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急救车,不过好在附近就是市二医院。乔穆把他的单车和秦昭昭被撞坏的自行车都锁在路旁,然后陪着她一起去医院。因为他们身上都没带钱,医生不肯马上替秦昭昭处理伤口,让他们先把家长找来再说。
乔穆问了秦昭昭的名字后,借医院的电话打到长机厂找他爸爸。让他爸爸派人通知秦昭昭的父母赶紧来医院。可是秦氏夫妇下岗后都在外面打零工,家里根本找不到人。
大人没有赶到医院交钱,医生就拖延着不肯处理伤势。额头上那道口子虽然被乔穆一直用手帕紧紧按住,没有再继续流血了。但是秦昭昭却觉得越来越疼。疼得她忍不住央求医生:“叔叔,你先帮我治伤好不好?我爸爸妈妈马上就会来交钱的。”
天色已暮,医院又偏巧停了电,诊室里很阴暗,医生便以此为借口:“没电,看不到,等来电了再说吧。”
医生不肯通融,乔穆只能一再安慰秦昭昭:“很疼吗?再忍一忍吧,你爸爸妈妈一定就快到了。”
等了又等,终于有人匆匆赶来医院。不是秦昭昭的爸妈,而是乔伟雄副厂长,实在找不到秦氏夫妇,他只好让厂里的司机开车把他送来医院一趟,谁让他的儿子在这里呢。
看到有大人来替受伤的孩子交医药费,纵然还是没电,医生也打着手电筒帮秦昭昭处理起了伤口。乔厂长对此十分恼火:“有没搞错,我不来你们就不给孩子处理伤口,你们这还是不是救死扶伤的地方?”
到底是做厂长的人,平时就不怒自威,发起脾气来更是气势压人。医生小声辩解:“医院的制度就是这样……”
话没说完,就被乔厂长一声暴喝打断了:“少跟我来这套。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这种情况救人要紧,你们就不能灵活变通一下吗?一个受伤的孩子身上没钱,已经打电话叫家长赶来了,让你们先处理一下伤口有什么不可以?你们还怕做父母的会赖帐吗?”
医院方面的人自知理亏,不敢再跟他强词夺理了。手脚麻利地处理包扎好了秦昭昭的伤口,只求他们快快离去。
乔厂长用他的专车,把受伤的秦昭昭和她那辆撞坏的自行车一起送回家。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坐小汽车,印象深刻地记住了这种小汽车的名字叫桑塔纳。下车时,她十分感激地向这对父子道谢:“谢谢乔伯伯,谢谢乔穆。”
乔穆的名字,之前在她心中已经反复默念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看着他说出口。嘴里吐出这两个字时,脸颊情不自禁地泛红。
秦氏夫妇回家后,得知女儿出了车祸又惊又怕,看到伤势不严重又深觉庆幸。听女儿说了整件事的经过后,他们非常感激乔厂长和乔穆。秦爸爸咬咬牙,特意买上几斤自己平时从没舍得买来吃过的好水果拎到乔家去登门道谢。乔厂长怎么都不肯要,说他们家的水果都吃不完,让拿回去给秦昭昭吃。推来推去,秦爸爸还是坚持留下了那袋水果,还有乔厂长垫付的医药费。
秦昭昭的额头缝了七针,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后才去上学。
这场车祸撞坏了她的自行车。那辆车早已老旧,没有维修的必要了,干脆就当废品卖掉了。家里没再给她买新车,一则经济方面不宽裕;二则刚刚骑车出过事,父母也不放心再让她骑车。
不骑车的话,去上学就只有坐公交车了。那时候,近郊进城只有一条公交线,公交站就是一块简单的路牌竖在马路旁。如果坐车,要先走出偌大厂区才有公交站。坐一趟车要五毛钱车票,一天两趟就是一块钱。一个月下来,扣去休息天不算也要二十多块钱。秦昭昭想起爸爸要卸一万斤的瓷砖才能赚到二十五块,就这样花在公交车上她很心疼,于是跟爸妈说她想以后走路去上学。
秦妈妈说:“走那么远,你每天要起很早才行。会很辛苦的。”
“不会,走路好,锻炼身体怎么会辛苦。”秦昭昭想,无论如何她走路都不会比爸爸扛瓷砖辛苦。似乎知道女儿的心思,秦妈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从家里走到学校,一路上大概要走半个多小时。秦昭昭额头上还贴着一块四四方方的白纱布,这让十四岁的少女觉得自己很难看。上学放学的路上总是用手捂着额头走。不愿被人看见,尤其不愿被乔穆看见。
这时她开始懊恼,那天为什么是乔穆送她去的医院。那么多年同住一个厂家属区,他从没留意过她。为什么偏偏在她最狼狈的时候,让他看到她满脸血污地倒在马路上?敏感而自尊的少女为此感到伤心难过。她偷偷地在日记本里抒发心情,将相同的两句话写了整整一页纸:为何上天让你遇见我,不是在我最美的时候?
写着写着,却又想起受伤时,乔穆守在她身旁的情形。咫尺之遥,他的眉眼在眼前那样清晰分明,她甚至还能隐隐感到他身上散发的温热气息。而他的手,自始至终按在她的额头。虽然掌心握着一块手帕,但指尖拂在她的发。指尖轻触的那一点微温,让她铭刻在心。
一时觉得被乔穆撞见自己出车祸并施以援手,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一时又觉得被乔穆看到自己受伤后的血污模样,是天下最懊恼的事情。那一颗情愫初萌的少女芳心啊!
走路上学以后,因为每天都要早早出门,秦昭昭很难再在路上遇见乔穆了。只有乔家的琴声,还是可以天天飘到她的耳中来。乔穆也会偶尔在阳台上出现。虽然只是一个遥遥的侧影,时常一闪就进了屋。却足以让秦昭昭在夜深人静时分,独自躺在床上反复念起,久久回想……
乔穆完完全全地住进了秦昭昭的心,哪怕轻轻抿口水,心底都会荡出他的影。
秦昭昭的心事,谭晓燕是全世界最清楚的人。十几岁的青涩年华里,少男少女们有什么心事都不愿对父母诉说,只对自己身边亲密的同龄人讲。因为孩子们之间才能完全沟通,大人们根本不可能理解他们那种朦朦胧胧的情愫。
谭晓燕很理解秦昭昭:“看来你喜欢上那个乔穆了,就像我喜欢郑毅一样。我给郑毅写了一封信,不知道他会不会给我回信。”
谭晓燕是前段时间参加小学同学聚会时,无意中得知一个男生有郑毅在南昌的通信地址。她要到地址后,鼓足勇气给他写了一封信。写得一手好作文的她,在写这封信时却反反复复改了又改,最后终于写了几段简单的话寄出去。信中只是普通的问候,试探着问他是否还记得她这位小学同学,可否保持通信联系延续小学时代的友谊等等。信已经寄出去一星期了,她这几天天天都在盼回信。
然而,寄去南昌的信有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谭晓燕完全失望后,再没有勇气写第二封信了。
“看来他已经不记得我了,算了吧。”
谭晓燕可以对远在南昌经年未见的郑毅算了,但秦昭昭却没办法对近在咫尺的乔穆算了。虽然没办法天天见到他,但琴音声声不绝于耳,每一声都如透明情丝,将她一颗情窦初开的芳心层层缠绕。她在琴声中想念他,朝朝心上,暮暮眉头。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父母都出去干活了,秦昭昭独自在家写作业。写着写着,外面突然狂风暴雨。她赶紧出去收衣服,无意中扭头一看,围墙那边乔家阳台上晒的衣服没人收,已经快被狂风吹落了。
秦昭昭冒雨跑过去喊他们收衣服,可是怎么喊都没人应,显然家里没有人。她知道乔穆星期天是不会在家的,他要去学琴。看来乔厂长夫妇也出去了。而那几件衣服已经在狂风的肆虐下,挣脱了衣架,风雨中飘飘地落到楼下去了。
冒着大雨,绕着围墙跑上一大圈,秦昭昭跑进“中南海”把飘落在地的衣服全部先拣回家。衣服已经脏了,她重新把它们一一洗净。乔穆的那件白衬衫,虽然只是落在地上沾了些泥水,她却反复洗了三遍,洗得整件衣服雪白雪白。然后,她拿着衣服躲进房里。红着脸、跳着心、偷偷地把整件衬衫从领到襟、从袖到摆都全部吻遍了……
秦昭昭后来一直觉得这就是她的初吻。因为生平第一次,她用唇来表达自己的爱恋之情。虽然她献出双唇的对象只是一件衬衫,却是她所偷偷爱慕的少年要贴身穿着的衣裳。她留在雪白棉布上的无形吻印,终会印在他的肌肤上。他却永远不会知道,她曾这样间接地吻过他。
这个间接的吻,让十四岁少女秦昭昭觉得幸福无比的同时,又感得罪孽无比。这个年龄的女孩已经懵懂地明白了自己在爱,却又清楚地明白自己还不能爱。从老师家长的言行中,她知道小小年纪就谈恋爱是一件非常羞耻的事情。可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只能在幸福和罪孽的矛盾感觉中煎熬着。像所有怀春心思的少女一样,心境总是忽明又忽暗,乍悲还乍喜。
捧着洗净的衣服去敲乔家的门时,秦昭昭的心慌得随时想扭头跑掉。而门一开,乔穆立在她面前时,她一瞬连呼吸都停住了。
乔穆一脸明显的惊讶:“秦昭昭,你有事吗?”
