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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琥珀年华 > 11.

11.

新学期开学没多久,徐瑛就和秦昭昭大闹了一场。起因是她认定秦昭昭对她男朋友说了她的坏话。

秦昭昭莫名其妙:“你男朋友我都不认识,我怎么去对他说你的坏话?”

“你别假装清白,昨天我的手机没电关机了,他打不通就打电话来宿舍找我。被你接到了,你就趁机大说特说我的坏话。秦昭昭,你太­阴­险了。”

“哪有哇,我从来没接过你男朋友打来的电话,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接了?”

“不是你是谁,那个尿桶的事只有你我知道。你后来不是也在我的水桶里撒尿了嘛!咱们也算扯平了,­干­吗还对我男朋友说。秦昭昭,你给我等着,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徐瑛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秦昭昭立即想起了谢娅,尿桶事件她可只对她说过。找到谢娅私下求证,她很爽快地承认:“没错,昨天是我接的电话。那个男生说话礼貌又斯文,一听就知道是个好孩子。徐瑛那种人哪配有这样的男朋友啊!我就给他提了个醒,让他知道她是个什么人。”

“谢娅,你­干­吗多这个嘴呀!”

“这有啥,我实话实说又没瞎编排她。我说的都是事实,她敢做就要敢当。”

“可她还以为是我说的,跟我大吵了一架。”。

“那一会我告诉她是我说的,我可不是她,我敢做就敢当。”

谢娅觉得自己没错,是徐瑛敢做不敢当,但很快,她自己也敢做不敢当了。

傍晚秦昭昭和谢娅一起在食堂吃饭时,徐瑛带着一个黑胖男子冲过来。那男子先是一巴掌打落了秦昭昭手里的碗筷,再一巴掌重重扇上她的脸颊,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居然敢欺负我妹妹,信不信老子扁死你。”

秦昭昭完全懵了,她几曾何时被人这般粗鲁地对待。她父母都不曾打过她的脸,小时候挨打都是打ρi股。现在却被人用力掌掴,打得半张脸颊又麻又痛。

谢娅也吓坏了,这个野蛮的黑胖男人让她之前掷地有声的“敢做就敢当”此刻荡然无存。她可不想也挨巴掌,嘴像被胶住了似的不发一言,人也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

秦昭昭原本还指望谢娅出来担当,但一看到她胆怯后退的样子就知道不可能了。虽然她是个牙尖嘴利的辣妹子,但仅限于口头不饶人,对于这个动手又动口的粗鲁男人,她怎么敢出面和他较劲,吃这个眼前亏呢?罢了,反正她打也挨了,何苦再拖她下水一起挨打。

秦昭昭眼泪汪汪地被那个黑胖男人指着鼻子骂,周围看热闹的人一大帮,却没有一个过来制止,都像在看戏似的看得津津有味。最后是一位老师闻讯赶来喝退了他。他临走前还撂下狠话,说秦昭昭再敢欺负徐瑛他就扁死她。

回到宿舍后,秦昭昭趴在床上呜呜地哭了很久。章红梅是帮徐瑛的,在一旁冷言冷语说些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之类的话。还说什么她没准是因为自己一直没有男朋友所以看到别人有男朋友就心理不平衡,就想搞破坏。只差没说她心理变态了。

往常章红梅要是说些不好听的话,谢娅都会跟她针锋相对地顶回去。但是今晚的谢娅也失了锐气,只是软绵绵地说了句:“人家够难过了,你能不能别说了?”

挨了那个重重的巴掌后,次日的周末秦昭昭都没办法出去见人。因为脸颊上的几道指痕未消。

上午她给乔穆外婆家打电话,想告诉他舅妈今天有事来不了。接电话的人却是乔穆,她昨晚哭了太久,声音有些沙哑。他听出来了,关切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病了的话要赶紧去看医生。”

一句话让她的眼泪差点又下来了:“谢谢你,我没有病,只是……”她忍了忍没有忍住,带着哭腔说:“我被同学的哥哥打了一巴掌。”

她的委屈憋在心里憋得难受,独在异乡又没个倾诉处。乔穆是她在上海最熟悉的人,在她心底也一直拿他当最亲近的人。他关切的话让她忍不住掉眼泪,一边哭,一边不由自主地就把昨晚发生的事全对他说了。

