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章起开V了!
30、第三十章
30、第三十章
刚要继续往前走,却是净雯向前一步,声音沉沉:“娘娘委实不该蹚这浑水。”
我自回宫后,她一向待我淡漠,并不过分亲近,也从不为我出主意拿对策,如今冷不丁冒出一句,倒让我愣了愣。
理一理衣袖间的褶子,问:“你也这么说?”
“是。谋害皇嗣,不说本朝,在前朝就有现成例子。当年韦贵妃风光之时,尚且宠冠后宫,然而后来被查出用麝香谋害皇嗣,且证据确凿,依旧一朝间被废入了锦冷宫,满门俱被牵累,一生再不曾面圣,这便是前车之鉴。”
“所以…”
“所以今日无论娘娘去与不去,结果都不会改变分毫。退一万步说,即便皇上想顾念旧情,可太后治下一贯秉持以严,如何能放任皇嗣被害而不重惩?必定是要以儆效尤的。”
我还是头一回听到她一口气不停歇说这么长的话,不觉怔怔。
诚然,她说得句句在理。
我为皇后,初摄六宫之权不久,后宫就这样平地生波,到底也算是我这个皇后无能了。
且我素日并不十分得宠,今日即便特特走一遭政元殿,夏沐烜能否听进劝去,我如今其实半分把握也没有。
何况这事如今也算人赃俱获,顾佳榆是忠是奸、是冤是罪尚不可知,我这么义无反顾保她,倘若他日查出此事确实系她所为,那么我要担的责任,当真大了。
且正如所言,夏沐烜一向知道我厚待顾佳榆,就当真一点儿也不怀疑我么?
我看未必。
夏沐烜向来心思深重,他会真正信任谁?
风从殿门口一股股吹来,吹得那蟠龙火烛上头的火苗摇摆不定,正如我此刻的心境。
然而一想起月篱,到底没法硬下心肠,失去母亲的孩子有多可怜,别人不知道,我是深有体会的。
于是定了定神,绕开跪在跟前的,抬脚继续往前走,撂下一句:“这事我有分寸。”看一眼巧馨:“东西备下了?”
“小姐放心,熬了大半日了,用了文火慢炖,当真入味,香得很呢。”
“那就好。”
人已到了门口。
政元殿在重华宫最高处,东西筑燕雀、揽星二台,登上高处,整个重华宫便能尽收眼底。
政元殿前有汉白玉台阶,分两股,中间是厚沉沉一块十尺长六尺阔的白玉石,雕龙九尾,尾尾腾云向上,象征龙翔九天的至尊之态。
我一步步抬脚往上走,暮色四合,铅云压顶,这夜色也越发昏暗迷蒙起来,恰如我此刻的心境。
我既没有十足把握能劝得动夏沐烜,更拿不定他在这事上是否对我存了防范之心,倘若他疑我,那么走这一遭当真是雪上加霜了。
整一整额间的垂珠,转过墙角往正殿门走去。
印寿海见了我跟巧馨手里的食盒,远远地迎了来,片刻的怔愣后,满面堆笑道:“娘娘千岁吉祥。”
我抬一抬手示意他起来,神色尽量维持得平静些:“这两日事情扎堆来,皇上必定劳累,本宫带了参汤来。皇上这会儿还在理政么?”
“皇上倒也不在理政…”
我看他面色为难,顿时有些疑惑。
“怎么?是否不方便进去?如此本宫隔日——”
印寿海指一指里头,凑近我些小声一句:“杨妃来了,已经大半个时辰了,如今还在殿内跟皇上说着话呢。”
我乍然听闻下,不由得也尴尬起来。
“那…本宫就在这儿候着罢。你瞅准了时机进殿去请示就是。”
言下之意,今天我非得见到皇帝的了。
印寿海人精一样,如何听不出我这话里的意思,讪讪笑:“这如何使得?娘娘一片心意。奴才这就进殿去禀明皇上。”
“那就有劳公公了。”
他打了个千匆匆去了,不一会儿,又小跑着出来,朝我一个劲笑:“皇上让娘娘进去说话。”
我不自觉松了口气,于是一同进去。
彼时夏沐烜正坐在榻上,杨妃斜着半个身子歪坐在一旁,看来昨日那番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如今整个人满面红光,鬓边簪一朵紫玉兰,衬得那脸越发娇嫩如玉,当真人比花娇。
见了我,竟也乖乖起身朝我福了福,少有的客气模样。
我情知她这一套也是做给夏沐烜看,当下也不点破,只依礼朝夏沐烜福一福。
夏沐烜忙伸手扶我一把:“不必拘礼了。”
我温婉笑笑,看一眼靠回榻上的杨妃,当下也不好说明来意,只好闲话一句:“妹妹气色好了许多。”一壁说,一壁从巧馨手里接过来参汤:“皇上这几日必定累了,用些汤水提提神罢。”
回头看杨妃:“妹妹是否要用些?你怀着皇子辛苦,当好好进补才是。”
“这是皇后一片心意呢,臣妾怎能如此不识好歹呢?”
这话听着已有些不逊了,夏沐烜目色微微一沉:“杨妃。”
“皇上不要生气嘛,臣妾心直口快,若有得罪皇后之处,皇后切莫放在心上啊。”边说边朝夏沐烜露处一个再妩媚不过的笑容:“皇后德容冲怀,臣妾们无有不服,莫怪皇上总念叨着呢。”
我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挑衅意味?
她是宠妃,在夏沐烜跟前撒娇撒痴邀宠,向来无往不利,而这副样子,我这个皇后是断然做不来的。
可天下男子,哪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娇柔些?
夏沐烜是男子,自然也不会例外。
然而我心中却连连想笑。
宠妃么?虚名而已。
我是皇后,原也不在乎所谓宠多宠少。
我的笑容温和不改:“到底咱们姐妹都是日日见惯了,戏言两句也无伤大雅,太郑重了反而没意思。”
夏沐烜颇满意,握一握我的手腕以示欣慰。
我把他那神情看在眼里,心中定一定,问:“皇上去瞧过瑞芬仪了么?不知眼下好些没有?”笑容再平和些:“想着有皇上陪伴也好。终究是头一胎,这么突然没了,心里总不好过。”
“她倒是伤心,然而日日牵着皇上陪她伤心,累皇上也跟着操心,终究没个样子。到底龙体要紧,皇后也该劝劝余氏才是。”
我把她眉眼间的轻薄妒意瞧在眼里,心中好笑。
果然净雯所言不假,瑞芬仪,到底是她心底一重心结呢。
于是不予评论,目光轻轻带过她,复又落在夏沐烜身上:“瑞芬仪突然失子,皇上心中难过,却也是人之常情,然而到底杨妃所言不错,龙体康健是顶顶要紧。瑞芬仪还年轻,孩子…终究还是会有的。”
杨卉眉心一动,夏沐烜并未留意她,只苦恼地揉一揉眉眼:“朕也想多多陪伴她,可她见了朕大多是哭,闹得朕也心烦。”顿一顿,看一眼杨卉:“你先回去,朕得空再去瞧你。”
说完也不给杨卉痴缠的机会,朝印寿海使了个眼色,印寿海弯腰打了个千,伸手出来:“娘娘请。”
旨意是夏沐烜给的,杨卉想了想还是作罢,任由近身服侍的人进殿来扶着去了。
她一走,夏沐烜整个人往榻上一靠,一脸的疲倦模样。
我想起回宫那日瑞芬仪失子后的模样,心中亦恻然,求情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收了回去,只轻声道:“皇上该多多歇息才是,这样劳累也不是长久之计。瑞芬仪那里,臣妾会让人好生看顾的。”
“朕知道。也不全是为了她。”
“那么又是在为什么事烦恼呢?”
“陈年旧事了。”顿了顿,夏沐烜还是忍不住说了:“还不是顾守成。”
这是朝政之事,我不好多嘴,于是默默,伸手为他揉太阳|茓。
“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
“顾守成么?也是,仿佛什么时候听皇上提起过。”
“嗯——正是顾氏的从弟。”
“是。臣妾想起来了。仿佛修容前些日子面带愁容便是为了此人,臣妾倒是听皇上提过一提,似乎此人有些才具。”
“是啊,当真英雄年少,倘若不是有案子在身,朕倒想派他去南疆好好历练一番。如今朝中…不提也罢。”
我只模棱两可地笑笑:“皇上看中的人,必定不会差了。”
“可到底不中用!——朕倒想栽培他,然而如今卷入是非之中,当真叫朕失望。”
我心中思绪轮转。
他这话里的意思,我算是听出来了,原来他也不是不想重用顾守成,只是碍于杨德忠也就是杨妃的父亲检举,涉及的又是齐沈之祸的旧案子,即便他想徇私,也难了。
这么看来,顾修容的事,倒也不是全无转圜。
于是心思再定一定,淡淡道:“既然是非缠身,查清楚就是了。”
“是在查,可事情过得久了,许多细枝末节,一时间倒也查无实据。”
我温然笑:“然而皇上既然久久不放他出来,必然还是查出些东西了。”
“是啊…”
语气颇感慨。
片刻后,夏沐烜睁目望向我,眯着凤眼笑:“你倒厉害,一语道破此中关节。”
“臣妾可当不起皇上这样夸赞。历代后宫不得干政,臣妾时刻不敢忘记。方才这一句,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也是这些日子处理后宫琐事得来的一点心得。话又说回来,皇上在政事上一向决断,哪里用得着臣妾啰嗦呢?臣妾这回又班门弄斧了。”
夏沐烜笑容见深:“也不全是啰嗦。还有什么心得,一并说来听听。既是私下闲谈,也算不得干政。”
我摇头:“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心得呢?臣妾可不敢胡说。”
夏沐烜宽和地笑:“你是最识大体的,朕心中有数。说罢。”
他一再要求,我也不好继续拿捏了,于是温婉笑着问一句:“皇上可知道,臣妾是如何处置那些犯错宫人的?”
“你的点子多,朕可猜不出来,你且说来听听。”
“皇上听了可不许笑话臣妾。”
夏沐烜扬声笑,笑完见我脸上有嗔怪神色,忙道:“好啦,朕不笑话你就是。”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句老话罢了。”
“哪一句?”
“皇上不妨猜猜看。”
“你啊…明知道朕猜不出来,还故意刁难朕,当真矫情得可以了。”
他虽然是在轻斥,然而那语气是绵软,我也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实在抽得没法子更文。
少年们多担待吧。
慢慢看多多留爪哈。
31、第三十一章
31、第三十一章
他虽然是在轻斥,然而那语气是绵软。
我也笑了,缓缓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皇上以为这话如何?”
夏沐烜将那句“水至清则无鱼”反复念叨了数遍,末了轻轻笑:“很有些深意在。也是,顾守成的案子委实拖得太久了,是该有所决断了。”
我听他这话里的意思,仿佛是不预备再追究,心中渐定,忙道:“臣妾区区妇人,本也懂得不多,皇上觉得有理便听听,反之便只当作耳旁风一阵刮过罢。且皇上重视有才具之人,也是臣妾的福气呢。”
夏沐烜忍不住笑:“这话从何说起?”
“臣子能干,皇上在前朝便能垂衣而治。臣妾这个做皇后的,自然也能少担忧些,不是么?”
我说得坦然,他却极动容,目中有潋滟波光泛上来,缓缓看牢我:“还是你最体贴。”
说完牵了我过去,搂我在他怀里,以一手轻抚我的颈间碎发,轻轻一句:“瑞芬仪的案子已经有眉目了,你可知道?”
我点头:“是。臣妾已有耳闻。”
“此事你怎么看?”
“谋害皇嗣非通小可,倘若顾氏当真有罪,别说臣妾,皇上、太后、祖宗家法一样也饶不了她。其实臣妾方摄六宫,就出了这样的事,真要论起来,臣妾终是难辞其咎了。”
他见我面上有自责神色,伸一指抵在我唇间,语气轻柔如棉:“不必说了,此事朕心中有数。哪里是你的错?”