“没……没事,这是……你们家阳台上的衣服。下雨……风刮掉的,我替你们捡了……还你。”
秦昭昭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完的话。乔穆却半分没有觉察出她的异样,接过衣服礼貌地道谢:“是吗?谢谢你了。”
寒门素户中早熟的少女已然情窦初开,家境良好的青稚少年犹是未谙人事。
乔穆接过衣服时,指尖无意中触上秦昭昭的指尖。她本来就红的脸更是红得热烈,慌乱地一转身,头也不回跑掉了。
这天晚上,秦昭昭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用圆规在床头的墙壁上刻了一个“穆”字。想了想,她又在这个“穆”字旁贴了一张白羊座黄金圣斗士穆的不干胶画纸,以作掩饰。临睡前,她摸了摸墙壁上刻着的那个“穆”字,眼睛里有一层潋滟的波纹在悄悄荡漾。
初三下学期刚刚开学没多久,乔穆一家从长机地区搬走了。
乔家住的那套两室一厅,建于八十年代初期。虽然当时是厂家属区数一数二的好房子,可随着时间推移,到九十年代中期已经不算什么了。厂里已经先后两次集资建房,修建的新楼全是户型面积更大的三室一厅。好几位厂领导都搬了新居,但是乔副厂长家却始终“按兵不动”,因为乔穆的妈妈穆兰计划要搬进城去。终于在这一年,乔副厂长正式调去市机械局不久后,一家三口就搬去了城北新城区,旧房子留给了女儿乔叶。
乔家搬走的那天,秦昭昭在学校上课。那一天,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语文课上,老师习惯性地叫她朗诵课文时,她却站了半天还一脸茫然。这让老师很惊讶:“秦昭昭,你今天怎么了?”
秦昭昭在班里一向是好学生,上课专心听讲,作业认真完成。语文课上她的课文朗诵,每每读得标准流利又声情并茂,让语文老师特别喜欢她。对于这个得意门生今天一反常态的精神不集中,甚至萎靡不振,老师疑惑极了。
对老师充满疑惑的问话,秦昭昭低垂着头,不言也不语。谭晓燕赶紧站起来说:“老师,秦昭昭今天不舒服,我来朗诵课文吧。”
以身体不适为由,秦昭昭提前放学了。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家,走到以前她停下自行车等待乔穆来时的那个路口,顿住脚步。遥遥望去,马路那端过来的人形形□,却再也不会走来那个她偷偷喜欢的少年。他已经搬走了,也许她永远再看不到他了。一念至此,泪水不知不觉地涨满眼睛。
泪眼朦胧中,有辆桑塔纳小轿车从眼前开过去。秦昭昭浑身一颤,因为看见乔穆的侧脸在窗边一闪。突然间,她满心都是澎湃如潮的冲动,想追上去;想拦住车;想告诉那个同龄的少年,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的偷偷爱慕……
太多太多的想,却都没有付诸于行动。十四岁的少女最终只是泪流满面地看着汽车飞快驶远,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对遥遥的车影悄声呜咽:“乔穆,我喜欢你。”
汽车无知无觉地越开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乔穆家搬走以后,秦昭昭成了一个爱逛街的人。她每个星期天都进城逛街,逛的地点永远只有一个——城北新城区,她希望能够在新城区的马路上遇见乔穆。可是偌大的新城区走上几天都走不完,四通八达的马路上人潮汹涌,哪里那么容易见到想见的人呢?
她在家时经常望着围墙那端三楼的阳台发呆。那里虽然还住着乔家人,但不会再飘来悠扬动听的琴声了。偶尔响起也是断断续续不成调,呕哑嘲哳难为听,那是乔叶六岁的小女儿圆圆拿着小舅舅留给她的电子琴乱弹一气。每每听得她更加心烦意乱。
秦昭昭的学习成绩突然大幅度下降,从班上的前几名落到二十几名。她的心思都被乔穆带走了,她每天每夜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
班主任找她去谈话,批评她最近的学习退步,对此深表失望:“秦昭昭,你一直是好学生,我还希望你今年中考能考一个好成绩。去年我带的初三班有一个学生考出全市总分第二的高分,连实验中学都来挖他。今年班上几个好学生中我本来很看好你的,可你现在这样子很让我担心啊。”
实验中学——秦昭昭多日无神的眼睛突然一亮。对呀,她怎么没有想到,乔穆在实验中学的初中部,以他的成绩一定会直升本校高中部。如果她能考进这所全市最好的学校念高中,就能够再见到乔穆了。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和他同班。
美好的设想让秦昭昭激动地霍然立起,她对班主任说,更是对自己说:“老师您放心,我会好好学习的。”
秦昭昭开始拼命学习,已经落后的成绩又突飞猛进。期中考试时,她又重回尖子生行列,考了全班第三。把原本对她有些失望的班主任乐得眉开眼笑,觉得自己到底没有看错这个学生。
秦昭昭考得这么好,她的父母也非常高兴。秦爸爸说:“好好学习,闺女,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你爸爸我就是吃亏没文化,所以干了这么几十年还是一个普通工人。那时候和我一起进厂的,有初中文凭的都早就提拔上去了,可我只勉强读完了小学,想提都提不了。”
秦爸爸是山里孩子苦出身,全靠当兵退伍分配工作才进城当了城里人。只是他这个城里人也当得不容易,因为文化程度低,一开始被分配在厂食堂当伙夫,完全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农村出来的小伙子,工种也不好,找个对象很难找,一直蹉跎到二十九岁才总算和秦昭昭的妈妈结婚了。秦爸爸深知在厂矿单位工作没有技术是不行的,业余便自学钻研,后来才被调到车间去干起了技术工种。有位郑工程师特别欣赏他,夸他聪明,学什么精什么,可惜就是书读得太少,否则也可以做工程师了。这个评语多年来一直让秦爸爸对自己的学历深以为憾,他寄望于女儿一圆他的学历梦。
秦妈妈问起女儿高中准备考哪间学校,秦昭昭不假思索地回答:“妈,我想考实验中学。”
秦爸爸双手大力一拍掌:“好,我女儿有志气,要考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
“不过,爸,实验中学的学费可比一般中学要贵呢。”
重点学校,因为有最好的教学环境和最好的师资力量,所以学费上基本都不会便宜。秦昭昭决定要报考实验高中后,对父母深感歉疚,他们又要为她的学费而操心了。
秦爸爸却哈哈一笑:“学费贵一点怕什么,昭昭,只要你考得上,爸就一定会供你读。”
提到钱的问题,秦爸爸没有再如以前那般双眉紧蹙闷头吸烟,秦妈妈不由眼睛一亮:“老秦,是不是那个工程活有希望了?”
秦爸爸用力一点头:“对,那个工程活我和几个老工友应该可以把它承包下来。干完这单活,咱们就把这套旧房子改造装修一下,住得舒服一点。”
厂家属区里,经济条件好的人家大都买市里的商品房搬进城去了,经济条件不那么好的就参加厂里的集资建房,也能住上新楼房。而一些买不起楼房、或是住惯平房不爱住楼房的人,就花笔钱把旧房简单地改造装修一下。比如铺下地板砖刮个仿瓷墙,再加盖一个卫生间,也能住得挺舒服。
秦氏夫妇从没有买房的打算。作为普通的双职工,他们除了工资奖金外基本没有其他收入。辛苦半生,可以说全是从牙缝里省才存下了两万块钱。如果拿去买房手里就全空了,而女儿将来读大学还要用钱呢。再者他们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将来总是要嫁出去的,于是觉得没必要买房子。长机厂很多只有女儿的家庭都是如此想法,有儿子的人家才非要想方设法买套新房不可,否则没有房子将来怎么替儿子娶媳妇呢?彼时的老百姓想事情总是很简单,买房子只为自住,如果不需要房子住就不买了,钱捏在手里感觉更心安。像“置业投资”这种词他们听都不曾听过,更遑论去想去做。结果后来再提起买房的事秦氏夫妇都后悔莫及。想当年城北新城区刚开发时,三四万块钱就能买到一套百来平方米的房子。十年后这批房的房价都涨到十几二十万一套,而当年的三四万块钱时过境迁后已经不够付首付了。
秦昭昭一听要装修房子,大喜过望:“真的吗?爸,咱们家也可以自己建个卫生间吗?”
“当然,等爸赚到钱,马上就翻修屋子加盖一个卫生间。上个厕所还要跑几十米远,实在麻烦透了。”
房子的狭小阴暗都可以克服,可是随着年龄渐长,少女秦昭昭越来越希望家里能有一个卫生间。她讨厌公共厕所,不仅因为其永远是腌脏的,臭气薰天的。更因为那样开放式的蹲位前,每每有人来人往。公厕嘛,当然是人来人往的。纵然,排泄是人类最隐私的行为。秦昭昭每次都会选择蹲在最后的位置。
冬日里的公共浴室就更不用提了,水汽袅袅中到处是□祼的肉身,有高有矮有胖有瘦。那些阿姨婶婶婆婆们,坦然地在水笼头下冲洗身体,秦昭昭却总是躲躲闪闪地缩在角落里。却也免不了有视线落在她身上:“哟,小姑娘发育得真早呀,胸脯就开始突突的了。”
秦昭昭无端端就觉得羞耻,转过身匆匆洗两下后逃一般地离去。
家里穷,房子小,这些秦昭昭都可以克服,可是她做梦都希望自家能有一个卫生间。
秦昭昭开始向中考发起最后冲刺时,谭晓燕却基本放弃中考了。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学习成绩考不上高中,因为数理化实在太拖后腿了。她期中考试的数学成绩只考了六分,气得她妈妈直骂:“你天天在学校学什么呀?数学才考了一个六分回来,你是去混日子的吧?”
