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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梦断江南 > 第一章 昔日踟蹰至今日

第一章 昔日踟蹰至今日

走进红袖招的时候,面前霎地暗了下来。凌昀抬起手遮了一下眼睛。在一刹那的时间里,他已看清了店子里的所有人,转眼之间也有六十个刹那呢。他听见店子里有笛声,倦恹无力,让他有些丧气。

凌昀穿着制服进这酒楼也不是第一次,那是法度森严的槿国所特有的红黑双­色­捕快制服,却也宽袍大袖极不利于捕快抓捕犯人。凌昀也向金陵府尹提过很多次这类问题,只是府尹说是国体问题,之后也未有答复。

酒楼主人见是官爷来了,眯起细长的眼睛笑着让他坐。凌昀只是微笑谢了店主,因他是来办事的,不好在工作时在公开场合饮酒。但他也诺了会在晚间过来喝几杯酒,随即一把抓住一个正准备悄悄溜走的小贼,逼他掏了身上所有偷来的东西,在酒楼里发现自己被偷的人都领了失物之后,他将剩余的东西塞入了袖袋。

在酒楼里巡了一周,凌昀没见什么人再做坏事,便出了店子。听不见那店中笛声,他方有些安心下来。天­阴­沉沉的,他胸口又有些钝钝的痛,眨了眨眼睛,只在街上又逮了几个小贼。然后回了金陵府向府尹交了差,这一日工作便算终了——换了他素日青衫,凌昀走出府门的时候,雨疏疏地落了下来。

那是金陵九月的第一场雨吧,如离人珠泪一般,点点滴滴沾湿了年轻人的青衣。他却忽想起一句久远的诗来——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却不知怎么想到的。

胸口的痛楚,是那一处旧伤,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右手按住了心口,抬起头,雨落入他的眼,眼里也有点点刺痛。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现在可以把他们忘却了吗?

——忘不了啊。什么声音在他的心中开口,淡漠而戏谑,你忘不了,他们也决忘不了啊。

雨愈发大了,凌昀觉得身上湿冷,找了个地方避雨。青衣贴在身上,更显出他瘦削身形来。站在屋檐之下,他望着来去的行人,目光倏地锋利起来,忽便冲入雨中,揪住了一个人。那人面­色­赤黑,身长八尺有余,虎背熊腰,让身材颇高的凌昀在他面前也变得很瘦小。然凌昀左手揪住那人衣领,右手瞬便卡上那人脉门,“请跟我走一趟,黑袍周五,我是金陵府捕快凌昀。”他声音恬淡。

那条大汉看对方只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却在一瞬之间制住自己,面­色­骤变,“你——”

“黑袍周五,一千五百两的红货,可吃得消?”凌昀微笑,“做下什么,便一定会事发。我捉你,也没什么好说的。”

行人见那个青衣年轻人似是捕快,身手又好,不禁停下脚步来,却又起了几起行人相撞事件。街上蓦地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凌昀未管那些人,只是押着人犯冒雨前去了牢狱,吩咐狱卒小齐明日将犯人提上堂让府尹审了。小齐答是,并问凌捕头有没有闲工夫喝一杯,抑或听闻临安府来了三位大捕头为了几个别国之人等等,凌昀只微笑,婉拒了对方邀请,遂离开了牢狱,却又自己进了酒楼。

金陵红袖招,便是酒楼的名字。老板韩钰只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却也已在此开了七八年的店,显是不显老之人。他其貌不扬,总是眯眼微笑。因他眉目细长,常教人叫做狐狸一类,他也不以为忤,自便名号银狐。无人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却也有传说这红袖招韩老板一身内外功夫,已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然那也确是人道听途说,因也无人见过酒楼韩老板出手。凌昀走进酒楼,走到他惯坐的拐角处,要了一壶酒,也是平常二十文钱一壶那种。他坐在桌边独酌,温热的酒流经咽喉流至胃里肠里,他可以感觉到那种热度。酒楼里没有笛声,只有琴韵凝在空气之中。

听见那琴声,凌昀便望了一眼琴声来处,弹琴的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然他听得那琴声技艺却已有了小成。那个少年坐在远端角落中,垂着头,露出微带蓝­色­的发丝,映着烛光。凌昀知他是极西邺国来的人,邺地尚武,但国家颇不宁定,有许多人在外流亡,也给官府造了不少麻烦。凌昀也知道,在红袖招中弹琴的少年其实是个颇为可怕的杀手——没有人知晓他的真名,或许连那少年自己也不知道。凌昀不想惹他,但又想起了府尹的通缉文书——

凌昀听那琴声疏懒,只是尽了一碗酒,看见酒楼主人走近那少年,低声说了几句,那少年忽抬了头,双手在琴弦上重重一按,却将酒楼中客人都吓了一跳。凌昀看见那少年的眼,浅紫­色­的,右眼的­色­泽略深,却无神,凌昀知那孩子右眼有疾,更肯定了他的身份——便走上前去,低声道,“不知飞鸟小兄竟在此地,只是上次淼城城主遇刺一案,可是——”

那少年又抬起眸子看了凌昀一眼,凌昀忽发现那是个很好看的少年——眉目颇为清秀,有些疏懒的感觉,带着轻微的厌世——少年的­唇­边漾着笑,“阁下可是近来金陵出名的神捕凌昀凌捕头?或许可以说是——凤翔天宇的凌烨之?”他那样淡淡笑着,眼神却忽地冷厉起来,“没想到在下小小角­色­,也会被阁下认得。”

听到少年叫出凤翔天宇四字,凌昀叹了一口气,“小兄何必——”他淡淡道,“只是槿国向来法度森严,金陵府亦有小兄卷宗一份。在下身为金陵府捕头,虽不想与江湖朋友为难,这也只是迫不得已。”

“凌烨之,你却也不用摆出官样了。”那少年冷笑,“淼城城主确是在下杀的,可是在下也不想进牢房。”

“凌捕头,”旁边有人忽说话了,是一直笑眯眯的韩钰,“请借一步说话,以飞鸟的­性­子,他是不会走的。”

凌昀遂与韩钰出了酒楼,听对方说了几句,便白了面­色­,问,“这是……”韩钰叹口气,道,“是的。”

凌昀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了。他一向是记着酒钱月底再付,也是个很有信誉的主顾。

他转过长街的时候,那少年抱着长琴走了出来,仰首问韩钰,“你说了……”

韩钰也答,“是的。”

他伸手摩了摩少年的发,“不说怎办呢……难不成真的让你被他带走?”

少年道,“我……我可以杀了他。”

韩钰叹气,“你杀了他也不是办法……而且现在的你,已经杀不了他了。”

那少年抱紧了长琴,久久,垂下了头,“韩大哥,谢谢你。”

凌昀走得不快,因雨已经小得多了。但也因为雨的关系,他胸前的旧创一直在痛着。方才被叫破来历表字——这是几年了?第一次罢,被叫出了那个已经不愿再提起的名号,那个合称——他想到另一个人——

但他毕竟不愿意再想了,只是走回与几个小捕快合住的地方去。打开门的时候酒气忽地扑了上来,小鹞子定然又喝得多了,他暗忖,然后看见几人之中最年轻的严鹞喝得大醉吐了一地。他皱皱眉头,打扫­干­净污物,将严鹞拉上床去,给他掖好被子,听那少年口中嘟嘟囔囔,“……就因为我是捕快,你看不起我……”不禁苦笑了笑,走回自己床边,也坐下来,一手按着胸口——那块玉佩还带着血呢。那墨舞剑还光亮如初吗?……你如今还好吗?眉心还是有那么深的皱痕么?笑起来的时候还是那么危险么?……他让你幸福了么?

“喂,凌头儿,在吗?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人物!”门被撞开,同住的孟可的大嗓门传了进来,另有一人声音平静,“孟捕头,不要这样,怕有兄弟睡了,别扰了他们。”

孟可声音更大,“鸢捕头,小弟这屋里尽是兄弟,可务要——啊!”

凌昀已一手掩了他的嘴,“小鹞子还在睡,他又给姑娘甩了,可不要吵了他。”

另一来人见了凌昀,眉头微皱,道,“兄台便是孟捕头口中的金陵神捕凌昀总捕,实在很是年轻啊。”

“哪是什么总捕,是孟捕头说笑了。”凌昀笑道,“鸢捕头看似比在下更要年轻,也与声名不称呢。”他双手一抱拳,“凌昀问鸢捕头好。”

那被叫做鸢的年轻人只是一笑,又道,“我们可见过面么?总觉得兄台好生面熟。”

凌昀一笑,“在下长得普通而已,兄台方会觉得面善。……不知兄台来金陵府是为了什么案子?”

