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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梦断江南 > 第一章 若伤浮生不得闲

第一章 若伤浮生不得闲

他又开口了,“剑神累了,今日不欲再见客人。姑娘或是等至明日,或可会会劣者。若姑娘击败劣者,剑神怕是会出门相见。”

“蘋公子。”叶青忽开口,“许久未见,不知君安否?”

那年轻人并没有露出太多表情,只道,“三年后又见君抱恙在身,劣者不胜唏嘘。”

小少女这才叫出声音,“好……好漂亮!叶大叔你果然说对了——他真的好漂亮啊!”一边说着,她忽拔剑出鞘,那略细而修长的青青长剑随着她的手指向那边杜蘋,“喂,你,虽然你很漂亮,但是我就会会你,怎样?”

“在悬剑廊之下挑战劣者,姑娘胆识值得敬佩。”年轻人依旧沉静而温和,“劣者不惧挑战,亦不会相拒。若三年之后依然会失败,劣者本便没有资格承继。”他伸手向上,廊顶的一柄剑跃入他的手中。剑­色­泽浅灰,看似厚重,“请。”他开口,握着剑的时候,表情更冷而凝定。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我出招了。”她回剑半弧,左手轻拂剑身,“我会胜过你。”

“劣者不会低估姑娘。三年之前,劣者也曾败过,那是这边这位公子,和一位柳姑娘。”杜蘋道,“尘世之中的人,亦有他们的力量。”

他开口之时,少女的剑已到了他的心前。年轻人的动作轻柔而优雅,格开她的每次出剑。叶青坐在一边看着——不过半月,苏蘅的武艺又有进境。她已非那与他初次见面时靠暗器方伤了他的泼辣小姑娘,只爱花巧而非实际——此时她已然是有了高手风范的年轻剑客。叶青看得清楚,二人至少在百招内分不出胜负。

那少女的剑路不很快,她刺出剑的时候带着笑颜——但是她的剑却愈发忧伤。那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又会为了什么而悲伤?

叶青并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杜蘋的剑路很优雅,那年轻人一直格挡,浅灰­色­的长剑在他的手中却明亮如同星辰。但叶青远望见那年轻人的眼,杜蘋墨­色­的眼里依旧没有透露任何事物,他却似也注意到叶青的远望,便忽开口,“……看此一剑,与神相较何如?”随着话语,他右腕轻送,剑出攻势。

苏蘅却毫无防御之意,在杜蘋转守为攻之时,她却忽地左手抓住剑柄,双手以剑为刀横空一挥,却连杜蘋也为她逼退几步——叶青有些诧异,那半吊子洗月诀本还有漏隙,她又如何在此时使出?然他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冷眼旁观。

小少女见逼退对方,便笑道,“看罢,还是我厉害!”

那年轻人却也只是笑了一笑,那却是叶青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杜蘋微笑之时,原有的沉静与温和都消失无形,那笑容并未让他接近尘世,反让他更冷淡而矜骄,为他绝世容颜带上隐隐煞气。

“这些都不是你的。”杜蘋安静地开口,“无论剑,还是剑法,都不是你的。他们和你并不同心,你只是在控制这柄剑。”

叶青本以为小少女会跳起来,却没想到她敛了欢笑神­色­,对那年轻人欠身一礼,“指点得是——苏某资质浅薄,请公子不吝指点——可莫要像叶大叔一般藏着。”她收了那青青细细的剑,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小扇子,打开扇了扇风,“我来了。”

杜蘋敛容,右手一扬,那灰­色­剑已然飞回原处。他淡淡道,“不必再比了,如今你还太年轻,无法胜于劣者,只十载春秋之后,你将天下无双。若再下去,若赢了你之后你一蹶不振,那是劣者的错。……并且姑娘并不喜欢剑,缘何学剑?”

少女脸­色­飞红,却依然直率答道,“自然是为了我喜欢的人。如果没有力量,怎能不相离呢?……我也还要保护我的国度!”

“爱或者责任,劣者并不懂得。”杜蘋淡淡道,转过身子,“劣者会将姑娘之意转付剑神,请回还姑娘重要之人身边罢。”

他走到叶青身旁,又停住了,“而至于你,叶公子……”他望向叶青,墨­色­的眼里没有一丝波澜,“死去的人抑或活着的人——你如今,是为了什么人而悲伤?”

叶青愕然,杜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远远走了,身影也消失在长廊尽头。叶青胸口又痛起,不由吐了一口血。

悲伤什么的,叶青大魔头怎么会有呢?他想要笑,却忽笑不出来了。转头的时候,小少女苏蘅也不见了人影。他一个人坐在悬剑廊侧,念起那首旧诗,眼睛觉得很­干­。他就是这样的人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停息脚步,但他此刻停留此处,只是为了继续向前。

他有时回忆起当时在函谷关,在那本以为绝无生还之机的时刻,那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将他驱逐而非杀死——他甚至记得,很久以前他们第一次相见,那时她正在歌唱,那一首属于旧日的歌谣。

第章 万里相别梦里还

叶青又在廊中坐了许久,才起了身,朝着宫城之外走去。他走出翠­色­宫城,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他走了一小段路,方想起那紫姓少年的话,拿出了那少年递与他的物事。打开一看,叶青便皱了眉,那只是一条布巾,包着一块石头。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自己也不清楚。若有缘的话可再相见,无缘的话,也就至此终了罢。

这样一夜,他又栖身何处为好?叶青漫无目的地走着,身上的伤微微作痛,他却什么也不顾,只是会想着——那一对老夫妻会伤心么?会生气么?因为自己的关系毁却他们的房子和整条街道,他们会责骂叶青么?年轻人微微皱了眉,无论如何,那些血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他而流的。因他而流的血已然那么多,让他的血都流尽也无法偿还——他总是这样想起。

并且,因为杜蘋的那些话语,他也再笑不出声了,甚至连微笑也无法继续。抱剑走在青石板路上,他的脚板被那坚硬的青石硌得有些痛。他走了那么多日子,那么长的路,如今却被小城中的石板硌了脚,想来也是好笑,然而他依旧笑不出来。

他走在夜间,明月初升,月­色­向他苍白的面上映上一层浅淡浮光。影影绰绰,却反不太似活人了。他的蓝衣颇有破损,也染了鲜血,只是他如今没有衣服更换——若传扬出去,自然又会遭人笑话,他并不在意那许多,他在意的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

“叶青。”忽有年轻声音直呼他的名字,他便停了步,转头看时,正是那白衣的紫氏公子。叶青望望天空,月尚未上中天——他问,“紫公子曾说起那样旧事——此次是欲具言于在下否?”他不再笑了,却连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陌生。

“原来你也被他杀死了……”小少年道,他翠绿的眼在月下很亮,如一只美丽的野兽,“剑之神毁灭了那么多的心,我原以为他不会杀你——只是你和我们都一样死了,连同骨头都没有剩下。”

叶青道,“在下愚钝,不知公子言及何处?”

他依旧笑不出来,那就是他死去的地方么?但是不可以在这里。

小少年安静地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指向月亮,“中原的人认为只要用手指月亮就会变哑,而邺的人不相信,所以我们也不会受这样禁忌制约。”他的声音清而冷,逐渐弥散在夜风之中,“你并不信我们自己国度的传说,而是信六国的,所以你可以被他杀死。”

叶青默然,许久,小少年声音又起,“无论何时都抱着剑——你像个剑痴了。不过,在你找到答案之前,还是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对你的评价为好,不论是我,还是剑神。我们并不是你,看见的也只是你外露的样子。剑中的至道抑或今后的路途,谁人都不一样,也没有必要向别人请教。并且——”他望着叶青的眼睛,“只要你能够生还,就已经证明了你自己。”

叶青依旧无言以对,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心不在焉——他总在这样的时候走神,回到那万里之外的彼方。阳关,清化,弓月,阳谷,惠宁,琅轩——那些熟悉的城池,还有那些地方的人,那邺。他的故土。但是他生命的一大部分却在六国的土地上徜徉,并且拼尽全力也无法回还。他自忖,那又有什么办法。

并且,在那冷月光寒之下,他也总是想起那一个人和那一把长刀。那他无法忘却的笑颜和清瞳,他的友人也是敌人——

“请多保重。”小少年最后道,也离开了。剩下叶青一人站在风中。晚风有些寒冷了,让他咳嗽了起来。那样长的一段时间,他却仍然无法微笑——就算他想要笑,也笑不起来。是笑了太多,以后笑不出了么?

他走至城门,守门的兵士也未如入门之时一般盘问,便放了他出门。他知道自己在向着何处迈出脚步。在那众人嫌恶的魔头叶青余下的生命之中,他再也不曾踏进这座翠­色­的城池,而城中人与他的话语,更是再没有人知晓。他是一个平凡的人,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所以他要去追寻,那冷月光寒之下的一场幻梦。

他走在清寒月影之下,人和怀里的剑都被印了月­色­。那样一个憔悴而苍白的年轻人,怀中的剑也一样苍白,那不似在人间的剑与人。

那时他偶尔会想到过去,更久以前的岁月和时日。那样一场虚幻的影子,那时他还和那个少年在一起,那时他们在函谷关。

“叶青啊,我们该怎么办?”见没了退路,少年抬头看着他,稚气未脱的面上依旧是满不在乎的笑容,“杀光他们所有的人然后闯出去么?”

“妖­精­,你好大杀气。”叶青微笑,“不过,你不是不应该随我一起么?他们顾及你是贵族,不会将你如何……”

“然后你就可以大杀一通然后壮烈了?”少年笑骂,“好个没骨气的家伙!你和我一起这么久,你是什么人我又不是不知道!让我和那些人同流合污?除非我弟弟不叫萧梦蝶!”他大笑起来,“你是剑客,我也是!虽然我年纪轻,可我是琅轩萧家的人!”

琅轩——叶青怔住,那个地方,五十年之前被邺国灭了的靖地——他沉吟,终道,“而我是邺国人,你的宿敌。”

“不,你不是!”少年大声道,“你说过,我们都是同伴,无论如何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所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送死,我们一起杀了他们,然后冲出去!”

叶青沉默,良久道,“如今我力量不足,倘若柳姑娘来了,她自己虽然不杀,你我却不免败亡此地。”

他微微叹口气,“妖­精­,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么?”他望向少年,带些萧瑟地笑笑,“我要你发誓。”

“那是什么?”少年的眼眸很亮,那双清浅茶­色­的眼眸,“若你不说是什么,我也不会傻到发誓。”

妖­精­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呢?想起那少年,叶青不禁有了想要大笑的冲动——然而他的­唇­依旧紧抿,眉头也略微皱起。在那一日的夜间,他并不想再笑——不,不是不想,他已经失去了微笑的力量,而且不知何时才能寻回。

他并不总是一个人,不过也总会给人带去麻烦,那些并非他的本意——七国不动刀兵,他这一柄剑又能守护与谁?

叶青走在旷野之中,月已西倾,东天亦留鱼白。他觉疲累,欲在官道边树下休息片刻。他坐下去便睡熟了,然而那不变的梦魇又回来了——并不久长,那自过去至现在的梦。他总不知那是否真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再次醒觉。

是痛楚让他从梦中醒来的。那种无法抵御的痛,从他的心中传出——他惊醒,却无力得连手也无法抬起。他突想起,这已然不是第一次——在非鄞城中也是如此,他那一刻心头涌起了恐惧,他并不怕死,但他不能这样死去,否则——

“放轻松,不要运气。”忽有女子清冷的声音,让他心中的惧怕减少了一分,“我看着你死,但不要这么窝囊。”她的手指搭上他的腕脉,手指温暖,他看样子也快要死了吧。想要自嘲地笑笑,却没有力气。“你从哪里弄了这般多新旧伤?流血那么多,你的心已经快不行了——你不知道么?”她低声呵斥,“不准睡,你死在这里一点也不好看,你忘了约定吗?”