谭晓燕不服气:“我的语文学得好哇,语文成绩有九十分呢。”
“这有什么用啊,中考又不是只考一门语文,你也太偏科了你。”
谭晓燕就是这样严重偏科,这样的成绩她是肯定考不上高中的。她爸爸妈妈一合计,打算让她初中毕业后去上中专,学个会计专业将来也好就业。
谭晓燕却不愿意学会计,她原本就对数字不敏感,学这么一个整天跟数字打交道的专业她实在提不起兴趣。她对秦昭昭诉苦:“我爸妈一定要我学会计,说是女孩子学会计好,将来找工作容易,坐办公室也轻松。可是我真的很不喜欢和数字打交道的专业呀!”
“那你想学什么专业呢?”
“我想学服装设计,设计和制作很多漂亮的衣服,你说是不是很好?”
秦昭昭点点头,服装设计这个词在九十年代的小城听起来蛮新潮的。小城以前没这么一个词,都叫裁缝或缝纫,服装设计则显得洋派多了。
“你也觉得好,那我就决定学服装设计了。告诉你,这个专业很热门呢,学校承诺毕业时会负责替我们安排工作,送我们去广东那些大城市的服装公司就业。我希望可以去深圳,听说那个特区城市建设得特别好。”
说这话时,谭晓燕的眼睛里充满着希望与向往。
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十五岁的秦昭昭和谭晓燕分别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第一次郑重其事的规划。她们都为自己树立了一个目标,朝着各自不同的目标努力前进。
中考前最后半个月最紧张的复习时间里,秦昭昭做了“大人”。
小城习俗,将少女的初次月经来潮称之为“做大人”——生理方面的成熟,意味着少女的正式长大成|人。
从初一开始,班上女生们就有人陆续“做大人”了,到初二时是一个比较集中的高峰期。几乎每堂体育课都有女生请假,不用说任何理由,只需对体育老师说一句“我今天不能上体育课”就行了,老师不会多问一个字就点头允可。
秦昭昭是班上来潮最迟的一个女生,别的女生一个个都可以理直气壮地不上体育课时,她却每堂课照上不误。
初二的生理卫生课后,少女的青春期生理发育特征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公开秘密。秦昭昭眼看着班上其他女生都陆续“长大成|人”,唯独自己却没有丝毫动静时,心里不由有几分着急:人人都来了怎么自己就偏偏不来呢?那个什么,你倒是快点来呀!
谭晓燕安慰她不要着急,说迟点来其实也挺好。因为“那个”真得很麻烦,动不动就弄脏裤子,她都快烦死了。
班上的女生们提起“那个”时都异口同声地说麻烦,真麻烦,好麻烦。但是秦昭昭却盼着这个“麻烦”。无它,人人都有,唯她没有,感觉自己似乎特别不对劲。
现在她终于“对劲”了,姗姗来迟的初潮总算是来了。晚上睡觉时还好好的,早晨起来一掀被子,床单上一团醒目的红。
可是这个来得未免太不是时候了。中考逼在眉睫,复习特别紧张,它却偏偏跑来凑热闹,而且还一来就不走了,一个多星期过去了,还陆陆续续没完没了。少女初潮往往是无规律的,有的人可能只见了一下红就完了,有的人却可能断断续续地来上十天半个月。谭晓燕是前者,秦昭昭则不幸是后者。天天都要带着卫生巾,而且还有腰酸肚子痛的不良反应,眼看要上考场了,还这个样子如何是好?
最后是秦妈妈打听到一位老中医,跑去开了几帖药给她吃,一吃“麻烦”果然鸣金收兵。可这一收它又半年都不再露面,当然那是后话了。
秦昭昭中考前的摸底考试都名列全班前三甲,正式中考时更是超常发挥考进了全校前五的行列。本校高中部希望她留下来就读重点班,市里另外两所高中也有意挖她,以减免学费的条件游说她去就读。市里的高中都是这样抢好学生的,因为好学生是考大学的好苗子。要是一旦有哪个学生考上了清华北大复旦等名校,那就是给学校添光加彩了,所以中考时成绩优秀的学生每每是各个高中的抢手货。
秦昭昭哪里都不去,就是一门心思想去实验中学。
实验中学是全市最好的学校,如果中考成绩考不上而又想去上实验中学就读的学生,需一次□纳三万元赞助费。而即使是考上的学生,除非考分排名在前两百名内,否则也要额外交钱。排名在两百名后的学生们按分数高低分为AB两档,A档要交一千块,B档交两千块。
秦昭昭的中考成绩排进了实验中学前两百名录取名单中,不需要交纳任何额外费用,只要每学期交六百五十块钱的学杂费就行了。左邻右舍都再一次啧啧夸奖她会读书,还说她考上实验中学等同是为家里赚了三万块钱。
女儿的中考考得这么好,有学校以减免学费的条件让她去就读,秦爸爸不由就另有打算了。他在心里算了一笔帐,如果在实验中学读高中,一个学期要六百五十块钱的学费,三年下来就是三千九百块。如果去别的学校读,这近四千块钱的学费不就可以省下来嘛。
秦爸爸说服女儿:“其实别的学校也一样读,只要自己发愤学习,在哪所学校读书都能考得上大学,未必一定非要上重点学校不可。”
秦妈妈帮腔:“是呀是呀,昭昭你在二中读书不是也照样学习成绩很好嘛。实验中学只是名头响亮,你去了还未必会适应呢。要不就就别去了,上别的学校念高中好了。”
秦昭昭一听父母的口风变了,眼眶顿时就红了:“你们答应过我,只要我考得上实验中学你们就会供我读,现在……你们说话不算数。”
跑回自己的房间,秦昭昭关起门来大哭一场,伤心和失望只能通过哭声来渲泻。床头的那个“穆”字,让她的眼泪流得更急。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她终于考进了他所在的实验中学,可是父母却为了省钱改变主意不愿让她去了。再一次,她像儿时那样羡慕别人的父母是厂长、是干部、是上海人,而为什么自己的父母却只是一对出身农村无权无势的普通下岗工人呢?不公平,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有的人生下来就应有尽有,有的人却一无所有。
秦妈妈推门进屋,未语先叹气:“昭昭,你要懂事一点啊!只要你自己会努力读书,在哪所学校读不是读哇!何必非要把钱扔到实验中学去呢?三年的学费能省下几千块,咱们家赚几千块钱不容易呀!你爸上次想揽的那个工程最后还是没有揽到,原本还打算干了那个工程赚到钱来改造装修一下老房子呢。你将来上大学也需要钱,家里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现在能省一点是一点,你说对不对?”
道理秦昭昭不是不明白,但就是很难接受。一连好几天,她都闷闷地不说话,为自己实现不了的愿望和全世界赌气。
长机厂家属区的熟人们听说秦昭昭考上了实验中学但父母因为想节省学费而打算让她去四中读书时,议论纷纷。
有的人表示认同:“嗯,会读书的孩子在哪都一样会读书,四中既然能省几千块钱学费那为什么不去呢?”
也有人非常遗憾:“重点高中有重点高中的好处,学习氛围和师资力量这些是普通学校比不上的。孩子既然考上了,只为省学费不让她去未免有些太可惜。别人家的孩子交三万块钱赞助费都要想方设法挤进去呢,四千块学费却还想要省下来会不会太目光短浅了一点。”
秦氏夫妇被这些议论搞得左右为难,一时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了。最后秦爸爸专程去请教了一下他尊敬的郑工程师。郑工说:“孩子努力考上了,你们之前也答应了,那就还是应该让她去。如果不尊重她的意愿勉强她去四中读书,万一她将来因为种种原因没考上大学,那她一定会怨你们当父母的一辈子。这个责任就很重大了,千万不要因为四千块学费因小失大。”
从郑工家里回来后,拿定主意的秦爸爸把女儿叫到跟前说:“昭昭,开学爸就送你去实验中学报到,要好好读书啊!”
