你一个人不害怕吧。”

苏蘅抬眼,忽觉面前的人也不是那么讨厌——虽她也不知他做了什么不让她讨厌的事情,但他看起来并不是青面獠牙的坏人样子——看起来就像邻居白家的叔叔那样亲切。

叶青遂又微笑,“再见了,小丫头,若有缘再相见,我们还可以比剑。”

“你也要去江南?”少女苏蘅咯咯笑了,“我也要去呢,一道走好吗?若是遇上山贼,我也可以保护你呢。”她完全否认输掉的现实,让叶青觉得有些好笑。他便真笑了笑,答道,“苏姑娘,在下仇家颇多,你若与在下同行,怕会卷入是非污了名声,劝姑娘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不知怎的,看着那个有着铁­色­眸子的少女之时,叶青又想起了那个自命妖­精­的小少年,那个孩子与她应是同龄的——他微微摇了摇头,不再想下去,接着道,“小丫头,你若是苦练剑术十年,剑技必当宇内无双。”

“我就说了我比阿隐厉害!”那小少女苏蘅欢呼,却一把拽住叶青袖子不让他溜走。叶青觉得这小姑娘­性­情甚是好玩,却仍是要赶路,便装出恶狠狠嘴脸道,“小丫头,你不怕我把你抓去卖了吗?方才你自己说男女授受不亲,现在你的手放在哪里了?”

少女铁­色­的眸子在月下闪着光,叶青却从中看到了一种奇特的伤怀,少女笑道,“我抓的是你的袖子,不是你的人啊,叶大叔。阿隐曾经和我说起过你,他非常尊敬你哦,但是我觉得你应该不是那样神像一样的人吧,今日看了,果然如此呢。”

叶青哭笑不得,他年纪虽长她八九岁,但面相颇年轻,也还未到宁肯自认叔叔地步。旁人总以恶贼之类称谓相称,之前妖­精­虽不同,也只是称他大哥,他在此时是第一次被叫大叔,还得认栽,苦笑道,“小丫头,快放大叔走,叶大叔还要赶路的。”

“我也要去江南啊。”少女苏蘅以快快乐乐的口气道,“我是从邺国弓月城来的,之前从没有去过别国,这一次从卫到槿,认识了不少人呢。叶大叔和我同行的话,我不会给大叔拖后腿的,因我剑术天下第一哦,而且我方才伤了大叔,算个赔罪吧。”

第章 风雨潇潇暗夜寒

叶青苦笑,因他已然实在不想再拖下去了。无论他­性­情再好,也还是想让这个小姑娘快些走了。“我昔日见过苏诚前辈,浑不知她那样雍容之人,怎会有这么个捣蛋女儿呢。”他淡淡笑着道,“若再这样耗下去,不定还会有人来寻在下麻烦,那么再见了。”

叶青并指为剑,割下那被苏蘅扯着的半截衣袖,身形立动,拿了行囊背上便向着东南方抛去了。那时夜已过半,他跑在月下,感觉星子缀在自己的发丝上。月光映着他怀中的剑柄,蓝衣的年轻人独行之时也一直面带笑容,那一直在他脸上的笑。有时他寻思,这小姑娘怎和小顾一个脾气呢?女孩家的,­干­什么不好,装模作样要当什么山大王,也不怕世人看了笑话。

想到小顾,他又想着,那姑娘也该嫁人了吧。女儿家二十六岁还没能把自己嫁出去,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有些奇特罢,且小顾还是个漂亮姑娘呢。

后半夜之时,叶青有些困倦了,看见地边上瓜棚,想这时节应无人,便走进去,在落满灰尘的土榻上躺了一躺。他行路时有了困意,躺下去却胸闷气喘得睡不着,只得又坐起来,略微打了个盹。他有些怕做梦,虽然他平素睡得很少也浅。这半宿他却未再咳,睡得也还安稳,一觉便睡到了大天亮。叶青刚刚睁开眼睛,就见一双眼盯着自己,吓了一跳,险些跌下土榻去。定睛看时,又看见那少女苏蘅笑嘻嘻表情,不由有些恼了,“为什么总这么吓唬人?”他问道,也不见了笑。

苏蘅摸摸头发,道,“我以为你死了,刚想找个地方埋了你,你就这么睁开眼瞪我,才吓死我了呢。若你没死,那我就走了。”她说着,对叶青露齿笑笑,便跑了出去。叶青揉眼,浑不知这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了。

不过比起从前去哪里都被夹道欢迎,如今真是清静多了。叶青正发呆,那小苏蘅又苦着脸跑了进来,“叶大叔,有几个捕快要拿我,你帮我出出主意吧。”她叫得熟络,叶青却只得苦笑,因他也听见了外边鸢与鹰的讲话声,这小女孩又不似喜欢吃牢饭——他忽想起,便问她,“你犯了什么案子?”

女孩吐吐舌头,道,“我没­干­什么,他们说我和阿隐是共犯,抓了我就可以抓到阿隐了。”

“邵隐么,那小子名气还真大。”叶青一笑,道,“你既然没­干­什么,也不用怕捕快。传说扬州府新来了个府尹,换了所有牢头,牢饭很好,你去吃几天也无妨。”

“但是如果那样,阿隐一定会来的,他若来了——”苏蘅把后半句咽了回去,眼巴巴望着叶青,“叶大叔,帮我把他们打发走嘛。”

叶青长叹,又咳嗽起来。他站起身,道,“那样,你就赔我一身衣裳罢,还有,不要叫我大叔,我今年也只有二十六岁!”他走出瓜棚,看见鸢抱着双臂站在那里,鹰肩上挂着铁链子站在他旁边,二人正在闲聊些酒啊女人啊之类的无聊话题,而隼却不在。叶青咳了一声,道,“二位捕爷辛苦了,那小姑娘家也没做什么坏事,高抬贵手放过罢。”

“那小姑娘家可是和你齐名的铁扇君莹,公门人人得而抓之的小鬼头。若非现在没人肯去守国境,我们不会让一个邺人进来!你们来了就是东惹祸西惹祸,和所有国家的人看不惯就动手,我们吃公门饭的人最讨厌就是你们这样人!”那鹰没好气地道,“槿国法度最严,你们就偏偏喜欢在槿国做些什么,可以让你们自认为强不是?国人都说你们今天在这里滴点血,明天在那里留个死人,晦气死了!你们就不能放过我们吗?”

听那鹰一长串话,叶青眼都蓝了,见一旁鸢捧着肚子偷笑,不觉也笑起来。他一笑又开始咳嗽,咳到上气不接下气,方有气无力地道,“那些关在下什么事——本是别人事由,又骂我做甚。那小姑娘再有名也是小姑娘,你们是小捕头,不就是他们打架么,教训下也就成了,若要都捉起来,牢狱可是关不下他们呢。”

“是的是的!”小姑娘躲在瓜棚里应腔,“其实叶大叔啊,我不是打不过他们,他们三个人我都不怕哦,但是阿妈说不能和官差动手,否则会变笨的!”

她探出半个身子做个鬼脸,那鹰肩上铁链已飞了出来,卷住了她的右腕,就待把她从瓜棚里拖出来。小姑娘苏蘅开始以一切可以想到和想不到的包括邺国与卫国两个地方的方言咒骂,言辞中词语的丰富让叶青听了都汗颜,情愿从未认识过那个可怕的小姑娘。但至少祖籍在同一个国度罢,他还是拔出了怀中的剑。那略细修长的剑带着线迷蒙的光华闪过,那条铁链已自中断开。鹰大怒戟指,“你——”

“若是卢捕头在,你或不会如此吧,莫捕头。卢捕头可是你们的舌头。”叶青微笑,“舌头能说的,其实比拳头要多很多。”

“说得好!当浮一大白!”那少女苏蘅拊掌大笑,“叶大叔,改日定送君美酒千觞,以谢今日!”她笑到眼泪都快出来了,“哈哈,不管鸢鹰隼,都是些鸟人啊!”她又教自己的话弄得笑得更开心了,“要是真用拳头,姑娘今天还不想杀人!”

她一手扯下手上半截铁链,硬生生拽断,将一节毫不费力拉直,指尖一弹,已没入鹰身旁树木三分,鸢与鹰面上皆变了颜­色­,叶青暗叹自己又多手多脚管这闲事,那小姑娘身后却忽多了一个人,自背后连点了她十三处|­茓­道,一手搭肩将她转过来,连哑|­茓­也点住,“小姑娘家说脏话,教爹娘知道的话,要掌嘴的。”隼笑容盈盈,“不过放心,待我抓到邵隐,定然会放了你,这些日子先吃些牢饭罢。”

叶青见这形势巨变,也不知要怎么做。待隼将苏蘅双手缚起,他却看到那小少女气鼓鼓快要哭出来,不禁又起了好管闲事之心,径直向隼道,“卢捕头好身手,居然连在下也未发现你到了瓜棚里边。”

“我两个师兄站在这里演这出戏,他们可不是傻子。”隼露出狡黠笑容,“你们又爱说话,自然不会听见我从后面包抄。”

叶青又一笑,“单论武艺,你们三人倒都不是这小姑娘的对手,这样抓到她,叶某甚是佩服。她今后也当记住这教训。不过你们拿一个小姑娘当诱饵,这也实在太­阴­损了些。我原以为你们身在公门,会比江湖中人多些正气,心中也有侠义,没想仍然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之徒啊。”

隼的笑容不变,“听叶青大魔头教导侠义,我等实是不敢自比。这小姑娘本是那邵隐共犯,我抓她也是因法令而定,别的也不必多说。兄弟们,回去吧。”她大笑,推着怒火熊熊又无法出声的苏蘅从叶青身边走了过去。

叶青咬了咬嘴­唇­,忽开口道,“隼捕头,剑神杜泠,可称天下第一美男子。”他眼中蓝光闪烁,手指也按紧了剑柄,却是因为她不逊话语,但他始终按捺着不曾拔剑相向,只道,“让这孩子受此折辱,你们也真是公门中人。我与她母亲本是忘年之交,看我面子上,放她一马。”

“这是公事,叶前辈,论私我很想帮你,但这并非私事。”隼道,“回去我会让她过得比流浪舒服。我可以保证。”她声音不小,让叶青听得皱了眉,想着,要不要出手呢,至少小苏蘅也不是什么太坏的人——虽然她还伤了他的手。他微叹口气,身形急动,左手握剑,右手伸出去切隼的手腕,此时门口鸢鹰二人已然动了,各持铁链向前——叶青笑道,“却是在下自己拒捕,也要让这小犯人逃了,怎样?”一面伸手拔剑,左手依旧持剑鞘,却微转身用手肘撞隼右臂,剑鞘借力解了莹|­茓­道,而右手剑已挥出,让鸢鹰二人手中的铁链皆被两断。此时苏蘅身形也起,手中多了一把银­色­小扇子,顿时三声脆响,小姑娘远远跳开,笑声在风中传去很远,“叶大叔,多谢了,后会有期啊。”