约定……呵,那么久远的事情,谁还记得……但是他还没有赴与妖­精­的约,怎么能死?叶青强睁开眼,看见顾卿怜半蹲在他的身前,依旧是冷冷的神情。她一手搭他的腕脉,一手从袖中掏了什么,似是粒药丸,“吃了它。”她命令,然后将药硬塞下去,随即拍拍手,往后立起,“可惜对于你,这药始终是饮鸩止渴。”

他吞了药,心跳慢慢强了起来,也渐有了言语的气力,“小顾……”他艰难开口,“你破誓了,这是第二次。”

“不救你的誓言?我可没破。”女子淡淡道,“我给你的药只能让你少活而已,其实我是在害你。你现在更活不了多久了。”

他始终还是不能了解那个女子的,每次相见都更明确了这样的感觉,而她却一直很了解他,甚至强过他自己——他却不知那是为何。

“叶青,你为何不会笑了?”女子忽问,“你不是很喜欢笑么?如今缘何不笑了,是怕了死么?你早不怕死,如今怕了,也是天罚。”

叶青只是低叹,甚至不想说什么——她总是了解他的,所以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你这个傻子。”她果然开口,“执着以前的事情有什么用处——云忻已经原谅你了,你还有什么无法释怀的?”

他闭上眼睛,不愿意理顾卿怜。女子一怒,喊了起来,“你到底要怎样?要死是不是?我现在替那孩子把你杀了,好不好?”

“请便。”叶青回答,声音淡然,“反正我们已经在梦中相见过。”他微微睁眼,望向女子。那双眼是黑的,那样忧伤的黑,“我和他相见过,他和我也约定过。你知道那样一个约定,你本来就知道一切——那你自己为什么还执着于此?”

“执着于你,你想这么说?”女子微笑,“好大口气,叶青,可惜我不是你那些红颜知己,你也莫要会错意。十年之前初见你的时候,我的话你可还记得?你的记­性­不至于如此不济,我也不必赘言——叶青,你让我失望。”

“对我抱有希望,才从一开始便错了罢。”他一手按着心口,力量一点点复苏,他的颊上也有了血­色­,“我曾也信些什么,只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才什么也不愿相信。相别万里的人,也只有在梦里才能归还。但是我不信神。”

“不,你是信的,你只是怕相信了就无法归还。”顾卿怜道,“你是不知道出生地的人,知道自己注定无法解脱,所以你宁愿不承认自己国度的传说——真是可怜,若别人知道叶青大魔头这般可怜,一定会耻笑不停的。”

“那就让他们笑好了。”叶青淡淡道,“只要莫让叶某见到,他们尽可自顾去笑。”他的眼有些发蓝,他已经被激怒了——但是那又有什么用?他依旧没有笑,即使是一丝冷笑。他的神情依旧平静,这让两个人都想要问为什么。

而这并非因为什么,而是为了什么。并且连问的人和回答的人都不会知晓答案。

他终于站了起来。方站起时,面­色­陡地煞白,扶住了树才不曾跌倒。快到那一日了,他知道,他必须前行,不能再耽搁——他听见那声音在呼唤他向前,一直不断。他自己也不知为何觉得熟稔的声音,但是他不知道那声音属于谁。

当他回过神时,顾卿怜已然不见了。这是第二次吧,她违背了当日的誓言救了他——但是他没有感激。他知道那些她都不需要,同情,感激,那些人世间的情感。但是她到底需要什么,那些就不是他能够了解的了。

叶青抱着他的长剑,朝着远方缓缓走去。那地方是哪里他不知道,他只有走,继续朝着不可知的道路和终点。

那一粒药很管用,他气短的病症似乎好了许多,然而他也清楚,那药确实是在用他的未来换取现在。他不能再等。

走了半日,前方隐约有座小城。叶青看见,便想入城买套衣衫替换,省得再吓了别人。他加快脚步至了城门,忽觉身后微微一寒,立觉不好,纵身而起,却有一道青光已然追上。他在半空微举长剑,与那青光一格,便觉对方力道不弱。剑方出鞘,青光又至,他剑已然平动,带着一声清越长吟,点在青光之上。一剑之下,已有一柄青­色­长剑飞了起来。随那青剑飞起,又有一声轻柔的惊呼,带着童音。一个黑衣的小身影跌在地上,随他剑向前指去,那身影叫道,“叶青果然厉害!”

他定睛望向那人,坐在地上的黑衣人是个只有十五岁左右的小少女,面容美艳至极,­唇­边有一点黑痣,她的眼睛如墨与死一样的漆黑。少女被一击之下击败,不由又叫,“怎会这样——邵隐我都打败了,怎么还在你手下过不了三招?”

听她口气,叶青便也知晓她是谁了,不由道,“吟首诗我就放了你,燕姑娘,否则——”

少女柳眉倒竖,道,“诗哪是这样时候写的?你也会在掉到水里以后舞剑么?不要欺人太甚呀,大叔!”

叶青哑然失笑——这小姑娘口气好大,毫不管自己受制局面——并且,又有人叫他大叔了,口气却和苏蘅全然不同。

那一刻,他忽发现,自己又笑了——那才是他自己,他知道,只是走了短短一段弯路,最终仍然是会回还的,“这可不好,你既然是我的俘虏,至少要做点什么事我才好放你。”他笑了笑,“并且,你的剑术还不如一年之前的邵门主,更遑论如今。”

小少女立时更怒,她一字句道,“休要说风凉话!要杀你­干­脆杀了好了,要给你写诗,想都别想!”她声音依旧稚­嫩­好听,那样一个小孩子在赌气——叶青觉得这小女孩比苏蘅更好玩,不由也逗她,“你可别忘了你面前的人是谁,叶青大魔头你也不会没听说过威名罢,这样的坏人本就谁都知晓,你不作首诗我就——”

少女忽地冷笑,“别骗人了,叶青,我可和柳姐姐问过你的事,你坏得一点也不彻底,还没有我万之一坏!”她的话语依旧轻柔,面上表情却更加恼怒。少女伸手,手上一只风铃,­精­致而小巧,“这是未知之主的信物,也是柳姐姐和我的约定。”她开口,“你总不会不给柳姐姐面子罢,所以我要走啦,把你的剑收起来。”

这完全是在耍赖了——叶青不由又笑,“你和苏姑娘很像啊,都喜欢耍赖,”剑轻入鞘,他道,“不写诗就不写诗,你不过是喜欢打架的人里面诗写得好的罢了,随便找个小腐儒应当都比你写得高妙。”

“叶青,你够坏!”小少女大叫,“即使这样,也别想要我的诗,除非——除非把小萧给我!”

叶青哑然,这要求却太过分了些。他不由又想起苏蘅对这小姑娘的评价,也觉贴切,遂又笑笑,“那我走了,燕姑娘好自为之——”他越过她前行二步,忽觉背后一凛,依旧是那青青的剑,朝着他背后疾袭。叶青甚是恼火,眼睛也微发蓝,却因她是小姑娘而不好重手——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不再挡,只是一手按剑,身形掠向城中。身后剑气依旧紧追不舍,这算是在逃命罢,他暗忖,有些好笑起来。她若以后有心瞎扯,自可以编出诸如叶青自她剑下逃窜的故事了。

叶青掠至城下,身形上拔,半空借城砖一点,落上城楼,成了居高临下之势。小姑娘向上之时他正站定了身形,只将剑鞘一伸,便将她打落城墙。纵燕逸秋轻功不弱,也摔了个七荤八素。叶青大笑出声,自另一面翻墙进了城。

那个孩子可真狠呢,他暗自寻思,真不愧美与毒之名。如今的江湖,已非他久留之地了。

在一家商铺购了套衣装,他不再是那连自己也嫌恶的邋遢落魄模样,虽面­色­依旧苍白,却已不再肮脏——他是有洁习的人,本便受不得那般脏。

他不知那小城的名字,城中人也只是好奇地指点他和他的剑。他们彼此都只是陌路过客,一面相逢,永不再会。

而叶青自己也是人生的过客,在七国之中行走,却永远没有可以回还的地方。他走在城中,向着遇见的所有人点头微笑,那些人有些还以笑容,有些佯作不知,也有些咕哝些话,说他是呆瓜。

这是他颇为快意的时刻,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然而不能,他的路过只是让自己更接近那个人。

他们相别万里,如今他已然回还,另外一人又在何方?叶青自己不知晓,他会问自己没有答案的问题,然后告诉自己没有问题的答案。他是个奇怪的人,很久以前就是了。不羁于世间一切,却被自己的心禁锢。他强大的能胜过一切,却没有能够拥有的东西。

或许那是因为他不够强大,诚如剑神所说,他的心还太柔弱,但是他自己知道并非如此。若他的心本便柔弱,他应该在十年以前就已经死去。不,他是死了,三年之前就已经死了,如今回来这里,也只是一个没有去处的亡魂。

他终究是回来找寻,一个亡魂寻找一只妖­精­。他找寻的路途是如此漫长,连自己也无法承受。

但是无论如何,他就是他自己,叶青,那蓝衣漫步,永远微笑的年轻剑客。他知道要做什么,并且不会再迷惑。

年轻人轻吐了一口气,抬起了头。那么继续走吧,穿过小城,那呼唤在前面,并且他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完成。

要交出人生给后来人的话,就把旧时代的一切都清除掉罢,他安静地抱剑走在新生月­色­之下,趁着这样时候,要终结的就一并终结为好。一切过去尽皆灭亡,才是新时代的序曲。

只是,他自己是旧时代的一分子。将自己连同整个旧时代的幕布一并扯下,便是准备退场了。

他的流派因梦存在,因他灭亡。那么他自己呢,又要跋涉到何时?叶青自己是没有办法知晓的。

第章 清歌半阕亦无眠

腊月十五那日,叶青走近了临安。叶青走得很慢,加之他亦行了一段弯路,方使他至此时才到王城。叶青并不知晓萧荷是否在王城,但似乎有什么告诉他,这就是他漫长旅途的终点了。他走了很久,也是要休息的时刻了罢。

然而到了此时,他的眼反而更加明亮。那双微微带着蓝­色­的眼,在他病更深的同时,也显得更亮而利,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叶青走近王城临安的时候,又听见了熟悉的笛声。又是那孩子么?他回忆起那有些不男不女的小少年,不由有些想笑。那一曲笛是一首挽歌,那是吹给谁听的挽歌呢?叶青走向吹笛的人,平静而悠闲。那吹笛的人不曾停,但叶青也看见树上的小少年望下了树,那一双明亮的紫­色­眼眸,其中有一只­色­泽比另一只浅一些。

小少年认真地看着叶青,二人对视不久,叶青便忍不住笑了出来,而小少年也将笛音吹走了许多。少年放下玉笛,开口道,“又见面了,叶先生。”

“小兄至此,所为何事?”叶青问,他并不是很想知道答案,但他喜欢问一问。而小少年只是撇了撇嘴,道,“在此等死。”

他不似在说谎,但这又是什么意思?叶青有些疑惑,然他没有追问,小少年就又笑了起来,险些让手中玉笛滑落地面,“先生是有病的,我也有,在这里。”他左手指指心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碰,我就死了,然后连点灰也剩不下来。”

“如果不用火烧,你是不会变成灰的。”叶青道,“然后,你的魂就会一直停留在你的笛子上,永远无法离去。”

“我不会。”小少年又嘻嘻笑了,“我已经告诉姐姐了,让她烧了我,然后把我的灰撒到惠宁,那样我就可以自由了,再也不会有什么能羁绊我。”

“那样真好。”叶青亦微笑了,“你可以回去,而我会一直在这里。”他微举怀中的剑,“过去,如今,未来,我不会消失的。”

“先生不要那样笑呀。”小少年把笛子换了只手拿,一手捋了捋头发,“你这样笑比哭还难看,既然这样活着也不过是死灰,那我就把它全烧­干­净了!”他宣告似地开口,“死算什么?先生和我不都是早就死掉的人么?如今消沉又有何用?”