秦昭昭连日来阴云密布的脸一下就阳光灿烂了。
秦昭昭上实验中学读高中的事尘埃落定。而谭晓燕跟父母几番较劲后也终于争取到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没去学会计,而是报读了某中专的服装设计专业。初中三年的同窗时光结束,她们要各奔前程了。
秦昭昭考上了实验中学,在世人眼中是踏上了大好前程的第一步。谭晓燕笑吟吟地打趣她:“昭昭,你考上了重点高中,相当于准大学生身份,以后千万别不认识我这个中专生了啊。”
“这话应该我说吧,晓燕你以后要是成了著名服装设计师,可千万别不认识我这个老同学了。”
1997年的夏天,阳光明媚的照耀下,两个十五岁的少女真诚地彼此约定,虽然不再朝夕相处于同一间教室,但日后她们依然还是好朋友——很好很好、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第三卷 最是年少青涩时】
九月开学的日子,秦昭昭如愿以偿走进了市实验中学的大门。
她被分在高一(2)班,当她在(2)班学生名单中看到乔穆的名字时,心中的又惊又喜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生平第一次,她感觉到了神明的存在,是它们听到了她心底一直以来的祈愿吗?竟然让她心想事成了。
走进高一(2)班的教室,她一眼就在满堂学生中发现了乔穆。他正站在窗边和几个男生女生随意聊着,干净的白衬衫,简洁的短发,眉目清秀的脸庞在一窗阳光的映照下,有一种熠熠生辉的感觉。
乔穆像他的妈妈穆兰,容貌谈不上多么的漂亮,但站在人群中却总能轻易地被一眼挑出来。在他们身上仿佛有那么一种与众不同的特殊光彩,超过了寻常所谓的美貌与漂亮。这种特殊光彩,一般人称之为“有味道”,若换成书面语,就是有气质。
只一眼,秦昭昭的心就扑通扑通直跳。她随便找了一张空桌坐下,视线尽量不着痕迹地瞥向窗边的乔穆。他和那几位男女同学聊着天,丝毫没有注意到她。从他们的谈话中,可以听出他们都是实验中学初中部的学生,一起直升高中部的。
上谭铃响了,学生们各自落座。班主任老师走进来,第一堂课先轮流点名认识新学生。每点一个人的名字,他或是她就站起来应一声‘到’,然后做自我介绍。
秦昭昭被老师点到名站起来时,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自然而然落在她身上。她看到乔穆也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看到她时他微微一怔,尔后似乎想起了她是谁,朝着她微一点头,浅浅一笑。
她突然就紧张极了:“我……我叫……叫秦昭昭,我……我……”
底下的话就再说不出来了,涨红着脸,咬着嘴唇,窘迫万分地僵立着。有些同学开始吃吃低笑了,笑声中她听到一句声音不大不小的话:“咦,她是不是结巴呀?”
语气用词,不算是恶意的嘲弄,但奚落之意是免不了的。秦昭昭怔了怔,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很漂亮很洋气的女生,她刚才和乔穆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开学第一天就被人奚落了,而且当着乔穆的面。秦昭昭觉得自己好丢脸,默默地低下头,牙齿把下唇咬得紧紧的,眼眶忍不住泛红。
班主任一看情况不妙,第一堂课就要把一个女学生弄哭了。马上让她坐下去,接着点下一个学生的名字。一个又一个学生站起来,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轮到刚才小声说话的那个女生时,秦昭昭格外用心地记住了她的名字,她叫凌明敏。
秦昭昭以为考进实验中学,会离乔穆更近。结果却无比沮丧地发现,她和乔穆之间的距离其实还是一样的遥远——咫尺之间是天涯。
在高一(2)班,秦昭昭的同学们很多家庭条件都挺不错。他们的父母基本上都是干部,都就职于效益良好的事业单位。怪不得小城的普遍百姓们提到实验中学时都说那是干部子弟学校。虽然是同龄人,可是他们吃的穿的用的,秦昭昭几乎都闻所未闻。
就拿凌明敏来说吧,她的爸爸是工商局的,妈妈是保险公司的。外公外婆是老革命,在部队一直干到离休,如今在市干休所安享晚年。大舅小舅从部队转业后,一个分配在检察院,一个安排在地税局,都是好单位。凌明敏的家庭背景,让秦昭昭真正明白何谓一荣俱荣。
高中的女生虽然不用化妆品,但护肤品是会用的。课余时女生们在一起讨论哪个牌子好时,凌明敏说:“我夏天用夏士莲,冬天用玉兰油,这两个牌子我用着都感觉挺好。”
班主任重新安排过座位了,秦昭昭就坐凌明敏右边那组同一排的位置。凌明敏的话不用刻意听就能非常清楚地飘进耳来。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夏士莲和玉兰油,平时她不搽面霜,只有寒冷的冬天为免皮肤起皴才会搽一点郁美净,只要几毛钱一袋。后来有一次她在百货商场看到了玉兰油,小小一瓶要卖几十块。她对着柜台发怔,售货员过来问她想看什么时,她赶紧扭头走开了。
早点经常有同学带到教室里来吃,凌明敏也不例外。一般同学都是带面包或蛋糕,这在秦昭昭看来已经吃得相当好了。她自己吃早点要不就把头天的剩饭剩菜炒在一块吃,要不就在早点铺买两个馒头。买面包蛋糕的钱如果用来吃馒头,可以吃上好几天,秦昭昭不舍得那样奢侈地把几天的早点钱一次用光。
而凌明敏如果在学校吃早点的话,总会带一盒包装得非常漂亮的点心和一盒牛奶,都是从超市里买来的。她说:“我妈妈不让我吃小摊的东西,说那些东西不卫生。”
那时候,超市还是刚刚进入小城的新鲜事物。要买东西可以不必隔着柜台让售货员拿,而是开放式的任君选购,让人觉得特别方便。可是这种超市卖的东西基本上都是零食和日用品,价格都不便宜,一般平头百姓进去看看热闹也就出来了,要买东西还是宁愿去城西的批发市场买,不会真在这里多花冤枉钱。直到几年后,大型“一站式”超级购物广场开始东一家西一家地开张,海鲜、水果、服装、家电与传统百货业态相结合的经营方式,不但给消费者带来了巨大的方便,而且还打出天天平价的口号,促销活动一浪接一浪,超市才真正成为便宜利民的百姓购物去处。
所以,彼时凌明敏吃早点居然去超市买,秦昭昭闻所未闻。而她带的点心也果然够卫生,纸盒里还分六个小包装袋,一袋一块圆圆的蛋糕似的点心。她总是转过身去叫坐在她身后的乔穆和她一起吃。
乔穆和班上的同学交往不多,因为他的性格斯文安静,既掺合不到喜欢打打闹闹的男生堆中,也不会和女生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当然,凌明敏例外。或许因为初中时就认识吧,他和她显得比一般同学更亲密些。班上二十几个女生,迎面遇上时他会对每一个礼貌地点头微笑,但却只会和凌明敏经常一块聊天,也只会吃凌明敏带的东西。而他若是也带了什么好吃的,一样会分给凌明敏吃。他们俩要好,是班上公开的秘密。
一天放学后,秦昭昭负责打扫卫生。倒垃圾时看到垃圾篓里凌明敏扔掉的点心盒,她好奇地捡起来看了一下。漂亮的包装盒上印着好丽友蛋黄派的字样,还有超市的价码条,单价九块八一盒。点心盒下面是牛奶纸盒,盒上的标价是两块五。一顿早点要吃十几块钱,秦昭昭想想自己的炒饭和两毛钱的馒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重重地把包装盒掼回地上后,她咬着嘴唇还用力跺了它两脚。
每天上学,同学们都会自已带水去学校喝,尤其是有体育课的日子。秦昭昭一直用爸爸当兵时发的绿色军用水壶,又大又沉,但是非常结实耐用。十几年了,除去绿色漆皮掉得斑斑驳驳外,整个水壶还是好好的。在二中读初中时,她这个水壶不算什么,那时班上大部分学生的家境普通,像钟娜家条件那样好的很少,有个别同学还用过洗净的输液玻璃瓶带水喝。可是在实验中学,她发现班上的同学基本上都不带水壶,他们大都是直接握一瓶矿泉水就来了。
秦昭昭最早见到矿泉水这个东西,是在二中上初一时,钟娜带过矿泉水上体育课。按她以往的认识,装在这种瓶子里的液体多半都是汽水。她跟着父母参加他们同事们或朋友们的喜宴寿宴时,桌上往往会有一瓶酒和一大瓶汽水,每个人可以倒上一杯。她很喜欢喝汽水,颜色和桔子一样黄澄澄的,味道也和桔子一样又酸又甜,非常好喝。秦妈妈总是会把自己那杯省下来给她喝。可是这个瓶子里装的液体却是透明的,和水一模一样。这让秦昭昭很费解,它是汽水吗?为什么跟水一个颜色呢?那它的味道还会又酸又甜吗?