瞧神情,竟十分信任我。
我想了想,继续说:“不过臣妾还是那句话,安后宫亦同安天下。皇上圣明,在政事上一贯清明,从不使一人冤没,臣妾私以为,皇上也必定不会使后宫任何一人无辜受累了,况且兹事体大,一旦获罪,到底…”
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夏沐烜自然听得出来。
“朕明白,你一贯心慈。而顾氏,也确实是早些年朕薄待了她。然而如今章显已经证实,瑞芬仪正是喝了她送去的莲子羹才小产的,倒也算证据确凿。”
原来他也不信是顾氏下的手!
这就更好办了。
把他眉眼间的沉思看在眼里,当下也不多言,从汤盅里又舀了小半碗参汤,吹了吹递过去:“熬了小半日了,皇上乘热再喝一碗罢。”
他接过去,我继续说:“章显是太医院的老人了,也颇得太后赏识,他的话想来不会错。只是臣妾有一事不明。”
“你说。”
“既然那碗莲子羹是修容亲手送去的,为何太医也不验一验?”
夏沐烜想了片刻,目中有怀疑神色一点点漫上来。
我知道他起疑了,屈膝正色道:“臣妾是妇道人家,懂得不多,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皇上别怪臣妾胡言乱语。”
“不。你考虑得很周详。你不提,朕倒疏忽了。”
“皇上的意思是…?”
“朕也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既然皇上也觉得事有可疑,那么臣妾恳请皇上,还是一样样重新查过的好。只不过修容如今到底嫌疑未脱,可怜月篱还小。皇上恕臣妾再斗胆一句。”
“什么?”
“修容身边的人自然要好好审。至于修容,毕竟是正经宫嫔,又生育过公主。不妨先禁足,待查明真相后再处置也不迟,皇上觉得如何?”
“这样也好。此事你既然有了决断,就放手去查罢。”
我不料能得他如此信任,当下倒愣了愣。
夏沐烜又道:“此事必定要查清楚!否则岂不成了无头乱子!弄得人心惶惶!”
见他是真生气了,我抚一抚他似刀裁的鬓角,温语安慰:“这样的事哪一朝的后宫没有呢?且不说宫里头,即便是普通官宦人家,后院有个几房妻妾的,也难免会纷争不断。如今既然有线索可依,揪出那人来就是了。不要生气。”
他似乎是把我这一句听进去了,沉思许久后感叹一句:“朕知道,人多了,纷争终归难免,这话也是你一早跟朕说过的。”
他看着我,搂着我的手渐收见紧:“清清…从前是朕…有负于你。你能不计较,全心全意待朕,朕很欣慰。好在那些都已经过去的事了,咱们的日子还长。”
我不料他突然之间会生出这样的感慨,一时间也是心潮翻滚。
这样待他,就算好了?
那么我从前待于凯,当真是好了。
只是他这一句说得真挚,当下倒让我有些怔愣,下意识垂了眸,明知道这会儿不好不说话,舌尖却似麻了一般,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如今在他心里是个什么分量,我心中有数。
且他待冯若兰再有心,还不是照样左拥右抱,甜言蜜语。
而我之于他,只怕还不及冯若兰三分呢。
这样的我,怎么敢跟他谈真心?
又怎么能跟他谈真心?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不自在,一手轻轻抚摸我的鬓发。
他的手势那样轻柔,仿佛凝了万千情思在里头:“朕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往后再不让你伤心了。”
我无言以对。
这样突如其来的柔情和告白,实在让人难以招架。
顾修容是夜就被禁了足,任何人无夏沐烜跟我的手谕,不得擅自进出衍庆宫。
夏沐烜口谕一下,审刑司的人自然不敢怠慢。
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睡到后半夜,辗转难眠间,举着火烛进来,像是有事要说。
“什么事?”
“娘娘这会儿还醒着?”
“有事吗?”
再三踌躇,还是说了:“蓉嫔吞铅自尽了…”
我一时间都没能回过味来:“什么?!”
“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身子冰冷冷的,已经救不回来了。”
我只觉得周身冷意一层层泛上来,下意识打了个冷战,立马拿锦被裹住我:“春夜里寒凉,娘娘小心身子。”
“好好的,怎么突然…?”
“娘娘别怕。这样的事,宫里头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到了咱们这儿也不是头一回。蓉嫔…素日得杨妃提携,上回瑞芬仪受罚,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她。如今贸贸然去了,只怕这事又落了笔糊涂账。”
我只觉得胸口胀得厉害,仿佛一口气憋在胸腔处,上不得,下不去。
许久后才哑着嗓音问一句:“没惊动太后罢?”
“不曾。绮春阁的人已经去虞宸宫求见皇上了,只是…仿佛到这会儿还传不进话去。印寿海才特特传话来咱们宫里,求奴婢禀告娘娘,让娘娘拿个主意。”
我在长久的静默后,缓缓道:“无论如何,派人守住绮春阁。无论蓉嫔是不是自尽,有何缘故在里头,那都得皇上发话才说了算。把这话传给印寿海,让他立马差人去办。”
想了想,不误疑惑地问:“出了这么大的事,宫人们竟然到这会儿才来报?”
笑得颇有深意,为我掖一掖被被角:“娘娘也觉得蹊跷?好好一个宫嫔,模样生得好,近来也得宠,家世也不算差,就这么不明不白没了,说给旁人听,谁能信呢?”
“是啊。她这样得宠,哪里像是会服毒自杀的样子呢?”
夏沐烜待顾氏再无心,尚能留一两分旧情,如今面对新宠,想来也不会真的痛下杀手。
蓉嫔即便真有罪,但辩解一番,生机总是有的。
我见穿得单薄,往里挪了挪:“上来陪我躺会儿罢。”
“这如何使得?娘娘睡罢,奴婢在这儿陪着您。”
“没事,左右睡不着,一块儿躺着说说话也行。”
熬不过我请求,终是脱了鞋上床来。
片刻后,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怎么这宫里头…片刻也没法安宁呢?”
“人人都想登高,自然没个安宁了。娘娘累了,早些睡罢。”
我倒是想睡,可怎么睡得着?
这华丽宫墙里头,人命是这样低贱的一种东西,多少娇嫩美娥,源源不断来,却也去得快,唯一留下的,就只有一座座亭台宫阙了。
死亡在这儿,变成如此理所当然,仿佛谁去了,都不会有丝毫影响。
而蓉嫔,数月后,数年后,又有谁还记得她?
怕是日子一到,连夏沐烜自己都不会再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绝色女子,在无数日夜里陪伴他左右了吧?
天蒙蒙亮时才好不容易阖上了眼,然而依旧梦境不断。
睡得糊里糊涂时,心头突地一跳,霍地挺身起来,背心早已汗湿了一层。
风穿帐而来,一点凉一点热,胸口依旧堵得慌。
有人在轻轻为我抚背:“好些没有?”
我一听之下不免惊了,正要回头,却被搂着手脚止住了。
夏沐烜声音里头有满满的感怀:“别动,小心伤了孩子。”
孩子?!
我心头又冷不防突地一跳,正巧打帘进来,脸上有难掩的喜悦。
朝夏沐烜福一福,又朝我福一福:“皇上,娘娘该服药了。”
夏沐烜想也不想就把碗接了过来,吹了吹那汤药,舀一勺凑到我嘴边:“朕来喂你。”
“皇上如何做得来这种事呢?”
我立马朝使眼色,却只是捂着嘴一个劲偷笑。
夏沐烜也止不住笑,吻一吻我的脸:“朕不闹你了好不好?来,把这碗药喝了罢。”
一碗安胎药喝了小半碗,我却还是有些转不过弯来。
然而也不等我醒神,巧馨已经领着人进来。
带头那人竟是锦秋,想来一早得了消息,这会儿见了我,满面都是笑意,依次朝我跟夏沐烜福一福后,指着后头跟着的一众内监宫女,道:“这些都是太后给娘娘安胎的。娘娘这一胎怀的是我朝嫡子皇孙,这是头一份的尊贵,太后可欢喜得不得了,特特地遣了奴婢来恭贺呢。”
我忙问:“母后身子可好些了?”
锦秋笑:“娘娘且安心罢。太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多亏有陆大人这样的国手日夜照料。太后吩咐了,六宫琐事交给底下人去办就是,娘娘且安心养胎罢。”
说完只一个劲笑,笑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夏沐烜显然心情极好,这一日上完朝后,便一直陪着我,寸步不离。
我说要,他只说那东西累人,我说要写字,他也说不好。
直闹得人不安生。
看得一屋子的人一个个抿嘴偷偷笑。
作者有话要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32
32、第三十二章
32、第三十二章
我到后来实在有些无奈了,道:“皇上是想让臣妾都这样日日待着不动么?”
夏沐烜被我呛得无语,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搂我过去:“倒也不是朕想拘着你,只是章显说你胎象不稳,得好好养着,不可劳累伤神。既是他特意嘱托的,朕哪敢不照办呢?你就全当安朕的心了,好不好?”
我前世体质偏寒,不易受孕,如今才几个月时光,竟然就…实在匪夷所思。
这么一想,当下有些不自在起来。
夏沐烜倒很高兴,抱了我在膝上,一手覆在我小腹处,连眼睛里头都是笑意:“锦秋到底是在颐宁宫服侍的,说话真真合朕心意。”
锦秋说了什么?
让他兴成这样?
我的不解都写在脸上。
他笑着亲一亲我的脸,语义轻软如棉:“这个孩子…咱们这个孩子,可不是朕的嫡子么?如何能不金贵?自然是顶顶尊贵的。”
把他一脸兴兴头的模样看在眼里,我好笑又好气,顺手给他整了整衣衫领子:“哪里现在就知道是男是女了?况且皇子才好?公主不好么?”
他宠溺地笑:“皇子也好,公主也罢,都是朕的嫡子嫡女,一样尊贵。”
我深知宫中嫡庶之分严明,唯有皇后膝下子女方为嫡子嫡女。
其余妃嫔所出子女,无论其母有宠无宠,就身份而言,都只能被划为庶出。
尊卑贵贱,半分不得僭越。
即便日后夏沐烜废我而另立她人,新立之后也只会是继后,所生之子依旧越不过嫡子去。
民间尚有原配填房之分,宫中规制自然更加严格分明了。
也正因为这尊卑贵贱泾谓分明至此,才更容易招来旁人嫉妒艳羡,继而引火上身。
多少双眼睛日以继夜盯着我身下的凤椅,我如何不明白?
而这个孩子,能否平安出世,能否安安生生长大呢?
两世为人,无论过去现在,这世上真正属于我的人几乎没有。
父母如此,于凯如此,夏沐烜更加不会是那个唯一的例外。
虽说我待夏沐烜并无多少真心,然而这个孩子,却是真真正正属于我的人。
我如何能不保护他?不珍惜他?
我本能地伸手覆上夏沐烜的手。
他的手大而温暖,彼时正以保护的姿态护着我的小腹,我并不是不动容。
夏沐烜似是觉察到了我内心的心潮起伏,不无怜惜地吻一吻我的脸颊,轻声道:“别怕,朕会保护你跟孩子。”
我轻轻点一点头,又想起蓉嫔的事,觑一眼他的神色,问:“蓉嫔的事,不知查得如何了?”
这是后宫事,我过问原也不属僭越。
果然夏沐烜想也未想,脱口而出:“自她居处搜出了分量不轻的铅粉,且她自己也有吞食过量铅粉的迹象。多半是怕朕一怒下,将她族人牵连进来。”
这话是有些道理的,然而我心中总觉得这事不大对劲。
至于哪儿不对劲,当下也说不清楚。
“那么皇上预备如何处置蓉嫔的身后事呢?”