他一面说着,手又抚上心口,而那双紫­色­的眼却更明亮,“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去!”少年忽道,一按树枝,身形疾掠而去。

“你说得对,孩子。”叶青淡淡道,又咳了几声,“而你和我并不相同——所以不要悲伤,孩子。”

他知道自己的话将不会被那少年听见,并且之后,大概也不会再有见那孩子的机会了。那个古怪的孩子,明明一直在笑,却一遍遍吹着挽歌,也不知是吹给谁的。他忽又想,自己死后,会有人给自己唱挽歌么?那样的问题是不会得到答案的。他也不指望那些答案。他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

叶青便继续向着临安城门前行,有些树上叶子已然掉光了,也有些树上黄叶萧瑟,更有一些树上叶子依旧青青,那些不同的树。他这片叶子,早就凋了不是么?那么快点继续罢,他不愿意再等。而妖­精­你在何方?他想要这般询问。

走近城门,他忽见剑光冲天而起,惊起一林鸟雀。叶青远远看去,密林之中一个年轻男子,青衣白衫,文士装扮,却将一柄剑舞得剑气破天。那个人,他们不仅相见过一次。记得在函谷关那时——

“喂,叶青,你看来了那么多人,你打败过里面几个呢?”少年笑着,侧头问一边年轻人。叶青微微皱眉,没有回答。那些人之中大部分他均认识,且曾胜过——这算什么啊。他微叹口气,回答,“妖­精­,我也不记得了。”

那时叶青二十四岁,不大不小,只是喜欢与那自命妖­精­的少年萧荷闲聊。这样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遇上,实在不甚有趣。

那一刻他见对面有一个年轻男子缓步而出,那年轻人看似文质彬彬,眉目之间却英气逼人。是凤翔天宇之中的谌忻瑞,这样一个人——那年轻人开口了,“又见面了,叶公子。”

叶青淡笑,“四年之前某可不曾想到,你我终究此时相遇。可真是有缘呢。”

“喂,你是谁啊?”少年却开口了,他大大咧咧抱着双臂,“我没见过你,而我很有名哦。你报上名来,可饶过不死。”

叶青却被那少年的话逗笑了,“好啦,妖­精­,莫再如此说笑。你却见那么多人也不怕么?”

“有甚好怕?”少年大笑,“琅轩萧氏,也是战场出来的,骨头最硬!可以战死,决不会怕!并且你是我朋友,我不帮你帮谁?”

“不,”叶青忽道,“你我不是朋友,妖­精­,朋友终究会背离。你我只是同伴,你没必要把自己­性­命搭上。”

“不要小觑我,叶青。”少年正­色­,“我是萧家的人,家族本就是从故土琅轩逃离,在卫流亡的靖国望族。流亡之时只因有人相助,才不致族灭途中。并且,我认为你是我朋友,你就是。不用你做什么,我已经可以和你一起拼命。”

“我知道了。”叶青低叹,目光又凝至那青衣人身上,“妖­精­,但是,我可能会背离。”

他忽厉声,“谁有胆量,作叶青手下新死之鬼?”他知道那少年的力量,而他自己此时重伤初愈,本也无甚力度,他们本不应——再如何言说也没有用处了。叶青轻按剑柄,会来么?他们,那一切的一切——

远远一曲歌,随着马蹄之声传来。那北地口音的歌谣。叶青忽见自己的手有些抖,因为那是……

“你在怕么?”对面那青衣的年轻人却也道,“任谁也不会想到罢,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有惧怕的东西。”

“怕?”叶青扬眉,冷笑,“怕什么也不会怕你们的。谁若想死,叶青就成全他!你们这一点点人,想要杀了叶青,还嫌太少了!”

虚张声势么,他暗自又笑,如今这样,怕还是生还不了了。——而妖­精­,你才十五岁,要活下去啊。

“欸,你们这么大一群人在这里做什么?”那年轻女子清脆的声音。那曲歌停了么?他望向天空——

“……谌忻瑞。”他吐出林中男子的名字,却并不打算让那人发现,而想寻别路入城。他右脚刚抬,忽听身后人道,“既然来此,何不一叙旧日,再谈分别?”

叶青站住,有些发怔,却终回答,“无妨……我也无甚紧要事。”

他嗅出了一丝死味,从那对面年轻人身上发出的死味。凤翔天宇,当年那一对快乐的年轻人,终究结局如此,不免他自己说过的那些,朋友总会背离。

而他自己就背离了一切,想要回头也无法回还。那对面人身上的死味如此浓厚,他自己也会觉察罢——

“我闻到死的味道,在你身上。”他直截了当地开口,“你与凌烨之,都不是从前的你们了。那时的你们更为强大,现在你们都是有着死味的人。”

如今这样两个年轻人,也都已经泯然众人。叶青暗忖,他们已经无心于世间,那些钝了他们的长剑。

“我们自然比不过叶大魔头。”谌忻瑞­唇­边微露笑意,但他的眼依旧清冷,“我们这地方只出腐儒,不比别地。”

叶青淡笑,“是么,那剑神为何会在这里而非别国?”他自知这问题得不到答案,听谌忻瑞漫不经心地开口,也是无关之事,“叶公子是否知晓,叶大魔头入函谷关消息一出,昔日函谷关盟誓时人亦已集结,要让叶公子应了昔日誓约?”

“哦?”叶青抬眉,“那么多人找在下一人,在下颇为荣幸。只是如今在下并未见得几人,是否在下太过平凡,他们看不出呢?”

“不要太看不起他们,叶青,否则你迟早会应誓的。”谌忻瑞道,“你是不会忘却那时罢,还有你的那个誓言。”

叶青冷笑,“你说的那个誓言我完全不记得!我回来是为了另一个约定,我发那誓言的时候,也在函谷关!”他笑的时候眼又发蓝,手指抓紧了剑鞘。他自也知道自己有些火气上涌,却也不打算按捺,“谌忻瑞,我向你保证,那样的人,来几个我杀几个。”

那无非是一种可怕的咒诅了,他见对面年轻人退了一步,便又笑道,“在我死前,怕也没几个人敢来。那些人无非也是欺软怕硬的而已,你们不也是一样?否则当时你们怎么没有一人胆敢动手,直到柳断影来?”

对面年轻人不说话,叶青继续冷笑道,“如今也是一样,就算一群人来,他们也没有一个有胆识。”

那样说着的时候,叶青感觉更倦了。他根本没有心情说那个,他也不想见到那些人,包括谌忻瑞。他厌恶旧时代,却又无法离开。所以他要回来,为了那个承诺。

——如果有那么一刻,必须让一切终结了,我希望是由你的手来结束。

他望定谌忻瑞,“如果你有信心,也可以。现在敢挑战我的只有些小孩子,他们可不似你们,瞻前顾后,而我也很喜欢那些孩子,江湖以后是他们的。”

“英雄出少年,只是我已经老了,收了一争宇内之心。”谌忻瑞淡淡道,“每个人都说的事,我如今依然懒得信了。三月初三,我将与凌烨之决战清鋆楼前。那就是如今我为的一切了,而你,好自为之罢。”

叶青轻笑,抬手,“好自为之。”

凤翔天宇,昔日那对年轻人,如今仍然走到相背离相杀死的结局。叶青向着城中走去,那两个人,不过是为了女人,那种可笑的理由。

放松了心情,他又咳嗽起来。那种咳嗽也是他活着的证明罢。方才说的那些人快一点全来罢,他怀中的伤逝,又有多久没有染血了呢?

函谷关外,旧日之盟。

那所谓的毒誓,不过是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分明就是他希望的结局。那些人只是不知道,他也无法再有这样的终结了。

走至城门,他又教两个兵士拦了下来,“汝带刀剑,不得入城。”他们例行公事地道,“槿之王城,不见刀兵。”

“如此,我不进城。”叶青道,笑了笑,便顺着城墙走远,一路找寻可以跳进去的地方。他绕了半圈,到了另一处城门,天也黑了。他想趁乱混进去,却被赶了出来,城门随即合上,将他关在外面。叶青叹了口气,便靠在城墙上。腊月的天很冷,夜空也­阴­沉,看不见月亮。身后的城墙也是冷的,但那坚硬的触感让他忆起阳关温热的城墙,还有那处伤。

既然风在歌唱,就不要死是么。他目中那远去的身影逐渐模糊起来,但是如今说什么活着,那也很奇怪了罢。风的声音变成轰鸣,砂砾打在他的脸上,他却并不觉得痛。不管是因为风还是因为伤,而那伤处的血也止了。他很疲累,想要睡,却知道不能在此睡去。如今他还是不能死。他一手按了城墙想要站起,脚下却不稳而摔倒下去,再无力气爬起。久久,他看见一双牛皮小靴,那人站在他的身前,那个声音,冷而安静,“方才你为什么丢下你的剑?”那是顾卿怜,“你一定要死在她的手下么?那么,我看着你死。”

他长吸一口气。这样的一夜,漫长得很呢。并且这样没有月亮与星辰的夜晚,更是死寂一片——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刻,忽有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夜中唱起一支歌。那是楚地的调子与词,那不是柳断影,但那是一只漂亮的歌,虽然他不懂其中涵义。“今怀歌兮夜未央,惜长庚兮心藏。胡问余兮所为?挽长弓­射­天狼!宁驱车以东离,揽裙裾嗅兰芳。君何谓之旧忆?皆吾意兮萧郎。”

那歌也有些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妖­精­告诉他的一首民歌。那是更久远之前,被邺灭亡的靖国的歌谣。妖­精­告诉过他,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告诉彼此,他不在乎国度之别与那些久远之前的仇恨。尽管叶青知道,那些遗民并没有办法忘却那些,至少那支歌不曾忘却。

刺客多独行,只为故国缘。靖亡二十年,仍有歌谣传:昔靖虽鄙远,靖人意实坚,悠悠廿载半,转转星月悬,当日心已死,何复计从前?良将虽已故,何笑靖人言!生死均事小,护国方为先!

少女的歌声惊起飞鸟,翅膀扑扇的声音让叶青听不甚真切那姑娘的歌了。那槿国的小诗人,那燕逸秋。

翅膀的扑扇声沉寂下去,少女的歌也止息了。叶青倚在城墙上,望着没有星辰的夜空。他偶尔也想要在夜间睡片刻,但是这样的夜晚又太过寒冷。天这么­阴­沉,会不会下雪呢?自然这里是比不及他故国的寒冷,邺地比起这里要冷许多。只是更奇怪的是,他少年时代每一年都期待着冬天,因每到冬日,他的病会奇妙地减轻一些,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那时会想起旧日邺的雪,风卷着雪片打在窗板上的声音,在他耳中如歌唱一般。

他一遍遍地想起故国,但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罢,在函谷关之后他曾想过回去,但物人皆非,他少年时所熟识的一切,都已然成了灰烬。

所以他必须回到中原,再前进下去,在江南烟雨之中寻找他曾经立下的誓言。为了那个誓言,他可以跋涉千万里。应该结束了罢。

叶青方闭上眼,忽觉风声一凛。那样熟悉的感觉,让他拔剑出鞘。听一声尖锐金铁交击,他睁眼时,一个影子一击不中,已飘然而去。

叶青怔了怔,收剑回鞘,又靠上墙。那样漫长的一整夜之中,他就看着天空。没有一颗星子在天上,也不曾有月,尽管那是腊月十五。年轻人因冷和病而微咳,咳嗽的声音在夜中随一林黄叶沙沙声传出去,传到不可知的彼方。

天­色­鱼白,叶青听得一边城门开启之声,暗自叫好,转了身形便疾掠入城。城门士兵八成今后一个月间都会互相说起罢,那样晨曦方露之时的一个蓝­色­影子,有如鬼狐一般。

走进王城,叶青忽觉得有些安心了。他应已不用再流离,因他暗暗觉得,妖­精­就在这城中的某个地方,等待他的到来。

临安是槿国的王城,却也并不比其余城池繁华富饶多少,甚至不若一些大城如金陵那般。城中人多为青衣,那是槿国尊贵的服饰。蓝衣的叶青本也是城中的异类了。他在城中抱着长剑行走,也无人多注意他一眼。叶青不过是一个游魂不是么,这样在城中寻找妖­精­,而妖­精­为何还不出现呢?这样一直寻找下去,我也疲累了啊。

黄昏之时,叶青走进了一家酒馆。他要了一角薄酒。他厌倦了跋涉,也不再在意那些——所以他平生不饮酒,却要在此微醉。

杯酒入喉,那丝热流缓缓从口中滑入胸中。叶青微咳,然他的眼睛却愈发亮,也微微闪了蓝光。剑依旧在他的怀中,叶青一手轻摇酒杯,不觉吟出字句——恰黄昏,倾浊酒,掩寒衣。——俯瞰江南,谁人知我漂泊意?

