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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废后(女强) >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她才十七岁,才十七岁而已!

我的指尖不自觉微微一颤,净雯伸手握住我的手:“娘娘还不明白么?巧馨不过是误打误撞,她究竟听到了什么,才是您如今头一件要弄清楚的事!”

她这样激动的神情,我还是头一回见,当下不觉一愣。

“娘娘合该好好振作。您可以伤心,但不能伤心太久。恕奴婢说句僭越的话,皇上到底是皇上,如今肯万事迁就,为了什么缘故,娘娘心中如明镜一般,自然用不着旁人啰嗦。”

我本能地护住小腹,视线审视般扫过她的脸:“那么你呢…为什么帮我?”

“奴婢一早说过,在宫里当差,各人有各人的盘算。奴婢自然也有奴婢的盘算。”

她坦诚如此,我倒无话可说了。

长久的静默后,终是深深吸一口气,复又吐出,伸手向她:“扶我起来。”

净雯眸中有笑意一点点漫上来:“娘娘能想明白就好。”

我的哀伤,终是在一股心气跟仇恨支撑中,渐渐去得淡了,随之而来的,却是烈火般的仇恨。

仇恨,原来是这样容易滋生的一种情感。

爱一个人,或许能让人变得坚不可摧,却也同时让人变得软弱。可恨一个人,是如冰水萃铁一般的坚韧冷凝,无坚不摧。

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已然生了恨了。

晚上夏沐烜来看我,见我添了些­精­神,也能起身坐着喝粥了,眉眼间的清愁才散去不少。

我要行礼,他忙伸手托住我:“你身子重,往后私底下见朕就不必行礼了。”说完抚一抚我眼下的乌青:“朕知道你伤心,可这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是不是?”

我不免伤感:“臣妾在东陵时,身边就只有巧馨跟着。如今这么去了,终归有些舍不得。”

他低头吻一吻我的眼睛,脸上有些微愧疚神­色­:“朕知道,你一贯心慈,又重感情,伤心些也难免。话又说回来,你若真舍不得,朕让印寿海再去内务府挑几个得力的过来?”

我想也不想就摇头,如今已是多事之秋,再添人哪辨得清忠­奸­?

于是很委婉地拒绝,只说想静心安胎。

夏沐烜经不住我恳求,也同意了,陪着我一同用了膳,又着意说了些好笑的事宽我的心,见我能笑着应和一二,才放下心来,然而依旧绝口不提要调查巧馨遇害一事。

他不提,我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出来。

这一夜正要歇下,却是杨妃最贴心的丹屏由净雯领着进殿来,手中捧着两个锦盒,很郑重的样子。

见了我极恭顺地福了福,喜滋滋道:“皇后千岁吉祥。”

我示意净雯扶她一把,又让看茶。

丹屏捧了锦盒在手中一一打开。

是枚指扣大小的夜明珠,跟柄两掌长的玉如意,尤其是那如意,­色­泽温润透白如雪,直让人觉得那羊脂白的油润­色­泽似要滴出来一般,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丹屏只从容而地笑:“我家小姐说了,回宫后收了皇后娘娘那么些礼,总也过意不去。这夜明珠也不是多稀罕的东西,皇后喜欢可以留作镶嵌之用,不喜欢可以拿来赏人。至于这如意,虽说是整块和田仔玉雕就,却也不定能入皇后的眼,不过顶好是祈过福开过光的,皇后若不嫌弃,用来安枕最合适不过。我家小姐的意思是,待娘娘产子之日,再奉上厚礼恭贺。”

这么突然走一遭已经别有用意,还带了这么厚重的礼,更是意味深长。

我想起那日杨妃说过的话,心下有些微的了然,面上只和靖笑:“好。也替本宫谢过你主子,就说这礼本宫收下了,来日她生子时再回礼相贺。”

说完让去取了十金来,丹屏含笑收下,拜一拜自去了。

她一走,凑近我问:“娘娘,杨妃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语,斜眼看净雯。

净雯淡淡笑:“奴婢没怎么读过书,倒还记得戏文里有‘借东风’一出。”

“那是要做给谁看?”

我揉一揉泛酸的眼眶:“还能给谁看?”看一眼那两个盒子:“送的可是安枕玉如意。”

想了想,似乎也明白过来了:“皇上这样重视咱们这个皇子,阖宫里头谁不晓得?可这么深更半夜走一遭,她倒不怕落了刻意?”

“那又如何?有人领情就好,且看着罢。”

果然,隔日夏沐烜下了朝来看我,随口问我几句睡眠跟吃食,轻摇折扇问:“杨妃近来待你倒客气?”

我只淡淡笑,举着手里的绣花样子给他看:“像不像?”

难得见我兴致这么好,夏沐烜也不忍拂我的意,凑过来装模作样地瞧了瞧,笑了:“确实像点样子了。”

“只是像点样子吗?没瞧见这龙爪,还有龙身上头的鳞片?花了心思的。”

夏沐烜撑不住笑,脸上有松快神­色­,伸手刮一刮我的鼻子:“好,真真像极了,满意了罢?”

“这话听着当真不情不愿。”

夏沐烜忍俊不禁,道:“左右都是朕的不是,真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好啦,是你让朕实话实说的啊?”见我点头了,阖上折扇在绣布上点了点:“别的不说,只这龙爪,朕就瞧着别扭。”

作者有话要说:宸妃……无坚不摧的宸妃啊……

39

39、第三十九章

39、第三十九章

“哪不妥了?”

“你再瞧瞧。”边说边拿折扇指着数,嘴里念念有词:“一、二、三、四,别人绣龙皆为五爪,怎的到你这儿竟差了数目?”眸中全是捉弄的笑意。

我原本只是为岔开话题,当下被指出这么一茬来,自己也愣了愣,脸一热嗤地笑了。

夏沐烜见我笑了自然高兴,仿佛这些日子的­阴­霾已尽数消散,也浑忘了追问我杨妃的事。

不过,更让他高兴的事还在后头。

这日午后去颐宁宫请安,刚转过墙角,却见宸妃的贴身婢女宝娥兴头头从里头出来。

我下意识按着的手往后掩了掩。

“怎的是她?”

满目惊诧,别说她吃惊,我心下也震动。

太后素来不喜宸妃,宝娥是冯若兰心腹,如今倒乘着众人午后歇息的空当,特特来了颐宁宫,且那一脸的喜­色­是掩也掩不住的。

心有疑惑的同时,直觉不会有好事。

果然这预感不错。

进殿去时,太后正半躺半靠在榻上,因久病初愈,脸­色­倒也滋润,只脸上瞧不出喜怒,就闭目任由竹息为她捶腿,片刻后睁眼望向我,道:“冯氏有了两个月身孕,皇帝多半要进她位份,你也要做到心中有数。”

冯若兰…怀孕了?

这消息无异于晴空一声雷,震得我背脊骨一阵阵地颤,面上依旧装得平静:“这是天大的喜事,皇上要进她位份也正常。”

太后不置可否:“嗯——只一样,不可越过祖制去。这话得空你要提点着些皇帝,就说是哀家的意思。”

我忙应是。

然而太后这么无缘无故一句,没来由让我感到惊心。

不过这还是其次,因为只冯若兰怀孕这个消息,已经足够让我心中惊涛骇浪般起伏不定了。

这样烈火烹油般的隆宠下,我根本无法想象,倘若再让夏沐烜知冯若兰有了身孕,会兴成何种样子?重华宫这潭早已暗潮汹涌的水,又会因为她这一胎,掀起怎样的风浪?他日冯氏若生下一儿半女,我跟腹中这个孩子,可还有好日子过?

自然不会有!

她早已视我如鲠喉之骨,哪能轻易放过我?而我,自然也不能轻易饶了她!

巧馨的仇,我总记在心里,片刻不忘!

从太后处请安回来,将此事跟净雯说了。

净雯眉心微微一动,道:“这么大的喜事,冯氏不差人先告知皇上,倒先去了颐宁宫,娘娘不觉得奇怪?”

我乍闻下也惊了惊,心头有怪异的不安一点点泛上来。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太后素来不喜冯若兰,冯若兰此举,未必没有讨好颐宁宫的意思。且她在夏沐烜跟前一贯得脸,如何肯在太后跟前落了人后?

净雯将我眉眼间的辗转看在眼里,垂眸恭顺道:“奴婢失言。”

我释然笑笑:“你也是为我着想。”然而想起冯若兰这一胎,一颗心到底还是沉了下去,看一眼:“让方合去打听下,皇上如今可收到消息了?是个什么反应?”

方合带回来的消息恰如我预料的那般,夏沐烜收到消息后格外高兴,当下就带了人巴巴赶去了虞宸宫,晚上自然是要留宿的。

觑一眼我的神­色­,一点不忍一点担忧:“小姐别怕,皇上这也是在兴头上。”

我嗤地一声从鼻端笑出声来:“我没有害怕,你也不用怕。”看净雯:“她未怀孕时,气势已如日中天,眼下有了孩子,皇上必定更加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吩咐下去,就说是我的意思,往后无论谁来门前作势,咱们都一概不理。”

“娘娘虑得是。”

早已蓄了一肚子气,啐道:“她如今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皇上哪里舍得教她受半点委屈?便是旁人淹死在苦水里,如何能教她冯氏溅到一滴苦水?狐媚东西!”

是啊,别人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便是人命也无所谓罢。

想起巧馨,我的一颗心如同被搓揉般,然而却不能失了心气!

连我都倒下了,身边人该怎么办?

净雯淡淡道:“冯氏在宫中一枝独秀多年,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谁也料不到她这会儿能有消息。其实皇上早盼着她能珠胎暗结,如今有了消息,格外高兴些倒也正常。然而娘娘如今怀的亦是凤子凤孙,实在不必自乱阵脚。”说完微微掀起眼睑看我一眼,复又垂眸,道:“不过冯氏这一胎,的确金贵。”

这一句意味深长,我也听得明白。

如今有了冯若兰这一胎,即便我腹中这个才是嫡子嫡孙,可明眼人都瞧得真真的,哪个才是夏沐烜的心头­肉­眼珠?冯若兰盛宠在身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便是街头无知小儿都知道冯氏一门荣宠无极,更何况宫里头这些个人­精­?

生怕我胡思乱想,忙道:“娘娘别怕,再不济,咱们总还有太后倚傍。”

她一提我倒想了起来,太后先前那样嘱咐我,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回宫前就曾听闻夏沐烜有进封冯氏的意思,如今她有了身孕,进位份再顺理成章不过。然而冯光培在前堂刚惹了嫌隙不久,冯若兰就有了身孕,为宽她心思,冯光培的丞相位,只怕也不容易动摇。

多想无益,于是问:“眼下六宫怕是都知晓了罢?”

冷笑:“皇上兴头头去了虞宸宫,只怕等不到今晚,阖宫里头早炸了锅似地喧腾起来了。想来杨妃这会儿也收到消息了,不定得气成什么样子。”

我不免感慨:“是啊,同样有子,皇上这回当真厚此薄彼了。且看着罢,明日必定更热闹。”

这一个可是夏沐烜心心念念盼着的宝贝,如何能不上心?肯定会有一番热闹的。

自然,越热闹越好,我乐见其成。

当下再不多说,只静静想心思。

翌日一早,夏沐烜晓谕六宫,进宸妃冯氏为宸贵妃,位列四妃之首,掌贵妃宝印,并于七月初七行册封礼。贵妃位列四妃之首,于四妃中独存封号,尊贵只在皇后、皇贵妃之下。冯氏能一跃而居此位,安知生子后会不会再进位份?

而再进位份,就只能是皇贵妃了。

皇贵妃,距离皇后宝座只半步之遥。冯若兰可能甘心屈居人下?

何况还是在七月初七受封,夏沐烜待她,当真情深似海了。

我在那欢庆的铜锣声中静静磨墨:“杨妃什么反应?”

方合站在角落里,静静道:“气得不轻,然而也没发作。”

一壁往小翁里添沉香水一壁冷笑:“她是什么身份?祖上享几世功勋,愣被个破落户抢去了风光,如何忍得下这口恶气?”

“她确实有几分傲气,然而既然能忍着不发作,必定有更深一重心思在。”

垂眸笑得了然:“那咱们就等着她的好戏罢。”

果然不出我所料,三天后的那个清晨,夏沐烜下朝后来看我时,明显带了怒气。

我示意一众人出去,亲自捧了茶盏到他手边:“皇上今天怎的这么早就过来了?”

他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冷哼:“朕是懒惰看他们那副嘴脸!”

我在他身旁坐下,托着腰挪了挪,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他虽在生气,然而见我在挪腰,也立马过来扶我了。

我抱歉地冲他笑笑:“劳烦皇上。”

“小心些,如今可不必从前。”

“知道。皇上前些日子念叨得还少么?”

“你啊…别再吓唬朕就是。”

我温婉笑笑,欠一欠身:“臣妾必定谨记夫子教诲,再不敢乱来。”

他撑不住笑:“真是孩子气。”一壁说一壁喝了口茶水解渴。

我见他目中戾气消去不少,点点他微皱的眉心:“哪里是臣妾孩子气,明明是皇上自己老成持重。”

“说到老。倚老卖老,沆瀣一气,可不是他们惯常的嘴脸么?”

说完冷哼一声,似乎犹有怒气难消。

我不多问,只拿了个柑桔在手里剥,剥好递一瓣给他。

他却只两手垫在脑后靠榻上不动:“你来喂朕。”

我只好照办,递一瓣橘子到他嘴边,他吃吃一笑吃了,仿佛是觉得甜,又吃了枚,方道:“还是这样跟你待着说话最舒心。”

“心安则身安,身安则不容易受外事滋扰。皇上是让他们吵得闹心了?”

他摇头:“能吵得起来倒好。如今是一团和气。”

我故作不知,只莞尔笑:“一团和气不好么?如此才证明皇上驭下有术,君行臣效啊。换了哪一朝哪一代的君王,都是要羡慕的,偏偏皇上还这样抱怨不止。”

他也笑了,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眸中寒气渐渐聚得浓烈,手指轻轻绕着我散落在下的一缕鬓发,似乎在想什么心思:“倒也不是抱怨,只是常此下去终究不成个样子。”喝一口茶:“清清,你主意多,你来替朕想个法子。”

我想也不想就摇头:“臣妾无知,哪里有什么张良计过墙梯呢?即便皇上有意抬举,臣妾知道的那些,也不过是­妇­人一点小聪明罢了。”

他只宽和地笑:“安知你的那些小心思不能帮到朕?朕问你,倘若有此二人,从前视对方只若仇敌,如今却恩爱和气,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二更呢。

40

40、第四十章

40、第四十章

我斜他一记,啐道:“恩爱致祥,和气生财,不好么?皇上这是什么话?”

他亦失笑:“是问得不像样子。不过意思就还是这个意思,你倒是帮朕想想,里头会是什么缘故?”