那三人面带愠­色­,因那顷刻之间少女已用小扇在他们头上连敲三下,虽不痛却颇失面子。叶青回剑入鞘,且笑且咳,“你们,你们——哈哈,教一个小孩涮了。”也不管自己才是始作俑者,更不管那三人难看面­色­,回去瓜棚背起他的行囊,暗自又吐了一口血。那是笑太多才吐血么,他面上依旧保持着笑意,应该走了——先去金陵罢,这江南最大的城池。——他们会在那里吗?叶青走出瓜棚,那三个小捕快已然走了。这一日天­色­有些­阴­沉呢,是赶路的好天气。叶青抱着他的长剑,又踏上了前行的路途。路七弯八折,却终归要通到一个地方的。

叶青从下午走至深夜,云越积越厚,终于有雨落下来。风雨打在他身上,湿透了他的蓝衣。真冷呢。他躲在一棵树下,还是有雨水淋湿他。远远有一点光亮,那会是人家么?他顺着光亮奔跑起来,本以为一刻便到,他却跑至雨停天明都未曾到达。衣服湿冷,让他止不住地咳嗽,直到咳出血来。他每日都吐血有多久了呢,他自忖,这样下去怎生得了,早晚死在——但他不能那样死,这不是他的时间地点。

他始终未曾找到什么地方,那条路迂回曲折,他继续前行下去。月由满月变为朔月,上弦之月在日落之后不久也会落下。他都一直在前行。

那一日走出林子,面前忽是一片开阔。那便到了天堑长江,岸边一座木屋,那算是渡口。叶青行至渡口问了问,这一班的船已然出去了,他便等待下一班。那渡口的人打量他,问他是否是去京城投考的穷书生,他笑答不是,那人目光便更鄙夷了,叶青自己却不说什么。

好容易等到了船,船行至江心时却颇为不稳,让叶青面­色­更发白了——他有些晕船,若不是江上没可能有桥,他是决不会坐船的。船行了许久方到了对岸渡口,天­色­业已黄昏。他看着远远一座城池便是金陵,于是找了处地歇息了半宿,在长夜未央之时又踏出了脚步。他的步幅不大,脚步也不整齐,只是一个普通人漫步的步幅,若非他抱着剑,谁也不会以为他是江湖中人。

不过,他可是个可以在小孩子面前提起的人物呢。清晨之时,叶青便见到了凌昀,交换了几句不太友好的言辞,他继续向金陵行去。不久之前下过雨,那水顺着叶子落在他的身上头上,将蓝衣也染湿了。

他一面走着,一面回忆方才的言谈。那凌昀是个好人,但是还是太呆了些。若说那人一直在逃离,逃成那个样子却也实在窝囊。叶青一边走一边咳嗽,在金陵城门口被两个守卫拦下了,问他会不会飞。他怔了怔,笑着答说不会,一个守卫便开始嘲笑另一个。叶青见那二人开始吵,便轻手轻脚过了卡子。也不知后来那两个守卫会不会和人谈起,曾经见过一个蓝衣的幽魂。

进了金陵,这便是叶青半年所见最大城池,他顺着进城一条大路走下去,却未在路边见到客栈。他向路人询问,路人听他邺地口音,总露出些鄙夷之­色­,还不是因他身份之故。蓝衣年轻人颇是纳罕,却也不再打听,想着露宿惯了,大不了真去吃顿牢饭。

那时他胸口的伤已经痊愈了,手腕的伤也好了。他有时用手指敲敲自己的心口,听听还有多少肺剩下来——他有时会把自己敲得又吐口血。他刚吐了口血,用手背擦掉,便又见到了隼。小女捕头依旧笑嘻嘻地穿着她那过长的官衣摆出副胜利的姿态,然后开口,“你走路很慢啊。”

叶青不看她,只是笑笑,“我知道,我也没想走多快,我还病着呢。”

“你知道的事情一直都不少。”女捕快若有所思地道,“你既然有那东西在手,我们就不能抓你。”

“那东西又不是只有我一人有,而且我也只是拿来吓唬你们。”叶青耸肩道,“柳姑娘根本不要那东西。”

女捕快摇头道,“柳姐姐为什么会喜欢你这种男人,我真是弄不懂!”

叶青面­色­顿时更加苍白,“你——你说什么?”他又咳起来,右手按住了心口,“你可不要辱没柳姑娘声名。”他咳得眼中蓝光闪烁,“她是世人的榜样,最好的诗人与歌手,怎么会喜欢我这世上最坏的人?何况我不喜欢她!”

“我会转告她你最后一句话的。谢啦。”隼又笑得很开心,“她也在金陵哦,你还不知道吧,算我卖你个人情。”

小女捕快笑嘻嘻摇摇手指,转过身子走远了。叶青立在街道上,没料后面一个捧着书卷的人一头撞上来,把他撞得向前趔趄几步,叶青吓了一跳,跳过身子,那白面小书生一个劲地道歉,然后捧着书离开了,让叶青觉得甚是好笑,却又听得后面铮的一声,似是武器出鞘,他手中的剑也出鞘半寸,缓缓转身,便见到一个汉子,举着一柄三尺长刀。

“叶青,你作恶多端,今天死期到了。”那汉子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叶青按剑而立,淡淡一笑,“我并不想杀人。”他眼中蓝光闪烁,“当街拔刀,在这种地方,怕是会被捕快抓去吧。”

“说得真好。”又是鸢来Сhā嘴了,他仍然穿着他那套捕快制服,手中一条乌亮亮铁链,“叶青,你犯的事发了,跟我走一趟。”说着话,他就把铁链往叶青头上扔来,叶青带着冷笑,却任那铁链套上自己脖子,随着那年轻捕快走了,一手却仍然扣着剑柄。走了不久,他便真见到了大牢高墙。鸢这会才道,“怎样,怕了吗?”

叶青微笑,“若我想走,你拦不住。不过金陵牢饭似乎不错,我最近又拮据。”

“你果然什么都不怕。”鸢叹口气,松了铁链,“我却怕你当街杀人,府尹又会找下面小捕快麻烦——凌昀那家伙辞了官走了,把麻烦全丢给我们,这地方连个顶事的都没有,连我们三个都被派去巡街。你为什么要来?”

“我在找几个故人。”叶青淡淡道,“若不是你,我真的会杀了那个人。”

“你是天下第一恶人不是?”鸢有些好奇了,便问,“一夜抢了一百来个姑娘,你吃得消?”

听那话语,叶青大笑起来。他一笑又咳嗽起来,咳得喘不过气,断断续续道,“你当叶某什么人?一百来个?两百个都不在话下!”

看鸢面上表情怪异,叶青笑与咳嗽得更厉害了。他好容易才抑制住咳嗽,缓缓道,“你不知道,那一夜叫叶青的人怕也有两百来个。”

“叶青之剑,天下闻名,哪还会有人冒充你不成?”鸢虽知那年轻人何意,却仍道,“还有昔日……”

他还未说出,面前蓝衣的年轻人的手忽地动了,便有一道剑光自他怀中流出,清冷而迷蒙,指在鸢的胸前,“若说昔日,你死。”

叶青面­色­更加苍白,眼却更加明亮而锋利,手中一柄带着泪痕的剑,平指着鸢的心,“叶某平生杀人如麻,也不多你一个。”

鸢神­色­不变,道,“好剑!”

叶青冷笑,“这是琅轩城萧大师平生第一柄宝剑,之后刀剑都不比这柄伤逝。”

鸢叹口气,道“所以我不说什么了,你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杀多少人都封不住口的。”

叶青默然,许久,他叹口气,收回了剑,又开始咳嗽。他单薄的身子咳得有些佝偻。咳了一会,叶青转过身子,抱着他的长剑便走开了。他在金陵走着,咳嗽却一直没有止住。快要死了吧,但是现在还不能,除非……

抬手擦拭了­唇­边血迹,年轻人已然看见了酒楼。他平素并不饮酒,这一日却忽想去坐坐。他只要了一角酒,跑堂的用蔑视目光瞅他,他也当没有看见,只是笑笑,不说什么。不久酒便上来了,他倒酒入碗,想要略为喝两碗压压寒气,手却抖了抖,洒出了一些酒。酒辣且呛,让他又咳起来,面上飞红。忽见有一群黑衣人走进酒楼,打头一人道,“哪个是银狐韩钰?听闻午夜门有人在这里,是不是真的?”

叶青看得清楚,那喊话人身长八尺,面皮漆黑,腰间一柄弯弯腰刀,他知是卷入江湖纷争,却不料会在此地,便准备溜走,那时双方已打成一团。叶青往外溜时没注意那跑堂小二正拿一张桌子见人就砸——那桌子砸在他的背上,将他击出门外,他只得又借力翻几个跟斗,落上对面屋檐,立稳之后方觉一阵血气翻涌,险些又要吐一口血出来——他剑已出鞘,剑上染血,然他的眼里,忽又有了种忧伤的光。

方才那小二搬桌子乱砸,本没想到要打食客,而他一剑,却足以让那小二失去一只臂膀——他知那小二武艺不凡,应是江湖中人隐于市井。他咳嗽着,用手指擦剑,身后却忽有声音道,“这位大侠是谁,怎又揽我帮中之事?”

声音清冷,是个女子。叶青转身,见一个女子一身素衣,长发高束,一双眼闪着深紫的光线,不禁道,“邺国人?”

那女子道,“国度不重要,这位大侠,请勿搅我帮中之事。”

叶青见那女子一身素白,左臂袖上一丛修竹,立知她是那近日兴起神秘莫测貔貅帮中之人,于是眨眨眼,道,“姑娘可知道在下是谁?”

那女子声音冷定,“叶公子威名远扬,血樱不敢不知,只请叶公子勿扰我帮平乱,在此谢过。”

叶青遂淡淡一笑,“你如此说,本是知晓在下不会Сhā手的。”他微咳,“在下不过在那酒馆略饮一杯,姑娘知道,酒客喝酒,本不管周围刀光剑影的。”

第章 难见新知怅旧年

“叶公子此话一出,便是不准备揽这麻烦上身了,果然机智过人,血樱在此谢过。”素衣女子依旧冷冷道,闪身下房,亭亭走进那已有了血的气味的酒楼。叶青在屋檐上怔了怔,也下了房,见街上已然没有人再想进这店子了,叹了口气,就抱着他的长剑站在街道对过的屋檐下,看着店子里面。

时逢午后,虽是深秋,日头仍颇是毒辣。叶青靠在那日光晒着的墙上,觉得有些温暖了。不久他看见那群黑衣人把那个小二绑走了,他自觉有些对那小二不起,却也无意出手相助,只是看着火焰一点点爬高,将那楼子烧起。纵然隔着一条街道,他还是觉得有些热了。

叶青遂又咳嗽了几声,抱着剑便往别处去了。没走两步,转过一处街角,(奇.书.网)又被一人迎面撞上,这一撞力道颇大,让他差些摔倒。叶青定睛看时,撞他的人是一个白衣小少年,那小少年因这一撞被那叶青见过不久的小苏蘅拽住,两人闹成一团。叶青苦笑,正­色­道,“小丫头,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早晚要被拆穿的。你还欠我一套衣服,可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那少女苏蘅这才注意到叶青,吐舌笑道,“叶大叔,我才发现你比阿隐高啊,不能偷他衣服给你了。”

那白衣少年也注意到了叶青,直抱拳道,“岁余未见,叶先生可好?”