“不瞒凌捕头,”鸢皱了眉,静静道,“听闻有几个江湖门派将在此地附近火并,槿国法度森严,主上不愿此事在国中发生,故让在下前来制止。听闻那群武林人之中有名唤叶青及邵隐的二人,更为危险——主上因派我及隼师妹和鹰师弟前来,但听闻那些别国武林中人均武艺高强,现只想请金陵中有本事的捕快帮一下这个忙。”

凌昀略一思度,便道,“金陵府中捕快均为制一些宵小恶人而设,对武林中人实无法子。鸢捕头恕罪则个。”

“凌头儿,你谦虚什么?”大嗓门孟可又喊,“谁不知道凌头儿武功胆识都一等一的好,上次那群人还不是凌头儿……”

“小孟!”凌昀皱眉,打断了孟可的话,却见鸢面上似笑非笑神情,叹了口气,道,“在下也只能制些强盗贼寇,还不能敌武林中高人——叶青邵隐这些名姓我也听闻过,都是传说中的俊才人物,文才武略都远远过人——”他顿了顿,道,“这个忙,凌昀怕是帮不成。”

鸢见凌昀语意诸多躲闪之辞,只叹了口气,“没想到江南第一剑凌烨之,也会如此怕别国武人。”

凌昀倏地抬眼瞪他,胸口旧创又一阵痛,他面­色­也发了白,“鸢捕头,你认错人了。”他冷冷道,径直走出了屋子。

孟可却不明就里,看看一旁的年轻人,“从未见凌头儿这么发火过,鸢捕头,你是怎的让凌头儿也发火的?江南第一剑又是什么?凌头儿?不像啊。”

“我也只是听闻——”鸢垂下眉睫,“金陵神捕凌昀,传说表字烨之,正是当年不知所踪的凤翔天宇中的凤翔剑……今日一见,果然是的,然他自隐了身份姓名至此,也不知为何——这一次要平乱,还需靠他出力才行。”

凌昀站在屋外,胸中搐痛不已——因为那是你刺的么?这么多年过去,你还好么,可瘦了么?

那一刻他又听见笛声,很远很远,从边关传来的笛声。

是你在吹笛吗?你的眉眼依旧么?你为我哭泣过么?你哭泣过么?我已经死过了,死了很久很久了啊——他们为什么还要把我从那埋了千年万年的土中挖出来呢?我是不能再见到你的啊,无论如何——

他胸中抽痛,右手按上心口,坚硬的东西硌着他的手,他的神­色­愈发凄凉,在那金城细雨之中,——我们分别了这么久,却没有办法再相逢了啊。

第章 旧识如梦问剑痴

凌昀是靠在屋墙上睡着的。半夜的时候云雾都散去了,清寒月­色­洒在他的身上,更显出他身板的单薄来。鸢有几次想要唤醒他让他到屋里去睡,看他的神情,却都忍住了,只让凌昀继续睡下去。连大嗓门孟可都很意外的没有在那一夜说太多话,就算小鹞子半夜醒了问他自己有没有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的时候,都只是摇了摇头而已。

那一夜非常寒冷,鸢也就是翟岚回忆往事的时候尝为后人说起,伴着唏嘘。那一夜后半夜的时候凌昀便消失了,第二天金陵府尹也只收到了一份手书,上述离去之意,也正是凌昀所写。在那之后金陵公门之中,便再也没有人知道那个名为凌昀的金陵神捕最后去了哪里。

其实凌昀是在四更时分离开住地的,那个时候却连酒楼也已关了门。金陵的夜晚十分寂静,他在无人的街道上徜徉,听着自己的脚步,却不知道应何去何从。——从他再一次听见凌烨之三字,他便已有了离去之意。

如果你也知道我在这里,你会来么?你可不要来啊。

金陵南门守城的兵士在之后的十年之中,一直喜欢对同僚说一个相同的故事,他会说在某一年的九月初七那天夜里四更三刻,梆子刚刚敲过的时候,有一个黑影轻飘飘地飞过了城墙,纵他喊了半天,也再没有见到半个人影。然旁人却只笑他没见过世面,说槿国崇文是崇文,别的国度可也有尚武的呢。那些国度的人即使本领高到可以翻过墙了,也用不着这样大张旗鼓当一个故事讲出来罢。而守城兵士每次听那言辞,都只是冷笑置之而已。

凌昀那一夜出城,朝着一个方向跑了很久,也不知道是什么方向。"奇"书"网-Q'i's'u'u'.'C'o'm"他不知为何要离开,也不知要去何方,却知道应该离去,因他已不想再见……

唰的一声,素白衣襟被割下半幅。那双墨一样黑的眼瞳凝过来,“今日——便在此割袍断义。之后你我为死敌,我会尽我全力杀了你。”

声音极平静,似乎早已准备过千遍万遍,“因我的一切,不能毁在你手上。”

可是……可是我毁了你的什么?倒是你带走了那么多,包括力量。凌烨之已经死过一次,又过了三年,何苦不让我安睡?

风卷过静寂的树林,树叶上的水珠纷纷洒下,落了林中的青衣人一头一身。他被水珠一激,伸手欲拔剑,手伸到腰际却觉空空如也。还是不能改掉这种习惯呢。他苦笑,如今既然只为寻常人等,槿法森严,槿民崇文,又何苦总想着剑呢?

远远有脚步声传来,凌昀觉是连夜赶路之客,也当偶然邂逅,不隐起身形,只欲擦肩而过。他见一洗蓝衣逐渐行近,风中又有微咳之声,暗觉不好,却也已无法隐藏起来,直与来人打了个照面。

那过客面­色­颇为苍白,毫无血­色­,两颊略微凹陷,病容满面,但他一双眼睛却是明亮的,如将他自己所有的力量全聚在那双黑得发蓝的眼中一般。过客走近凌昀的时候,腰间那柄略细的长剑忽越鞘而鸣,他微抚长剑,抬眼而笑,“在此地又一次遇见江南第一剑凌烨之凌大侠,真是叶某人荣幸。”

那便确是那个恶名昭著的叶青了!凌昀暗叫不好,他是听说过对面年轻人的诸多恶名的,从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到强抢民女诸般皆有,虽然他很怀疑以对方那个身子骨抢人民女又能作甚。但传闻最广的还是他昔日拜在梦想夕云门下之时所作罪孽——传闻他十六岁时欲弓虽暴小师姐不成,将其杀害后对遗体作尽污秽之事又掩盖罪行,二十一岁便弑师叛门而出,后又几乎屠尽全门——然后他便是江湖之中人人得以诛之,却无人能成的恶人。

但是在那之前,他们有过一次相见,那一次……那一次,忻瑞也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是恶人最长命啊。凌昀有些讥讽地想,却全无顾忌地道,“没想叶大侠又从关外回来了?这般回来,看来身子好了许多啊,又想再做些什么呢?”

过客微微一怔,方似明白凌昀所言何物,遂一耸肩,也不知是真是假地道,“自是要作尽天下坏事,杀光世间侠客,凌大侠可满意在下这答案?”

他说话的时候却一直冷冷笑着,笑得凌昀有些毛骨悚然,然后又敛了笑容,正­色­道,“在下再进江南,只为了寻两个人。”

凌昀抬眉,也不说话,便欲离去,擦肩之时,他听见过客轻轻道,“凤翔剑凌烨之既已在此,天宇谌忻瑞又在何方?”

凌昀脚步止住,苦涩一笑,“凤翔已死,天宇远去。墨舞璧人,白首偕老。”

他抬步欲行,忽觉身后什么不对,心念方转,他已转身,却恰与叶青又打了个照面。叶青仍然抚着他的长剑,微微咳嗽着,他看见叶青抚剑的手指很奇怪,手指细长,指尖却颇粗大,如石杵一般。叶青见凌昀光注意他的手指,因笑道,“有甚好看,病久了便如此,握剑也不方便。”

他的目光依旧明亮却淡散,全不在意凌昀一般,“这无名之剑,或也要换换主人了……”他喃喃,又问凌昀,“你身边为何没有凤翔剑了?且你与谌忻瑞焦孟不离,怎如今谌忻瑞不在,连凤翔剑也没了?”他的目光中带上了怜惜,“可惜一柄好剑,又遇到不识之人。”

“可惜一柄宝剑,遇见一个恶徒。”凌昀静静回答。

咳嗽声又响了起来,叶青以拳叩­唇­止咳,眸中点点蓝光闪过,他望着凌昀叹道,“……果真是不行了,现在的侠士,全也没有当年那份勇气了。凤翔天宇割袍绝义,清鋆楼君毅反叛恩人,……却也不知那个小姑娘能不能撑过去啊。”

“叶楼主已平了叛乱,不用你再来关心。”凌昀道,“还是多看看你自己罢——只今侠士未死,只凌烨之已死而已。”他顿了顿,又道,“今日英雄耻姓叶啊,这些年了,你却无一丝悔过之心。”

“你们说你们的,与我何­干­,我又为何要改过?”叶青的笑容淡定又桀骜,那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却同时浮现在他苍白的脸上,“我弑师伤友,这已成定局,我认了,也不想逃,其余的你们要说就自己说去,只是,谁要再提到与云忻师姐相关的事情,我就要他的命。”他一字字道,“想要叶某人的命,也可以尽管来,只是怕叶某太扎手,你们拿不下。”

凌昀悚然——他知道那一次,他也记得那一次,那时忻瑞也还在……那个时候他们刚刚行过冠礼,天不怕地不怕,以为自己天下无敌,那个时候他们眼中的叶青还只是一个少年剑客,带着静静苍白的笑容,却一抬手便是惊艳得令人叹息的招式——那样一个洒脱淡定的人,却也是如今这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真不像呢。

“你扎手得很,我拿不下。”凌昀点头,让叶青看自己右腕上横贯的一道伤痕,“我现在要凤翔剑还有何用?”他带着凄凉地道,“你活着满是骂名,我死了反得侠名,其实活着死了还有什么不同呢?”