那样轻声吟出不知名的字句,叶青的眼却愈发明亮。他并不想借酒遗忘些什么,他不想忘却,过去的一切,他也几不曾忘记。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他或许只会夭折在少年时,成为师门之中叹惋的对象罢。

而如果那样,他也不会遇见习骏,那个风一般的少女也可以活下来,并且只是为了自己和家人而活着吧。那样的话,他也不会在那时发誓要活下去,即使怀着苦痛。他也不会成为江湖之中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至今都无法洗清——但他也懒得去说什么,他并没有那分热情。

又饮一杯,他苍白的颊上也微泛起了红晕。得了这样的病,他本就不应喝酒,而他也不怎饮酒。但他如今已不在乎,只要他还有握剑的力气,他不在乎别的。

四杯一角,酒已然饮完,叶青的面上也有了血­色­,让他显得不那么憔悴。他在柜台上丢下酒钱,抱着他的剑走出了店子。

在街上走了不久,忽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叶青。”

那是女子的声音,冷而凝定,“没想三年不见,你仍然如此落魄。”

叶青一愣,转了身子,便见到一个女人,黑­色­的衣裙,那不是一个特别美丽的女人,但她有着一种危险而致命的吸引力,不知从何处散出。“或许不记得了?”她开口,“那也没办法,我是云碧。”

她的声音也有些生硬,很久未与人交谈过的声音。那个眸子­色­泽比旁人稍浅的卫国女子,那个与云忻同姓的人。

叶青微笑,“如何不记得?云姑娘侠骨丹心,是连叶某这魔头也甘心承认的。如今魔头落魄,也只是应当的罢了。”

黑衣的女子淡淡笑了,“不过你的面­色­却比三年前好了许多,什么灵丹妙药让你也好得那么快?”

“鸩酒。”叶青轻道,他咳嗽,避开女子的视线,“这世上最可口的,不过是鸩酒。我用它止我的渴,那使我很快意。”

“打哑谜是否让你更快意?”女子道,“我不知你所谓鸩酒是何,也不想知晓。只是如今,我要你遵函谷关之誓。”

叶青本已些微松懈了­精­神,听她一言未尽,尺长短剑已至心口。情急之下叶青往后便倒,然她短剑变招快甚于他,欲将他杀死在他拔剑之前——函谷关,所有人都一遍遍提这该死的地方。叶青冷笑,短剑在他心口刺出血痕,他已出剑。第一剑格住短剑,第二剑将那短剑击飞出去,第三剑出,他已又站定,剑指着那年轻女子的咽喉。他的眼­色­发蓝,“如何,”他开口,仍是微微笑着,“云姑娘。”

“不杀女人小孩,我曾听人说你有如此癖­性­,不觉是真的。”女子虽被剑指着咽喉,却陡地笑了,“这样你迟早会死在女人或小孩手上。”

“若有人有能力杀了在下,那与他是女人或小孩无关。”叶青淡淡道,“我不怕挑战,也喜欢有朝气的孩子,所以我不会杀他们。”他­唇­角上扬,“而女人,谁不是女人生的,杀女人的话,我自己是做不到。”

而那些传闻,真是笑死人了。他自己也想要说那些罢。长剑收起,叶青便依然是那个苍白而憔悴的年轻人,“云姑娘,凌烨之和谌忻瑞,你喜欢哪个,也要说出来。否则他们这样下去,注定是两个人都活不了,那可不是好的死法,丢人呐。”

“我们之间的事,哪要你管!”云碧冷冷道,“好好看着你自己罢,除了我,还有另一些人等着取你­性­命。”

“一直都有很多人等着杀我。”叶青微笑,“我也在等着他们,但是我等不来那些人,等来的人,也都被我杀死了。”他望向天空,天依旧­阴­沉,“这真是好笑。”他最后道。

第章 旧识成雠云自翾

“是可笑得很。”云碧也道,“你自己也知道可笑——你现在回来,除了死,我却不知你还能做些别的什么。”

“呵,就在我死之前,杀尽天下自命英雄之人罢!”叶青道,他又大笑,几乎无法自制,“来一人我杀一人,总可以杀尽!”

说着那些话的时候,他自己都知晓自己的眼已然蓝了。他虽一直笑着,但心事也大多写在面上,想掩藏都掩藏不得。他有着邺地的血,那样奇妙的血统,但他也是他自己,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并且连现在都几乎也失去了的年轻人。久久,他又开口,“再见。”

叶青并不想再见到故人,除了妖­精­。那些故人总是要让他伤怀,用着各自完美无缺的理由。而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们的正确。

叶青抱着他的长剑走在街道上,那时已然夜深。那是个奇妙的夜晚呢。他寻思的时候又下起雨,冷雨淋湿了他的蓝衣。那时腊月,年中最冷之月。不久雨又成雪,他站在屋檐下看雨雪交织落下,天气很冷呐。他轻轻对着手心呵气。如果这时有人来,他的剑会不会握不稳呢,无论如何,他自己并不想在这样时刻动手——他忆起小师姐,在这雨雪霏霏之时。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但他开始想念。

他的衣湿,身上微冷,但他不曾咳嗽,就在深夜临安望远远一座小楼上几点灯火,忆起那些华年旧事。

叶青站起身子,却几教痛楚又压倒下去。他看着面前两具尸体,­唇­角些微上扬——总之他不能死在这里,无论如何,决不。

“师傅,我为你报仇了。”他喃喃,对着散尽繁星的天空微笑。没有力量再向前了么?过去的一切已然死去,云忻,习骏,他们所有人都沿着自己的宿命前进,“对不起……”他喃喃念少师兄的名字,咳嗽着,血从嘴角滑落,“如今,叶青已然无憾……无论是否被原谅。”

他步履不稳,扶住树的时候,手下的树也似成了柔软的。如今连这样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么?那若有一名仇人来,即使只是一个孩子,拿着生锈的刀——他努力抱紧他的长剑,无论如何,他还不想在此时死。

年轻人跌跌撞撞向前,城门处守门的兵士说了什么?他不太记得了。无论如何,他记得的,只有那少年萧荷所在的地方,以及——

东天发白,但他无法注意到那些。他只知道他怀中还有剑,并且——“叶青?你怎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他抬眼,果然是妖­精­罢,还是改不了那大呼小叫的­性­子。不过不要再叫了,他又不是要死。这还不是他的死期。

但他也几无力开口了。只叹了一口气,他便再无法支持自己的身子,任其如一片枯叶滑落。他倒下去,但依旧抱着他的剑。

那剑毕竟是他在世上最后的依靠了,甚至比友人离得更近。自他记忆的开端,那柄剑就一直在他的怀中,他连睡觉洗澡也不会放下它。

醒来的时候,长剑仍然在怀中。床头趴着自命妖­精­的少年,那孩子熟睡的时候打鼾的声音也不小。叶青笑笑,方想起身,又一阵剧痛,让他跌回榻上。他的响动惊起了少年,少年睁开一只眼,­阴­阳怪气地开口道,“喂,医生姐姐说你要准备好后事了。”他茶­色­的眼闪亮亮的,“你好可怜啊。”

“如果我死了,”他低声开口,“我的剑你拿去——她是你的一位祖先所铸,帮她找个主人。然后,随便把我埋在哪里都可以。”

“这是在托付你的剑的后事么?”萧荷眨眨眼,“随便埋在哪里?你的意思是,将要寄心于剑,永不回还?”

叶青低叹,“我本以为靖的习俗不同。”

少年道,“族中若有人死,我们会带他的灰回琅轩,纵使要经过邺也是一样——”他的声音安静而认真,“所以,我们一直都是靖的孩子,死后也会怀抱那片土地。我们一族太过怯懦,不似其余的几家贵族一直想着复国。不过这也没有办法。”

“我知道了,妖­精­。”叶青低声,“不过,这一次我不会死——决不。我要江湖见我的喜悦如他们之前。”

“你快意么?”少年忽问,他仍然趴在床头,眼睛闪着光,“叶青,若你快意,何不让我分享——其实你是很痛吧。”

叶青望着远远小楼上的灯火,安静地回答,“痛又有什么法子,除非没有活过,还有谁可以不痛呢?”

他忽又咳嗽起来,腥咸的气味,又咳血么?谁在乎!叶青忽在夜中大笑起来,拊掌而歌,“终不忘誓言同日死,抚剑余怅惘。风卷阳关外,情系伊人,愁断枯肠。指颤误落朱笔,起身空彷徨。问何时归期,路途茫茫!作甚浅斟低唱,憾今世英雄,难得楚狂!长歌且长醉,点曲水流觞。一朝醒,半分心凉,只道我不解鬓头霜?”

他歌唱,却不曾终曲,只是生生止住,拔剑起舞。他没有一世情深,更遑论半生义重,他只是舞他的剑如前一般。剑气在雨雪之中更易让人见到罢,他什么也不在乎了,那妖­精­呢,你在哪里?既然在城中——为何不来?

“看剑!”忽有声音破风而来,剑在雨幕之中曳出冷冽残光。那一柄剑便自夜的最深处徐徐而来。叶青抬眉,身形转过,那剑刺空。他抬剑转攻,那寂寞的剑却忽也消失在了寒夜之间,让他剑意不觉用老。侧身有风声,他举剑鞘格去,自己腕子也有些发麻。

无论如何,他的武艺退步了——若不勤练,剑技本也会退步罢。叶青冷笑,然他并不知晓那与他相抗之人是谁——他便冷声道,“来者报上名来,叶某剑下,不添无名之鬼。”

那句话其实也是瞎说——很多人他事实上到最后也并不知道是谁。来人却当了真,“清鋆楼,林煜若离。”那是淡淡回答,攻势却忽有疏失。叶青见准破绽,一声响亮,那林若离的剑便已脱手。

叶青收剑,依旧咳嗽,“好剑术,可与宇内英雄一论。今日雨雪,不宜出行,回去罢,我与叶楼主曾有一面之缘,不想杀你。”

“我并不是孩子,我已二十一岁。”那年轻的声音道,“你为何手下留情?”

“国安无事,缘何自寻刀兵。”叶青淡淡道,“年轻人,回去罢。”

而那林若离在夜中的声音冷而讥诮,“那你为何回来?叶楼主倾她之力保临安平安,你又为何来到这里,是想看天下大乱不成?”

“若离,不得无礼。”女子的声音自长街另一端传来。叶青望过去,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撑着油纸伞,站在雨雪之中。那年轻人听她不悦,便收了声,女子又道,“是叶青么……若是,可否到清鋆楼一行?有一盘残局,望君相助。”

“我不懂弈术。”叶青道,“叶楼主请另寻高明,别过。”

他笑笑,抬步欲走,那林若离又拦在了他面前,“请给叶楼主一些面子。”

“叶某若是想走,谁也拦不住。”叶青冷笑,眼中又有蓝光闪烁,“叶某并不欲此都城流血,然若有人欺我,只得拔剑以对。”

那远远女声又传来,“何必如此,若离。若他要走,便让他走了也好。你我不过临安平民,阻不住他的脚步。”女子撑着伞踏水而来,木屐的底踩在水上发出细微声响,“今晚你独自出来,我就觉你有什么不对——莫非是?”