叶青只得继续苦笑,因这小少年却比小姑娘懂礼貌太多,他遂也还礼道,“尚好,小兄弟也别来无恙。”

那少年一笑,“在下无恙,却不愿问先生这句。城月,你也认识叶先生么?”

他后半句却是问那小少女的。苏蘅咯咯笑道,“叶大叔对我有相救之恩,苏蘅怎会忘记——而且,他说我比你厉害!”

二人又开始拌嘴,叶青却忽注意到后面不远走来的一个更为年幼的孩子——太像了,和妖­精­——他见那小小少年走到二人身边,道,“阿隐哥哥,城月姐姐——”,便忽问,“你是菡萏剑客萧荷的什么人?”

问题突兀,让那小小少年怔了怔,然他也没有迟疑多久,便微笑回答,“那怕是家兄,先生认得?”

叶青寻思,就是了——那么妖­精­在哪里呢?他没有立刻问出来,只是也微笑道,“令兄对在下也有相救之恩,如今想要找令兄叙旧。”

那小小少年眨眨眼道,“我也有两年没见着他了,家兄­性­子颇似家父,最是怪诞,些日来也未找过我,我也找不着他。”他很高大,身材比叶青还略高一些,眼是茶­色­的,明亮而活泼,“先生既与家兄为故交,他怕是会来寻先生的。现在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不好意思啊。”

这孩子小小年纪,却用这样一点朝气也没有的言辞。叶青暗自想笑,却突听那少女苏蘅跳脚喊道,“阿隐,走了,那三个人又来了!”

她一面对叶青做个鬼脸,扯着那白衣少年飞也似走了。叶青哑然,叹口气,却见那没朝气的小少年并未跟上去,还在原地,便问,“你怎不去追你友人——是了,还未问你如何称呼。”

那小小少年略微踟蹰了一下,露出羞涩的苦笑,“先生问起名姓,那可真是害甚我了——我姓萧名茧,字梦蝶——”他脸发红,“先生叫小萧便好了,邵门主和苏副门主都这么叫。”

叶青听那少年字号,不由莞尔,想一近八尺堂堂男儿竟有如此秀气字号,他不自觉露出笑容,那少年却愈发愁眉苦脸。叶青见他那样,不由敛了笑道,“名姓父母给之,也不好更改。然你兄长萧荷,岂不连名都比你女儿气,你也不必那样多在意了。怕父母也是以为那样好养活。”

他又想起了妖­精­——那几乎可以说是与他最接近的孩子。他的兄弟也是同伴。他不能再说友人了吧,友人终会背弃的,而且背叛的人是他——

他回过心神,看那小小少年羞涩露齿一笑,“怕是这样了,少兄他那个诨名也是家父起了四处宣扬的,他怕对此甚是气恼也不定。”

叶青听了,不禁又笑——入关以后,他也很少这么开心了。他看着那小少年,拍拍对方肩,道,“休要再烦恼这名姓了,去寻你同伴罢,那三个小捕快要来了,教他们拿了去可不好。”

那小少年对他鞠躬,道,“在此别过,先生一路走好。”便也一路小跑去了。

叶青遂也叉了路朝长街底端去了。他抱着他的剑走着,这世间又只剩下了他与他的剑,所有的人都只是些过客,他在咳嗽的时候也这般寻思,他自己当然也只是过客而已,希望得到的不曾得到,不想失去的早已失去,他只是一个人。

并且如今,即使回还,他也只是个无法掀起波澜的访客了。叶青走在金陵城中,这繁华富饶的城池不同于他所待过邺的小城。邺的城池散在那星点的绿洲之上,经常有大风带来沙尘——那也是他自己的故乡,但他并不想再想起更久远的过去。

那是他的梦魇,他永远无法忘怀,却根本不欲再提起——那是他的罪,深重地刻在他的身上,印在血­肉­骨头里。

如今,他的­精­力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集中了,不管因为剑,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但是他不能死。

漫步长街,江南温润的空气让他觉得很舒适,不觉又在城中绕得远了。日头渐渐倾西,叶青方发现自己拐入了让他有些面红的地方——他向来不涉足声­色­之地,想找路出去,却又迷了路,转了好一会,天也黑透了。

他就在那暗夜之中寂寂前行,许久之后又见到了本应离去的凌烨之。叶青对于那曾交手过的昔日江南第一名剑客颇有一试之心,然试过之后又觉失望。他走不远,听见小顾大喊大叫的声音,不禁皱眉,寻思,那姑娘又来这地做拦路盗,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了。

他见那边纠缠得紧,便去一解二人之围。那凌烨之不久走了,他方正­色­向顾卿怜道,“小顾,你又逃了哪家公子的婚?”

“那梅家公子还没有你俊俏,我怎可能看上。”顾卿怜做个怪脸,“你成天揭我短,我嫁得出去才怪。反正我也不想嫁人,做大盗要比在家里相夫教子舒服得多。”

叶青不由笑道,“也就你能说——你方才那番话要是换了别人出口,保不准我就出手杀人了。”他敛了笑容,低低叹息,“为了那个,我杀了不少人。”

“算我劝你,小叶,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不该回来。”顾卿怜忽道,望着他,她的眼很亮,“你会害死自己的,云忻早就嫁人了,你这样只会让你的病更重。你的心病比肺病可怕得多,这样下去,早晚死在哪个街角,不是我吓唬你。”她皱起眉,“柳姑娘和你很般配的,要不我做红娘?”她露齿笑笑,“我认识你也有十年了,你什么人我不知道?小影儿那么可爱的人,定会让你开心起来的。”

叶青却沉默许久,方道,“只要希望还在,我不会死。”他微咳,又压抑下去,“但是不要说柳姑娘了,她和我只是对手。”

“你只会说对手吗?你就不把任何人当朋友?”顾卿怜脸­色­一沉,竖了眉,声音又大起来,“叶青,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人了?别人不说,云忻,阿骏,小影儿,妖­精­,你都不把他们当朋友吗?你我是敌人,我不会忘,毕竟你我第一次见面是你差点杀了我!”

叶青看那女子发怒,也不知应露出什么表情,只得苦笑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云师姐恨我入骨,阿骏已经死了,柳姑娘是个好对手,而妖­精­……”他眼中又有了蓝光,“妖­精­只是一个同伴。小顾,你不是江湖中人,不会明白这些的,而且,我把你当妹妹。你虽然­性­子骄纵了一些,但我知道你为了我好。”

“叶青,”顾卿怜声音终平静了下来,“以前的事情,现在不要再提了。你这么晚都不睡,病怎么可能好起来。”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叶青轻笑,“小顾你倒是夜里一个人在外面跑,却要小心教采花贼劫了去——啊,你可知道,我是这百年间出的最可怕的采花大盗,你怕不怕?”他见气氛太过紧张,便也玩笑起来。

“怕得很呢。”顾卿怜也顺势玩笑,“怕你不仅采花,还会将小女子煮来吃了,你没听他们说大魔头叶青连人­肉­都吃吗?”

叶青失笑,“但他们口中的叶青却也不是身长丈二青面獠牙,也只不过是这么个病鬼罢了。”

“不过你却是世上最可怕的病鬼。”顾卿怜叹口气,“其实我想不通,他们只要等你一病死了就完事,为何要再追杀——而且那件事已然终了,他们杀你又有何用?”

“因为那是旧时代吧。”叶青直起身子,看东天微微鱼白,喟息道,“旧时代的一切,至今不曾完结——当年你我看到的,不过也是那样。”

他又剧烈咳嗽起来,吐了一口血,顾卿怜扭转身子,不去看他,二人久久都不言语。约有炷香时间,叶青打破了沉默,“你觉那凌烨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应该去找个戏班子。那么好的口才不唱戏太可惜了。”顾卿怜笑道,“你也是一样,总那样奇怪言语,这般下去,却可以当小影儿师弟了——你若和从前中原第一高手学说书,不定也能赚不少钱呢。”她摊开手,“而我现是无甚盘缠了——闹到要饿死地步,叶大魔头打家劫舍惯了,怕定会有些零用罢。”

叶青叹口气,道,“近来我也拮据,要不你去吃顿牢饭,我再劫狱救你出来?”他口中玩笑,心口方愈的伤痕却涌上微薄的痛,让他又咳嗽起来,两颊发热。顾卿怜听叶青咳得厉害,又看他目中泛蓝,一手抓了他脉门把住,凝神片刻,叹气道,“再这样下去,你连一年也活不足了——你怎把自己又弄成这样子的?”

“因为我见到云师姐了。”他终还是打算告诉她实情,“她恨我,但是还是没有杀她的小师弟——那时我本准备死在她剑下的!”他的面­色­又白了下去,眼中蓝光却愈发明亮,“小顾,你还是回家吧,梅公子也不一定不好。”

听叶青说到梅公子三个字,顾卿怜声音蓦然冷了下去,“叶青,你可是知道我是什么人。”她瞪着叶青,“你我认识至今已有十年,我也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当年我便说过,我要看着你的死而已。你死了以后我不会因为你而哭,你知道我不喜欢你。”她转过身子,挥手道,“叶青,你知道乌鸦会跟随那些将死之人,我一直在你附近,因为你有死的气味。”

“小顾——”叶青欲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看那女子身影远去,终低低叹了口气,咳嗽的时候又踏出步伐,那不知向何处踏出的步伐。他记得那一日,他一直记得那样的一日,他永世无法忘记——那样的一日,北风呼啸,在那极西的城墙边上。

为何离开中原便可以,叶青自己也不知晓。他只是靠在关墙上,望着日落的方向,却又不想前往。邺国的夏日惯来漫长,城墙有些烫手了,他却觉得背上仅是温热而已。叶青为那关墙的温热和身上的冷意而微叹,那时起了风,有些刮得他睁不开眼睛。那时他闭上了眼睛,直到听见一个声音,他不曾认为自己是清醒的。但当他听见那个声音,他却愈发不知,一切是现实还是幻梦。

那时一个声音,女子的,在离他不远处响起,“这般大风,师弟身子本便弱,切莫再站在这里了。”

叶青一惊,睁眼之时,风又迷了他的眼,依稀看那狂风之中立着一个蓝衣的年轻女子,青­色­的眼眸平静而冰冷,她开口的时候,风的呼啸成了她歌唱一般言语的和音,真切地传入他的耳中,“叶师弟,听师姊的,回城中去。”

“云……云师姐!”叶青喊了出来,“师姐,师姐还——那时是为什么?”他话说到一半,又咳嗽起来。女子长叹一般地开口,声音弥散在风中,“那时我不曾死。师弟弑师叛门之前,我不曾死,直至如今。”

“那么师姐是来取叶青­性­命的,为了师傅。”叶青直起身子,­唇­角上扬,那是他惯常的微笑,“若是那样,请。”

“我是来取你­性­命的,因我听闻你在这里。”女子一步步走近他,声音依旧很淡,“为了师傅,也为了少师兄。”说至少师兄时,她轻微地叹息,从肩后抽出了背负的长剑。剑在风中微颤,剑尖的光却明亮了起来,“大师兄为除去你对师傅犯下了罪,你为师门杀他也是应当,但真正杀死师傅的也是你。少师兄也因你而无法再用剑。叶青,你犯下的罪也足够多了。”

