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至深夜,阴雨抑或晴朗,他却都会思念云碧,那两年来都不曾思念的相思一日更甚一日,让他喘不过气来,那时他胸口的旧创总会隐隐作痛——因为那是她曾刺过的。
那昔时清歌早已旧了,玉笛也不再作声,为何至今却仍然会思念?情到浓时情转薄,那是否是因为我还不够爱你?他这么自问,仍是没有答案。这情浓情薄,却谁有答案啊。若他情浓,却也不会抛下她来,但若他情薄,这少年时的思恋又怎得如此持续十年?他在人生最绚烂的时候渴望让她分享自己的绚烂,却在失败之后自己藏起自己的失败。而她——她却曾思慕过他吗?他有些时候会那样想,她是爱自己还是爱忻瑞呢?抑或她谁也没有爱过,只是将二人都当成友人?他这么想,总是一瞬,那时他会觉得这夜太过寒冷,宁愿加快脚步,而不教人发现他曾颤抖过。
十一月初四那日,凌昀赶到了临安,那时他已风尘仆仆,青衣也甚是破旧,因他常餐风露宿之故。凌昀并非第一次来临安,而他往日来此却从未如此寒碜。往日他鲜衣怒马,歌诗仗剑,近年虽隐了声名,却也以捕快身份来此一两次。今日如乞丐浪客一般来此,他只觉颇为有趣,城中人尽以鄙夷目光看他,他却浑不觉自己已污了王城。
终有一老者看他不下去了,将他拉回家找了自己儿子两套青衣给他,还告诫道,“小伙子,好好找份工,别整天在街上胡混,你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弄得脏得不成,若你父母看见了,定会大怒——”
凌昀只是微笑谢了,换了新衣出去之时,他已摘下了佩玉,放在那家人桌上——那块带着伤与血的佩玉。既然不久便当相见,再留着它又有何用?他知晓这点,然他摘下佩玉,却如把他破碎的心也留在了那里,而他自己只是青衣佩剑,静静行进在临安城中。
临安是槿国王城,本不许人佩剑而行,夜间宵禁也甚严,若人在三更后走动便会被带入衙门关一夜。凌昀知此荒唐规矩,不免行事小心许多,而他这些日子还是在查谁人盗了钱塘人家——他却还没忘此事,也不知是否他太清闲。
他也开始在临安城外练他的剑,他觉受过伤的右腕不太灵活,便练左手。他练剑的时候会回想叶青那一夜挥出名为清影的剑式,还有更早的时候——他也回忆忻瑞的剑,甚至他早年行走江湖之时那些败于他剑下的对手挥出的剑,他回忆那些剑式,回忆他的破剑之诀,也回忆他自己的剑,还舞他的剑在那冬日漫漫长夜之中,第一缕晨光照亮大地之前。
腊月初八那一日清晨,凌昀为他做小工的饭馆挑完三缸水,生好灶火,因天气颇冷,他弄得一脸漆黑才生好火。那时有一个人踏入了饭馆,只要了三大碗白饭。凌昀那时擦了手还没擦脸从后堂出来,看到那人便怔住了。那人并未认出他,只对那掌柜大声道,“对小客如此怠慢可不行呐,店家。”
凌昀正在那里许久,因那是他——他张开嘴,却无法作声——那是他,忻瑞,忻瑞——
那人只是随便坐在桌前,头发挽起系一条青色头巾,他双肘支着油腻的桌子,双手交叠在面前托着鼻子,似在沉思。他面容俊秀,眼神却是冷漠的。那双漆黑的眸子扫凌昀一眼,让凌昀觉得冰寒彻骨,忙缩回后堂,继续他的小工。
然凌昀的心却跳得很快,剑也在鞘中鸣动不休。他用手指压住剑,那种欢喜与痛楚交织的感觉涌上来,让他透不过气——然云碧却不在这里,那么她会在哪里?她却为什么不曾前来?
他的剑鸣动在鞘中,他问凤翔凤翔,是不是因天宇在附近才这样低诉呢?
凌昀走至后院,打井水洗了脸,他从手中掬着的水中看见自己的面容,眉间确实已经有了深深的刻痕啊,他想,那些刻痕,怕是永远无法抚平了。然那时他又有些心烦意乱了——云碧,你在哪里?
那时他又听见笛声,和他几个月之前在金陵红袖招之中听见的曲调同样,一曲哀歌。他从围墙上眺望过去,他目力颇好,便看见在那河畔一座小楼的一线窗沿上,一个白衣的身影,消瘦而伶仃,斜斜坐着。他知是谁在吹笛了,近二月来江湖中却未曾发生什么大事——而那个孩子来临安是为了干什么呢?凌昀也忘了云碧与谌忻瑞,好奇起来——莫非,那个孩子所谓的大事,是他要刺杀槿的王主不成?
他蓦地有些悚然了,却因此为无端猜测,他也不好去做什么。饭馆老板这时唤小凌去集市买些大白菜回来,他便从后院翻墙跳了出去,因他不想见到忻瑞。
在集市买到了老板要的菜,凌昀交付了银钱,忽有人自后拍了拍他的肩。凌昀回身,便看见谌忻瑞站在那里,清冷的眸子锁在他的身上。
他怔了怔,谌忻瑞却先抱拳道,“一别二年有余,不想今日竟又再相见,见凌兄落魄至此,兄弟见了当真不忍。”
“我们本不应今日相见。”凌昀沉默许久,方道,“三月初三,清鋆楼前,抱剑而往,相聚一谈——谌贤弟飞鸿在下,本是那般写的。”他扛起那捆白菜,“如今在下还有活计要作,告辞。”
他再不看谌忻瑞,径直走过那年轻人身边,走回小饭馆去了。他甚至没有理那本可能指在他心口的长剑。
但他心口的旧创为何会突然痛了起来?那一剑明明是她曾刺下的,为什么在忻瑞站在他面前时,他也会那么痛?
他记得——他与忻瑞很早就认识了,那时他们年仅六岁,拜在同一门下学剑,彼此相知直为挚友,他们曾不分寒暑苦练剑术,曾一起偷喝师傅的酒,曾在江南烟雨之中比剑较技,在那之后,他们认识了云碧,在他们同是十六岁的那年。
他们二人本是同年生的,却不知会不会因一种奇妙的巧合,在同一日死去。
凌昀却未再思量那么多,只是走回那家小饭馆。老板是训了他为何买菜那般慢,让客人等了,他也只是淡淡笑笑赔个不是。然他听得那一曲哀歌已经终了,他知那是那金陵红袖招中少年琴师吹出的哀歌,不知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只带着微伤,含着心痛。
他又见到忻瑞了——忻瑞仍然是老样子,优雅傲岸,绝世而孤高——但是云碧呢?云碧在哪里?这个念头跳出来对他呼喊,难道忻瑞并没有和云碧在一起……那么三年之前那一战,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凌昀早也自知他的优柔,他是那样优柔,纵不是为了云碧,忻瑞也不会甘心居他之后——忻瑞是那样的人,陷于不义也决不回头。
他择好了菜,洗干净早上食客的饭碗,这一晨工作便大多完了。凌昀洗了手,又走到后院去。远远那两座小楼隔河相对,他眺望过去,小楼上再没有人坐着了,甚至没有鸟雀停留其上。那样安静的两座小楼,他寻思,安静得一点生气也没有。
那便是江南名楼清鋆楼,王主惟一许可在王城的江湖地盘。那清鋆楼主叶氏就姓氏而言绝非槿国贵族,只是这代清鋆楼主叶鸣翮极聪敏善弈,连王主也曾赞她弈术。不过她武艺端地稀松,实远不若她手下二楼主林若离。
那时凌昀曾寻思,为何叶鸣翮不曾遭林若离背叛呢?那个念头一出,他便骂自己,遭了兄弟背叛,为何要咒别人也遭呢?叶鸣翮不是早教楼中之人背叛过,孤身一人逃亡至洛阳,方招了林若离入楼平叛——那女子那一年方二八年华,便比他自己果敢太多,让他就连想起她也有种敬重之心。
凌昀不再寻思那些,回到饭馆后堂,听得店中有个清亮的女子声音道,“金陵这场大火一起,府尹那老头可遭殃了——那些捕快们怕又要遭王主和府尹双重责骂扣奉吧——哎,这些武夫挑哪国作乱不好,偏要来这槿,临安少不得又要查人身份宵禁延时了,王主只是不嫌这些烦人。”
“那又如何?”另一名客人道,“槿地丰产,岁贡又多,剑神之城亦不远,连兵士都不愿多养。王主本便不知如何打发时间,这灾厄怕是还解了他乏呢。”
凌昀听得震怖——金陵竟遭了火劫?他遂出外对那坐在墙边的两客人抱拳道,“在下凌昀,金陵城捕快,为查案至此,却不知金陵遇了火劫,一时半会在下走不回去,直请二位指教金陵何故遇此等之事。”
他用捕快身份实已不应,只为多得些情报不得已为之,却总是有些赧然,“在下在此地查钱塘巨盗之案,也分不出身,二位恕罪。”
那二位客人之中女客是背对他的,听他话语与名姓,不由咯咯笑起,“凌大侠,往年承蒙相助,叶某方得不死,不想今日相见,凌大侠竟作了跑堂?”