我摇头,只说不知道。

他不依了,又问,我就还是摇头。

如此反复几次,我才淡淡道:“多半是其中一人率先低头了罢。否则,也必定还是那针尖对麦芒的样子。”

夏沐烜似乎觉得有理,点一点头,又问:“还有呢?”

我冲他歉然笑笑:“旁的臣妾当真不晓得了。且别人的事,咱们管这么多做什么?”

“可朕怎么觉得只听了一半?”

“臣妾当真猜不透,皇上可别再问了罢。”

看我的样子不像在借故推脱,他也不好逼我,无奈地摇了摇头,靠回榻上静静思索,我就拿了花样子在手中比对。

片刻后,夏沐烜似是想起了什么,眸中有清亮的光泽泛上来,起身凑过来,随口一句:“杨妃近来倒日见乖顺了。”

我笑:“将门虎女,有些气­性­也不打紧,况且又是快做母亲的人,怀着孩子­性­子变柔软些也正常,于大体处无妨就好。”

他想了想,释然笑了:“也是。只是她向来跟宫中妃嫔不对盘,如今这样温顺,倒让朕觉得过于苛责了些。”

“女儿家的心思,还要皇上体贴才好,如今还怀着孩子呢,且又是头一胎,难免会担惊害怕。同样将为人母,臣妾也深有体会。”

他搂一搂我的肩,安慰我:“别怕,陆毓庭的医术是不错的。”

我笑着点头:“其实真要说起来,后宫虽是小事,可也不尽然都是小事,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臣妾只希望六宫祥和,皇上在前朝也能安心。”

夏沐烜随手点一点水晶瓶里供着的那株百合花瓣,喃喃道:“可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么?”些许的静默后,眉眼缓缓舒展开来:“其实杨妃有孕时,朕忧心太后的病,全忘了要进她位份。如今宫中又添一喜,索­性­一并进了她的位份也好。清清,你意下如何?”

我的一颗心渐跳渐定,果然方才那一句他听明白了,脸上却只得体地笑:“皇上既然已经有了主意,臣妾照办就是。”

“朕是瞧她近来待你还算恭敬,想着从前的事,多半她也受足了教训。当然,倘若你反对,不册也罢。”

我啐道:“皇上这是什么话?臣妾是这样小心眼的人么?”

他也笑,搂我过去,一下下轻抚我垂落在肩的长发:“朕知道你一贯懂事,不过是引你多说两句话,你别吃心。”

“什么吃心不吃心?没得叫人听了笑话。说起后宫有子,别的不提,静妃跟修容都是有所出的,总不进封似乎也说不过去。”

“嗯——修容一向本分,抚育月篱也尽心,就给她妃位。静妃在朕身边积年亦恭谨,进为贤妃也可以。惠妃体弱,这些年朕看顾得少了些,也不能总薄待她,就一并进为德妃罢。其余的你看着办,罗列好名册封号一并给朕过目,不必一一禀了。”

我忙应是,旋即想起一事,斟酌片刻,道:“先前薨了的蓉嫔,这会儿若行追封,臣妾觉得倒也合适,皇上以为呢?”

“亏你还记得。也好,就照你的意思办。”

他似乎很满意,闲话间天­色­渐沉,又一同陪我用了晚膳,听了我的劝,去咸福宫瞧杨妃。

夏沐烜一走,忍不住问我:“杨妃不是好善与的,焉知娘娘今日这样帮她,明日她不会反过来加害咱们?

我笑笑,看净雯,净雯淡淡道:“宫中形势本就此一时彼一时,娘娘这么做,也是为了必要时借一借她的力,到底她家朝中有人,能与人分庭抗礼。且进封六宫不是小事,不是太后提,便只能由娘娘提了。”

我没吭声,却也点头了。

似乎不大苟同:“其实娘娘回宫前,虽说杨妃掌权,但到底还是太后说了算。所以杨妃…不得进封,多半就是太后的意思了。太后向来不喜欢妃嫔诱惑皇上,不说旁的,只说为娘娘着想,也必然不愿意看到宫中有太多高位妃子。娘娘何必——?”

净雯颇感慨:“是啊,进不进封,何人进封,泰半是太后说了算的。”

她这一句语气怪异,我乍然听闻不免愣了愣。

然而不及深思,就说了:“太后心中比谁都明了,譬如当初进封瑞芬仪,奴婢瞧着,余氏彼时还不是正经主子,再进位份也无法一跃而至高位,太后才会格外赏下这么个恩典,倒也不差。至于冯氏…她那贵妃的封号是皇上打定主意要给的,太后…多半也不好太拂皇上的意。”

这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我深以为然地点一点头,净雯却不说话,我只当她一贯如此,当下不多想,按一按的手,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正如净雯所说,宫中形势本就此一时彼一时,这个道理太后只会比咱们更明白。且大封的事皇上心有另有打算,如今多说无益,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如此,再不好说什么,想了想,复又开口:“冯氏有孕,这场面上的活必定是要过一过的,否则皇上那儿总说不过去。”

我叹气了:“是啊。”揉一揉眉心:“吃的用的一概不能送,免得出了什么事赖到我们头上。”

净雯静静道:“荣王府前次送娘娘的那尊送子观音是好东西,想来能入冯氏的眼。”

“嗯,是东西好,寓意也好,再合适不过。”不无赞赏地看一眼净雯,转而望向:“就送那送子观音。明天你亲自送过去,别人我不放心。”

翌日一早,夏沐烜将六宫进封得事跟太后提了,太后也没反对,只细细瞧了会儿我罗列好交给夏沐烜的名册,点了点头,将那册子递给竹息,竹息收了去。

如此,夏沐烜要大封六宫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除了宸妃的胎,这是接连而来的第二桩喜事,由不得人不高兴,整个重华宫沐浴在一片喜庆祥和中。

这日晨起后,一壁为我梳头,一壁说着宫中琐事,却是秋覃进来报,说静妃带了二公主芷媛特特过来请安,我忙让秋覃先奉上瓜果点心好生招待。

静妃是娴静淡雅的女子,一向不爱过问宫中是非,我其实也喜欢这样的女子。

来到外殿,芷媛正抓着个佛手在玩,十分有趣,或许是自己有了孩子的缘故,见了别人的孩子也格外欢喜。

静妃见了我,起身要拜。

我示意净秋昙扶住她,温和笑:“日日见面,就不必拘礼了。”

静妃温柔睇过芷媛,柔声道:“还不见过母后?”

芷媛像模像样笑着喊一声“母后”,旋即抱着佛手继续玩起来,再不理我们,小模样生得十分可爱。我看着喜欢,又让秋昙拿了蜜饯、栗子糕、瓜果各一碟让她捡着吃。

静妃目光温温扫过我的小腹,道:“臣妾瞧着,娘娘的气­色­还不大好。其实娘娘有孕在身,又是头一胎,该多宽心才是。”

我料不到她头一句就是这样直白温情的话,愣了愣后就笑了:“大概是暑气重,近来也有些窒食,不碍事的。”

静妃亦笑,“其实心境平和,最利于安胎。”

我深深看她一眼,笑得一点了然一点感怀,拨了拨果盘里的石榴仔:“是啊,到底你生育过芷媛,比旁人细心些。”

她笑笑,顺着我的视线去看芷媛,然而脸上明明在笑,眼中却分明有浅浅哀伤一抹转瞬即逝,快得让我以为自己眼花。

其实转念想想也就明白了,这个宫廷里谁没有属于自己的苦楚,我是皇后,都过得如此战战兢兢,更何况她这样的普通妃嫔?

这头正说着话,那头芷媛也不晓得碰了什么,哐啷一声响的同时,她自己也“哇”一声哭了出来。

我跟静妃都是一愣,待孩子跑过来,一问之下才知道是碰碎了个小翁,大人还未责怪,她倒先吓哭了。

见孩子抽抽噎噎红了眼眶哭个不停,我跟静妃相顾皆笑,着意安慰一番,我又让秋覃去拿了小玩意来哄,才渐渐止了哭闹。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们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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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41、第四十一章

大封六宫不是小事,我是皇后,又摄六宫之事,一应大小事原该由我亲自把关。

然而我如今身子渐沉,自然无法事事亲历亲为,且太后又是久病初愈,经不得­操­劳,于是只好日日遣了去颐宁宫帮衬着打点琐碎事务,想着到底她心细,又是最能让我放心的人,多少帮得上忙。

午后那会儿正在歇息,眼皮突地一跳,跟中了邪似的。

这么一下惊醒后就再睡不着了,索­性­披衣起身。

夏日午后炎热,香几上小瓮里沉香水的清雅淡香一阵阵飘来,倒磨去了不少暑气。

殿中十几把风轮呼呼直转,那风撞上墙壁再撞过来,平日吹着倒也觉得凉快,这会儿也不知是不是出了汗又吹了风的缘故,竟有些瘆得慌。

净雯听到响动打帘进来,我不经意扫她一眼,却被她那神情唬得一愣:“怎么了?”

她小声道:“静妃方才差了贴身的元宵来传话,旁的没说,只说二公主夜里起了疹子,也让娘娘仔细瞧瞧早间打碎的那个小瓮,说恐怕那里头有些问题。”

我蓦地一怔:“什么小瓮?”

“摆正殿长几上那个,一贯用来盛放沉香水。”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沉重,我心头突地一跳,脖子几乎有些僵硬。

沉香水是我日日都要置在殿里头的,用来提神再好不过,如今就搁在一臂远的香几上,我却不敢回头去看。

怔愣间,净雯已经将那小瓮抱出了殿去,旋即又回来,正­色­问:“娘娘,是否要宣太医来瞧瞧?”

我想也不想就点头了,下意识伸手护住小腹,没来由得觉得恐慌。

静妃不是三不着两的人,此番竟特特遣了贴心的元宵来捎话,必定事出有因,几乎不用太医验证,我已能够断定,那沉香水必定有问题。

然而左等右等,等来的既不是陆毓庭,也不是章显,而是锦秋。

锦秋几乎是小跑着进了殿来,近前来后“噗通”一声跪下,抿­唇­忍了忍泪,道:“回娘娘,内务府的王忠下了狱,也被一并捉了去。太后让娘娘不必惊慌,必定想法子劝着皇上。”

我乍听下不由得浑身一凛,手腕上戴着的一串翠玉珠碰撞得叮当乱响。

净雯忙扶住我:“娘娘当心。”

我死死握住净雯的手臂,问锦秋:“你说也被审刑司捉了去,到底为了什么事?一样样说清楚!”

锦秋忙道:“宸妃午间穿上内务府送去的吉福,不久后就动了胎气,这会儿皇上已经让太医院的人都赶去保胎了,然而情况似乎不妙。”

难怪方合到这会儿还请不来太医院的人,原来是这个缘故。

我直觉不好,又问:“那么呢?怎么会被牵扯在内的?”

锦秋抬头望我一眼,复又低头下去,道:“午后内务府的人送各宫封妃的吉服来颐宁宫给太后过目,太后自然懒得管那些细枝末节,就全权交给竹息跟打理了。宸妃那件衣裳,是碰过的,而审刑司那边,皇上也派了太医过去,确实从指甲里验出了‘白附子粉’。”

白附子粉?那是什么东西?

然而不等我这一问出口,已经感觉到净雯扶着我那只手轻轻一震,如果不是我此刻正扶着她的手,几乎感觉不到这细微的震动。

这样的震动,本能地让我觉得惊悚。

背心有寒意一阵阵窜上来,在这一殿的残余沉香水味中,不经意间一瞥,只觉得窗纱上投下的那株杜鹃的虬枝伸得狰狞恐怖。

倘若宸妃这一胎没了,我无法想象,夏沐烜会震怒成何种样子?

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出事!

巧馨已经没了,我身边如今还剩下的人,就只剩下一个,如果连她都去了,我该怎么办?

于是起身:“去审刑司。”

净雯一壁扶我一壁劝:“审刑那样污秽混乱,娘娘怀着皇子呢,万万去不得。”

我全然不顾,只继续往前走,锦秋忙起身来扶我。

审刑司里头关的多是犯事宫婢跟内监,偶尔也有宫嫔,远远听着就有哭声叫冤声一阵阵传来,吵得人脑壳疼。

我在囚室尽头的牢房里找到了,看守犯人那老内监脸上讨好的笑意满得仿佛能滴出来,我让赏了他五两银子,打发他去了。

见了我,凄凄喊一声“小姐”,一行泪就滑落下来。

她很少这么喊我,也一贯不在人前流泪,我只觉得一颗心似被人捏了般,生生疼痛,可不得不振作。

缓一缓泪意,问:“他们对你用刑了?”

她拿袖子抹一抹皱纹满布的脸,摇头。

我握紧她的手臂:“不要怕,我无论如何都会救你。”

这话是对她说,也是对我自己说。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我心里一点儿也没底,眼下也只能寄希望于冯若兰的胎能保住才好。

很快就冷静下来了,这才想起来似的,慌道:“娘娘有着身子,如何能过来这种地方?”一壁说一壁推我,似乎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了。

我捉住她的手:“我没事。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她被我那眼神看得怔了怔,方停了手里的动作,道:“这事是奴婢疏忽了。王忠他是…奴婢自然晓得。午后那会儿一群人说说笑笑,一高兴便松了神,碰了那盒子里的东西,不过那也是在看完衣裳之后。”

我心下生出一点微薄的希望来,急急问:“有人可以为你作证吗?”

她沮丧地摇头。

我又问:“竹息呢?”

“竹息那会儿正忙着伏侍太后歇午觉,未能亲见。”

净雯几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当真巧得很。”

我不疑有他,只望着,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求皇上彻查此事。事情既然出在太后宫里,总还有一线生机。”

说完又切切嘱咐她几句,由净雯扶着急急往虞宸宫赶,笃定了夏沐烜这会儿必定在那里。

净雯劝不动我,只得加倍小心扶着我往前走。

到虞宸宫时,外头早已乱作一团,有宫人端了水盆进进出出,见了我多半只象征­性­地宿一宿自去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声沉喝从内殿传来,那声音再熟悉不过。

一殿的噤若寒蝉,仿佛连心都跳得停了,继而就有额头砰砰触底的声响一声声传来,夹杂着宫人的嘤嘤哭泣声,我的一颗心直往下沉。

进到内殿一看,只觉得里头比外头还要混乱,太医院的人黑压压跪了一地,夏沐烜坐在床沿,额头上青筋战栗的样子看得我几乎当场倒抽一口凉气。

血腥味扑鼻而来,熟悉得无端让人觉得惶恐。

净雯紧一紧扶着我的手,小声道:“皇上在气头上,娘娘切莫急于说情。”

“知道了。”

我上前去,微有些吃力地朝夏沐烜福一福,夏沐烜的视线只淡淡扫过我,道一声“起罢”,再没了后话。

他那样沉重的哀伤,看得我一颗心也跟着左突右撞,当下连舌尖也麻了,情知此刻说情必然不会有好结果,于是宽慰他几句后退了出来,原还想去颐宁宫求见太后,终是熬不住,只得先回宫去,遣了方合去太后处听消息。

到了后半夜,外头风雨声四起。

一阵响雷声中被突地惊醒,醒来后才知道已经出了一头一脸的汗,连背心都是湿冷的,风像无形的手穿纱而来,没来由得让人觉得不安。

喊一声“净雯”,净雯打帘进来,一壁走一壁道:“娘娘必定是被外头的风雨声给吵醒了。这会儿离天亮还早,您再睡会儿。”

她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我直觉不好:“出了什么事?”