叶青忽觉得这样的夜很冷了,他抱紧了剑,望向那年轻女子,“你友人的剑很好,比我见的大部分都好。”他静静道,“但他的剑没有烈气,是宜守业而非争天下的。”他又笑,“他自矜骄,我不在意。”

他觉得那样的冷,连手也要略微发抖了,但他又浑然不顾,只是仰头朝着前去。雨水落在他的眼里,冷而涩,模糊了他的眼。

那一个雨夜,雨雪的声音如轰鸣在他的耳中回响。他全身皆已湿透,那深入骨头的寒意让他不停咳嗽,­唇­边却有了温热的感觉。不过即使如此他也要活下去。他决不能死,直到那个誓言应验之日——但是风却不再歌唱了,他也不似从前那样,会在夜中听风的歌。

后半夜时雨停了,叶青也找到了一家客栈。他住进去,却习惯不了屋子和人声。不知他是何时才变得如此的,他因那自度而微笑,那如他少年时一般的笑。擦­干­头发,他暗忖,还有多久呢?他这条命剩下的时日。他不知道,但他或许已随时可能倒下。

在一两年前,他记得,那时他在邺,曾拜访过阳谷的筱桐公子。那个邱在邺的质子,一个安静而优雅的中年男子,替他的挚友守着那四座城池。他是因夜中的笛找到那个人的,那时那黑眼的中年人看到了他,问他是否只是一个亡灵,因听到他的笛声而来——那一曲夜中的挽歌如此悲伤,连死去的人也会回来听的。

但是筱桐公子吹了那么久的挽歌,却从不曾等到他要等待的人。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叶青刚二十岁,那时他也刚认识柳断影。

不过或许那样的一切都是奇妙的巧合罢,阳谷的人永远是快乐的,但并不包括那些从远方来的人。阳谷可以给之中的居民百年安乐,却无法保护来自异乡的人。惠远,惠宁,宁远,那三座小城均是如此,邺的人一向相信运命。

那种东西,他自己也是一样相信罢。那永远无法止歇的命运走到尽头的时候也应到了,只是他不过是一个过客,跋涉在七国的土地上。从邺的沙,卫浚的黄土,邱的黑土,他踏足过每一片土地,但他终究已然厌倦。不论是战斗,还是——

“妖­精­,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要你发誓。”他再次开口,看着少年的茶­色­眸子,“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么?”

“嘘!”少年立时将一根手指放在他的嘴边,止住他接下来的话,“不准说,你什么也不准说,我不会发这种鬼誓!”

“我是认真的,萧荷。”叶青微微皱眉,唤那少年名姓,“我并不认为今日必死。”他声音安静,“只是,如此时候,将事情说清楚总比较好,往后万一不查,也不致慌乱。我会拖住他们,只要蝶影刀客来,一切都不会有事。”

柳姑娘不会让人伤害你的,他并未说出那句话,“如果真的必须打,答应我,不论是之前还是今后。”他忽道,“我必终结这旧时代,而我自己,请你协助我。”

“我们是朋友。”少年叫道,“从一开始就是!我相信你不是传闻中人——但是我不会答应你这样的事情,我有我的私心!”

“你在说是。”叶青微笑,“那么,到了那样的时候,我必找寻你——在那之前,我会背离。”他忽抬头望天,“之后我会回还,在需要你帮助的时刻。那时请擦亮你的剑,妖­精­,然后告诉我,你是为了终结而来。那时你应已长大。”

而如今,就是我回来的时刻。他无声地自语,我回来了,而你在哪里呢?请不要再躲避了。

他微合上眼,快要入睡时,有人踢开了他的门。他依旧半躺在榻上,手指微握紧剑身,甚至不曾睁眼。有风铃的轻响,劲力破空之声。叶青直剑轻格,却震得自己腕子有些痛。他身子依旧没有动作,格住几下来袭,他方睁眼,便看见另一剑破空而来,刺下了黑衣少女发上的珠花。那同时攻他的人也似忽失去了力量,只是呆呆站着。那美艳的黑衣少女煞白了脸,随之只有一柄剑,青青如碧,握在一只手中。那只手很大,握剑的人却只是个小少年,黑衣束发,“叶青先生对我们有恩,我们不会让姐姐欺负先生。”他的声音柔和而温雅,“阿秋,莫要再闹。”

“小萧!”她气得脸­色­发白,紧咬着嘴­唇­,“这个人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败类,我为何动不得?上一次他就调笑我!”话音未落,她已拔出了剑,青­色­的剑在空中划过微光,刺向那少年,少年剑尖微压,以阻止少女进攻——叶青却懒得再看,他闭上眼睛便睡熟了,甚至忘记了胸口隐约的痛。他睡得很熟,连谁为自己盖上被子都不清楚。他很疲倦,无论如何,那时他只想睡,纵使长睡不醒也无所谓。他就是这样的人。

如今他似乎已晨昏颠倒。叶青醒来的时候是黄昏,屋外­阴­沉,雨却已经停了。屋中昏暗,却无凌乱之迹,他却有些不明白方才那是否真实了。或许他只是在这江南槿都的一间客栈里,做着一个长长的梦?

叶青坐起身子,发了一会呆,窗外的天渐黑了下去。他叫了饭送进房中,却全然不想动箸,只是顾及气力,强用了一些。那之后他又继续发呆,往事件件涌上,浑不知是梦是真。

他望着窗外的时候,似有人敲了门。他望向门口,那里站着一个人,年近而立,邺的束发,邺的白袍镶着金边,那样一双蓝宝石一样的眼。他有些怔住了,脱口道,“伊……”

却似是因他叫破名字,那人如水泡一般消失了。叶青擦擦眼,这果然是一个梦罢。这样久的跋涉,不过是等待一场无涯梦尽罢了。他身上的蓝衣有些褪­色­,现出淡淡的灰。叶青望着远方,隔河两座小楼上点起了灯火,他恍觉又入夜了。

入夜了,他那样思忖,从窗子跳了出去。他在槿都城的街道上漫步,因有宵禁令,长街上只有他一人的足音,传出百十丈去。叶青在城中漫步,希望能在某处找到那个小少年,昔日他们曾经共同战斗过,却又不得不别离因世事所迫。

前行不久,他怀中的长剑忽微有鸣动,叶青一手按剑,身形凝定。他听着风中声响,那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那人是否他所认识的,他不能十分确定。剑告诉了他危险,剩下的只有他自己去发觉。

没有声音,他忽见从夜的最深处伸出一把小扇子,朝着他的头拍击下来。叶青未避,便被啪的打个正着。随即有小少女脆脆的笑声,“终于打中你了,叶大叔,现在可以认输了吧。”

叶青忽道,“收声!”剑鞘前顶斜挑,小少女惊叫一声,被他剑鞘拨到一边,那同样的一刻,天地之间忽闪过一道光,那是最后一抹安静而清冷的光华,带着血­色­,自叶青出鞘剑中流淌出来。剑光映着他蓝­色­的眼,和面前那张未曾惊呼出声的脸。

苏蘅不过是凑巧碰上,而那个人才是——他想要收剑,却惊觉左手剑鞘已从手中滑落。

他的小臂上有一道浅浅的伤,只流了很少的血。那样一处伤——或许是什么喂了毒的暗器罢?他自嘲地笑笑,封住左臂|­茓­道,“帮下忙,苏姑娘,帮我捡一下剑鞘。”

他看小少女不情不愿取了地上剑鞘给他套上,少女仰头嘟着嘴道,“大叔一直只是逗我玩,方才那样功夫从未试过,是看不起苏蘅吗?”说的时候,眼里还有泪花忽闪忽闪。

“不要叫大叔啊。”叶青带些疲倦地道,“你们还是孩子,我不会如对敌人般对你们——我很喜欢你们,有那样朝气。”他对小少女微微一笑,“你们不是也未用全力么,点到为止的话,两边都会这样,所以不用在意。”他开口,“好了,不要玩了,方才你差点被杀。”

“我?”小少女仰头问,“为什么会是我?他不是来找大……大哥哥麻烦的吗?”她因微仰着头,额上发丝落在眼上,便吹着气想把它弄开,“并且我武艺天下第一,还穿着阿妈给我的护身甲,他如果捅着我,我回头就能把他­射­成筛子!”

“果然还是小孩心­性­。”叶青微笑,“好了,槿国的宵禁令不是玩的,苏姑娘还是勿再在街上游逛,快些回去。”

“我方才打趴了三个要找我麻烦的小捕快,现在已经没人巡夜了。”苏蘅咯咯笑道,“叶大叔,不要每次都着急赶走我啊,我还有件事要找大叔呢。小萧说前次看大叔睡得太熟不敢打扰,又忘了留条子,他那样害羞的人,也不敢再去,所以让我给大叔留条了。”她伸手递出一个蜡丸,叶青怔了怔,因他只有一臂好用,却终用握剑的手接了蜡丸。不知为何,他已暗暗知晓那是自何而来。

“那我走啦,大叔多保重!”小少女挥挥手,笑起来的时候比起从前更为俏皮可爱。那个小姑娘一直是倾心于邵隐的罢,叶青有些无聊地寻思,两个孩子彼此倾慕,将来会是一对好侠侣的,不过那也要看他们自己——只要他们不分离。

然而他自己并没有心思继续在街上了,只是回到了客栈,借屋中如豆烛光检查小臂上的伤。伤口很浅,已不流血,之中有隐隐黑气。他知是毒,却也不知如何是好。抬头时,叶青见桌上立着一封短笺,取下打开,见是一行字,隐隐有破纸飞去之势,“流华之毒,至死无救。燕逸秋字。”

他看了短笺,面­色­依旧不变,只是又拿出蜡丸,取出了里面的字条。那字条上是蝇头小楷,甚为娟秀,“与兄别过,不觉三载。往日历历,无尽可言。待寒食日与兄聚于临安城外,些时再叙前事。弟荷字,再拜上。”

还要等到那一日,是否太不似真呢?叶青又微笑,就着烛火烧了那两封短信,顺便解了左臂|­茓­道。忽的,那一种不可抵挡的痛直冲上来,他咬了嘴­唇­,眼愈发蓝,但那无法杀了他,在他命运结束之前,没有任何东西能杀死他。

窗上咯咯响了几声,叶青望过去,面­色­因痛楚而发白,然他依旧带着笑,“燕姑娘,不用遮掩了,请进。”

依旧是那美艳的黑衣少女,眼清清的,­唇­边的黑痣在她笑的时候显得更俏,那如从壁画中走下的少女道,“那个人和苏蘅都是幌子,那时我在一边,用小萧的血蝴蝶掺上流华,打到了你。”她仍然带着笑,“很痛么?这才是刚开始。流华这东西,若是涂在武器上弄进了你的血里,是杀不了你的,但是你会很痛——和我的心一样痛。”她拍拍心口,“纵马高歌均往事,轻书漫笔迩今缘。流华不解怀乡意,只怨孤身棺椁还。”

少女仍然笑着,眼眸愈发明亮,“所以,请尝试这痛。”

第章 归途漫漫雨如弦

“痛?”叶青抬眉,冷笑,“这痛还不够!你以为什么是痛?”他的面­色­更白,颊上却晕出浅浅红­色­,“你还不够,远远不够。去做你的小诗人梦罢——但再若让叶某看见你,某可不敢保证,不会真的动手杀人。”

“哦?如今你还有气力杀我吗?”少女咯咯笑着,抬起右手指了指他,她的手从袖中伸出,洁白修长,指尖朱染,“我是未知的主人,未知可是七国之中最强的刺客组织哦。你可休要看不起我,否则定然会尝到苦头的!叶青,”她望定他的眼,眸子亮晶晶的,“我要杀的人,绝不会死在别人手上。”

叶青不听她的话,只是冷笑道,“当真没有解药么?”

少女一笑,“你的病如果能治好,就有解药了。”

叶青神­色­不变,“可惜。”

燕逸秋道,“那就是了,流华之毒,与死同义。”

“我仍是不明白。”叶青忽道,“你如何会在此自骄,以为凭那等毒药便可让叶某低头。”他眼­色­愈发蓝,一扬手,剑已然在手中,剑上几点泪痕依旧安静地伏着,那自久远之前而来的伤,“这不算什么,而叶某也不会死。”他宣告一般开口,“直至终结之日。”

话音落下,他猛然挥剑,剑尖在少女颊上划出一道细细血痕,而她甚至无法防备。“燕逸秋,”他开口,“我现在若要杀你,仍是轻而易举。”

“但你注定因我而死。”少女咬牙道,“你将会痛苦至你死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她又笑了起来,“哎呀,说什么呢,等着看好了。”

燕逸秋打开窗子,清冷夜风扑面而来,“那么我们就此别过哦。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的力量杀了你——只要你不因那痛而自戕哦。”她笑着,声音有如她手中的风铃,笑着笑着,她就从窗子边上消失了。

叶青将剑举至面前,剑上还有最后一滴血。

他忽觉得极疲惫,在那永无法止息的痛苦之中。叶青咳嗽起来,血的­色­泽都深了不少罢,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这样都不会死的?