“你同学怎么这样啊!事情都不搞清楚就动手打人。还有,你为什么不跟她解释呢?根本就不是你对她男朋友说了什么,是那个谢娅。”。

“都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就已经叫她哥来打人了。我都挨了打,谢娅又那么害怕,我就想算了,何必让她也挨打呢。”

“秦昭昭,你心地好是优点。但你不能太好了,那样只会委屈你自己。”

在乔穆眼中,秦昭昭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地好,乐于助人。但同时他也觉得她不该心地太好,以致于要多吃很多亏。像她答应他舅妈义务替婷婷补习的事,他一直觉得舅妈太厚颜了。明知道她课余要打工补贴开支,还好意思开这个口占用她宝贵的时间。对于她来说时间真正是等于金钱的,因为在这里义务帮忙就没办法去别处打工赚钱。但舅妈却那么心安理得,他无可奈何。

乔穆挂了电话后告诉舅妈秦昭昭今天不能来,她问什么原因他只说她病了。

“唉呀,婷婷下周一英语测验,还想着双休日这两天让秦昭昭好好替她复习一下,谁知她竟病了,真是病得不是时候。”

舅妈脱口而出的一席话让乔穆忍无可忍,深吸一口气,他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和:“舅妈,秦昭昭义务替婷婷辅导了那么久,一毛钱都没收过。现在她有病不能来,你好歹也要说几句表示关心的话吧?”

他舅妈脸一红:“啊……她……病得怎么样?还好吗?”

“不好,恐怕她这段时间都不能来了。”乔穆丢下这句话就转身进了外婆房间。

下午乔穆离开时,他舅妈讪讪地拿了一袋水果让他送去给秦昭昭,她到底还是有几分过意不去了,叮嘱他代为“探病”:“本来我该亲自去的,但她们学校我没去过,去了也不知道上哪找人,何况家里事情一大堆,我也走不开。所以乔穆你替舅妈去一趟啊。”

舅妈会破费买水果送人是极难得的事,乔穆也没推辞,一把接了走人。他想这也是秦昭昭该得的。

秦昭昭起初听说宿舍楼下有男生找她时还有些纳闷,哪个男生会来找她呀?探头一望,眼睛倏地亮如闪钻——是乔穆来了。修长身形立在一株梧桐树下,头顶茂盛清新的梧桐绿叶温柔地披他一身绿影。

转身奔下楼,她的脚步声急促如快节奏的踢踏舞。心亦如舞,欢快喜悦地跳动着。

乔穆给她拎来了一袋水果,说是他舅妈让他送来的。“我跟她说你病了不能来,她就让我带点东西来看看你。”

“这怎么好意思啊,我根本没病,倒让她破费了。”

“这有什么,你应得的。如果你给婷婷的补习收费的话,即使是按半价也足够你吃上好多水果了。”。

乔穆把一袋水果塞给秦昭昭,然后仔细看了看她的脸,一侧脸颊明显还有红肿指痕。被他的目光一扫,秦昭昭赶紧抬手捂住那半边脸,挨打后的样子实在不太好看,她不愿意让他看清楚。

“脸还这么肿啊,用冷毛巾敷一敷,消肿会快一些。”。

乔穆温和关切的话,让秦昭昭心里一阵暖流洋溢。之前让她委屈万分的挨打此刻也觉得没关系了,因为有他特意跑来看她安慰她。

随意聊了几句后,乔穆就要告辞。差不多是吃晚饭的时间了,秦昭昭想留他吃了饭再走。“我们学校食堂的饭菜挺好吃的,我请你吃晚饭吧。”

“谢谢你不用了。明敏在我家,我……”。

正说着,有叮铃铃的铃声响起,乔穆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手机按了几下,显然是来了短信。他一边看,一边微笑,­唇­角弯成一弯好看的弧度。是谁发来的短信,很容易由他的笑容中猜到。

“咦,你几时买手机了?”

“去年年前就买了,明敏回家过年,方便联系嘛!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明敏已经做好了晚饭等我回去吃,再见。”

秦昭昭真想不到凌明敏居然也会做饭了,以前她可是地道娇娇小姐一个,爱情的力量真是大呀!对了,他俩已经“那个”了,现在搞不好已经住在一起了。她是不是天天为他洗衣做饭,像个温柔体贴的小妻子?