夏沐烜微微叹了口气:“绮蓉…自进宫后,侍奉朕倒也小心谨慎…”
我稍稍一愣,玄机明白过来绮蓉就是蓉嫔了。
这么看来,夏沐烜多少还是惦念着她的好的。
想了想,道:“皇上能这样顾念旧情,也是六宫的福分。下毒谋害皇嗣到底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事,确也不该太过张扬。”
“朕也是这个意思。”
我缓一缓神,又道:“然而瑞芬仪到底因蓉嫔失了孩子,且又罪证确凿,皇上若还想赐她一份哀荣,只怕瑞芬仪那儿到底要伤心了。”
他一向心思深,如何不明白我这话里的意思?
然而我看他剑眉微蹙,似是还有些犹疑,转念一想,就有了主意。
“其实臣妾这些日子瞧着,蓉嫔当真是个标志人儿,皇上会格外怜惜些也在情理之中。”
夏沐烜嗤地一笑,伸手捏我鼻子:“胡说什么?朕只是觉得她就这么去了,实在有些可惜。不过到底是她有错在先,朕不降罪姜氏一门已属分外开恩。再赐下谥号,即便你不反对,太后那儿也没法交待,还寒了生者的心,到底余珍是因为她没的孩子。”说完似是想起了什么,吃吃一笑,暧昧不明地抚一抚我的脸,道:“方才你赞她标志,朕闻着怎的有些酸?”
他的呼吸乍暖乍冷,像这个时节的小雨,打在我脸侧。
我窘极地推一推他:“别闹。”
“哪里闹了?朕问你话竟也不答,当真矫情得可以。”
“皇上老是这么爱冤枉人么?臣妾只是想着,蓉嫔的事其实也不是毫无转圜余地。只须待此事过得久了,顶好瑞芬仪有了一儿半女,蓉嫔死者已矣,届时皇上若想寻个由头再行追封,多半也无人反对罢。”
“是个好法子,也得周全,还是你最体贴朕的心思。”
夏沐烜目中有深深的笑意,牵了我的手过去,一根根亲吻我的手指:“这样费神为朕着想,让朕怎么谢你才好?”
我情知他今日心情极好,且自己也高兴,不由得笑着嗔他一记:“皇上再不要冤枉臣妾就是了。”
原只是随口一句,他倒郑重了神色,目中有郁色一闪而逝,搂着我的手不自觉紧了紧,语气颇郑重:“朕答应你,往后再不惹你伤心了。你就安心静养,把孩子生下来,朕一定好好栽培——”
这是多要命的话,我大惊下也顾不得礼仪,伸手按在他唇上:“臣妾倒希望是个女儿,女儿贴心。”
夏沐烜笑着朝我挤一挤眉眼:“也是。也像你这般能言会道,不得气死那帮无知腐儒么?”
我忍不住啐道:“越发胡说了。让人听见了像个什么样子呢?”
说完也觉得这话没个礼数,正要再说。夏沐烜却笑了:“像个什么样子?朕说的话谁敢妄加非议?”说完一把将我打横抱起,往屋外走:“总待在屋子里不好,朕带你去后院赏花。”
我大惊下也不敢挣扎,只好一迭连劝:“皇上快放下臣妾罢。这样实在于理不合。”
“怕什么?咱们自己做自己的事,由得他们说去。”
他这样轻狂的样子实在少见,见他心情好,我也不忍拂他兴致,只能任由他抱着去了后院。
蓉嫔的死,就像投入华清池的一粒小石子,沉得快,甚至没留下任何一丝涟漪。
一夜之间,仿佛再无人记得那个爱着一身天水碧的美丽女子,更无人为她伤感。
随之而去的,还有她得宠那些岁月里各宫明里暗里的愤恨嫉妒。
她就像葬身在这朱墙绿瓦内的任何一缕芳魂,死者已矣,再对别人构不成一点威胁。
每每想起她,我总禁不住感叹。
似乎是在感叹一个女人生命的短暂,又像是在感叹命运的无常。
就劝我:“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娘娘悲天悯人本也不错,如今到底有着小皇子呢,娘娘该放宽心才好。”
巧馨也一迭连附和:“是呢是呢。从前也不见她多敬重小姐,又是太后厌弃的人,不值得小姐为她伤神。小姐只想着嫡皇子就是了。”
我失笑,珍惜地抚着小腹,倒也无语了。
如此日复一如,时移世易。
瑞芬仪的小产,蓉嫔的死亡,再不是宫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我这个皇后怀孕了。
皇后有子,后宫自然震动。
然而这样的震动是暗潮汹涌,又经人刻意粉饰,在这样的粉饰太平里,一切依旧平安和乐。
乾靖九年的这个初夏,后宫如此平静,平静得近乎波澜不惊。
宸妃辗转榻间,病情反复,仿佛总也好不全,杨妃有了近六个月的身孕,身子已不再轻便。
夏沐烜不去她二人宫里,倒是来我的静德宫越发频繁起来。
时光飞逝,就在这刻意粉饰的平静中,我的小腹开始显山露水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各宫宫人们一哄而上的热情跟巴结。
太后听闻我有了身孕,分外高兴,燕窝雪蛤日日不断往静德宫送,又嘱咐我好生安胎,宫中琐事再不必操心,自有竹息她们搭手料理。
皇后有喜,太后高兴些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夏沐烜会一反常态这么高兴,甚至遣了印寿海日日给我送稀奇古怪的东西,间或是些小玩意儿,间或是些吃食,虽不是多名贵的东西,却格外贴心,好得几乎让我始料不及。
我的隆宠,仿佛一夜间就到了惊涛骇浪的顶峰。
然而这样明显的偏爱,非但不让我高兴,反而让我倍感头痛。
事实上,别说如今夏沐烜很看好我这一胎,即便没有他的亲眼有加,这孩子也免不了要成为众矢之的。
到底大夏历来奉行嫡长子继承制,倘若我这一胎生男,他日竞逐皇帝宝座,这个孩子…必然会是所有人的一大威胁了。
有这层顾虑在,我如何能真正安下心来呢?
这一日早起后去颐宁宫请安,刚进到内院,远远听到有笑语声从里屋传来。
太后一贯喜静,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颐宁宫喧哗?
看一眼身侧的,也是一脸的不明所以然。
那头锦秋早早迎出来了,一壁疾走一壁笑:“娘娘怎的这样早过来了?太后只念叨着让您好生静养呢。”
“整日躺着也无趣,也想来瞧瞧太后。这几日可还服药么?”
“娘娘放心,已停药好几日了。这会儿精神好得很,正在里屋同静宁长公主说话呢。”
说完极小心地扶住我,继而进内殿去。
一进内殿,果然见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正攀着太后在亲亲热热笑着说话,眉眼像极了夏沐烜,只脸型更似太后些,想来应该是更肖似先帝的缘故。
太后待下虽也亲切,然而妃嫔守着礼节,大多不敢过分亲近,只两位小公主还能这般亲亲热热地向她老人家讨喜。
可见到底是亲生女儿,又是天子胞妹,自然与众不同些。
她笑得那样天真烂漫,就像天边第一缕朝阳,那样生机勃勃,仿佛透着人生无尽的希望,全不似这宫中人压抑。
我将她眉眼间的神采看在眼里,却只觉得这是个半大孩子,浑身没有一处不通透,美好得让人不由得不喜欢。
我几乎本能地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
太后见了我,脸上笑容不减又添了一重:“有着身子还起得这样早?哀家不是已经让竹息传了话么?无事就不必日日来请安了,哪里这么多规矩?”
“总是要看到母后凤体康健,儿臣才能心安。倒是废了姑姑一番功夫,特特地去静德宫走一遭,到底是儿臣不听劝了。”
太后止不住笑:“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偏你们一个个来得勤快。哀家还能说什么呢?快扶皇后坐下。”
竹息立马上前一步来扶我。
我借着她的手朝太后福了福,一壁笑一壁坐下:“这也是母后怜惜,不忍苛责罢了。且论起孝顺来,儿臣哪里及得上长公主妙语如珠,引得母后开怀至此呢?也只好笨人用笨法子,腿脚上跑得更加勤快些罢。”
这话说得得趣,众人皆笑。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们畅所欲言哈。
33
33、第三十三章
33、第三十三章
静宁见了我全不生疏,脆生生一笑:“皇嫂安好。”
她一派天真模样,太后忍不住嗔怪:“瞧瞧,还是这副孩子模样,让哀家如何能不操心?”
静宁能这样主动与我亲近,我是很喜欢的,忙伸手扶住她,望着太后笑:“也只有咱们家才能养出这样水灵的人儿来,难怪母后舍不得。”
其实静宁的婚事,我先前倒也听夏沐烜无意中提过一提,这会儿见了正主就想起来了。
也难怪夏沐烜上心,这样水晶般通透的嫡亲姊妹,确该配个良人才好。
太后撑不住笑:“你是不知道,她这张嘴啊,多厉害,哀家也吃不大大消,合该找个人来管管。”
静宁羞极了喊一声“母后”,背身过去自顾自捣弄珊瑚窗栏上供着的一株铃兰,荷瓣似的小脸早已红了个透,那模样十分可爱。
我亦笑:“有母后宠着,自然是天大的福祉。”
“可也不能总这么耗着啊,也不成个样子啊。”说完拿眼去看静宁:“这么多王公大臣家的儿孙都相不中,让母后上哪儿为你选更好的?”
太后这一句很语重心长的模样,静宁只吐了吐舌头,攀着太后的胳膊撒娇:“母后越发爱唠叨了,儿臣陪着您不好么?”
“是啊,可不母后爱唠叨么?”
我少不得赔笑:“姻缘际会本是天定,总有那一日呢。再说了,就咱们家这样的条件,母后还怕找不着一位乘龙快婿么?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只怕颐宁宫的门槛,早早地就被人踏破了。”
一句话惹得满屋子人撑不住笑。
竹息奉了瓜果在我身旁的香几上,边剥石榴边道:“太后提起这一茬,奴婢倒想起来了。”
“想起了什么?”
“万寿节将至,各地王侯都是要来京恭贺的,想着不定就有那么一两个出挑的,入得了咱们公主的眼呢。”
万寿节就是夏沐烜的生辰了,万寿二字,正是取了万寿无疆的好兆头。
我一听之下也明白过来了,只抿着嘴笑。
太后抚掌笑了开来:“这敢情好,索性放开眼来挑,顶好有相中的,留在京师也不必再回封地了,当个现成的驸马,多大的福气。”
竹息忙应和:“是呢,也不知谁能得了这天大的福气去?”
一屋子人赔笑,我只笑而不语,静宁早羞极跺一跺脚跑了。
回宫路上,凑到我耳边笑着嘀咕一句:“奴婢听锦秋的意思,仿佛太后是想在此次进京的一批公侯王孙中,择一良人招为驸马。太后的意思,仿佛是想让娘娘寻个机会跟皇上提一提呢。”
进京贺寿的公侯王孙十停中有九停是纨绔人家子弟,不定就是良人,多半是有拉拢番地王侯的目的在。
再一想,太后虽为静宁生母,即便心底再如何不愿意委屈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可到底竹门配竹门,木门配木门的道理自古皆通,堂堂大夏长公主之尊,如何能配给寻常人家?
即便静宁自个儿不介意,夏沐烜跟太后多半也是不会答应的。
这么一想,才明白寻常人家也有寻常人家的好,至少恋爱自由,婚姻自主。
再往下想就伤感了。
于是默默,由扶着回去。
这日午后夏沐烜来与我做伴,彼时我正躺在西窗下的长榻上晒太阳,手执一卷诗经翻得可有可无,只闲闲打发时光。
夏沐烜进殿来时,见我又在,一脸无奈:“怎的又在了?”抽过去一看,有些惊讶:“是诗经?”
“皇上以为是什么?”
“朕还以为——算了,诗经倒也不错。这回朕暂且饶了你。”
如今已是初夏时光,天气渐暖渐热,夏沐烜大中午过来,不免出了一头的汗。
我拿锦帕拭一拭他额间鬓角的薄汗:“做什么顶着这样大的日头过来呢?晚些来就是了。”
夏沐烜轻俏俏笑,吻一吻我的脸:“还是你这儿凉快。怎的到了旁人宫里,朕竟一点儿也不觉得?”
