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我不饿……”
“爹爹我饿,我要吃东西。”
雨化田一回头,就看见那小孩儿吊着两弯鼻涕,正在拉风里刀衣角,他觉得有些话,还是有必要说一说的。“仓舟,我其实羡慕你得很。”风里刀没想到雨化田用了这两个字作为开头,“没错,我想家了。”
雨化田这些年一直在想,要是当初他没从家里跑出来,没进宫,现在过的是个什么日子。“所以打从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莫不是上天垂怜,给我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要把全天下的快活都给你,就像是我也能如此快活。”风里刀从未听过雨化田这样浓重的措辞,眼看就要化不开了,才知道义父怜他的心有多真。“你那时候跟个泥猴似的,瘦的不成话,如今不也长得人模人样,风度……虽不能算翩翩,却也比别人强多了。”
风里刀忍不住咧嘴笑了,他最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家伙,马进良说的没错,他就是臭流氓,哪一天外面不臭了,流氓的里子还在呢。
“我事事为你设计安排,照顾周全,到头都是为了我自己打算,从没问过你喜欢不喜欢,可我现在明白了……仓舟,耽误你许多年,我……”雨化田看着风里刀,他们长着毫无二致的两张脸孔,他突然想通了,对面那个人不是他的影子,也不是他的附庸,风里刀就是风里刀,就算是他雨化田也不能替代,“我的乖儿子长大了。”
此时,风里刀更愿意他的义父能同那个疯子皇帝一样,冲上来,哗哗打他两巴掌,将他打醒,然后五花大绑捆得严严实实,扔到船上去——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在日本的那几个月,风里刀学会了很多东西,雨化田不能一生一世永远伴着他,有些事情,终要自己抉择。“义父,我会经常想你的,我儿子也会。”
“他就不必了。”雨化田说,“被一个丑八怪惦记着,心里怪不舒坦的。”
那孩子还太小,虽不懂丑八怪是个什么意思,但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嘴一瘪,又要哭。雨化田却突然对他笑了一笑,弯腰将个白花花的家伙挂在他脖子上,活灵活现,一只玉蝙蝠,那小玩意儿在东洋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他手里。“这算是咱家的传家宝了,干爷爷曾经送给你爹爹,现在送给你啦。”
“义父你……”风里刀又惊又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雨化田道:“你也别一天到晚光顾着喂他吃饭哄他玩,八岁的大小子了,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赶紧回去翻翻书,挑好的拟几个,趁我现还在中原,帮你参谋参谋。咱家的人,长得怎样是其次,第一要紧就是名字得好听。”
送走了风里刀,雨化田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就看见赵怀安站在门口,一脸欲语还休,很不干脆,自龙门回来以后,这种表情在他身上就很少见了。
“赵大侠,有事?”当了官,雨化田还是习惯称呼他为赵大侠,在一水儿大人里面,显得尤为独特。
“呵,小事儿。”
“说说有多小。”雨化田亲手给他倒了杯茶。赵怀安却道:“不用,几句话,说了就走。我就来跟你讲一声……我也想去西洋。”
“这可不像你赵大侠说的话。”雨化田一怔。
“倒回去半年,我也不相信。”赵怀安呵呵一笑,“以前凌雁秋对我说,这个江湖太大,一个人掉在里面,沧海一粟似的,怎么也找不到……我现在觉得她错了。”
“为什么?”
“因为我看见了真正的大海。”
这一场战争,改变的并不止风里刀一个。
“从前我以为,大明朝就是全天下了。”赵怀安道,“我把自己看得太高,担子挑得太重,想着杀一个人或者活一个人,就能改变整个世界,可在那大海对面,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发生,好的、坏的、善的、恶的……我想亲眼去看一看。”他眼睛雪亮,嘴角微扬,雨化田知道,站在这里的是一个从内到外,全新的赵怀安,大侠两个字对他来说都显得逼仄了。
“看了回来呢?”
“我还是要去找凌雁秋的。”赵怀安笑得有些腼腆,“我得把西洋的那些新鲜事儿讲给她听,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带她一起去见识见识。”
“儿女情长,最是无聊。”雨化田毫不留情地取笑,他突然挪过去,轻声在赵怀安耳边说了几句,随后安然抬眼专心致志地欣赏赵大侠错愕的表情。
“你……你是说!”