——秦昭昭好羡慕凌明敏,这个世界上,她是她最羡慕的人,发自内心的羡慕。

平静的生活每天内容都大同小异,日复一日过得飞快,转眼五一长假到了。

长假期间只有秦昭昭一个人留守宿舍。其他的舍友都有活动安排。常可欣和父母去了新疆玩;章红梅徐瑛和她们的男朋友结伴去游峨眉山;谢娅也和杨奇一起随他们系里一帮学生跑去洛阳赏花。临行前,谢娅还再三邀请秦昭昭也去:“这么多人一起去会很好玩的。”

电话事件后因为心怀歉意的缘故,谢娅对秦昭昭百般示好。也曾为此事再三再四地对她道歉,但相比她挨的那个巴掌,口头的道歉实在太轻飘了。她或许可以原谅她,但无法再和她像以前那样交好。所以洛阳行她怎么也不可能跟他们一起去。别说她和谢娅关系淡了不想同行,即使还是好朋友她也不会去。去趟洛阳得花多少钱啊,她可没有这个闲钱去玩。

长假期间秦昭昭的家教也停了,无论收费的还是免费的学生都要趁这个时间出去玩。那个小学生一家趁着黄金周出门旅游去了,婷婷也和班上同学一起结伴去了苏州。起初她妈妈不同意,说眼看就高三了还净想着玩,不要玩野了心。

“妈,你到底是怕我玩野了心还是舍不得花钱?我不管,我一定要去,我都答应同学了。我们只是去苏州,那么近的地方能花几个钱啊!你不要太小气。乔穆哥还要和明敏姐坐飞机去厦门呢,听说至少要去半个月。那个花费更大,你怎么不管他。”

“他花的是他爸妈留给他的钱,我有什么权利去管他。哦哟,这两个小年轻也太大手大脚了,居然烧包到坐飞机去玩,我活了四十几年还没坐过飞机呢。”

穆松也在家,他听不下去了:“乔穆不是去玩,他说有什么音乐奖和钢琴节5月在厦门鼓浪屿举行。他学音乐的当然要去长长见识。”。

“我不管,爸妈,反正苏州我是去定了。我学习很辛苦的,也需要放松。”

做母亲的拿女儿没辙,只能对一旁的秦昭昭苦笑:“你看看这个孩子,已经够享福了,还要说自己辛苦。学习有什么辛苦的,我们那时候下乡才叫辛苦……”

婷婷不耐烦地打断她:“唉呀妈,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你别总说那些老黄历的话了行不行?”

秦昭昭也没心思听他们一家人继续磨牙,她的心思全被穆松的话缠绕了。乔穆要和凌明敏一起去厦门,5月的鼓浪屿有什么奖和什么节要举行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被誉为鹭岛的海滨城市很美。碧海蓝天金沙银浪,他们这趟5月之旅一定会很美好吧?

回去后,秦昭昭特意上网查了一下。5月的厦门,将举行第二届中国音乐“金钟奖”暨首届鼓浪屿(国际)钢琴艺术节。

12

七天长假期间,无处可去的秦昭昭­干­脆骑着旧单车把上海市内的著名景点转上一圈。外滩、城隍庙、东方明珠、金茂大厦等等,权当她的上海七日游。收费的地方就不进去了,她可舍不得花几十块甚至上百块钱买张门票。

七天长假后,游玩归来的同学个个都神情愉快,唯独谢娅闷闷不乐。而且回校的第二天,她也去校勤工俭学中心报了名,准备开始课余兼职打工。

事先她问了秦昭昭一些相关事宜,她听说她也想打工感到惊讶。谢娅家境挺好,父母都在做生意,她平时穿的戴的也都是叫得出牌子的东西。不像秦昭昭买衣服价廉第一物美第二品牌不品牌是不讲的,她没有经济实力去讲究那个。

“你­干­吗突然想到要去打工,很辛苦的,我怕你做不来。”

“我不怕,你能做我也能做,你也不比我多两个头四只臂呀!”。

秦昭昭当然没有三头六臂,但她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谢娅不能跟她比吃苦的。她把这层意思一说,谁知谢娅眼中突然就噙了泪:“其实,我家的条件并不好,只是我虚荣,打肿脸来充胖子。”

薰风午后,阳光融融,秦昭昭和谢娅一起坐在宿舍楼前的树荫下,听她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她真实的家境。