“心静自然凉。嗳…别闹,让人瞧见了不成个样子。”
“别怕,都被朕打发下去了。”说完在我小腹处摸了摸,止不住笑:“长大许多。”
我推他不动,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皇上这样日日赏赐,宫里哪里还放得下?快别这样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臣妾恃宠而骄呢。”
夏沐烜却只是搂着我笑:“朕高兴。实在搁不下,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就是。管别人说什么。”
我倍感无奈地叹一口气,他伸手从几上的小碗里拿来颗梅子丢嘴里,不消一会儿眉头就皱了起来:“好酸。”边说边端起榻旁那杯我喝了一半的蜂蜜茶猛灌一口:“还是这茶有味道。”
“夏日里喝来倒也消热。皇上若喜欢,臣妾让人日日煮了送去政元殿,可好?”
“好。你的心意朕怎么好拒绝。”
他一脸的轻狂模样,我倍感窘迫,想起万寿节的事,又问:“内务府的王忠前日带了人来给臣妾裁衣,说是为万寿节备下的。今次可是要大办么?”
夏沐烜不甚在意地笑笑:“原本也没什么,只是你有着身孕是天大的喜事,热闹一番也好。”
这样的隆宠,实在来得太快,我本能地觉得担忧。
我几乎脱口而出:“皇上的生…辰是大事,臣妾这儿原也是小事,不必大废周章的。况且皇上也不是头一回见宫人有孕了,怎的这样高兴?”
“咱们的孩子,岂是旁人可以比的?”
他这样在乎我的孩子,我倒始料不及。
然而想了想就明白了,到底是嫡出之子,再往根本里说,甚至还关乎社稷,他格外高兴些倒也正常。
“万寿节是大事,宫中上下都忙得团团转,偏偏臣妾不中用,动也动不得。”我冲他抱歉地笑笑。
夏沐烜却勾着嘴角邪邪笑了:“哪里不中用了?你有着咱们的孩子,是最高兴的事。那些琐事交给宫人去办就是,偏你喜欢操心。呵呵,你身上怎的这么香?”
我身上很香么?我自己倒闻不出来。
或许是早间去看了后院那几株百合的缘故,当下有些无语。
他的鼻子倒灵。
片刻的静默后,轻声道:“蓉嫔的身后事都已办妥。臣妾请示了太后,让法华寺僧侣为她诵经超度四十九日,太后的意思是,到底这么没了也可怜,便允了臣妾的请。”
他似乎很满意,一手护着我的小腹,指间动作越发温柔起来:“好。你说怎样便怎样,朕都依你。”
“前日去太后宫里请安,与太后谈起了静宁长公主的事,太后的意思是,仿佛想乘着万寿节,为长公主好好物色一位驸马。”
“也好。静宁一贯挑剔,寻常人物哪里入得了他的眼?番地王侯家的子弟,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我忍不住啐他:“此番重在物色良人,可不是选家世,皇上喜欢不喜欢还在其次,顶要紧的是长公主中意。”
夏沐烜又好气又好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话可不能当着静宁的面说,不定多入她的耳去。话说回来,长嫂如母,万寿节那日你也帮着瞧瞧,好不好?”
我温婉笑:“既是皇上的意思,臣妾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说完抚一抚他的鬓发,温语恳求一句:“到底要情投意合才好。”
他旋即明白过来了,朗声笑:“她倒厉害,朕还没发话,她的一招伏兵倒先遣到朕身边了。”说完看牢我,眸光跌宕如波:“朕明白你的心意。就照你说的办。嗳…别动,小心伤了孩子。”
“外头有人在呢。”
“没人听得见,朕轻点就是。”
他的动作极温柔,带着呵护跟小心。
一殿清凉,有阵阵百合淡香从珊瑚长窗的窗纱间飘来,搅动了这夏日午后的流丽灿烂。
有洁白的玉兰花瓣簌簌往下落,被风一搅,舞出柔弱蹁跹的姿态,像下了一场芬芳四溢的小雨,落在芳草绿荫间,宁静、烂漫。
我在这无休无止的温柔里,终是搂着他堕入了渐深渐沉的迷蒙里。
这一日正在殿内躺着小憩,那头踏着匆忙的步子回来了,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振奋神色。
我乍见下不免有些犯嘀咕:“出了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阿弥陀佛,皇上终于恼了宸妃了。”
“什么?”
“听说连东西都砸了,好大的动静。”
“为了什么事?”
“这会儿还没能传出话来。奴婢也是半路上遇上印寿海,见他愁得跟什么似的,随口问了句,也只问到这么点。”顿一顿,又道:“奴婢已经差方合去打听了,想来很快就能有消息。”
方合的消息果然回来得极快,进殿来后朝我象征性地打了个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脸的精怪模样。
我嗔怪地望他一眼:“息怒不形于色,怎么又忘了?”
“是。奴才犯糊涂了。”
“下回记牢罢。打听到什么了?”
方合垂眸笑:“仿佛是有人在朝上参了冯相一本。皇上原也只是有些着恼,不想这事让冯氏听了去,当下就去政元殿求情了。”
冷笑:“谁知道她这一劝,皇上反而越发恼了,当真是画蛇添足。”
我手中运笔不停,默默半晌后轻轻一句:“皇上一贯在政事上颇有决断,她这么贸贸然去劝,徇私还在其次,后宫干政可不是顶要命的么?”
“要不皇上也至于气得连碗碟都砸了,可惜了她那点手艺。”
我不语,不过还是有些疑惑。
以宸妃的得宠,替他父亲求几句情,原也在情理之中。
夏沐烜一贯宠她,犯不着在这事上拿她出气,且他向来城府极深,哪里是个气到头上会摔碗砸锅的人?
还没等我想明白,方合再次开口了:“娘娘,奴才还打听到,杨妃前脚离开政元殿,宸妃后脚就到了。”
果然,两虎相遇必有一争,一山如何能容二虎呢?
自然是不能的。
冯杨两家,即便曾经试图以联姻来稳固关系,然而一来联姻之事到底没成,二来冯氏跟杨氏在宫中积怨多年,这么深的心结,一时半会儿哪能解得开?
作者有话要说:良人呢?
34
34、第三十四章
34、第三十四章
至于夏沐烜在此间扮演何种角色,我是不得而知的,自然也乐得不掺和进去。
晚上夏沐烜照例来我宫里,脸上掩饰不住都是怒气。
我也不问他缘由,只一壁为他打扇一壁闲闲说着宫中琐事。
夏夜漫漫,彼此相对间,竟也有了点相濡以沫的感觉。
夏沐烜两手交叠垫在脑后,轻轻叹一口气:“你怎的也不问朕为了何事如此生气?”
“皇上不想说便不说罢。忙了一日,还不累么?”
“是累。”
“那就早些歇了罢,明日总还有明日的事要忙。”
他似乎很感慨,将脸埋进我怀里,片刻后压低声音道:“清清,你私下与朕说事时,总也不离那句“后宫不得干政”,朕觉得很有道理。今日朕倒想问你一句,倘若当日…给你机会为父兄求情,你会怎么做?”
我摇着绢扇的手势一顿,很快就恢复如常了,笑道:“世上哪有这么多如果的事呢?臣妾从不想那些有的没的。”
“连你也不肯跟朕说实话?”
他有些赌气的样子。
我倒难办起来,想了想,道:“父母兄妹,都是至亲,不可不顾,亦不能不顾啊。”
他目中微微一沉。
我也不等他开口,继续说:“然而臣妾的身份,不仅仅是父亲的女儿,兄长的小妹,也是皇上的皇后,大夏的臣子。所谓忠义两难全,全看如何抉择了。”
“你呢?会如何选择?”
我垂眸望向远处,没有立刻回答他,片刻后似问非问一句:“那么在皇上看来,当日即便臣妾求情了,是不是就会改变主意呢?又或者说,皇上当日定了臣妾父兄有罪,可是经过深思熟虑,是在为社稷黎明计深远呢?”
他毫不犹豫点头了。
我继续说:“那么恕臣妾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皇上今日的烦恼,不过都是自扰罢了。”
“怎么说?”
“既是为祖宗基业、江山社稷、黎明百姓着想,那么皇上的决断便是对的,所以也不必苦恼。皇上是天子,天子若无决断,受累的只会是更多无辜之人。”
这一句说完,他目中果然有清亮的笑意一点点浮上来。
夏沐烜搂着我笑得畅快而感慨:“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清清,你总是能这样体贴朕的心思,总是能叫朕这样心悦诚服。”
我只淡淡付之一笑,当下再不言语。
更要紧的一句到底没说出口:如果当初有预感会酿成大祸,为何不早早制止呢?养虎为患的道理,他总该比我更懂得才是。
冯若兰自那日惹恼夏沐烜后,日渐有失宠之势,且越发缠绵病榻无法自拔。
我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落井下石,只冷眼看她如何脱困。
然而冯若兰常年得宠,宫人之中十停总有九停嫉妒她嫉妒得要死,如何能不乘此良机幸灾乐祸一把?
于是久而久之,往日门庭若市的虞宸宫,便越发冷寂起来了,反而静德宫日日不落都是热闹。
我也懒得应付那千篇一律的逢迎,只将一应琐事全推给了净雯,自己则窝在后院或坐或眠或打发辰光,日子倒也过得顺遂。
在这样的平静里,万寿节很快就到了。
这日一早起身后,为我精心上头。
梳妆完,望着镜中那个妆容精致之人,我扭一扭脖子,嗔怪:“真重,压得人快喘不上气来了。能少些首饰才好。”
巧馨折一朵牡丹簪在我鬓边,咯咯笑:“小姐有了嫡皇子,越发爱撒娇了呢。”
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笑着横那没心眼的丫头一眼:“又疯魔了不成?娘娘也是你能随便打趣的么?没个分寸。”
我拍一拍的手:“算了,也不是一两日了。能指望母猪上树不成?”
方合候在殿外,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小姐!”
“好啦,是我说错话,行了罢?”
“哪有您这样痛痛快快认错的呢?哎呦~姑姑仔细着手疼。”
我忍俊不禁,护着小腹笑弯了唇角。
万寿节的宴会就设在了皇城西北角的麟徳殿,席间器乐齐鸣,吹奏的多是歌颂太平盛世的曲子。
遥遥一声从前殿传来,只让人觉得这昌平盛世,当真喜乐无边。
太后身子刚好不久,坐了小片刻就回宫去了,只切切嘱咐我,务必替静宁好好瞧一瞧。
我自然连连称是,太后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任由竹息扶着回宫去了。
席间静宁喜滋滋傍在我身侧,将她喜爱的菜色一一夹给我,一脸纯真模样:“皇嫂有着孩子呢,该多吃些才是。”
我摸一摸她柔软的鬓发,笑着点了点头。
宴过一半时,夏沐烜在前殿宴完群臣回来了。
想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免贪了几杯,瞧着似有醉态。
我一壁递了瓜果给他一壁小声问:“臣妾那日跟您提的事,皇上可还记得?”边说边往看歌舞看得兴致盎然的静宁身上带了带。
夏沐烜嗤地一笑:“自然忘不得。”
说完示意印寿海去前殿传人。如此就只等正主到了。
夏沐烜凑近我问:“累不累?还吃得消吗?”
他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无所顾忌,我不是不尴尬的,于是借着理衣袖的姿势掩了掩,脸上是再得体不过的笑容:“没事。这么一会儿还吃得消。”
片刻后,在宫人一迭连的通传声中,印寿海领了四人进来。
因着有后妃在场,只特特在对面新开了四席,离得不算太远亦不算太近,足够把人看得清楚。
那四人进殿来后,齐齐朝夏沐烜施了一礼,然后就被内监引着入了座。
到底内外有别。
一众妃嫔难得见到陌生男子,不好奇也说不过去,然而到底身为天子宮人,难免自矜些,只稍稍打量来人一两眼后,旋即就又殷切切朝夏沐烜望了过来。
然而我的心神却全不在众女一脸期盼的神情上头。
只因这会儿,我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了。
怎么会是他?!