那男客却正与凌昀打了个照面。他是个年轻人,眉目疏朗,神情之中却有浓重的傲气,他似见面前女子笑得太高兴,微皱眉道,“小叶,今日你比往常多话,是否因是在楼外,少了名声所累?”
“若离,休要这般取笑。”女客笑声又起,“因你话少,我往日也陪你话少,却不是我本话少——闷了这么久,谁都要说说话的。”
八
第章 生平难见是故知
女客盈盈立起,走至男客身后,面向凌昀。她并不是一个可称为特别美丽的女子,粗看之下甚至很不起眼,但她的黑眼睛之中有时会出现一种奇妙的感情,是少年鬓上的白发和老人眼里的童真混合的一种沧桑而活泼的神情,那一双被背叛过却依然含着微笑望向前方的眼。那女子扶住了男客的肩,微笑道,“若离你又为何这样不开心呢?我们不是好不容易才把小夏支开出来走走么,为什么要作出这幅模样?”
“小叶你莫要再这般促狭了,小孩心性,教远客看了笑话。”男客淡淡道,复望向凌昀,“在下林煜,表字若离,这位是清鋆叶楼主。”
女客仍扶着他的肩,对凌昀露齿而笑,“小女子叶鸣翮,却不知凌大侠所查之案如今如何,可需要清鋆楼相助?”
“却不必了。”凌昀直道,“近日大致查出了,那大盗是汴国之人,因槿丰产,在槿地作恶——据查此盗现今已离了临安周遭,往苏州方向去了。我也已传书苏州同行,教他们抓捕。叶楼主与林楼主方才说及金陵大火,凌某近来不查江湖中事,直不知为何,今请二位指点一二。”
女客叶鸣翮微微正色道,“传闻近日金陵中恶名昭彰之人颇多,是谁人放火均有可能,若离信息比我通,若离,你可知晓?”
那林煜林若离并不作声答她,却对凌昀道,“凌捕头既是疑惑此事,如今巨盗又不在临安,凌捕头自可前去金陵察看,这等事问我等小角色又缘何事由?在下不知。”
好一个林若离,当真傲岸至此——凌昀寻思,口中却只道,“凌某饶了二位雅兴,叨扰。”
“凌大侠,”叶鸣翮忽道,“你可知谌忻瑞谌前辈也在此地——你二人起初却是为何事反目?”
凌昀本待离去,却也止住,回望那二人一眼,微笑道,“你们都知晓槿出腐儒,吾等不过被情所困而已。”
“若是那样,曾有一人托我寻凌大侠。”叶鸣翮道,她的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混合着微笑的沧桑,“那个人说,若凌烨之尚在世,便有缘自可相见。”
她盯着凌昀,旁边林若离拉拉她的衣角,她却依然盯着凌昀,凌昀保持着回头的姿势,面上毫无表情,她盯了他一会,觉有些奇怪,却仍道,“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凌昀仍是没有表情,待了片刻,方转过头,道,“谢过叶楼主。”他声音涩哑,却不知是何缘故。
三月过去,距忻瑞所言之日仍有三月时期——他自己是那样优柔,只想等待,纵然自己等待得发上清霜也只想等待。这些时日他见到了那般多飞扬跳脱的少年后辈,知是新人已然换了旧人了。
他虽也不年长,比起那些少年人们终究已经长了约略十岁,十年之前他也天不怕地不怕,那时还有忻瑞在一旁——那时,他们刚刚与云碧相遇。
他出了小饭馆,出了临安城,直到城外小片林中,遂拔出了自己的剑,静静抚着那青色的剑。如今已经是冬日了,树叶落了,草也黄了,他思忖,只有这剑还是这惨淡之中的一抹青色罢。就在他那样想着的时候,在后面有一个声音唤了他的名字,那声音清冷而桀骜,“烨之兄。”
他手指一颤,手下流水般剑身也是一颤,“忻瑞贤弟,三月初三之约,要提前至今日否?”他没有回头,手指仍然在剑上,剑尖微晃出抹青光,映得他神情阴晴不定。
立在他身后的人却悠悠道,“何必提前呢?若非烨之兄有重入江湖之心,那帖兄本不会看见,更遑论赴约了。谌某本以为兄已勘破世事,此生决心投身公门,再不管江湖,却没想烨之兄仍是名武人。”他不待凌昀转身,自走至凌昀面前,“何况某确是想念凌兄。”
凌昀手微微一抖,纳剑回鞘,“云碧在哪里?”他的声音依然有些干涩,“你让她幸福了么?”
谌忻瑞青衣白衫,文士打扮,看似文雅,眉目之间颇有英气。那样英武的男子,本应有很多思慕的少女罢,凌昀不禁又带上了笑意,情之一字,不知困杀多少英雄呢。想这一点,他神情却又黯然了。
他面前那年轻人望定他,似是听到了太过好笑之事,终大笑起来,身上清冷之感却一丝未减,“我们?你当那个危险的女人真个会和我在一起?凌烨之,就算你死了,连骨头也不剩一点的死了,她还是不会选我!”他大笑之时,眸子更加冷厉而讽刺,“你死了,她也走了。不管你还是我,我们在一起时互相伤害,分开了还是一样!”
他望着凌昀,眼神更冷,“你与我是一样的,从很久以前就是一样的,活着死了都是一样的!她不爱我,我知道,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爱过你,那无妨,你却连所有事都压在我头上——所以我要做坏人,只是现今看来,还是做不彻底。”
凌昀终抬起眼望面前那年轻人,“大丈夫终归一言九鼎。”他淡淡道,“你我早已踏出这一步,也回不到从前。你和我活着就终将针锋相对,师傅对我说过,你我所学不同,本是为兄弟齐心,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谌忻瑞低低冷笑,“你记得叶青么?”他讥诮地问,“人传梦想夕云流之人被他杀尽,然他本便是已学尽绝学,可继承流派之人——之前你我也知晓他是何等谦和儒雅之人,只喜小胜留人颜面且不愿伤人,如今还不是教人背弃至此。你身在公门,却不知罢?”
“弑师灭门,打家劫舍强抢民女,那些真个是欲加之罪?”凌昀问道。
“也不尽然,弑师灭门是真的,只他小师姐并未死,现今怕已嫁为人妇。那叶青一生多情,至今只得空自伤情而已,虽颇有几个红颜知己,却终只是友人相待。”谌忻瑞冷笑,“你我都得不到云碧的,她何等骄傲,若知你我为她相争,定谁人也不会要。十年前她就这性子,砸了她那笛子。三年前你生死不明,她直便走了——那之后连我也再见不到她了。”
那曾手持墨舞宝剑的狠厉女子,眼角有着泪痣,常常落泪却誓言再不哭泣的女子——阿碧,云碧,凌昀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我胸口的伤是你刺的,那块玉上的痕是你刻下的,你的泪也曾滴在我的伤上,你不爱忻瑞,但你爱过我吗?
他忽真觉得这是冬日了,胸口的旧伤在秋冬总会痛得更烈。凌昀想起那一剑,若非那块佩玉,定会刺穿他的心罢,然若那一剑刺穿了他的心,结局会不会比这要好些呢?那样凄烈的结局传到后世,是不是一个传奇呢?
如今女子不再爱了,胸口有着旧伤的男人远远逃开,想要结束一切却没有勇气伸手——他那么优柔,一直在逃,逃到最后终于失去了方向,不知将何去何从,也不知应何去何从。他走了三年,却又回到了这最初的起点。
“你知道飞鸟吹的那只歌子吗?”凌昀忽道,抬起了头,望着很远的地方,不望谌忻瑞,“我听说过那只歌叫风雨。”
双盏酒,杯中句。半阙新词,可敌得世间风雨?