但是他又不能死,即使只为了那寒食相约。

叶青站在窗口,听见笛的声音,从不可知之处飘来。那一曲横吹,他所记得的,那个孩子。

叶青左手轻按心口,努力调息,痛楚却因他运功而愈发剧烈。叶青不甘,只勉力忍住,然连他自己也不知晓,他的笑容已愈发忧伤。

又三四日,叶青将自己关在屋中,却压不下毒­性­。如真若那燕逸秋所说,那毒最后顶多不过迫他自刭罢了。——只是对于邺的人而言,自尽远是比埋骨他乡更重的罪——以自己手结束­性­命的,虽死不得安宁,终日流离在七国之滨,夜哭忏悔。

他忽想起十二年前阳谷公,邺公子晔自刭王上面前,王上也将自己兄弟枭首城头。那件事情他是听师傅说的,无非是公子晔反叛不成,教王上所捉,不得不自尽以求速死。——或许那不是真相也不定?也许公子是想以自己的死警示全国?贵族之间的事情叶青不甚清楚,那一切因为什么或是为了什么,就更不为他关心——但他记得那少年邵隐,抛弃了姓名家世甚至故土的少年,——那便是公子晔的儿子罢,那个孩子,口中说着要找王上报仇,却也不知是何年何日——

叶青想着故国与旧日时,总有奇异念头飘出来——筱桐公子吹笛夜间,是否在等待挚友英魂归来?那样的事情,或许只是王上与自己兄弟演的戏,以免后患——那倒不太可能了。

腊月廿一,近夜之时,叶青走出了临安城,也不知是出城做什么。他已习惯了身上的痛,他总会习惯否则他不会活这么久长。叶青站在城郊的一棵树下,忽听得远处有一声琴,清而辽远,安静而孤寂地飘到他身边,绕他转了三匝,方淡落下去。

那一声琴后,却也再无声息。叶青走向琴声的方向,很远的路途,是那个孩子么?他忽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可堪与他并称之人中,已有一个先行离开,并且不曾向任何人说起他将要回来的时间地点。他走过去,那琴声不曾出现,就那样凝成了终结。

他又走了几步,方觉雨已经落了下来。这样又下了一场雨,在这将近春日的时候。雨点打在旁边树木终年不落的叶上,如钟磬叮咚,伴上风声,也似是音乐又起。这也是他熟识的罢,那风的歌唱。他凝神在风中,却忽见到了一个人。

不远之处,有一个少年,瘦小的身子伏在一张琴上,所有琴弦皆已断去。那少年就伏在断却所有琴弦的长琴上,远远看去­唇­边还有着笑,温柔淡定,投在他闭着的长长睫毛上,如一个熟睡的孩童。

而那少年的白衣已让血染污了,面颊上的血被雨冲去,只留下­唇­边若有若无的一点暗­色­。天­色­愈发暗了,叶青为这少年的死而些微叹惋,却忽见另一个年轻人自那少年一旁的树后走出。叶青隐起身形,又见那年轻人与自名血樱的女子争执几句。女子抱起了少年瘦小的身体,那少年毫无生气地偎在她怀里,因雨的关系,叶青不知道那一切因为什么,或者为了什么,他只见到连串的死,在这尘世之间。

来自与我同样国度的少年啊,他无声地自语,请珍惜你们的生命——邺的人需要生命以战斗下去,不要尚未开战就双手奉献了你们的武器——他强抑着不咳嗽出来,直至那两人离开,他方走近了那片地方,用手指蘸了地上的血至面前看。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因他不愿。地上有那么多的血,那个孩子是在这里流尽了他的血,才以那一声琴宣告退场的罢,那个傻孩子,即使病在心里,也不用这样急着离开呵。少年都不断死去的江湖,还算什么江湖呢?

他在那暗夜之中,似乎又听见了少年的一曲笛。那混合着邺与卫的曲调的挽歌,雨水的沙沙声成了他心中那阕清音的伴奏。那是因为什么人才吹的挽歌呢?如今那个孩子已经死了,要问的话也问不到了罢,他们需要什么,得到了什么,那样来的一大串问题随着他心中回荡的笛声响了起来,可他依旧没有任何答案可供给予,在他甚至不知将要何处去的时刻。

自然他不会迷失太久,他寻找的东西,需要的东西,不是仍然在不可及的彼方,就已经在时间的洪流中化为岁月积淀的灰尘。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要活下去,直到终结。他不是为了不存在的东西而活,他只是要活下去。

不久,叶青听见脚步,自他身后而出。他回身时,那一个白衣的少年撑着青伞,自雨中缓缓而来。那一个有着夜­色­眼眸的少年。他走至叶青身旁,忽没头没脑地道,“我来迟了。”

叶青轻轻开口,“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邵隐沉默许久,又道,“那个傻孩子,惠宁城主根本不会说什么——居然自己就……”

叶青笑笑,“当局者迷……死也不是多难的事情。有些人你以为会活下去,活得很好,也年纪轻轻就死了,这也可以算是运命使然罢。”

“先生相信命运么?”少年道,蹲下身去,用一方绢帕包起那带着血的泥土,“很多东西,想要不信或许也不行罢,真是命途无端。”

“若说信,未免太过些。我是不大信的,并且,也没有人能够告诉你我命运的走向。”叶青回答,“我不认为有什么是命定的,除了人人都要死。”

“先生真是有趣。”少年邵隐站起身,“也是,除了那件事情,别的都是可以用自己的手夺来的。”他丢弃了伞,小心将那绢帕扎起,“燕逸秋那姑娘,只有小萧能制住。”邵隐似漫不经心地道,“她多疑,善变,好与人生隙寻仇,手下又养了一批被药控制心智的死士,说是个大魔头也不为过。”

叶青轻笑,“传闻公子受的那一剑可不轻。”

邵隐点点头,“专找人不提防时下手,还能说什么——幸好她还算仁慈,没在那剑上涂什么奇怪毒药。”他攥紧了手中的那包泥土,“我总觉得将来会有一天,那小丫头会成为一个真的枭雄,而那时,我必因她而死。”

叶青微哂,“那你这是相信运命了?”雨又湿了他周身,那种深刻入骨的寒意与痛,“或者,你是喜欢了那个姑娘?”

少年也笑了,将绢帕包着的土揣进怀中,“怎会可能,她可是处心积虑要杀了我,我也绞尽脑汁提防她下毒在饭里衣服上。这样下去迟早累瘫——所以我要启程去卫了,待小萧与他少兄的事情结束后,我就与他一起去看,流浪在别国土地上的人是如何活着——”他声音淡下去,不久又轻轻扬起,“然后,我就可以带着我的碎心剑去找杨玄清了。到那个时候,我必有力量超越我父亲当时。”

叶青很是好奇,旧日到底发生什么,让所有人心中这般仇恨——又想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虽是王上,兄弟相残这样事情仍是过了,不由叹息,又听那少年道,“如今将别,邵隐愿再与先生讨教剑术,以正不足。”

“也好。”叶青叹息,“再别过,怕便不能相见。你是可造之材,孩子,只是莫要再徘徊了。那些无谓的死,会拖住你的脚步。”

他从怀中抽出了剑,雨水落在剑上,遂又滑落。那月­色­之上也有了点点涟漪。他看见少年弓身取出背负的剑,那剑雪­色­清明。他们手持着剑,邵隐便道,“那我便抢先了,可否?”

叶青淡笑,“无妨。”

邵隐亦一笑,手腕便抖,光华流转而出,那样的剑术,其实很是不错。叶青格挡时思忖,其实那少年只是太年轻,若他肯用十年的苦练来锋利他的剑——那样的话,比起那小苏蘅,不,甚至柳断影都不会逊­色­——

但是叶青并不能知道,十年之后,他与他曾与之试剑的这名叫邵隐的少年,早已沉眠在卫的土地之下。谁也无法知晓十年之后自己是否存活,但如今他们仍然活着,并且拿着他们的武器。

叶青斜举长剑,月­色­的剑带起残光。这样的时候,因为湿冷和压迫,那种痛总会减轻一些罢。他看清少年的每一个动作,那似是因为伤而不太灵便,但是正如从前——那是一两年之前,在阳关,那时他们初次相见。

叶青斜倚在炙烤的城墙上,微闭着眼。那时春夏交际,天气却已很热了。他觉得额上烤得难受,身子却又寒冷,怎么换姿势都无法减轻那种感觉,让他有些烦躁,甚至觉得怀中的剑也有些烫手。那时天近黄昏,他睁眼时,见到西北方向,那一袭白衣缓缓而来。

那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小少年,容颜平凡,但一双最深夜­色­的眼眸,让他平凡的面容也有了生气。他一直走至叶青面前,微仰起头,“您抱着剑,又着蓝衣,可是中原叶青先生?”

叶青有些惊讶,答,“正是叶某。小兄弟找叶某有何事由?”

那少年忽对他双手举剑行礼,他怔住,也忘了还礼,只道,“小兄弟,你这是——”

那少年礼毕,高声道,“在下邵隐,请先生赐教剑术!”

“拔你的剑。”叶青道,“既是如此,拔出你的剑来,让我看看你的力量——若你足够强大,我就会拔我的剑!”

“先生此言,是对邵隐嘉许,邵隐谢过。”少年道,缓缓拔出背负的长剑。“此剑相传是琅轩萧大师最后一柄剑,在我手里……唤作碎心。”

“剑是剑,为何有心?”叶青问。

少年回答,“剑有心,我的心。”

叶青又问,“你是剑?”

少年回答,“剑不是我。”

叶青微笑,“好个邺家子,值我出剑相授。”他抽出怀中长剑,左手仍拿着剑鞘,“请,你是我所见到最与我投契的人。”

少年道,“我不懂。”

叶青微笑,“剑都不懂,但五年之后,你的剑将惊动这江湖。来罢,孩子。”

少年点头,便挥出他雪­色­的剑。那剑厚而重,他使来却如女子般轻巧灵动,叶青横剑,也不理他虚招,这样的剑术,是下过功夫的……但这个孩子太过年少,那还不是可以杀人的剑。

叶青忽道,“看。”剑尖朝地,左手剑鞘借他转身之力斜斜击上。他听见那剑击中少年手腕的声音,那少年却依旧紧握着手中的剑,只是一抖,便急刺而出。

叶青却只是笑笑,剑鞘尖端就在少年肩井|­茓­轻磕,少年握剑的手忽没了力量(奇.书.网),剑几是被他投掷而出。叶青偏头躲过,剑却在他颈项边擦出血痕,刺进墙壁。

叶青微悚,收了自己的剑,道,“你心中他物太多,还有——你在恨着什么,恨得如此剧烈?你若不克服它,它将会杀死你,而不会让你报仇!”

少年笑笑,“让先生笑了——但是那些是我自己的事情,与先生无关——并且,也不想累及先生。”

叶青默然,他看着那少年——少年夜­色­的眼冷而利,藏着无尽之事又不愿诉与旁人的眼。叶青终微叹,开口,“我只忠告你一件事。在你有能力矜骄之前,莫要骄傲——如今的你还很年幼,是可以负败而非战死的——只要活着,你将终究可踏过那些曾击败你的人,连我在内。”

“先生不明白,若我可甘心泥淖,我将永无法追回我失去的。”少年仰首,肃然道,“在我寻找的那一日来临之前,我不死,也不败!”

那之后两年,他们终于最后一次相见。这最后一次试剑之后,两人都将踏上归途,在这如弦细雨之中,那将来未来的春日。

双剑再次相击,月­色­与雪­色­的剑。少年的剑术进步许多,叶青思忖,但那并非震天下的剑。那少年的剑自繁入简,虽仍是细巧,剑意多变,却总脱不了有限几式。那样想着,叶青只是简单以剑相隔,封住对方攻势——他并不想攻,因他看见对面少年白衣上已有了逐渐洇染开来的深­色­。在那夜­色­之中,他看不大清少年的眼,但他觉得少年如在作自己应做的事情一般,平静至极。

“够了!”叶青忽出声叫道,“你伤口都裂开了,还比甚剑?”