纵使换了装束,然而那双眼睛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不出的。
我曾在无数个日夜里苦苦思索,思索那日在普安寺寺邀我私下相见那人究竟是谁。
从前只以为是宸妃的兄长,如今看来真是大错特错了。
我的一颗心跳得这样快,我是害怕的,如何能不怕?
先前沈月清正是因着“私通”一事,被直接黜去的东陵。
如今……
我不敢往下想,本能地伸手护住小腹。
这个孩子如今是我的全部,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出事!
想来是我脸色不大好看,夏沐烜凑近我小声问:“怎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深吸一口气后委婉笑笑,道:“没事。可能是方才茶喝得急了些。”
夏沐烜犹不放心,伸一手到我背后轻轻抚了抚:“小心些,怎的做了母亲的人,反而毛燥起来了?”
他这一句并没有任何斥责的意思,语气也温柔。
我在片刻的冷静后稳住心神,淡淡笑:“皇上教训的是。臣妾记下了,必定不敢再犯。”
“你啊…说得跟朕苛责你似的。朕是心疼你跟孩子。”见我嗔怪似地望着他,夏沐烜又换了欢快神情道:“朕已遵照你的嘱咐将人传来了。静宁是最挑剔的,但愿这几人中有能入她眼的。”
“皇上疼爱姊妹罢了,怪不得静宁挑剔。”
“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边说边一一指过去:“那是临淄侯,他的祖父曾追随太宗定过江山。这爵位是朕赐给他的。至于他本人嘛,还算有些才具。”
那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模样生得清秀,没什么封疆大吏的气势。
看一眼夏沐烜,仿佛并不是十分重视此人,当下不多说,只拿眼偷偷看静宁的反应。
静宁离得我近,我与夏沐烜方才一番话,她必定是听进去了。
然而我见她似乎对这位临淄侯兴趣缺缺,于是努一努嘴,示意夏沐烜继续往下说。
“那是安平侯。”
这位安平侯看长相像个狂狷的,可惜眉眼间的戾气实在重了些。
见夏沐烜一脸沉思模样,我深怕他属意此人,忙道:“那位着一身紫衫的小侯爷,瞧着倒跟公主有些般配。”
我这一句也是随口说了,夏沐烜却意外地点了点头:“果然朕与你心有灵犀。朕也中意沈尉。静宁若嫁予他,倒也算是个好归宿。”
我笑笑,视线带过静宁,以再平静不过的语气问:“那么…末了那位是…?”
“那是博望侯…齐凤越。”
夏沐烜捻着酒杯在手,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意味深长地感叹一句:“博望侯辖下地缘最阔,招他为驸马嘛——倒也不辱没他。”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只我一人听得见。
然而看他的神色,仿佛也不尽然如言语间那般欢喜雀跃,当下心头一动,仿佛探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后宫不得干政,我与他之间的话题,从来只关乎后宫琐事。
我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免去探听那些涉及朝政的消息,如今乍然闻得方才那番话,心下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滋味。
他待我,当真信任至此么?
我不敢相信,可方才那一句并非幻听,他似乎是真信了我呢,竟然把这样隐秘的心思说与我听。
可他这样的信任,于我究竟是利是弊,我是真的无从预料。
将他眉眼间的深沉心思看在眼里,我只温然笑笑,岔开了话题:“那也得静宁中意才行。皇上可别忘了答应过臣妾的话。”
这话已经有些逾矩了。
他却笑了,很快就转圜了神色,将杯中的琥珀金一饮而尽,道:“你这样千叮咛万嘱咐,朕如何敢不上心?你且安心就是,朕既然将他四人统统招进来,便是不分伯仲的。全看静宁那丫头的意思,朕跟母后皆不会干涉。”
我心中定了定,嗔道:“有皇上太后怜惜,长公主即便日后嫁作他人妇,自然也不怕被夫家薄待了。谁敢欺负咱们家的人呢?必定是不敢的。”
夏沐烜撑不住笑:“这话听着怎么像在指桑骂槐?莫不是在借着静宁的未来夫婿指朕的不是?”
“皇上再这样打趣臣妾,臣妾可再不敢说话了。”
“好。朕不说就是了。”
夏沐烜的笑容满足而畅快,我深感再这么下去,必定会惹起一波无端醋意,于是努了努嘴示意他好歹也顾顾其她人,自已则凑过去跟静宁说话。
静宁的心思有些飘忽,我顺着她的视线一瞧,不觉一愣。
她莫不是中意齐凤越?
这样的猜测只维持了不到片刻,因为我已经从她一脸的羞涩神情中读到了答案。
她会有这样的选择,确也正常。
论相貌气晕,四人之中是毫无疑问齐凤越最佳,此刻一件流云泼墨的月白云锦在身,更衬得他姿态高彻。
若说夏沐烜是英挺沉稳,那么齐凤越就是风流雅逸了。
不等我移开视线,那人就举眸遥遥望了过来。
视线只稍稍带过我,然后落在我身侧的静宁身上,微微一笑。
夏沐烜似乎也注意到他那眼神了,停了跟杨妃说话,朝我探了半个身子过来,问:“方才可是朕眼花么?怎么瞧着…?”
我只淡淡笑:“眼下人多,臣妾也不好细说,待私下无人时,再问清楚静宁的意思也不迟。皇上以为如何?”
夏沐烜赞同地点一点头:“也好。这事原也不急在一时。”
说话间,却是一缕极婉转的笛声从殿外传来。
曲调听着有些耳熟,片刻后就想起来了,可不是那晚从虞宸宫传来的笛音么?
正思索间,只见一女子蒙面,着白羽纱衣自殿外月光下缓缓而来。
那纱衣上一鳞鳞凤尾的纹路在满殿烛火灯明中熠熠流灿,如月下缀落华清池的一泓粼粼波光,望月髻上稀疏簪着花絮跟白羽,温柔不堪抚弄。
她的步调那样婀娜轻盈,一双妙目幽幽深深,近乎痴怔般凝视着夏沐烜。
片刻后旋身起舞,依次翻仰起承,腰肢柔软似早春纷飞的柳絮,只轻轻拂过,也能让人倍感留恋。
有宫人外旁吹奏方才只吹了一半的曲子。
在这一殿的鸦鹊无声中,我还没来得及品味这一舞的美妙,就在眼角的视线里看到了夏沐烜一脸怔怔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惊。
夏沐烜一向沉稳,待后宫女子情分不算淡薄,却也不至于情动如眼下这般。
舞毕,夏沐烜只望着殿中跪着那人静静出神,整个人似游离了般,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间的不平稳。
然后就见夏沐烜从座上起身,一步步上前,当着众人的面将那女子扶起来,继而缓缓揭开面纱。
宸妃?
她不是抱恙在静养么?
怎的还有精力来御前献舞?
然而也不等我这层疑惑解开,夏沐烜已经开口了:“你有恙在身,如何还出来吹风?”
语气激荡是我从未听到过的。
“臣妾戴罪之身,实在无颜面圣。只是臣妾想着今日乃万寿佳节,哪怕皇上厌烦了臣妾,臣妾也想见一见皇上,纵然只远远瞧一眼,臣妾也就心满意足了。但愿能以此舞博皇上一笑,便是皇上赏给臣妾最大的福分了。臣妾这就告退。”
夏沐烜的声音颇感慨,手势轻缓拂过她如墨的鬓发:“朕不过偶尔提了提,你就这样当真了?”
“曲子是臣妾经常吹的,只怕皇上早听腻了。臣妾也是想给皇上一个惊喜,皇上别怪臣妾自作主张呀。”
说完作势要跪,却被夏沐烜一手止住了。
夏沐烜目中有重重深深的笑意:“曲是你谱就,舞亦是你跳来,又是为了贺朕寿辰,朕还有什么好责怪的呢?随朕入席去罢。这样大热天地跳舞,也不嫌累得慌?”
“为了皇上,臣妾总是甘之如饴,且臣妾也希望多多陪伴皇上。”
他二人自顾自闻言软语,一众人早变了
34、第三十四章
脸色,然而碍着嫉妒乃为人妃嫔大罪,少不得忍气吞声下来。
可到底这番话说得恶心,实在难以入耳,众人莫不翻眼。
我只冷眼瞧着,眼角的视线里一瞥,见杨妃一脸铁青地端坐着,显然被惊得不轻。
这一日的宴会就早早散了,夏沐烜自然去了宸妃宫里。
临行前,他倒没忘了要吩咐好生扶我回去,我只淡淡笑着谢恩,全然恭顺模样。
回到静德宫,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压低声音抱怨一句:“好狐媚的东西!难怪这么些一直隆宠不断!”
彼时我正看着她为我拆发,一脸的波澜不惊:“有手段,那也得皇上领她的情才是。别跟我说,你没瞧出来皇上那会儿的反常。”
“那也是——”
“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个道理我明白,你自然也明白。咱们自己说话,还用得着打马虎眼么?”
她垂眸,倒也默认了。
那头巧馨铺好床凑过来,还不大明了状况,眼巴巴问:“小姐,长公主可相中什么人了么?”
她一提我才想起来还有这茬事呢。
自然而然地,也想起来了那位博望侯齐凤越来。
她一提我才想起来还有这茬事。
自然而然地,也想起了那位博望侯齐凤越来。
想起那天在普安寺的遭遇,又念及当日劝我的话,不由得怀疑起来:“南地的事,你们知道多少?”
眉心一动,垂眸不敢看我:“奴婢进宫前…一直在夫人身边侍奉。小姐在南地时,都是由小桃贴身侍候。奴婢知道的那些事,也已经都跟您提过了。其余的,就一概不清楚了。”
我知道她必定不肯说实话,当下也不戳破她,转眼看巧馨。
“小姐别瞅奴婢呀。奴婢知道的那些事,可不都一样样在您耳边唠叨过了么?”
她一脸无辜模样,我却只想叹气。
“小姐做什么叹气呀?对了,今日万寿佳节,怎的这么早就散了?奴婢原还以为要等到三更天呢。”
问的人无心,我的一颗心却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宸妃……
35
35、第三十五章
35、第三十五章
问的人无心,我的一颗心却沉了下去。
静了静神后强笑:“我如今这状况?可还是能熬到三更半夜的模样么?”
巧馨全不谙人事,只脆声声笑:“也是。皇上这样宝贝咱们这个皇子,必定是不舍得让娘娘累着的?”
这丫头全不懂看人脸色,早已对她不存指望了,端了缠青枝雕花小碗进来,一壁走一壁道:“这血燕是一早熬上的,炖得极糯了,娘娘宴上吃得极少,再用些汤水垫垫胃罢。”
这么闻着都觉得香,于是接过来舀着吃。
血燕只帝后跟正一品宫妃可以享用,加了冰糖熬煮,含一口在嘴里,只觉得满口香甜润滑,口感不是普通的好。
我笑着看一眼:“很好喝。”
“炖了一盅,娘娘喜欢便多用些。”
我笑:“一碗已经够了,大晚上的吃多了也不好。”
她见我神色松动,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展一展眉,也笑了。
巧馨哪里闲得住,乘我坐着喝东西,一个劲把脑袋往我小腹处凑。
我忍俊不禁,在她脑门上轻拍一记:“真是个孩子,哪里现在就能听到了?”
不由得嗔怪:“越发没个样子了。合该再送你个教习姑姑。”
巧馨就调皮地吐吐舌头,喜滋滋伏在我膝上玩,片刻后脱口一句:“怎的反反覆覆吹的都是这同一首曲子?也不怕皇上听了厌烦么?”
她不提倒也没什么,一提我也注意到了。
可不是宸妃先前献舞时,宫人吹的那支曲子么?