“你果真是聪明人。”叶青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可惜无酒,否则当浮一大白。”他止住涌上来的咳嗽,正­色­望着凌昀,“你还是个真的好人,现在好人不多了啊。”他微微喟息,“侠义之心死了没有,又有谁能知道……人生不过一场大梦,谁又知道自己何时能醒觉呢——你在做着你的梦,我不能杀你。”

他把手放开了剑柄,长剑的剑鸣也止了。蓝衣的年轻人咳嗽着,眼中不再有那种蓝­色­的光线,他道,“你也走罢,若是见了你那位云碧姑娘,替叶某人问声好。”

叶青自己却先迈开了脚步,单薄的身影在那晨风之中显得很伶仃,凌昀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然汗湿。

方才——真是凶险,若答错一句,那无名的长剑,便会刺穿自己的咽喉罢——若是那样,十个凌烨之都未必挡得住。

而他自己也不想再战斗下去了,人生只是一场无­色­彩的梦幻,但他遇到的也皆是真实的。世事几度秋凉,百年之后不论侠客还是恶人,终究都只是白骨一堆。他已经过了十几二十那种年岁,纵马击节而歌,扬言管尽天下不平事,而天下不平之事又何其多,空侠骨丹心,也根本管不过来。当年他们也有力量,但他们不是神,那力量也太强大,连他们自己也一并吃掉。

而叶青刚才提到了你呢。你的容颜他也一定记得吧。可谁又能忘记你呢?你是这样一个危险的女子,世上又有谁能忘掉呢?但是我们一定要互相忘却啊,而我在这里希望你能忘却,你会忘却吗?

他想到那里,胸口又痛了起来。他终于第一次取出了那块玉佩,玉是方形的,柔润坚硬,用小篆镌刻上长生二字,却有一缕血迹和一个缺口,微呈剑尖的模样。

长生,这世界上又有谁能够真正长生呢?他看着那玉佩上的剑创以及血迹,目中带上了淡淡的伤痛。有血­色­在他的眼前洇染开来,——那是你刺的呀。因为是你刺的,我才会这样痛……云碧。他的手指攥得更紧,因为我还是忘不了啊。

他已经死在这个梦中了罢,这一个不会结束的梦。凌昀继续走着,手中握着他的佩玉。那玉上的血­色­闪在他的指间,血­色­还是鲜艳的,红得有些触目惊心。他想起那一日,那血不仅染在剑上,玉上,也染在——那心中的伤啊。

用血才能洗去的伤。凌昀又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住了脚步。金陵有叶青这等人来,他却要在这时逃离——他却怎能再逃离呢?已经死了那么久,金陵也已经成为他所寄情的地方,怎么可以再一次逃走呢?

他忽然转了身,不再走路,使起轻功飞掠而回。之后的事情,是不能再让兄弟知道的,绝不可以。那些人是金陵捕快凌昀的兄弟,而他现今,不欲却又不能不成为凌烨之,那昔日江南第一名剑客,也是早已死去的人。

如果会有那么多人来,那么忻瑞……忻瑞也会来罢,而她呢?那样的话,应该躲起来么?又能躲到什么地方呢?他身形微滞,那样的话,到那个时候再思量罢,现在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处。

凌昀听见笛声,在他再次接近金陵的时刻。那笛声清越而孤高,远远飘来。那是谁人在吹笛呢?他想知道,又怕知道,却终向那声音方向去了。那样的话,可以去看一眼罢,因为不会是她的,一定不会是她,她现在已经不再吹笛了。

行了不久,他便看见了那吹笛的人。那吹笛的人坐在一棵树上,披散着长发,身形显得颇为瘦小,那却是那红袖招中少年琴师的模样。他在江南清晨的水雾之间,吹着一首哀伤的歌子。

此时他已不是金陵名捕,只是普通的凌昀。他走过去,在少年身后开口,“小兄在此吹笛,真是雅兴颇足。”

笛声止了,少年并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改变姿势,“官爷又是想要将在下带走么?”他的声音很平淡,“那样的话……在下只得逃走了。”

“并非如此,小兄不必担心。”凌昀道,微叹口气,“因此日凌昀已不再为官门中人,小兄所作之事凌昀听过,也不违侠义。”

少年依旧背对着他坐在树枝上,纤细的身形如一个幽魂,“那么为什么来呢?”他问,“你过来,不定就要遇见一些人了,他们或许你不想见到,却也不会忘记。谌天宇,那与你齐名的人,也已经向红袖招递了帖子了。”

第章 少年心­性­化缁衣

凌昀愣了一愣,声音变得有些生硬了,“你如何知晓的?”他望着树上少年那纤瘦背影,咬紧了牙,“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会投书到红袖招?”

“你问我,我又问谁去?”少年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一种奇妙的刮擦感,“你若要问,去问他自己——你才是他的友人。”

“不。”凌昀低下头,不去看那个少年,“我与他只是死敌——再见的时候,定有一个人死在对方的剑下。”他开口,摸着腰间并不存在的剑,“他若来了,会是来找我的……我知道。”他轻微地笑笑,“因为另一个人……”

“你未免也太高抬自己了。”少年却冷笑道,“你怎知他定是寻你而来?你不过是个小捕头,还不是那尚武国度,而是这崇文槿国的。他与你之前纵有什么过节,又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近日这里要来的许多人名头更大,你怎知道他定然是来找你?”

他也似不想听凌昀再说什么,只是将手中湛碧玉笛举至­唇­边,又吹了起来。笛声依旧是哀伤的,一曲挽歌,也不知道吹给什么人听。凌昀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靠在后面一棵树上,听那少年吹笛。那笛声和他曾经听过的都不同——不同的,他在寻找的那个人已经不再吹笛了,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不再吹笛了。她说这世界就是歌谣带坏的,那些歌谣都不是好东西,笛子也一样,所以她已经不再吹笛了。

而他面前吹笛的人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要吹这么悲伤的歌?少年吹了一会笛,忽止了,只望下树,淡淡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只是有些好奇……”凌昀道,“贵庚几何?小兄如此身手以及乐艺,不像这般年轻之人。”

少年失笑,从树枝上回头,“你看我像几岁?”他又自回答,“韩大哥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现在还不到十六岁,却也没几个月好活了。”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凌昀,却看着凌昀脚边的一朵开败的小黄花,“你今年是二十六岁吧,看起来也像有三十了。大叔,但是你能不能说话像点年轻人样子啊?”他似是觉得自己的话也很可笑,便笑了起来,许久方正­色­道,“反正我要死了,即是说给你也没什么关系。你不是知道那段话么,邺出武夫,卫出良将,邵出隐者,邱出诗人,浚出神医,汴出名臣,而槿国只出酸才子的话。”他又笑了起来,“我是邺国贵族出身,但是谁家我不能说,说了也只给他人增恼,我也知道你是酸儒生家出的。”

他的话很多,也无甚头绪,凌昀皱皱眉,却有些好奇对方的真实身份——他知一些别国中事,也知邺地贵族子弟极少有在外的。邺地尚武,贵族中却有规矩,不使子女进江湖——那是为了教平民在江湖之中不会败得太惨。而这少年杀手,又怎会是邺贵族出身呢?

他却听少年又道,“还有些别的,不能讲给别人,只是……午夜门三高手回来了。”他在树上站起身形,“后会无期,但是,在你听说我做一件大事之前,不要死在谌忻瑞的手中罢。”他的眼眸很明亮,但右目却有些失神,凌昀听得一头雾水,却忽想起要问之事,遂道,“不知小兄姓什名谁……”

少年已纵身而起,只见他一身白衣在林中闪过,风中飘过最后一句话,带着些微的叹息,“到那时,你们自会知晓。”

在那之前不要死么?凌昀自笑了笑,带着一些凄苦,要是死是那么容易的话,在那之前早就可以死了,但是他还不能死呀。纵使和忻瑞割袍断义,与兄弟绝了交情,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只是如今残生,如果可以为自己的国度做些什么,也是好的。槿国不似邺国,是崇文的国度呀,所以用不着太高强的武艺,只要他那一颗心就可以——只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有心没有呢?他伸手摸上胸口,那青衣之下伤痕犹在呢,隔着衣服也不平坦,那么心在哪里呢?

