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乔穆让她冷静下来的,他和班长一起分别抓住她的左右手,努力安抚她:“秦昭昭,别这么冲动,我相信你没有偷钱,是林森又在整你。”
她顿时就哭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乔穆相信她,他相信她,这就足够了。哪怕全世界的人都当她是小偷,只要他不信,所有的冷言冷语她都可以视若等闲。
事实上不只乔穆一个人相信她,班主任也相信她。因为她平时一直表现得老实本分,林森却是典型的捣蛋分子,老师认定林森又在恶作剧欺负女同学。这件事以林森被校方严厉处分完结,她没有受到任何负面影响。
谭晓燕事后得知当日发生过的一切后,十分欣赏:“昭昭,你早就该这样厉害一下了。这一架可以说是打出了威风打出了志气,我想以后你们班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打架事件发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班上的同学们看待秦昭昭的目光很特别,显然他们都对平素沉默寡言的她另眼相待。杨菁更是告诉她:“男生们给你起了一个外号——小宇宙。”
小宇宙,什么意思?秦昭昭迷惑不解。杨菁抿唇一笑:“看过《圣斗士星矢》吗?里面有句经典台词——小宇宙爆发吧,这个外号是形容你的爆发力强。”
有了“小宇宙”的外号,秦昭昭的确再没被班上的男生欺负过。林森如今等闲不近她身旁三尺范围内,出入教室都绕着她的课桌走,如避麻风病人。有男生取笑他是不是被她吓破了胆,他一脸认栽的表情:“那个秦昭昭发起疯来简直吓死人,作为一个正常人我不想和疯子打交道,能躲多远是多远。”
“你敢说她是疯子,当心她又对准你小宇宙爆发,看你往哪躲。”
后排男生们的打趣玩笑传到秦昭昭耳中,她只当没听见。她并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更不是一个容易发脾气的人,她的性格一向沉默隐忍,只要不逼得她太狠,她不想和任何人起冲突。这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怪话,他们爱说多少就由着他们说好了,她可以全当耳边风,听若未闻。
高一上学期不知不觉中将至尾声。元旦节来临时,学校搞了迎新年文艺汇演,乔穆有钢琴独奏的节日。从小学到高中,他已经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次类似的演出;从市里到省里,他也已经不知参加过多少次正式的比赛,捧回许多大大小小的奖杯。校文艺汇演的舞台上,他穿一套黑色西服登场,一束雪白的追光斜映在他身上,当仁不让的全场瞩目之焦点。
那是秦昭昭第一次看到同龄男生穿正式的西服。学校的男生们平时不是穿校服就是穿休闲装,十几岁的男孩子基本上不会买西服穿,即使买,也多半是买休闲西装外套配牛仔裤。而乔穆穿的那套西服完全是出席正式场合的正式装束,黑西装、黑马夹、白衬衫、黑领结。他穿起来十足十像一个西方电影里才有的少年绅士,文质彬彬,风度翩翩。
舞台上的乔穆英俊得无与伦比,舞台下的秦昭昭心跳得无以复加。优美的琴声源源不绝从他指下流出,在她耳畔低吟如诗。每一个音符都落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叩动心弦,震荡不已。
乔穆的钢琴独奏结束后,台下掌声如雷。秦昭昭几乎把手掌都拍红了,她牢牢记住了那支钢琴曲的名字——《秋日的私语》。
一开始她还弄错了,因为汉字同音不同字的缘故,光听报幕员的节目报幕,她以为是《秋日的丝雨》。文艺汇演后班上的女同学扎堆儿讨论乔穆的钢琴独奏时,她也忍不住发表了一句议论:“真的弹得很好。听着那支曲子,就好像置身在秋天无边的丝雨中,整颗心都清清凉凉。”
凌明敏敏锐地听出来了她的外行,扑哧一笑:“秦昭昭,怎么让你听出无边丝雨来了?这支曲子可不是描写秋天下雨的情景。你弄错了,《秋日的私语》是‘窃窃私语’的‘私语’,而不是‘无边丝雨’的‘丝雨’。”
一群女生们都哄笑开了,秦昭昭整张脸涨得通红,眼中几乎涨出泪潮。在教室里她强忍着没有哭,晚上回家后才偷偷躲在被子里落泪——为自己的外行和无知,也为凌明敏的内行和取笑。
寒假来临前,贺年卡满校园飞。学生们最喜欢互赠卡片,学校门口那排小店,每到逢年过节漂亮别致的贺卡总是格外抢手。贺卡的花样很多,有音乐型的;有立体型的;有干花型的……形形□各式各样,看得人眼花缭乱,很多学生往往一买就是十几二十张。
秦昭昭最怕这个时候,因为她没有多少钱买贺卡送同学。尤其是实验中学的同学,他们几乎都挑好的贵的买来送人,以她的经济状况如何做得到“投桃报李”?
她正发愁时,谭晓燕特意来给她送贺卡。不是一张,而是一摞别致的心型贺卡。
“昭昭,这些贺卡给你拿去送同学。”
“你哪来那么多贺卡?”
“我们班一个男生家开了一间文具店。前两天刚刚从广州进了一批贺卡,我让他拿些给我,结果他拿了好多,我就来分你一半喽。不要钱的,你就不用发愁买贺卡的事了。”
谭晓燕说到最后朝秦昭昭眨眼一笑,她便明白她是特意为她解燃眉之急来的。心中大是感动。初中同窗三年,没有谁比谭晓燕更明白她每年此时的为难。如今虽然已经不在一起了,她还是想到了她的为难,并用她的方式帮助她解决这个难题。教她如何不感激?
谭晓燕送来的那摞贺年卡真是解了秦昭昭的燃眉之急。她一一回赠了那些送过她贺卡的女生后,开始为如何送贺卡给乔穆而再三思量。
班上男女生之间互赠贺片的人其实很多。这个年龄的男生女生都对异性有着朦朦胧胧的好感,几乎每个人都有比较要好的异性同学。一般情况下,都是和坐在前面或后面的男生或女生关系更加密切。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经常在一起密切接触的人更容易彼此亲近。
秦昭昭和坐在她身后的那桌男生关系却很普通,鲜少交流。而班上其他男生就关系更淡了,基本上没有交流。也就是说,没有男生可以让她送贺卡——除了乔穆。
但是,她不能只给乔穆一个人送贺卡,那样未必显得太对他另眼相待。想了又想,她决定给班干部每人送一张贺卡。乔穆是班干之一,这样就不会显得特殊了。
这天晚上,秦昭昭为送给乔穆的那张贺卡究竟要写些什么想了好久好久。最终落在纸上的还是一句最简单的祝福:乔穆,祝你新年快乐!
太多太多的话,不敢说,不能说,只能道一句最简单的祝福。蕴含在字里行间的隐秘情意,那个被她偷偷爱慕着的少年可能永远都不会懂。
第二天去学校,秦昭昭意外地发现乔穆的座位是空的。凌明敏正在对班长说,乔穆的外公突发心肌梗塞,他们一家接到通知后立即星夜兼程地赶回上海去了,这个学期的期终考试他也不能参加了。
看着手里没来得及送出的贺卡,秦昭昭好失望。如果可以寄给他就好了,可惜,她没有他在上海的联系地址。凌明敏可能会有,但是她以什么理由去向她要呢?
高一上学期结束了。寒假才刚刚开始,秦昭昭就盼着它快快过完,她渴望开学,渴望开学的时候见到乔穆。那时候他肯定已经回来了。
高一下学期开学时,始料未及地,秦昭昭听到一个令她伤心无比的消息——乔穆留在上海读高中了。
这个消息是从凌明敏口中传出来的,她是全班唯一和乔穆保持联系的人。
据凌明敏说,乔穆的户口其实早在初中毕业后就根据上海知青子女回沪入户政策迁回了上海的外婆家。他原本一开始就可以去上海读高中,但是他妈妈一方面舍不得儿子;另一方面也考虑到小孩离开父母寄人篱下对身心成长方面的不良影响。外公外婆虽然疼爱外孙,但同住的舅舅舅妈有自己的女儿要照顾,又怎么会愿意额外多出一个责任呢?小城各方面条件虽然比不上大上海,但在这乔家是一户受人尊重的人家,儿子也在同龄人中显得格外优秀。回到上海,重新适应新环境新生活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一个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很难独自应付下来。所以乔穆的户口虽然回了上海,但穆兰深思熟虑后还是决定让他继续留在小城求学,到时候再回上海参加高考好了。
她的同桌叶青听得不解:“那乔穆为什么又留在上海读书了呢?”
“因为乔穆寒假时在上海喜欢上了双排键电子琴,他留在上海主要是为了学琴。他妈妈为他特意办了内退手续,也留在上海陪他了。”
她们的谈话,秦昭昭一直耳朵竖得高高地在一旁凝神细听。双排键电子琴,她头一回听到这种乐器名字,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感觉上电子琴应该比钢琴要普通,怎么乔穆学过钢琴后又倒回去学什么双排键电子琴呢?