如今遥遥一声传来,只觉得缠绵动人心肠,仿佛要勾出人心底对爱情所有的渴望来。
我几乎能想象,夏沐烜执笛神情吹奏,冯若兰以舞相合的情形。
爱情在这个后宫,是这样遥远又不切实际的想念,谁都不会做梦,亦不敢奢求能得到帝王的爱情。
可不想,却不代表不向往。
而冯若兰,当真是幸福的了。
我禁不住感慨起来,然而很快就止住了那无尽的畅想。
没什么可羡慕的,我对夏沐烜本没有情的渴望。
我只想好好活着,安全活着。
听了片刻后,巧馨“咦”地疑惑一声,自顾自嘟囔:“这曲子听着怎的这样耳熟?”
须臾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笑着一拍掌:“可不是小姐从前在府中经常吹的曲子么?”
目中似有不屑神色,凉凉一句:“她倒懂得现学现卖,然而比起娘娘从前吹来,曲中情致何止差了千万?想不到当年娘娘教她一曲,倒让她如今受益无穷了。”
我当下只是听着,也没放在心上,淡淡笑:“那也是她的福气跟本事,不在于吹得多好,只在于皇上喜不喜欢罢。我不介意,这话你们也不必再说。一不小心传到有心人耳朵里,不定要说成什么样子。”
她二人不约而同称是。
于是喝掰一碗血燕,洗漱后径自睡了。
冯若兰的再次得宠本在我预料之中,然而夏沐烜自万寿节后不计前嫌,夜夜留宿虞宸宫,近乎到了独宠地步,多少还是让我心底一凛。
我其实并不在乎夏沐烜待她到底如何情深似海,然而冯光培在前朝惹了嫌疑,冯若兰却依旧宠冠后宫,甚至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不得不让我害怕。
夏沐烜究竟能待她好到何种程度,从前我还能做到心中有数,如今却一点儿也不敢保证了。
且在冯光培一事上,我到底也算推波助澜了一把,冯若兰本就恨我入骨,如今又添一重嫌隙,如何还肯让我好过?
如此再不敢往下想,只伸手护住小腹,凝神思索。
宸妃东山再起,谁也不乐见。
这日早起后正在梳妆,却是净雯进殿来报,说杨妃来了。
我在这突兀的到访中,愣了愣后才回过神来,摇头笑:“看来她也按捺不住了。”
杨妃气色欠佳,然而身上那股气势丝毫不减。
进殿来后依旧只象征性地朝我宿一宿,视线不由自主带过我的小腹,神情有些微的古怪,转瞬即逝。
我心下虽疑惑,然而也没在意,只示意她的近身宫女扶她坐下,道:“你如今出门多有不便,就不必过来请安了。”
她只不看我,转了转手腕上的翠玉手镯,勾着嘴角轻笑:“到底皇后娘娘从容大度,臣妾自问万万及不上。”
这话明显话中有话,且不乏浓浓醋意。
她这样坦然,我也不好再装傻了,看住她:“那么换了你在本宫这个位置上,又将如何?”
“皇后福泽深厚,臣妾如何敢存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且谁若存了这样的心思,杵死都不为过!”
她脸上有狠辣一色一闪而过,然而我并没有接她的话,只抬头看:“去换了沉香水来。”
应声后去了。
杨妃旋即朝她的近身侍女抬了抬下巴,那宫人福一福后也跟着去了。
四下再无旁人。
杨妃索性再不打马虎眼了,直白白一句:“皇后是明白人,冯氏狐媚至此,便这样由着她轻狂么?”
“不如此,又能如何?”
这一句似在问她,又像是问我自己。
她与我对视片刻,却笑了,随手拿起果盆里一个番石榴剥着吃:“当日王福全的事,我总能猜到是她在后头兴风作浪,原来皇后也不是不知情。皇后这样城府,臣妾真真自愧弗如了。”
话里的讥诮意味我哪里听不出来?
然而我并没有受她挑衅,压一压衣袖,双目平视于她:“讽刺的话就不用多说了。你这样兴师动众过来,就不怕被她知道?”
“哼!不过是个狐媚货色,也就皇上还愿意再看她两眼罢了!”
我情知她一贯高傲,从不将那一众莺莺燕燕放在眼里,如今透了这么一番话出来,莫非是想跟我联手不成?
当下并不点破,只道:“那也是她的本事。”
“重华宫这么大,我倒不信没人镇得住她!”
她这一句说完,我不觉唏嘘。
恐怕这一时半会儿,还无人镇得住她冯若兰。
于是只闲话几句也就罢了,各自存了心思。
午后去太后处请安。
太后小憩方醒,这会儿静宁亦到了,正陪着说笑。
见我去了,忙让锦秋扶我坐下,聊了几句后眉头就皱了起来:“皇帝近日可还是夜夜宿在虞宸宫么?”
太后那眼神明明是和靖的,语气也平静,然而我却觉得一凛。
忙道:“臣妾跟杨妃如今都有着身孕,瑞芬仪小产不久,也不便服侍。宸妃久病初愈,多得些恩宠倒也正常。母后不要生气。”
我情切切劝她,太后也点头了,脸色转圜不少。
拉了我的手过去劝:“你是皇后,也该劝皇帝多保养自身。雨露均分,后宫方能祥和。如今都有风刮到哀家耳边来了,可见不成个样子。到底你是皇后,得空差人去调教冯氏,皇帝要宠她些本也没什么,然而她自己也该明白什么是后妃之德。”
我忙应是,心下却想苦笑。
夏沐烜心尖尖上的人,我如何敢伤她分毫?
太后见我点头才满意,看向静宁时已换了笑容:“到底女大不中留,哀家先前还担心这丫头嫁不出去,如今看来是不用愁了。”
“母后!”
“好,你自己面皮薄不肯说,到时候可别怪哀家跟你皇兄乱点鸳鸯谱。”
“母后!”
静宁羞极了,转过身去嗔怒。
太后就撑不住笑,笑完问我:“那个博望侯你瞧着如何?”
我心头突地一跳,忙将心神从冯若兰那一茬上抽回来。
然而这另一茬,也不见得能让人省心。
果然我猜得没错,静宁确实中意齐凤越。
偏偏怎么就是齐凤越呢?
我心下跳得忐忑,脸上却半分也不敢露出样子来,只温婉笑:“公主的眼光自然是好的。皇上仿佛也属意此人。”
太后似是放心了,抚一抚静宁柔软的鬓发:“既如此,那就择日宣他进宫来罢,哀家瞧过了觉得合适,再行赐婚也不迟。”
这便是一桩婚姻的促成了么?
那么对方呢?对静宁又抱着何种想法?又或者,他如今是否已经能够忘记从前那个“我”了?
也不知道他二人间,又有怎样一笔糊涂账在?
再往深处想,倘若那日在普安寺的事被夏沐烜知晓,会是怎样的后果?
我简直不敢想象。
因着兜了心思,这一晚便睡得醒醒转转,一点儿也不踏实,只觉得小腹沉堕堕的,不疼却也难受。
翌日一早起来梳妆,也被一脸的憔悴吓得不轻。
不由得担忧起来,从镜中打量我许久,终是止不住问:“娘娘可是有心事么?”
我揉一揉泛酸的脑仁:“没事,就是觉得身子有些沉。”
她一听就慌了:“奴婢这就差人去请章提点,娘娘且再躺下歇会儿。”
说完扶我躺下,又差方合去请章显。
我原要拒绝,然而想开口时,方合已跑得没得人影,如此也就罢了。
方合很快就领着人进殿来了,来的居然是陆毓庭。
陆毓庭见了我,双手平举一福到底,道:“娘娘千福吉祥。提点大人去了咸福宫为杨妃安胎,微臣便不请自来了。”
“没事,都一样的。”
当下不多说,在榻前赐了座。因着是为后妃看诊,中间便用屏风隔着,只伸了一手给他。
陆毓庭的医术是极好的,我也信得过。
果然只消片刻,他就收了手,起身半伏着身子,道:“娘娘是有些寒凉入体,胎儿倒也无恙。”
他这么说,我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
陆毓庭的神色却不见松动,似乎怕惊到我,眉眼间噙着的那股疑虑也未太露在脸上,只恭恭敬敬问我:“不知娘娘昨日都用过些什么吃食?”
便把我昨日的吃食一样样报来,陆毓庭只凝眉听着。
说完,他似是松了口气,展眉道:“都是些滋补吃食,没什么不妥。皇后请听臣一句劝,孕中不宜多思。皇后脉象虚浮,或许是耗多了神元也说不定。臣开一剂方子,皇后先吃着安养。”说完又补了句:“然而到底还要娘娘放宽心才好。”
他神情恳切,我不免感动,道:“劳烦你了。”
说完以去取了十金来,陆毓庭也不推辞,就直接收了,再拜后由领着出了殿去。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看哦,基本是保证每日更新的,追文的娃们不要担心,
36
36、第三十六章
36、第三十六章
如此一来,我倒不敢乱来了。
于是平时看的书也不再看,只躺着静养。
午后夏沐烜得了消息,当下就赶了来,远远就有声音从外间传来,一壁走一壁问:“娘娘如何了?”
说完也不等底下人回话,已经转过殿门快步进来了,见我躺着犹没起身,几个跨步到了床前,在床沿轻手轻脚坐下。
压低声音问一旁打扇的巧馨:“宣太医来瞧过没?太医是如何说的?”
巧馨朝他福一福,道:“回皇上,太医早间来诊过脉了,只说娘娘有些寒凉入体,皇子倒也无恙。”
“谁断的诊?”
“是陆毓庭大人。”
“那应该不会错了。”
夏沐烜仿佛怕吵醒我,当下再不多问,只从巧馨手里接过来绢扇一下下为我打扇,随口打发巧馨出去。
我原也没真睡着,不过是懒得应付他。
如此久而久之,倒真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踏实许多,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
一殿的光影疏离,天边最后一缕晚霞从窗栏上悬下的青玉篾间透进来,投下一地的光影转合,恍惚如在梦中。
片刻后,夏沐烜听到响动进来,见我醒了面上一喜,手里竟然还端着我平日喝药用的银碗。
见他这副架势,我倒被唬得一愣。
夏沐烜目中满是疼惜,在床沿坐下,喂了药到我嘴边,语气是刻意放轻了的,仿佛怕惊到我:“朕方才传陆毓庭来问过了,他只说要好生静养。你别怕,什么也不要想。”
我就着他的手喝完药,着意宽他的心:“想来是臣妾昨夜多喝了几杯茶,不碍事的。”
他以食指擦去我嘴角一点药渍,脸上有光影转合的柔情弧度,缓缓看住我:“这样憔悴,还强撑着说无事么?不舒服竟也不让人通知朕?”伸一指摩挲我的眉眼:“这些日子是朕疏忽了,朕今日都陪着你,好不好?”
“这如何使得?皇上有政事要忙,不必——”
“不。朕今日哪儿也不去,就陪着你。”
他这样坚持,我反倒不好再推脱,于是只能点头。
片刻后,夏沐烜轻声问:“清清,你是否在担心什么?”
我知道他起疑了,微垂眼眸淡淡道:“臣妾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搂我过去,手势轻缓抚着我的背:“别怕。朕曾经许诺你的,必然不会食言。”语气再郑重些:“朕以天子之尊起誓,必然会好好护着你跟咱们这个孩子,你且放宽心,不要让朕担心。”
他说得极郑重,我不是不感动的,然而也不过一瞬罢了。
须臾的心潮起伏后,终是抬头迎上他深邃的视线,道:“臣妾相信皇上。”
他颇感慨,吻一吻我的脸:“你放心。朝堂是朝堂,后宫是后宫,朕还不至于掂不出轻重来。”
“是。臣妾相信皇上必定能处置得极好。”
原来,他是这样清醒而明白我的处境,甚至知道冯若兰东山再起后,必然会危及我跟腹中孩子的安危。
然而我如今要担心的事,又何止一桩呢?
齐凤越跟沈月清那段前情纠葛,冯若兰不知何时会出手的报复,还有这个孩子,他还这样脆弱,脆弱得经不起半点风浪,如何才能护着他踏过风浪一路平安而去?
我如何能不苦恼?