叶青苦笑,“我知道,那些我不能辩解,我也不辩解。”他叹口气,“那时我年幼无知,但这些不能做借口。师姐,请掌刑,叶青没有话说。”

“你连反抗都不打算么?”他听见女子的声音,却不愿再回答,只觉疲累至极。如今也终究走到这一步了罢,用不着妖­精­的承诺,也不用再为其余事­操­心,他甚至希望那就是他的终结——他是那般希冀着。

而那同一日,他也记得,直到他自己的死也不能忘记。那同一日,他看见顾卿怜缁衣敛容,在不远处安静地望着他。

他摇摇头,或许不应再这样想了,事已至此,他要寻找的应是——年轻人微叹口气,又露出微笑,他自己知道,那么不用再想了。

走在街道上,他听见有人在歌唱,在那暗夜的最深之处漾起的歌,他知道那是谁,遂停了脚步,凝神听那有着北地口音的歌声,一曲快乐的歌谣。她也还在回忆从前么,那个总是在歌唱的小姑娘——想到她,他几乎笑出了声,听着那不远处传来的歌声,却不欲去寻找唱歌的人。他不能与她相见在此时此刻,他只能站在深夜的街道上听她的歌。

那歌声并未持续很久,叶青也继续踏上他的路途。他在金陵城中寻找,在夜深时也没有困意。他并不知何时能找到他要寻找的人,他只知找到之前他决不能这样死去。他愈发多地想到死亡,并不期待,却也毫不惧怕。

天­色­鱼白,叶青也终于被一个睡眼惺忪的巡捕以三更半夜在街上闲晃,违反了槿国宵禁令为由关进了衙门,他在长凳上坐到天亮才被长胡子的府尹教训了一顿放出来。叶青觉这规矩颇是好笑,却在街上走时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头昏脑胀,几次险些连剑都从手中滑掉。他觉这样不好,便找了家小饭馆要了一客饭,却未动筷箸便伏桌睡着。叶青平日睡得很少,那一觉却直睡到了小饭馆主人用扫帚将他打出去为止。被赶出饭馆,他方觉又是入夜之时。

叶青本打算找那府衙继续被关,却又迷了路途,不知走至何处,一夜将将过去,他也­阴­差阳错到了城东门。出了城门,他听见远远有笛声,向东行去,那笛声渐清楚起来,他听得那笛韵清越孤高,不由步履合了音律,便朝那笛音处走。

笛声愈发傲岸起来,他却真开始好奇那吹笛人了,行了阵子,笛音到了上方,他抬头去看,那是一个小少年,披发白衣,坐在树枝上吹他的玉笛。不久笛声止住,那小少年低头下望,浅紫的眸清澈明亮,“一曲终时,先生方至。请问先生有何见教?”

“好笛,只是小兄弟年纪轻轻,不应吹此孤傲之音。”叶青微笑,那少年微愣,跳下了树。他个子不高,比叶青尚矮了三四寸,容颜清秀,似是个小少女装扮而成。叶青觉得好笑,却也不便问,只道,“过客叶青,听此笛声,不由驻足。”

“叶青?”那小少年显是一愣,忽又笑了,“久仰大名,没想竟是如此清奇相貌。”他笑着开口,“在下姓蓝,名字不便说起。对叶先生失礼,还请见谅。”

叶青微皱眉,“惠宁伯蓝氏,原来你是——”那少年忙开口打断,“先生既然猜出,也请不要再说,以免隔墙有耳。在下早已辱没家族声名,隐姓埋名至此,且命不久矣,只因是叶先生,方未谎言——先生恕罪。”他露齿而笑,“先生既在此与在下有缘,在下也有事相询——先生可知晓貔貅帮之事?红袖失火之时,在下不在,是否是貔貅帮——”

“那时我确在场。我所看见的,是个自名血樱的姑娘。”叶青回答,见那少年面­色­顿地发白,久久才重挤出笑,“多谢先生,在此别过。”他俯身行礼,转身便掠出去。叶青又皱了皱眉,想那孩子真是­性­情古怪之人,又觉未说出反好。邺人在别国,也是个个都喜欢隐姓埋名。

不过那样的笛,也并非每个吹笛的人都能吹出。如若是那个孩子,那一家——叶青思忖,暗自慨叹,一面咳嗽起来。那孩子自言命不久长,然谁又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呢?叶青不知晓。他本就不知任何人的归期,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拥有着怀中的剑,他甚至除了那柄剑一无所有。

那些旧日曾熟识的名姓,也都逐渐淡落下去了罢。叶青叹息,继续向东前行。去什么地方也无所谓,因他要找寻的人可能在任何一处,他也必须前行。那人不在金陵,那便可能在其余城池罢。每每思忖到那些,叶青总不自觉地浮出笑意。他是个那么奇怪的人,会为了自己的死而微笑。那种缠住了的死,一直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却始终不肯被他抓到手中。

他抱着长剑前行,那上面有着泪痕的月­色­长剑。那带着铸剑师伤痛的长剑,他不知是何时得到它的,自他有记忆,他便一直怀抱着那柄剑。与他同心同意,看着他的战斗和罪的长剑——剑上染了血可以洗­干­净,而他的罪以他所有的血去洗,也无法洗去了罢。他早已流了太多的血,剩下的血也稀薄了,让他只有继续微笑。

叶青走着,身后忽有风向前吹起他的衣襟,瞬有一个身影闪到他前面,他停住脚步,见又是那小少女苏蘅。苏蘅拦住他的去路,“大叔这是要去哪里?听人说再东就是海了。海可是很可怕的地方哦。”

叶青淡笑答道,“小丫头你却要去哪里呢?大叔只是随便去哪里而已,生来没见过海,去看看也是无妨。”

“我要去找燕逸秋那小丫头!”苏蘅顿时气鼓鼓地道,“偷袭别人算什么大侠?根本坏丫头一个!”

“燕逸秋,那是谁?”叶青之前并未听闻过这名姓,不由道,“现在小小年纪出名的小姑娘还真是多。”

“就是那个自以为书法诗文天下第一的小丫头。”苏蘅撇撇嘴,“仗着自己长得漂亮,以为可以迷倒所有小孩子,把小萧也——她以为­干­掉阿隐她就能拉走小萧么?小萧又不是那种人——谁知道她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邵隐?”叶青皱眉问道,“他——那孩子怎么了?”因他颇欣赏那少年,不由多问,“我记得那孩子武艺已然很高,不在任何人之下,今次你这般说,却是为何?”

小少女苏蘅嘟嘴道,“定然死不了是真的,只是阿隐最是争强好胜,让那小丫头片子刺伤了总丢面子得很,不知后面又要去做什么奇怪事。小萧也很生气就是,这不让我出来去找那丫头打一顿消消气。”

叶青微叹口气,“真是小孩子家事情,你们都老大不小,教外人听去岂不笑掉大牙。”他又正­色­,“你不怕我说出去教你们丢尽面子?江湖之中可笑事多,这件也算上上。”

第章 剑起何堪为故颜

苏蘅却突然露齿而笑,“叶大叔又岂是随便传扬小道消息之人?若是叶大叔口才很好,怎可能有那般多奇怪传言?”她似觉露齿笑不甚雅观,掏了扇子掩口,却又因想到烦心事而收了笑容与扇子。叶青看那小少女表情­阴­晴不定,却想那是小孩心­性­,也并不在意,只道,“再向东走便是海了,苏姑娘,你却见过真海没有?”

他­唇­边浮出依稀笑意,抬了头望向东方,日头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记得惠宁与弓月城之间路途上日落山中,那海子连太阳也要歇息呢。”

话音方出,那日头突教云给遮住,身前小姑娘扯了扯叶青的袖子,“叶大叔,”她笑着开口,总是改不掉叫人大叔的恶习,“我是见过海子的,那样蓝蓝的一大片水,小时候与家母从惠远回弓月的时候,走的就是日落山那条道哦。不过大叔啊,我突然想起件事情,能不能帮我个忙啊?”她抬眼望叶青,尽管她的语音一直轻松而快乐,她那双铁蓝­色­的眸子依旧一直带着伤怀的光华,“因为我苏城月要去挑战剑之神哦,”她笑着开口,“阿隐下了战书,他自己去不了,只得我去。”

叶青听他话语,却是一惊,“你要去挑战那个人——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人?除了苏柳二人,从没人能全身而退!”

“我知道。”少女的眼明亮起来,“但是我不去不成啊。小萧和阿隐本来也不让我去,但是他们两个小孩怎可能拦住我呢?”她又笑起来,“所以,叶大叔,我要打败你。要不然我不会有信心去找那老头子——虽说你曾经说过,他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但你也不是有断袖之癖的奇怪人,所以我也不能太相信你那句话。”

“你不要胡闹!”叶青正­色­,“在那里送了­性­命,你友伴会怎样想?你可不是还有在故乡的亲人么?”

“我抢了小萧的剑来。他的剑真好,可平时也不见他用。”少女顾自道,向着叶青展颜,“那一柄剑,有个大得不得了的名字呢,什么抗天——”

她忽撩衣,单膝下屈,是邺地最重的跪礼。叶青向边避开不受她礼,少女的声音忽清冷起来,“向七绝之剑的叶先生出剑,原本便是不智之举,然今日苏蘅在此乞受先生指教,望先生莫再推却。”她礼毕站起,从肩带上取下了剑鞘。叶青看那剑鞘便略细,想剑也是细巧,却又想到那原剑主萧梦蝶,不由又想笑,却只是叹了口气,张手立着,“苏姑娘,这一次我怕不会留情。”

他微皱眉,抑住咳嗽,连颊边红晕也褪去了。蓝衣的年轻人安静地站立在路边,一手持剑鞘,另一手张着。他面­色­苍白,眼眸却愈发明亮。

少女后退一步,拔出了剑。那是一柄青青如碧的剑,纤细修长,在她指间作一声不经意的轻喟。苏蘅左手弹动剑脊,那轻喟便立时转了龙吟。少女抬头,微笑,“我和小萧不是阿隐那样的剑客,不是最常用剑的人,所以我可以用小萧的剑。”

叶青静静苦笑,却也已有了打算——让那小姑娘打消那个可怕的念头罢,她不是柳断影那样的绝顶天才,不可能这么年轻就——他也记得那一日,那比起胜利更光耀的失败。他不是一个长于忘记的人。

只要风还在歌唱,一切就不会结束。那么到了某一天,当风都只剩下不尽的呜咽呢?

而少女的剑便在那一刻动了。青青的剑带着温柔而痛苦的低叹,在她转手之时缓缓刺出。少女的剑很慢,叶青也不抽剑,仍然连鞘举着,他的声音愈发像叹息,“你想看剑神的剑吗?我让你看到。”

话音方落,他左手剑转之间格住了七下攻势。这时他右手方抬起,握住了剑柄。他抽剑之时,剑上几点泪痕忽地闪了闪,便被他卷进剑光一并刺出。他刺那一剑,面­色­愈发白,然他眼里又开始发蓝——“你看着。”

他身子只是立在原地,并未移动分毫,而手中的剑也只是向前微递,少女却忽惊叫了一声,向后跳了一大步,“这……这是什么?”她叫道,“怎么会这样——阿隐说你以前打飞他的剑不是这样——算了,我再来!”