三分缘,意难聚,掷觞断情,却道是紊乱心绪。
空止唇际,千言万语。
“我知道那孩子比你知道得多,因那孩子与我相交更多——你可知那孩子原本是邺地最尊贵家族之一惠宁蓝家的子弟,却因手上染血而不能回去——”谌忻瑞道,目中神色依旧冷冷的,“午夜门与貔貅帮之事你是不知,而我曾在其中做过见证。那孩子原本是貔貅帮最年轻也是最好的刺客,手下从未失手,然与午夜门永恒蓝交好,二人分别叛出,而那孩子还着了一剑——那蓝筠清与他渊源谁也不知,若我未猜错,蓝筠清便是他的长兄,这些种种,却困杀那孩子了。”
谌忻瑞很少说这么多话,凌昀暗忖,谌忻瑞之前一向讷言敏行,讷言因他桀骜,敏行因他聪颖,然他所观,忻瑞武艺却也无甚长进——那是因为他在思念云碧么?这日子还真是冷啊。
久久,谌忻瑞又开口了,“世间谁人不会死呢?那日你曾说过你我皆在做一场梦,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凌昀微点头,那么云碧你在哪里?我躲着你两三年如今悔了要来寻你,你又在哪里?他终不会有这答案了,只是俯身拾了一片枯叶,道,“梦不过是梦,枯了就和这叶子一样。你我是一样的,我承认,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逃了。纵我不得不杀了你也一样。阿碧会不会爱你,那也不是我所想的。下一次你我用真功夫罢。”
然谌忻瑞那时已经离开了,凌昀的话也不带内力,稍远一点便再也听不见了。凌昀在林中站了半晌,记起店里有活要做,连忙回去,又教店主好一顿骂,扣了他一半钱。凌昀自知理亏,便也不说什么。这一日客人本不多,因临安这些时日少放人入城之故。店主唠嗑时也曾与凌昀说起王主的命令——外乡人工钱也都要抽二成,凌昀得钱便愈发少了。惟店中包他吃住这点还令他满意,店主却更满意——这小工人呆能干活吃得又少,真是捡到宝了。
那几日凌昀一直很忙,打探消息之时也遭人不少白眼。他知晓了自他离去之后金陵所发生事件,如那年轻流星门主邵隐终吃了未知之主燕逸秋一剑,抑或有人看见叶青与柳断影在城外幽会——莫非那中原武林第一人也成了恶人之类,然再无人提及金陵火信,让他很是纳罕,莫非王主对此下了缄口令不成?而那几日他也听不见笛声了,清鋆两座小楼只是安静地立在那晚风之中,如风再急些便会被吹断一般。凌昀却再也未见到谌忻瑞或叶鸣翮,那一众江湖中人——只有过客与不想在家做饭的人会来饭馆,却大多没有什么消息。
那一日腊月廿二,凌昀中午洗着碗,忽听外边喧闹,便好奇搁下碗走出店子。他见街上走着一个素衣年轻女子,怀中抱着一个满身血的瘦小人影,那女子面上有未干泪痕,然神情却是极冷。周遭人对她指指点点,她却似未看见一般。凌昀本道她友伴受伤来城医治,却见她走得很慢,方惊觉她怀中之人已死去多时——却未有人管她呢。他暗忖,忽又见了她怀中之人的形貌,那是个少年的模样,面上有着血迹,唇边仍然有丝微薄的笑意,那是金陵红袖招中吹笛少年。他仍然没有活到次年春日。凌昀思忖,他说他要做一场大事然后死的,那么他做的大事是什么呢?
他望着那行去女子背影,心里有些涩涩,你死了有人掩埋,那我们呢?我与忻瑞是一样的,那我们死了谁来收尸?
“那可真是个可怜孩子,年纪轻轻就死了,小凌,你又在偷懒,回去干活!”店主的声音自后响起,凌昀怔了怔,却只得回到店中,继续干活。那孩子仍然是死了。凌昀一边刷碗一边想着,他死前做了什么呢?那抱起他尸体的女子是谁呢?为什么他死了却仍然是微笑着的呢?凌昀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猜测,但那些也并非是真的吧。
那一曲风雨不知传下去没有。江湖之中的七绝,这是第一个死去的吧。那薄命的孩子。
凌昀刷净碗,走去院落。暮色早已被夜洗尽了。那远远清鋆楼上只点了一盏灯,这夜里也没有笛声了。晚风很冷,让他有些发颤。他摸着心口的伤,却没有那块佩玉了。你给我的本来就是这处伤,你给我再多的伤我都愿意——只要是你给的,只要你在我面前,只要你还在啊——云碧。
九
第章 半阕玉笛未相识
那日之后又是三日,临安城亦要迎来这一年之中最大节日了。各家准备迎春之物,本也是小工最忙之时,而凌昀却辞了工走了,教那小饭馆主人好一顿长吁短叹,直道之后再难找这样好小工。凌昀身上本无太多钱物,这店主也不甚慷慨,他算计得纵钱与之前来临安路上工作得钱一齐相计,若想过这三月,仍只得风餐露宿。他在城外待了几日,老天却不住下雨,让他也抱怨连连——但是如果再在饭馆里耽下去,他还能找到云碧么?
转眼也到了大年夜,雨方止了,路边的店铺人家也挂了灯笼爆竹,晚饭之前临安城中满是爆竹声响,让不太喜喧哗的凌昀皱了眉头。他自午后便坐在一个小酒馆之中,那酒馆很偏,因是年夜也不会有人去,只有一个老眼昏花的老掌柜坐在柜台后面,安安静静,几乎一动不动。
凌昀只沽了两角酒,掌柜也不管不说,只是示意他自己拿酒角去装。凌昀坐在酒馆角落里静静饮酒,他喝酒不快,偶尔会晃他的酒碗,看能否从中望见自己眉眼,然那酒并不好,颇为浑浊,他也没能用那酒当成镜子。
那老掌柜似是寂寞惯了,从他进门就没有开过口,几近一根木头桩子。凌昀愈发觉得酒苦涩了,然他仍然饮着他的苦酒。
“店家,来一斤酒,并半斤牛肉。”忽有一个声音道,那声音自外徐徐而来,声音主人遂也踏入了酒馆。那正是前几日凌昀所见怀抱红袖招中少年的素衣女子,她身上仍然有已经发黑的血迹。在她踏入酒馆的时候,有一股幽香从她身上飘了出来,充满了酒馆的每个角落。
那老掌柜却似怔了一怔,第一次开口了,声音中有着老人的抖哆,“小店这些时日没有牛肉卖,贵客若想沽酒,可自去打。临安王城这个时候,哪里还有肉卖。”
“师兄何苦再装?怕忤逆帮主,不给你解药么,司马师兄?”那女子声音依旧冷冷的,“帮主已殁,即日起貔貅帮便告解散,我来此地,特为给你解血丸毒的药,因那孩子让我如此。之后你想做什么,便只是你自己的事情。”她走至那老掌柜面前,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放在桌上。
“你真是够狠,血樱堂主。”那老人的声音变了,变得年轻而寒厉,他并没有撤去易容物事,那样年轻的声音从一个老人口中发出,总有些不伦不类。
凌昀便想要偷偷从门口溜走了,然他方站起身,那女子清冷声音又道,“那位公子请留步,既是外人,今日也请做个见证罢,貔貅帮代帮主前日为蓝师妹所诛,蓝师妹亦身死该役。血樱作为貔貅帮大堂主,如今宣布貔貅帮解散,之前所为我一人承担便可。希望这位公子可将其公之于众,请众家大侠勿要再寻师兄师弟们是非。”
那装扮成老掌柜的男子却忽道,“血樱,你何苦承担,如要承担,吉堂主与我本比你行恶更多。”
“司马师兄,这话以后如能相见,再说无妨。”素衣女子依旧冷冷道,“我最珍爱,要保护的人已经死了,我本来就只是帮主的武器,他死了我也没多久活头,这样你们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以你们功夫,根本无法比拟午夜门三高手。如今貔貅帮中被掠来的邺国孩子,也都可以回家了。”
“蓝师妹真是个小傻瓜,原来她是不必自己去死的。”装成老掌柜的男子叹道,“她本来连兄弟都找到了,也一直知道自己是谁家孩子,她就差一步说出,要不是……”
“她总归是为了你我死的。”女子声音依然清冷,“蓝筠清是她少兄,之外你我也无甚可说。”她似是极不喜这话题,复向凌昀道,“这位公子在此见证了,可否?”