净雯踌躇再三,终是说了:“方合那儿方才来了消息,说宸妃醒了,知道小产后哭得不轻,皇上亦伤心,又听了去审刑司查验那名太医的回禀,当即就下了旨。”

“什么旨?”

她一脸的不忍,见我脸­色­不好,也不敢十分欺瞒,轻声道:“是绞刑。”

我只觉得脑壳如被针刺一般,疼痛一点点漫进脑仁,再传递给四肢,手脚先是轻轻地颤,继而震颤。

脑中轰隆作响的片刻里,竟然还晓得要穿衣。

净雯慌了:“娘娘要做什么?”

“我去颐宁宫求太后。”

她情切,不住口地劝:“娘娘这会儿求太后也不见得有用。且奴婢听方合的意思,仿佛太后被扰得头痛,服了药一早睡下了,这会儿如何传得进话去?必然是要等到明日天亮了。”

就算我可以等,也等不到天亮了。

当下也顾不得束发,穿好衣裳趿了鞋子就走:“那我们去求皇上。”

在虞宸宫偏殿等了许久,夏沐烜才从内殿出来。

只一夜,他的下巴上已经布满了青­色­胡渣,眼眶亦红,然而眼中戾气犹未散尽,亦哀伤。

许是不忍见我怀着身孕还长久跪着,片刻的静默后,终是上前来伸手扶我一把:“地上凉,起来说话罢。”

我不肯,往后挪了挪,道:“臣妾恳求皇上开恩。”

他愣了愣,目中戾气未除,旋即又添了一重,迫使我:“你要替犯­妇­求情?”

我凄凄:“在臣妾身边积年,她的人品臣妾再清楚不过,断然做不来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且此事疑点重重,臣妾万祈皇上重新彻查,不使一人冤没。皇上,这话可是您亲口说的。”

“是。然而如今证据确凿,卜太医已验明,犯­妇­双手确实沾有附子粉,这又如何解释?”

我无言。转念一想,道:“这点臣妾不想狡辩,巧合也好,误会也罢。臣妾今夜前来,只想恳求皇上再宽限三日,只消三日,倘若查无别情,那么皇上到时候再下旨,也无不可啊。”

夏沐烜眉心微微一动,盯着我的目中一点淡漠一点犹疑。

我又道:“古来多少冤屈人,都是因着草草了事而枉送了­性­命。皇上于政事上一贯清明,必定不忍见人无辜受死的,是不是?”

我的神情是凄惶的,映在他的双目中,自己瞧着都有些可怜。

他眸中有不忍神­色­泛上来,我正要再劝,宝娥一脸惊惶地奔出来,哭道:“不好了,皇上,娘娘哭死过去了。”

夏沐烜眸中一紧,视线审视般扫过去,闭目须臾复又睁目,神情决绝:“朕口谕已下,再无收回的道理。此事再不必提了,你回宫去罢。”

说完再不看我,转身进内殿去。

我只一动不动跪着,看着那明黄一­色­消失在朱红菱花长门后头,心中茫然得想哭。

,,我竟然救不了你。

风从漪澜殿的正门穿堂而来,些许的静默后,净雯进殿来扶我,我借着她的手起身,一步步往外走。

虞宸宫的飞檐翘壁,平日看来雕栏玉栋,此刻在这狂风雷鸣中,益发瞧着像魑魅魍魉,正吐着殷红信子欲将人吞食入腹。

我在那风雨狂作雷电交加中,一级级下台阶去,却不晓得踏中了什么,脚下一滑,一个不稳硬生生摔了过去,一阵滚落后,伴着净雯一声恸喊,整个世界在剧痛中归于平静。

吞噬了般。

作者有话要说:行到山穷水尽处,坐看风起云涌时

42、第四十二章

42、第四十二章

三日后的那个清晨,我在一殿的苦涩药香中缓缓醒来。

小腹的平坦跟刺痛告诉我,我的孩子,已经在那个暴雨之夜没了。

我在醒来那一刻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恸声抱怨,只一点点望进帐顶绣凤的金­色­纹路里去。那样鲜活的纹路,鳞鳞凤尾金芒熠熠,从前看来只觉得富贵奢华,情上心头时,也曾有那么片刻的遐想,遐想那一缕缕纹路,或许就真是凤凰于飞的好兆头了。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只想放声大笑,笑着从前的无知跟懦弱。

是啊,我是皇后,也曾手掌权柄,可我是否真正懂得,这权柄究竟意味着什么?

其实并不十分明白,也正是因为不明白,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巧馨相继不明不白离我而去,连同腹中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夏沐烜的承诺,终究成了预料中的一纸纸鸢,我甚至不愿意去苛责,也懒得苛责。

这一刻,我是这样清晰而深刻地懂得了,在这个宫廷里,只要拥有权利,也唯有拥有权利,才能护要护的人,报要报的仇!

所以从今往后,我要权利,也只要权利!

至于冯若兰,我岂能容她活得安生!

十指划过床上铺着的青玉篾嘎嘎响,净雯打帘进来,见了我的神情,不由得一怔,须臾后轻声问:“娘娘醒了?”

“方合呢?”

“正在殿外候着。”

“让他过来。”

净雯不敢耽搁,立马去唤方合进来。

方合进来时,眼眶犹有些红,我的视线轻轻带过他,复又看向帐顶,道:“的尸首是不是被扔在了乱葬岗?”

方合垂眸,哽咽道:“娘娘放心,奴才塞了些银两给收敛尸首的小内监,已让他寻着一处悄悄将姑姑葬了。姑姑地下有知,情知娘娘如此待她,必定感怀娘娘深情。娘娘身子虚,切莫太伤心了。”

我半晌默默,几个深呼吸后平复了胸口酸楚,道:“知道了,你做得很好。”想了想,又道:“太后听闻我小产必定担心,你去颐宁宫传个信,就说我如今已经醒了,让太后宽心。”

方合忙道:“是。太后自那日大雨后,有痼疾发作之势,又听闻娘娘失子,更加伤心难耐,如今躺着再不能理事。皇上一头要顾冯氏,还有咱们这儿,又要忧心太后的病,当真□不暇。其实冯氏失子,太后倒不曾说什么,可娘娘怀的到底是嫡皇子,听闻也传了皇上去责问,只是终究…皇上这会儿,只怕也伤心。”

接二连三失子,他自然伤心,然而他的痛也不过如此,又能伤心多久?

再一想,太后在这会儿痼疾发作,总觉得不大对劲,然而这点疑惑一冒上来,很快就被强行摁了下去。

必定是我想多了。

如此再不说话,只挥了挥手,让方合去了。

净雯在一旁静静听了片刻,见我久没有开口的意思,轻声劝:“逝者已矣,娘娘保重自身要紧。”

我只木然望着帐顶,不语。

她望我半晌,近前一步来,为我掖了掖被角,道:“世间冤屈之事数不胜数,枉死之人也不止千万,宫里头更是如此。而冤死之人,那仇恨也唯有生者能讨回来。所以娘娘这仇,唯有自己能讨,也只有自己能讨,半分不得倚靠他人。”

这话说得奇怪,我侧目,望她片刻,问:“你呢?可也有恨?”

她只不语。

我收了视线再不看她,盯着帐顶自言自语:“其实我一早查过你。”

她面不改­色­:“那么娘娘都查到了什么?”

“你曾在齐妃宫中当过宫人,齐妃犯事后,才被调去政元殿奉职。我从前总在想,你既是齐妃的人,对我多半有恨,所以才会一直冷眼旁观。”

“奴婢这点底子,原也没想过能瞒您太久。其实娘娘自回宫后,行事一贯小心,心思缜密亦有智谋,待人谨慎不无防范,只是输在心肠柔软。”

她这样赞我,我倒疑惑起来了:“齐妃的死归根究底也是因为我,你竟不恨我?”

这话问得直接,净雯只沉定笑笑:“奴婢虽为齐妃宫人,然而并非她心腹,齐妃待奴婢不过如此,奴婢对她也并无多少主仆情谊。且奴婢一早说过,在宫里头存活,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奴婢为了自己那点小心思,只会助娘娘一臂之力,所以娘娘可以信任奴婢。”

我在长久的辗转后,点了点头:“既然彼此皆有缘故,那就各自心知肚明罢。你的事我不想多问,终归多说无益。可你方才说,我若要报仇,半分不得倚靠他人,似乎话里有话。”

净雯眉心微微一动,复又平复下来,静静道:“其实齐妃一事,倒让奴婢看明白了许多事。”声音再沉一沉:“方合说太后痼疾又有发作之势,娘娘不觉得太巧合了些?”

她的语气极轻极淡,双目直直望着我,神情坦然,我却差点一个挺身从床上弹起来,眉心一阵耸动。

净雯手一伸稳稳按住我:“此番之前,奴婢还不敢十分相信,如今看来,泰半已经明了了。娘娘聪慧,必定不是全无疑惑的,是不是?”

风吹动庭院后头那株玉兰的枝叶簌簌响,将她的声音衬得虚幻而飘渺。

即使在这螅蟀居辟时分,我也觉得有寒气从栖鸾殿的角角落落漫进来,周身泛冷,连舌尖都是麻的:“你也觉得事情诡异?”

她并没有立即答我,只轻描淡写反问一句:“冯氏能在宫中积年不倒,娘娘当真以为,就只是皇上偏爱的缘故么?”看我一眼:“其实皇上一贯孝母,倘若太后真心厌弃冯氏,纵然皇上百般庇护,太后若真要寻她的错处,想也不会半点找不出来。齐妃,不就是先例了。”

她缓缓道来,我的一颗心却越跳越快,快得仿佛再缓不下来一般。

一把握住她手臂,握得死紧,仿佛想借由这个动作,来平复我心头的震惊。

净雯就只任由我死死抓着她,眸光平静仿若铜铸的镜面,我在她那再清明不过的眼神中,看到自己的神情一分分僵了下去。

确实,也说过,齐妃当年擅自捣弄巫蛊,正是太后查办了事的。彼时能那样雷厉风行,如今倒能眼睁睁看着冯氏扶摇直上?

再一想,竹息初见我时眉眼间的怔愣,太后多次在众人面前提及盼我有孕的急切,宝娥那日兴头头从颐宁宫出来的神情,一幕幕一点点在眼前回放,还有沈氏一族的倾颓,沈月清父兄之死。

而太后,作为沈氏最深最重一重倚傍,竟能由着母族没落而不想方设法补救?却坐看冯氏扶摇直上?

想要不信,然而在这么多蛛丝马迹面前,却不由得人不信。

想明白过来后,先是指尖轻轻颤抖,继而全身开始滚滚震颤。

我这一生,从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害怕。

净雯牢牢握着我的指尖,我知道指尖是冰冷的。

“其实早一日明白此种关节,早一日有所防范,于娘娘未必就是坏事。”

胃连着喉咙火烧火燎地疼,我的声音几乎是沙哑的:“其实我一早觉得事有蹊跷,只是…不说从前,此番我有着身孕,太后若待我真心,如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特特遣锦秋来告知我真相。想方设法隐瞒都来不及。皇上看重宸妃这一胎人人皆知,失去了必定震怒,他在气头上,想来任谁去求情都不会有转圜余地。太后在宫中积年,又是皇上生母,怎么会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深吸一口气:“她们是料定我没法置之不理。”

“是。奴婢方才说了,娘娘只是输在心肠柔软。冯氏树敌无数依然积年不倒,足可见太后待她,也不是表面看来那般厌弃,所以娘娘更应该早作打算。”

我在那透心凉的寒意中,咬牙点一点头,缓缓闭目:“若有人来探视,你知道该怎么说。”

“是。娘娘且先歇息,来日方长。”

冯氏失子后,夏沐烜待她更多了重怜惜,对我倒也并非不愿意看顾,然而那情在旁人看来是再虚不过的。

两相比较,孰轻孰重、孰真孰假,自然一目了然。

兼且失子­宮­嫔无法侍寝,我待他也不如从前那般屈意,久而久之,他来我宫中的次数自然就少了。

眼见我这个中宫皇后有失宠之兆,冯若兰盛宠下越发如烈火烹油,静德宫一朝间再度成了门可罗雀,昔日鼎盛之时有多热闹,如今就能有多寥落。

我毫不在意,只日日静养的同时,在满殿经久不去的苦涩药味中静静思索,试图将满腔恨意慢慢磨成心头一柄利剑。

不现其形,不露锋芒。

这一日日落时分,我站在纜­乳­芟拢望着眼前一池碧荷,头也不回问:“冯氏当年,是怎么见宠的皇上?”

净雯睁了睁目,复又垂下眼睑,一字一句缓缓道:“一曲蝶恋花,轻舟佳人归。正是皇上积年于华清池上初遇冯氏时的咏叹之作,六宫无人不知。此后冯氏宠冠六宫,也在预料之中。”

语气颇唏嘘。

我将那句“轻舟佳人归”反复念叨了数遍,双眼微微眯了起来:“这么说,皇上当真一早见过她?”

净雯讽刺笑笑,凑到我耳边低声几句。

我点一点头,她自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们慢慢瞅。

43、第四十三章

43、第四十三章

印寿海进殿来时,背弓成一个极谦卑的弧度。宫人上了年纪似乎大都佝偻,无关身形,只是积年侍上落下的老毛病。

近前来,朝我屈膝打了个千。我指一指跟前的杌子,示意他坐下再说。印寿海也不推辞,谢恩后笑着坐了。

拨一拨手腕上的翠玉镯,淡笑着向他:“公公今日愿意走这一遭,本宫当真欣慰。”

印寿海忙要起身称“惶恐”,我伸手示意他不必如此,拨了拨荷花瓶里头微红吐白的荷瓣,道:“你在宫中多年,必然世事洞明,且咱们自己说话,也用不着打那许多马虎眼。其实本宫今日的情状,你我心知肚明。如今也算本宫有求于你。”

我的神情是黯然的,印寿海一壁朝净雯猛使眼­色­一壁赔笑:“娘娘乃顶顶尊贵人,奴才微末之身,能为娘娘分忧解难已是奴才天大的福分。娘娘切莫伤怀,皇上其实是看重娘娘的。”

看重我?