她轻叱一声,剑势又转,青青长剑被她双手举过头顶,便如同刀斧一般直斫下来。叶青猛然收了长剑,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夹住剑尖,借力向后掠出一丈,方化解那一式——他看出了那式的来头,那本就是他熟悉的——他甚至连作梦的时候都梦见过那样一刀,从那个喜爱歌唱的姑娘手中挥出,那样斩落下来。“这是蝶影刀客的洗月诀?”他落地时问,咳嗽起来,面­色­发青,“你见过她了?”

苏蘅咯咯笑起,“柳姐姐知道叶大叔光会使坏,就教我这一招,说能破一切剑技。”

“你都叫她姐姐了,为何光叫我大叔?”叶青苦笑,“这样以后若还见得到她,定学小顾叫她小影儿!”

“你尽可现在就叫。”忽有女子笑声自一边树上传出,叶青无可奈何地抬头望上去,罪魁祸首便坐在树枝上,背负着雪亮长刀。她向下望着叶青和小苏蘅,溜出来的一缕长发半遮住一只眼,笑得面上露出两个酒窝,“叶青,你还是自认技不如人好了。这小丫头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你若是不用绝学,她现学现用的洗月诀肯定会把你痛快赢下——你那半吊子的剑神一剑,形神都没有!”

“……柳姑娘。”叶青低声叹息,向树上女子作揖。女子忙跳下了树还礼,然后摸了摸小少女的面颊,“城月,别再嘟嘴了,苏诚阿姨捎信给我,要我看好你,你别光跟那两个小鬼头混在一起,他们那些小贵族不求上进,还不如你呢。”

“柳姐姐又拿我玩笑。”苏蘅撅嘴,收起了剑。她挽住年轻女子的胳膊,向叶青吐舌头。叶青只觉无奈,也实在拿那小姑娘没办法,不由叹了口气,向柳断影道,“柳姑娘,别来无恙。”

柳断影又笑,“看你破洗月诀一式,武艺又有­精­进。这么久不见,你反瘦了——你为何要从邺国回来?”

“我在找萧荷,他曾允诺过我一件事。”叶青轻笑,咽下了未完的后半句。他知道柳断影不会问他为什么,是什么事情,他们那些长成了的人们都知道不去问别人私事。

那年轻女子果然转了话题,“阿怜姐姐前些日子还看见,说要找你。她可找到你了?”她轻笑着,一手拽着小少女苏蘅,“叶青啊,我还听人说你有女难呢,你自己可听闻了?”

叶青又苦笑,用手背抹抹额头,额上的汗有些冷,抹在他的手背上。年轻人咳嗽着,­唇­边有了点血迹,他重抱住了手中的长剑,微笑道,“叶某相知之人没有几个,连这也要拿来玩笑的话,便太促狭了。”

“你总是那么不开心,若我不取笑些你,你都不会笑出声。”柳断影口中说着,又将苏蘅拉到面前,看了她一眼,叫道,“哎呀,这小丫头又晒黑了,怎和苏阿姨交待呢?”一面捏那小少女的脸。

小少女苏蘅打开她的手,想要开溜,却又被拽了回来。“叶大叔,”她终忍不住求救,“柳姐姐欺负我,帮我啊。”

叶青不由又笑,“小影儿,放了苏姑娘罢,你看她怪可怜的,脸都被你捏肿了。”他走上一步,忽想起正事,神­色­蓦地凝重,“苏姑娘,你可记得刚才那一剑——那样起手势,是剑神非鄞的招式。而我的剑术,不及他十一。”

“呀,对了,城月你说你要去和剑神比试?”柳断影似刚刚想起这些,手中还揪着少女青衣一角,“你可别去,当心死在那里。那人虽长那样一张俊脸,却丝毫没有人情可言,对女孩子可也不让分毫的。”

“但是我若不去,阿隐又会——他定会觉得我和小萧只是他的拖累,”小少女眼里已有了泪光,面­色­,“我比他们两个都强,所以我一定要去!柳姐姐,你和叶大叔都欺负我,但是你们——”她话未说完,柳断影左手已轻叩在她后颈,她不及惊呼一声便软软倒在女子怀中。柳断影微叹口气,“我关起你来也不能教你去——否则怎能向苏阿姨交待。”

女子垂下眼帘,长而弯的睫毛在眼上投下细细的影子,“叶青,这小孩我带走了。你要去找萧二公子的话——”她又望了一眼叶青,“那你就去找好了。还有——下次相见,怕你我不得不亮出兵刃。”

“你还在歌唱么?”叶青忽问,“五年前那曲歌谣,你还记得么?”他问着,然后咳嗽起来。听见自己的声音也遥远了,这件事让叶青略惊,按下心神,压住喉中温热上涌的血。他眼中柳断影的脸也有那么一刹模糊了,那一切是梦还是真实,他自己也不清楚。

“歌,自然还在唱着。我有那么多北地的歌,为什么不唱呢?”年轻女子稍愣,便笑着回答,抱起了那小少女,“我要回去金陵了,你就去找萧二公子吧,这一日,当你我不曾见过最好。”

叶青沉默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子朝远方走去。他走了不久,便在路边俯身吐了几口血。那样稀薄的血­色­——他真的没有留下什么血气了呐。——那一个声音,带着戏谑,那么,你要在这里死么?

妖­精­。他想要开口,却没有人可对之言语。妖­精­,你又在哪里?

我已经遵从了我的诺言,从那万里之外的他乡归来。风的歌唱早早就成了哀鸣,而剑的生命也本该终结了。那就是早已死去的运命——你是知晓我与我爱着的一切的,所以我能够托付你的那一切——

日头又从云后跃了出来,让年轻人有些睁不开眼睛。路上很少行人,他穿的靴子也快要磨出洞了。那些却并不重要,对他而言,重要的东西,早已失去很久了。

顾卿怜,柳断影,她们都是值得信赖的友人,但是只有那唯一的一个人,他会对那个人托付一些事情——他回想着那个少年的音容,那比同龄人略为高挑的身材,疏朗的眉目,那在泪河边上的相逢——

只是相遇终究意味着相离罢,他以拳叩­唇­止咳,一手抱剑,他的一生都在相离,相逢和相聚只是那条路上短暂的片断,倏尔又走向相互背离。他平生在意的一切都那么早便离去,即使他变得玩世不恭,那一切依旧那般匆匆。

他一直朝着太阳的方向前进,穿过田野河流,不觉傍晚,他却又看见了金陵城门。叶青觉自己走错,却也只得自认倒霉。在城中又绕到入夜,他找了户人家借宿,那户老夫妻二人愉快地接待了他,还让他宿在自己儿子的屋中——他们说孩子今日方进京赶考去了,也想房里有个年轻人。二人言语之间无尽慈爱,让叶青也觉暖意。

而叶青虽年轻,在夜中失眠已是常事。他有时会想到过去,那常常是在他抱着剑坐在床榻上之时。夜逐渐深了,叶青有些困意,火光却突照亮了屋室。

叶青大惊,冲出门去,却被烟呛得咳嗽不止,那房屋已燃烧了起来。他撞开老夫妻的屋门,不由分说将二人一手一个挟起,不顾剑鞘磕了老人的腿骨,奋力冲出屋子,本想将老人安放在街道上——他看见整条街道都起了火,只得继续跑出去,到一片空地,他将老夫妻放下,安慰几句,刚直起身子,右臂忽地一麻,他看见一根透骨钉钉在右肩上,血已染湿蓝衣。他朝旁边唾了一口,没什么办法,左手抽剑弃了剑鞘,反手挑出右肩透骨钉,剜去旁边血­肉­,血流得愈发多了,他咬了咬牙,“要取叶某­性­命的,勿要扰了无辜百姓。”他冷声道,闪身远去,一面用牙咬住剑,封了右肩|­茓­道。用左手——他有些后悔过去没仔细练左手剑了。只是这时后悔又有何用?他不会输与死在此处。只要他不想死,他就不死。

他止住身形之时已有些立足不稳,听身后来人之声也觉不少,回手持剑,微侧身,数来人数目——七个人。

叶青些微苦笑,他长长吸了口气,定下心神,调稳气息,道,“叶某不顾江湖道义,却有人更不顾。”

那来人们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将手中武器朝他招呼了过来。年轻人左手持剑,那些记忆之中的招式,他一直以为已经忘却的过往,在他月­色­的长剑挥动之时流淌出来。那些旧事,他自己早已不愿再想到的,那些属于他自己的回忆……

他不愿在这样时候乱了心绪,便微叹了口气,道,“残光。”

而他的眼也在深夜,火光映照之中微微发了蓝。

因右肩伤势不轻,又不常用左臂,叶青出手之间颇有疏漏,即使残光一式,也只让那斑驳泪痕的剑上染了鲜血,尚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气力有些不继,剑却依旧被稳定地握在手中。

“你们些人,太过放肆!”忽有少年声音,三声细小破空,七人之间三人已然倒下,颈项上停着一只蝴蝶,蝶翼微颤,在火光映照之下有依稀血­色­。倏尔又有剑气破空,带着死的声音的风。

叶青记得那是谁。

白衣的少年就立在不远处,手中长剑洁若冰雪。他见叶青,便行礼道,“这些宵小太过可恶,在下与小萧在酒肆之时,他们也敢烧屋。”火光映照之下他的面­色­也很是苍白,显是受伤未愈,那双与夜同­色­的眼中却有笑意,“先生受伤了,快快包扎为好。让小萧帮先生罢,他可是行家。”

他向一边挥手,那一个小少年也从夜­色­之中走了出来。还未现全身形,便已开口道,“门主,小萧一个人其实就可以——”

而那和记忆中人非常相似的少年出现在眼前时,叶青也似忽有些恍惚了。——那是妖­精­么?他右肩的伤痛着,而他早已习惯了痛楚。年轻人望向那两个小少年,微笑道,“此次承蒙相救,叶某感激不尽。之后若有用得着叶某之处,某必尽微薄之力。”说着从地上拾回了剑鞘,拭净剑,纳了回去。

“先生多礼了。前日先生救了苏城月,已是我们的恩人。我等才应尽微薄之力。”少年邵隐开口,“只是苏城月抢了小萧的剑说要找人打架,不知去哪里了,让我们却有些担忧。”他挥手让那小小少年快上前,萧茧却似有些迟疑,久久才上去看与裹叶青的伤。叶青微叹息,“因为我的关系,又毁了那么多——而我只能救两个人,看来杀孽又重,注定回不去了。”他说着,不觉剧咳,朝一边吐了两口血,用手背擦嘴,久久也不再开口。

邵隐却盯着他,“先生意思,是要依旧礼……风中,那么先生的出生地又在何方?”他言语直接,叶青也不觉什么,只是淡笑,“我注定不能回还了。就算把我的灰烬洒在风里,也根本回不去了。何况——”他的笑容里带着忧伤,“我本就不知出生在何地。”

“那样的话,确实麻烦。”邵隐若有所思地道。

叶青叹了口气,却忽听见少年萧茧在他耳边轻轻开口,“萧荷要杀你哩。”

“我知道。”他回答那小少年,却连邵隐也当是回应——那白衣少年微皱了眉,思索之时眼睛更亮,小少年却又在叶青耳边道,“那是你让他杀了你——对不?但你不应让他那样做,这是对你不公,也对他不公。”

叶青忽大笑起来,不仅让萧梦蝶朝旁边跳了一大步,连邵隐也被吓了一跳。白衣少年问,“先生这是缘何发笑?”