凌昀点头,“可以是可以,只在下还想知道一些别的。”
女子道,“请说。若我知道,定会相告。”
凌昀道,“不知金陵火劫如何,又是为何缘故?”
女子的面上忽多了种哀伤的神情,那也是她第一次露出表情。“金陵的火,烧了大半条街道,二十几户人家,其中有一家酒店和三家商铺被全毁了。在火中死了十余人,伤者亦有十数。那些人家本是无辜,却为江湖中事牵连,真可为之叹息。”
凌昀皱眉,“莫非又是午夜门与貔貅帮之事?”
女子摇头,“非也,貔貅帮立帮之旨,只是复那亡靖,还未到在槿地滥杀平民。是那魔头叶青在户人家借宿,便有人放火烧街,却只那户人家无一人伤亡,想是那叶青还把自己当大侠了。那些放火的人自然把自己也搭进去了。这件事这样终了,却仍是死了不少无辜之人。”
“樱,你说得太多了。”那装扮成老掌柜的男子将白瓷小瓶收入衣中,忽道,“你从不曾说这许多话,性子改了不成?”
“司马湛青。”女子的声音低沉冷淡,“帮中秘卷上有你的身份家世,在箭竹山庄紫竹阁正中间房梁上暗格里。那密卷上还有其他人来历,你去告诉他们真相,让他们不要再与自己国度为敌了。”
她似是不愿再多谈此事了,又向凌昀道,“公子还想知道什么,请尽管问。”
凌昀微笑道,“无甚要问了,谢过樱姑娘。”
他欲走出店子,那司马湛青却忽叫住他,“还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还好将酒钱记在账上。”
“多年以前,在下确有个诨名,现今……”凌昀笑道,踏出酒馆。
“在下姓凌名昀,草字烨之。”
“你是凌烨之?”那女子身形却忽跟出,阻住了他,“若真是你,小师妹死前让我问你,说她不需要答案了,但是你需要——你的梦做完了吗?”
“梦么?”凌昀苦涩地一笑,“哪里还有梦这种东西。梦做得再长,也终究要完结。二位好自为之,托付之事在下定竭力去做。告辞。”
他走出酒馆,这夜还长着呢。子时过了就是年初一,街道上红灯笼中的烛也渐暗了。他在这夜中,忽又想起了那红袖招中吹笛少年。原来她真的是个小姑娘,说的大事,就是以性命为代价杀了貔貅帮主么?那时大家均为陌路,从未相识过罢,纵使相识,不愿相诉也是一定的。那么曾经相识过的人又如何呢?
他饮了酒,也有了一二分酒意。年夜在大街上闲逛的也只有他一人,连平日宵禁巡逻的卫兵都回家过年了。这夜间还真有些冷呢。凌昀虽自命强壮,却仍是拉了拉衣领,笼了手,走去他前日定下的小客栈——他想通了,先赊上些日子,之后再做工还钱也无妨。
他一面走着,又想起云碧来。她可好么?可快乐么?他总这么问自己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凌昀走进小客栈,柜台边另有一个高挑女子背对他与掌柜言谈。他等了等,听那女子声音道,“一间上房要住三个月呢,不要茶水,店钱能否少些?”
那声音颇熟悉,让他呆立在了那里。
那女客似是听到了什么响动,转过了头,恰与凌昀打了个照面,让凌昀目瞪口呆地愣在了那里。胸口的旧创又剧烈地痛了起来,他在发觉那之前就应该已经死了。那一柄剑刺穿了他的心。他已经死了,两年以前就死了,不,在那之前,在他为保信州吏平安受她一剑之时,他就已经死了。他还可以看到那墨舞宝剑上的血。然而他愣愣站了片刻,低下头看了看心口,那里没有什么剑创也没有血。他又看向那个女子,她手中的包袱落在了地上,她也一脸惊讶地望着凌昀,丝毫不曾想到就是她把那柄剑刺进了他的心口。
他们毕竟又见面了,却是隔了几近三年的岁月。
“阿碧,你,你还好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抖,“这几年,你更瘦了……”
“这位公子却在说什么?小女子不记得曾与这位公子见面。”那女子却忽道,“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
有缘终究相见,然相见却已成陌路。她原本难道就是这个意思不成?凌昀一手按着心口向后退了一步,苦笑道,“怕是我认错人了,叨扰姑娘。”
他的面色发白,口唇也发白,然他只是淡淡一笑,径自上楼回了自己屋中。他觉得那处旧伤愈发痛,让他怀疑它到底有没有痊愈。凌昀按着心口在卧榻上躺了许久,却根本无法入眠。他们又见面了,却似根本未曾相见。她还和以前一样危险,和以前一样美,但她却似根本不愿再言及过去种种了。那他呢?掐算一下,这一年三月初三正是清明时分罢,若真在那一日死了,是否有些太过促狭呢?
他那一夜全不曾睡着,清晨又为城中爆竹之声吵了,于是坐起,却忽听那爆竹声缝隙之中有笛的声音。他记得他与云碧初次相见的时候,她也吹的是这首歌子。
他记起那一年,那时凌昀和谌忻瑞仍然是好友,那时他们正少年,还跟着师傅学剑。
那是谌忻瑞先提起她,谌忻瑞的声音懒懒的,“烨之,你听那笛吹得不错,知是谁人吹的?”
那时凌昀躺在草地上,嘴里嚼一根草秆,他吐出草,细听了风里的歌谣,摇头道,“不知道,忻瑞,你想去看看?”
坐在树枝上的少年跳下树,把他一把拉起来,“一起去,烨之,看看谁吹笛又不会让你掉块肉,你这样吃了就睡,迟早会变得和猪一样肥。”
凌昀笑笑,“肥点总比瘦了好,耐打点,你又不是不知道瘦子怕撞,一撞一块青的。”
“你少贫嘴了,快走吧!”谌忻瑞将他一把拽住,推推搡搡向那笛声来处跑去。凌昀脚步不稳还差点被绊一跤。爬上山坡,穿过一片密林,面前顿便是一眼清泉,泉边山石上坐着一个黑衣少女,她微垂着头吹着一管竹笛。少女的额发垂下遮住眉眼,让他们看不到她的面容,但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危险而凛然的气息,似是随时都要拔剑而起一般。凌昀和谌忻瑞躲在树上,谌忻瑞忽小声道,“真想看看她的脸。”
他一说话的时候,就不免有些疏失,脚下踩掉一根小枝,自己也险些掉下去。凌昀把他拉住,笛声却忽止住了。
那少女声音响起,“是谁人?”
她已放下了竹笛,抬起了头。她的面容并非极美丽,表情也颇不开心,但凌昀却看得呆了,跳下树,抱拳道,“小生凌昀,见过神仙姑娘。”
“烨之,你见到女孩子就这样搭讪可不好。”谌忻瑞也跳下树,拍了拍衣裳,捶了凌昀一拳,对那少女也笑,“在下谌忻瑞。”
那少女似更生气了,不说一句话,只是一下在山石上砸了自己笛子,起身拍拍衣服欲走,凌昀又道,“还未请教姑娘……”他听评书上英雄美人都是如此相遇,自己也想要试试。
“你们若再说一句,我就将你们都杀掉。”那黑衣少女冷冷打断他的话,“登徒子,还敢作怪?”
“这就是姑娘的不是了,既是吹笛,定然要有个听者才好。我等慕笛声而来见到姑娘,也算是个缘分。”凌昀笑道,“只是姑娘好大火气,来日金橘上市,小生也定要为姑娘买些清火。”
“你是凌烨之么?很好,我记住了。”那黑衣少女冷冷道,“你二人对我出言不逊,我会记住的。”
那一日之后的事情都失了颜色,只有她的怒容在他的心里久洗不去。当凌昀和谌忻瑞因为一言不合打完一架回到师傅那里的时候,他们却又见到了那黑衣少女。
那黑衣少女看到他们,面上又有了怒色,想扭过头不看他们,师傅却将她拉到他们跟前,笑着,“烨之忻瑞啊,这是你们师伯的徒儿云碧,也算是你们同门师妹,你们师伯闭关修行,让她来这里一段时日,你们两个愣小子可要好生照顾她。”
那个时候她忽哭了起来,“他们今天轻薄我!”她抽抽噎噎,没了白天狠厉,“师叔要罚他们!他们都不是好孩子!”