谢娅的父亲最早在一家煤矿企业上班,是个卸煤工,母亲没有正式工作,是位小裁缝。他父亲的工种又脏又累,­干­起活来一张脸总被黑兮兮的煤尘覆盖着。她记得小时候有次母亲抱着她去父亲上班的地方找他,看到那张布满黑­色­煤尘的脸时她都被吓哭了,死活不相信这个人就是她熟悉的父亲。

后来企业破产倒闭,她父亲下了岗。工作没了,日子还得过下去,思来想去他卖起了煤球,依然是跟煤炭讨生活。每天去煤球厂批一板车煤球,辛苦地拉去大街小巷叫卖。寒风里,烈日下,刮风下雨都得­干­。那时谢娅刚上初中,经常在马路上遇见拖着一车煤球的父亲。有时赶上上坡路她会跑过去帮忙推一把,虽然她的力量是那么微不足道,但父亲总是很高兴,为女儿的如此懂事与贴心。

但谢娅越长大却越不懂事了。高中她考进了市里的重点中学,学校家境好的学生很多,相对之下让她的心理很不平衡。为什么别人的爸爸是局长是经理,她的父亲却只是一个卖煤球的?长年累月跟煤打交道,脸上手上的煤灰洗都洗不­干­净,永远是黑兮兮的脸和手。她开始觉得丢人,再在马路上遇见父亲时都躲着走。虽然不愿意再和父亲亲近,但她找父亲要钱的次数却越来越多,因为她想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动辄就是“同学们都有,就我没有”之类怨气冲天的话,父亲总是尽量满足她。

谢娅来上海读大学是父亲送她来的。她起初不愿意,坚持说她一个人可以,父亲却无论如何不放心头回出远门的女儿:“我就把你送到火车站,顶多送到校门口,你们学校我就不进去了。”

女儿为什么不愿让他送,做父亲的心里其实明镜似的,她是怕他去她的新学校会丢她的人,因为他不是一个很体面的父亲。

父女俩千里迢迢来到上海,谢娅真的连校门都没让父亲进就打发他回去了。在这个同学之间彼此不知根底的校园里,她虚荣地说自己的家境好,父母都是做生意的老板。她还想结识上海男生,谈一个体面的男朋友,从此彻底摆脱那个让她觉得不体面的家庭。但她却一再失望,上海男生根本看不上外地女生,要么就直接拒绝你,要么就只想跟你玩玩。她很气愤,也很无奈。

学校的上海本地生无论男生与女生,谢娅都开始讨厌了,讨厌他们身上那种上海人的优越感。有什么可神气的,他们不就是投胎投得好嘛!尤其那个方清颖会投胎,如果是她生在那种好家境,锦衣玉食的生活过下来她难道会比她气质差吗?并不是谁的胚子好,而是不同的环境造就不同的人。

谢娅和杨奇的走近是无可奈何,他并不是她满意的男友人选,他只是湖南株洲一个普通教师家庭的儿子,家境不好不坏。但她失意的心需要慰藉,也就渐渐和他走近了。

这趟去洛阳玩,谢娅打电话回家要钱是母亲接的。意有迟疑,她便不耐烦:“长假同学们都出去玩,如果就我一个人呆在宿舍既无聊又没面子。人家会觉得我怎么就穷成这样,连偶尔去一次玩的钱都没有。”

母亲做不了主:“那……我跟你爸商量一下。”

商量的结果是钱很快就打到了她帐上,她高高兴兴地去了洛阳。在洛阳玩了几天钱不够用了,她又打电话回家想再要一点。接电话的人是她舅舅,毫不客气地把她数落了一顿:“小娅,你也这么大的人了,该懂事了。你爸爸还躺在医院呢,你倒在外头游山玩水地快活。”

她听懵了:“我爸怎么了?”

谢娅的爸爸五一前几天拉煤走在马路上不慎被一辆出租车给撞了,好在伤势不太严重,只断了一条腿。而且出租车也没肇事后逃逸,反正买了保险一切费用由保险公司承担。只是人得受罪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也得在病床上躺几个月。

出事后谢爸爸反复叮嘱妻子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女儿,免得她担心。谢娅打电话回家要钱去玩的事谢妈妈对丈夫一说,他马上让她汇钱:“她想玩就让她去玩吧,长这么大我们也没带她去哪玩过,女儿跟着我们这样没能耐的父母也挺委屈的。”