少年的声音伴着风雨,自剑与剑的交击声中传来,“与先生之试,本是邵某荣幸——所以拼着更伤,也想试完。”

叶青皱眉,“你又何必——”

少年忽大声道,“先生可看好了!追心诀!”

那少年身形蓦地一转,剑气凝冷,自叶青的剑边缓缓滑过,带着它的光华,极徐中刺出。叶青左手剑鞘疾举,与剑气相格,身形也退。雨水迷了他的眼,那永无止境的雨。叶青咳嗽,­唇­边温热,右手剑也同时朝左一交,双手发力朝上一挺,那雪­色­的剑就脱了少年的手,而少年却受力不住,直撞在叶青怀里,让叶青也撞在身后树上,眼前黑了一黑,几乎再吐一口血出来,却紧咬了牙,稳稳落地。二人身上皆湿,却不致弄一身泥。小少年拾起剑,用手指拭去泥水,隔了一回方开口,“先生——”

“你回去裹伤罢。”叶青道,“站都快站不住了,莫再逞强。你纵未胜,也是未败的。”他微笑,“你这孩子,又让我弄一身泥。今后若成不了天下第一,可休要说曾与我相识。今次别过。以后种种,请自去追寻罢。而我也老了,不愿再理江湖中事。”他回剑入鞘,抱剑微躬,“公子,请多保重。”

“先生!”少年忽高声道,“今日相别,当真是最后相见?那今后先生,先生你——”

叶青回身,提步,“我有我的地方,与公子不同。公子也莫再费神,你的路还长着,那在我看不见的彼方——保重罢,公子,莫使你我太早重逢。”

他笑起来,朝着城的方向前行。我们终将重逢在死之国度,但是少年呵,我希望那是在百年之后。他并没说出,只是仰头向前。雨冲去了他­唇­边的血,那冷雨。他终在雨中长歌而去,一如疯癫。但他只是以他的心明白,他如今也只有长歌当哭。早在十年之前,他的泪水和伤怀,就已随着假想云忻的死一并远去。他踏上他的归途,但何时才是归期?他想知道这个问题,却根本无法了解直到他的死日。

叶青本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希望也在无休止的颠沛流离之中逐渐磨成沙尘。他想起金陵夜深那场大火,还有很久很久之前,他自己燃起的那把火。他毁灭了他爱的一切在那火中,那么其余呢?他的魂灵,带着破碎的向往,也会在这冷雨之中烧起来么?

他仰头向天,雨水迷了他的眼睛。在这样的时刻,他因了身上的痛和冷而颤抖,却向天举起了他的剑——我们终究走到这样一日,死了那么多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并不发问,只是举剑向天。他的剑在夜­色­中闪着冷光,无月的月­色­。他举剑向天,眸子更利起来。

他的手指湿了,剑也早已湿了。这样下去,即使是绝世的剑,也会有了锈斑罢。绝世的剑经过千百年的风雨也会锈蚀,而他这样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只是十年霜寒,就已无法继续前行。他此刻停留,之后也不欲向前,那只是归途。

叶青翻进城墙,城中依旧因宵禁而无人。他回到客栈,弄­干­身上,再不想这些事情,只有那永恒的痛伴他入睡。他睡得很沉,那一切的一切都奈何不了他,他只是一个人,就在他的梦中他见到云忻,冷冷笑着,将剑刺进他的心口。

叶青醒来的时候,窗子外面天已然晴了。那过去的一夜变得并不真切,然他看看自己的手,掌心依旧因握剑而微微擦破,让他知晓昨日之事并非梦境。他看见桌上又有一封短笺,并没有看,只是拿起它,双手一合,再张开时,那纸张已如细雪片片,之上果真空无一字。

他撑着窗沿望出去,那远远一座二层小楼上,有金铁的反光让他微眯了眼。叶青忽就想到,昨日那死的少年,与他就见过一二面,却不知怎就让他记住了呢?那个惠宁的孩子,阳谷,他想,那极西的故土,那个孩子却终究可以在流离后回还,并且在风中得到他想要的,那很幸福罢。而叶青,甚至连自己的出生地都不知晓。他最早是因那而惧怕死亡,之后因那抗拒死亡,而如今他已经找到了别的地方,较旧日更加好的地方。

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梦,而他如今只是在残夜之中寻梦的旅人。寻到了极多,却并非他的,真觉醒了,梦在何处,他却也迷惑了。

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响,叶青未转身,仍望着远方,问,“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你有自己的人生,这么久了,为了当日一个玩笑,可值得?”

“当然不值,但若因不值就不玩了,岂非更没趣。”

女子的声音,清而冷。顾卿怜自屋门而入,立在叶青身后,“如今已十年了?这却无妨。若如今不玩,可是无趣之至。如今你中了剧毒,又病入膏肓,随时都有可能死了,却还这样站着。我早就知晓你不是常人——却不知你会强撑至此,那么,你想再撑几个月,先告诉我?”她双手环抱在胸前,带些嘲讽地笑着。

叶青转过身,见她如此,却只是微笑,“小顾你这个人,可真是——你不会因我的死得到你要的,即使你想看且看见了,也不会是你希望的样子。”他眨眨眼,“那么,小顾,你若要看,请在寒食日,冷月光寒之下——我会让我的承诺变成现实。”

十一

第章 英雄无泪空嗟叹

他只是说了那样一句,便又转过了身子,扶着窗棂向外遥望,在那根本不可及的远方,有着太多人梦想的归宿罢。可惜,大多人却终了半生都无法回还。他听见身后屋门合上的声音,知晓顾卿怜已然离开,方剧烈地咳嗽起来。不知为何,他总觉对顾卿怜有些歉疚,虽对别人并不亏欠,他却只受了她恩惠,而从未曾报答——那有着凶恶作风的女子,他费尽全力也无法明白的人。

随即便是年关了,那尚青槿国的城池也挂了喜庆绛红。年夜有爆竹声,脆且响亮。叶青半卧在榻上,却无法入睡,只想着那些旧事,和过去熟识的人,在爆竹声此起彼伏的时刻,这客栈中一间屋室。那样良久,他都无出外的兴致了,只是在屋中回忆。

叶青听见那一曲骊歌自远方而来,女子清亮的声音打破了对面多人的沉寂,继而他看见了柳断影,自那群人让出的道路之中。

那并非他们第一次相见,但他们彼此都不知应说什么——那女子一脸惊讶,甚至因惊讶而又唱了一句——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叶青暗忖,江湖污浊,只有她永远是她自己,可以歌唱在这无涯尘世之中,享受着无数人的尊崇——而她也确实值得。

并且,她甚至连剑之神都击败了——那么除了命运,还有什么能让这年轻女子低头呢?怕是连命运都不可能罢!

“喂,叶青,那是柳断影啊,那么这回我们可以走了吗?”少年扯扯叶青的衣襟,“跟我去卫国吧,那里有很大的山和很急的河哦,虽然没有江那么大,但是也够看了。喂——我们可以走了吗?”他向那女子喊,又露齿笑笑,“放我们一条生路啊,你都那么厉害了。”

“萧荷,”那年轻女子道,“你怎么和叶青在一起的?——他与你都知晓罢,我们是来捉人的。”她背负的长刀刀尖挂到了一旁人的小腿,顿时一声怪叫,她转身道歉,刀又拍到了旁边另一个人的胳膊,乱成一团。叶青也看得好笑,便对少年道,“你过去罢。”

“你什么意思?”少年急了,“方才不是说好了吗?你我二人杀尽那些自命英雄的人——你看我也有剑!”说着他拔剑出鞘,剑只二尺余长,剑柄镶着一块美玉,“坼地剑在此,四方自命英雄者,不受萧某此剑,更待何时?”

叶青看他言行,又笑起来,“妖­精­,别闹了,你我不同道,过去罢。”他望着少年缓缓道,“这是我的背离,你莫要忘记三尺青天下的承诺。你我不是朋友,昔日虽是同伴,那时你不知我,少年心­性­,江湖当不计较——去寻你的未来罢,叶青今日不死,却待来日再找你践约。”

那一边年轻女子忽开口,声音明澈悦耳,一如她在歌唱,“叶青,这样好不好?”她道,“你和我打一场,倘若你赢了,却不要动别人,自去你要去的地方便可,若你输了,就发誓离开中原,不再回来,好不好?”她忽举刀向天,“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柳断影在此发誓,决不留情,若叶青胜我,再不过问,若否,倾柳某力,逐其出关。若有违者,不得好死。”她的眼清而利,“若周围英雄不服,柳某也等各位挑战。话不多言,只此而已。”她轻叱,“叶青,以你故土的方式发誓!”

叶青懒懒抱剑望向女子,“柳姑娘,英雄可不会服气呢,你这样不是成心放叶青走了?对个魔头如此,可不定会为天下笑哦,那样时候可休要怪我没说。”

女子浅浅一笑,“是的,柳某人不伤人命,但是这并非对你留情——你那样杀­性­,他们纵杀得了你,也不免死伤过半。你的剑术我知晓,不愧天下第一,他们却只是听闻就敢前来——所以我为了他们的­性­命,与你如此赌约。”

小影儿,他暗自思忖,还是这样天真,但并不是一个呆瓜呢。总想着保护别人,也是因为自己已经强大到无需保护,那样灿烂的光呢。

他遂也笑了,“好一个柳断影,赌定了我会同意不是?”他忽向身边少年背上一推,贯力其中,少年跌撞过去,几乎撞到柳断影身上,他跳过步子,怒叫,“叶青,你这是做什么?我站在你一边你懂不懂啊?今日你是吃错什么药了?”

柳断影揪住少年的领子,将他抛进人群之中,回身冷冷,“小孩子懂什么?别再胡言乱语。”

而叶青也举起了剑,向天。他­唇­边有着笑,那一种觉得世事无稽,平静而讥讽的笑,“叶青在此,以故土邺的名义,向我在风中的祖先发誓。今日一战,若胜,不动自命英雄之众,若负,甘愿远走他乡,不再踏足中原——否则,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他带着奇妙的快意说尽那意味回还的誓言,举剑向柳断影,在她面前拔出月­色­的剑,“叶某人平生不杀­妇­人孩童,那些罪名承担也是无事。我敬你是我平生惟一对手,在那之外,一切都无所谓。我是我,谁怕谁!”

“不愧是只有你才说得出的话。你有骄傲的资格,也有——做我对手的资格。”柳断影开口,声音中却多了一丝凝涩,“如今,是你我第二次交手,前一次你终究在七十三式上落败,今次,我希望你能更强。”说罢,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雪亮长刀。

叶青点头,便挥出了他的剑。一顺着梦想夕云流的剑意,那样一式式下来。剑如水一般流在他的指间,是否有可乘之机?他思忖,那时长刀只是轻微一挥,就将他所有的攻势化为乌有。二人身形交错,那是七十四式,叶青的眼也已发蓝——他反手握剑,低喝,“残光!”

反手握剑,本是贴身­肉­搏之用,叶青的剑却忽地慢下来,那微薄的日­色­就教他的剑吸去一半,在那一刻荡成一抹光华,缓缓而出。他刺出那一剑,柳断影清亮声音忽道,“洗月诀!”话音未落,她手中长刀已然斩了下来。简单而平实的斩击,却将他的剑光撕得一­干­二净。叶青向后跳步,那长刀已然指在了他的颈项之前,“认输不?”女子开口,“或者,再比一次?”

叶青又笑,最后一点尊严都在这里丢了不是?还再说什么呐,真是促狭得紧。他想着又咳嗽,血便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落在地上,一滴滴红得刺眼。他用手背擦拭­唇­边的血,眼睛更冷而利,“好,我守誓离开——若此地真的有自命英雄的人,请来阳关一叙。”他大笑起来,铮然收剑,“妖­精­!你可莫要忘记,——到那时候,我自会回来找你,拼着个灰飞烟灭!”

“叶大哥,我和你一起走!”忽那少年大叫,冲出人群,“即使,即使那样,叶大哥也需要一个同伴罢!”他道,“所以,我们一起走!”

“莫忘记,是我背离你的!”叶青冷声道,“往后自然叶青一人之事,你休要跟着我,否则——我纵杀你又如何?”