上课铃响了,邻桌的谈话告一段落。秦昭昭却为此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满脑子都在想着乔穆。他留在上海是为了学习双排键电子琴,那是一种什么琴?为什么要留在上海学?小城难道不可以学吗?
放学后,秦昭昭找去市里几家专卖乐器的商店,一家家挨个询问双排键电子琴。她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琴,让乔穆为了它留在上海。可是问遍所有店铺都没有这种琴卖。有位店主告诉她,双排键电子琴又名电子管风琴,是一种体积庞大的键盘乐器,结构非常复杂,一架琴可以演奏出一个管弦乐队的效果。它的价格昂贵,只有大城市的乐器行才会有现货提供。小城太小,这么昂贵的乐器没有哪家乐器行会进货,可能三五七年都卖不出去,白白积压一笔巨额资金。
秦昭昭失望而归。难怪乔穆会留在上海学琴,这么昂贵的一种电子琴,小城都根本没得卖,更不用说会有名师指导了。上海,只有上海才能满足他的梦想与心愿。小城如何留得住他?
乔穆走了,每天早晨走进教室时,秦昭昭的目光却依然习惯性地留意他的座位。座位是空的,她的心也相应地空空落落。脑子里却是满的,满满当当全是他的影子。总是不由自主地想着他,念着他——他在上海还好吗?那里的方言他听得懂吗?那里的饭菜他吃得惯吗?那里的气候他适应吗……
乔穆去了上海,上海因此成为秦昭昭高度关注的一个地方。
报纸上凡是与上海有关的报道她都会多看两遍;买东西时看到上海制造的标签总有无端端的亲切感,倘若是负荷得了的价格一定毫不犹豫买下;每天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她都会注意上海的晴雨气象……
最最令她关注的,却是凌明敏——因为唯独她有乔穆切切实实的消息。他时常会从上海寄信给她,她看过后经常会和叶青谈上几句他的近况。每逢此时,秦昭昭的耳朵都灵敏得如同雷达般捕捉着旁边那桌轻言细语的交谈。
从她们的交谈中,秦昭昭得知乔穆的外公已经病故了。他外婆遭此打击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他舅舅舅妈既要照料小的又要照顾老的,所以乔穆留在上海后没有住进外婆家,穆兰另外租了一套两居室和儿子一起住。除了做一位尽职尽责的陪读妈妈照顾儿子的生活与学习外,也时常回娘家探望母亲。他爸爸有时间就会去上海看望他们呣子俩。等等等等。
秦昭昭用心听着、用心记着。只要事关乔穆,无论巨细,她都会不由自主地牢记在心,不想忘,不能忘。
春光明媚的日子,学校照例组织了一年一度的春游,要求每个学生交十五元的春游费。
如果乔穆还在实验中学,秦昭昭会很乐意参加春游。能和他一起在同样的时间,走过同样的路,去到同样的地方——春花烂漫的林野。纵然不能并肩偕行,只能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也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但他却不在这里,远在千里之外的上海。所以她都不想参加,不如省下十五块钱好了。
秦妈妈却坚持要她去:“去,同学们都去就你不去怎么行,家里就差这十五块钱嘛,别让人家瞧不起。”
秦昭昭家这段时间来的经济状况有所改善。国营的长机厂虽然半死不活,侥幸没有下岗留在岗位上的职工们连续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但市里大大小小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私营企业却大都经营得风生水起。有家私企机械厂的老板特意来长机挖技术娴熟的下岗工人,秦爸爸和他那帮老工友们求之不得地一起投奔去了。虽说是私营厂,却比国营厂还更能每月准时开工资。尽管医保社保这些方面不管,秦爸爸也知足了:“每个月能有固定收入就很好了,总比打零工有一天没一天要强。”
秦爸爸也意见一致地要女儿去。如此,便还是去了。虽然经济条件方面她和班上很多同学相去甚远,但也要尽力做到随大流。
春游其实对秦昭昭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大巴车上的热热闹闹,落在她耳中全是嘈杂吵闹。上车没多久,同学们就开始了零食大交换,什么话梅饼干糖果薯片海苔巧克力牛肉干鱿鱼丝等满车飞。吃得差不多后,男生们开始凑在一起打扑克牌玩游戏机;女孩子们就在一块听随身听或聊天。秦昭昭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在满车喧嚣中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目的地抵达后,精力旺盛的一帮学生们争先恐后冲下车。秦昭昭顺着人流走,不紧不慢,不疾不徐,随大流。
这次的春游是去郊外爬山。爬山过程中,不少男生向他们中意的女生献殷勤。每个女生的魅力指数在此时有着再鲜明不过的体现,谁是白天鹅谁是丑小鸭一目了然。
作为班花的凌明敏,魅力指数居高不下无人能敌。好几个男生目标一致地走在她身前身后,道路稍稍崎岖一点的地方,七八双手争先恐后伸出来:“我拉你吧!我拉你吧!”
她微微一笑,礼貌中蕴含着一丝高傲:“谢谢,不用。”
林森也跟在她身旁嬉皮笑脸:“班花,乔穆去了上海你会不会很寂寞?今晚我请你看电影吧,《泰坦尼克号》,去不去?”
他边说边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电影票,在凌明敏眼前一招。
这一年的春天,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号》登陆中国市场,迅速在整个神州大地掀起了一股影像热潮。电视广播杂志报纸,几乎所有媒体都对这部电影进行连篇累版的醒目报道。巨幅海报不只悬挂在电影院前,连校门口的商店都进了不少海报呀画册呀男女主角照片之类的商品,每天都有学生三五成群地来挑选购买。商场里,很多大大小小的商品都印着男女主角的照片。像凌明敏今天背的那个小背包,正面就是杰克和露丝在船头展开双臂作飞翔状的经典剧照。《My heart will go on》更是唱彻大街小巷。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一部电影如此声势浩大的宣传造势。自然是未映先红,而上映后更红,红得发紫。街头巷尾人人都在热议这部电影,一时间人们都以看过《泰坦尼克号》为荣,没有看过的人简直就是跟不上时代了。
凌明敏头一扭不理他,和她走在一起的叶青笑:“木木,明敏已经看过《泰坦尼克号》了。”
“看过也可以再看啊,听说在上海这部电影上映时有人连看十四场呢。像班花你这样通身文艺细胞的女生起码也要看个两场吧?”
“明敏就算要看两场,也不会跟你去看的。木木,你还是另找别人吧。”
林森无所谓地转移目标:“叶青,那我找你一起去看好了,赏不赏脸?”
林森如今已不再是刚开学时那个只知道对女生恶作剧的捣蛋鬼了。他开始喜欢和女生套近乎,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女生。没有很明确的目标,就如同蝴蝶喜欢追逐每一朵鲜艳的花。
“如果我不赏脸,我的课桌里会不会也爬出一条四脚蛇?”
“当然不会,像你这么美丽可爱的女生,我怎么会舍得用四脚蛇吓唬你呢。”
叶青的脸微微泛红:“我……我也看过了。”
“看过了就再看一遍嘛,那个子曰什么来着,对了,温故而知新。”
林森只顾缠着叶青说话,没注意看脚下的石径。石板路缝里有青苔,一个没留神滑了一下,他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幸好人没摔着,夹在指间的两张电影票却飞走了,被一阵山风吹到石径旁斜坡下的密林中。
“哇,不是吧,我的票啊!”