我几乎想嗤笑,然而到底对着他的心腹,不好露出样子来,于是只委婉笑笑。

印寿海抿去嘴角笑纹,掀起眼皮望我一眼,复又垂眸,切切道:“娘娘失子后有多伤感,奴才自然明白。可皇上到底是皇上,娘娘这样冷着皇上,奴才瞧皇上也郁郁。其实接连没了两位皇子,皇上亦伤心,且近来政务繁忙,太后也病倒了,皇上这些日子亦累得慌。奴才想着,事情到底过去了,这么僵持着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不如…”

我起身,走之窗前,深深叹一口气:“只怕皇上厌烦见我。”

印寿海忙道:“娘娘自轻了。奴才在皇上身边积年,皇上的­性­子,奴才还是知晓些的。”语气再恳切些:“皇上其实是愿意亲近娘娘的,娘娘慧智,如何不明白呢?”

我背对着他,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

他当真愿意亲近我么?

也许罢,到底我也能适时给他出个主意解个难了,然而这样的亲近到底带了目的,我怎么不明白?

沉默片刻后转身,脸上已换了感激神情,道:“你能诚心待本宫,本宫自然感激。话又说回来,你伏侍皇上积年,皇上的脾气总比旁人了解多些,虽说你们开口总称奴才,然而在本宫看来,你们常年伴上,便是寻常宫嫔都比不上,往后该劝解的地方也该劝解,到底龙体康健要紧。”

印寿海颇感怀地垂下眼睑去,恭恭敬敬道一声是。

净雯一壁烹茶一壁唏嘘:“娘娘看中咱们,是娘娘宽仁。不过奴婢倒是听闻,虞宸宫的规矩是极严的。宸妃那样的柔弱人,责罚起下人来,倒一点儿不含糊。”

我嗔怪瞪她一眼:“你平日不是浑说的人,今日怎的也失了分寸?不知轻重的话再不许说了,让人听了去,只会说本宫无容人之量,知道吗?”

净雯不情不愿地称一声是,印寿海立马赔笑:“娘娘贤惠,阖宫无人不晓。”

我只付之一笑,从净雯手中接过来茶盏,净雯又捧了茶盏给印寿海,印寿海起身小心接过去。

吹了吹水面上浮着的几片茶叶,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宸妃这些年,倒真是隆宠不断。”

印寿海这样的人­精­,如何听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似笑非笑地笑笑,道:“宸妃…确实有些福气。”

净雯执一柄寸把长的绢扇轻轻为我打扇,语气感慨:“奴婢还记得,宫人们传唱的那半厥诗句,正是当年皇上初遇宸妃的写照。仿佛是…一曲蝶恋花,轻舟佳人归。”

说完拿眼去看印寿海,印寿海讪讪笑。

我心中越发了然,从果盆里拿了个枇杷来剥,笑着望一眼印寿海,道:“其实用枇杷加了银耳熬煮,清热止咳再好不过,如此也省了用药。”

印寿海眼角的皱褶笑成饱满的弧度:“到底娘娘最体贴皇上。”

我淡淡笑,又道:“方才净雯说的那句轻舟佳人归,本宫听着有些意思,莫不是还真有段前缘么?”

印寿海乍然听闻下,眉毛不自觉向上高高一扬,复又乖顺下去,垂眸笑:“其实皇上积年之时,代先帝去过一回南地,也正是因着此间一番因缘际会,才有了她…如今这等好福气。”

他说得含蓄,我当下却想起来了。

仿佛那晚在西窗下赏月时,夏沐烜就提到过他曾在弱冠那年去过一回南地,原来有这么个前情在里头。

心中有些微的了然,如此更要度量冯若兰在夏沐烜心中的分量了。

一同吃了会茶,又闲闲说了几句,印寿海躬身打了个千去了,我特意让净雯送他出去。

净雯回来后,凑到我耳边轻声道:“他让娘娘小心着,说是有天大的恩情,轻易不好辜负。”

我将“天大的恩情”反复咀嚼数遍,心中猛一警醒。

似乎夏沐烜自己也说过,没有冯若兰便没有他今日,可见当年在南地,确实是生了些事的,而这天大的恩情,又是怎样一份恩情呢?

手一紧握住净雯的手臂,净雯了然地拍一拍我的手背,道:“奴婢这就让方合去查。”

“让他千万小心,不能让人瞧出一点蛛丝马迹。”

净雯郑重地点一点头。去了。

再回来时,净雯身后竟然还跟着锦秋。

想起当日的事,心头微一刺痛,然而面上依旧装得平静。

锦秋近前来朝我福了福,许是见我面­色­不好看,­精­神亦差,眼眶当即一红,切切道:“太后这几日病得重,方才醒过来片刻,还记挂着娘娘,特特命奴婢来瞧娘娘。”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脊梁骨上跟被蛇信子舔了般,激灵灵一颤,差点一个不稳没能托住手中茶盏。

净雯一个箭步过来稳住我手臂,轻轻道:“娘娘身子还未痊愈,当心着。”

锦秋不疑有他,越发感伤起来,近前一步来:“娘娘面­色­这样差,合该好好歇息的。”

我极力稳一稳心绪,淡淡笑:“其实已经好多了。”

锦秋目中有悯意一闪而逝,复又振奋­精­神道:“太后听闻娘娘失子,当即就病倒了。可到底那一宫自己也出了事。且当日娘娘因何缘故滚落的台阶,如今已查无可查。即便太后事后想责问,也不好不顾念皇上。娘娘明白的。”

“是,我都明白。”我点头,旋即又问:“太后病得严重么?可传太医去瞧了?”

“娘娘放心,陆大人已经来了颐宁宫日夜侍疾。”

我仿佛松了一大口气,扶着净雯的手臂起来:“太后这么一病不起,本宫说什么都要去瞧瞧才安心。”

锦秋赶忙伸手拦我,不住口劝:“娘娘使不得。如今最是要好好保重自身的时候,如何能再出去见风呢?万万使不得!”

“然而太后——”

“太后有陆大人看顾,必然出不了岔子,娘娘宽心就是。”

一壁说一壁看净雯,净雯亦劝:“娘娘还是听了锦秋的劝罢,陆大人的医术是极好的,前次也是他去颐宁宫侍的疾,且他看顾太后多年,总有些心得。”

如此我也就不再坚持了,锦秋似是想起了什么,道:“太后的意思是,娘娘且先静心养着。所有的冤屈,太后早晚得替您讨回来。”

“好。”我情切切拍拍她的手,脸上虽在笑,一颗心却如同浸在寒冬冰水之中,透心寒凉。

太后,我曾一度以为可以仰仗并全心全意信任的亲人,当真疼惜我么?

从前还抱有一丝残存的希望,如今看来,已再明了不过了。

净雯送了人出去后回来,见了我的神情,当下也不烦我,就为我理了理衣摆,轻声道:“娘娘那日踏中的是碎冰,并非不当心。”

我阖目,良久后才道:“我知道,那会儿脚下明显滑了滑,我就已经知道着了她的道。”

“那日下着大雨,冰化得极快。皇上赶来的时候,东西已经融得没影了。奴婢即使想据实禀告,也没有证据。”

我睁目望她一眼,复又闭目,将不自觉涌上心来的那股怒与恨以几个呼吸平复下去,道:“既有太后暗中通融,皇上又不忍责难,朝中还有父兄可依,她今时今日的地位,旁人可轻易撼动得了?且如今我失子已成定局,再追究,也治不了她什么大罪过。”

何况,夏沐烜如何舍得冷落她太久?

深深吐一口气:“方才印寿海那一句,可听出深意来了?”

“听明白了,倘若一举扳不倒她,便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引火上身也未可知。”

我几乎从鼻子里哼笑出来,以指轻轻摩挲手腕上的翠玉镯,那样光滑无一丝纹路的触感,像这个世上的一切,当真什么也靠不住。

心思沉一沉,问:“我失子,六宫必定都来过一过情面了?”

“是。静妃来过数回,奴婢只推说娘娘身子虚,没法见人,连杨妃都差了丹屏来过,倒是——”

“嗯?”

“倒是顾氏,只打发了身边的侍女来问话,反而听说去虞宸宫十分勤快。”

她嘴角有淡淡讥讽的弧度,我当即觉得齿冷,然而也不过一瞬就释然了。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我如今是失子又失宠,她本不得宠,眼见依附我无望,多多巴结宸妃,也在情理之中。

“娘娘待她一向比旁人又优渥些,然而她如此这般,当真令人齿冷。”

我只嗤地一声,神情淡然:“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上回为了她从弟的事,她必定遭足了罪。如今宸妃在兴头上,讨她的好不正是讨皇上的好么?到底朝堂用人,也要看皇上的喜好。左右都是为族人讨一隅荫庇,也可怜她一番苦心了。”

失宠几日,便能看透宫中这么多人心,当真划算了。

“奴婢瞧着,锦秋今日走这一遭,太后那病泰半也能好了。其实娘娘自回宫后,行为举止较之从前沉稳太多,太后如何能不疑惑呢?面上虽待娘娘亲厚,私下未必不存了防范之心。娘娘这回使使­性­子,她那心多半也能宽几分。足可见娘娘在宫外四年,当真再世为人。”

可不是再世为人么?

我心头一紧复又一松,稳住心绪,不让自己再去想从前那些事,沉声道:“太后宽心,往后这路才走得下去。”想了想,道:“杨妃未必真清楚冯氏那福气是如何得来的,寻个机会悄悄传话给她,也好让她做到心中有数。”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44、第四十四章

44、第四十四章

说话间,秋覃进殿来传话,说静妃在外头求见。

静妃是极淡雅的女子,轻易不与人有太多接触,我情知她此番特特过来必定有因,于是示意秋覃去将人带进来,让秋覃在外间候着,不许任何人进内殿来,又让净雯去沏茶。

静妃静静端坐在我身侧,望我片刻,柔声道:“娘娘气­色­依旧不好。”

我无奈笑笑:“我倒想宽心,然而到底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一句原也是感慨,出口后就有些后悔。

静妃却一点儿不惊讶,甚至了然地点了点头,两手交叠置于膝上,那样娴静的姿态,看着都觉得舒心。

其实宫中,当真从来不乏绝­色­。

她的视线扫过我平坦的小腹,微有些不忍:“呣子连心,一朝失去必定伤心难抑。”侧脸望向窗外那株枝叶遒劲的杜鹃,静默片刻,带了三分怅然道:“其实我本还可以再多一子,只可惜…”

我下意识紧了紧神,她拨一拨衣袖上的珊瑚袖珠,继续说:“芷媛一贯对零陵香过敏,那日臣妾带她来静德宫玩了半日,半夜回去后就起了疹子,所以还望娘娘千万小心。”

神情前所未有的郑重,我的一颗心也跳得紧了。

送走静妃,正要问净雯,净雯先一步开了口,一脸肃穆:“零陵香能致人绝育,静妃不是没有盘算的人,今日特特过来告知娘娘,必定有些把握。”

绝…育…?

我只觉得整个人如被雷劈般,从头僵到脚!

难怪当日章显总说我这一胎安稳,而陆毓庭却时常忧­色­难掩。

胃里一阵阵翻涌,恶心地想吐,连着喉咙口火辣辣地烧,好半天才找回了声音:“人心之恶,当真让人作呕!”

净雯牢牢我住我的手:“是!所以娘娘往后,半分不得心软!”

“不会!她们这样害我,我岂能容她们活得安生!”

我从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这样笑,那样冷冽的笑容,像极了用心头血浇灌的一朵曼珠沙华,看得自己都惊心。

默默半晌,问:“听静妃方才一语,莫非她…?”

净雯不无怜悯地点了点头:“头一胎生二公主自然困顿,至于第二胎,六个月的男胎已成型愣是落了,此后再不曾生养。”

“那么依你看,太医院谁能信得过?”

净雯默想片刻,压低声音道:“章显身为太医院提点,又是太后特特指来给娘娘安胎的,奴婢以为…”她看我一眼,我亦摇头:“他显然是颐宁宫的人,自然不可信。”

“奴婢也是这个意思。那么娘娘可还记得,给杨妃安胎的又是太医院哪一位?”

我揉着脑仁想了片刻,想起来了:“上回去咸福宫时,听丹屏说了个名字,我还记得,仿佛叫…崔钦。”

净雯一壁往我手边的茶盏中添水一壁道:“杨妃这一胎至今能安然无恙,足可见此人功劳不小。”

我蓦地抬头:“这么说,她也不是全无防范?”

说完就苦笑了。

净雯哪里不晓得我的心思,着意宽慰:“娘娘未回宫前,杨妃曾协理过一阵子六宫,培植一两个心腹想也不是难事,何况她那样的显赫家世。而娘娘甫回宫,根基漂浮,更料不到太后待您是这等心思,会遭人暗算也在情理之中。”深深看我一眼:“皇上近来虽疏远娘娘,却也不曾收回摄六宫权柄,娘娘以为是个什么缘故?”

我脑中如撞钟般“啷”一声响。

今日之前,有太多事看不明白,今日之后,只怕我想糊涂,也由不得我再糊涂下去。

净雯敛了敛眸中沉­色­,又问:“再往深里说,娘娘此番能再度回宫,又是什么缘故?”

我的声音飘忽得几乎不像自己的:“既然太后不是真心疼惜我,那么我此番回宫,必然不为她乐见。不是太后的缘故,就只能是——”

净雯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加深,并不接我的话,只自顾自道:“娘娘明白就好。摄六宫权柄,可不正是皇上亲口允诺娘娘的么?娘娘回宫时太后正值病中,倘若待娘娘真有心,彼时主动提出由娘娘打理六宫,实在再顺理成章不过。”

“然而太后并没有这么做,甚至听闻我有孕,便特特遣了竹息来嘱咐我不必理会六宫琐事。”

净雯神­色­沉定:“自然,皇上会这么早让娘娘主事,也有娘娘自身出事得体的缘故在。”她握一握我的手,轻轻道:“有时无世家可傍,也未必就真一无是处。”

有时无世家可傍,也未必就真一无是处?

这一句是意味深长的,我在这悠长的静默中深深思索。

诚然,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古来如此,无一例外,夏沐烜自然也不会是那个特例。

齐沈之祸虽已去得久了,却未必就不再是夏沐烜心头刺一枚,放眼如今朝堂,冯杨并立,安知不是积年旧貌,不会重蹈覆辙?

我都看得清的局势,夏沐烜怎么可能不洞察?不设防?

窗外有呼呼风声刮过,我的一颗心也在这亘古的静默中跳得快了起来,仿佛是欢快的,却也不尽然都是欢快。

倘若夏沐烜当真用的是这心思,那么至少我对他而言,尚且有用。

尚且有用,就是我今时今日所处的位置么?

原来我一早已为人棋子!

好得很!