这个疑问,在钟娜大方地给她喝上一口矿泉水后才得以解惑。
喝第一口时,秦昭昭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味蕾,又大大地灌了一口,还是什么味道都没有,跟妈妈灌在军用水壶里的凉白开没有任何区别。她才明白过来,不是商店里所有装瓶出售的水都是汽水,矿泉水就只是水,和烧开后的自来水一样淡而无味。但是自来水才一毛多钱一吨,它却最少卖一块五一瓶,因为号称天然无污染。在长机地区,她所熟悉的人家中没谁会这样花一块五去买瓶水喝,交水费可以交好几吨了。在街上逛街时渴了喝杯凉茶也才一毛钱而已。
多年以后,秦昭昭听了非著名相声演员郭德纲的一个相声段子。他说到一个穷人有钱后去买矿泉水喝:“我倒要尝尝这矿泉水是什么味道。”举手为瓶假装喝一口后作喷吐状:“呸,兑水了。”
观众的轰笑声一浪浪此起彼伏,秦昭昭听了也跟着笑,可是笑容背后,有几分心酸淡淡地浮上来。
这种心酸,如坐标,注释着她曾于拮据中渡过的青葱岁月。
夏士莲和玉兰油,好丽友蛋黄派和牛奶,还有一天一瓶的矿泉水……有一个这样的凌明敏在乔穆身边,秦昭昭根本不敢靠近他,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如果说秦昭昭是一个灰姑娘,凌明敏就是一个公主。同是生于八十年代初期的孩子,同为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下的第一代独生子女,凌明敏和秦昭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生长环境。凌明敏的生长环境要比秦昭昭优越太多,套用现在的话来说吧,凌明敏赢在起跑线上。良好的家庭条件对一个孩子的成长帮助很大,尤其是培养成材方面。培养一个孩子是离不开钱的,天才交不起学费也是枉然。
凌明敏和乔穆一样,从小就被家里安排学习艺术类课程。她学的是芭蕾舞,女孩子学舞蹈永远是首选,既然可以优美形体又可以陶冶情操。这种号称最高雅的舞蹈艺术将她薰陶得颇有气质。一个班的女生中,凌明敏显得格外出挑,她是高一(2)班公认的班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般美丽且骄傲着。
相对凌明敏,秦昭昭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灰姑娘。她平时除了学习就是帮妈妈做家务,她知道鸡蛋多少钱一斤;买菜要什么时候去最便宜;煤球要如何用最耐烧;衣服上的油渍要怎么样才能洗干净……却不知道任何一个时髦的玩意,也没有任何一门特长。
而班上有那么多同学都有特长。乔穆会弹钢琴;凌明敏会跳芭蕾舞;龚心洁会吹长笛;宋海旭会写一笔好书法;王雯琳会画国画……很多同学都多才多艺。在这个人材济济的班级里,秦昭昭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丑小鸭。她原本最引以为豪的学习成绩,在这个好学生多如过江之鲫的重点学校也不过只是中上水平,不算什么。她渐渐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默,是班里最沉默的女生,沉默得让同学们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如果说之前,秦昭昭还想鼓起勇气告诉乔穆她喜欢他的话,现在是半丝勇气都无。乔穆和凌明敏就坐在她旁边,他们经常在一起聊天。说得最多的是他练琴和她练舞的事情,夹杂了一些音乐和舞蹈方面的专业术语。她大都听得似懂非懂,有些则完全不了解不明白。
秦昭昭越来越觉得童话是何其美好的幻想。灰姑娘在厨房里呆了十几年,就算有仙女把她打扮得美若天仙地去参加王子的舞会,可是她能跟王子聊些什么呢?她只会洗衣做饭,连学都没有上过一天,她要如何与教养良好的王子沟通?两个人应该是完全没有共同语言的。可是童话中的结局,却是灰姑娘从此和王子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何其虚幻的结局,美好却不真实。
每次走进教室,秦昭昭的眼睛从不会刻意看向乔穆的座位,但她眼角的余光永远留意在那个方向。如果看到他在,一颗心就格外安定。如果看不到他,就会放下书包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去。假装趴在阳台上看风景,其实在教学楼前的路上搜索她想见的那个身影。看到他出现那刻,心情总是分外雀跃欢喜。
远远地看,是最安全的距离。秦昭昭隐秘的关注,乔穆始终无知无觉,他从不知道有个女生的目光一直在温柔地将他眷恋。
无法靠近啊,无法靠近,却因此而更加痴迷。用一颗年轻单纯的心,秦昭昭着魔般地偷偷喜欢着乔穆。他的一个微笑、抑或一个眼神,都可以让她回味良久;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总会被她暗暗藏进心底,夜深人静时分,独自在黑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回想;他的模样,更是深深篆刻在她心上。
喜欢而不可言说的少女心事,酸涩又甜蜜,喜悦又忧伤,明明知道不可能会有什么结果,却就是无法停止对他的迷恋。
因为喜欢,秦昭昭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对乔穆好。
十五六岁的少女,要如何对心爱的少年好呢?秦昭昭对乔穆的好很简单很纯朴——对他好,就是给他她所能给的最好的东西。
有一天,秦妈妈从睡衣店下班回来,带回一只非常漂亮的苹果给女儿。果皮是玫瑰花瓣般深湛的红,红得那么均匀又鲜亮,和她以往吃过的那些半青半红的小苹果完全不同。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苹果。
“这是什么美国进口的苹果,有人送了老板娘一袋,她顺手给了我一个。昭昭你拿去吃吧。”
老板娘慷慨给予的苹果,秦妈妈舍不得吃,特地留着回来给女儿吃。秦昭昭也舍不得吃,夜里把苹果放在枕边闻着它的香气睡了一觉。第二天起了个绝早,苹果往书包里一塞跑到学校去。趁着同学们都还没有来,她悄悄地把这个漂洋过海来自美国的漂亮苹果放在乔穆的课桌抽屉里。然后走出教室在校园里兜了一大圈,快上课了才回来。
乔穆已经在座位上了。他显然是刚到,一边往课桌抽屉里放书包,一边从抽屉里拿出那个苹果,满脸意外地端详着。她突然就红了脸,头一低,竭力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把乔穆罩着,耳朵也坚得高高的,听着旁边的动静。
只见乔穆轻轻一拍坐在他前面的凌明敏,悄声问:“这是你给我的吗?”
凌明敏回头一顾,先是一愣,尔后一笑:“哪来的?”
听这口气,乔穆就知道不是她了:“我放书包时看到它在我的抽屉里面,也不知谁放的。”
凌明敏又抿唇一笑:“乔穆,真不错,有人偷偷送苹果给你吃。哟,还是美国进口的蛇果呢。该不会是……”
她没有说下去,而是拿过乔穆的作业本在反面写了一个名字给他看。一旁的秦昭昭突然全身紧张起来,他们会不会猜出是她?
可是乔穆看了凌明敏写的名字后,眼神却看向教室另一处的一张课桌。那张课桌旁坐着班里一个名叫许丽媛的女生。她爱吃水果,天天都会带水果到学校来吃。因为她的家境十分殷实,吃的大都是价格不菲的好水果,寻常的苹果梨子她都不爱吃的。
凌明敏自然而然地猜到许丽媛头上去了。她会这样猜想也很自然,只有经常吃好水果的人才会有好水果送。她怎么都想不到,送出这个进口蛇果的人,其实是一个从没吃过蛇果的人。
凌明敏没有猜到送草果的人是秦昭昭,让她既庆幸又失落。
乔穆看了许丽媛一眼后,默不作声地把苹果塞回课桌里。两节课之后是课间操时间,大家都到操场上去做操。再回到教室时,许丽媛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呀的一声:“谁给我的苹果?”
教室里的学生纷纷朝着她看去,都看到她课桌上摆着一个鲜艳亮丽的苹果。有调皮捣蛋的男生便拍着桌子起哄:“欧欧欧,有人喜欢许丽媛。欧欧欧,有人喜欢许丽媛。”
许丽媛爱吃水果全班都知道,而她的课桌上突然放着一只苹果,自然会让人觉得是喜欢她的男生投其所好偷偷放的。最是年少青涩时,喜欢却赧于直言相告,每每有人这样隐秘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在男生的起哄声中,许丽媛的脸一下就红透了。她显然也相信这是某个暗中喜欢她的男生放的苹果。秦昭昭却知道,那是乔穆放的。他故意放在课桌上,是想明显地告诉许丽媛,他不要她“送的苹果”,请她以后不要再“送”。
乔穆不知道,他拒绝的并不是许丽媛,而是秦昭昭。秦昭昭看到那个苹果跑到许丽媛的课桌上时,心里非常非常地难过。她舍不得吃的东西,当成宝贝一样留下送来给他,可是他却不要,并误还给了另一个女生。
许丽媛抓起那个苹果跑出去了,再进教室时两手空空,人人都猜她是把那个苹果扔掉了。可是秦昭昭却觉得她绝不会扔掉那个苹果。刚才她的双颊绯红双眸闪亮,只有羞色没有怒色,她应该很享受这个对她而言“代表暗恋”的苹果。她不知道这只是一个误会。
多年以后的一次同学聚会,秦昭昭情不自禁地问起过许丽媛那个苹果的往事。高中时代的许丽媛就已经是个胖乎乎的女孩子,嫁为人妇生过孩子后更是胖得一塌糊涂,看上去已经是十足十的妇女了。可是提起年少时的红苹果,她脸颊上还漾起少女般的甜甜笑容。
“我当然不会扔了那个苹果,只是当时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在笑,我不好意思。就拿着它出去找块松软的草坪挖个洞先把它藏起来。放学后我就马上又把它挖出来,带回家一直舍不得吃。看着它猜了好久是班上哪个男生送的,可是猜来猜去都猜不到。后来放到实在不能再放了才把它吃了。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个苹果。从此以后,我最喜欢吃的水果就是苹果了。”
秦昭昭看着许丽媛的笑容,决定缄口不说那个苹果的真相。让她回忆起自己的少女时代时,永远有一只鲜艳漂亮的红苹果在记忆深处甘甜着。
苹果事件以后,秦昭昭更沉默了。她在班里是成绩中上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原本就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班,总是特别优秀的学生或特别落后的学生最惹眼。比如乔穆凌明敏龚心洁这样的优秀生;又比如林森崔远志那样的落后生。
崔远志是高一(2)班成绩最差的学生,林森则是班里最捣蛋的学生。他们来念高中不过是混一纸毕业证书。像林森的爸爸早就计划好了,儿子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就安排他去当兵。在部队服役几年后,城市户口的退伍军人可以分配工作。届时以林爸爸的门路,自有办法把儿子弄进一个好单位。
林森的爸爸是有门路有关系的,他其实没什么实权,只是在市政府给某位市委领导开车。但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给领导开车的司机也能升天。林家在城东门处有处老宅,刚刚翻新成一幢崭新的两层小洋楼,每层都是三室两厅一厨一卫的格局。据说林爸爸已经计划好了,二楼将来给儿子结婚成家,老两口到时住楼下,既算是同住,也算是各立门户互不干扰。
林爸爸实在是想得周到看得长远啊!林森学习成绩不好怕什么,将来的人生路,有能耐的父亲已经都替他基本铺平,只管顺着平坦大道走就是了。
有父如此,林森在学习上自然就不会上心。成绩一塌糊涂,上课总是睡觉,上了运动场则活跃万分,篮球足球羽毛球乒乓球样样都喜欢。他在班上很少被人直呼其名,大家都喜欢叫他的外号“木木”。刚开学时,他的同桌崔远志看到他的名字,呀了一声:“木木木木木,五个木,你小子五行缺木吧!”