低头看一眼夏沐烜覆在我小腹的手,那样珍惜的姿态,仿佛他是真的跟我一样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这样珍视这个孩子。
可是,我当真能将自己跟孩子的安危,交到他手里,交到一个一颗心都扑在那时刻欲置我于死地的女人身上的男人手里吗?
我是万万不敢冒这个险的。
危机时刻,我如何能相信,他会选我而弃冯若兰?
这话说给宫中任何一个人听,便是任何一人也不会信的。
我是吃过亏受过伤的人,十多年的感情,尚且抵不过激|情窜脑那一瞬的冲动,更何况夏沐烜对我,尚且及不上他对冯若兰的三分呢。
然而他能这样承诺于我,即便那承诺可能单薄得如同一纸纸鸢,我也觉得够了。
何况我们之间,本就无关爱情,只在于婚姻这样一种古老的形势罢了。
婚姻,是这样现实的一种东西,当激|情磨去转淡,再没有初遇时的怦然心动,那么一个男人,能负起作为丈夫最起码的责任,也就没什么好苛责的了。
更何况我跟他之间,本就是一段只关乎利益无关爱情的婚姻呢。
我又想起静宁的事,问他:“静宁的事,皇上可有打算了?”
“知道了。想着你必定会再提起来。放心,母后已经在朕面前了,静宁她有心于齐凤越也好,朕原本就较属意他。”
我点头:“太后的意思是,仿佛是想先将人宣进来瞧一瞧。”
“宣就宣罢,静宁自己瞧着满意就行。只是齐凤越…在南地倒也有些威望。”说完再没了声音,双眼不自觉眯成一个阴霾的弧度,以手轻轻梳理我垂在肩侧的长发,仿佛在梳理什么心事,片刻后才道:“也好。静宁如何肯离开京师远赴南地?索性朕就在京中赐他们座大宅子,南地嘛…就不必再回去了。”
我心头突地一跳,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这一晚,夏沐烜搂着我在西窗下赏月。
那样澄澈的月光,仿佛是从不属于人间,稀疏一缕从仙界洒落下来,带着烟波浩渺的青气,萦绕在我的衣间袖上,着实美得很。
夏沐烜的神色很平静,平静之中又有一丝淡淡向往神态:“今夜这月色是极好的,不过朕弱冠那年去过一回南地,倒也见过比着更美的月色。”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感慨,仿佛在追忆一个少年时候不属于现实的梦境,语气亦放得极轻,眉眼间有遥想神往的姿态。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当下也不知道该不该接话。
想起昨夜冯若兰的一舞霓裳羽衣,心下辗转片刻,也就了然了。
果然她那一舞不是偶然。
月宫仙子,羽化升仙,意境倒也贴切,是用了心思的。
看来我对夏沐烜,到底了解得少了。
然而更多的是疑惑涌上心头,不知那一晚究竟何种情景,竟让他如此念念不忘?
思索间,淡淡笑道:“臣妾倒觉得今夜这月色是极美的,可见这赏景呢,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夏沐烜不由得笑:“矫情的小东西,信不过朕的话也就罢了,还拐着弯找好听话来堵朕的嘴。”刮一刮我的鼻子,自顾自道:“你不曾去过南地,不明白倒也正常。”
他竟不知道沈月清在南地待过一段日子么?
这…怎么回事?
倘若不是他对沈月清不够了解,或是懒得了解,那么就是沈家在此事上故意存了隐瞒之心。
再一想,其实这样也好,他既然不知道沈月清去过南地,那么自然不会将沈月清与齐凤越往一处联想,于我是安全的。
想到此,脊梁骨上依旧止不住有寒意泛上来,一阵阵地后怕。
这么看来,沈月清跟齐凤越的事,沈家二老或许也不是全不知情。
而沈月清在南地的过去,是这样讳莫如深的一种存在,连轻易都不会提一句,我如何敢去揭那层窗纱?
何况听夏沐烜方才那一句,他对齐凤越,当真毫无戒心么?
我不得而知,更不敢贸然探听。
夏沐烜仿佛也没有留意我眉宇间的思索,就轻抚我的鬓发自顾自说:“知道冯光培因何事被人参了本子吗?”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心下咯噔一跳,忙道:“臣妾不敢干政。”
“你与朕当殿才是君臣,于无人处便是夫妻。夫妻间说话,本没有太多顾忌,且又是朕问的你。”
他一脸情切模样,我当下拒绝也不是,不决绝也不是,然而仔细想想就明白了。
沈月清家世已倒,一门俱被贬为庶人,如今家中再无人在朝中奉职,多少也算他能对我放心畅谈国事的一个要紧缘由罢。
于是温婉笑笑:“臣妾不敢干政,不过皇上既说夫妻间本无太多顾忌,那么臣妾听着就是。”
他双眼微微眯起来:“嗯。是吏部一名五品小吏,参了他‘为官不正’之罪。”
为官不正?
这是个再笼统不过的罪名,然而那小吏必然有把柄在手,否则哪敢贸贸然参自己的顶头上司。
果然,他的下一句很快就来了,语气跟神情都颇讥诮:“结党营私、私相授受,可不是为官不正么?呵!他倒宰相城府!”
结党营私?私相授受?这是多大的罪名?
然而位极人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下,真要说里头没有一点半点猫腻,倒也不大可能。
“朕已命吏部去彻查。倘若果真如此,可见他这一品大员的位置,确实坐得太久了些。”
这样的怒气已然外露,
我低头,很快就有了计较,望着小腹轻声道:“到底朝纲安稳要紧。”
意思虽隐晦,然而他必定听得明白。
果然,他听明白了,握一握我的手,道:“你的顾虑朕明白。”说完再没了后话,只双眼眯起一个冷劣的弧度,仿佛在动着什么心思。
我心中辗转片刻,违心劝他一句:“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多少年的老话了,皇上必定也是明白的。”语气再诚恳些:“方才皇上说,前朝是前朝,后宫是后宫。臣妾也觉得确该如此。所以…”抬头看牢他:“冯光培就只是冯光培,宸妃是宸妃,这是两码事。”
他颇欣慰,深深看住我:“你能这么想,朕就安心了。”继而呢喃一句:“没有若兰,就没有朕今日。她与旁的女子是不同的,她…”
他说这话时,我明明觉得他就在我眼前,却又觉得他离我那样远,远得如同虚幻,仿佛我跟他,他跟我,就只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无论情感,还是内心。
我并没有漏看他在提及冯若兰时,从眸底涌上来的那炙热一点。
这样的神情,我有过,所有陷入爱情中的人都有过。
平心而论,我能苛责吗?
自然不能,也没那个立场。
人活一世,总有陷入爱情的时候,否则何来《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渴盼”呢?
我这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视他,道出了心底些微的真实:“情之所钟本是人之常情,原就没有对错。皇上不必解释什么,我都懂。”
他似乎有些惊讶,然而不消片刻却苦笑了:“朕想着你能不介意最好,只是如今这么听你说来,反倒有些不是滋味。清清,你是在意朕的,是不是?”
我压下心头激跳,我知道他是如此多疑的人,于是以再坦然不过的目光迎上他的视线,道:“是。一如臣妾当日所说,臣妾是皇后,必然时刻身于皇上之后。没有皇上,便没有臣妾。”
说完犹怕他起疑,伸手牵住他的手。
夏沐烜头一回见我待他有如此亲昵的举动,愣了愣后,目中有深深的感动浮上来,紧紧搂住我,仿佛想借此来平复心头的感动:“朕一直觉得,你就应该是皇后,是朕的皇后。”
他搂得这样紧,我的心底却是惘然的。
到底有一句没能说出口:我跟他,这一世大抵也就只能如此了罢。他为帝,我为后。无关感情,无关爱恨。
我是这样清醒地懂得,可是他却未必明白,看着他目中的柔情跟明耀,只觉得一颗心似被搓揉了般,竟有些微的疼痛。
我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不能爱他!也爱不得!
尽管他这一刻是如此坦诚,坦诚得令人近乎惊悚。
这一日正在用膳,见四下无人,凑近我嘀咕一句:“方合刚刚打听来的消息,仿佛杨妃这一胎…没多少指望了。”
她这一句说得极隐晦,我却听明白了。
“你是说…?那她自己…知道吗?”
“想来是猜得到的,否则那日也不会巴巴地找上咱们。”
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是清楚自己这一胎怀的是女儿,所以才肯放低姿态找上的我。
“那么…皇上知不知道?”
“怎么会?太医院若说是女胎,皇上如何能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爱情究竟是什么?
多奇妙啊~
各自畅所欲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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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37、第三十七章
夏沐烜已二十有七,在我看来倒也年轻,然而他于弱冠之年登基,到如今已近十年,膝下依旧荒芜,唯有月篱芷媛两位公主,便是于社稷也大大不利了。
我想也明白他对我这一胎究竟抱着多大的期盼,且又是中宫所出,系嫡子嫡孙,自然又格外尊贵些。
可也正因着尊贵,所以才格外惹人瞩目。
因而我平日的一应吃食,都只由亲自料理,从不假手他人。
到底宫中人心之坏,难以想象,我是见识过瑞芬仪如何一夜间失子的,自然不敢不存上十二万分的小心。
且如今这重华宫内,恐怕除了太后跟夏沐烜,再无人真心期盼我能熬到临盆之时,顶好我中途能生出点大小意外,才顺了她们的心意。
可惜,我失众望。
我在冯若兰再度起势的暗潮汹涌中,日日静心安胎。
事实上,冯若兰再度得宠,倒也没能分去夏沐烜对我腹中这孩子的关爱。
且自那日我胎象不稳被他得知后,他早午晚必来瞧我一次,药也一勺勺亲自喂到我嘴边,当真令我生了些“母凭子贵”的感慨。
连都忍不住感叹:“皇上若跑得再勤快些,顶好接了娘娘去政元殿同住,也省了来回跑的时光。”
我不由得嗔她一记,将手中绣双龙戏珠的肚兜举起来给她看:“这个怎么样?”
巧馨凑近了细细瞧了瞧,差点“噗”一下喷我一脸口水:“小姐,奴婢当真眼拙,一点儿瞧不出来您绣的是二龙戏珠啊。”
“那是你没眼力劲。”
我斜斜眼珠子不理她,只带了期盼神色看。
抿了抿嘴,一个没忍住,也噗地笑了,旋即敛容正色道:“娘娘在府中时本就没多少心思用在女红上头,这些年…自然越发生疏了。这肚兜还是交由奴婢来绣罢。”
我很坚决地摇头,复又埋头苦干,嘴里轻飘飘一句:“说什么也得绣出个模样来。”
“什么模样不模样?”
赶巧夏沐烜打着折扇进来,因时日近仲夏,衣衫穿得单薄,只里头配一件中衣,外头罩一件藕荷中绸,瞧着当真丰神俊朗。
我忙要起身见礼,他已快步过来止住我,视线扫过我手里的绣花,憋了憋后,撑不住扬声笑。
他笑得那样畅快,仿若九天之上破浓云的一缕耀阳,叫人一颗心也跟着跳得明快而欢喜。
“你…”
只说了一个字,仿佛就口拙了,再不晓得如何品评,只望着我朗声笑。
我拿手指头点了点额头,神色讪讪:“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臣妾也不过是寻常人而已,皇上怎的这样取笑人?”
“你这个尺有所短真真叫朕大开眼界咯。”见我窘迫极了,他才平复了笑意,像模像样问:“清清,朕问你一句,你可得老实回答。”
我也懒得看他那逗弄人的模样,于是埋首自顾自继续绣那样子,只随口应一声好。
他越发兴了,指了指那二龙戏珠,轻软软问:“这绣的可不正像…”
我“嗯”地疑了声,不疑有他。
他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一个邪恶的弧度,凑到我耳边轻薄一句:“那二蛇戏珠了么…”
我乍闻下窘得耳根都是红的,脸上火辣辣地烧:“这可是绣给孩子的,尽胡说了么?”