那时两个少年见师傅狠瞪自己,立时装成了吓得不轻的样子。他们相视一眼,却均不知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女孩子不哭——他们本也没有和女孩子打过什么交道,面前这姑娘却和村子里的小女孩都不一样。谌忻瑞和凌昀猜拳之后,输掉的凌昀走到云碧面前,讷讷道,“是我不对,让你生气了——若打我可以让你消气,就打我好了。”
他想到那时那仍然是少女的云碧的眼泪,心里有些涩涩的。相见不如不见,多情还似无情,但他却完全不懂得他,不懂得她是否曾经喜欢过他。她是一个他们二人都无法解开的谜,现在谜依旧在,他们二人却无法从梦中觉醒。
云碧又在吹笛了么?只有他们二人都不在的时候,她才会吹笛吧。凌昀站在窗口,望将出去,望着那不知多远的地方。
十
第章 一枕黄粱还卿忆
那客栈主人却似乎比那饭馆老板慷慨得多,因他一直未催凌昀还店钱之故。凌昀乐得在那里住下去——且也因他知道,云碧就在那不远处。他常常听见她吹笛,她只吹一首歌子,那一曲他听了多少遍也不会烦厌的歌子。
他就住在那客栈里。白天在街上转,打听些消息,时而也帮人做工赚些酒钱。时日逐渐近了那个日子,他也愈发喜欢独酌。凌昀酒量不大,也不常醉,但他却甚是喜欢那酒醉的感觉,因只有在他醉眼之中,她才不会对他说他认错了人。
自然他有些时候也会想着,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然后他又不得不自嘲地笑笑,因那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吧,云碧还曾是他们的师妹,他们的友伴,曾经差点杀死他的人。他有时会寻思,为什么她也会来呢?难道她也知晓,三月之后,在这临安王城,定然会有她所熟识的人的死?每每想到那里,他都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但是他有时候还会思忖,那场中将来临的决斗,却是真的必要么?若他想毁约,隐姓埋名离去,本也是可以的——他已经见到了云碧,甚至见到了忻瑞,纵使成了陌路还是相见,那么他为何一定还要留在这里?
他也记得昔日函谷关口,他们一众人逼那叶青离开中原,口称让那魔头不再在六国之中作乱,将他逐去极西邺国。之后一二年间,更是有各种传闻——有说他早已病死那里,也有人传他与邺地贵族交好,更有人说他已偷偷归来,只是没有人见过——然当日叶青曾发下重誓,自然,若那誓言应了,他是不会曾见过叶青的。
誓言这种东西,想来也没什么用处。
但他还是记得那时,他与忻瑞还正少年,那时他们以二对一虽觉得有些歉疚,那个带着懒散笑意的少年却依然将他二人轻松击败,却也留了不少余地。那时他们所见那少年叶青似是愿与所有人为友,而不愿树敌——那一年之后,却无论正道邪道,都成了他的敌人——怕是除了那些个红颜知己罢。寻思至此,凌昀却不由哂然。这世上小姑娘们都看上那人哪一点了?论容貌叶青并不是特别英俊,虽武艺极高,却又是个病人——那便是他红颜知己多的原因么?那些女子们……都同情他?凌昀也未有一分觉自己乱想之感,他只是那么想着——
而时日却逝得颇快,凌昀还未多觉察,冬日已经终了。时至二月终末,天气暖了起来,亦因将至清明,这江南烟雨更是绵绵不绝。他就那样等待着,倏忽便到了二月廿九,距与忻瑞相约之期也只有三日。
槿地并非尚武国度,国中之人对江湖纷争并不感兴趣,原来午夜门貔貅帮之类事情,也鲜少有人再提。
那是二月廿九清晨,凌昀站在客栈二楼房中窗前,拉开窗子推起窗板支住,却忽见下面街道中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王城的夜禁以及门禁都除去了么?他这般思忖,王主过了年就开始忙了罢,这一年之后的事情,春耕时下拨的耕牛,与别国往来时要送的礼物,还要想着嫁出他的十七公主,再将他新成|人的十六公子分封去什么小地方,这些事情都做完了,才能有精力去管市井江湖罢——那样,捕快的月俸,会不会长呢?
他的思绪跑去老远,强拉回来之时,却也看见了那回望他的年轻人的眼。那样闪着浮冰色泽的眼,叶青。凌昀略一皱眉,手撑窗棂跃下,落在那年轻人面前。未待他说什么,叶青却先开口了,“槿的法度并不如传闻中严,昨夜我徘徊街上想进衙门睡一夜,却也无人将我抓去,昨夜雨还甚大,害我湿冷一夜。”
几月未见,叶青更瘦了,且更苍白,但那双偶尔会闪过蓝色光芒的眼里还有不灭的火光。那火种燃在他的眼底,刻在他的心上。但是叶青面上却是微笑,“与天宇剑谌兄弟和好了么?恭喜,在下却还未找到要找的人呢。”
“今年至此,这是在下听闻最好笑的笑话。”凌昀苦涩地一笑,“叶青,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叶青道,“我可不一定会回答你,并且若你触怒了我,我很可能会当街杀了你。”
“还不至于那种地步。”凌昀疲惫地道,“他们若真加你欲加之罪,你为何不帮自己洗脱罪名还却清白?”
叶青沉默许久,道,“因为我本来就不勤快,口才也不好。知道我的人我无须解释,不知我的人,我又何必非要让他们知晓?”他的面色有一种垂死的苍白,几乎是海浪泛起泡沫的颜色,“我没有什么工夫去做这种事情,你自己也看得出来。——现在该我问你了。”他的目光陡然凌厉了起来,“据我所知,云师姐的事情,连大师兄也不可能对外提起,流派中人均知她因病而死,你可知是谁传此谣言?”
“我原以为你比谁都聪明,在这方面却仍然是个呆子!”凌昀听了,忽而大笑,“他们造谣本就造你未干过之事,且谁家师门不收女子,你是你师傅最幼弟子,自然有师姐,后来你师门全没,人若要编你此等罪名,一百条也编得出,却除你自己之外谁又定说过‘云忻’二字?”
“原来只是如此之事。”叶青微叹,“原来是我污了她声名。”他声音轻微,方道出又似咽回的样子,继而他剧烈咳嗽起来,那样机警的年轻人,即使他在咳嗽,他也抱着他的长剑。
“这样一直在逃,你不累么?”看对面年轻人吐了一口血,凌昀微微皱眉,终道,“你不愿给自己洗脱罪名,却在一直逃和杀——那样不是更累么?”
“因为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能杀死我。”叶青抑住咳嗽,擦了嘴边的血,“那是一个誓言,我三年前立下的。”他的声音很平静,“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和另一个人知道,你也不必好奇,若你能活得比我长,就会知道了。——但是你深陷在你的梦里,怕是会死在我前头了。”他意味深长地道,“替叶某问过云碧姑娘好么?”
“我与她,未曾相见。”凌昀沉默片刻,终道,“或许你说得对,我只不过是在一个无法觉醒的梦中存活,或许我自己也觉得梦已经结束了,但是若梦尽了,心又在何处?你不是也在你的梦中么?”
叶青似是迟疑了片刻,那不羁的笑容有一刹那离开了他的唇边,他遂又咳嗽起来,眼色发蓝,两颊飞上红晕。他强抑住咳嗽,苍白的手指按紧剑柄,道,“我?我才不管那是不是梦呢。我不像你。是我的东西我不会让给别人,不是我的,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去要。”他又一笑,“你昔日和云姑娘说过心意么?若你没说过,怎能怪她不理你?”
凌昀沉默良久,终道,“不论如何,是时候了。若三月初三之后我还活着,一定会告诉你的。”他声音低沉涩哑,“叶青,往日我曾错怪了你,诸多冒犯,很抱歉。”
“你我早就认识,怎用得着这样说话?”叶青笑道,“你说什么,都因为你当时立场。——你并没有错,也不用道歉。叶某人所持罪名即使是他人强加,我也无意不认!”他大笑,拍拍怀中宝剑,径直走开去了。
这般率性,那样矜骄与决断——凌昀自认无法做到。他一遍遍对自己说着不能再逃了,凤翔剑不是还在他腰间剑鞘之中么?他又怎能再逃避下去?这到现在只剩下三日的时光,他纵要逃,又能逃去哪里?