站在石径旁,林森伸长脖子朝着坡下的密林看,考虑要不要下去捡票。这时已经爬到了山势陡峭的地方,如果离开石径去斜坡下捡票有难度。一来地势比较陡;二来石径外的荆棘灌木丛密密麻麻连成一片没有空隙的绿色海洋,根本没有林间小路,又有藏蛇的可能性;而且票也不知具体落在何处,下去找很麻烦。
叶青和几个在场的同学都异口同声劝他不要去找,倘若运气不好被蛇咬了或是不慎滚下陡坡就得不偿失。林森也决定放弃,不就是两张电影票嘛,反正是老爸从单位拿回来的,又没花钱。丢了就丢了,何必披荆斩棘地去荆棘丛冒险。
林森叶青他们一群人继续往山顶爬。在他们身后,秦昭昭定住脚步,随便找一块山石坐下来,推说休息一下再爬。等落在后面的同学们都陆续超过她,身影消失在前方的山道拐角处后,她一个人悄悄朝着陡坡下的丛林去了。她想去捡林森不要了的那两张电影票。
《泰坦尼克号》这部电影秦昭昭一直很想看,但票价实在太贵了,一张要卖三十块。小城的电影票平时也就是五块十块,这个三十块的票价简直堪比天价。如果让她在校食堂吃荤菜,可以吃十几二十份。既然林森丢了这两张票不愿意下去捡,那她捡了去看好了。
秦昭昭大着胆子走进丛林深处,眼前是一片眼花缭乱的绿,恣肆横生的茂盛植物如墙一般四面八方围住她。明晃晃的大阳当空照耀,地上却没有她的影子,她像一朵小小的蒲公英,被无数深绿间浅绿的枝与叶淹没。看似温柔的绿,却蕴含着隐秘的暴烈。荆棘的刺细如针尖,在□的肌肤上一擦一道细细血痕;灌木丛的枝芒一簇簇掠过前进的双腿,有些锋芒能透过牛仔裤刺痛她;最需要小心祼出泥土的山石,上面覆着一层厚厚青苔,一不留神踩下去,在这样的陡坡上摔倒,人会摔成滚地葫芦,搞不好就顺着山坡滚进山峡去了,不死也要送掉半条命。
在这片绿色海洋中,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细心寻找,终于找到了那两张粉红色的电影票,如花朵般分别挂在两簇相近的绿叶枝头。抬手拈下时她心里高兴极了,这场春游,它们可谓是最意外的收获。
有了两张意外收获的电影票,春游结束后,秦昭昭家都顾不上回就兴冲冲地跑去找谭晓燕,准备约她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她却不在家,谭爸爸说她上同学家玩去了,要吃了晚饭才会回来。彼时的学生不像现在大都有手机,谭晓燕不在家就联系不上。电影票是六点半的,等她吃了晚饭回来是肯定赶不上了。
就这样浪费一张电影票太可惜,秦昭昭想了想:“谭叔叔,你告诉晓燕明天早晨七点在南丰桥等我,我找她有事。”
傍晚秦昭昭提前去了电影院。电影院门口热闹非凡,卖票的窗口摆着票已售完的牌子,却还有很多人怀着希望在等退票。她把那张多余的票拿出来退,好几个人围着她要买,三十五、四十、四十五、五十地往上加,最终五十块卖给了一个戴眼睛的青年。她把钱小心地放进口袋里,准备明天拿给谭晓燕,让她自己来买票看。
电影还有五分钟就要开演了,秦昭昭卖了票后先去了一下厕所,再抓紧时间进场。场内已经熄了大灯,只有银幕格外雪白耀眼地挂在前方,满场唯见密密麻麻的人头,过道上的加位都坐满了,真正是座无虚席。这个市电影院她从没来过,都不知道要如何去找座位。没头苍蝇般地乱转了半天,最后是检票员看过她的票后打着手电筒帮她找到了座位。那已经是整排座位中的唯一一个空位了。
秦昭昭坐下时,看到座位右边就坐着买她票的那个眼镜青年。左边她下意识地也看了一眼,一看顿时呆住——坐在她左边的人竟然是林森,他正满眼惊讶意外地瞪着她。
始料未及的遇见,秦昭昭呆了,林森也愣着。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天后,他先回过神来:“你……怎么坐在这?”
秦昭昭的脸顿时红了,她万万没想到林森还有一张跟这两个座位连号的票。原本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捡的票,现在却在电影院和他遇上了。他不是笨人,应该很快就会猜到是她捡了他的票。
秦昭昭不知道,林森的爸爸从单位拿回了三张票。原本打算一家人一起去看的,但这天领导临时要用车他来不了,他不去林森的妈妈也就不想去了,这样林森就独享三张票。他原想趁着春游在全班女生中特色一个能一块看电影的目标,偏偏不巧失手丢了两张票。没法子,只能一个人来看了。
两个座位紧密相连,秦昭昭面红耳赤窘迫无语的样子被林森尽收眼底。他顿时恍然大悟——显然她是去捡了他丢的那两张票。那片陡坡她竟然也敢独自下去?这个“小宇宙”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老天,秦昭昭你胆子还真大,我对你的景仰之心真是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秦昭昭当然听得出他并不是真的在“景仰”她,涨红着脸没有回应。这样一种类似捉贼拿赃的场面她又能说什么呢?只是一张脸不可抑止地红上去,耳朵根都是火辣辣的感觉。本能地想走,却又舍不得。为了看这部电影她也不容易呀!就这样走了多可惜。想留,又很尴尬。
正在去与留之间犹豫不决时,电影恰到好处地开始了,解了她的围。全场观众都安静下来,林森也不再说话,扭过头去看电影。她也就在椅子上坐定不动了。
《泰坦尼克号》带给秦昭昭一种无比震撼的感觉。那种震撼感,之前从未有过,之后也从未有过。那是唯一一次,她全身心投入地观看一部电影,深深地被打动。
那的确是一部值得铭记的电影,它至今仍被称为电影史上的一个奇迹。影片中华丽壮观的宏大场面;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深刻悲悯的人文情怀;巨大灾难下人性的善与恶体现;都刻画得尽善尽美,而电影的配乐、主题曲、服装、道具、场景、台词等也都极具水准。电影公司金额庞大的制作投资和导演精益求精的制作手法一起成就了它的颠峰荣耀。
在这部电影中,让观众感动的不仅仅是男女主角刻骨铭心的生死绝恋,还有那些小人物在大灾难面前展现的平凡却不平庸的伟大人性。
当汹涌而至的海水带着死亡寸寸逼近时,船长和船员们本可以第一时间逃离危险的,却令人惊叹地坚守岗位直到最后一刻。此外还有许许多多人性的闪光点,譬如救生艇优先让妇孺先上;巨轮设计师放弃逃难在耶稣像前与船共存亡;船员把钱扔回给贿赂他的贵族;鸳鸯般相拥在一起静静等待最后一刻的老夫妇;自知逃生无望的年轻妈妈,以罕见的平静和与温柔哄着年幼的孩子入睡;乱成一团的甲板上始终坚持演奏音乐的乐手们……这些细节都令人不能不看得热泪盈眶。大西洋冰冷的海水虽然淹没了当时的世界第一巨轮,但人类的美德、人性的伟大、人道主义的高尚情操永不沉没。
除去种种令人感动的细节外,这部长达三个小时的电影中,最令秦昭昭震动的是出现了□镜头。杰克为露丝写生那一幕,她脱去身上的衣服□出丰满圆润的胴体。那一瞬,全场观众都不约而同地低低惊叹。一阵小小的骚动如风过树梢般迅速传遍整个电影院。在此之前,电影院公开放映的电影从未有过此类镜头,电影总局把关严格,引进的国外影片中凡有暴露镜头的一律“杀无赦”,也不知《泰坦尼克号》是怎么侥幸逃过这一关的。
银幕上美妙的女性祼体让底下坐着的观众们反应各异。男观众当然是激动了,有人窃笑有人低低吹起了口哨;女观众则感到尴尬;至于那些带孩子一起看电影的年轻父母们就手忙脚乱了。比如坐在秦昭昭前排的一位年轻妈妈赶紧用手去捂儿子的眼睛:“这里不准看。”
秦昭昭也很尴尬,非常的尴尬,因为她身边坐着一个同班男生。和男生并肩坐在一起看露丝的□镜头,她有一种仿佛自己赤身祼体没穿衣服般的尴尬感。身旁的林森也显得不太自然,他应该是很想看的,但和她坐在一起似乎又不好意思直盯着看。眼神做贼似的这里飘一下那里飘一下,最后可能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把目光落定在银幕上,口中似是自言自语:“好好欣赏吧,这是艺术。”
真有他的,居然想到扯起艺术这面神圣的旗帜来理直气壮地欣赏银幕上的女性祼体。
林森盯着银幕目不转睛地“欣赏艺术”时,秦昭昭如坐针毡,只希望这一幕快快结束。可人体绘画的镜头演完没多久又是男女主角在马车里亲热的画面,窘得她眼光都不敢往银幕上瞄了。
男观众们聚精会神欣赏的片段结束后,影片气势恢宏的下半场开始了。悲壮的画面一幕接一幕,女观众们陆陆续续地呜咽落泪,泪水最最泛滥的时候自然是露丝松开杰克的手看着他沉入大西洋海底的悲情一幕。秦昭昭那时已经不可抑止的泪流满面,耳中却听到林森不以为然的声音:“切,怎么可能沉下去呢?人在静止不动时应该是可以飘浮在海面上的。那么多遇难的人都飘浮在海面了,这才符合物理学嘛。”
最感人的一刻,他却说出这么煞风景的话,秦昭昭哭笑不得。
精彩的电影散场了,银幕上开始响起了片尾曲,电影院里恢复灯火通明。秦昭昭发现右边买她票的那个青年正摘下眼镜在拭眼睛,显然他也非常感动。哪像那个林森,那家伙来看这场电影真是糟蹋了一张票,除了“欣赏艺术”外他还知道欣赏什么?