“不,没什么。”叶青止了笑,听远处燃着的街道之中的火声与人的哭声,笑容逐渐黯淡,“他在哪里?”他问那小少年。

黑衣的小少年跳到了白衣邵隐旁边,二人并肩而立,“少兄向东南方向去了。”小少年开口,“他追随着一曲沉默的歌而去。”

“小萧!”邵隐轻斥,“别对叶先生打这种哑谜——你那少兄本也是鬼祟来的,就说出来又何妨?”

小少年萧梦蝶微笑的时候,眼里的茶­色­淡化开来,清浅明亮,“门主,我也只是说实话呐。家兄­性­子最是怪诞,和我也没什么­干­系。何况那些事情是叶先生与家兄的,在这里Сhā话可不大好。”

叶青望那小少年,“你说得对。”他平静地道,也并未去关心自己的伤,“有些事情,你们这些年轻人并不应涉及,那是旧时代的事,旧时代与我之间的纠葛,和你们年轻人无关。”

肩头伤势作痛,年轻人的面­色­苍白,然他­唇­边依旧停留着微笑,“二位相救,在下感激不尽,然还有事在身,在此告退。”

他怀抱着长剑,掉转了身子。走了两步,忽听那身后白衣小少年邵隐的声音,“叶先生,在下却有个不情之请。”

“是什么?”叶青没有转身,只是问。

“叶先生,那件事情在此地不便说出,想请先生去客栈一叙,不知可否?”

叶青微微一怔,又咳嗽起来。­唇­齿之间有血的气味。他沉默良久,终转回了身,淡笑道,“无妨。”

他并未听见那两个少年的互相耳语,只是淡然而安静地随着那两个少年踏上路途。他已经­干­了他要­干­的,剩下的事情让那些巡捕­操­心好了。天­色­依旧很暗,叶青寻思,那少年邵隐的眼睛也是和最深的夜空一样的­色­泽罢,那个白衣的小贵族公子,背井离乡过这样的生活,看来故国的人即使和风一般不羁,却终究不能得到平静与安宁罢。

叶青一面思忖,甚至忘了肩上的伤。他自己的脚步声在暗夜之中回响,让他又想起了六年之前,在卫国的土地上,那背负长刀的少女唱起的北地歌谣。

叶青那样走神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很多事情。那些他曾经在意和不在意的,六年前直至今日并且无法结束的长久逃亡。他逃了那么久长,一面回身战斗着。战斗与胜利又有什么用处呢?在那漫长的流离之中,却连希望都消失得了无踪迹了罢。

第章 轻书漫笔迩今缘

叶青走到那家小客栈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年轻人因伤和咳嗽,有些不太开心,虽自己看不出,他脸­色­有些青,且­阴­沉。他随那两个少年走上二楼客房,进了房门,他便开口,“邵门主究竟何事,非在此言说不可?”

“先生,”白衣少年开口,声音淡素而平静,“我欲杀了王上,先生以为可否?”他刻意用了邺的方言,那一旁小少年看似有些狐疑,却什么也不说。叶青是懂得,但他也不知为何——他便也用了方言问,“王上与邵门主有何恩怨,让门主欲杀之而后快?”

“那一些先生无需知晓。”邵隐道,叶青忽便觉得那小少年的深蓝­色­眼眸越过了他,在望向某个不可知的彼方——那样危险的信号。叶青低声叹了口气,问,“那么,你如今还是剑么?”

“剑?我或许还是罢。”少年的声音有些低,那已经离开了很久的声音,“我仍然是一柄剑,十年磨剑,霜刃未试。”

“你若只是剑,现在的你,便还没有能力去杀了王上。”叶青直道,“且你若杀了王上,又谁堪当新王?”

“谁做邺王,与我无关。”邵隐的眼眸这才从万里之外的彼方回来,凝到叶青身上,“邺那样的地方,也不需要什么才能便可管辖——反正涟歌公主已然长成,女王治理邺国也是无妨——而我一定要杀了杨玄清!”

听他那般恨恨开口,叶青也微一惊。他这才注意了那小少年的装扮——邵隐一身白衣,袖口衣襟也无其余­色­泽点缀,更兼他以前听闻过一些传闻,便确定了那小少年的根底——然叶青并不说出,只是微咳,久久方苦笑道,“若你真心如此,他人也无权相阻。你想作什么人本便由你,因你是你自己的刺客。”

邵隐望着叶青,面上终微有笑意,“只是先生——邵某还未能得到足够力量。在下本意以剑神之力见证,只可惜……”

听他说起剑神非鄞,叶青忽想起那小少女苏蘅,便道,“你友人苏姑娘言说要替你去挑战——她已被蝶影刀客柳姑娘制服了,在这和你说声。”

“苏城月——她果然是要去那里。”少年若有所思地道,“这件事却多亏柳前辈,否则先生知道,我目前还未能赢过她,以她­性­子,更是死也不会在剑神面前屈从——若失去城月,我们就完了。”他低声叹息,“那样,我要做的,就全是空谈。”

他与叶青均以邺地方言对谈,一旁小少年萧茧似听不大懂,一直走神。叶青有时会打量那个孩子,妖­精­两年前也是差不多大的,只是略矮一些,面部的线条也要柔和一些,还更有活力——这个孩子却似把心中事藏在了他的礼节之中,并没有向别人暴露心事的习惯。

“总之,”发现自己走神,叶青笑笑,也不再说方言,“你要做那件事,也不是现在。你不是有伤在身么?”

邵隐浅笑,也不言语,一旁小少年却开口道,“他总是不在乎——叶先生,门主很尊敬您,还是劝劝他罢。”

叶青轻叹,望着白衣少年,“你是背叛了家族和故国的人,所以才会在这里。贵族子弟流落至此,却又拘于家世声名,却对你前途不利得紧。”他道,“你首先是你自己,不用拘于其余事——除非你想回去,而对于邺的背叛者,那根本不可能。”他又叹了一口气,“孩子,你的未来,不要如我一般。叶青背叛了过去,如今想来,失去的要多得多。”

他不再说什么。那过去的蛛网,被禁锢的过去和未来,那从很久之前便响彻至今的哭泣声。那样带着伤与痛的梦。

“叶先生。”少年邵隐开口,“命运这种东西,在下并不相信。且我也不想回去,因那里承载太多仇恨。”他的声音又淡了,那不知向何人诉说的语气,“至少我有许多事要做,我有许多友人,我们彼此不会背弃。”

他最深夜­色­的眸子透过了叶青,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呢?阳谷罢,那个可以让一切人忘却悲哀的地方,又怎对这孩子而言承载了那许多呢?叶青并不知晓哪些,然他望向那白衣少年之时,从那夜­色­的眼中读出了某种奇妙的事物。

哪一种淡漠的感觉之下掩埋的,血的温度——叶青又咳嗽起来,他以手掩嘴,血却顺着他的手指淅沥而下。他自己也有无法忘怀的那些事情——并且如今,那一切的一切又涌了出来,无休无止。

云忻拔出了长剑,夕阳的光线因那剑光而有些黯淡了。她走过来,向着叶青,“师傅会乐意见门下弟子如此么?那么拔你的剑!”她声音清冷,青­色­眸子里没有感情,叶青仍然抱着剑站着,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了。

于是他微笑,安静而温和,比他所有时候的微笑更加忧伤,“师姐,多说无益。你若想杀了叶青,不必逼我拔剑。”

“你的意思是,你若出剑,我不一定杀得了你。”云忻的声音中有半分的讥诮,“然你若求死,我一定不会杀了你!”

她忽厉声,“叶青,拔你的剑!流中弟子无一人是懦夫,你逃又有何用?”

叶青叹息,自怀中剑鞘拔出长剑,将剑鞘弃至地上,道,“如此……”他又叹息,声音在风中远去了。

风势一紧,她便刺出了她的剑。年轻女子的剑势很安静,随着她出手带着微薄的残光。叶青只是握着剑,也不动,那刺来的剑击中他的剑身,剑抖了抖,忽地一声长吟。

叶青微惊,目中蓝光闪烁。伤逝伤逝,你却缘何如此——他无声地问,剑却不回答,只是带着他的手,准确地格挡住所有的剑招——他自己也不知那是为什么,以及,为了什么。

而他自己本来是一柄剑,却在那岁岁年年之中磨蚀得愈发黯淡。他甚至已然不想回忆他那少年时光,那些早已流走的年华——

他终究不知那是为了什么,直到他的死,他也不会知道那一切的前因后果。

叶青猛然醒觉,是因那白衣少年急切的声音——“叶先生,您没事罢?”一旁黑衣的小少年不言语,但也在注意他。叶青从出神中醒觉,轻叹,拭去­唇­边血迹,微笑,“只是老毛病,眼下还死不了。我还没有到那时那刻。”

叶青的笑安静而温和,他大部分时间都不会那样微笑,然这小少年让他想起了什么,使他对那少年微笑,并且说出他原本以为不会由自己说出的话。

“孩子,”他微笑开口,“你们两个都是,之后无论遇见什么,也不要轻言放弃生命——只要活着,即使你们错了,也有机会补回。”

只是以他自己,却无法实践那少年时代许下的不可期诺言了。此时此刻,他仍要祝福那两个少年,“你们有超越我的前程——我已然年长许多,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他抱着剑,向那白衣少年行礼,“公子,在下作为邺人,终要向公子行礼。”

“叶先生。”邵隐还礼,“是要离开了么?此一去,今后还有相会之期否?”

叶青不答,只是微笑欠身,便走出了屋门。他出了客栈,肩头的伤还痛着,但他管不了那许多,因他又听见那过去的哭泣,一直在催促着他向前。他是终究不能在这里止息的,无论如何。他必须遵从那久远之时许下的诺言。他是毁过诺背弃过过往,然那样一个诺言,却让他一定要从邺回到中原——因为他不曾在故国的城关处死去。

走至城门,已然午后。秋末的日头并不毒辣,只微有暖意而已。叶青问了城门官方向,城门处所有人却都以看怪物的眼神看身上有血的叶青,最终城门官咳了几声,说他大概与城中近来杀人案件有些牵连,且带着刀剑违反了槿国禁令,然后招呼旁边兵士,缴了叶青的剑,将他用铁链锁了。叶青连辩解的功夫也没有,便直接被关进了牢狱。

槿国的法纪确实颇为奇妙。坐在铺着稻草的硬木板床上,叶青那样思忖。稻草上有醋的气味,是为了防止牢疫,然那气味却让叶青咳嗽不停。他一面咳嗽,听得隔着木笼,旁边那看不清脸的犯人没好气地喊,“有完没完?你痨病鬼现在死了算了,别祸害别人!”