­唇­齿间有寒意阵阵,冷得人齿舌打颤,却不得不冷静,于是抬头问净雯:“当年我…父兄,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被判的罪?”

净雯摇头:“奴婢知晓的不多,实在无法为娘娘解惑。其实娘娘失子后心中总是郁郁,不妨召老夫人进宫陪伴。想着老夫人来了,圆了母女伦常,娘娘这身子也能好得快些。”

“然而母亲她…”

“积年之事,都是老黄历上的事了,皇上既已不予追究,娘娘又何必耿耿于怀?且奴婢一早说过,娘娘…终究是皇后,本不必自乱阵脚。”

我想笑,然而嘴角却只能扯出一个再苦涩不过的弧度:“这话你一早就跟我说过。净雯,你这样洞察世事,当真不像个宫人样子。”

她依旧淡淡笑,剥了枚枇杷递给我:“奴婢不过是仗着在宫中多待了些年岁罢了。”想了想,换了郑重神情道:“陆毓庭官居太医院院使,只在章显之下,却常年受同僚非议,娘娘是知道的。”我从她手里接过来枇杷,她继续说:“其实同行相忌本也平常。然而他如此才具,皇上太后无不器重,却仍频遭非议,若非太过孤高自傲,就只能是一味洁身自好,不愿与人同流合污而遭人排挤的缘故了。”

我点头:“我也观察他有些日子了,像是有气节的。”

当下有了计较,想起印寿海先前说的那番话,目中微微一黯,复又恢复如常,道:“让小厨房炖盅枇杷银耳羹。”

净雯笑了:“娘娘能想明白就好。”

怎能不明白呢?纵使再怎么不情愿,然而看眼下情势,我能仰仗的人,也是唯一能仰仗的人,除了夏沐烜,还能有谁?

再一想也就无所谓了,有人仰仗,总比没人仰仗的好,左右目的只有一个,我如今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沐浴后天­色­已深,夏沐烜进殿来时,我正执书靠在榻上凝神翻看,似乎并没有听到他那脚步声,直至小炉里炖着的汤盅突突滚了上来,我才回了神,正要伸手去揭那盅盖,却是一人先一步伸手过来揭了去。

夏沐烜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怎的还这样迷糊?”

我故作吃惊地回过头去,然而十数日不见,这么乍然见面,那怔愣也不全是装的了。

夏沐烜的神情倒与平日无二,探了半个身子过来,望了眼汤盅里头的东西,笑容颇欣慰:“当真熬上了?”

他离得近,鼻端萦绕的都是那股熟悉的芝兰香味,我几乎本能地想撇开脸去,也当真背身过去了。

夏沐烜也不生气,在榻旁坐下,扳我过去面向他,脸上有笑,语气感慨:“你啊,见了朕反倒生起气来了。”伸手抚一抚我垂在肩侧的长发:“好啦,朕不是来了?”

我只不应声,自顾自从汤盅里头舀了羹出来,递给他:“是药总带毒三分,这枇杷是现摘的,加了银耳用文火熬了两个时辰,晚上喝最是清热去火。”说完再不看他,拿了书继续翻看。

夏沐烜依旧不恼,舀了勺尝尝,不住口称赞:“不错,甜而不腻,也糯得很。”

“政务再忙也要注意调养,且夏日里本就燥热,底下人也该上心些。”

夏沐烜似笑非笑望着我,一壁吃一壁等着我继续往下说,我却打住了,翻过一页书去,静静再无多余一句。片刻后,他再次叹了口气,然而那叹息是绵长轻柔的,凑过来看了看我手头的书,轻声笑:“你这气还要生到什么时候?”

我微微垂下眼睑,在墙上投下一抹伤感剪影:“谁在生气了?”

这样的感伤,自己看着都想嗤笑,然而却不得不做。

我再不会伤心了。

他见我如此神情,越发柔软了口气,搂我过去,如往日那般一下下轻抚我的背:“你还年轻,以后总还是会有孩子的。别再跟朕置气了,好不好?”

我压下嘴角冷意,越发伤感了神情,道:“此番孩子没了,到底是臣妾这个做母亲的不当心,我…”

夏沐烜眸中有些微愧疚神­色­:“那日是朕急迫了些。”他低头,缓缓看住我:“清清,你会不会怨朕?”

怨他?这是多深沉的感情?且没有爱,又何来恨?

我想我连怨都懒得怨他。

这样深沉的感情,只会撕裂我的心,让我迷了心智,钝了脑子,看不清前方的路,进而将­性­命白白断送在这繁华冢里。

人命血债,还未能一一讨回来,我岂容自己就这么死了?

于是摇头,将满腔的恨意抿在­唇­齿间,淡淡一句:“臣妾不怨。真要怨,也是怨自己不中用,没福气保住这个孩子。”

夏沐烜盯着我瞧了片刻,似是放心了,柔情道:“你如今什么都不要想,先将身子养好,咱们的日子还长。”

“臣妾知道。”

做戏而已,又有何难?

这一日午后,方合兴头头进来,搓了搓手,喜滋滋道:“娘娘,那事有谱了。”

我手中运笔不停:“什么结果?”

方合凑近我些,一脸振奋:“冯氏…多半是个冒牌货。”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来啦

45、第四十五章

45、第四十五章

我停笔,将狼毫搁砚台上,净雯捧了清水过来伏侍我净手。

思索片刻,问方合:“怎么查出来的?”

方合正要回话,净雯头也不抬Сhā了句嘴:“可别是走漏了什么风声,着了旁人的道。”

她话里的隐忧我哪里听不出来,然而多说无益,侧脸看方合。

方合道:“娘娘放心,奴才敢以­性­命作保,没有走漏半点风声。且冯氏当真防范得紧。冯府上下奴婢仆役,早已一概换了新的。积年的旧人,现如今只怕打着灯笼,半个人影儿也都找不着了。”

他这么说,我更加疑惑起来:“那你是怎么查到的?”

方合凑近我些,脸上有一抹不同与往日的兴奋劲:“这事归根究底还是秋覃的功劳。奴才也是无意中听她提了一句,仿佛冯氏十分钟爱宫外宝芝斋的一味脆皮酥,纵使后来进了宫,也会时不时遣宝娥出宫去采买。奴才觉得这事有戏,就差人去查了。结果…”他嘿嘿一笑:“可不正是如此么?传消息来那人说,冯氏未进宫前,隔几日便会差身边人去买,顶了天也不过隔上十来日,且这么些年从不间断。”

我下意识抬头看净雯,难得在净雯脸上也看到了一丝兴奋神­色­,而我脸上的振奋,自然不会亚于她。

净雯的声音是刻意放平稳的:“南地距京师数千里之遥,纵然八百里加急,一来一回也要花上小半个月,冯氏Сhā翅也没这样的能耐。”

我点头,看方合:“确定是常年不断,没有错漏?”

方合极笃定地点一点头,从怀里掏出张纸摊开给我看:“娘娘放心,有账簿为证呢。”

我一看,那墨迹是新的,多半刚抄好没多久。

许是见我脸上有疑惑神­色­,方合继续说:“奴才是找了人混进宝芝斋去的,之后那人跟账房先生混熟惯了,才抄了这份东西出来。”

我定睛一看,密密麻麻一张纸的字迹,再一看那采买的日子,果然挨得很近。

压一压心头欣喜,问:“那人可靠吗?”

“是小回子的远房亲戚,且他并不晓得内里关节,再可靠不过。”

他是极伶俐的,也一向谨慎周全,我是很放心的,辗转片刻,伸指点一点他的额头:“办得很好。还是那句,凡事谨慎,银两随意支,宫中人多,该打点的地方也不必替我省,明白了?”

“奴才省得。”

挥手让他去了,长久的静默后,脸上笑意一点点漫上来。

净雯静静瞧我片刻,轻声笑:“方合当真得力。”

我亦笑:“是啊,他很机灵,懂得变通,也细致。”

“最要紧是待娘娘足够忠心。”顿了顿,换了郑重神情:“倘若直接跟皇上说,皇上未必肯信。”

我冷笑,却也点头了:“我想也是。况且冯氏如何能坐以待毙?能不借故托词?”

食指哧一声哧一声划过花梨木桌案,并不是多动听的声音,然而却分外让人警神。

净雯静默片刻,小声道:“积年之事,皇上不会提,知情人也多讳莫如深,宫中嫔妃更是无从得知。冯氏能这样张冠李戴,让皇上信了真是她,必定是有些缘故在的。”

“知情人?”我凝神一点点思索,缓缓道:“印寿海常年侍上,自然算得上是知情人,然而他连在我跟前都不敢露出话来,旁人自然更听不到半句。那么除了印寿海,能知晓前情的人,就只能是——”

猛一抬头,果然在净雯目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

“会是那样吗?可为什么…?”

这话问得已有些语无伦次,净雯按一按我的手,道:“轻舟蒙面而来是为凑巧,那么曲子呢?是否太过凑巧了些?换了谁,谁能不信她是真的?即便不信,总有疑惑,会探究。皇上自然也不会例外。”一壁说一壁冷笑:“不过她这个张冠李戴,当真用足了心思,可见这么些年隆宠不断也并非毫无缘故。自然,想要登高呢,花再多的心思也不枉费。至于那一位…”手一伸指向颐宁宫的方向:“如何能不厌弃了冯氏?必定要的。”

厌弃只是表象,私相授受才是正经,且当年的事,事无巨细,还能有谁比太后更清楚?

可还是那句话,太后为什么要这样襄助冯氏?

净雯缓一缓神情,道:“此事可留着慢慢查探,眼下娘娘还是应该好好想想,怎么挑破她那层面皮要紧。”

我下意识皱起了眉头:“我跟冯氏早已势不两立,皇上了然于心。此番若由我牵了事告发她,皇上未必就能信我。怕只怕还被她反咬一口,落个栽赃嫁祸的罪名。”

“是。她得宠数年,经久不衰,必然有旁的能耐,未必就全靠了当年的事。”

“所以更要小心度量。”我揉一揉脑仁,问:“你方才说,冯氏当日吹了首曲子,仿佛叫…”

“蝶恋花。”

“蝶恋花?听着倒缠绵。”

净雯想了想,道:“这曲子奴婢听说过,是南地小调。”

“冯氏唱过?”

“这倒未曾听闻。其实南地方言多变难懂,谱成词曲唱来更觉晦涩,京师并不盛行。且皇上不喜欢,宫中乐师自然不会花心思钻研此道。”

我起身,踱至珊瑚长窗下,拨了拨长廊上垂下那盆吊兰的碧青长叶,慢慢梳理上头的纹路:“然而冯氏去过南地,那么这首南地小调,她总不该一无所知,是不是?”

“娘娘的意思是…?”

“她若真去过南地,又会吹那曲子,多多少少总该听过那歌了,换言之,总不会连南地方言都辨不出罢?”

净雯听明白了,嗤地一笑:“不说旁的,至少那曲子,她自个儿也吹过不下百遍,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没得叫人笑话。娘娘好计谋。”

我望着那绿叶的纹路,深深笑:“但愿能行。”

很快就到了七月初七,因是阖宫大封的日子,自然热闹非常,连藩地王侯都在受邀之列。

夜宴依旧设在麟德殿,吃了半晌,一把清越胜似天籁的嗓音从殿外传来,声音缠绵动人,听得人心头如棉般柔软。

片刻后,有佳人款款移步而来,步步生莲。

那女子蒙面,着一­色­天碧青飘逸长衫,而非寻常宫嫔装。天碧青的­色­泽极柔极淡,她人一动,那衣衫就抖动出似水如波的缠绵光华,在一殿的绣金嵌珠华丽宫装映衬下,越发显得风姿绰约,配合这清歌一曲,委实赏心悦目。

我垂眸,抿去嘴角不自觉泛上的笑意,眼角的视线里,杨卉嘴角含笑坐着,一如既往妩媚艳丽。

微微侧目,果然见夏沐烜目中有些微的波光荡涤,心下越发了然,一字不多言,只静静坐着喝茶。

这样不经传召突兀出现,其实并不合乎宫中规矩,然而今朝六宫同庆,原是喜乐日子,且瞧夏沐烜的神­色­,仿佛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宫人自然不好发话。

一曲终了,那女子揭去面纱,众人一瞧,一阵嘀咕声四起。

可不正是失子后长久寂寂的瑞芬仪,也就是如今的瑞贵人么?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夏沐烜率先抚掌笑了开来,招了招手,示意瑞贵人近前来。

余氏十分欢喜,婷婷嫋嫋上来。

夏沐烜显然在兴头上,不无感慨地称赞:“听瑞卿你今日清歌一曲,朕只怕这一月食­肉­亦无味了。”

余氏声柔似水,谦卑道:“嫔妾也是时常听贵妃姐姐念叨,说皇上近来总忙于政务,十分­操­劳,嫔妾闲来无事,想着若能以此曲博皇上一笑,就是嫔妾最大的福分了。”

她失子后一度郁郁,然而夏沐烜待她,到底没有待冯氏那些许真心,此番她会在冯氏与夏沐烜跟前百般邀宠,多少在我预料之中。

我无声笑笑。

夏沐烜凝视冯若兰须臾,感喟般握一握她的腕骨,语气温柔能滴出水来:“怜你一番心意了。”

冯若兰只羞涩笑,柔弱不堪承受,那样子当真与她如今的贵妃身份不大匹配,夏沐烜倒十分受用。

他二人浓情蜜意间,却是杨卉咯地笑了:“可不正是贵妃待贵人一片姐妹情深么?此番一曲绕梁,当真可歌可泣了。”

这话说得直白,余氏脸上微微一辣。

冯氏傍在夏沐烜身侧,也不恼,只软软道:“瑞贵人这样体贴圣意,臣妾亦自愧弗如。其实贵人跟臣妾一样,都失子不久,比不得杨姐姐,这样的好福气。”

她这一句不无挑拨,夏沐烜果然听进去了,觑杨卉一眼,那一眼略带警告,杨卉只撇了撇嘴,再不做声。

片刻后,夏沐烜头也不回吩咐印寿海:“拿太妃的翡翠太平有象磬来赏容华。”

这就是要进封了。

余珍方因大封被进为从四品贵人,如今又一跃而至正四品容华,一日之内连升两级,别说旁人,连印寿海都愣了愣。

自然,没有冯氏方才那一句,如何能有余氏此刻这等破格荣宠?

然而好戏才刚刚开始,我依旧不语,只默默喝茶。

夏沐烜柔声向余氏道:“你在朕身边积年,朕还不知道,你有这等好嗓子。”侧脸看我:“唱得如何?”