以后崔远志就经常开玩笑管叫他“木木木木木”,后来删繁就简为“木木”。这个外号听起来“木木”的,林森的人却一点都不木,在班上是出了名的捣蛋分子。几乎所有的坏事和恶作剧都能跟他扯上关系,可以说是“无恶不作”。他最喜欢捉弄女生,往她们后背上贴纸条;或是在她们椅子上涂胶水;有次甚至把一条蜈蚣放在他前排那个近视眼女生的文具盒里。那女生浑然不觉地打开文具盒去拿笔时,被蜈蚣毫不客气地蜇了一口,尖利的惨叫声附近几个班都听到了。
班主任气得不行:“谁,是谁干的?”
没人吭声。不知道的人没办法提供线索,知道的人也不会提供线索。学生时代的是非观比较特别,无论自己的同学做错了什么事,都绝对不能告诉老师,否则就是出卖。
侥幸没有“落网”的林森因此老实了一阵,但没老实几天又开始不安分了。课间操时他经常不去做操,一个人呆在教室里。而做完操回来后,总有女生会发现自己饭盒里带的菜少了。
实验中学是半封闭管理,学生中午不能离校,必须要在学校吃饭。校食堂吃饭倒不算贵,打二两饭只要三毛钱,素菜一份一块钱,鱼肉之类的也就两三块。就是味道很一般,大锅菜就没有好吃的。所以有些学生自己从家里带菜,只在食堂里打一份热饭。林森就好玩多过好吃地偷吃起这些菜来了。味道好的话他至少要吃掉一半,被他“光顾”过的女生们每每对着空了一半的饭盒欲哭无泪。明知有贪吃贼却没办法提防,因为学校的课桌都是不带锁的。
秦昭昭的饭盒也曾被林森光顾过。其实她带的都是很普通很家常的菜式。别的学生带菜是嫌食堂的菜不好吃,而她带菜却是因为自家带菜更省钱。学校一块钱一份的青菜菜市场只卖一两毛钱一斤,在学校吃未免太不划算。她每天带的菜都以素菜为主,只是秦妈妈每天都会额外为她煎个鸡蛋增加营养。秦妈妈的鸡蛋煎得好极了,圆圆的一个,颜色金黄,蛋黄呈半液体状态,吃起来很好吃。自打林森“光顾”过一次后,许是印象深刻地记住了她饭盒里好吃的煎鸡蛋,一连三天,他都把她带的煎鸡蛋吃掉了。
秦昭昭很生气,她饭盒里每天最有营养的鸡蛋就这样喂了一个根本不缺乏营养的人。林森吃得还不够好吗?他天天在校食堂吃饭要的菜不是鱼就是肉,却还要来偷吃她的煎鸡蛋。
很生气很生气,却又敢怒不敢言。沉默寡言的秦昭昭不愿惹事,尤其不愿惹林森这种男生。他若是铆上一个人恶作剧起来,很难吃得消他的。
秦昭昭决定每天早晨上学的路上就把煎鸡蛋吃掉,免得落入他人口腹。而林森再无鸡蛋可吃后应该也就不会再“光顾”她的饭盒了。但是这天做完操回来,她愕然地发现整个饭盒都空了,青菜萝卜也被吃光了?不会吧!
接下去一连三天饭盒里的菜都不翼而飞,秦昭昭想不通为什么林森连青菜萝卜也要吃了?捧着空饭盒她嘴一扁很想哭,同桌杨菁一脸“你实在傻得可以”的表情提醒她:“你别真把木木当木头。他可不笨,猜到你是故意不带煎鸡蛋了,生怕被他吃掉。但他没得吃的话那你也就别想吃,你的菜都被他倒掉了。你呀,要想太平以后还是每天带个鸡蛋给他吃吧。”
秦昭昭忍了半天才把眼泪忍回去了,她都委曲求全了还不行吗?林森干吗非要跟她过不去呀?
这天放学后,秦昭昭去了谭晓燕就读的那所中专。她在实验中学没有知心朋友,心里的委屈伤心只能找谭晓燕诉说。
谭晓燕很气愤:“这个家伙也太欺负人了吧,你去找老师告他一状好了。”
“没有用的,老师骂过后,他会更变本加厉。”
“那你干脆给课桌肚装一块挡板,把东西都锁起来,他就没办法了。”
这倒是个办法,班上也有几个同学给课桌上了锁。于是秦昭昭回家跟爸爸说想在课桌上加把锁,理由是最近学校经常有学生丢东西。秦爸爸二话不说就弄了需要的材料,第二天和女儿一起去学校把她的课桌上了锁。
秦昭昭的抽屉上锁后,倒也太平了几天。但好景不长,一天中午,最后一堂课的铃声响起后,同学们都从课桌里掏出饭盒准备去食堂打饭。秦昭昭也拿出了自己饭盒,她感觉手里的饭盒似乎重量有些不对,下意识地打开一看,顿时尖叫着把饭盒扔出去了。她的饭盒里居然装着一条巴掌长的四脚蛇,也就是壁虎。女生最怕这些东西了。
这天中午,秦昭昭没有去食堂吃饭,她根本就没有吃饭的胃口了。原本装菜的饭盒突然装了一只四脚蛇,她知道一定是林森干的。就是想不通他究竟是怎么干的?上了锁的课桌居然也挡不住他。
独自趴在课桌上,秦昭昭呜呜咽咽地哭了几乎一个中午。除了哭,她又能做什么?她惹不起那个嚣张的男生,如果去老师那里告他,只会被他整得更惨。
有几个女生过来安慰她,也都是同样的看法:“木木那种男生最不能跟他对着干,你越是想方设法不让他碰你的饭盒,他就越是要碰。你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甚至一向很少跟她说话的凌明敏,都破天荒地给出建议:“林森不就是每天想吃你一个鸡蛋嘛,就带给他吃好了。否则隔三差五他就要给你制造麻烦你受得了吗?”
乔穆坐在凌明敏后面,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秦昭昭一眼。虽然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那双同情的眼睛让她一颗难过的心好过多了。
权衡利弊,秦昭昭终是忍气吞声地让步。课桌不再上锁,每天饭盒里的煎鸡蛋任林森自由取舍。每天一个煎鸡蛋的“进贡”持续了几天后,林森许是终于吃腻了,她的饭盒终于不再少菜。
开学一个月后,学校要求高一新生统一交钱做校服。一套运动装校服收费九十块。秦昭昭回家跟父母一说,他们双双摇头:“什么校服呀竟然要九十块钱一套,真是宰人。”
当时的物价,九十元一套的校服确实贵了。秦昭昭父母平时穿衣服一般只买十几二十块钱一件的。但是学校的收费没办法讨价还价,再怎么嫌贵也只能按这个数目交。秦妈妈给了女儿一张百元大钞,千叮万嘱:“小心不要掉了啊。”
秦昭昭也唯恐会掉了钱,小心地叠好放进文具盒,再把文具盒揣进书包,一路把书包挎得紧紧地来到学校。
她来得比较早,教室里还没有几个人。走到座位前准备坐下时,她无意中瞥见教室后门的地板上躺着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蓝色纸片,那张蓝纸片好像是……她下意识地走近前一看,果然是一张一百元的钞票。
心咚咚急跳,秦昭昭左右一顾,教室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同学都没有注意她。温书的温书,聊天的聊天,吃早点的吃早点,她迅速地捡起那张钞票回到座位坐下。
捡了这么大一笔钱,秦昭昭觉得一阵阵心慌。这是在教室里捡的钱,肯定是班上哪位同学掉的,要不要还给人家呢?老实说,她有点不想还,她是捡的又不是偷的,谁让丢钱的人粗心大意。像她带一百块钱来学校一路是多么小心翼翼呀!当然她的同学和她不一样,他们大多数家庭条件良好,一百块钱也就揣得漫不经心。既然他们都无所谓丢钱与否,那她又何必拾金不昧?他们反正也不差这一百块,而她有这一百块的话,这笔校服费就算是省下了。
有心不还了,这笔钱带在身上让秦昭昭感觉如同揣着炸弹。因为心虚,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产生种种令她胆战心惊的假设。比如丢钱的同学嚷嚷起来,老师命令全班同学互相搜身,要是在她身上搜到了这一百块钱怎么办?她当然可以说这是她自己带的钱,但这张钱上不知是否有什么记号呢?像折过角、划过符号之类失主知道而她不知道的记号,那她可就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了。他们没准会因此断定是她偷的也难说。
秦昭昭被自己的假设吓得无论如何不敢把钱留在自己身上。她想起教室后面的那块黑板与墙壁之间有一点缝隙,她把那张百元大钞拆成细长的一条趁人不注意Сhā到黑板后面的空隙中。安全妥善地处理了这张百元大钞后,她紧张慌乱的心才开始往正常方面过渡。接下来,她开始密切关注钱究竟是谁掉的。
早读课上,秦昭昭听到凌明敏说她带来交校服费的一百块钱不见了。
“早晨进教室放书包时都还在口袋里,下楼去趟厕所回来就不见了,也不知掉在哪了?”