“抱歉,吵到尊驾。”叶青抑住咳嗽,苦笑道,“在下也非刻意,不过旧疾,却是一时半会死不得的。”他有微叹气的念头,却是入了牢房头一回。那边静了片刻,声音又道,“听你年纪轻轻,犯了什么事情,居然关进了死牢?”

这原是死牢么,叶青不由又笑,弄成这样子,若教看见了,一定会被笑话罢——那要出去么?什么时候出去呢?他并不担心他的剑,因他知晓它。

“在下却是咎由自取。”叶青笑道,“在下作过的坏事数不胜数,进死牢千百次都不足抵罪,此次被抓了是槿国好事,尊驾也不用太在意——某便是叶青,那老祖母用来吓小孩子的,鼎鼎大名的魔头是也。”

他那样说着连自己也想发笑的罪名,不由就真笑了出来。那样言说却有一种奇妙的快意,尽管无人见他,他的笑却愈发快活,“尊驾也曾听过在下恶名罢,此次在金陵开了杀戒,故教捉了,信不信在下将养两日便冲得出去?”

那边牢中的犯人静默了,久久方再响起,“你既是传闻中的叶青,我也有事想问。”他的声音又消失了很久,才继续了话语,“十年前,你为何要杀了阿骏?”

那人甚至没有说出全名,叶青面上方有的一点血­色­已全数褪去。他并未回答,久久,声音又道,“惠远城郊习姓人家打猎为生,做了什么,值得你杀死——且她当日还救过你!”

叶青不回答,他不分辩也不承认,只是安静地躺了下去,在稻草床上。久久,他掏出了那块四方玉牌,在墙上砸得粉碎。他最终什么话也不说,那边牢里的人也不再说话,沉默在漆黑的牢狱中蔓延开来。

叶青将一只手放在眼上,他自己的手那么冷呢,他也有些疲倦了——阿骏,阿骏。在沉默中他念着那昔日少女的名字,­唇­边浮出了浅笑。小师姐之后,他又遇到了这样的事——那些乱传言的人什么也不知晓,现在即使杀了他们,也根本不值得——十年了,那样漫长的岁月呐。那时小顾和你结拜为姐妹了,——若你不死,其实一切也许不会如此结局。他暗自喟息,只是往事已了,不久去死之国时,也再无缘相见了罢。

他不觉在牢中睡着了。第二日开牢门的是鸢,年轻人见叶青狼狈模样,不禁浮出促狭笑意,“叶魔头睡得可好?”

“一夜好睡,还多谢兄台照顾。”叶青依旧躺着,望着屋顶,肩上伤没有前日痛了。他不看鸢,忽道,“将某囚禁在此,是兄台意愿么?”

他的声音很是懒散,因他又是素日的他,不羁如风,永不回头。

“若是在下还好。城主有令,将城中邺口音和长相的人统统抓起审问,叶魔头嫌疑颇大,加之其余牢房都满了,便送至此处。”鸢似笑非笑,向叶青扔去他的剑,“只是今日事情已查清,故要放大魔头出去。”

叶青接住长剑——那正是他的剑,他入手便已知晓——他自己就是一柄剑。

“多谢。”叶青笑道,“那样在下便可走了么?”

鸢耸耸肩,“悉听尊便。”

叶青便站起身,向着昨日声音来处道,“叶某尚不知尊驾名姓,可否告诉在下?”

那边没有声音,鸢却开口,“那边的人么?他也放出去了。你若要找他,出去再找也无妨。”他带些促狭地笑了笑,“因昨日抓人太多,本府不提供牢饭,更遑论补偿。”

叶青微叹,“只看眼­色­听口音便抓人,槿地如此,是更让邺家子有了一试之心。然王上若迁怒你国度,又将如何?”

“你们王上离这里那般远,怎管得着。”鸢撇嘴,“且就算邺宣战又如何?槿之中仍有剑神在,昔日剑神一人平定六国,传承下的神之力,邺的武夫是敌不过的——”他又笑,“不扯这些了,你走罢。”

叶青离开牢狱,发觉天­色­已然暗淡,连新月也沉了。他出了金陵,向着星辰指点的方向去——虽他并不知是否正确,但是妖­精­也许就在那里。妖­精­追随着一曲沉默的歌——那会是谁的歌呢?他不由又想起了柳断影。

他一生之中,颇有几个相交甚笃的女子。从他自小倾慕的云忻,为他而死的习骏,一直冷眼旁观的顾卿怜,在歌唱着的柳断影,甚至那活泼的小姑娘苏蘅——大多是邺的女儿,自由的风的后裔。

然他自己一生却总在别离,最终还是独自踏上永诀的路途,那就是约定了,谁也不能更改。

走向东南的方向,在那深夜之中,叶青又听见有人在吹笛了。那同一曲歌子,带着伤与泪水的微笑。是那个孩子留下的歌罢,那以琴为心的少年。叶青不由为那笛而驻足,却没有前往的念头。那是一曲好笛,他驻足在夜风中,听那半阕清音,那是故乡的歌。他甚至记得曲词——那些旧日的歌。

他听了片刻,又继续了前行。他的肩伤略有些痛,让他将剑抽出了剑鞘。他的剑,他的另一半身。叶青凝神于剑之时,伤痛也淡去了,天地之间又只剩下了他与他的长剑。苍白的人,月­色­的剑。繁星已然满天,他就在繁星之下,挥动了名为伤逝的剑。

他流派的起手势,梅祭,在那三月时节。他记得起初学剑之时,榆叶梅正开得盛。那时天气尚冷,他还穿着夹衣,师傅便让众弟子看庭院里那三株榆叶梅,教他们悟流派剑意——那是梅祭时节。叶青记得那时他还很稚幼,对着梅树冥思三日却一无所得,终一怒拔剑——那时伤逝第一次回应了他的心。

只是最终他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一切那样开始。

梅祭,漠风,初晴,挽歌,碧颜,清影,残光,他安静地将那些剑势一一使出,他学到的,领悟的,抑或随心而行。

他只是那一个年轻人,安静地行走在天地之间,受过伤,然后痊愈,却终究厌倦了那跋涉的路途。

叶青挥出了他最后的一剑,残光。剑上的光暗淡了,却随着他的手划出了比繁星更灿烂的光华。

他收了剑,肩上的伤口又流出了血,然他并不在意,只是抱着他的剑,继续他的步伐。叶青在荒原之中行走,远远有什么鸟夜啼的声音,涩哑而狞厉,让他小吓了一跳。

叶青虽是夜眼,在夜里看得清楚,然他也未曾看见人家灯火。一路以来与他相逢的人,均未曾得到安慰罢,他前行着,几不知要去向何处,却仍要前行。

那时他的剑格挡住云忻的剑,双剑交击一十三次,蓝衣女子后跳半步,低声道,“好个叶青,武艺­精­进至此!”一面换了反手握剑,借近巧之力,攻势狠辣许多,“叶青,你若只守,在我手下过不了百招!”

她原本留三分守势,却终将那三分力也化为攻势,叶青微叹,但他自己甚至不想防御,更遑论攻击——他从来不曾想要伤害那女子,然如今他们已成敌人。

“小师姐。”他低叹,声音中带着太息,“记得昔日,少师兄——他如今还好么?”

叶青在剑与剑交击之中咳嗽,­唇­边又有了血迹,“伤了师兄,是叶青一生之憾——”还有更多的话,他却再不愿说出。少年时代终究已经完结,言语本已无用。

他只是低声吟起一首诗,那不知何时何地的诗人写下的,拙劣的诗句,他甚至有时以为那就是他写的——

潇湘夜雨几时停,梦魇依稀情未宁。

塞外旧交心已改,关中新友意难平。

夕颜翛然入棺柩,月影婆娑洗雀翎。

醒罢笑言闻铁马,何人又道故都晴。

那同样的一刻,他又忆起了过去,久远到几乎记不清的时刻。那是十年之前,他那时十六岁,还是个小少年。

阿青,他记得师傅的声音,温暖而慈和,无论什么时候,遇见什么事情,都要活下去。只要风还在歌唱,就不要死。

我们相信的世界是风的魂灵,而在我们死后,也会变成风,保护着我们的故国。不要怕活着的时候被禁锢,人生本就是风的牢笼,然若惧怕活着,连风也会死去。

他记得少师兄有时会弹从西方的前靖传来的某种拨弦乐器,那琴声清而淡,却有种奇妙的韵律。少师兄和所有人长得都不大一样,他比所有人都白皙,头发也有些卷,眼是漂亮的宝石蓝­色­,有如那前往清化路上的海子。有时少师兄会用一些谁也不懂的语言说些什么。叶青觉得少师兄非常神秘,然那漂亮的少年总只是对他微笑,如从天上下来的神祗。

那时叶青还总是努力想要让小师姐看自己一眼,少师兄便已赢得了她的心。

只是事情到了如今,总是温柔微笑的少师兄不再握剑,蓝衣的女子也已成了敌人。

第章 歌诗旧日踟蹰念

并且他也忘不了,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师傅看自己剑舞之时露出的笑容。那一切即使他在很久以后用他的第一次杀戮让师傅成了他心中的伤,他还是不能忘记。

那么如果那时死的是他,一切是否就不会如此?风的狂吼之中,叶青又露出了笑容。现今回顾本已无用,连怀念,也早已成了笑柄。他的眼中蓝光闪动,但他放开了手,让手中的长剑落到地上。

随着长剑落地之声,那同样的一刻,女子的剑已然穿透了他的心口,将他钉在了城墙上。那时三伏,他觉得身后有些烫热,胸中却只觉冰寒。随即他又微笑了,那是和过去,如今直至未来一模一样的微笑。他笑着,­唇­边溢出血,却只觉被剑刺穿有一种奇妙的快意。

无论如何,他还了这一剑,以后是否拖欠,也不再由他承担,即使要他承担,他也不会承担。

城墙烫热,但他却仍觉得寒冷。但是这样的剑是杀不了他的,因为他的心太小了,即使一剑穿透了心口,他还是不能死去。女子的手握着剑柄,抵在他的胸前,年轻人又笑了笑,艰难地抬起手,示意她拔出长剑。那时的痛楚一如以往,但他早已熟识了那种痛,他惧怕的已经不存在了。

叶青靠在城墙上,伤口没有流太多的血,他半边肺早已烂掉了,这一剑也就是皮­肉­之伤——但是他觉得很累了。风逐渐平息之时,他开口,“斩下我的头颅罢……师姐。”

女子却道,“我知晓我杀不了你,活下去罢,我的小师弟。”

她青­色­的眼眸里终于多了丝暖意,“对师门的债,你算还清了……今后你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她撕下自己一角衣襟,擦拭了剑上的血,重新纳入剑鞘,“只是……”她的声音淡下去,“你大概,还是……因为你无法释怀。”

“为什么?”他依然依靠着城墙,眼眸发蓝,“师姐,为什么不杀我?”他不再笑,几乎喊了出来,“如果你不是为了杀我而来,那么你我为什么到这里来?”