我得体笑:“婉转清雅,如流水击磬。唱得动听,与皇上的赏相得益彰。”

夏沐烜越发高兴起来,想了想,问余氏:“曲调倒是动听,只是这词听着晦涩。方才朕听了半晌,竟听不明白曲中意思。”

静妃淡淡道:“听着像是地方小调。”

余氏点头了:“教习曲子那宫人说,此曲名叫蝶恋花,正是南地小调。至于曲中内容,臣妾学得匆忙,还未来得及参透。”眼波轻轻荡过九龙华服在身那人,见夏沐烜看她,旋即羞涩地红了脸。

那模样看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杨妃暗自翻了个白眼,我只当在侧脸跟静妃也就是如今的贤妃说话,转向贤妃时,嘴角有笑意一点不自觉浮上来。

可不是南地的蝶恋花么?

夏沐烜眸中有微醺的潋滟波光,望着冯若兰笑得一脸迷醉:“南地蝶恋花?你必定是懂的,你来告诉朕,究竟都唱了些什么?”

冯若兰微微一愕,旋即羞红了脸娇嗔:“皇上,这么多人在呢。”

作者有话要说:吼吼

46、第四十六章

46、第四十六章

眼见他二人情好,众人皆面带醋意撇过脸去。

独独杨卉咯地一笑,道:“原还以为贵妃同本宫一般,生在京师长在京师,不晓得竟还有这样好的见识,连蛮夷之语都通。”

贤妃就安静笑:“皇上总说贵妃妹妹聪慧,果然是有道理的。”

夏沐烜望向冯若兰的神情越发显得柔情蜜意,道:“南地方言她们并不通晓,你是知晓些的,由你解说再合适不过。”

冯若兰冲夏沐烜盈盈一笑,旋即低头,一派谦卑模样:“其实真要论起来,臣妾只不过懂些皮毛罢了,只怕说不好惹人笑话呢。不妨宣那教习歌舞的宫人上殿来回话,终归曲子是他教的,总比旁人­精­通些,皇上以为如何?”

见招拆招的本事,她果然­精­通,然而这也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

我只在心中暗暗冷笑,不多语。

夏沐烜兴致高,自然乐得点头:“也好。到底你已久不去南地,难免生疏些。”

那宫人很快就被带进殿来了,想来是初次面圣,见夏沐烜神情欢悦,心知此番讨好到了点子上,难免振奋。

夏沐烜笑着问他:“方才那一曲蝶恋花,可是你教的瑞容华?”

那人伏身在地,应一声是,夏沐烜又问:“那你来说说,这一曲都唱了些什么?”

那人喜滋滋道:“回皇上,此曲旨在诉说女子相思之苦。”

夏沐烜越发来了兴致,握住冯若兰的手,笑得一脸暧昧缠绵,头也不回问:“怎么个相思法?”

那人黏腻腻笑:“此曲唱的原是南地某位女子凭栏望月时,见月圆而人未圆而生出的一番相思感慨。在南地多为闺阁女子私下传唱,是极好的情致呢。”

夏沐烜扬声笑得欢畅,握着冯若兰的手,看也看不够般,眼底有深不见底的情意:“可不是极好的情致么?那年临行时,这一曲你吹了整整一晚,可见是真舍不得朕了。”

冯若兰娇嗔:“皇上怎的总爱这样捉弄臣妾呢。”

说完撇开脸去,耳珠殷红粉颈透白,那模样着实勾人,纵使我这个女人看了,都不觉心头一荡。

夏沐烜神情越发迷醉,凑过去依着冯氏的耳根笑着嘀咕几句,神态暧昧,越发惹得冯若兰楚楚生姿。

将他二人燕好的情景看在眼里,我几乎想从鼻子里嗤笑出声音来,然而除了想笑,也不免觉得可悲。

倘若夏沐烜知道这么些年的缠绵情意,不过都是自己的一腔痴心错付,会是何种反应?

垂眸啜一口茶水,悄悄觑一眼贤妃。

贤妃依旧端然坐着,视线带过傍在我身侧的静宁,端和笑:“既是南地的曲子,长公主多半是听过的了。”

彼时夏沐烜一腔心思都在冯若兰身上,正与其哝哝耳语,哪里有心思关注旁人。

杨卉掩­唇­嗤地一笑,看印寿海:“未来驸马离得那样远,长公主如何看得清?还不快让几位侯爷近前来?如今这小调倒是听过了,只不知道诸位侯爷还有什么旁的拿手活?也好让咱们跟着沾沾光,一并开开眼界不是?”

她这话一说,静宁当下窘迫得红了一张荷瓣似的小脸。

然而未来驸马究竟是谁,如今还没个定数,且夏沐烜彼时正自顾自同冯若兰耳语,印寿海也不好打扰,于是只好憋着一张老脸向我求助。

我抚一抚静宁的鬓角,从容道:“既是阖宫同庆,就不必太拘礼了,让四位侯爷一并近前来罢。”笑着看杨卉一眼:“到底你体贴公主心思。”

杨卉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明艳夺目:“旁人待长公主的心思,哪里及得上皇后万分?臣妾也不过碎嘴提一句罢了。”

我深深一笑,转而看静宁:“如何?”

静宁不由得嗔怪:“皇嫂怎的也学旁人打趣我?”

说完转身过去再不理我们,一派小女儿情状,在座诸妃皆笑。

想来是听到笑声了,夏沐烜这才停了跟冯若兰说话,转而望向我们。

看静宁片刻,见静宁一脸羞涩模样,不由得好奇起来,问:“在说什么?这样得趣。”

我但笑不语,那头印寿海将众人方才一番话捡要紧的回了。

夏沐烜撑不住抚掌笑:“是朕一时高兴,全疏忽了。是该请了近前来的。”

印寿海再不耽搁,自去请人。

那四人很快就到了近前。

夏沐烜今夜情致极高,一脸的志得意满,视线在四人身上扫了个来回,最后停在齐凤越身上,问:“方才哪首小调,可听出是什么曲子了?”

四王坐席离御座很有些距离,彼时殿中又有器乐钟鸣声不绝于耳,瑞容华那宫人说的一番话,想也未能传到四位侯爷耳中。

所以夏沐烜这么问来,齐凤越不免愣了愣,倒是模样生得极狂狷的安平侯大大喇喇接了口:“调子臣听不分明,词倒听出来了,”

我悄悄看一眼净雯,净雯依旧一脸沉定傍在我身侧,眸中有浅淡笑意一点转瞬即逝,我这一晚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定。

不用看,也能猜到冯若兰此刻是何种模样。

杨卉仿佛十分疑惑,问:“怎的安平侯也懂南地方言么?”

这是所有人的疑问,然而方才齐凤越那瞬间的怔愣实在不同寻常,由不得人不起疑,夏沐烜如此多疑之人,安能不在心头存下疑惑?

“朕还从未听你提过,竟连南地方言都通晓。”

安平侯很痛快地摇头:“词是西南方言,臣并不懂劳什子南地话。”

他这狂狷­性­子是出了名的,言辞一贯不遮不掩,说话如同巷子里扛木头般直来直去,自然也用不着为了这么件小事说谎。

夏沐烜望安平侯片刻,转而将视线投向齐凤越:“你怎么说?”

齐凤越垂眸,依礼淡淡道:“曲中真意,臣确实听不分明。”

四座皆静,我几乎能听到夏沐烜呼吸急促间鼻翼一张一阖的响动。

我知道,他必定是怀疑了。

在场众人大多不明所以然,我却是知晓些缘故的,视线淡淡扫过余氏那宫人,落在余珍身上:“安平侯的话想必不会错,多半是弄浑了。下次别再犯糊涂就是,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侧脸看夏沐烜:“既然方才唱的是西南小调,那换了正宗的南地小调来唱,皇上以为如何?”

夏沐烜眸中寒气一点点聚得浓了,半晌没话,一眼也不旁视,更不答我,只盯着余氏那宫人:“连首曲子都能弄浑,你这乐师是怎么当的?”

声音冷冽不同以往,那宫人前一刻还欢欢喜喜等着领赏,不过片刻却要面临帝王雷霆之怒,想也惶恐,唯唯诺诺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

我只冷眼旁观,一旁杨卉弹了弹指甲,道:“咱们久居京师不曾去过南地,天聋地哑自然分辨不出真假。”视线顺过冯若兰,停在余氏身上,笑得一脸别有深意:“容华此番当真有心呢,想来贵妃妹妹多半也是听了你那宫人浑说一通,才辨不出真假的罢。”

夏沐烜挺眉心一阵耸动。冯若兰当即杨柳依依般跪下了,竟一句也不分辨,只垂眸望着一处,神态无限伤感。夏沐烜沉默片刻后才移目向她,道:“你酒量浅,先回宫去罢。”

冯若兰却只一动不动跪着,眸中蕴了泪,模样当真楚楚可怜:“其实臣妾一早知晓此曲并非南地小调。臣妾方才不明言,一来也是顾念容华到底用心良苦,二来…”情切切拿眼看夏沐烜,复又撇开脸去:“兰儿见皇上今日难得高兴一回,实在不愿意扫皇上兴致。皇上要罚,就罚臣妾知而不报罢。瑞容华到底失子后心肠郁结,还望皇上宽宥她。”

余氏情知不好,立马跪下,哭道:“臣妾此番是被糊涂油蒙了脑子,找了个这样吃里爬外的东西来教习曲子。臣妾不是故意要陷贵妃于不义,皇上明鉴哪。”

夏沐烜只不说话,闭目良久后复又睁目,望向余珍的眸中难掩都是迁怒:“余氏欺君罔上,剥夺封号降为常在,即日起迁出懿祥宫。”

一旁印寿海引了四王侯归席回来,忙低声应是。

余氏乍然听闻这么个噩耗,吓得一口气没能缓过来,当场昏厥过去。

冯若兰看余氏一眼,一脸怒其不争的丧气模样,嘤嘤哭泣:“皇上肯顾念旧情已属格外开恩,此番臣妾亦有罪,还请皇上一并治罪。”

宝娥原本陪冯氏落后一步跪着,听闻她主子自请受罚,几个挪步上前来,砰砰磕了两个头,声泪俱下:“皇上开恩哪,娘娘自小产后便落下了心绞痛的毛病,根本经不得劳累,如今也是强撑着陪皇上欣赏歌舞呢。此事章大人再清楚不过了。”

一番话说完,冯氏才适时喝道:“宝娥,不许胡说!”

夏沐烜听到此处,不免也心焦了,急忙伸手去扶冯若兰:“这么大的事,怎的也不跟朕明言?倘若朕一怒之下真罚了你,该如何是好?”

瞧样子,竟是不预备追究了。

杨卉微微一愣后讽刺笑了:“到底贵妃妹妹会调教人,教出个奴才也能这般聪明伶俐。早不说晚不说,偏偏…选在这么个节骨眼上一五一十道出了实情。”话锋一转,眸光凌厉看向宝娥,脸上依旧在笑:“你既晓得你主子经不得劳累,怎的开宴前不说?如今出了这起子张冠李戴的大事,你倒巴巴地想起来了?呵呵~跟你一比,本宫身边人真像足那泥胎陶俑了。”

一番话说得呛人,却也是实情。

夏沐烜眉心不自觉微微皱起,冯若兰一眼也不旁顾,只凄凄望向夏沐烜,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垂泪哭道:“皇上,兰儿那个丫头去得早,如今身边,就只剩下一个贴心的宝娥了。”

一句话引得夏沐烜大为触动,目光剑一般扫过杨卉,继而看向杨卉身旁的丹屏,道:“你主子醉了,扶她回宫去罢。”

冯若兰亦情切切劝:“是呢。姐姐有着身孕,太过­操­心总不好。”

她演得声情并茂,杨妃一张脸气得铁青,我只觉得­唇­齿间有血腥味一点点漫上来,五脏六腑都在火烧火燎。

她的丫头是一条人命,旁人的命就当真贱如蝼蚁了?

天理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会把前面的补上。

47、第四十七章

47、第四十七章

杨妃铁青着一张脸由丹屏扶着去了。

我在几个呼吸下平复了心绪,看一眼昏厥在地的余氏,道:“今日本该是阖宫同庆的日子,生出这样的闹剧实在不像话。余常在这样子,一时半会儿想也不得醒,不妨先差人送她回宫,明日再牵出懿祥宫也不迟,皇上以为如何?”

夏沐烜想了想,点头了:“你瞧着办罢。”侧脸看冯若兰片刻,吩咐宝娥:“扶你主子回宫去。”

冯氏见夏沐烜态度坚决,再不敢多说,哭着由人搀扶着出了殿去。

这一夜,夏沐烜独自在政元殿歇下了。

翌日午后,贤妃带了芷媛来我宫中玩耍。

闲聊两句后,贤妃执了棋子在手,神情感慨:“瞧皇上今日那样,别是真信了她?”

我拨一拨衣摆上嵌着的一缕碧玺珠,缓缓道:“信不信全在一念间,只看怎么想了。她得宠多年,此番扳不倒她,也在预料之中。可到底也算除去了她身边一只爪牙。昨晚大殿上的情状你也瞧见了,她二人是一路人,惯于扮怜装痴。若非冯氏一味要保自己脱身,想也不舍得自断臂膀。”

贤妃默默,片刻后轻声道:“余氏那个宫人瞧着眼生,多半是杨妃的功劳。”

我往棋盘中下了一枚棋子:“她家中有人,如今怀着身孕地位尊贵,巴结讨好之人不计其数,找一两个心腹,混到根基不稳的余氏身边,想也不是难事。此番由余氏牵出事来,于她就是一箭双雕,再划算不过。

“是这个理。既能除去余氏那么个眼中钉不说,且皇上再如何怀疑,都没道理怪到别人头上。”顿了顿,又道:“杨卉昨晚说的那几句,倒句句戳中要害,皇上眼见着恼了她,然而未必没将她的话听进耳里。”

我点头:“这话也只能由她来说。皇上一向知晓她心直口快,旁人说反而弄巧成拙。”

“余氏…是个有心计的,跟冯氏属一丘之貉。前番王福全的事,我事后想想,都替…你捏一把冷汗。”

她能抛却身份顾虑真心诚意待我,我是高兴的,于是温然笑笑:“姐姐洞若观火,必定看得清楚。”。

她望我须臾,越发感慨起来:“四年不见,你变了许多。可见宫外数载,你过得亦辛苦。”

我压下心头翻滚,温然道:“辛不辛苦还在其次。我情愿…若能换回身边人,一世荣华当真没什么可留恋的。总归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贤妃摇头:“你还年轻,不必失了心气,到底好好活着最要紧。”

我深深望她一眼,道:“姐姐这样受她毒害,还能常年忍气吞声,当真令人佩服。”

她垂眸,苦涩笑道:“其实恨得久了,忍也成了一种习惯。况且以她今时今日这般显赫家世,朝中有人可依,宫里头又是独一份的荣宠,我纵使恨她入骨,也少不得忍气吞声。只不晓得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

净雯将茶盏递在我二人手边,我接过来茶盏,望着碧纱窗外明灿灿的日头冷笑:“姐姐放心,总有她那一日。她手中人命无数,若是轻轻巧巧让她死了,岂非便宜了她?”缓了缓神情,头也不抬问一句:“冯氏是…我离宫后兴起的,那么冯光培这些年,当真是平步青云了?”