他站在路边看着行人来去,大多都是平凡的槿国子民。他们有小小一技谋生,不通武艺,略微识几个字,闲来去茶馆听听评书先生说说天下英雄事,然后娶妻生子,养家糊口,孩子长大了,他们老去,最后沉眠在永恒的黄土床上,有人会为他们哭泣。多年以后,他们的姓氏也许会被后人光耀,也许不会。槿人都是这样的。
曾几何时,这也是他所希望的。只是这希望不久就破灭成了尘烟而已。他并不悲伤也不愤怒,只是有些叹惋。
在槿地,常常有小孩拍手唱那一曲歌。
花舞兮,柳如烟,烟雨江南二月天。云翾兮,风展颜,携手双双忆少年。
他少年时分也常常听见,之后却知晓,那携手共忆华年,只不过是少年时代的一个幻梦尔尔。
那些少年们总会长成青年吧。少年时的玩伴青年时会相爱吗?少年时的友伴青年时会背叛吗?少年时梦中的流浪到了青年,是不是会变成一场无处不在的驱逐与流放?少年时雄壮的歌唱到青年是否会变成叹息?
少年时代如此,青年时分悲伤的歌唱到中年呢?唱到老年呢?一百年前相恋的诗百年之后会不会成了相离?
他就站在路边,看行人来来去去。有俊朗的少年书生捧着书卷撞到了街边的树,却向着树道歉不迭,有老妇人提着装菜的竹篮悠悠回家去,也有算命先生担着挑子走过,更有些个小孩围着他跑来跑去躲猫猫。
他曾听闻在那上万里外的邺国都城清化,之中常有械斗杀人之类事情。那不安定的邺,传闻国中之人根本不会在意那样事情。
凌昀拉拉杂杂想了许多琐碎闲事,之后他又看见了云碧。那女子从长街另一头走向店子。她走得很快,走路的时候偶尔目光注视地面。那女子依旧一身黑衣,那并非槿地喜爱的服色,而她也有着别国的血,虽然她在槿学武。每个国度都有自己的规矩,也出不同特长的人们。他们都知道这一点,那女子有着卫国的血,卫的女子,总要眧乳裙的要狠厉一些。
而她眼睛的色泽,也比他们略微浅淡一些。那样一个有着别国血统的女子,定会有着什么不同的。
凌昀看见云碧朝着他走来,当然或许只是朝着店子而不是他。他上一次受了她冷斥,之后亦一直形如陌路,他本不指望什么,她却站在了他的面前,道,“烨之,你可准备好了?”
如果凌昀的剑不是挂在他的腰带上而是抱在怀里,一定会滑落到地上的。他一手又按住了心口,望着那女子,什么话也说不出。
而那女子的眼里,带着三分的伤与七分的怒,她又问一句,“烨之,你准备杀死忻瑞了吗?”
他仍然无法回答,他惊喜与惊讶于这突来的重逢之中,却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阿碧。”他只能这样开口。
她悲哀地望着他,“烨之,你完了,你还是一样优柔,这样只有他能杀死你,你是不会杀他的,除非——”她又笑了笑,但是她纵使笑着,都还有泪盈在她色泽稍浅的眸子里,“为什么我们总要互相拼斗杀死呢?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纵使我也不知道。”
“阿碧。”他又道,声音颤抖,“你是真的么?你会再离开,永不回来么?”他手下的伤依旧在痛,“我……我是在做梦么?”
“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她低声道,“那样的话都是骗人的,你自己也不会去相信。如果我必须离开,那为什么不呢?”
女子忽抬头,直视着他,“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我们一直相互背离这点,难道不是真实的吗?你在做着你的梦,早就是梦该醒的时候了。我看了你几个月,你却还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早知道那样,我当时就应该杀了你!”
十一
第章 虽言无憾为君死
如若真的那样,当初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凌昀那时有些想要说出那句话,但是他始终未说出,只是淡淡笑笑,“三月初三,我给你答案。”
“烨之。”她微抬头,目中的光冷冷的,“你想过什么答案,都不必说了。这一切是应该有个终结,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些。”她那样冷冷道,转身走进了客栈。凌昀依旧一手按着心口直立着,许久方苦涩一笑。
已经是春日了吧,天气应该暖了,为什么还这么冷呢?
午后,天色又阴暗下来,到了傍晚便有细雨落下。凌昀立在雨中,仍雨水淋湿他的黑发青衣。他生得身材瘦削,一经雨淋更显落魄,直如一个来京赶考却未得公民的书生,呆立在那江南烟雨之中。他看着街道上行人撑着纸伞不紧不慢走着,便有一种惫懒的感觉,她或许终于可以把那一切都抛开,只为了自己而前行。
只为了自己而前行,凌昀自忖,是的,他之前所作为他人之事,远逾为己之事。他生性淡泊,优柔寡断,这些其实都还没有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却是将那命运之索斩断的时候了。他逃避了两年又七个月,却必须回到那原点去。
他在雨中抬目往那清鋆小楼望去,这样的时候飞檐上会向下斜斜挂下雨线呢。那叶楼主会在雨声中与她那傲慢的友伴对弈么?三日之后,在那清鋆楼前,一切也都会结束了。他寻思,那样就结束了,别的什么也不必去担心。
衣服湿到可以拧出水的时候,凌昀方回到客栈。他不曾在屋里点灯,也不曾弄干衣服,就那样湿着坐在屋中竹椅上,一夜无眠。
三月初一那日,他便显得更加苍白憔悴了,连他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他依旧在临安城中乱转,却也没有见到一个熟人。他没有再见到叶青,也没有见过叶鸣翮和林若离,更不曾见到云碧与谌忻瑞——那曲笛也不曾再响起了。他曾那样期望与等待的人,不过留给了他一个决绝离开的背影。他有那么一刻想去找她,向她吐出自己的心意,但他又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否真正相爱过。
凌昀走在街道上,漫无方向。临安虽是国都,却也并不比金陵大,甚至不如金陵繁华。凌昀看见路边两个老人坐在树下下棋,为了一个卒子争得吹胡子瞪眼,让他看得甚是好笑。但他又细想,难道他自己和忻瑞不也是如此么?为了自身之外的事物相争,本便也是人之常情,为何还要笑话那两个老人呢?他和忻瑞才是不像话吧。而凌昀他自己,也只是个伪君子啊。
他记得那最早最早的时候,他还只有六七岁——那时他刚学剑,刚刚认识忻瑞。师傅让他们二人发誓同生共死永不相弃,但他们都违背了这个誓言。
所以他们必须拔剑相向。
他们只是相互背叛别离,因他们之间早就有了不可弥补的裂隙——因为云碧,因为他们不得不相离。
三月初三日天还未明,凌昀便已走到了清鋆楼脚下。那里安静无人,凌昀想是不是因他来得太早了,才会如此。
这一年三月初三也正值清明时分,然并没有雨。晨光熹微,东天已然发白,显是天色渐明。凌昀抱剑立在清鋆楼之前,思绪又不知跑去哪里——这是时候了,这一日在剑下倒下的会是什么人呢?还有,云碧会来这里么?
他抬起头,清鋆楼上还没有熄去夜灯。远处有公鸡啼鸣了。这一日,要等到什么时候,忻瑞才会来呢?
槿地的人,怕不一定会注意他们。捕快们会把他们抓走么?他自己也算个挂冠的老捕头了,如果遇上熟人要说什么才好呢?难不成要赔笑说请给个方便让在下决斗——那样的话,却也太促狭了吧。
他抱剑立在清鋆楼前,檐上昨日的雨水滴下来,落在地上发出点声响。他忽然又想起那红袖招中少年琴师,和那孩子令人叹息的命运。那七绝之中,琴是第一个故去的。下一个会是剑么?其余几人,怕都还是有着长命福寿之相呢。这一日之后,他自己能够去看那些人的命运么?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又会在什么地方带着讽刺的微笑看着一切呢?
这江湖是那些少年人的了,他自己怕已不再有资格评说。那么这样的一切,却真的足够了么?当然或许不够吧,不够又有什么别的可说?他曾经在一个老人的家中见到过一叠诗稿,知那老人祖辈自极西前靖而来,那些诗中具言亡国之憾,字字血泪。
有对故国之忆,还有对敌国之恨,亦有自省其身,更有歌诗国中将士,纵他们战死沙场。
而他与忻瑞呢?为了一点小事,一两个人,就互相杀伐。这还是在这槿呢,如果在邺呢?
那些口音奇特的碧眼儿,他们眼中的江湖,又是什么模样的?