眼镜青年注意到秦昭昭打量他的目光,扭过头朝她点头一笑:“这部电影很感人。”
“是啊。”
他们不过是简短的对话,却让林森有所误会,在她耳边嗤声一笑:“秦昭昭,这是你男朋友吗?会不会太老了一点,而且还要你想办法弄电影票,真没劲。”
对于才十五六岁青春无敌的高中生来说,二十岁以上的青年在他们眼中都已经显得老了点。
林森的话被眼镜青年听到了,他立即声明:“我可不认识这位学生妹妹,我只是花五十块钱买了她的一张退票来看电影。”
秦昭昭待要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脸顿时又红到耳朵根。赶紧站起来挤进退场的人群中匆匆忙忙朝外走,嘈杂人声中,她听到林森响亮的声音依然清晰无比地从后面追上来:“秦昭昭,一张票卖五十块,你可真有经济头脑啊!”
秦昭昭逃一般离开了电影院,脸一直火辣辣地烧着。不无懊恼地想,这个晚上如果没有林森的出现该多好。
第二天上学,秦昭昭提前出门,在南丰桥上等到谭晓燕,把退票的那五十块钱给了她,让她自己买票去看那场电影。
“本来昨晚想找你一起去看的,可是你偏偏不在家。浪费一张电影票太可惜了,于是我就把它卖掉换成钱。有了钱你就可以随便哪一天自己买票去了。”
谭晓燕高兴极了:“昭昭你真是太好了,我正好也很想看这部电影呢。早知道我昨天不去同学家玩了,就可以和你一起去看电影,能一边看一边交流心得体会,”
秦昭昭叹口气,是呀,谭晓燕昨天在家就好了。如果有她这个伴,她在林森面前也不会那么尴尬。
“你尴尬什么?有什么好尴尬的。那两张票是他不要了你才去捡的,又不是偷他的抢他的。你捡的票想看就看想卖钱就卖钱,关他什么事?别把他当一回事。”
因为谭晓燕一如既往地替她打气,秦昭昭在走进高一(2)班教室时表情比较镇定,只是心里还是有那么几丝不自在。尤其是看到林森时更不自在。不过他倒丝毫没有注意她,正眉飞色舞地和后排几个男生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林森眉飞色舞和几个男生们一起热烈讨论的是《泰坦尼克呈》,讨论的重点当然是“艺术”。其实他倒并不是只知道“欣赏艺术”,影片中恢宏悲壮的灾难重现画面也很撼动年轻的高一男生。不过,在正值性意识萌动的年龄里,最吸引他注意力的还是当数那些限制级画面。而看过这部电影的男生们也都和他“臭味相投”,异口同声地感慨露丝的身材实在太有料了,凹是凹来凸是凸,真他妈性感。
男生们坐在一起讨论什么事情时,大都喜欢用脏话来加强自己的观点。真他妈性感、真他妈漂亮、真他妈厉害等等,一种狠狠地肯定,肯定得无以复加。
他们甚至还把班上几个身材有料的女生拿来跟露丝作对比,对比的结果一致认定一个名叫冯琪的女生身材与之最相近。
在他们班上,冯琪确实是身体发育得最成熟的一个女生,也不过才十六岁,身材却已经有了非常明显的S型曲线,简直当得起“丰|乳肥臀”四个字。男生们为此没少在背后议论她,一提到她就挤眉弄眼。只可惜她长相很一般,而且皮肤还不好,脸上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长痘痘,据说是内分泌的什么问题,搽药打针都无济于事。男生们不免都有美中不足的叹息:“好一付魔鬼身材,偏偏没有天使面孔。”
电影《泰坦尼克号》贡献给青春期精力过剩的男生们的不仅仅只是露丝这个的性感话题。除此以外,男生们还因为电影中杰克吐口水的镜头而热衷起了吐口水比赛。
他们经常下了课就一窝蜂地涌出教室,在走廊上扶着阳台一字排开,憋足了劲朝着外面吐口水,看谁吐得远。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很恶心的比赛,教学楼前的水泥地上为此每天都是一滩滩黏糊口水的痕迹,也每天都有倒霉的人在走出教学楼时不幸成为楼上吐下来的口水着陆点。骂骂咧咧又无可奈何,上面一排脑袋谁知道哪个脑袋是肇事者的?
直到有一天,有一滩口水“吻”上了一位年级组长的秃顶,他怒不可遏:“谁——谁干的?”
当然不可能知道谁干的,阳台上一排脑袋嗖一下全部缩得无影无踪,没有谁会傻得站出来承认。年级组长气急败坏,强烈要求各班班主任好好管束学生们的不文明行为。秦昭昭他们班的班主任使出了杀手锏,谁再吐口水罚去打扫厕所一星期。学校的公共厕所多脏啊!一帮捣蛋鬼们权衡利弊后当然是选择不再吐口水比赛了。
吐口水比赛被禁止了,男生们转而模仿起杰克抽烟。其实这一点更是被校方严令禁止的,但因为他们都是背着老师躲起来抽,一般情况下不容易被发现。
一帮十五六岁的男生们初学抽烟很搞笑。都还不太会抽,却又都故作老成,极力在脸上堆出沧桑的表情,以配合嘴角不熟练叼着的那根香烟。可惜总有咳嗽声拆穿他们“老成”的假象,特别是学习从鼻孔里喷烟雾时,几乎个个都是咳嗽连连,不明就里的人听了还以为他们集体感冒呢。
尤其林森总也掌握不好一口香烟吸进去再闭上嘴从鼻孔里喷出来的方法,老是呛得咳了又咳。崔远志取笑他:“你一吸起烟来就咳得活像肺病三期。”
林森不服输,逮着时间就叼根香烟苦练“吞云吐雾功”,为此三天两头在校门口的商店买烟。有天早晨正好秦昭昭也在同一家商店买作业簿,他要了一盒烟后在裤袋里掏了半天没掏出钱来,见她在一旁付帐,就嬉皮笑脸凑过去:“秦昭昭,上回你用我的电影票卖了五十块钱,现在帮我付包烟钱行不行?”
电影票的事都过去了,林森也一直不曾提过,显然早已扔到了脑后头。不意这一刻他竟旧事重提,秦昭昭警惕地看他一眼,那一眼戒备森严,她担心他又要玩什么花样。
“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我可不敢再招惹你。这不买烟正好没钱嘛,早上出门明明揣了十块钱的也不知半路上掉哪了?你好歹也用我的电影票赚过钱,现在替我付包烟钱总可以吧?”
他既然无心生事,秦昭昭也就胆壮三分,就事论事地跟他讲道理:“我为什么要替你付烟钱?那是你不要了的电影票,我捡来看或是退票卖钱都跟你没关系,我根本就不欠你的。”
“好好好,你不欠我的,那你借我八块钱行不行?我明天就还你。”说完也不待她答复,他就抄起那包香烟转身就跑。“老板,烟钱她一起付啊。”
秦昭昭还来不及叫住他,他已经一溜烟跑掉了。无可奈何,她只好把手里那张十块钱的钞票给店老板。这十块钱原本是她买完作业簿后准备买饭票的。
林森得了那包烟,一进教室就叫上哥们几个躲去走廊尽头吞云吐雾。他很大方,每次买了香烟来都会实施共产主义。他依然学不会从鼻孔里喷烟,不由发了狠,吸完一支又叼上一支:“我就不信我学不会。”
上课时间快到了,那几个男生都吸完烟陆续进了教室。林森指间的香烟还有大半,他决定多“练吸”几口再进去。结果,十分倒霉地被政教处主任逮了个正着。
学生被抓到在校内吸烟是件要严办的事。幸好那包香烟不在林森身上,已经被崔远志带回了教室。主任把他揪到政教处严厉盘问,问香烟哪来的?是不是自己买的?他抵死不认,否则就是罪加一等。
“不是你买的,那是谁给你的?”主任的语气带有明显的诱导性,他打算顺藤摸瓜揪出几个不守校规的坏学生杀一儆百。
林森装痴扮傻:“没谁给我,我在地上捡的。”
主任怎么可能被他轻易糊弄过去,脸一板:“香烟是捡的?那你又是怎么点着它的?”
香烟打火机这类息息相关的东西在实验中学一律被视作违禁品,学生不允许私下携带。
林森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我捡的时候它就是点着的。”
好比在国民党狱卒严刑拷打下也毫不变节的□员,林森咬死了就是这几句话。假得不能再假,却被他说得跟真的似的。气得主任猛拍桌子:“好,我算你说的是实话。现在马上把你父母叫来,我得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是怎样在学校满地捡烟头抽的。”
林森的爸爸又一次被召来学校。他在政教处呆了大半天,出来后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怒冲冲地宣布即日起冻结儿子的零用钱一个月,以示惩戒。
“我看你没钱还怎么买烟抽。”
林森这下惨了,手里没钱真是万事不便,不但不能再买烟抽,课余时连喝可乐吃烧烤打游戏机等也统统进行不了。虽然颇有几个哥们愿意替他出钱,但他很要面子,总花人家的钱他不好意思,不得不咬紧牙关准备捱过这为时一个月的“贫贱”生活。
秦昭昭不知道林森被他爸爸禁了零用钱一个月,她还一直眼巴巴地等他还钱呢。当时说了第二天就还的,可是等了好几天还没动静,她沉不住气了。八块钱在他只是一包香烟,在她可不是小数目,一个月的饭票钱呢。所以,纵然十分难为情,她还是红着脸去找他“讨债”:“林森,你那天……借我八块钱……还没还我呢。”
一提到钱林森就头大,他唉声叹气:“不是我不还你,是我现在没钱还你,过段时间再说吧。”
“啊,要过多久呀?”