“冯光培在朝中四五载,一路升迁如同升天。自然,谁让人家女儿得宠?皇上要抬举她,总不能放着她那小门小户的家世不管。”

“一人得道仙及­鸡­犬,老话如此,不必奇怪。”

“可不是至理名言么?冯氏…也真是好福气了。”

她感慨之余,稳稳落下一枚棋子去,封了我半个边路,我不自觉皱了眉头:“齐沈败落前,冯家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贤妃静静道:“是正三品的中书省参议。三品的官位,听起来名头倒也响亮,然而京官数众,且官阶在他冯光培之上的,可谓不计其数。旁的不说,彼时杨卉父亲已是本朝一品右都督,那样显赫的家世,祖上又享几世功勋,如今…哎…愣是被冯氏盖过了风头,莫怪恨得咬牙切齿。”

她一字一句道来,我心中就存了心思。

一同吃了半晌茶,外头秋昙进殿来通报,说内务府王忠送这个月的份例来了,连同那沉香水也换了新的来。

贤妃颇惊惶地望向我:“前番我不是说…”

我淡淡笑,按一按她的手臂:“别慌,我既留着它,自然有我的用处。还请姐姐陪我再看一出戏。”

贤妃见我神情安然,这才收敛了脸上慌­色­,点头应了。

冯若兰封贵妃后,王忠得人仰仗,越发兴了。

我同贤妃一同出殿去,王忠一脸讨好地上前来冲我二人打了个千,喜滋滋道:“皇后娘娘千岁吉祥,贤妃娘娘安康吉祥。”一壁说一壁示意他身后跟着的一名小内监捧了个檀木雕花漆盘上前来。

我定睛一看,是两匹碧­色­锦缎,质地瞧着像云锦。

贤妃淡淡问:“莫不是云锦?”

王忠赔笑:“娘娘好眼力,正是云锦呢。”

贤妃好奇了:“这个时节怎的还有云锦?”

王忠笑容见深,道:“是博望候属地新产的两匹,特特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京师。太后的意思是,这么名贵的东西,自然尽着皇后娘娘先用。”

我看一眼漆盘里头的布匹,转而跟贤妃说:“这么娇­嫩­的颜­色­,长公主穿来必定合适。”

贤妃颔首笑:“长公主娇­嫩­如花般年纪,必定衬得起这个颜­色­。”

王忠正要再开口,我忙截了他的话:“太后的心意本宫明白,至于这两批锦缎,就用来给长公主裁夏衣罢。”

“是。到底皇后娘娘体贴公主。”

我只笑笑,问:“余常在可迁出懿祥宫了?”

“娘娘安心,懿祥宫已收拾出来了,还是让小主住回的纤羽阁。”

我满意地点一点头。

王忠一去,我指了指那沉香水,对秋覃道:“余氏此番在御前失仪,到底没个样子。这香安神也给她送一罐去,让她静静心。”

贤妃低声道:“我带芷媛去纤羽阁瞧余氏。想来她如今被冯氏视若弃子,必然伤心难耐,总得有人宽慰。总要有人提点她,哪位太医可靠些不是?”

她作势要走,我多半已猜到她想做什么了,伸手拦她一把:“总还有别的法子,姐姐不必…”

贤妃眸中有恨­色­一闪而逝,复又收敛了,神­色­平静:“我有法子,必然不会叫我女儿受累,也能让冯氏脱不了嫌隙。”

她如此说,我才放心了,凑到她耳边喁喁几句,贤妃点头应下,拍一拍我的手自去了。

傍晚时分暑气已消。

方合快步进殿来,凑近我小声道:“已经照着娘娘的吩咐,让印寿海传了话进去,皇上这会儿多半已经在纤羽阁了。”

“余氏如何?”

“说是自日昳起就嚷着腹痛。起先宣了崔钦崔院判去瞧,仿佛情状不好,于是特特地差了身边人去请皇上,赶巧印寿海去太医院请陆毓庭去政元殿为皇上请平安脉。眼下嘛…”他嘿嘿一笑:“乘着陆大人,皇上一并带了人赶去纤羽阁了。”

我将纸上“起”字的最后一笔勾满:“两位太医并无机会沆瀣一气。众口如一下,皇上可还能不信么?”

净雯一壁往小瓮里一点点添沉香水一壁沉声道:“此番余氏为求自保,果然还是先下手了。”

我笑着觑她一眼,继而又将视线投向纸上:“冯氏弃她在先,她如何能甘心?”况且同为天子­宮­嫔,眼见冯若兰专宠至此,她当真半分没有相较之心?

如今看来,答案再明晓不过。

净雯沉定笑:“贤妃必定在纤羽阁好一番苦口良言。”

“她在宫中积年,从不与人交恶,又育有长公主。此番由她去说,比谁都有用。”

“娘娘慧智。”

我没有笑,只盯着自己的双手出了会儿神,神情淡漠:“打铁趁热,连寻常工匠都懂得的道理,咱们自然不能忘记。”

净雯深以为然地点头:“是不能忘。”

夏沐烜是带了浓重怒气进殿来的,一殿浓重的沉香水味,闻着都觉得冰凉透骨。

彼时我正站在西窗下比着后院那株杜鹃勾画,因正在凝神细看,并未留意到夏沐烜进来的脚步声。倒是印寿海握拳假意咳了咳,将我的心神咳了回来。

侧脸去瞧,果然见夏沐烜一脸的惊怒未平,当下也不说话,只拿眼去看印寿海。

印寿海循着一殿的香味闻过去,闻到香几上那盛放沉香水的小瓮,蓦地一惊,掀开眼皮看我一眼,悄声道:“娘娘,这水可用不得!”

我当即­色­变,然而不等我细问,夏沐烜雷霆般的怒意就来了:“宫中人心之恶,当真叫人叹为观止!”

我只作不知,让净雯抱了那小翁下去,问:“皇上为了什么事生这么大的气?”

一壁说一壁去泡茶,又以眼神示意印寿海去殿外候着,捧了茶盏到夏沐烜手边,道:“喝口茶消消气。”

殿中沉香水味犹未散去,夏沐烜进来的时候就带了怒气,如今闻得这一殿的香味,眸­色­越发冷了下去,口气倒还平淡:“仿佛朕回回来,都能闻到这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补足落下的部分。

48、第四十八章

48、第四十八章

我只作不知,安然道:“是内务府送来的沉香水,说能静心安神。章显说孕中不宜多思。臣妾觉得这水闻着静心,就日日置了在殿中。可惜到底未能…”神情悲伤下去。

夏沐烜眸­色­遽地一沉,瞬间转过去几个念头,末了尽数沉进那双怒意迸发的双眸中,口气薄凉,一如这满殿的沉香水味:“是啊,章显日日为你安胎,竟全不知晓?他是越发糊涂了!连崔钦都不如!”

话说到这份上,我自然得起疑了,忙问:“莫不是那水…?”

夏沐烜牵过我的手去,着意宽慰:“此事稍后再提不迟,先让陆毓庭为你诊脉。”

说完也不待我再问,自顾自朝殿外喊了声。

须臾后,陆毓庭由印寿海领着进殿来。

诊完脉,陆毓庭朝夏沐烜点了点头,夏沐烜神­色­略见松动,又让印寿海捧了那盛沉香水的小瓮进来。

陆毓庭沾了点那沉香水凑到鼻端闻了闻,思索片刻,道:“与常在宫中的成­色­气味并无出入。”

夏沐烜听闻下脸­色­一僵,狠狠一掌劈在案上,一字一句吩咐印寿海:“查!如此险恶心思,断然不能轻饶!让审刑司下重刑拷问!”

王忠当即就被下了狱,重刑下终是熬不住咬舌自尽了。他一死,自然再难往下查证,于是只好不了了之。

翌日的阖宫请安,连冯若兰都到了。冯氏一贯骄矜,难得贵足临贱地,如今这般恭谨,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只作不知,依旧平和待下。

直至夏沐烜上完朝过来,一众妃嫔犹如被浇灌的花朵般见水盎然起来,我将那一众情态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夏沐烜视线扫过诸妃,停在依依坐着的冯若兰身上片刻,眸中有失望神­色­转瞬即逝,道:“你身子不好,就不必强撑着过来请安了。”

冯氏倒似毫不觉察,一脸感激地谢恩:“谢皇上关爱。可臣妾与姐姐到底情分深厚,如今臣妾只想与姐姐多多叙旧,不愿错过好时光呢。”

夏沐烜眉心微微一动,我淡淡道:“贵妃有心。”

冯氏弱弱一笑,越发真诚了模样,道:“妹妹总愿意亲近姐姐,只是这身子当真不中用呢。姐姐出宫数载,妹妹日夜祈福,总希望姐姐能够逢凶化吉,早日回宫团聚。”

一番话说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众人免不了暗自翻眼。

然而她平日并非话不对嘴之人,如今特特提起我从前旧事,必有谋算。

当下并不多言,只和靖笑。

倒是贤妃端坐在我身侧,淡淡回了句:“到底贵妃体念皇后。可见皇后出宫数载,还能安然归来,多半也是托福贵妃日日祷祝了。”

夏沐烜不自觉皱了皱眉,默默出了会神,转而望向我,道:“若无要事就散了罢。”

我瞧他那模样仿佛有事要说,于是嘱咐几句后就让人散了。

净雯捧了酸梅汤奉在夏沐烜手边,夏沐烜的心思自然不在喝汤水上头,啜一口后心不在焉地称一句不错,思索须臾,道:“王忠已伏法,内务府落下了空缺,朕还是想听听你的意思,选谁继任合适。”

我并不急着答他,只道:“这酸梅汤是一早湃在冰水里的,又拿出来凉了会儿,饭前饮一些可开胃口。不过皇上若觉得酸了,臣妾让净雯拿些碎冰糖来。”

夏沐烜顺着我的视线望向净雯,见净雯沉定定候在一旁,双眼微微眯起来,仿佛在动心思,又仿佛只是在打量。

半晌后问我:“她在你身边也有些日子了,朕瞧着倒挺识规矩。”

我神­色­淡淡:“皇上指派的人,自然是不会差的。”一壁说一壁剥了枚龙眼递到他嘴边。

他张口吃了,许是觉得甜,眉眼舒展开来:“朕瞧着也不错。”四下扫了眼:“将你宫中打理得井然有序,像个管事样子。”

我不置可否,只道:“方才不是在说内务府总管的空缺么?怎的没口价赞起臣妾的宫人来了?”

他失笑,握一握我的手腕:“朕是觉得她可堪大用。”

我垂眸专注于剥龙眼,淡淡一句:“皇上还怕找不到得用的人?”

他苦笑了,闭目揉一揉眉心,复又看向我:“她是你宫人的惠人,朕也不好平白无故借了来。”

我笑着啐他:“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还用得着说借么?好没好的让人听了笑话”想了想,缓缓道:“内务府总管只是五品官位,本也算不上多要紧,然而到底宫中妃嫔一应吃食用度都经了他的手,势必得找个妥帖的。”

他点头了:“是这个理。”

我拿眼扫过他身后恭敬站着的印寿海,但笑不语。

夏沐烜这才想起来般,回头望印寿海片刻,失笑:“果然是朕糊涂了。确该指派些差事给他,省得他整日里只晓得在朕耳朵根边打转。”

“那也是底下人待皇上忠心。换个不尽心的,谁愿意­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皇上还这样说,可不是天大的冤枉么?”

一句话说得夏沐烜忍俊不禁,那头印寿海早跪下谢恩了。

我淡淡看着印寿海,道:“虽说有了新差事,侍上依旧要尽心。”

印寿海忙应是。

想了想,似是才想起来一般,噙眉问:“只是不晓得太后那儿,是否有旁的打算?”

夏沐烜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左右也找不出比朕身边人更合适的了。你去跟母后说,就说是朕的意思,想来母后也不会反对。”

他既如此说了,我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笑着应下。想了想,道:“前番内务府的账簿已经理顺了,皇上要不要看看?”

一壁说一壁示意净雯去拿账册来,摊开给夏沐烜看。

夏沐烜凝神看了会儿,眉心皱得紧了:“胆大包天的混账东西!”

眼见着夏沐烜又要发怒,印寿海忙劝:“皇上息怒。”

我亦劝:“这也是小事,皇上不必动怒。”转而看着净雯笑:“不过经此一事,臣妾倒平白得了个账房先生。”

夏沐烜情知我有心转移话题宽他的心,平了平怒气后也笑了:“你是极妥帖的,身边人自然也差不到哪里?”

我委婉笑:“左右都是政元殿出来的人,真称得上得力,那也是皇上教得好。且皇上这样夸赞,听着倒不像是在夸臣妾,更像拐着弯夸自己了。”

夏沐烜听得很受用,神情转圜不少,道:“你如今摄六宫事,身边人闲着也是闲着。朕瞧净雯很能­干­,就封为尚仪罢,管理一众宫女想也不是难事。”

尚仪是一品掌事女官,真正握实权,与惠人这个徒有空头衔的封号自然不同。

夏沐烜口谕既出,我微有些踌躇。

其实后宫宫女,一贯由太后身边的竹息在打理,此番夏沐烜兴头头这么飞来一笔,太后那儿只怕不好交待。

然而再一想,心中就冷笑开了,脸上依旧无波无澜。

有什么好怕呢?没什么好怕。

平日不争不抢已碍足人眼界,直让人欲除之而后快,如今多个净雯帮衬,只会对我有利无害,何乐不为?

且她们早已视我如梗骨在喉,我又何须再步步顾忌?

当下示意净雯谢恩,陪夏沐烜闲闲聊着宫中琐事,偶尔逗趣一句,夏沐烜渐渐也松泛了神­色­。又因着政务并不十分繁忙,陪我一同用了午膳才回去政元殿看折子。

他一走,我拢一拢手腕上的红珊瑚手串,道:“王忠临死前当真不曾招供?”

净雯点头:“左右都得太后手下的人审出来的。听闻昨夜太后传了皇上去颐宁宫问话,奴婢瞧着,皇上大概是不预备继续追究下去了。”

“得太后照拂,朝中又有人可依,皇上也不好不顾虑。何况一日夫妻百日恩,总还有往日的情分在,即便知晓她平日种种恶­性­心生厌弃,可时间到了自然能忘却,不说也罢。”

然而我怎么能坐等她再度势起?