那许许多多没有答案的问题就这样涌出来,最后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了。
但是日头还没有出来,那个人也还没有前来。他只是孤单一人,抱着长剑立在天地苍穹之间。天上星子逐渐隐了,该是黎明了,早就是黎明了。忻瑞呢,忻瑞在哪里?他想着,抚摸着怀中的长剑,他唯一的剑。
我们在唱着这样的歌,唱到最后依旧是相离。他抬头,天明了罢。
日头刚刚跳出来,凌昀便听见了脚步声。那脚步声从长街另一端响起,徐徐而来。那是忻瑞罢。他终于来了。凌昀想着,一点也不激动。
就在那等待的一段时光之中,他已经彻底的平静了下来。他不再犹豫,不再踟蹰,他只是变得很平静,如同一潭死水。
那一日之后他就已经死了,和死里的死一样已经死了。所以这一日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在乎,也不会有人在乎他。
他拔剑三寸,微弹剑锋,目光平静如深潭。远处长街底端有一个黑衣年轻人缓缓行来。愈发近时,凌昀可以看见那个年轻人面色很苍白,眼里却有着不灭的火光。那火光只烧灼自己而不烧灼对方。但是那个年轻人又是不紧不慢地缓步走来,如同万事不系于心。
终于到了这一刻么,凌昀并不激动,只是很平静地看着那年轻人行至自己面前,然后他微笑道,“忻瑞贤弟别来无恙。”
谌忻瑞也只是淡淡,“烨之兄别来无恙。”他声音淡雅,也无任何戾气,却仍然有寒意自他身上散出,“今日前来,身后事可备好?”他就那样平静道出,面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凌某尚无家小,也无甚牵挂之事,然在下却不认为今日死的人会是在下。”凌昀道,似笑非笑,“或许死的人会是你也说不定。”
“久别重逢,立便说此不吉利话。”谌忻瑞淡笑,“你我真是老性子未改,想来这二十年交情也不是白长的。”
“只是你逼死了我,也没得到你想要的,最后还是只得消失世外。这样得不偿失,是不是很不开心?”凌昀也微微一笑。
“我是没有得到我要的,但我不会后悔。”谌忻瑞道,“至少我试过了!剩下的是天做主,我输给老天,我无话可说,而你,我不能输给你。”
凌昀又笑了,道,“我优柔寡断,反复无常,这些不劳你多说。你我这么多年交情,对方性子自己也知晓的。”
谌忻瑞望定凌昀双眼,久久方叹口气,“是的,你我本便比任何人都知道彼此,用不着别人提醒,你我就是这样的人。”他声音忽一凛,“我记得,你似乎还没有开过杀戒。你手上本没沾过血,怎敢说你能杀我?”
“只因人人皆道邪不胜正,我也只是给自己报仇而已。”凌昀淡淡道,“我有此有信心,可以杀了你,因你走的路已然不正。”
“那么怕是什么也不用再说了。话已说尽,剩下的取怀中三尺剑便可。”谌忻瑞低声叹息,“我们说的,怕是太多了一些。”
“不,还不够。”凌昀道,拔出了鞘中青青的剑,那剑在他手中长吟阵阵,“但是,剩下的,我们只能用剑来说。”
谌忻瑞微耸了耸肩,也拔出了剑,“那么——凤翔天宇在此作一了结,也只能用剑了。”
“等一等!”忽有声音传入二人耳中,两人原本已做出攻势,却都被那声音化为无形。转瞬便有一个年轻人立在二人之间,正是那清鋆楼二楼主林若离,“谁把这清鋆楼前当角斗场来着?你们二人纵是成名前辈,来这清鋆楼前决斗作甚?今日叶楼主要在此等一位贵客,若撞见你们打架,岂不晦气?”
他言辞颇不留人情面,二人也自觉理亏,无甚可说准备离去之机,有女子声音道,“若离,你言辞太过,又为楼子树敌。”一面有一年轻女子自楼门口行来,对二人道了万福,微笑道,“若是平日,我定不会叫若离如此搅人兴致,只是今日王主要派人来送盘残局,若使撞着了,怕是这城里又得宵禁半年,只是对不住二位了。”
“哪里,这本是我的不是,还请叶楼主恕罪。”谌忻瑞对那年轻女子微微笑了笑,转身对凌昀道,“那么,出城去罢。”
而谌忻瑞没有说出的是,一切因缘,也是应在今日了结了。他只是不回首,率自离开。凌昀望了那女子和年轻人一眼,也自后跟了上去。他只是那样跟着谌忻瑞,凤翔剑尚没有入鞘,那青青的光在晨间清冷空气之中闪个不休。
方出了城门,忽有一阵烈风自后飘来。凌昀回剑一挡,却什么也未曾挡到。他又一回身,谌忻瑞也似注意到了什么,止住了脚步,“似乎还另有人要取你性命呢,烨之,那我也可以等待。”
凌昀冷笑,按剑而待,忽有有风声自左侧而来,他左手持剑,便向右旋步,剑风斜斜扫出,然什么也没有。
那让他也有些恼火了,也不管忻瑞知道——他的剑术忻瑞本就最清楚不过,也无甚可掖着藏着——他身形一止,左手平举长剑,那样静静等待对手下一次攻势,青青长剑在风中长吟不止,而他的人却很静,很稳。
那只是顷刻之间,又是一发攻势,他的剑终于与对方武器首次相击,发出一声金铁交鸣。随那一击,那个身影也浮现了出来。不高的人,裹在黑色大氅中,任谁也看不出是什么人的。
而那一刻,那大氅中人手腕一抬,立有一抹雪亮的光自他手中亮起,在凌昀微怔的一刻,人与兵刃一并扑了上来。
凌昀手中的剑与那人兵器几次交击,知来人气力渐颓,但那人一次又一次进击,最后不顾自己露出空门,拼着一个同归于尽——凌昀看不出那是什么招法,目光骤冷,长剑斜斜刺出。他看出那人兵器不过一尺长短,顺势而上,只有那一人会死——那样凌厉的一剑,便刺破了斗篷,刺穿了血肉,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几乎刺透了对手的心。
他的剑止在那里,没有拔出,“你……可有什么遗言?”他带些犹豫地道,手微放开剑柄。
“烨之……”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是——他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但那个声音确实是……“你一定要活下去,连着我一份。”
十二
第章 黄泉梦魇杳归期
“阿碧!”二人却同时喊了出来。那一袭黑衣无声息地坠落至地,凌昀已冲上前抱起了她。她还活着,但决计活不成了。凌昀望着那女子无血色的面容,胸口的旧伤又剧烈地痛了起来。这一剑刺的,怕仍旧是他自己的心。
“烨之。”她微睁开眼,那双色泽较淡的眸子里不再有泪。女子看见面前人焦急的神情,知道自己已必死,“不怪你。”她吃力地开口,“我本想杀了你们两个……那样由我一个危险的女子作结,之后江湖中人也不会说你们什么闲话。只是……也不怪他,你们本是一样的。要保重,不要哭,好男儿不后悔。”她想抬起手为他拭去眼角的泪,却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就死在了他的怀里。凌昀抱着女子尚有温度的尸身,眼里的泪已然干了。
“是你杀了阿碧。她果然要死也要死在你的手里。”谌忻瑞微咳,冷声轻道,“你们都得到了你们要的,那我也要我的。”他轻抬手,举起了那雪亮天宇剑,“她既然已经死了,你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吧。”
“我?”凌昀低声笑着,“我们不是说过了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忻瑞,我纵要死,也要和你一起。”
他将女子抱到一边树下,温柔地让她躺好,抚去她额边的乱发,想了想,把他的剑鞘放在她的身旁,然后从她的心中拔出了他的剑。那么锋利的剑,尽管上面有着血痕。他自己杀了云碧,他自己也不想再想到这一点。她对他说要活下去,但是他不敢。
我们一直都在相互背离不是么?凌昀记起云碧那句话。我们这样,谁都不会幸福的。沉浸在自己虚无的梦中,我们怎么样都不会幸福的吧。他本平静若死,但她死在他的面前,让他再也无法平静下去。
我们相互背离,也相互辜负了呢。凌昀心中剧痛,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他自己的血与云碧的血混在一起染在他的剑上,那凤翔剑忽与他起了一种奇妙的共鸣。那心跳的声音,他听见了,听得非常清楚。
他抬起头望向谌忻瑞,谌忻瑞的表情消失了,只剩下那讥诮与冷淡的笑意,在他不笑的眼中浮现,“这一切该结束了。”谌忻瑞缓缓道,“这一切不过是你我的一个梦,梦总有要醒的时候,人也要死。如今牵挂什么都也已不再重要了。”
天宇剑在他的手中闪着光华,那本擅于守的天宇。凌昀不再说话,只是将手中染血的剑平指出去。
今生话已说尽,剩下的,便只得以怀中三尺宝剑相叙。之后一切,也已不再重要。
这是你的意愿么?他问自己,在那几乎是天长地久的沉默之中,这样结束一切,真的是你的意愿吗?