她的同桌叶青说:“你知道掉哪也没用啊!钱一掉在地上很快就被人捡了,你还想找回来不成?”
乔穆不认同:“如果是掉在教室里还是有可能找回来的,同班同学捡到了钱又知道是你掉的自然会还你。”
本来知道是凌明敏丢的钱,秦昭昭更不打算还钱了。丢一百块钱对凌明敏而言反正是小意思了,她丢得起,她也就犯不着还。而且实话实说,秦昭昭对凌明敏有那么点心怀嫉妒。能够捡她的钱来用,她有一种莫名的痛快感。但是听到乔穆的话后,她原本拿定主意不还钱的念头马上就动摇了。她想她还是应该把钱还给凌明敏,如果乔穆看到她主动还钱一定会给她两道赞许的目光吧?
秦昭昭的想法还没来得及付诸于行动,又听到凌明敏说:“如果是本班的同学捡到也要看是被谁捡到才行。比如叶青或是乔穆你们捡到肯定会主动物归原主,但有些人就未必了。一百块钱毕竟不是小数目,像眼皮子浅的人捡了肯定会昧下了不还。”
最后那句话仿佛一个无形耳光扇在秦昭昭脸上,她猛地用力咬住下唇。是,她眼皮子浅,捡到一张百元大钞就舍不得还。但她不相信,假如易地处之,凌明敏处在她的身份位置上又能表现得有多好?
这一百块钱,恼羞成怒的秦昭昭决定无论如何不还给凌明敏了。
凌明敏丢了钱,班长来收校服费时她歉意地笑:“明天吧,今天我带的一百块不小心丢了。”
迟到的林森正好拎着书包晃晃荡荡地经过,听后笑道:“班花,你的钱丢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要不要我先借你一百。”
凌明敏落落大方:“好啊,谢谢你。”
“不过要收利息哦。”
“你放高利贷吗?”
“我这利息不收钱的,只要……”
林森拖长声音没说下去,只是挤眉弄眼的坏笑。平时和他玩在一起的那帮捣蛋男生们哄笑着替他说:“只要摸摸小手了,亲亲小嘴了。”
凌明敏一张白净的脸迅速红透了,扭过头去她不再理睬林森。她的沉默不是秦昭昭那种忍气吞声的沉默,而是不屑一顾的懒得理会——最高的轻蔑是无言。
乔穆看着林森眉头一蹙:“这里是教室,你说话要注意一点吧?”
林森一脸无辜:“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那帮坏家伙说的又不是我说的。你们几个,听到钢琴王子的话了吗,以后在教室说话要注意一点知不知道?”
凌明敏丢钱一事的议论就这样被林森的捣蛋行径给终结了。秦昭昭假想中那些搜身啊搜查之类的事根本没有发生,甚至都没有惊动班主任。那一百块钱凌明敏无所谓,丢了就丢了,明天再带钱来交校服费就是了。
下午放学后,秦昭昭故意磨磨蹭蹭走在最后,值日生都搞完卫生了。她还趴在课桌上假装写作业。
“秦昭昭你走最后记得锁门啊。”
“知道。”
教室里的人都走光后,秦昭昭马上跑去黑板那准备取出那张塞在缝隙里的一百块钱。钱塞进去容易,想取出来却比较麻烦。她用指甲抠了好几下都没抠出来,又跑回座位上打开文具盒找削铅笔的小刀,打算用薄薄的刀刃把钱拔拉出来。刚拿了小刀走到黑板前,教室门又被人推开了。她吃惊地转身一看,看见林森满头大汗地走进来。外套抓在手里,身上的背心已经完全汗透了。
“啊,还好没锁门,我书包还没拿呢。”
林森冲到他的座位前把课桌肚里的书包拽出来。动作比较急,手又没抓稳,结果整个书包掉在地上,里面装着的东西撒出大半。除了课本文具作业簿之外,有几张影碟格外醒目,封面都是搔首弄姿的三点式女郎。
林森的课桌在教室最后一排,秦昭昭又站在教室后面的黑板前,从他书包里洒落出来的东西等于就摆在她眼前。一看到那几张影碟封面上暴露的三点式女郎时,她吓了一大跳,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这……是浊是传说中的三极片?他的书包里居然有这种东西。
林森似乎也有点慌,赶紧动作麻利地把掉在地上的东西胡乱一把全塞回书包,然后抬头凶巴巴地瞪了秦昭昭一眼。她连退两步,声音细细:“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她知趣的话语显然让林森比较满意,他换上一脸毫不在乎的表情:“你看见也没关系,我还怕你会去老师那里告我的状不成。”
秦昭昭双手直摇:“我不会,我不会。”
林森拎着书袋转身准备离开,没走两步又有些疑惑地一回头:“你怎么这时候还不回家,拿着小刀站在黑板报前干吗?”
“没……没事,我……我也要回去了。”
三步并作两步,秦昭昭赶紧走回自己的座位前收拾东西。林森也一脸懒得管她的表情推门走了。她慢吞吞地把东西全部收进书包后,确定再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了,又一次握着小刀走到黑板前,从那道窄之又窄的缝隙剔出了那张百元大钞。刀子很锋利,不慎割破了钞票,她不由展开钞票查看。正凝神查看时,身后始料未及地传来一个声音:“秦昭昭,你在干什么?”
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得秦昭昭手一抖,钞票都失手掉了。它轻飘飘地飘向地面时,被一只手接住了,那是属于男生的宽大手掌。
“秦昭昭,我就觉得你古古怪怪的,原来果然有古怪。居然从黑板后面掏出一百块钱来了。这张钞票哪来的?不是黑板生出来的吧?一定是你藏的。你为什么要把钱藏在这?对了,凌明敏说她今天丢了一百块钱。唉呀,该不会是被你偷了吧?你偷了她的钱藏在这里是不是?”
去而复返的林森扬着那一百块钱像个福尔摩斯般作推理状。他的话把秦昭昭骇得脸色发白全身发抖,声音更是几乎抖得不成调:“不……不是我……偷的……是……是我……捡的。”
林森咄咄逼人:“你说捡的就是捡的,捡的干吗鬼鬼祟祟藏在黑板后面,一定是偷的。我要去告诉老师,秦昭昭是小偷,她偷了凌明敏的钱。”
“不是的……真的不是的……真的……真的是我捡的。”秦昭昭紧张害怕得哭了。如果坐实了“小偷”这个罪名,那她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啊!
“要我不告诉老师也可以呀,不过有个条件。”
秦昭昭如蒙大赦,满脸是泪地拼命点头:“什么条件都行,你千万不要去老师那里告我。”
天色已经不早了,夕阳全部沉到了地平线下,暮色让教室里的光线开始变得朦胧。一室朦胧中,林森的眼睛显得格外的晶亮闪烁,晶亮得慑人,闪烁得令人不安。秦昭昭看不懂他眼中的内容,只是下意识地发慌。而他压低声音说出来的话让她彻底慌了:“你……让我摸一摸……我就什么也不说。”
第二天上午,秦昭昭没有去学校上学。虽然她一如既往地一大早就背着书包离开家门,却无论如何不敢踏进实验中学的大门。最后含着眼泪去了谭晓燕的学校找她。
她眼泪汪汪地诉说还没说完,谭晓燕就气炸了:“昭昭,你怕那个林森干什么?他有什么证据证明那张百元大钞是你偷的。你真是胆子太小了,被他一吓就乱了阵脚,你就一口咬定那是你的钱,他能把你怎么样?”
秦昭昭当时实在是被吓坏了,让林森一吓唬就唬得不行,拼命解释自己是捡的不是偷的。的确,她其实完全可以一口咬定那就是她自己的钱,林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的来着?可是当时吓破了胆,完全想不到要抵赖和否认,只是拼命辩解自己是捡而非偷。因为她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五年级时的夏琴……如果小偷的罪名成立,那就太可怕了。
“你不用怕他,放心大胆地去上学。他如果真向老师告状,你在老师面前镇定一点,要求和他当面对质,让他拿出证据来。”
“我……我不敢去。”
“为什么不敢?你怕什么呀!”
“我……我昨天……还用小刀把他的胳膊划破了。”
谭晓燕始料未及地睁大眼睛:“你用刀子划破了他的胳膊,你不是很怕他吗?怎么会有胆量朝他挥刀子呀!”
秦昭昭并没有胆量朝林森挥刀子,只是他的手朝着她胸前伸过来时,她惊恐万分地一把用力推开他跑了。那时她全然忘了自己手里还握着铅笔刀,所以一推之下锐利刀锋擦破了他的胳膊。
十分难为情地,她把没说完的部分小小声都说完了。谭晓燕听得又惊又愕,惊愕过后是臭骂:“这个林森简直是臭流氓一个,难怪他那么吓唬你,原来根本不安好心。昭昭,还好你虽然平时胆小懦弱,但关键时刻不含糊,否则你就要惨了。”
谭晓燕鼓励秦昭昭勇敢大胆地上学去:“你更不用怕他了,他要是向老师告你,你也可以反过来告他对你耍流氓,证据就是你划破了他的胳膊。不过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找老师告你了,否则他自己不光彩的事也要牵扯在内。”
“可是,就算他不去老师那里告状,他也不会放过我的。他在我们班上很厉害,一般人都不敢得罪他。我这次惹到了他怎么办啊?”