夏沐烜就搂着我轻轻笑,一手覆着我小腹轻抚:“既是给孩子的,朕再不乱说了啊。”吻一吻我的脸:“你也是,都是当母亲的人了,脸皮还这样薄?”
我推他:“谁规定做了母亲的人,脸皮就要厚么?皇上哪里来的霸道规矩?”
许是见我难得窘成这样,夏沐烜撑不住又笑,笑完凑到我耳边吃吃笑:“今晚朕留下来,不走了好不好?”
他这样兴头头的模样,我倒不好说什么了,于是放下手中绣线,让捧了茶盏上来,一壁闲聊一壁打发辰光。
很快就定了齐凤越进宫面圣,选了在含凉殿设宴,沈尉等人也在天子宴请之列,如此方不显得厚此薄彼。
且静宁脸皮薄,若只独独宣了齐凤越一人来见,必定能生出许多蜚短流长来。
这些都是夏沐烜问我时,我有一句每一句说的。
他听后就搂着我笑,目中有深深浅浅的光影,在我发上轻轻落下一吻,满目的深邃动容:“清清,你待静宁这样好,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了?”
说完犹自促狭地冲我眨了眨眼。
我但笑不语。
他也笑,继而伏□去听我小腹的动静,声音中透着无限的溺爱:“你乖乖的,不要闹母后了,父皇以后天天都陪你玩,好不好?”
他的神情像极了寻常人家珍惜妻儿的丈夫,我亦动容。
院中百合次第开放,暖香透过雨过天青色蝉翼纱进殿来,带着花间清凉的水气,缭绕成一室的飘渺凉静,连青玉篾间钻进来的那点暑气,都变得欢喜雀跃起来,合着夏蝉一声长过一声的“知了”叫,将我的心绪也拉得散漫平和起来。
这一刻我是幸福宁静的,这个世上我再不是孤单一人,至少还有这个孩子,总会日日夜夜陪伴我。
含凉殿建在华清池中央的蓬莱岛上,只轻舟能至。
岛内遍植梧桐,十数丈高,如今还未入秋,正值浓荫避日之时,那梧桐便如一柄柄遮阳华盖,滤尽了暑气的同时,风一吹送来簌簌声一片,如下了一场牛毛细雨,欢快得很。
殿内四角置了十几把水力转动的风轮,片刻不歇地轮转,氤氲生凉,是极舒适的场所。
冯若兰起势后,夏沐烜对歌舞倒生了些兴致,于是这一日的宴会上,便多了重重丝竹靡靡之声,奏着一殿的烂漫,仿佛连心也跟着柔软了下去。
我的视线轻轻带过太后,果然见太后目中有满意神色,想着这或许就是一场婚姻的开始了,心下也不知道该放心还是担心。
夏沐烜自然是高兴的,然而当他稍稍提了提留京一事,对坐那四人中,倒有三人不自觉皱了皱眉。
或许这个驸马,还未必就在一众王侯眼中。
倒是齐凤越,只不动声色笑笑,一脸的不置可否,他这样的反应,夏沐烜脸上没露出样子,心中必定是放了重心的。
我却没法安心,只觉得赐婚的旨意一下,往后怕就有担不尽的心思跟烦恼了。
宴至一半,坐得久终是累了,于是携了静宁一同离席,顺道也想听听她对齐凤越到底存了多深的心思。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总是慎重些好。
夏沐烜笑着握一握的手放了行,太后痼疾缠身多年,本就经不得这样的热闹,一早由竹息扶着回宫了,杨妃身子重不曾赴宴,静妃跟惠妃只在次席静静陪席。
再往下依次是顾修容、赵婕妤、邢婉媛、瑞芬仪、珞贵人。
而众女之中,唯有冯若兰占了离夏沐烜最近的位次,只是我离去时,她并不在席中,大概是去了偏殿更衣。
方出含元殿后门,巧馨拍一拍脑门,惊道:“奴婢浑望了,小姐的披帛还落在偏殿呢,奴婢这就去取来。”
我没多想,点一点头让她去了。
上了大船,只觉得这烈日炎炎下待着难受,便听了静宁的劝,特特留下一尾小船给巧馨,先行回宫去。
静宁年方十六,小小年纪心思单纯,自然也容易猜。
我这一路问过来,大概也明白她对齐凤越是一见钟情了,当下不得不感叹,姻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都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可不正如此么?
静宁后来被我问得羞极,红了脸傍着我的手,嗔道:“皇嫂怎的比母后跟皇兄还问得仔细呢?”说完又冲我傻笑:“不过我也知道,皇嫂是当真心疼我,所以才会这样问了又问,也是不想叫我以后后悔。”
我倒不料她这样懂事,伸手刮她的脸:“是啊。女子嫁人本是大事,关乎一生,自然得慎重再慎重的。你皇兄嘴上虽不说,心里却顶顶记挂呢,也当是为宽太后的心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旋即却微噙娥眉了,问:“皇嫂,有些事我如今还是想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爱一个人,当真能容忍他…?”她抱膝坐在我身旁的小凳上,小心觑一眼我的神色,斟酌再斟酌,嘟着嘴抱怨:“皇兄这样左拥右抱,当真不像个样子!”
我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捂住她的嘴。
如今船上不止我跟她,犹有几个眼生内监在掌船,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再添油加醋传到夏沐烜耳里,夏沐烜嘴上即便不说什么,心里必定还是会存下疙瘩的。
静宁是他胞妹,身份尊贵无可匹敌,又胜在年少无知,即便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也只当是少不更事,无从怪起,如此就只能是我的不是了。
我在片刻的静默后,将她散落在耳下的几缕柔软碎发绕至耳后,柔声道:“这话跟我说也就罢了,便是你母后那儿,也轻易说不得,知道吗?”她不情不愿地点头,我继续说:“你皇兄是天子,为社稷为子嗣考虑,妃嫔多些也正常,且这也是祖制所定啊,到底皇嗣越多越好。”
她嘟囔道:“我是替皇嫂委屈。换了我,必定无法容忍。”
“你既然觉得我委屈,那我就不委屈。何况…”我笑着指一指小腹,笑得满足:“再不济,不是还有他么?”
她似乎不大以为然,然而还是笑了,伸手来摸我小腹:“也是。总还有皇子呢。”
我见她一脸孩子模样,不由得想笑,揉了揉她姣好的额头:“放心,便是你想容忍,太后跟皇上那儿,必定也是没法容忍的。”
她是这样单纯,单纯得容不下任何一点瑕疵跟不完美。
我难以想象,倘若让她知晓了齐凤越跟“我”的过去,会是怎样一种后果?
自然,也不会有这个如果。
说笑间船只很快就抵了岸,上岸后着人送静宁回颐宁宫,由方合扶着回静德宫。
方走到半路,却是后头一阵杂乱的步子一声快过一声赶了来。
来的是一名眼生内监,跑近了噗通一声朝我跪下,一额头的冷汗:“回皇后,方才含凉殿那头传来了话,说…”
“什么?”
“说…娘娘宫里头的人…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公主总是相对比较容易幸福的啊。
38
38、第三十八章
38、第三十八章
烈日炎炎,我却觉得背心嗖嗖窜冷,木然地由方合扶着往前走。
头顶上方,日头一轮明晃晃晒得人眼冒金星,我的一颗心却凉得全没了着落。
方合急了:“娘娘怀着小皇子呢,还是让奴才先行去瞧罢?”
我摇头,继续往前走。没能亲眼见证,我怎么能死心?
下了船,由那内监领着往出事的地方赶。
走得快,身子也日渐沉了,两只脚酸痛难忍,仿佛随时都能跌过去,所幸还有一股气撑着。
这么疾走片刻,到了含凉殿后院,果然见院子里假山旁躺着个人,身上覆了白布。
我脚下一软,差点一个趔趄摔过去。
方合使了死劲稳住我:“娘娘?”
“没事。”
身旁那内监捏着嗓子假生生劝:“万万使不得呀皇后,此人死状恐怖,皇后有着身子,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刺——”
话未说完,我已经将那布揭开了。
我的泪,也在看到那张肿胀发白的脸时,全然不受控制落了下来。
刚到这儿那几年,站在大门紧锁徒有四壁的院子里。那时候,以为这就是我的一生了。出不去,也进不得。
巧馨就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桃树上,两手叉腰冲我天真烂漫地笑,一点儿没被我牵累的颓丧,只一个劲招手:“小姐,原来从这儿瞧出去,竟能瞧得很远呢。您也上来嘛,真的!真的!”
登高望远,自然是不会错的,不过我更多的是在感慨,原来在这儿,一个女人一朝成了天子宮人,即便被废被弃,这一生就只能是天子宮人,至死方休。而巧馨,她还这样年轻,属于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要陪我熬到老、熬到死。
我在那一刻,也不知道到底该愧疚还是伤感。
所以送母亲离宫那日,我曾握着巧馨滚滚颤抖的手暗自发誓:这辈子,无论她、、方合,或是沈家人,我总要护他们一世,再不让谁出事,再不让谁离我而去。
我是这样清楚这个宫里人心到底能有多险恶,她却不懂,可我还是丢下她了,虽然只片刻,却要人命。
我几乎想抱着她嚎啕大哭,却哭不出声来。
小腹又沉又堕,一阵阵钝痛,日头沉沉地晃。
有人在身后唤我:“清…?”
我没能回头,在刺目的日光跟小腹刺痛中,视线渐渐变得空白。
我的心气就这样低了下去,随之而来的,还有胎象的不稳。太后自然担心,特特拨了章显过来静德宫安胎,夏沐烜犹不放心,又传了陆毓庭来一并护胎。
即便如此,陆毓庭言语间的担忧,我仍旧听得出来,尽管他从不曾在我面前露出半分忧心样子。
可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知道,这一胎并不好。
夏沐烜目睹我在含凉殿受惊,又见我日渐郁郁,精神难振,且胎象又不稳,为宽我的心,除了破格恩准厚葬巧馨,还日日不落过来陪我,或说笑话逗我开心,或搂着我柔声劝解,只怕我再这么伤心下去,终是没法保住孩子。
可我依旧伤感难消,他也只能干着急。
终是净雯看不过去了,问:“娘娘是想一直这样伤心下去么?”
我不应,只躺着静静出神。
她继续说:“那日是在含凉殿奉茶的内监先发现的尸首,然而却不曾及时通知皇上,反倒巴巴地来追已行得远的娘娘。此中关节,娘娘竟一点儿也不怀疑?”
我蓦地紧一紧神,嗓音沙哑:“说下去。”
净雯为我掖一掖被角,道:“娘娘有着皇子,那样的场面,您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得的,若早一步通知皇上,皇上如何能不阻止?如此,多半也生不出今日这许多事来。”
“你从来不是多嘴的人,今天怎么想起来劝我。”
净雯眉心微微一动,旋即又平复下去,道:“奴婢只是看不得娘娘这样日日消沉,到底来日方长,眼下顾皇子要紧。且奴婢问了,似乎巧馨识些水性。”
“我知道。”
“奴婢乘四下无人时,曾去过义堂。看样子,巧馨不像是死前入的水。”
“你是说…?”
她点头了:“既然懂水性,即便落了水,总能生出些大小动静。那日在含凉殿内外走动的不下百人,若想掩人耳目,除非…”
我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她说去偏殿给我拿披帛,去去就回。宸妃当时不在席。”
说得语无伦次,净雯却明了地点了点头:“奴婢明白。如此巧合,多半是脱不了干系的。”片刻的静默后,又道:“那日来报信的内监,也找不着影了。”
我几乎想切齿冷笑:“好干净的手脚。”
净雯从鼻子里嗤地一哼,为我掖被角的手势再轻柔不过,语气却漠然得没有一丝温度:“宫里头死一个半个下人,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当日含凉殿内有宴,倘若被人瞧见,咬舌死了也难逃干净。”
我心头突地一紧:“她是出了含凉殿才又折回去的,说好拿了东西就回来,肯定不会乱逛。”
“既是半路折回去的,谁也料不到。倘若无意中听了什么要命话,别人安能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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