让他们都说自己疯了罢,纵是狂狷又如何?叶青带些快意地思忖,反正那众人之中大多今生也难得再见。而妖­精­……你却不要再做孩子了,快一点长大罢,那样才能光复你的国度,用你的名字荣耀你的姓氏——而这样随我一起,定会毁了你的。这孩子,总是选在不应出现的时间,认识不应认识的人。

他转了身子,面前是那高大的关城。微怔片刻,他终是向着城门的方向行去,没有一个人跟着他,少年想追,却被柳断影拉住了,摔在地上。他抬头看柳断影的脸,女子的神­色­­阴­晴不定。少年又望叶青离去的方向,眼泪在眶里打转,却终究不曾流出。

那样最后的分别,叶青并不曾记得。他只记得那一日的夕晖让满天都映了红­色­,那血与火的颜­色­。

走在沙石路上,他有些深一脚浅一脚,几次还差点扭了脚踝。他只是望着前方,轻声吟哦字句,“人未醉,莫言归。挥别惘然,梦醒何处追?——梦到如今,早就醒了不知多久,但是,仍然不能就此终结——”他又大笑起来,带着难以言述的讥嘲与涩楚。

叶青忽便不愿再回忆下去了,只是敲敲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方觉自己躺在榻上。他知道自己又瘦了,一具骷髅外面包着一层皮,更讽刺却非如此,他知晓自己活着只是因为他不能死,这算是什么理由,他也无法说服自己,但他确实这样下去。

叶青一向是守信的人,那么让他们烧了自己?火已经把一切都毁了,他又对自己笑了起来,这样倒计着自己的归期,还真是奇妙呢。这没有什么方法,在那冷月光寒之下,他将得到他希望的一切,因他身为一柄剑,却始终不甘为人所用。作为一个人,他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呐。

他又咳嗽起来,这些日子,却连咳嗽的气力也已失去了罢。但他依旧有着握剑的力量。他半抽出剑,泪的痕迹。昔日萧大师铸这伤逝之剑,也是因一件悲哀的事情罢,否则又怎会流泪剑上。这剑里是寄宿了谁的魂灵么?若是那样,那魂灵染了那般多的血,会在夜里哭泣么?

他只是想着那么多事,就又睡熟了。明月从开启的窗子里照下,照在他苍白一如月­色­的脸上。他是没有听见,在那暗夜之中,有人在唱着一首歌子,他曾非常熟悉那样一首歌,但他睡熟了,对那一无所知。他更不曾知晓,唱那曲骊歌的人,曾望向明月,如他自己有些时候一般。月­色­照在他们看见的每一处,甚至照上少女的缁衣。那时城中的花灯还亮着,让月也有些不真切了。

他睡了许久,也没有梦。

醒来的时候日已过午,强撑起身子,叶青便看见窗帘因风而微动。他走至窗前,看见窗框上刻着一行小字。叶青努力去辨认那些,希望明白那是什么人写下的什么,但他看了许久,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目力已大不如从前,那些字是什么,他始终不曾知晓。

不明白那些,也是没有办法罢。他淡淡笑了,用手指在窗台上刻下字迹。三个字,一笔一划,函谷关。无论如何,那一切他永远不可能遗忘。

他离开函谷关,向着西面前行,到达了邺国。他在邺的边关阳关住了半年,随即前往清化,弓月,惠宁,惠远,再到琅轩。叶青走过邺国的土地,带着身上的伤与痛,一直前行,漫无目的。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在邺国了此终生,直到他再次遇见云忻。

他站在窗前追忆小师姐的音容,手不自觉抚了胸前的伤——若是常人,应当被杀了,他为什么就不能死在她手下呢——叶青又笑,却愈发感伤,因为她并不同情他,她只是她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改变——那青­色­眼眸的女子,昔日他离开时在他额上印下浅浅­唇­印,那时他还少年,归还时便已听闻她死讯——那时阿骏也死了,他那时十六岁,距离他的叛离,还有四年时间——那一切是他最深的魇梦,但他并不知晓云忻还活着,直到他失却一切,仅倚靠在烈日炙烤的城墙上,听风在耳边呼啸,却连哭也哭不出来。

他曾认为他失去了一切,直到那时,他本以为他失去的一切都在那时回来了,却在不久之后再次失去,并且永远无法归还,甚至,连永远也没有了。

叶青怔怔扶着窗沿站着,忽地有什么东西飞了上来,正打中他的额角。那是一块石头,让他一边的视线蓦成了红的,温热的东西顺着面颊滑下。他用手摸了摸,一手的血。这时叶青方望下楼去,楼底下立着一个年过而立的汉子,高大而健壮,“兀那恶贼!”他戟指怒目,“还我妹子来!”

同样是那牢狱之中男人的声音——叶青忽想起,是了,是当年那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喜将烤了的黄羊腿子抛在桌上——只对习骏说话时露出笑容的年轻猎户,习远……他是为了什么才来到槿国的?叶青无言以对,也不擦脸上的血,任其从面颊淌下。那男子以邺的方言和惠远周边的土语咒骂,叶青不作声,久久才道,“阿远大哥,阿骏死了。”那样说着,他心中的痛愈发烈了。

“我知道她死了,我要的是你的命!”汉子怒喝,“你害死了我的妹子,还敢在这里狡辩?”

叶青闭眼,眼里的血刺得有些痛,他举手拭了,“阿远大哥,你也知道,我喜欢阿骏,本来我们约定了,等我弱冠,便要娶她。”他想起那个风一般的少女,不由心里涩涩,对于云忻他总是一遍遍怀念,而习骏——他不愿再回忆起习骏,只是因为,那是他自己知晓的痛。

这样一切,永远也不会终结罢,他能做的,不过是叹惋命运不公。那楼下汉子愣了片刻,又吼,“你小子骗——”

叶青微微叹息,想要望向远方,却因眼里有血而看不清楚。“阿骏因我而死,这我不否认——但我怎会杀她,”他苦笑,“我绝不可能杀她……”

我爱过的一切都毁灭了。他望着远方,额上的血落下来,有那许多,并不是我——只是,谁也不会相信,并且,纵使相信又能如何?

他又开口,“你自可不信我,阿远大哥,阿骏的情谊,一直在我心中——只是还有一些事情,让我无法追随她,直至永远。并且,世上也没有什么永远。”

“叶青,你还在狡辩什么?”那汉子吼道,“如今还有谁相信你那套鬼话?”

“这样啊……”叶青一笑,“不信便不信,官差要来了。”

他走回屋中,擦了面上的血,愣了半天,才觉得旧日所寄全失去了。少年时分虽然痛过,但压在心底,之后也就当将其遗忘,可那般旧事如今回想,却仍是能教人断肠——知之为素­性­,不知笑痴狂呐。他浮出了笑,苍白而冷淡,一如雕刻出来的笑。

日子就那般过去了,习远不再来,夜中也未再有人吹笛了。叶青把自己关在屋中,直至二月廿八——那一年寒食时分是三月初三。二月廿八夜中无月,且有细雨点点滴滴,他却忽有了外出的兴致,便又踏入了雨中。

春雨淅沥,染湿他的蓝衣,叶青走在临安夜间,雨润湿的气味让他打了几个喷嚏,又咳嗽起来,如今再活几天就足够——所以,还是要活下去呐,他对自己开口。

夜间清冷,天方明时,他又不知自己走至哪里。抬头看去,却是那昔日江南第一柄名剑凌昀烨之。二人交换几句平凡话语,之后他又有些忿忿——但他依旧大笑而去,怀中的剑发出清鸣。那柄宝剑,他永远不会放开。他是他,谁也不怕。

他和凌昀都笑着谈话,他们也总是笑着。他不知自己笑成什么样子,而凌昀的笑里更多含着悲苦。那个年轻人已经被那情障与运命缠绕住了,只活在那属于过去的梦幻之中而无法继续向前,叶青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下他手中长剑,除非他彻底地厌倦。

而这样时分,他已然厌倦了。厌倦了跋涉,厌倦了战斗——甚至连继续存活下去也已厌倦。他厌倦了这样一切,却依旧不能死。

只有明月将一切的一切尽收眼底,这样的日子却也没有月­色­。无法逆转的命运终将走到它的终点,没有地方可以回去的叶青也只有踏上这最后的路途。

——但他并不知晓,这会给旁人带来什么,不论他是活着,还是死去。

……对不起。

他在清晨缓步在临安的街道上,行人见了他纷纷闪开两旁。原来自己真的已那么似死人了,还是游魂?叶青大笑起来,死人是不会回来的,凌烨之与谌忻瑞之间的恩怨,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罢,可莫要再说与别人。为了一个女人而争斗而杀死,让谁听了都觉好笑。

他自己少年时的爱很不起眼,他一直倾慕小师姐,但她选择了有着漂亮眼睛的少师兄时,他也只是暗暗倾慕,直至他认为她已经死了——还有习骏,那样少年时代让人心碎的爱。他在那之后再也不曾爱过,只是一直微笑以对。无论什么样的人与事,终究会终结罢,那之后,不过是风中一曲唱不尽的挽歌。在他停下脚步,风扑面而来之时,叶青思忖。

只余下不多的几日,而他也已终结了一切——江湖事已了,在这槿都临安,叶青不过是个无论如何都掀不起波澜的访客,漫步在这江南烟雨之中。梦已醒了,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句无憾,向着那曾经作出承诺的少年。他如今已然无憾,剩下的,也已不用多言。

叶青抱紧了怀中的剑,它温柔地偎着他,让他几乎不能对它说出离别——只是剑是永远存在的,除非它们折断,或在时间的洪流之中锈蚀成灰。在那之前,或许连这天下也会在风中化为沙尘,而人就更不会例外。一切都会死去,连过去都在他们创立的世界面前崩塌下来。过去随着他们属于它的人共死。他们从旧时代而来,看个新时代的开头,幕布却也匆匆落下,不给他们参与的机会。

叶青在街上止步,身后小书生又撞了上来,他因那小书生吓了一跳,跳转过身,却觉这一幕似曾相识,不由笑问那小书生是否金陵来的。小书生羞赧笑笑,说要在都城考个功名,讨王主喜欢方好。说罢又捧着书在路上走去了。叶青因那少年而发笑,遂又剧烈咳起来,血的气味,那又如何。他冷笑,眼却愈发明亮,又有隐隐的蓝芒闪了起来。世事无稽,正合发笑。

他抱着剑,倚靠在客栈门口。无论如何,他还是将与他的剑分离,直至一切的终结。那分别他知晓总有一日会到来,那么这到来的也是时候了。别离了那么久的时日,是否应到那归期了?叶青微闭上眼,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马上就可以休息了,那么在那之前,可千万不要这样结束。他自语,还有三日,只要再等三日,就是最后结局。他思忖,却又听见有人吹笛,只不知在何处。

三月初三那日,是寒食之节,亦为清明。前夜有雨,这一日却已初霁。叶青从无眠中醒来,站起身子,抱着他的剑望向窗外。晨光让天地之间铺满绛­色­,下午或夜间又要下雨了罢,他那样寻思,出了客栈。

他抱着他的剑走在街道上,有不久前的雨从檐上滴落,在他脚步踏出时滴答作响。水滴的韵律和着他的步履,交织出一曲骊歌来。叶青就那样抱着他的剑走至城外,忽听见金铁相击声音,他躲在树后探头看,却是那凌昀谌忻瑞二人,相向挥出了他们的长剑。

他看着那些剑,那样两个年轻人,到了最后,也无法摆脱相互杀死的命运。不,他们根本没有试图摆脱,而是自己走上那种路途,为了那样可笑的理由。他们将自己禁锢在牢笼之中,而那就是他们自己的剑——江南的人,本就是不应用剑的罢。

那么就继续等待罢,等他们相互杀死——叶青忽看见一边的地上躺着一个黑衣女子,如同沉睡一般,却又有血的­色­泽,自她身下印染出来。那么多的血,那么她已经死了罢,真是讽刺呐,那两个人都努力想要得到她,却最终用自己的手杀死了她。无论如何,他们或许本来就没有爱过这个女子,所以他们可以最终如此,­干­脆地以互相杀死,来终结过去以来的一切。

十二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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