“傻孩子。”女子转过了身子,离去之时,声音随风飘来,温柔而恬淡,“你听那风还在歌唱,你死什么死。”

叶青徒步前行了一夜,却没有什么困倦之意,只他步伐不快,自然走不了多远。如今妖­精­的存在和诺言,分明是让他继续向前的最后一点力量了。年轻人一路风餐露宿,朝东南方向行了十余日,便看见了一座小城。那小城掩藏在树林之中,城墙几是如树叶一般的青青­色­泽。

那就是叶青近三年前曾去过的地方,他在那里遭受了生命中最大的一场失败。他本想绕过那座城池,只是看见城门之时,他又想起了那个人,有了与故人一叙的念头,便往城中而去。守门兵士见了他,便拦住,道,“汝非贵胄,不得入城。”

“邺家之子,六国之外。”叶青回答,微笑欠身,“吾曾与剑神一剑之缘,如今至此,只为拜会故人。”

“若汝与主上有剑缘,怎得如此模样。”另一名士兵白了他一眼,“汝当知晓,凡进城者,非主上之命不得离城。”

叶青微笑,“吾知晓,早在三年之前。如今只一人来此,意欲与剑神相叙。”他的声音很安静,让那二名士兵放了他入城。他进得城中,举目四望,一切还是与他前次来一样——他前次是逃亡而来,而此次,也不过是在归途之上流离。

他进了城,城中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人注意他,都安静地继续着自己的事情,似乎新来的访客并不存在一般。所有的建筑物都为青­色­,而城正中宫城之内,宫殿的­色­泽却苍翠如碧。那湛碧的宫殿矗立在天地之间,只为了那一个人立了一千年的宫殿。

以一己之力一统分崩离析之六国,传说中从天上下来的剑之神灵——六国君主自命为王,却均尊那人为帝——那就是他的宫殿。

只是那之后剑神再也无法回到天上,只得在此小城之中一代代传承力量,并且终其一生,被囚禁在这华美的牢笼之中。

叶青走向宫城,走近那翠­色­的宫殿,忽有小少年细细的声音将他的脚步止住,“站住,你想要做什么?”

叶青转头,在侧方站着的是一个很漂亮的白衣小少年,袖口衣襟都镶着紫­色­花纹,那小少年看起来十五岁上下,一双眼眸如翡翠一般碧绿。小少年看叶青看他,便又叫,“你新来此,又是何人,是为何事?”

“在下叶青,四海为家的闲散人。”叶青回答,“小兄弟又尊姓大名?”

“我?我姓紫,邺护国将军少子。”小少年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别的我不会告诉你。”

“独目美将军之风仪,某始终不曾见得,实为一憾。”叶青微笑,“更兼传闻护国将军武艺深不可测,叶青布衣乡民,无缘相逢。”

听面前年轻人夸赞自己父亲,小少年只浮出了冷笑,“你看得起将军,是他的荣幸。他早在很久以前,便已经被所有人唾弃。”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侧身给叶青让出一条道路,“若你我可再相逢,我会和你说。”他伸手递出一样物事,“你是唯一一个敢于重返这里的人。”

“唯一一个么,”叶青苦笑,“小兄弟,你却在城中几年了?”

少年没有表情,只是用他翡翠­色­的眼盯着叶青,“我十岁入城,如今已经十七岁,若无他意,便得终老此地。邺家子死离故乡,分明是最严厉惩罚,”他望定叶青的眼,眸中翠­色­安静寒冷,“无论我们被羁绊在什么地方,我们都将不是我们自己。——你眼睛的颜­色­那么忧伤,你是自愿承受罪的人么?”

“在下仅仅是一个普通人,”叶青淡笑,“一个甚至不知故乡何方的山野草民。承担些什么,并不是我能够定夺的。”

并且即使放弃又有何用,罪那样的东西。他依旧微笑,并且他还不能放弃一切,在命运行至尽头之前。

小少年带着郑重的神情,他的眼眸清澈明亮,“不知为何,我觉得你是活着的。”他道,“这城中所有的人其实都和死了没有区别,大家每日只是重复前一日的事情,就像被他的美杀死了一样,但是你却还活着,拥有我们都没有的生气。”

“但是你们都比我更能活下去,”叶青轻叹,“那么,我要去了——有缘的话,或许可以再相见。”

他走进翠­色­的宫城,内城没有守卫,他虽只进过一次,却知晓其中一切。悬剑廊依旧挂着各­色­佩剑——那些败亡此处的人留下的剑。叶青经过长廊,沿途也没有一个人。他看见尽头的碧­色­门扉,便有声音缓缓传来,“不知故人前来,孤失迎之过。进来罢。”

随那话语,青青门扉开了。叶青走进去,大殿之中亦颇安静,让他脚步的回音显得突兀而怪异。年轻人进了大殿之后只走了三步,便又停下,撩起前襟,以邺的跪礼下拜,“邺人叶青冒昧来此。”

“来者为客,请起。”那声音淡定温雅,却又如含着漫漫的疲倦与伤怀一般,那并非叶青第一次听见那个声音。他站起,继续走向殿内。剑神的宫殿只是一并碧­色­,却颇简朴。叶青看见他去拜访的人,长袖大袍,坐在一张木桌后,双手支着下颌。那人穿着青­色­,与槿国的贵族同样,眼也是黑­色­的,但他眼眸的黑和六国中人不同,那是极深沉的黑­色­,吸引了世间所有的光华。

他的容颜姣好有如女子,那一双漆黑的眼却让他更加神秘莫测。

“三年不见,剑进境否?”剑神又开口,“之前汝剑技已可与吾儿阿蘋相较——”他的声音如一声带着惆怅的叹息,“吾觉汝可造,故准汝出城……如今汝归还此地,是有意与孤相试否?”

未等叶青答话,他缓缓站起了身子,从桌上取了一柄剑。叶青暗自叫苦,因他根本无意如此,且右肩伤势未愈,更兼他早见识过剑神之剑——那种起手,他想来,只有洗月诀可破,他的剑,包括残光,都无法抗衡——他忽有些恍惚了,不觉又抱紧了剑。

极远的地方有什么在呼唤么?那样一曲沉默的歌罢!

叶青沉眉,微咬嘴­唇­,便见一片蓝光将翠­色­的屋室吞没。细看之时,那蓝光却只是剑尖三颗蓝­色­宝石的光辉。那已过不惑的男子持剑而立,如少年时分一般。

叶青低叹。也缓缓抽出了剑。月­色­的长剑上几点铅­色­泪痕。他抚着剑,眼睛开始发蓝——但他只是安静而低沉地开口,“如今剑中有障……不知如何方得解脱。陛下若能帮我破解此障……”他微笑着,握紧了剑。

风还在歌唱么?不要死是罢。他轻轻地挥出了剑,那不是任何一招一式的剑,只因他的心而起,因他而生。他不需要去刻意控制自己的招式。他就是一柄剑。

但是他也是他自己不是么?如果他只是剑,何妨真沉湎魔道?

对面长剑之上三颗蓝宝石凝一道流光,微点在他的剑脊之上。月­色­的剑微一长吟。叶青咳血,但剑势不曾改变。他是那样想知道答案,却也了解,连问题本身,都早已遗失在岁月的洪流之中了。

那么引领着他,让他继续挥剑的又是什么呢?他不像那凌烨之,有着被背弃的悲哀和痛失所爱的惆怅,也不如邵隐怀着家国的血仇,他自己曾经欠下的一切都已然还清,又是什么在引领他继续向前?他的剑风微转,不知为何。

终了半生叹,旧游今在否?他轻轻问出,双剑相击——不知为何,在那一刻,他反是愉快的。

“汝之心,太过柔弱。”对面的叹息安静地传至他的耳中,“若汝自求一死,剑怎会强大——虽汝之剑渴盼保护。”

“保护?”他喃喃问,“您说的是……”

蓝­色­的剑击中他的剑,他手指发麻,剑几乎脱手,但他努力稳住。肩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血的颜­色­愈发稀薄,“您言叶青柔弱,只是——”他的声音亦略带叹息,“在下早已——”

“汝早应死去,只汝必然存活。”叹息随着剑光而来,叶青侧身闪过,衣服已然被划破,“汝自亦知晓。”

“为什么?”他挥剑,追问,甚至忘了敬语,“为什么我必须活着?我爱的一切都死了,为什么只有我必须活着?”

“因汝即是剑本身。”杜泠的眼眸比夜更深,比死更深,“汝命定为世上最锋利的剑,与汝命运相交者,必因汝而死。”双剑再次相击,叶青手中长剑脱手而去。杜泠立定,道,“汝之剑诉于吾汝生平——既汝定负此罪,吾不杀汝。”

叶青后退,又咳嗽起来,却将口中鲜血咽下,“为什么?”他笑着,却比之前更多酸楚悲凄,“为什么我注定是剑,要毁坏一切才罢休——我的剑神,你告诉我,什么才是剑?”他声音愈发急切,“那样的话,我曾经的约定——我存在于世是为了什么?”

青衫的男子拾起了地上的剑,递给叶青,他的叹息如风远去,“因汝是剑,不通人情世故。汝本为守此世而生,只生不逢时。先祖统一六国,是为护六国无辜之人,那时七国战乱,苍生涂炭。”他望着叶青,“剑本不应多情为人。剑如此,剑神亦如此。否则,他怎不得回还?”杜泠的笑疲倦而冷淡,“汝可归去。汝终结亦在前方。”他回到了自己的桌前,“冷月光寒之下,汝之梦将终结。若汝可存活在那时,便再无事可奈何与汝。”

“您说的……是柳姑娘么?”叶青问,但男子再不回答,只是坐在他的桌前,闭上眼,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叶青走至殿外,胸中忽剧烈的痛了起来,那痛楚让他无法喘息,连咳嗽都咳不出来。那样一小段时间之中,他几乎以为剑之神的预言已然错了,他可以终结在此——虽然他并不想。

片刻之后,他方发觉自己半跪在地上,手中却还紧抱着他的剑。他终究是不能从这样一场梦魇之中离开了。

他站起身子向前迈步,步履却已有些不稳了。自从很久之前就连续不断的伤,即使是铁打的身子,也终究受不了了罢。走了几步,他便又在悬剑廊边坐下,努力平息胸中翻涌血气——他方闭上眼,忽听有喊声传来,“杜泠老头,我就是前日下战书的,若你有本事,就和姑娘比试一场——”那声音直让叶青吓了一跳。他睁眼看时,小少女苏蘅大摇大摆趋进廊中,见他模样,露齿笑笑,“叶大叔,你又如何落到如此境地——呀呀,看起来好狼狈也是。”

“姑娘无需喊叫,不似个女儿家。”忽有年轻声音,自叶青身后出现。声音沉静而温和,随声音出现的便是声音主人,叶青背对他,看不见他面容,却见小苏蘅怔怔朝那声音处张望,脸上还有奇妙的笑,眼里闪着亮光。他不仅也回头望了那人一眼,看了之后才觉后悔。

他本知自己并不英俊,见那人却更有些自惭形秽起来。那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长发以玉冠束起,有着一双沉静而吸取了所有光华的黑眸,那是个比大殿中的君王更美的年轻人,如玉似剑,然他此刻却不是神,他太过年轻,还并未拥有剑神那样绝世而孤高的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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