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刀没有亲见,但听马进良说静渊死得极惨,他被雨化田打断了四肢,用拇指粗的铁钉钉在城头的旗杆上,日日给他灌长白山的百年老参汤,挨了十余天才断气。他也是方家人,当初死在西厂里的那个小姑娘是他妹子,这样聪明的两个人,都毁在一件事上面了。风里刀想起在日本那几个月,这牛鼻子对他还算不错,便出了几个钱,买了口棺材,让两个乞丐收殓了静渊的尸身,埋到城外的乱葬岗去。
这日,闻说皇帝的伤势有所好转,风里刀左手牵着自己的丑儿子,右手抱着刚炖好的鸡汤,跟着雨化田亦步亦趋前去探望,还想着顺便能给小孩儿讨个恩荫。雨化田还没跨过门槛,离着老远就看见给皇帝治伤的大夫惶惶恐恐站在门外。
“这么大热天,怎么不在里面守着皇上?”
大夫一见是他,缩着脖子道:“皇上嫌我身上的药味重,说闻着睡不着觉。”
雨化田点点头,突然凑近了他低声道:“你跟我说实话,皇上的伤到底有没有大碍?”
那大夫拈着胡子,背书一样道:“皇上只是失血过多,惊吓过度,并没有伤到五脏六腑,只要注意调理,进补得宜,将养些日子就能下地走动了。”
雨化田低头思索一阵,才推门进去,见皇帝的被子鼓鼓囊囊,将自己整个儿捂在里面。“大热天,还要不要命了?赶紧出来。”
“就是不出来。”皇帝瓮声瓮气道。
“那我可就掀被子了。”
“哎呀不要,人家没穿衣服!”
“我来帮你穿。”雨化田说着,手就伸进了被子里,只觉其中又热又滑,到处都是汗迹,要是换了别人,他早嫌恶心丢到一边了。他拽着皇帝的腿,将人赤条条地拖出来。风里刀忙闪身挡在儿子面前:“乖乖,莫看,当心长针眼。”
雨化田扶着皇帝坐起来,怕他咯得慌,那凉席裹了几床棉絮塞在他腰下,一时腾不开手,便吩咐道:“仓舟,你去多打几盆热水进来。”风里刀答应一声,扯着儿子就出去了。
皇帝的伤在腰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密不透风,雨化田想帮他换,却被他按住了:“大夫说了,当初好不容易才止住血,你一揭开,立马滋得跟流产似的。”雨化田想笑,没出声,取了块毛巾给皇帝擦拭身体,他从京城出来一路车马劳顿,大腿内侧都磨出了薄茧,摸上去凹凸不平,和他身上其他地方形成鲜明对比。皇帝懒洋洋地看着雨化田手上的那个扳指起起伏伏,想起以前不知在哪儿听过的一个荤笑话,好男风的人总会在身上预备着个扳指,戴上就表示“寡人有疾,今日不便”,他扑哧一下就笑出来,牵动伤口又痛得呜嘘连天。
“出海的事儿你预备得怎么样了?”
雨化田眼皮都不动:“哪儿顾得上啊,一切等你伤好了再说……”
“你混帐!”皇帝一听,抬脚就把水盆给踢了。
“等你好了我再同你计较。”雨化田淡定地挥开了风里刀递上来的帕子,运起内力,身上陡然冒出一阵白气。风里刀看得眼都直了,这才是荣辱不惊的最高境界,唾面自干。
“我现在先料理你!”皇帝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抓着雨化田的手低头便咬,那柔软的皮肤突然变得如钢似铁,一口下去崩得他牙疼嘴酸。“武功高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同吃同睡那么久,你的弱点在哪儿我还不知道么!”皇帝嘿嘿笑着,十根手指如蛇,往他咯吱窝钻。雨化田上身不动,单是足尖一点,往外滑开数寸,那板凳竟像是长在他ρi股上的,皇帝左右折腾,气喘吁吁,连他片衣角都没碰到,气得把自己往床上一摔,直翻白眼,按着肚子道:“哎哟哎哟,可痛死我啦!”