“根据我西厂的线报,跟你们分开后,凌雁秋一直就住在她苏州的老宅里。”
“她苏州有老宅?”
“你跟她朋友一场,连她原籍苏州都不知道?”
赵怀安这次是真没想到,他一直要找的人,竟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她眼下过得如何?”
“挺好。”雨化田说,“刚找了个男人,等你回来,估计连娃都有了。”他故意将这句话留到最后,就是存心想看赵怀安失意落寞的模样,只见赵大侠呆了片刻,扭头就走:“我这就给她预备份贺礼去。”
雨化田追在后面喊:“她男人是个教书先生,不会武功,你下手轻点!”
赵怀安一听,半道上又折回来,黑着个脸道:“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但我和凌雁秋之间清清白白,可没你想的那么龌龊,倒是你,咱们西厂的雨公公……”赵怀安突然压低了声音:“你既然不是真太监,也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雨化田胸口一凉,只顾着心里美,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他和赵怀安互换过衣服,早就被看得一清二楚了,当
即拿出十几年前愣头青的那个狠劲,冲着赵怀安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骂道:“呸!你才龌龊!”随即又立马回复从容淡漠的样子,曳撒一转,往内院走去。“进良,你那里还剩了什么吃的没有,我又有点饿了。”
成化二十三年夏,西厂督主雨化田率一百五十艘宝船,两万军士,奉皇命出使西洋,此时距三宝太监最后一次下西洋已有近六十年,当初成群结伴,跑来跑去看热闹的丫头小伙,如今已是白发苍苍,携家带口赶来追忆三宝太监往日风姿。
刘家港内外旌旗飘飘,人头攒动,大大小小的船只往来穿梭,铺满了泛着银光的海面。雨化田身穿白衣,肩披黑袍,在马进良和赵怀安的簇拥下,走上甲板,多少年的期盼和等待都在这一刻化为现实,他看见风里刀挤在人堆里,脖子上骑着捡来的小儿子,他们俩都特意穿了一身醒目的红衣裳,正拼命向他挥手。
“仓舟,回去好好过日子!”雨化田话音刚落,就被舞龙舞狮的锣鼓声吞没了,也不知风里刀听见没有,汹涌人潮中,再高的高手也无济于事。他就看见那父子俩在人海中一会被推到左边,一会又被推到右边。
“督主,时辰到了。”马进良提醒道。
雨化田抬头看了看天色,缓缓道:“开船。”命令层层传达下去,不一会,脚底便传来轻微的震动,重逾千斤的巨大铁锚被船夫们拖上来,数百桨手早就严阵以待,船队像一个刚醒来的巨人,木头和钢铁的关节骨骼因为沉睡太久而咯咯作响,它扭动着身躯,迈出缓慢而坚定的第一步。
雨化田望着越来越远的陆地和人群,心里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狂喜,下西洋更像是傍晚的一次散步,天黑了就回来。在这一刻,他想起了许多人,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有的只是一闪而过,有的长久停留下来,最终,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都越升越高,飞上湛蓝的天际,同清风白云一起,俯瞰他和他的船队,如何追寻三宝太监的足迹,乘风破浪,走进未知的时空。
岸上的景致越来越小,最后模糊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视野里,人群也各自散去,纷纷攘攘,都是为衣食奔忙。在他们大多数人看来,下西洋,不过是皇帝和宠臣心血来潮时的一次热闹游戏,远不如多种点地来得实惠。一亩薄田,两间瓦房,老妻在侧,稚子在怀,摇着扇子坐在院子里的大树荫中看夕阳西下,何尝不是一种幸福,甚至连雨化田也不能抗拒这样的诱惑——只是这世上有些事情,并不是非做不可,却总要有人前仆后继,有些东西,不要也罢,偏偏让人辗转难忘。
赵怀安在甲板转了一圈,遇见正要进舱的雨化田。“我们这是要去往哪里?”他笑着问。
“向西,一直向西。”海风吹起他的衣衫,那轻薄的双袖仿佛随时都会化为羽翼,振翅起飞,冲破千万重的洪波与巨浪,飞向荣光,与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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