从前总不屑­干­那落井下石的勾当,如今看来真真可笑。

但凡一日在这重华宫内,我与她冯若兰,势必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净雯握一握我的指尖,静静道:“娘娘放心,奴婢既然领了职,自然不会轻易让人寻出错处来。不过冯氏今日殿上所言几句,奴婢听着有些深意。”

我点头:“她句句提我旧事,必然有所盘算,等着罢。至于竹息那儿,还是要留三分情面,自然也不必一味忍让。到底你是皇上亲封的尚议,宫中倚老卖老必然更甚别处,你看得多自然明白。”

“奴婢明白。”

正说话间,秋覃一脸复杂进殿来,低头咬了咬­唇­,呐呐道:“娘娘,那个…冯…贵妃来。”

我跟净雯面面相觑互望片刻,秋覃又问:“娘娘,见还是不见?”

“见!为什么不见?奉上茶水招待,别叫人听了去,说咱们失礼!。”

整整衣袖出去。

冯氏见了我,忙矮身盈盈朝我施了一礼,抬头望向我时,俨然有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一副嘤嘤欲泣的无助可怜模样。

哭道:“姐姐为着从前的事,多半是误解妹妹了。”情切切看向我:“姐姐待我至亲,我是决计不愿意被姐姐误会的,更不愿与姐姐争宠。姐姐若不喜欢皇上宠我,妹妹可以自请从此再不见皇上。姐姐,我是无心与您争的哪。”

看着她那副模样,我差点一个没忍住,一口唾沫啐过去。

忍了忍,将心头火烧火燎般的怨恨一点点抿下去,只在­唇­边扯出一抹得体的笑,故作不解问:“本宫误会什么了么?怎的本宫全不知道?多半是妹妹自己误会了罢。”垂眸理一理下摆,似笑非笑看过去:“还是说,妹妹当真做过了什么?”

她慌忙摇头,似受惊的小动物般,越发害怕了神情道:“积年在府中时,哥哥总赞姐姐宽忍贤惠。倘若妹妹说了什么让姐姐戳心的话,还望姐姐念在往日的份上,大人不计小人过哪。”

一壁说一壁要跪。

我忙以眼神示意秋昙扶她一把,伸手迁过来案上供着那株百合的花叶,深深一笑:“有句老话叫,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皇上总赞妹妹心肠温柔,且你我本属姐妹,如今又一同成了天子­宮­嫔,可见缘分不浅。妹妹既然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自然用不着害怕,是不是?”

冯若兰似是松了老大一口气,点一点头,踌躇一二,抬眼望向我时,已换了欢喜神情,情态真挚:“姐姐,我哥哥很快就要从南疆回来了。姐姐听说故人归来,也必定十分欢喜了,是不是?”

她前一刻还在哭,后一刻脸上就有了笑,我在那个瞬间,只觉得她身后雨过天青­色­窗纱上投下的那抹虬枝暗影,似活了要爬出来般,伸着再锋利不过的爪牙,衬得她整个人如魔似鬼,人魔难分。

作者有话要说:冯思远

49、第四十九章

49、第四十九章

冯思远即将归来的消息并没有掀起一丝波澜,朝堂如此,后宫亦是,平静得让人瞧不出半分不妥。

甚至连夏沐烜自己,都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冯思远此人,仿佛那些逝去的往事,就真如流水般去得远了。

倒是虞宸宫难得一见的凋落冷清,成了宫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料子。

自王忠一事后,夏沐烜待冯若兰情分稍淡,一月里只两三日在她宫中过夜,看样子是真冷了她。

冯氏在宫中积年,想来还从未尝过被人冷落至此的滋味,诸妃看在眼里,无不拍手称快。

冯若兰倒也聪明,不吵亦不闹,除了日日来静德宫请安,其余时间大多安安分分窝在她的虞宸宫内静养,乖觉见所未见。隔三差五还会差宝娥送东西给我,大多是些绣花样子、亲手制的香囊,诸如此类的小玩意。

这在外人看来,俨然是姐妹情深的模样了。

这样的殷勤,无端让人觉得不安,我几乎本能地嗅到这粉饰太平下那浓重的­阴­谋味道。

到底也算是被我阻了大好前程,冯氏安能甘心?

何况如今她已在四妃之首,距后位只一步之遥,再往前一步,可就是真的得天独厚了。

这一日午后正在练字,方合告诉我,冯思远不日将要抵京,此番意在平调,品级不变。如此,冯家父子倒真未因冯若兰失宠一事遭半分牵连。

我将满腔心思慢慢落下笔去,在一笔一划中静静深思。

净雯神态安静,淡淡一句:“冯氏此番极尽巴结之能事,六宫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只怕长此下去,皇上终究会心软。”

我不语,片刻后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可听出当日她那几句的言下之意来了?”

净雯皱眉:“积年之事皇上即便不提,也终究在心头生了刺。此番他兄长回京,只怕皇上一见之下难免会想起旧事,娘娘要小心度量。其实冯氏在宫中少说也待了四五载,为人一贯谨小慎微,那日却一再提及旧事,露了话出来,多半是想探您的口风。可话又说回来,到底事涉她兄长,还有往日的前车之鉴在,她总不至于连避嫌的道理都不懂。可见别有用心。”

我捻了枚葡萄在手边,冷笑:“她确实别有用心,可到底过于急迫了。果然狗急了就会跳墙,这话不无道理。”叹一口气:“到底身在繁华堆,习惯了金芒在身,即便那繁华沉重压身,也未必真舍得抛却,自然更害怕失去。”

净雯神­色­淡淡:“可越怕,越容易迷了心智,自然也容易生出纰漏。”

我疲惫地揉一揉眼眶:“可不是么?爬得高看得远是好,一着不慎跌得也惨。终归荣辱得失全在君恩,偏偏世上还有句话叫君恩无常。冯若兰常年风光无俩,会怕也正常。”

净雯不置可否,只沉定道:“冯思远虽不是封疆大吏,但到底握有边城重兵。娘娘以为,皇上急急将他召回,是个什么意思?”

我一点点消化她这话里的意思,突然有火花一点迸溅出来。

稳稳心神,看净雯:“昔日我被人攀诬废黜时,你在齐妃宫中,依你看来,齐妃跟冯氏是否有所勾结?”

净雯思索片刻,喁喁道:“齐妃伴圣最久,且与娘娘一样,母家都于登顶有功,之后却由娘娘占了高位,泰半是不会服气的。至于冯氏…她彼时并不得宠,要说二人来往密切,只怕不容易让人相信。”

她的意思我明白。

其实不容易让人相信,往往才最可信。掩人耳目的事,宫里头哪一个不­精­通谙熟。

想来齐妃被人生生夺了皇后宝座,必定恨我至深,而女人的妒忌之火能烧得多旺,从前难以想象,如今在这重华宫内,不用想也能看得通透。

只是我料不到,齐妃跟“我”竟还有这样一层前情心结在。只可惜鹬蚌相争,终让渔翁得利。齐沈败落后,冯若兰终凭轻舟一曲起势。

夏沐烜为平衡朝堂,全力扶植冯氏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静默,半晌后又问:“那么杨卉呢?”

问得含蓄,净雯却听明白了,道:“杨氏于四年前平乱有功,这之后她父兄在朝堂得以升迁,自己也一举进为三妃之一,彼时上无高位,倒也风光过一阵子。”

她一点点为我梳理往事的脉络,我安静听着,仿若只是在听着别人的人生,而不是自己的。

好半晌才想起来问了一句:“那么对于我当年私通的事,你怎么看?”

净雯不自觉向上扬了扬眉眼,似乎料不到我能以如此平静的神态语气问起当年那段禁宫忌讳,口气倒也平淡:“只看皇上今日的态度,娘娘也能猜到一二了。”

可不是么?沈氏本属叛逆之臣,若“我”当真与人私通,夏沐烜安能留我活在世上?正应了那句老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没有“我”当年私通一事,又怎么牵出沈氏祸乱,进而再一并铲除齐氏?

到底,都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我静静沉思,一点点将前情梳理成序。

思索间转过千万个念头,然后又尽数归成心头一汪平静。

长久的静默后,召了方合进殿来,一字一句说:“我小产,母亲必定担足了心。如今我已大好,你出宫去给府中捎个信,也算是宽生者的心了。顺道也问一句,家中可还留有我积年的字帖或家书之类?若有,一并带进宫来,一封不能落下。”

方合仔细记下后应声去了。

净雯候在一旁,听我这样吩咐方合,难得也露出了一点疑惑神­色­。

我继续手中誊写,轻轻道:“冯思远家中得势,此番归来皇上必定会在麟徳殿设宴款待一番。冯若兰是她嫡亲姊妹,自然也会出席。本宫近来事忙,身体不适,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净雯不疑有他,只道:“娘娘有所避嫌也未为不可。至于冯氏,既然他兄长已归来,皇上心中多半少了重顾虑,对冯氏,只怕不会冷淡太久。”

她的语气不无担心,我没吭声,只在这千篇一律的书写中,慢慢将心头一点犹疑彻底抿去。

正如净雯所说,夏沐烜即便对当年的事有所怀疑,也窥到了冯氏恶行的一星半点,可这么多年的感情付出哪里只是虚幻,岂能说收回便收回?

若叫人知道他这么些年独宠一个蛇蝎美人,如此有眼无珠的行径,叫他情何以堪,天子尊严何存?

可天子是永远不会错的,错的只会是旁人,即便觉察到错了,也只会将错就错地错下去。

况且这些日子冷些瞧来,夏沐烜待冯氏其实并非无情,情难自禁下,难保不会有片刻纵容。

或许对他而言,那片刻的纵容不过就是片刻,对我,却就是灭顶之灾了。

我是万万不能坐等冯若兰再度起势的,天知道她这再度兴起后会生出多少风浪呢?

而这个宫廷里人命能有多轻贱,我已在巧馨跟,以及薨了的蓉嫔身上,清清楚楚看到了那冰山一角。

不能­操­之过急,我这样告诫自己。

方合的手脚一贯利落,此番也不例外,傍晚时分,一叠厚厚家书跟字帖很快就捎了回来。

我大致翻了翻,问:“都在这儿了?”

方合很笃定地点头。

撑着下巴想了想,抬头问净雯:“会临摹吗?”

净雯摇头,有些为难:“奴婢不善此道,只怕仿得不像。”想了想,道:“其实要找个能仿人字迹的倒也不难。”

我很­干­脆地伸指晃了晃:“这事半点风声也不能走漏。”

净雯越发疑惑起来。

正苦恼间,却是一旁候着的方合挠了挠后脑勺,呐呐开了口:“娘娘,其实奴才于仿人字迹上倒也略通一二。”

“哦?”我惊讶了,方合到后来都被我瞧得不大好意思起来,傻笑:“不过奴才也只略通晓些皮毛,还未亏得内里乾坤。”

“亏没亏得乾坤,试试看就知道了。”

将手中狼毫递过去,摊开书信让方合比着临摹,写了不到四个字,我跟净雯面面相觑。

仿得很像,当真是真人不露相。

方合一壁书写一壁问我:“娘娘这是做什么用?”

我只淡淡道:“没什么,你照着我念的写下来,再到书帖中一一找原字临摹就是。”

方合遂不再问,于是我念他写。

写的是:此去经年,心中有一疑问还望告知,亥时正自雨亭相见,后院出角门有小船可乘。

自雨亭位于华清池东,地方偏僻隐秘,白天都少有宫人出没,何况晚宴之时,泰半宫人都会在麟徳殿侍奉酒水,自雨亭更加不会有人踏足。

从麟徳殿到自雨亭轻舟可至,来去方便,短暂碰面再好不过。

这一句念完,净雯双眼微微睁了睁,似是明白过来了,然而眉眼间的皱褶并不见平复:“以冯氏的心机城府,单单这么一封信,她未必就肯信。至于冯思远,娘娘当真有把握他能入套?”

我摇头:“冯思远入不入套不要紧。要紧的是,冯若兰不舍得错过这么个大好机会。至于怎么让她相信…”

朝方合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来听。

方合一壁听一壁点头,听了半晌,一脸不确定地问:“秋覃从前是王福全的人…倘若她…可怎么好?”

他的顾虑我明白,然而我却笑了。

看一眼净雯,净雯也笑了:“有这层关系更好。别人的话不可信,秋覃从前是她的人,冯氏那样的谨慎人,想来娘娘不去赴宴,必然会心存怀疑。”

我冷笑:“怕的就是她不怀疑。”

冯思远的洗尘宴定了在八月初九,我因近来­操­劳,又正值夏秋交替之际,不免感染风寒躺下了,嗓子哑得全没个样子。

夏沐烜难免心疼,所以当我提出不去赴宴的要求时,他也痛痛快快应了。

这日傍晚时分,遥遥有丝竹之音从麟徳殿的方向传来,我将方合唤至跟前,问:“她瞧过那信了?”

方合嘿嘿笑:“瞧得真真的。”

“她是什么反应?”

“吓得不轻,看完直接塞进奴才衣兜里了,也没敢多问。”

净雯一壁用白瓷勺捣药一壁道:“今日宝娥来得倒勤快,只半日功夫就跑了不下两回,可见冯氏待娘娘当真用心。”

我继续誊写诗文,笑容见深:“能不用心么?”头也不抬问方合:“可瞧见宝娥去找秋覃了?”

“找了,说是有个新绣样要给秋覃瞧,好用在娘娘的秋衣上头。”

“那么秋覃呢?说了没?”

方合笑得狡猾:“不曾。只不过到底不是个心眼多的,一副心虚样子,宝娥不怀疑都难。”

我嘴角有明快的笑意浮上来,一字一句向净雯道:“若亥时正停宴,就趁宴散前,让人捎信进去,若亥时正宴仍未停,提前半个时辰捎信进去足矣。仓促之下,他们只会错上加错。”

方合笑:“想也会拖到三更,冯氏怎甘心就错失良机呢?”

我只付之一笑,问:“小船预备下了?”

方合点头了:“已经依着娘娘的吩咐备好了,送信那人会泅水,外头也一早安排了人接应。纵使…被捉个当场,他就算咬舌死了,也不会提半个字。”

我手下运笔不停:“放心,不会被捉个当场。冯氏并不晓得信中内容,没有十成把握,她哪里敢有大动作?送完信直接将人送出京去,人海茫茫,只见过半面的人,冯氏撒下天罗地网也未必找得出来。”

方合喜滋滋笑:“是。奴才记下了。”

我亦笑。

天­色­渐沉,晚膳后闲来无事,贤妃带了芷媛来我宫里,絮絮叨叨说着话,因日头落得晚,不知不觉又有更鼓声传来,已是三更天了。

芷媛到底还是孩子,玩得累先睡下了,我让净雯将孩子抱去内殿了,跟贤妃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正说话间,外头有响动声传来,那声音杂乱无章,期间还夹杂着兵器甲胄的铿然响声,想来已惊动了内廷侍卫。

我起身走至西窗下,望着外头黑漆漆的夜­色­,幽幽道:“姐姐想不想算算,此番她还逃不逃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瞅吧少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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