“哪里痛?”雨化田忙探身查看,皇帝猛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脸按到胸前,嘟囔道:“你不去给我找麒麟,我心痛死了……我也要你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说着,钻进他的咯吱窝就是一阵猛挠。
金钟罩再厉害,也练不到这种地方,怕痒是雨化田的死|茓,世上只有他和皇帝知道,连万贵妃都不晓得。被皇帝拿住这里,雨化田武功再厉害,也觉得浑身软成了一滩泥,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拼命憋住笑,那声音锁在喉咙里,嗯嗯啊啊的,倒像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风里刀看见他义父突然趴在皇帝身上抖成了个筛子,光天化日啊,风里刀摇头,就算你们不在意,这儿不还有个孩子么……“乖儿子,你先去那边玩。”
皇帝闹了一阵,才放开雨化田:“下西洋这件事儿耽搁不得,你这个月就出发。”
雨化田坐起来,对着水盆整了整鬓发:“我先送你回京城,下半年再走。”
“你快别哄朕了,七月以后风势一变,要走就得等明年。”
“明年也没什么不好。”雨化田继续给他擦拭身体,“反正都等了这么多年……”
“所以朕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别乱动。”雨化田将他按回床上,“前几天我还当你舍不得我呢。”
皇帝脸一红:“朕是舍不得你……可这是大事儿,你一天没出发,我心里老悬着,生怕事到临头又生什么变化,朕就得再等三十年。”
雨化田沉吟良久,终于道:“我派几个得力的人护着你回去,不过你得答应我,一路上别掉什么花枪,否则,我就是在海上也要回来好好收拾你。”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朕保证听话,你就放心走吧!”皇帝点头像是鸡啄米。
“我怎么觉得……你是盼着我走呢?”
“爱卿你这么说,朕的心又痛死了……”
雨化田懒得跟他废话,给他盖好被子,同风里刀起身告辞,走到一半,风里刀突然想起来:“啊哟不好,我把儿子忘在那儿了!义父你先走,我马上就来。”但直到雨化田回了水师衙门,风里刀都不见踪影,等过了饭点,他才牵着儿子迷迷瞪瞪地回转来,神情目光都不对。
“进良给你留了点饭,待会你去找他要,迟了恐怕就没有了。”雨化田一眼就见那小孩儿原本干干净净的衣服前襟上,被涂得乱七八糟,一看便知是皇帝的墨宝,凑上去仔细认,才发现竟是一份封他为云骑尉的诏书。
“这么小就做官儿,你这当爹的可算是如愿以偿了,该不是在抱怨那么多年我没帮你捞个出身吧?”雨化田只是随口这样一说,玩笑居多,却见风里刀鼻翼一收,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想着该不是真说中这小子心思了。连雨化田自己都不知道,他待风里刀,究竟有多好,这是世上少数几件不由他说了算的事。
“仓舟……”
“义父,我不想去西洋了。”
雨化田那半句“等咱们从西洋回来就给你要个官儿做”还没说出口,就被这几个字堵死在喉咙里了。“仓舟,你说什么?”
风里刀往后面退了两步,埋着头道:“义父,我其实早就想好了,只是一直没敢跟你说,我还是喜欢中原的花花世界,西洋风高浪急的,我不愿去。”他不敢看雨化田脸上是什么表情,是否也有一丝的裂痕,就跟他当年第一次叫义父的时候一样。
“哦,这是你的心里话?”
“恩……”风里刀点头。
雨化田长吁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道:“你有自个儿的想法了,这很好,男子汉就该这样,爱憎分明。”他有很多话,却挑了最漂亮,也是不愿说的一句。
风里刀这时才觉得他从来都不够了解这个义父,他太强大,太高明,像是一艘永远都不会沉没的宝船,什么都顺着他,迁就他,甚至连这次忤逆,从头到尾,都被一层温情脉脉的糖丝包裹着,没有责难,也没有训斥,好像只是他不小心说了个不合时宜的笑话,令他没有勇气舔舐开外面的糖衣,去探一探雨化田真实的心情——宁肯这就是真相了。
“想想以前,竟是我做错了。”雨化田抛下这句,突然转身,“我去看看进良偷吃你的东西没有。”这是他目前能说出最凶狠的话了,风里刀,风里刀,这把小刀儿就是他亲手放飞到风里的,但那刀柄上还是系了一条细细的线,想他的时候只要勾勾手指,就能牵着他的手回家。雨化田手里的线不敢太松,怕世事太艰险,放出去就收不回来,也不敢太紧,怕一近,所有担忧和顾虑就被看得清清楚楚。他曾经以为这中间的力道他把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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