“一个月吧,一个月后我就还你。”
一个月这么久?秦昭昭还等着钱买饭票呢,等上一个月饿都饿死了。林森又不是家里没钱的穷学生,还个八块钱有必要拖上一个月吗?她怀疑他又是故意在整她。这么一想,她的声音隐隐带出了怒气:“林森,你是不是又故意跟我过不去呀?”
“没有,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想再跟你过不去的意思。实在是最近很倒霉呀!”
把父亲冻结了他零用钱的事情说了一遍,林森双手一摊:“本来八块钱真是不算什么,但是现在一文钱难死英雄汉,我实在没钱还你。”
秦昭昭不死心:“那你之前就没存下一点零用钱吗?”
“我哪有钱存,我妈说我是有一个花两个的主。你就放心吧,一个月后我保证还你,我绝对不是欠钱不还的人。”
“那……你能不能先跟别人借了还我。”
“我从没跟人家借过钱,我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不就八块钱嘛,你至于这么急着要钱用吗?”
“我的钱是要用来买饭票的,等上你一个月,我都饿死了。”
林森愣了愣,一时无话,秦昭昭也不说话,胸脯气鼓鼓地一起一伏。他突然有主意了:“既然这样,那我直接给你饭菜票行了吧?”
秦昭昭眼睛一亮,对呀,反正她等钱买饭票,他还不了钱直接还她八块钱饭票也一样啊。林森拿出饭菜票来数给她,她不要菜票只要饭票:“我不在学校买菜吃,菜票对我没用。”
秦昭昭几乎拿走了林森一半的饭票,这下他就不够饭票用了,平时他一顿饭最少吃四两,有时候六七两都不在话下。饭票锐减他自然不够吃,回家理直气壮地找父亲要钱买饭票,理由是吃不饱。
林爸爸却一付识破他的精明口气:“你少糊弄我,这个月的饭菜票一早就给你钱买足了。你现在又来要钱买饭票,你爸在你眼里就那么好蒙吗?”
“爸,我是真不够饭菜票吃。您要不信您别给我钱,您亲自上学校替我买好交给我总可以了吧?”
“我替你买好有什么用。别以为我不知道,实验中学的饭菜票在学校门口那些小商店里都可以当现金用,反正学校食堂会回收。你还不是变着法子要钱花。你的小聪明就只会用在这些地方,几时老子要狠狠捶你一顿,把你捶得老实点。”
林爸爸训完儿子告诫老婆:“我再说一次啊,你绝对不准给他钱花。除非你想纵容他学坏,要知道慈母多败儿。”
林爸爸是地道的大男人主义,林妈妈在他面前一向唯命是从。加上她也不希望儿子学坏,于是严格执行丈夫的命令。林森没能要到钱还挨了一顿训,无比垂头丧气。
每天中午在学校吃得半饥半饱,下午三四点林森就开始肚子饿了。遂又打着“恶作剧”的旗帜偷鸡摸狗,专掏那些喜欢带零食来学校吃的女生的课桌。掏着什么吃什么,哪怕是他平时不甚爱吃的糖果话梅之类,整个儿一饥不择食。有回他在一个女生抽屉里意外掏到两个熟鸡蛋,这个才对胃口嘛,马上狼吞虎咽吃掉了。
当那个女生发现课桌里的两个熟鸡蛋不翼而飞时,非常惊讶:“咦,我的鸡蛋呢?”
教室里不是没有学生看见林森偷吃了蛋,却没有人吭声,只是这里那里嗤嗤窃笑。秦昭昭也看见了,但她选择性失明地只当看不见。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她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实在顾不了别人。
那厢林森得了便宜还卖乖,崔远志轻声笑问他偷吃的鸡蛋可香时,他一撇嘴:“她那两个鸡蛋不太好吃,也不知用什么煮的,一股子药味。”
崔远志听了好笑,朝着那个女生扬声说:“曾婕,你那两个鸡蛋坏了,所以好心人替你处理了。”
曾婕脱口而出:“坏了?不可能,我妈一大早特意给我煮的当归鸡蛋。”
当归鸡蛋——教室里那些窃笑顿时都变成了哄堂大笑,而林森在一阵阵笑声中面红耳赤。
当归鸡蛋这种东西在小城一般都是妈妈煮给月经前后的女儿吃的,据说益气补血又调经。林森偷吃了曾婕的两个当归鸡蛋,差点被全班同学活活笑死。尤其崔远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指着他问:“木木同学,每个月是不是总有那么几天让你觉得很不舒服?否则怎么会去偷吃人家女生的当归鸡蛋。哈哈哈哈!”
林森丢脸丢大了,恼羞成怒地宣布他以后再也不吃鸡蛋了。秦昭昭想起他曾经白吃过她那么多个煎鸡蛋,暗中惋惜他这个决定下得晚了一点。
10
日升月落一天又一天,日历不知不觉翻到了六月。
六月的江西大雨滂沱,雨水的过于充沛造成了长江流域的洪水肆虐。江西省有好多县市受灾,尤其九江市是洪水侵害最严重、持续时间最久的重灾区。进入六月后,九江境内的长江大堤就频频告急,险情不断。这道长江堤岸保护着上百万人、上百万亩耕地及京九、合九、武九铁路和10、316国道,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政府一边紧急转移附近居民一边不惜一切代价力保大堤。驻地解放军官兵和武警战士们和当地群众一起投入长江大堤保卫战,誓与大堤共存亡。
每天晚上的电视新闻都会报道抗洪救灾的事。长机地区的街道办事处和厂管理处先后贴出了捐款倡仪书。实验中学也号召学生们向灾区人民捐款。
学校的捐款号召让秦昭昭很头痛。因为说是说自愿捐款,但学校却会搞排名,捐款得多的班级届时会表扬和颁发集体荣誉证书。学校这么一搞,班主任就马上在各自的班级里动员开了,谁也不想自己带的班落在后面。于是自愿捐款就变了味,变成了人为摊派。
秦昭昭他们班上,班主任的“建议”是每人最少捐五块。而一些家境优越的学生,她更是点着名让他们多捐一点。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们不能丢了这个美德。同学们一定要用最大的爱心去帮助灾区人民。”
秦昭昭以前上小学和初中时,学校有什么捐款活动学生们大都是五毛一块地捐,捐多捐少反正都是一番心意。现在班主任定出的最低标准却是五块,而且听她话里的意思,不捐这五块钱简直就是没有美德缺乏爱心。没办法,她只能回家找父母要钱。
学校这种几乎等同硬性摊派的捐款,让秦妈妈听了摇头叹气,秦爸爸则气呼呼地骂上了:“放他妈的屁!有爱心就是肯捐钱,捐得越多爱心也就越多?照这么说只捐一块两块钱的人都是冷血无情了!人家只要捐了,哪怕捐一分也是爱心。”
的确如此,爱心难道只能通过金钱来证明吗?捐款的多少也不见得就能证明一个人道德的多寡呀!
可是骂归骂,骂完秦爸爸还是要拿钱给女儿。让她“自愿”地去学校“献爱心”捐款。横竖是不能为了五块钱把班主任给得罪了吧?
六月底,除了迎接即将来到的期末考试外,高一学生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要面对,就是高二的文理分科。因为高考时文科和理科的考试科目是不同的,所以选文科还是选理科是每个高中生必须面临的一次重要选择,与前途未来紧密相关。学校为此特意召开了家长会,会议主题就是高二文理分科。与会的家长们也大都很重视这件事,很多人与班主任、甚至与各位授课老师反复讨论,好为自己的孩子在文理分科的方向上掌舵导航。
秦昭昭的妈妈开了家长会回来后对女儿说:“这些事情我也不太懂,不能替你拿主意。学是你自己在上,你自己想学哪一科就自己做主吧。妈相信你。”
秦昭昭决定学文科,虽然她的理科成绩也不错,但是她还是更喜欢文科。谭晓燕特别支持她学文科:“文科好,理科太枯燥了。如果不是被理科拖了我的后腿,我就不会读中专,而是和你一起读高中了。所以你好好学文科,顺便把我那一份也学了啊!”
班上倾向文科的女生很多,尤其那些有艺术特长的学生如凌明敏龚心洁等都是目标明确地学文科,文化艺术原本一家嘛。把各班学生分科打算的小道消息一汇总,林森在后排哇哇大叫:“哇,几乎全年级的才子佳人都汇集到文科去了。那我一定也要报文科班,否则整天和理科班那群歪瓜裂枣混在一起多没劲啊!”