昔日他鲜衣怒马,与兄弟情人纵横江南绝无敌手,被称为江南第一剑,他手中的凤翔原本只是没有名气的剑,经他之手也成了天下名剑之一,然后他遇见了一个人,让他做天下第一的愿望成了泡影,然后他的兄弟又……

而那之前,迷蒙细雨之中一剑伤心,又让他伤得如何?那时江南细雨迷蒙,却冷似极北之地——

凌昀迈开脚步,直至金陵西城门。他进了城,便看见城墙上新贴出了几张通缉文书,他见一张画像画风有些不同,不免多看几眼。那幅画并非工笔细描,而是写意泼墨,却惟妙惟肖描出了画中人神情——那本是一张平凡至极,顶多说是普通英俊的面庞,带着一丝讥诮的笑,底下写着流星门主邵隐,悬赏一千两纹银,最下有一行小字。凌昀凑过去看,才看得真切。邵隐敬赠金陵尹府上。

他遂想起江湖中人传七样绝技来,那是近年来七位少年成名的人所特有的绝技——飞鸟的琴,叶鸣翮的棋,燕逸秋的诗文,邵隐的画,叶青的剑,苏城月的酒,还有柳断影的歌。之中只有叶青以及邵隐是男儿,叶青以剑技闻名,丝毫不在他恶名之下,而那流星门主邵隐行事一向张扬,传闻他在各国均杀过许多作威作福的贵族老爷,关于他的身世也最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从小被贵族欺压,却也有人说他从服饰与形貌都似出身名门——他姓氏为邵国国姓,服饰却也像是邺国贵族,甚至是王室——但槿国却不管那些,只是通缉那些槿以为作恶的人。

在那之外的几人,飞鸟的­性­别与身份都是谜——他一向以少年琴师模样出现,却也有人传闻他女子装扮在众歌姬之中出手一剑刺杀淼城城主,取其头颅之后飘然远去,连飞矢也追不及其身形——却也不知他究竟是个秀美似女儿的俊俏少年,还是真个女扮男装的勇武少女。

而苏城月一贯以流星门副门主铁扇君莹的身份出现,虽名为副门主却不曾做过什么惊天动地之事,他人也皆传她武艺之强不下于门主邵隐,手中酿一壶南柯,更可叫人三月口齿余香。

叶鸣翮是清鋆楼主,凌昀却除她平叛之外什么也不知道,而燕逸秋的美与她的毒,却在江南每个少年的口中流传着。

柳断影却是当今武林的第一人,从没有人能在她的手下走过五十招,除了那个以剑成名的叶青——也有好事人言,柳断影一颗芳心,早已系在了那个恶名昭彰的叶青身上。

当今江湖,反是女子多胜男啊。凌昀笑笑,也没办法,现今男儿还需顾及养家糊口种田等事,纵是贵族子弟,也要分心庙堂,反是那些女儿家喜欢舞刀弄剑的,一点女孩气也没有——

他的目光仍然在墙上那张通缉文书上,听得后面一个声音,淡淡的,带着一丝微薄的笑,“怎样,画得还像么,这位大侠?”

凌昀一转头,便看见画中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人有着与中原人比更白皙的肤­色­,与一双最深蓝­色­的眼睛,让人看出他的血统,他­唇­边带着与画里一样的笑意,“若是画得像,便请笑一笑。”

凌昀却笑不出来,若他还穿着他那红黑双­色­捕快制服,他定然会走上去说些类似不好意思请跟我去金陵府走一趟阁下的事发了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说之类的话,但此时他已辞了捕快官衔,要抓人的话也不太好,便只得挤出三分苦笑,道,“邵门主也来了金陵?”

他又看见画中人身侧站着一个少年,身材颇高大,却稚气未脱,一双茶­色­的眸子清浅明亮,便也对那小少年道,“小兄弟也好。”

“您怎么知道在下姓萧的?”那小少年道,“在下还没有向阁下通报姓名呐。”

凌昀哑然失笑,这少年却这样听串了,傻傻报出了姓氏么,却听那画中人对少年作了回答,“除去卫国檀瞻城萧氏,又有谁家贵族有这样的眼?小萧,人家可是老江湖。”

那画中人又向凌昀笑问,“阁下看了在下的画许久,是为画技,还是为价格?”

凌昀笑笑,“均不为,只是凌某本为金城捕快,有这习­性­罢了。”他又问,“邵门主为何自写这通缉文书呢?”

这次是那萧姓少年回答,“门主觉自己做了事,迟早会被贴出来。以前人家画得都太丑,门主不喜欢,便自己画出来了。”他站在画中人邵隐身边,虽身材略高,看起来却似年幼许多。邵隐也颇年轻,但举止行为老成得多,让人看不出他的年岁——十七八岁还是十八九岁?凌昀有些无聊地想,那还是个孩子呢。现在的江湖之中,尽是些小孩子。

“小萧,”邵隐忽道,“用不着向他解释这些,否则我也画你的捎去,小心你父亲知晓。”

那小少年听了此言,面­色­白了白,赔笑道,“可不要——父亲若知了门主,不知会……唉。”他苦笑摇头,“门主说什么我都依,行了罢。”

邵隐一笑,伸手拍拍小少年肩膀,“休要怕呀,小萧,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

他又转向凌昀,“你是一个剑客,我闻得出来。”他深蓝­色­的眸子闪着光,“而且你之前很有名,在人们的心中,甚至可以与叶青先生一拼。”

邵隐以先生称呼叶青——凌昀却不知这是为何,只是淡淡道,“在下无名,也不用剑。”

“你既然是剑客,又何必要逃避江湖?”那少年邵隐道,“做剑客又有什么坏处了,名声什么的就是身外之物,你是大侠,又和那恶名昭彰的人有什么差别了?被自己一套规矩束着,真是可笑。”

凌昀淡淡摇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为侠义,两国相争时仗剑卫国也为侠义,凌某并不拘于自己的规矩,只是你并不是侠士,所以你不知道。你年轻,而且是杀人犯。”

“若谁能抓了在下,那就是在下能力不济罢了。那样的话,在下要做的事情就不可能完成。因我不是侠客。”少年邵隐笑意浮起,清清淡淡,“在下是刺客,只是自己的刺客,以手中三尺之剑,刺天下不义之人。”

现在天下以为自己在行侠的小孩子还真多。凌昀暗忖,都是些小孩子。没有受过太重的伤,也没有背叛与被背弃过。那群人还是小孩子,却还以为是什么侠客了。止戈为武,光会拿剑杀人的,哪算是什么好剑客啊。

然他只抬眉,道,“哦,那些大贵族作威作福,其罪当诛么?这样下去,你最后岂不是要去刺杀各国王上?”

凌昀见面前少年面­色­蓦变得更白,之后却又红了双颊,紧抿着­唇­,把­唇­咬得发白,旁边萧姓小少年拉他衣襟,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怒视着凌昀,久久方道,“在下不会刺杀——除了邺的王上,在下总有一天要杀掉。”

第章 路遇嘉客诉往事

凌昀却不知那小小一句话为何会教那少年那么愤怒,遂他又想起那些传闻——那少年邵隐本是邺国的贵族,却在外仗剑杀人,莫非是家族为邺王削了封地还是什么……不过邺地只是出武夫嘛。凌昀笑了笑,“别突然发火嘛,小侯爷。”

那少年又突然笑了,他不笑的时候很冷很静,一笑的时候又带了种奇异的讥讽在他的笑容里,“我怎么发火了呢?”他道,“阁下还不到让在下发火的地步,阁下是凌凤翔,远远不及在下所见过的另一些人,”他又道,“却不知阁下为何会说这么多昏话。”

凌昀抬眉,“昏话?”他笑问,不知不觉又想摸那不存在的剑,“在下说什么昏话了?”

“我的服饰虽是邺地贵族的­色­泽,却也是卫国最卑下的颜­色­。”少年邵隐道,“所以从服饰看我的身份,这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并且,阁下手指上的趼还在呢,怎地还说自己不是剑客呢?”他反手打在那萧姓少年的手上,萧姓少年吃痛缩了手回去,邵隐又微微一笑,“在下来此金陵,是要寻一些人。很久以前就有这样传言,说一些人回来,不知道有没有……”他止住话头,垂目道,“萍水相逢,在下为他乡之客,却在此地多言,还请凌前辈多包涵。”

“你们为何要来金陵,又是什么人先提起的?”凌昀敛容道,“近几日凌某见遍江湖奇人,这槿国金城向来法度森严,也不教江湖人胡乱行事的,这几日我却已将江湖中有名的杀手刺客连同恶人一并见了个遍,莫非……是有人想刺杀金陵府尹?”