“昭昭,害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越怕他他就越嚣张,人善被人欺,你要是不想被人欺负就不能太懦弱。他若再来欺负你,你就像昨晚那样朝他挥刀子好了。”
谭晓燕最后那句话,半开玩笑半认真。看见秦昭昭依然苦着脸。她用了激将法:“实在不行你就只有转学了,你愿意因为林森转学吗?”
秦昭昭想也不想地摇头,她好不容易才考进实验中学,又能幸运地和乔穆同班,她怎么能因为林森而转学呢?
下午,秦昭昭视死如归般地回到实验中学上学。书包里揣着一把水果刀,是谭晓燕给她壮胆的。她也一再在心中为自己打气:别怕,大不了跟林森拼了。
在教室门口迎面遇见了乔穆,他朝她点头一笑:“秦昭昭,你上午怎么没来上课?”
他居然注意到了她上午没来上课,秦昭昭顿时满心全是说不出的欢喜,欢喜得几乎话都说不通顺了:“我……我有……有事。”
“有事啊!班长发现你没有请假就缺席了,还以为你生病了呢。问班上有没有同学知道你家住在哪,想去看看情况。本来已经说好下午放学后让我带路去你家,现在不用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下次会记得事先请假。”
秦昭昭心中连呼好险,如果让乔穆带着班长他们到她家里来,那么寒酸简陋的屋子,她怎么好意思招呼他们呢?
社会再怎么强调人不分阶级、穷未必可耻富未必光荣之类的话,但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只要意识到自己家里的贫穷与别人家里的富裕,大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自卑感。不愿意让同学们来自己贫穷的家里做客,尤其是那些家境良好的同学。不能一言蔽之地将这种心理贬为虚荣,谁都不愿意把自己不如人的一面展现出来。
走进教室后,秦昭昭刻意地不看教室最后那一排,眼角的余光,却分外清晰地感觉到林森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锥子般扎人,让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一个下午却过得很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直到最后一节自习课,教室里开始有了小小骚动,有一张纸条在各个课桌间火力接炬般地传递着,看过的学生都会小声与周围的同学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纸条传到凌明敏手里时,她怔了怔,转过身去给乔穆看,他看得一愣:“秦昭昭?”
秦昭昭敏感地闻声扭头,正迎上凌明敏审视的目光,她把手里的纸条直接递给她:“秦昭昭,你看看这张纸条。”
秦昭昭接过来一看,全身的血一下子全都冲上头来了,整张脸涨得血红。纸条上只有一句话:“秦昭昭偷了凌明敏一百块钱,藏在黑板报后面。”
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箭一般朝秦昭昭射过来,她站在无数道审视的目光中,有一种乱箭穿心感。全身不可抑止地颤抖着,手更是抖得连纸条都拿不稳。她下意识地看向林森,虽然纸条没有署名,但她心知肚明是他干的,只能是他。他果真不肯放过她。虽然没有去老师那里告她的状,却更加可恶地用一张纸条昭告全班同学她是一个“小偷”。虽然看似无凭无据的一句话,但看过的人总会怀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而对于爱惜名声颜面的女学生来说,又是何等奇耻大辱。
林森迎着她的目光,脸上是一种“惹我你就死定了”的嚣张表情,唇角更是挂着一抹得意的笑。他好得意呀,他的得意让秦昭昭前所未有地愤怒。此时此刻,她所有的脑细胞都被怒火占据了。想也不想地用颤抖的双手去书包里摸索那把水果刀。书包里的东西很多,她的手又很抖,摸了半天也没摸到那把刀在哪。气急之下,她哗的一声把书包倒了个底朝天,水果刀当啷有声地落在地上。她一把抓起刀子拔掉刀鞘,扭头咬牙切齿地朝着林森冲过去……
班主任闻讯赶来的时候,教室里是一派劫后余生的场面。原本摆得井然有序的课椅像被龙卷风卷过似的歪七扭八。学生们分成两批,男生基本上都在教室外面围着惊魂未定的林森,女生基本上都在教室里面围着痛哭不已的秦昭昭。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上,深深Сhā一把锃亮锋利的水果刀。
班长心有余悸地向班主任汇报。简单地带过了自习课上传纸条的前半段,着重描述后半段:“……秦昭昭突然就跟疯了似的,拿着那把水果刀朝着林森扑过去。一刀接一刀地要朝他身上扎,最后一刀您看,扎在黑板上入木三分,只差那么一点点林森就险些没躲过去。这要真扎在他身上肯定没命了。她本来还想拔出刀子继续扎,我和乔穆、周子聪赶紧一起上去拦她,总算把她给拦住了。然后她就一直哭,哭个不停,谁劝也没用。”
这是当年实验中学最为轰动的一起学生打架事件。说是打架有点勉强,因为自始至终是秦昭昭在“持刀行凶”,而一惯强横的林森被她愤怒得丧失理智的行为逼得只有抱头鼠窜的份。这桩事件中校方以“恶意中伤欺负同学”的罪名严厉处分了林森,勒令他写三千字的检讨书,并且在校广播里当着全校同学作深刻检讨。除此外还把他的家长叫到学校来谈话。
林爸爸从政教处出来朝儿子脑袋上就是一巴掌,没好声气地数落:“你这小子,学习差也就算了,我从没要求过你学习成绩一定要好。但人品你可不能不好,人品差你就完蛋了。你说你在学校欺负人家女同学算什么能耐?有能耐你欺负比你高比你壮的男同学去呀!”
林森被训得灰头土脸,却半句都反驳不得。
秦昭昭——他原本还以为这个女生是很好欺负的,毕竟之前她一直表现得那么胆小懦弱。而那天傍晚他无意中发现她偷藏着凌明敏丢的钞票后,她害怕得像只小羊羔,瑟瑟发抖着直哭,反复哀求他千万不要告诉老师。
看她被吓成那样,一付任他宰割的样子,他突然触动了心里一个隐秘的念头。
上个星期天林森去二叔家里玩,和刚上初中的堂弟一起看碟片。二叔家有很多碟片,他挑了半天挑出一张赌片,因为周星驰的《赌圣》他非常喜欢看赌片。不过那张赌片一放出来他和堂弟都傻了。片头就是香艳无比的床上镜头,一男一女抱在一起一边亲吻一边脱衣服,而且脱着脱着竟然全部脱光了。他们全是头一次看这么刺激的画面,四只眼睛都瞪得老大。
二婶这时恰巧进来,一看到电视机里的内容立刻大呼小叫:“我的天,你们两个小子在这里看什么?不准再看,赶紧关掉。”
他和堂弟一起面红耳赤地溜了。走出老远还听到二婶在骂二叔:“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片子也不收好,当心小孩子看了学坏。”
从二叔家出来,林森念念不忘刚刚看到的那张碟片,记住片名上租碟店找。但那部不是什么有名的片子,几家租碟店都找不到。找来找去找不到,他于是另找了几张封面火辣的碟片,希望会有类似的镜头出现。
几张碟片背着父母躲起来一一看完,林森大失所望,空有那么香艳火爆的三点式女郎在封面上搔首弄姿,却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搂搂抱抱亲吻抚摸都只是点到即止,刚让他激动起来就没了。没劲,真是没劲。
他把几张看完的碟片带在书包里准备放学后去还,想不到会被秦昭昭看见。一开始他还有些慌,不过看她那付知趣的样子他知道她不敢告诉别人的。临走前,他觉得她的神情有些古怪,留了一个心眼去而复返,结果也发现了她的秘密。
她害怕极了,怕得全身都在发抖,拼命求他不要告诉老师。她的害怕与懦弱,让他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要我不告诉老师也可以呀,不过有个条件。”
那天在二叔家看过那部碟片后,片中女性□的胴体前所未有地震撼着十五岁的林森。他很想见识一下真实的异性身体,如果能看一看,摸一摸,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此时此刻,秦昭昭是自动送上门来的羊羔。满脸是泪瑟瑟发抖地傻站在他面前,对他提出的条件似乎丝毫没有反对的勇气。
心跳乱蹦一气,激动、紧张、刺激、期待……他深呼吸一下,大着胆子朝她走过去,伸出掌心汗涔涔的手想去摸她的胸。女生鼓鼓涨涨的胸脯,一向是男生眼中最富吸引力的部分。
手还没触上衣襟,一直呆呆站着的秦昭昭突然尖叫着用力推开他。她手里还握着那把小刀,锐利刀锋毫不客气地划破了他的右胳膊。利刃割破肌肤的痛楚痛得他赶紧低头察看伤势,而她,就趁机跑掉了。
到嘴的“羊肉”没吃到,胳膊上还添了一道伤,林森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秦昭昭,你——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而现在……林森才知道当初其实应该就那样算了。秦昭昭虽然一向表现得忍气吞声很好欺负,但是——兔子急了咬起人来原来可以这么厉害。她拿着一把水果刀朝他扑过来时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势。他虽然耻于承认、内心深处却不得不承认当时都被她吓坏了。尤其是在他惊险万状避过她全力以赴的那一刀后,看着那把深深□黑板上的刀子,他后背全是冷汗。疯了,这个女生真他妈疯了。
事后回想发生的一切,秦昭昭都觉得自己是疯了。抓紧那把刀朝林森扑过去时,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欺人太甚,一定要跟他拼了。那一刻她完全不计后果不管代价,如果不是乔穆和几个班干部一起来拦她,她不知道自己还要疯狂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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