后排那批无心向学的男生们一致认同他的“高见”。
文理分科的事,基本上就这样尘埃落定。只等高二一开学,学校正式安排学生们分科分班。
这天自习课上,秦昭昭听到邻桌的叶青在问凌明敏暑假有什么安排,她答得简单明确:“打算去上海玩一趟。”
“咦,上海你不是都去玩过两次嘛,怎么还去上海玩,你老实说是不是去找乔穆?”
叶青戏谑的问话凌明敏没有回答,亦是一种无声的默认了。
秦昭昭心里突然酸得难受。上海,有乔穆的上海,曾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她也好想去上海,去看一看乔穆。半年不见,他现在怎么样?过得还好吗?是不是又长高了,如乔木般高大挺拔?
可是她去不了上海。她不是凌明敏,每年寒暑假都能外出旅行,想去哪就去哪,有经济实力的父母自会无条件支持。她长这么大,足迹还没有出过江西省呢。如果不是小时候父亲的车间组织过一次庐山游,年幼的她兴高采烈地跟着父母去爬过一次庐山,她的足迹甚至还不曾走出过这座小城。
所以,上海对秦昭昭而言,简直遥远如海市蜃楼,那么的充满吸引力,却又那么的遥不可及。不论她此时是多么渴望走近它,但最快的走近也还要需要两年时间。两年后的高考,上海将是她唯一的目标。如同中考时,实验中学是她唯一的目标。
旁边那桌,叶青还在不依不饶地打趣凌明敏,她无奈地轻笑:“你别闹了,对了,你还有空信封吗?先给我一个。”
“又给乔穆寄信啊,行,我贡献一个给你。”
秦昭昭下意识地一瞥,看见凌明敏接过叶青递给她的信封埋头填写地址,心顿时一动。
她一直很想知道乔穆的通信地址,却始终不可得。她曾为此特意积极地帮生活委员跑去校传达室拿班上的信件,目的只为寻找乔穆寄给凌明敏的信,好从中获知地址。可是他每次寄来的信都不写寄信地址的,只写“内详”两个字。看着没有来信地址的信,她心里说不出的失望;看着“内详”那两个字,她心里又说不出的难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现在凌明敏要给乔穆寄信,信封上当然要写他的地址。如果,她能把那个信封拿过来看一眼就好了。可是,她以什么理由去找凌明敏拿信封看呢?
一堂课秦昭昭都心不在焉,眼角的余光一直在留意凌明敏。她看见她写好信封后,夹在语文书里一起塞进课桌肚。下课铃响了,叶青叫她去上厕所。看着她们结伴走出了教室后,她的视线瞟向旁边的空座位,要怎样去她的课桌里把那个信封找出来看上一眼呢?教室里还有那么多同学在,而她平时和凌明敏又没啥来往,冒冒然过去翻她的课桌是绝对不可能的。
正一筹莫展时,几个男生在课桌行间打打闹闹的行为突然启发了她。她走出教室在走廊上站了站后又马上走进去,走到凌明敏课桌前时假装脚底一绊,整个人站立不稳地向前跌。顺势扑在凌明敏的课桌上并暗中使劲把课桌往前一推,课桌肚里的东西马上就稀里哗啦地掉出来了。
让人家课桌里的东西掉了一地,自然要蹲下去一一捡起来。秦昭昭首先就是弯腰去捡那本夹着信封的语文书,那个信封仿佛知道她的心思般自动从书本里滑落出来。只一眼,眼睛就如同摄像机般把那一排汉字摄进了脑子里,清晰分明。
眼睛看到了信封,手却还来不及拾起就被人抢在她前头捡了那封信。抬头一看,是同样捣蛋成性的崔远志,他拿着那封信大呼小叫:“乔穆收,内详。这一定是班花写给乔穆的情书!咦,居然还没封口呢。”
后排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男生一下就全围过来了,半真半假地起哄:“快打开看看写了什么?”
秦昭昭急了,冲着他们大声嚷道:“你们要知道,私自拆阅人家的信件是犯法的。”
崔远志扬着那封信嬉皮笑脸地偷换概念:“我们没有私自拆阅,她都根本没封口,我们不用拆,直接拿出来阅就可以了。”
秦昭昭毫不含糊:“这不是拆不拆的问题,你们偷看别人的信件就是犯法,你快把信交回来。”
“关你什么事呀?又不是你的信。”
“是我不小心把凌明敏课桌里的东西碰到地上的,我当然要负责把它们全部捡回课桌去。所以我不能让你偷看她的信件,快交回来。”
秦昭昭说到最后,把手直伸到崔远志面前,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目光锐利得简直有棱有角,扎得崔远志不禁一愣。本来兴致勃勃围在他身旁的林森突然扭头便走,边走边嘀咕:“小宇宙好像又要爆发了,危险勿近。”
他的话提醒了崔远志,他十分识时务者为俊杰地把信交还给秦昭昭。这个女生“发起疯来”他也是见识过的,还是不要惹得她小宇宙爆发为妙。一群男生也都颇为扫兴地作鸟兽散。
林森和崔远志一前一后溜回座位,两个人窃窃私语:
“刚才还好你提醒我,否则那个小宇宙爆发起来真是吃不消她。”
“我看到她的眼睛开始喷火了,这种情况还不见好就收恐怕就收不了啦。”
“是呀,刚才她的眼睛瞪得足有铜铃那么大——咦,话说,班上的女生好像数她的眼睛最大呢。”
崔远志说着说着转移了话题,再把班上女生论“姿”排辈了一下后,他有了新发现:“以前没注意,其实秦昭昭大眼睛浓眉毛长得也不错,可惜就是皮肤黑了点。”
说到黑,林森突然想起头天晚上在电视机里看到的一段相声《卖布头》,里面有一段词是形容黑布的。他脖子一缩眼睛一眯,坏笑起来:“你说她怎么就那么黑?她怎么就那么黑?她赛过李逵气死张飞。像在东山送过炭,像在西山挖过煤,唉呀妈呀瞅瞅那个黑。”
他直接套用段子的话来取笑秦昭昭的皮肤黑,听得崔远志哈哈大笑:“她哪里就至于那么黑了,你也太损了点,这要让她听见一定又要气得拿刀子扎你。”
秦昭昭丝毫没有注意后排的嘀咕。把凌明敏的东西都捡回课桌肚后,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纸笔一笔一划仔细记下刚才偷偷看来的地址。
用了那么久的时间,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她终于有了乔穆的通信地址。可是有了又怎么样,她能写信给他吗?当然不能。他一定会讶异地问她哪来的地址?而她怎么弄到的地址,她羞于启齿。
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如蛇之鬼祟,但秦昭昭就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她想要得知他的消息,想要有他的联系方式,即使不能跟他通信,看着那个地址也是件令她心满意足的事,至少她知道了他在上海哪所学校上学。她是那么那么地希望与他还有关连,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关连也好,所以她在意和他有关的任何人与物。她甚至悄悄收起了一支他当初离开时遗忘在课桌里的圆珠笔芯。那样普通的一件旧物对她而言却意义深长,感觉仿佛犹带他的手泽,时常在独自一人的夜晚拿出来爱惜地摩娑。
11
暑假开始了,秦昭昭打算邀谭晓燕一起去找暑期工做。她想做暑期工的念头源于从乡下进城打工的永新表哥。
永新表哥是秦昭昭乡下四姨家的大儿子,他也是一个很会念书的孩子,只比她大一岁,开学就要上高三了。本该争分夺秒抓紧时间学习,但他却一放假就跑来城里打工。因为他要想办法赚学费,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家里那点收入根本不够供三个孩子上学。所以来城里找到一家洗车铺打工,吃住全包,一个月两百块,每天工作时间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没有休息天。
永新进了城打工,四姨特意托人带口信让秦妈妈照应一下这个外甥,毕竟城里只有她这一户亲威。秦妈妈帮人看店也是一份走不开的活,就让秦昭昭专程过去看看永新的情况怎么样,顺便送去二十块钱。虽然乡下老家兄弟姐妹中就出了她一个城里人,但她这个城里人的能力也极其有限。
那家洗车铺开在一个加油站里面。秦昭昭去的时候,永新正捏着水管冲去一辆小车身上的泡沫。因为是露天洗车,烈日炎炎酷热难当,所以他光着脊梁只穿了一条中裤。手脚部分的皮肤都明显发白发皴,显然已经和水“亲密接触”很久了。
秦昭昭走过去叫了一声表哥,永新见到她表情又意外又羞窘,赶紧关了水管拿件汗衫套上。乡下孩子进城来总是显得特别腼腆特别拘谨。他几乎就不主动开口说话,她问一句才答一句,还总是答相同的两个字。
问他住得好吗?——“挺好”;
问他吃得好吗?——“挺好”;
问他工作累吗?——“挺好”;
统统都是挺好。
而他住的地方其实就是洗车铺里一张折起来的钢丝床,简陋得不能再简陋,跟“挺好”二字完全不搭边;虽然过了午餐时间看不到他吃什么,但想来也不会有大鱼大肉;至于工作累不累,其实都不用他说,看他被水泡得发白发皴的皮肤就知道了——细节比语言更真实。
他们还没说上几句话,老板就过来吆喝了:“别只顾着闲聊,快点干活呀。”
秦昭昭不得不告辞,临走前把二十块钱给永新。他起初红着脸不肯接,她硬塞给他:“这是我妈给你的,有什么不好意思接的,她是你姨。”
离开加油站时,秦昭昭忍不住又回了一下头。永新已经脱掉汗衫继续捏着水管洗车去了,一个瘦削黝黑的光脊梁对着她。白花花的太阳这一瞬似乎显得特别刺眼,她的眼睛里如同落了针芒般有一种酸痛感。
永新在这里打工其实一点都不好,但他却满口的挺好挺好挺好。穷人家的孩子,大抵都是这样的早熟与懂事,要不怎么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从洗车铺离开后,秦昭昭一个人在街上慢慢走,边走边留心看街道两旁店铺里那些贴在橱窗上的招聘启事。她想,她其实也可以为自己的学费做点什么,而不是一味地从父母手里拿。
谭晓燕没有和秦昭昭一起去找暑期工,她说:“我还要找什么暑期工,我就是我妈的暑期工。”
暑假因为学生们都放假了,谭妈妈的麻辣摊自然不能再摆在学校附近,就每天晚上推到市中心广场去做生意。夏日夜晚出来纳凉散步的人很多,夜宵小吃之类的摊子生意也大都挺红火。谭妈妈每天晚上都能卖出好多麻辣串,边卖边串边串边卖,有时要做到凌晨时分才收摊。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于是叫上放假的女儿帮忙打下手。
谭晓燕每天傍晚和妈妈一起出摊,忙到夜深才收摊回家。因为晚上干得晚,上午基本用来睡觉。下午则为晚上的出摊做准备。那些用来做麻辣串的青菜海带萝卜藕片蘑菇等等等等,该洗的洗该切的切,全部弄好后再用细竹签串成一串串。这是一项很麻烦琐碎的活,母女俩经常一做就是一下午。日复一日。
如果有得选,谭晓燕当然不愿意天天做这些洗洗切切琐碎麻烦的事。和秦昭昭一起去找暑期工做感觉上要新鲜有趣得多。可是她没得选,她妈妈辛苦操劳也是为了这个家,她能袖手旁观吗?