那少年邵隐愣了愣,大笑起来,“谁胆敢杀金陵尹那个老僵瓜,放尽武林人也没有一个尝试过的。黑道嫌钱少,他也无甚仇家,还有谁会雇凶杀他?若是在下这样的高手出手去杀一个酸儒生,岂不教人笑掉大牙?”

凌昀却没有听他继续讲下去,只看见远远朝这边方向来了一个人,从那长街的另一头缓缓步入。一个女人,鸦­色­的长裙曳地。她的长袖掩住了手,青­色­的头巾雾一般笼在她的长发上。然后她又走近了一些,凌昀便看见了她的面容。她极年轻也极美丽,面容带着少女的稚­嫩­,眼里却有掩不住的狠戾,她走得很慢,什么也不说,目中似只有那少年邵隐的后心,寻机一剑刺入的样子。她缓缓而来,至他身后两丈,手里便忽地多了一柄青­色­的剑,一剑便刺了过去。

凌昀一惊。

看他面上表情有变,那少年邵隐右手一抬,转身旋步堪堪躲开那一剑,手中一柄长剑便随着他的动作摇曳而出。原本无风,但在他的剑拔出的那一刹那,一旁树上的叶子也摇了一摇。

那萧姓少年却讶然叫道,“逸……燕逸秋!”他的手指攥住一只铁­色­蝴蝶,“你要做什么?流星门不已与未知约法三章,三年之内不作敌对之事么?”

那女子绽出灿烂微笑,“我是毁诺了,又怎地?今日便让这位凌大侠见证一下,我燕逸秋抓捕人犯的功夫。”

萧姓少年面露难­色­,讷讷对一旁拔剑在手的邵隐道,“门,门主……”

邵隐并不看他,只是笑道,“小萧你当知道,邵某剑下,不杀­妇­人孩子。”

话音未落,他已经挥出了他的剑。

邵隐的身材在他年岁算是相当高挑,他的剑也比一般的剑略长一些。虽是年轻男子,他剑法却走轻柔一路,甚似女子剑势,看得凌昀心中略微硌硬,但在他剑法起承转合之间,另有一分别样的倦怠与忧伤,自他剑下流淌而出。

而与他相对那女子的剑法也是极­阴­柔的,那青剑划出的剑光却比杀伐更似媚眼,只教对手懈怠时方一剑杀着,二人却并不像是在决生死,而是在做一场盛世剑舞,要将这秋日的气息全数舞走一般。

一边的萧姓少年脸都白了,不住嘟囔些类似若是莹姐姐来要怎么办之类的话,凌昀听他话语觉得颇好笑,便靠在墙上,看那二人剑剑相对,不觉又想起从前——他曾经常与忻瑞比剑,剑尖相击之间颇有种微妙的感觉。有风吹过,太阳光强或者弱,晨钟暮鼓,他们都可以将之击为剑招。他记得那个时候云碧也会在,她会在一边温一壶酒,笑吟吟看二人比剑,等他二人打完,然后——

“哎,阿隐你打架怎么不叫上我?”忽有一个明亮的声音从一旁屋上传来。凌昀抬头,见一个素衣少女坐在屋檐上,双腿晃着。她穿着邺地男儿服饰,长长的头发却只随便挽起,不似男儿的发式,鬓边也还有一朵珠花。她面容颇秀丽,却也不及燕逸秋许多。最让人不能忘怀的,是她那一双聪慧而痛苦的铁蓝­色­眸子,让她就连笑的时候都隐藏着一丝化不去的伤怀,

“那是谁啊?你又和女孩子打架,我可不饶你!”她咯咯笑着拍了拍身后屋檐,身子轻飘飘的下了房,瞬而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剑光一抖刺成九朵剑花,直朝少年邵隐身上就招呼过去。

那萧姓少年看着三人,却似都要哭出来了。围观的人愈发多了,看这久久难得一见的江湖客斗狠比武,有几个人还为一个漂亮的招式或者其中一个美丽的姑娘拍手叫好。

到三人注意到别人,满面通红地停下之后,有一个看客扔了一小串钱过去,随即又有许多铜板伴着叫好的声音飞向那三人。那萧姓少年早就藏到凌昀身旁去了,只那三人面带羞­色­地呆在一地散钱之中。

中途加入战团的少女抬头问那少年邵隐,“喂,阿隐,你是没有钱在这里卖艺么?这样好丢脸啊,早知道我就不下来了。陪你丢人还好说,居然还要陪未知之主丢人,你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燕逸秋冷哼一声,身形向后急掠,手中也多了一串风铃,她轻摇那风铃,便有一顶轿子从小巷中抬了出来。她掀帘上轿,朝后抛去句话,“邵隐,下次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她话音未落,夺的一声,她的长袖已被一只蝴蝶钉牢在了轿子上,她撕下半条袖子才得摆脱。那萧姓少年的手已经空了,他看着自己的手,目中神­色­有些异样。久久,他走至还在吵嘴的二人身边,“门主,副门主……”

那少女又咯咯笑了,“反正没人认识我们,随便一点比较好。你叫他阿隐哥哥,叫我莹姐姐就行了。”

邵隐忽道,“城月,你不是去了苏州吗,为什么又会来金陵?”

那少女立刻皱了眉,“我去过了!小萧来得我为什么来不得?你不当我是你朋友?”

“城月,苏州离那个人的城池最近,你打听到消息了么?关于那个人……”邵隐也不顾凌昀在附近,直问道。

少女眉头紧锁,连连摇头,“阿隐,你去不得那里!那里不是江湖人能去得的地方,自剑神号令七国以来,能在那里全身而退的只有苏柳二人,而他们也是联手合力,才以一颗纽扣之胜,活着回去的!苏柳二人你也应听说过,苏皓智谋无双剑技超群,柳慕风更是当年中原武林第一高手,那已经过了三十八年了,而传闻这一代剑神更胜上代……”

凌昀听得却有些悚然——那苏柳二人他也曾从师傅口中听闻过,苏皓柳慕风二人是至交密友,联手出击天下无人可挡,可是最后也因故生隙,苏皓最终生死未卜,柳慕风心灰意冷淡出江湖——那二人联手才仅以一颗纽扣胜过的剑神非鄞,不仅武功实力深不可测,还有以一只尾指号令六国的权力……那样深不可测的人,会是他面前这少年的目标么?

“那些便再说罢,”少年邵隐一笑,拉起少女的手,“以后再说,在这里不好。凌大侠见我们这样,想必会有些嫉妒呢,但是凌大侠不用嫉妒,我和她只是好友,若想要这小辣椒作夫人,可是要能配得上的人才行呢。”

“你!”少女怒呼,抽了手,一脚踢在他腿上。少年身子斜斜飘出,笑声也随风远去,“看你这样,以后怎嫁得出去?”

少女一跺脚,身形如剑疾­射­而出。萧姓少年走至凌昀面前,因笑道,“让您见笑了,却请不要对别人说起。门主与副门主小孩心­性­,实也不是有意要在凌大侠面前……那么,后会有期。”

他却只是悠然缓步离去了。那个时候太阳全升起来了,暖暖的阳光照在凌昀身上,他便开始想起云碧来,那样一个骄傲危险的女子——你还好吗?现在不会那么爱哭了吧。和他在一起你快乐吗?

他立在阳光下,微闭双目。那一天又回来了——他那永不消失的梦魇,那一场江南之梦。

那一天又回来了——他记得自己立在山崖,背后无路,前面是他最好的友人,用一柄银­色­的剑对准他的心。

你知道吗?那一天你鞋边的一朵紫­色­的花,开得很艳丽——那时还不是春日吧。

在春日的江南温一壶水酒,在河畔草地上把酒笑谈,就当那日子长得可以持续岁岁年年,那样朋友永远都是朋友,敌人也可以成为朋友。剑有何用?只是用来指着别人的心罢了。

那时谌忻瑞神­色­冷冷的,凌昀从没见到过忻瑞露出过那种表情,带着伤痛也带着愤怒。那时他知道自己的心中有一道剑创,不是忻瑞刺的,却愈发剧烈地疼痛,疼得他再说不出只字片语。

“你是为了她……”他只能那么开口,声音瑟瑟的,“那么,你会爱她吗?她会爱你吗?你爱她什么呢?”