然后他自己答复了自己的话语。这是我的意愿,因为我们早已注定相互背离。这是我的意愿。
他疲倦而萧瑟地一笑,因这是梦醒的时候了。这样一场长长的无涯噩梦,总有这样一个时分要醒罢。
修长的指节抚过剑身,天宇剑本极静,却也忽随着那男子的手作一声长长龙吟。谌忻瑞抬头,目光陡然冷厉。
他已挥出了他的剑。那如同三年前一样,是他首先对着自己最好的友人也是兄弟挥出手中的剑。他出剑,身形疾掠,和那一日同样的一式,凌昀漠然斜抬凤翔剑,身形不动,却已封住来人全部攻势——这一切都和那一日一样。
他们二人本是密友,却为了一个女子彼此相离。直到这一无所有的时候,都只得回到这里继续以剑相对。
凌昀忽抬头望天,这是否是老天开的一个大玩笑?他苦涩地一笑,剑锋擦破了他的右肩。
而他手中的剑也同时在对手肋下划了一条口子。凌昀身上青衣被血染污了,但他并不在意,他的心又回到了那三年之前。
两人重复的,分明是三年前的一战。凌昀目光转凝到谌忻瑞面上。那个年轻人,他在想什么呢?随着他的剑的心搏,他自己的心口愈发痛了起来,痛到他几乎无法呼吸,但他手下的剑势依旧没有一丝动摇,他的手也依旧稳定。我们结束这一切。
我们只是要结束这一切不是?反正一切都会死去。剑与剑交击,散出火花。我们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那就同年同月同日死好了。
因为江湖而死的人本来就很多,也不缺他们一两个。连让他从死里复生却又死去的云碧也死了,谁又说命运不会死呢?
但是或许命运本身是不会死的吧,那命运看着他们成长,反目,相离,如今是相互杀死。别的什么都死了,但是命运本身不会死吧。
剑与剑的交锋之中,二人都不显劣势。他们本便是江南最出名的少年剑客,在这种时候,或许一切都可以放下,只是除了他们手中的剑罢。别的可以放下的,他们早就放下了,如今,他们只是毫无牵挂。
那么他们又是谁?既然已经放下了一切,为何又不能放下手中的剑?他不回答那个问题,他本来就不是和尚。
那样一场长剑相对,二人都已受伤多处,但那大多只是皮肉之伤。他们太熟悉彼此,纵使相离二年也无法变得陌生。他知道忻瑞的矜骄,忻瑞也知道他的优柔,他们二人都太知道彼此,所以他们这一场决斗久久无法分出高下。他们的剑,仍然与起初一样锋利,他们的眼,也和刚开始一般凌厉。
他们的心本来就已经伤透了罢。那一剑刺穿的是三个人的心么?凌昀不太想知道那是否真实了。
那些亡国的人曾经唱过那样的歌吧,东西十六郡,南北廿二关,昨日仍属己,今夕又何年?
那些失去所爱的人也唱过类似的歌吧。每个地方的人都唱着不一样的歌谣,而他的歌,就是他的剑了,其余什么也没有。
而这昔日挽歌,也终到最后结曲了。
凌昀冷喝一声,转手长剑画出半道青青华光,不顾胸前空门大开,一剑直刺过去,而那同一刻,他也看见谌忻瑞不再守备,手中长剑带着风吟,寂寂而来——他不曾闭目,直看进对面年轻人的眼眸。那双眼依旧和从前一样,清冷而孤高,带着决绝的死志——那几和他自己一样了。
他们如今已决意求这一同归了么?他苦笑,随着那长剑刺穿他的身体,手下也是一样。两柄剑都刺得很准,两个人都露出了同样的神情——那一刻,在那濒死的剧痛之中,他忽有点恍惚了。
他和忻瑞从很久以前就是一样的,他们一直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凌烨之执著地逃避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谌忻瑞执著于战斗,却在自己也不经意之间失去了战斗的方向。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他用尽最后力气,微笑开口。血从唇边滑落,他也无力去拭。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对面那年轻人抬眼望了他一眼,开口。谌忻瑞的眼神很清冷,让凌昀又忆起了旧日。
众人皆说,人若将死,那些本已淡忘的旧事,都会在心中重现呢。
他记起那一天,云碧的墨舞剑刺穿他心口玉佩,再斜刺入三分,那时他本以为自己死了,但他没有。那时她的眼泪冲去了他伤处的血——那时他几乎以为她爱着他了。但是他自始至终也不明白,那样一个狠厉而决绝的女子,是否真的爱过——更早以前,当他们还是少年的时候,他向她道歉,那少女愣了愣,抬手便打了他一巴掌,让他脸肿了三天,还教忻瑞好一顿嘲笑——那女子是他们的小师妹,却也只比谌忻瑞年幼三个月。他们年龄相若,彼此相知——话虽如此,他们二人都不知道她究竟想着什么,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云碧不曾说过什么,他们也不曾打听,只是静静在一旁守望,指望有朝一日她会注意自己,最后若能相爱就更好了。这曾是那昔日两个少年共同的梦吧,先作英雄,后拥美人,结果终究落到此种境地,却是任谁也无法改变了。他们这对昔日密友,怕也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彼此相离。
而这一日,他们的梦,终究也断在此处了。那一场无涯的江南之梦,是终究要终结了罢。
在他倒下去的时候,逐渐暗淡的视线之中,又多了一个蓝衣的影子。那蓝衣人先问了忻瑞几句什么,他听不见,然后那蓝色影子又转向他,他勉强认出那是叶青的脸。那个年轻人没有笑,望着凌昀,神情严肃而忧伤,“你有什么未尽之事,要替你完成么——你的梦,终于做完了吗?”
没有什么事了,你也不用炫耀你活得更久了啊。凌昀想说,但已完全没有气力。他连摇头的力量也没有了,只好闭上眼睛,却听那个声音依旧在他耳边道,“安心罢,我会负责你们的后事。”
那样的话令凌昀觉得有些好笑,但他也笑不出了。疲倦的感觉逐渐涌上来,将他拉入无色彩的深井之中。
他在完全死去之前,却似乎听见了一首歌,从某个极远的地方飘来。
“没想到,在那个命运走到尽头之前,我还见了另一些人的命运呢。”蓝衣的年轻人咳嗽着,站起身子,他咳嗽的声音在风中传得很远,“可能会有人替你们准备后事,也可能不会。”他又吐了一口血,用手背擦嘴,“那取决于其余的人心情好不好——连我的后事,怕也要取决于那个呢。”
远远有歌声传来,那是一曲骊歌。那样忧伤的歌谣啊。蓝衣的年轻人怀抱着长剑,那个姑娘怎么会唱这么忧伤的歌呢?这不像她了。他又低头看了看那三个人,如今已经是三具尸体了。那三个人既是同生也是同死的吧,那样的生与死,其实是很教人羡慕的。他自知,他自己是有些羡慕那三个人的,他们可以单纯的这样死去。
那样的话,一切相关的事情,也会消失得了无踪迹吧。他咳嗽着,等待着那曲骊歌的歌者。
那时,他却真的为那三人叹惋了——因他们与他自己并不相同。叶青是一个没有了未来的人,而那三个人本可以活下去,如果他们不曾相识相知,如若他们未曾相互背离,只要他们不再互相杀死。
然而这只是一个局外人的叹息了。叶青咳嗽着,抱着他的长剑,听林间一曲骊歌远远传来。他一直在等待,那样平静地等待下去,直到他要等待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个肤色颇深的素衣女子,打马长歌,朝着他的方向缓缓而来。
那正是他所做的梦!
跋
在下友人为此文所作词。
孤舟独下,心语盘桓,农舍轻轩。放马平川,抱膝独望、三分烟雨天。初逢言欢,相识唱晚,双双英雄少年。曾携手,凤翔天宇,决战问鼎江南。
回首何堪,金陵意懒,夜半清歌梦残。剑底红颜,顾影姗姗,却道与谁眠?月月年年,酒乡空盼,命途原是无端。半生缘,昔时旧友,怎生回还。
手稿完结于2007年1月6日19:50,录入完成于23:18。
冷月光寒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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