“昭昭,我是很想和你一起去打暑期工的。但没办法,我只能帮妈妈打工了。”
秦昭昭没有邀到伴,只好自己一个人在大街上东奔西顾地找事做。虽然很多店铺门口都贴着招聘启事,但一一问去却都不要学生。店铺找店员都希望找相对稳定的,干两个月就要走人还得重新招多麻烦呀!
秦昭昭不甘心,顶着大太阳在街上跑了半天,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一家肯接受暑期学生工的酒楼当服务生。开给她的薪水也是每个月两百块,但每天的工作时间只有八个小时,两班轮流制,每周可以休息一天。这些条件比永新表哥打工的那家洗车铺要人道多了。
酒楼那个胖胖的中年经理很和气,说话时笑容可掬:“你是学生,只来做两个月的暑期工。两个月在一些地方连试用期都不够,所以只能开两百块一个月给你,正式员工我们才给底薪三百。你能接受吗?”
秦昭昭已经很满足了,拼命点头:“能,能接受。”
办就职手续时有点小小的麻烦,按规定新员工需要先交两百块服装押金然后领取两套工作服,离职前归还工作服后再退还押金。但秦昭昭身无分文,也不想回去找父母要钱。就怯怯地问经理,没有钱可不可以用学生证做抵押?她把学生证掏出来递过去:“我保证到时候一定会把工作服还回来的,我要是不还你可以去学校找我。”
经理接过学生证一看:“哟,实验中学,好学校呢,看来你一定是个好学生。好吧,破例一次,就用你的学生证做抵押。”
经理让楼面主管带秦昭昭去领了两套工作服。工作服在她眼中好漂亮啊!是仿民国时期的斜襟盘钮单衫配百褶裙,斜襟衫子是青底白花,百褶裙是纯黑色,古典的款式和素雅的颜色搭配得非常协调。这种款式的服装以前只有电视电影中的演员们穿,现在渐渐成为一些中餐厅的员工服装。
秦昭昭很喜欢这套工作服,领回家后就换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觉得自己仿佛摇身一变成了民国少女,如此新鲜不同的感觉。
照着照着,她突然想起来,把规规矩矩在脑后束成一束的长发解开,梳成两个对称的麻花辫子。上高中后她基本不梳辫子了,虽然她个人觉得这个发型最适合自己,但有一次梳到学校去被班上几个时髦的女生取笑像村姑,她从此就再也不梳辫子了。
这套服装特别适合梳两根对称的麻花辫,镜中的影像更像一个活脱脱的民国少女了。揽镜自照,秦昭昭觉得自己今天的模样很好看。情不自禁想,如果乔穆见到这样的她会不会多看两眼呢?哪怕,只是多看一眼也好哇!
第二天秦昭昭正式去酒楼上班。她被安排上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的晚班。她梳着两根辫子去的,到更衣室换上工作服出来后,正好是两班交接班的例会时间。所有员工,三分之二是女的,三分之一是男的,都排成一排站在餐厅里待主管开会。
作为新进员工,主管先把秦昭昭介绍给全体同事:“这是新来的员工秦昭昭。她是实验中学的学生,暑期两个月来勤工俭学的,大家要多多关照她哦。”
同事们欢迎的掌声十分热烈,尤其男同事那边还夹杂着欢呼声和口哨声。秦昭昭头回被人如此热烈的欢迎,心里暖暖的,脸上红红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有深深地对着大家鞠了一个躬。
新来的员工按惯例先从传菜间开始实习,传菜间领班阿秀先带她进传菜间看看。传菜间和厨房是紧密相连的,有穿着白制服的厨师正好走出来,一眼看到秦昭昭:“好靓女呀!”
这家酒楼专营粤菜,厨师全是广东人。他的广东话秦昭昭听不懂,不解地睁大眼睛。阿秀笑着帮她翻译:“他说你很漂亮。”
漂亮!说她吗?秦昭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与这两个字是无缘的。但是现在,有人说她漂亮——好靓女呀!真的假的,他是不是在跟她开玩笑?
秦昭昭没有这个自信,她不知道其实一直以来她对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她梳麻花双辫时最好看,很衬她的脸型,而这个发型配上这套斜襟青衫百褶黑裙,再加上初涉尘世的少女满脸怯怯的腼腆的表情,那一付小家碧玉我见犹怜的模样很讨人喜欢。
因为年纪小,心思单纯,模样又惹人怜爱,秦昭昭在酒楼很受关照。酒楼的服务员很年轻,都才十八九岁的年纪,楼面主管也才只二十四岁。年轻人就没什么心机城府,他们都对秦昭昭很友好很照顾。同事们亲昵地叫她“长辫子妹妹”,每个人待她如自家小妹一般的好。
秦昭昭是幸运的,第一次接触社会就遇上了这么好的一群同事。无论经理主管领班服务员,都对她关照有加。他们的友善热情让她很快就适合了在酒楼的工作,半个月后她就正式看台了。
12
看台,是指餐厅楼面服务员负责照看顾客用餐的台子。从顾客在餐桌旁坐下开始,替他们斟茶、除筷套、点菜、上菜、倒酒或饮料、更换干净的骨碟等;以及顾客用餐完毕结帐离开后,收拾干净杯盘狼藉的桌面,重新铺台布摆碗筷等;这些全都是看台服务员的工作。
工作细致且琐碎,而且一个服务员往往要同时看几个台,容易顾此失彼。秦昭昭却做得很好,工作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反应快动作敏捷,顾此而不失彼。服务态度又好,总是笑微微的。顾客们都很满意她的服务。
主管和经理也都对她的工作很满意。月底发工资时所有人都发完了才发她的。主管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塞给她三张百元大钞。轻声细语:“经理说你在这里干得很好,工作起来丝毫不比老员工差,所以你的薪水我们给你按三百发。这是破例的事,就不要让别人知道了啊!”