“她很危险。”忻瑞笑的时候,用左手拭去了­唇­边的血迹,“我喜欢她是危险的,其余的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她是危险的,比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危险,我就喜欢。其余什么,让别人­操­心好了。”

凌昀倦怠地笑了,“若是这样,我也不说什么了,这样也罢了……罢了。今日我并非败于你,而是败在自己的手里。我认错了你。”

“你自己也打不败自己的。”谌忻瑞静静道,“你败给了她。”

他的笑容很淡,如同随时都会被风吹走,“那么,你要我现在杀了你,还是准备自我了断?”

第章 运命无端渺归时

凌昀猛地从梦魇之中惊醒,那梦魇似是从过去而来的伤痛,将他生生扯住。他是站在阳光之下的,却丝毫不觉暖意。金城的秋日来了,他自忖,秋日过去,便又将是那严冬了罢。这里是江南与江北的最后一道分界,他站在这一边,却没有勇气踏向任何一方。

凌昀,他已经不是一个剑客了,连捕快都不是。他只是他自己,一个普通的凌昀。那些江湖人为何还要找上他,他却不知道了。

凌昀又在西城门处怔怔站了半刻,方拾步离去。

秦淮河畔本便是莺歌燕舞之地,槿法虽严,却不管风月场所,只教其按时缴纳岁贡便可。太阳高挂之时自便不是此地生意红火的时候。凌昀顺那秦淮河畔缓步行去,身边时有画舫经过,水珠有时会溅到他身上,染污了他的青衣,然他却不以为意,只仍然静静走着,不知自己要去何处,只从日头高挂走到日落西山。他忽发觉一个平常人的世界是那样狭小的,因走了那么半天,还出不了这城池呢。这就是槿国大部分人的日子,而他,或多或少还是一个江湖人呢。

太阳西沉,凌昀找了一家小酒馆坐进去,要些简单酒食——半斤牛­肉­,一斤水酒,他吃喝得都不多,似是他连吃喝的兴致都没有了,只待羽化飞升了一般。酒馆中只有零星几个客人,老掌柜在柜台边打着瞌睡,不时把自己惊醒。凌昀觉得这样过一辈子其实也不错,当年又缘何去学剑呢?留下的不过是满身的伤,还有满心的仇恨罢了。

酒馆破旧的门响了一声,老掌柜见是有人进来,而非有人吃了白食后逃出去,只抬了一下头便又低下。凌昀已有三分酒意,抬眼看去,进酒馆的人却是那酒楼红袖招的老板韩钰。

韩钰头发散乱,脸上有尘土和血迹,笑容也早消失了。他找了张最偏僻桌子坐下,双肩起伏,似是在喘气。不久他看了看酒馆中人,看见凌昀,他细长眼睛眯得更细,“凌捕头,今日怎不见你巡查,反到这里来了?”他还不知凌昀已然挂冠,以一贯称呼叫着凌昀。

凌昀只是淡笑答道,“甚是不巧,在下已经挂冠不­干­捕快了,却不知韩老板缘何沦落到此?”

韩钰叹了口气,“红袖招楼子被一帮武林人端了,如今韩钰只是只侥幸逃出生天的老狐狸罢了,如此狼狈,还教凌捕头见笑了。”

凌昀目光蓦地锐利,酒意也消了,他低声问,“是不是天宇剑谌忻瑞做的……他不是向红袖招递了帖子么?”

“天宇剑谌忻瑞也素有侠名,怎会是他,还不是午夜门与貔貅帮的事情,(奇.书.网)因午夜门前三高手之一在敝店帮工,店子便被貔貅帮端了。”韩钰唏嘘,“今日本也有官爷意欲相助小店,却叫那些贼子打伤了——唉,幸得那孩子走了,否则以他­性­子,怕又得血流成河了。”

“……抱歉。”听得韩钰说到官家相助,凌昀只低了头,讷讷道,“在下未能助韩老板……真是过意不去。若是在下前去,怕能免红袖之灾也不定。”

韩钰终笑了,眯起他细长的眼睛,“也是,若江南第一剑凌昀烨之肯相助,小店或可保住,然之前便有算师为在下算过,红袖招火劫之后,便是在下大限——此乃天意,实不可违。”他又叹了口气,“凌捕头,你既是不再作江湖中人,也勿要再管江湖中事了。能那样离开,怕很多人还求之不得呢。”

“韩老板,却多谢足下好意了。”凌昀微笑,“只是凌某入了江湖,便再难以脱身了。今日早些时候见过一些异人来此,更明了吾心所思,在下是不能背离金陵——若是连一城捕快都因惧而亡,这国还成何体统?然之后,在下却不再是捕快,而要靠江湖规矩办事了。”

韩钰又眯他细长眼睛,仔细打量了凌昀一会,道,“凌捕头,不,凌烨之若意欲如此,我却有一份帖子,是一位远客教我交与凌烨之凌大侠的。”

他从衣中取出一份帛书,掷于凌昀,凌昀伸手接住,展开看了看,面­色­先变得铁青,遂褪成苍白,“凌昀知晓了。”他抬头,韩钰已不在那桌前了,只在老掌柜的桌上摆着整整齐齐十枚铜钱。

他目光又聚向那帛书,绢上淡薄墨迹,字体狂放不羁,是出于忻瑞的手笔——烨之兄安启,一别经年,兄弟甚是想念,望于君一会。三月初三,清鋆楼前,某将抱剑而往以待兄。

是谁告诉忻瑞他还活着的?凌昀的手指按紧了那帛书,目光却转向地上——地上躺着一柄长剑。

他颤抖的手指向剑柄伸去,触及,那是真实的剑。凌昀拿起长剑,赤褐­色­的剑鞘,黑­色­的剑柄,那都是他自己的。他看见剑柄上铭刻着两个小字,因长久被握已然淡化,他伸开右手,那两个字就在他的手上。忘却。他念着它们,拔出了长剑。

那是他记忆中的凤翔剑,他的凤翔剑。三尺秋水流淌在他修长的指间,青青如碧。

他的胸口又剧烈地痛了起来,那处旧创,当年是不是和这柄长剑一同哭泣呢?过去还是没有放过他,且连未来,都不再答允他什么了……他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啊,这难道不是一场长得没完没了的江南之梦吗?

他静静地收了剑,把它系在他的腰间,然后起身走出了酒馆。钱也是随便放在老掌柜面前的。他静静走了许久,那么久,久到弦月都要西倾了。明日会热还是会冷呢?他自忖,那个窃了钱塘镇百户人家的大盗抓住了么?那个少年邵隐会不会被捕快抓去领赏呢?清鋆楼——在那隔河两座小楼之上听秋雨至天明的叶楼主,会在想什么呢?

为什么忻瑞会来这里呢?为什么凤翔又会回到自己手中呢?为什么我们只能伤害彼此呢?

他有千百万个没有答案也没人会知道答案的问题,在他的心中打下一个个死结,——你爱的人是谁呢?

他静静地走着,听得一边有咳嗽之声,便让了让,听淡淡一声“承让”,却是那昔日恶名远扬的叶青的声音。凌昀记起这日早些时候与那人的相遇,心中自不大舒爽,腰间的剑又有些硌着他的骨头,那种时候他甚至有拔剑求死的冲动,然他没有拔剑,只是继续走着,久久,风中没有咳嗽声,凌昀却听到后面飘来声音,“凌烨之手中有剑,心中也有剑,为何方才不出剑?”

“我若出剑,哪有生还之理。”凌昀有些悻悻,便道,“足下到金陵来究竟作甚?昔日函谷关外足下不是发誓不入中原了么?如何今日毁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给在下加的那些罪名可以不管,当日在下却也只是迫于形势。邺地风沙太大,不利我的咳嗽。”叶青声音平平淡淡,“我来金陵就为了找两个人,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凌昀不听他的,只是加快了脚步直至飞奔,他实在不想再与那煞星打交道,因他知艺不如人,空凭自己只有送命之理,绝无生还之能。他一边跑,后面声音还是不紧不慢地传来,“为何还要走?或许叶某人武艺早已不如从前,或许你可以轻松杀了在下,为何不尝试?”

凌昀只是叹着气,轻功已然展开。那个声音仍然在他身后一丈,不远也不近,“为何你连看叶某一眼都不敢?”

凌昀猛然停住身形,他转过身子望着那个人。叶青的面容与身形都被埋藏在夜­色­和月­色­余烬之中,他自己也一样罢,但那些无关紧要。凌昀的手指按上了长剑,然叶青又道,“是要比剑,还是杀人?”

凌昀不语,只是拔出了长剑,他左手握着那青青的剑,一剑平指,冷声道,“剑已在手……”

对面夜­色­中的人发出了静寂的笑声,他一面笑着,一柄剑握在一只苍白的手里,从夜­色­中透了出来。“叶某不在意与人比剑。”他意味深长地道,“你是聪明人,叶某不杀你,要与在下论剑,随时随地奉陪。”

月­色­余烬照在他的剑上与手上,一只苍白的手和一柄月­色­的剑,他的身形仍然看不清楚。凌昀的剑却微微摇曳着,二人凝立许久,叶青忽道,“你学剑几年?”