意料之外的一百块,让秦昭昭又惊又喜,更多的是激动。因为这不仅仅是多发一百块钱,还是一种来自上级的肯定——肯定她的劳动价值与能力。她激动地反复道谢:“谢谢经理,谢谢主管,谢谢你们。”
第二个月,秦昭昭被调到二楼负责包厢和宴会厅的看台。工作量比在楼下大厅服务散客要轻松多了,一个人一般只需服务一个包厢。服务员们几乎都想在二楼看包厢,但这不是随便谁想去就能去的。选人有两个标准,除了能干还要漂亮,而且漂亮还在能干之上。任何一家酒楼餐厅都是如此,负责包厢的服务员总是相貌相对姣好的。
在二楼看包厢时,秦昭昭跟着几个服务员姐姐学会了偷菜吃。
二楼的用餐环境和一楼大厅不一样。一楼大厅里是二三十张桌子井字型排开,顾客们服务员领班主管经理彼此相见相闻。二楼却是一条走廊两旁各自排开五个包厢,顾客坐在包厢里吃饭,服务员需要服务时才敲门进去,一般都是掩了门候在门外,不打扰他们的用餐。经理主管也大多数时间都在楼下巡视,偶尔才会上二楼来看看。也就是说,二楼走廊上一般只有几个服务员站着,这就十分有机可趁。
有时传菜间的人送一道好菜上楼,包厢服务员会先放在门外的服务台上。理由是客人说了,菜不要上那么快。等那头传菜间的人下楼了,这头赶紧拿筷子夹上一筷子塞进嘴里——这就是偷菜吃。
秦昭昭在来到这家酒楼工作前,除去偶尔跟父母一起去吃亲戚朋友家的酒席外,从不曾下过馆子。而那些亲戚朋友家的酒席也基本上都在自家摆酒请客。偶尔也有人会在长机地区的小餐馆摆上几桌,做的菜也都大同小异。扣一碗扣肉焖一只土鸡烧一条活鱼等等。辣椒是必不可少的佐料,红辣椒青辣几乎铺满每道菜。放眼望去每碗都是辣椒,小城地方菜就是这样不怕辣的重口味。
来到酒楼工作,秦昭昭头一回见识以清淡见长的粤菜。白灼虾清蒸蟹龙虾刺身这些海鲜,她以前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吃过了。每次为顾客上菜时她都在想这些东西也不知是啥味道,卖得那么贵还有那么多人吃。据说很鲜很鲜,到底怎么个鲜法呢?
上二楼看包厢后,她终于有机会知道这些海鲜是怎么个鲜法了。二楼的服务员都偷菜吃,她刚去时对此感到惊讶,不敢效仿,唯恐被经理主管知道了要对她失望。可是渐渐发现,他们其实并非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只是装聋扮哑罢了。
有一次四号包厢的客人点了一只龙虾刺生,头尾煮粥。煮好的粥端上来后,服务员田霞先给自己盛了一小碗放在服务台的抽屉里,再把那盆粥端进了包厢。她刚进去,主管就正好上来了,无意中抽开抽屉看到了那碗粥。三号包厢门口站着的秦昭昭当时紧张死了,心想田霞这回肯定要挨骂。谁知主管却只是笑了笑,啥也没说就转身下楼了。
田霞从包厢出来后,秦昭昭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情。她也笑了笑:“这有什么呀!只有你这个学生妹妹大惊小怪。哪个服务员没偷吃过菜?我告诉你,主管以前也是看包厢的,她那时也和我们一样偷菜吃,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龙虾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秦昭昭也就这样跟着学会了偷菜吃。尤其是偷吃那些她从没吃过的菜。她终于知道了海鲜的鲜味究竟是什么滋味,果真清鲜之极;广式烧腊也很合她的口味,尤其是叉烧,想不到猪肉可以做得这么好吃;即使如寻常的青菜冬瓜等时蔬,也可以变成香菇菜心、冬瓜盅那样的清素美味。好吃啊!真是好吃啊!从此以后,山珍海味这个词对她而言不再只是抽象的概念。
在二楼负责看包厢,秦昭昭吃到了她前十六年的人生中从未吃过的美味佳肴。虽然大都只是浅尝辄止,但营养比起她家的粗茶淡饭要好多了。她眼看着长胖了,不是那种肥硕的胖,只是脸上身上的线条变得圆润起来——一种婴儿肥般的浑圆,饱满而年轻的身体像刚刚抽穗的新鲜玉米。而且人胖一点后,皮肤显得更白一些,焕发着一种青春少女独有的天然柔润光泽,更衬出了楚楚的眉眼。
在长机,那些从小看着秦昭昭长大的邻家婶婶婆婆们,都开始对秦妈妈说:“你家昭昭小时候是个不起眼的黑皮丫头,现在倒出落得越来越好看了。”
十六岁的花季里,秦昭昭终于像一朵春风中的花蕾般悄然绽放。仿佛一朵小小的野百合,在三春花事中或许不是占尽风光的那一朵。却依然是一朵美的、好的、明媚鲜妍的花。
这一天,酒楼的宴会厅被人包了,要摆几桌寿宴酒。二楼的服务员有三分之二被抽到宴会厅负责看台,秦昭昭也在其中。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都来了,宴会厅里热闹非凡。七十岁的寿星公生养了好几个儿女,儿女再拖儿带女地来祝寿,光是大大小小的孩子就能坐上两桌。
秦昭昭被主管安排专门负责孩子们坐的那两桌,她端着一托盘饮料挨个地耐心问他们想喝什么。
“请问你想喝什么饮料?”
“雪碧,好的。”
“请问你想喝什么饮料?”
“可乐,好的。”
“请问……”
一个接一个问过去,问到一半时秦昭昭突然一呆,因为她看到坐在面前的那个人是林森。宴会厅里的客人那么多,熙熙攘攘热闹喧哗,她都没有留意到他也在其中。他却应该是早就看见她了,脸上的表情并不惊讶,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唇角挂着一丝促狭的笑意。
呆了片刻,秦昭昭很快回过神来,继续礼貌地询问:“请问你想喝点什么饮料?”
他拉长声音:“我……想想啊!”
他慢吞吞地看着托盘上的几大瓶饮料作思考状,秦昭昭只能托着托盘耐心等。托盘很重,她托得很吃力,而他却迟迟没有“想好”,这个家伙喜欢捉弄人的毛病真是积习难改。
在酒楼上了这么久的班,秦昭昭也算见了一些世面。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要么只会忍气吞声地任人捉弄,要么就用很激烈的行为去拼个鱼死网破。她客客气气:“那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喝什么再叫我。”
然后绕过他直接去问下一位客人,那是林森二伯家的海生哥,他笑嘻嘻:“随便,小妹你倒什么我喝什么。”
为整桌客人分别倒过饮料后,秦昭昭转身去为另一桌服务。直接把林森撇到一边去了,他叫了她两声说想喝可乐她只佯装没听见。毕竟宴会厅里很吵,一声两声听不见也很正常,她存心晾一晾他。
这天是林森爷爷的七十大寿,他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堂兄弟坐在一起。这个年纪的男生喜欢谈论女生,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女生。坐着喝杯茶的功夫,他们的眼睛已经自然而然地把整个宴会厅的女服务员都“审核”了一遍,“审核”结果因各人的审美眼光而异。有觉得短头发的那个标致,有觉得鹅蛋脸的那个漂亮。坐在林森左边的海生哥,则认定那个梳麻花辫子的女孩子最好看。说她看起来显得特别清纯,纯净水般的既清且纯。
在“美”这一方面,几个男生的观点或者不一致,但对于“清纯”这一点,他们倒是意见一致地都认同了秦昭昭。十六岁的年龄,稚气的面孔,纯净的眼眸,让她的清纯无可否认。
林森告诉他们:“其实她是我同班同学。”
海生哥兴致勃勃:“是你同学呀,实验中学的学生怎么会在这当服务员啊?”
“我怎么知道,我跟她并不太熟。”
“不是吧,长得好看的女同学你都不熟,真没用啊你。”
“不是我没用,她在我们班女生中是很普通的,属于中不溜丢可有可无的那一种,我们班哪个男生也没注意过她。而且,她是半个疯子。”
几个堂兄弟齐齐吃了一惊:“什么?她是疯子!”
林森添油加醋地把上次那场“秦昭昭发疯记”说给他们听,只是略去了一些关键地方以及主角之一是自己不提。
“总之她突然间就发起疯来,拿把刀子没命地朝人身上扎。简直就是一间歇性精神病发作,真是吓死人了。”
把秦昭昭归到“半疯”状态后,林森想想也不再叫她倒饮料了,何苦来的去招惹她。干脆自己跑去服务台拿一瓶可乐回来“自斟自饮”。而秦昭昭接下来不知怎么回事也不管他们这一摊了,宴会厅里再看不见她的人影。
宴席过半,林森出去上厕所,方见她在外面走廊上的一间包厢门口站着。她正和另一位服务员低声说着什么,眉眼笑盈盈的,全然不是平时在学校那付沉默寡言得几近木讷的表情。他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不得不承认她是比以前要好看多了,仿佛一朵塑料花突然变成了鲜花,有声有色地芳菲起来。
不过比起凌明敏来还差得远呢——林森自觉是见识过漂亮女生的,不以为然地收回目光进了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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