凌昀道,“学剑何用?剑本自心而生,有心便有剑……”他反问,“你呢?”

对面叶青却沉默许久方道,“你言得有理,只那些许还不够,顶多让你作这弹丸槿国的第一剑。”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咳嗽了几声,剑和手却没有动过,“某问过许多人这个问题,学剑最少的人,和某最投契。”他笑道,“我们就是剑,然我们的剑不是我们。”

他的面­色­也被月­色­映出了,苍白也如那月­色­,“那个孩子天­性­孱弱,难成大器,然他为自己学剑,在下却不为任何人。”

话音甫落,他的剑已挥动了。月­色­的剑和青碧的剑,在夜中交织出一片华光。

去难忘,伊人逝,几时休。——遗梦重重,又回首清秋时候。月­色­的剑击在青碧的剑尖,凌昀只觉左腕一麻,长剑顿时飞起,刺进一棵树的树­干­,却犹自长鸣不休。

“你远不及从前……我却看错了。”叶青淡淡道,“你如今也无甚谈剑的资格了……如清影此类的剑招,在下随意便可挥出,你却接不住。”

他轻挥月­色­的剑,将其纳入剑鞘,转身而去。呛咳之声也在风声之中弱了,凌昀看着左手虎口微显的血痕,眉头紧锁。

除了蝶影刀客,根本再无人可以阻挡他这一剑——只是若他真是传说中那人的话,为何不杀自己呢?莫非那些真只是欲加之罪?

他尝查证过那些事情,那些被抢的人家都只有咳嗽和武林高手这样的说法,却不曾见其面容——虽非叶青作祟的铁证,却是众人信他作案的根本。然他又忆起了叶青早些时候提到的名字——云忻,那是他记挂的人吗?

云忻……和云碧是同姓的,她们会是一样危险的吗?会是一样美丽的吗?

而凤翔是回到他手中了……他从树上拔出了长剑,用衣襟擦拭,纳回剑鞘,继续前行——天宇在忻瑞手中呢,三月初三的时候就可以再相见了……他却也不知是悲哀还是欢喜,那么会与你再相见吧,云碧,在那六个月之后……一百八十日,这是多么久的等待呢?比起两年的岁月,却是否是更久的煎熬呢?——再过一百八十日,不不,今日已经是九月初九了,是重阳,却不曾登高……遍Сhā茱萸少一人,他们会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了吗?再过那些时日,我们就会再相见,之后纵然是死别,又有什么关系呢?生离已经这么久了,死别也已经这么久了。在我是生离,在你却是死别啊。我籍着那些案子和追捕来填心中的伤,填到今日反越填越伤,而你呢?更加瘦了吗?

他微微地笑了,在那长夜未央之时,金陵城中一条偏僻小街上。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忽有一个声音大喝,在他生前几丈。言辞虽是粗鄙,却全然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凌昀向前望去,黑暗中立着一个身材瘦高看不清脸的人。凌昀一耸肩,道,“此地非山,盗贼当关,遇得捕快,焉敢叫唤?”他厉声,“谁敢在金陵生事?金陵捕快凌昀手中三尺剑,可不留宵小!”

第章 清歌低吟断肠意

那夜中的拦路盗听凌昀一本正经的言辞,不由发笑起来,“你是捕快?那你就快把我抓走好了,我都要饿死了!”

她向前两步,现出身形,是个很高挑的女子,很瘦,腰间悬一柄长剑敲着她的胫骨。她向凌昀伸出手,“你若要给钱或者抓走我,都可以。”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凌昀看清那人,却是个颇美艳的年轻女子。那女子却柳眉倒竖对他叫道,“何谓佳人何谓贼?我快要饿死了才是真的!”

她的声音很大,在长夜未央之时飘得更是远了。凌昀皱眉道,“却问姑娘姓什名谁,家住何方?我也好送姑娘回去。”

那女子冷定一哼,“这哪有你管?给钱或抓走我,否则我要你命!我快饿死了!”话音未落,她已拔剑疾刺过去。

本未料到对方会突施辣手,凌昀险险方避开第一剑,之后却轻松得多,因他看出那女子武艺真正稀松平常,但由对方是女子,他又不好出手,只是一味闪躲。那女子剑法疏散,气势却不现颓势,似真以为他是好对付的。约摸一炷香功夫,忽有一只苍白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在她的剑上点了一点,剑立时断成两截,那只手又在女子腕上点了点,她立刻弃了剑,捂着手腕大喊,“叶青!你又坏我财路!”

“小顾,你不要玩太过火,你武功太差,当拦路盗小心被杀掉。”叶青的声音懒懒的,他已Сhā到二人中间,面对凌昀,“顾姑娘一向好做强梁,然武功实是不济,闹到如今要饿死地步。凌公子既是江南第一剑,也不要和女流计较。”

女子呸了一声,自后抓起了叶青的手,卡住了他的腕脉,叶青并不理她,只是依然淡淡和凌昀道,“这姑娘是浚国顾卿怜,名字可怜是可怜了,人却是个女魔头,若你再躲下去,不定她会吵得你不得安生。”

女子并不分辩,只是道,“小叶你病又深了,再这样下去三十都活不到了!你那肺烂了一半多了,还这样半夜不睡觉在冷风里走,是不是你对那云姑娘用情太深……啊!”

叶青脸­色­一变,挥手向后长袖击出,把她的手打开,却自觉不对的样子,微咳了咳,回身露出微笑,“小顾,你医术若又­精­进,悬壶或者背箱子游街都可以,何苦到处抢劫?……你忘了当年初见我差点杀了你吗?”

那却是凌昀第一次看见叶青露出那样的微笑,淡定而温和,不带一丝傲岸与矜持,然那女子却不领情,只是大声道,“叶青你还是老样子,人一谈起她就……”她忽注意到一旁凌昀,耸耸肩,道,“人不是还说你强抢民女么,你关心个小贼­干­甚?”

也不等叶青回话,她又走至凌昀面前,仰头道,“你叫什么?我忘了。”

“我方才说过。”凌昀淡淡道,“我叫凌昀,金陵城捕快。”

她细细地打量了他的脸,噗哧笑了,“你皱纹好深,和老头子似的。这次叶大魔头作梗,我认栽了,你把我带走吧。”她似是已进过无数次牢房的样子,朝着凌昀伸手。

“小顾,算了,我把你抢走好了。”叶青忽又道,“比起民女,我更喜欢女贼。让捕快抓了多丢面子,还连累到你父亲大人来赎你。顾家小姐长到二十七岁还嫁不出去本来就是笑话了,你知道人说……”

女子忽尖叫起来,让凌昀面­色­发白地掩耳,而她已转身向后,一拳挥向叶青,正打在他脸上。叶青不躲,只受了那一击,偏了头,­唇­际一线血痕。“小顾,”他忽似认真地道,“你不是江湖人,受不得寂寞,回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别再在江湖中打打杀杀了。”

凌昀却已悄悄转身离去了。他不知那顾姓女子和叶青有何关系,却也很不喜欢他们两个人。凌昀只是静静走在路上,不知怎的胸口中又有些抽痛。是要下雨了吗?他抬头看天,月已然落了,却有星子缀在他的发丝上。他吹了口气,发丝颤了颤,星子也颤了颤,然后他抬起左手按着心口,虎口和心口都有点痛,让他微皱了眉,脚步却不停息,只朝着城中而去。

他的剑敲着腿,年轻人挺直了腰,在晨风中寂寂而行,这六个月作什么好呢?这还有六个月呢。

他忽嗅到了一丝焦糊之气,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以往巡视的地方。他一转过眼前长街便看见了红袖招的废墟,安静地坐落在天地之间。这银狐所立的酒楼已然不再是酒楼,主人纵想修葺,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凌昀向那方向望了一眼,却又有一个少年翩然而至,他站在了凌昀身边,望着废墟,忽道,“……这会是谁­干­的?”

而他却不用任何人回答,“貔貅帮,一定是貔貅帮。”他用一种很凄寒的声音道,“只有他们才做得出来。”

凌昀不禁因那声音注意了那个人。他很年轻,非常年轻,很高,且英挺。他整个人都是蓝­色­的,从头巾直到蓝­色­的衣衫,连发丝都有一丝隐隐的蓝­色­在里面——他背负着足有五尺的长剑,剑鞘也是蓝­色­的。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凌昀,道,“我是蓝筠清。”他的姓氏居然也是蓝。

而凌昀依旧在打量那个人,从他负剑在后的绳结直至他脚下的牛皮靴,然后又至他的手。那个人的手很大,那样一双大手握住的剑是不会滑落的。而他自己呢?似乎也差不了多少。

而那人已然报上名姓,他也不能不说,“在下凌昀,”他淡淡开口,“金陵城捕快。金陵尹曾有令,金陵中人非经官府许可,不得带剑在街上行走。”

那高大的少年又望他一眼,声音依旧有点清凄,“蓝某人所负的只是扁担,至此无非为了打些柴回去。”

凌昀轻轻叹了口气,“然你这话一点也不好笑,任谁都知道午夜门永恒蓝一柄五尺流觞剑的。”

“我来迟了一步。韩老板离开,连夜的踪迹也断了,还有……”他不理凌昀,仍然用他凄冷过剩的声音道,“你既是捕快,城中人脉关系应是宽泛。可知晓飞鸟在哪里?”

他问的却是那少年刺客么?凌昀有些悚然,只不知这二人如何关系,便问,“是为何……”

那英挺少年缓缓仰首,“不为何,他是我的兄弟。”他开口的时候,一些话语似是被什么阻塞了,“我只是不能见他送死。”

凌昀看了那少年好一会,却不知应不应告诉他真相——那个孩子却是难以活过来年春天了。然他看那少年神­色­异样,觉凡事少言为好,便想要离去。转身时那少年在他身后又道,“凌大侠——蓝某人有个不情之请,今日相见,请不要言于旁人。”

“我并非多嘴之人。”凌昀冷道,便快步离开,转了一个弯的时候,他听得远远有歌声传来,朝远处一望,竟是一个年轻女子打马长歌而来。那女子有着极北邱地的口音,歌声清扬,让凌昀驻足而望。那女子约摸二十三四,肤­色­教日头晒得颇深,然她眉目清秀,甚是好看。她肩上负一柄无鞘雪样长刀,直可做镜子用。

“啊,凌烨之,这几年过得可好?”她一见路旁凌昀,忽止了歌唱,勒马笑着招呼,“人都说金陵好,我便来了。这清秋时界确比中原国家好得太多,江南真个是养人之地。却不知你怎的瘦了许多呢?”

“柳姑娘。”凌昀躬身作揖,“今日尚记得在下,姑娘下士之心凌某甚是钦佩。凌某先为金陵捕快,日夜案子熬着,却是有些削减。柳姑娘来此地仅是因人说金陵好么?”

那年轻女子见凌昀作揖,忙跳下马万福还礼,“却行甚礼呢?凌烨之,我来金陵实也只是为了些小事。”她笑道,“我来江南,只是为了找些故友旧游,温壶酒,剑舞一场,吟首诗,讲个结局美好的故事,不过是为了这些而已。”

“柳姑娘颇好游兴,却不知那些故友是何方高人呢?”凌昀很好奇,于是他问。那女子却显是迟疑了片刻,道,“铁扇君莹啦,未知之主燕逸秋啦,还有……”她拽了拽缰绳,摸摸马首,“叶青……”

凌昀怔了怔,“叶青?”他讶然问,“那人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么?”他虽已自有些疑惑,却仍然打了点官腔。

“叶青不是恶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柳断影却也不多解释,跃上了马背,再不说什么,便打马离去了。她离去的时候,却没有再歌唱。

蝶影刀客——那中原武林第一人,看来果真如传闻中那样,心系在那病鬼叶青身上,然这一日早些时候见过的顾卿怜,和她口中以及他自己口中谈到过的云忻,她们对于叶青又是什么样的呢?虽然叶青自己不说什么,他也是会思慕的吧。他仗手中三尺剑纵横江湖难遇敌手,虽有恶名又如何?凌昀却开始羡慕那个人了,然他又想起了忻瑞,还有云碧。

他不愿再想,手指攥住了那块带着伤含着血的玉佩。侠客又有什么用?槿国只不过是个出酸儒生的地方——他淡淡笑了笑,笑中却满是凄苦。他似吞下了一口带着苦味的血,就像服下毒药一般。

在极远的地方,似又飘起了那年轻女子的歌声,而凌昀只是用手背抹去了不存在的血痕,继续漫无目的地走起。

九月初九,天气正是清凉之时。柳断影来得是时候,因金陵每年最好便是此时。冬日寒冷夏日炎热,金陵本不是适合居住的好地方,更兼金陵府尹极酸极迂,以那老掉牙的法子治城,弄得连捕快制服都——他轻微地叹了口气。他已经不是捕快了,为什么还想着那个钱塘夜盗百户的大盗呢?他还是改不了那心­性­,不能只为了自己——他想起了那一天。

谌忻瑞问他,想被杀还是自我了断。

他的目光只是注视着那一朵花——然他却没有给忻瑞喜欢的答案。

他微咳,用手背拭­唇­边的血痕,他看着手,笑了笑,“忻瑞,你有没有当我是朋友过?”

“一日是兄弟,生世是兄弟。”谌忻瑞道,手中天宇平指,毫无动摇,“我不把你当朋友,你是我的兄弟。所以世界上只有我可以杀了你。”

“是么。”凌昀讥讽地一笑,俯下身子捡了一根草秆,平平挥出,草被剑绞碎了,而他的左手也已搭上了谌忻瑞的腕脉。

“我们是一样的,忻瑞。”他淡淡道,“一直是一样的,我也可以杀你。”

而他却放开了谌忻瑞,后退几步,直到了绝路。他只是挥了挥手,“那么,后会有期。”他很倦,腕上鲜血一线而下,“若之后能活着,某定会卷土重来。”

“这里摔不死人,却足以摔得筋断骨折不成|人形。”谌忻瑞若有所思地道,“夜里会有狼,若你摔晕了,连个全尸也没有。”

凌昀苦笑,“我没有路了,你并不是我的路,我也不想再战斗了。这场梦却要开始,你的也是我的。”

“烨之!”他忽听到一个声音,远远的,女子的声音——那是她。谌忻瑞的目光闪了闪,人又笑起,“看来,要快些呢。”

凌昀望着那年轻人,口中苦涩。他不想再说什么了,什么也用不着再说了。他只是转过身子,足尖点了点崖边。

他已然太累了,不想再见到他们。

凌昀记得那一天他全然没有惧怕,只有那短暂又漫长的时间,他听得风在耳边。那声音是在呼喊还是在歌唱呢?他是不知道的,他记得的本也没有多少,因为他本来就不想知道。

他又想起了师傅,那个有些多话的老人。他和忻瑞拜在同一门下,却学着全然不同的剑术。他的剑长于攻,忻瑞的长于守,然他优柔,忻瑞狂放,他攻不完全,忻瑞守不严密,故二人合力方得弥合那些破绽,只不过……

若是兄弟,也终有反叛一日是么?他惊醒,那又是一个江南之梦吗?

第章 还得旧语乱新诗

他如今似愈发喜欢沉浸在那些回忆之中了,如若如此,怕也是要老去了吧。凌昀望向天空,阳光刺痛了他的眼。青衣凌昀立在街道拐角,仍是不知应何去何从。他因这几日间见了太多江湖人士,更担心金陵治安起来。——却只愿他们不伤无辜便好。他所指望的也只有这些,然那貔貅帮连金陵红袖招都烧了,怎叫不伤无辜呢?

若是城中良民因此死了,金陵府尹不知是否又要向下面捕快们大发雷霆,且将事端都归咎他们——凌昀轻微地叹了口气,右手微微抚上腰间长剑。剑在他手下微微鸣动,让他的心里那丝微薄的不安也扩大起来——都这么多年了,恩怨什么的自可去那些只要不污人眼官府就不管的国度,却何苦来这槿国金陵呢?不管是那魔头叶青,还是中原第一人柳断影——他们为什么要来江南呢?

他不知晓,剑鸣却更甚,他怔了怔,回手拔出了青青长剑。凤翔,剑是凤翔,然他却不能翔于九天之上——他只是凌昀,过去的年轻剑客,如今的年轻捕快,纵有神捕之名,也不过抓些宵小罢了。他想要不要离开呢,这是离开的时候了。

忻瑞既然约了地点,便应去都城临安一行。

他转手纳回了剑,­唇­上也有了丝笑意。

凌昀走出了城南门,走在江南秋日的小道上,安静地一直走了下去,金陵城中发生再大的事情,今后也与他无关了。

安庆,江州,隆兴,信州,凌昀一路走下去,途经许多城池,却均只在城中吃一顿饭,便继续上路。他走得很慢,如普通平民一般,而他离金陵之时也未带他物,只有一点银钱,身上衣衫和怀中长剑。很多时候有老人叫住他因问他是否流浪之人,并言可让他留下,可供他食宿及活计。凌昀却只微笑默认,然后继续走上自己的路途。

他手头的银钱不久便用尽了,遂每至一个村镇便作几日小工以赚些盘缠。村中平民见这清秀年轻人不似能做苦力活计,也都有些不放心,凌昀却轻松地帮王家大婶李家大叔去山上打了几百斤柴火,得了几百钱,都买了烧饼,便揣在怀里又上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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