从舅舅口中得知父亲出车祸的消息后,谢娅临时改变行程,从洛阳赶回了长沙。在医院一看到父亲黑瘦的脸和打着石膏的腿她就哭了。父亲倒过来一个劲地安抚她:“没事没事,骨折不严重,休息几个月就好了。这几个月保险公司还会赔偿我的误工费。你看这多好,休在家里还有钱拿,爸正好享享福。”

他越说,谢娅就越心酸难过,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孝了,应该被天打雷劈。

在这一刻,谢娅发誓以后不再那么虚荣、那么不懂事。更不再向父亲讨债似的要钱,回校后她也去打工赚钱自己养活自己。

听完谢娅声音哽咽的一席话,秦昭昭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握住她的手。她的心情她懂,因为她们是相似背景下长大的两个人,她所有的虚荣与自卑她都深深明了。

“对不起秦昭昭,那次徐瑛的事是我的错,却让你替我挨打。章红梅后来还说你心理不正常,其实心理不正常的人是我。我看到那些上海同学一个个都活得比我快乐比我舒坦我心里就特别不平衡,我就想破坏她们的好日子。我是不是有点变态呀?”

“都过去了,谢娅,以后别再跟人比了。人比人有时真会气死人,何必让自己过得那么郁闷呢。”

两个女生的手握在一起,彼此传达着丝丝温暖。

长假后秦昭昭的两份家教如常进行,她发现从苏州游玩归来的婷婷学习明显不在状态了。总是一付魂不守舍的样子,动不动就发呆出神。而且还嚷着减肥,容易发胖的食物如牛­肉­­干­巧克力之类统统不吃了,以前她可是很喜欢吃这些东西的。

秦昭昭不难猜出她转变的原因,只是不好去问。好在她妈妈也不是笨人一个,看出了苗头:“你不是小小年纪也开始轧朋友了吧?”

她不承认:“根本没有的事,瞎说什么呀!”

“不是就好,我可提醒你啊,马上就高三了,你好好守住心思给我扑在学习上,别搞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我已经够忙了,你少添乱啊!”

乔穆的舅妈最近很忙,小区有一对年轻夫妻请她周一到周五帮忙带一岁多的孩子,她也乐得多一笔收入。只是这么一来,老的小的吃喝拉撒都得她管着,有时这头小的才刚尿湿了,那头老人又拉在床上,烦得她只想摔东西。

烦不胜烦后,她跟丈夫商量,想把老人送去养老院。穆松不乐意,说她实在要受不了这个累就辞了带小孩的活好了,怎么能把自家老人送进养老院不管,反倒替别人照顾孩子呢?她一口拒绝:“我替别人带孩子能挣钱,照顾你妈却一分钱都没有,我当然挑有钱赚的活­干­。”

“可是送妈去养老院也要花钱的,你赚的托儿费只怕得全搭进养老院,这钱赚与不赚又有什么区别呢?”

“别去那么好的养老院不就行了。我打听过了,郊区的养老院收费要便宜得多。”

他舅妈显然打这个念头已非一朝一夕了,该打听的都打听清楚了。穆松还待反对,她已经拉下脸来:“你要不同意以后你妈你自己伺候,既然要当孝子你就别把照顾的事都推给我。”

穆松被她一堵就哑了,他每天要上班,哪有照顾老母亲的时间。妻子要撂担子不­干­,他可就没辙了。半响方道:“这事……乔穆一定不肯的。”

“他不肯,笑话,这需要征求他的同意吗?你是舅舅还是他是舅舅?对了,其实妈送养老院的钱他也该掏一份,他妈虽然不在了还有他这个儿子呀,赡养老人的责任他理应代为尽一尽的。”

“你说什么呀,乔穆还在上学呢,没有收入的学生怎么能叫他掏钱。”

“他没收入倒有钱坐飞机去青岛玩,我估计他们俩这次怎么也得花上好几千块。他爸妈留给他的钱与其让他这些乱花,还不如拿来让妈住个好一点的养老院。”

穆松断然否决:“不行,你别惦记着乔穆手里那几个钱,那可是姐姐姐夫留给他的遗产。妈就算要送养老院,怎么也轮不上还在上学的外孙掏钱。”

他妻子嘴一撇,不再说话。

如穆松所料,乔穆坚决反对他舅妈想将外婆送去养老院的想法。两个人为此发生争执,争执到最后,他眼里闪着泪光:“舅妈,我请您将心比心地想一想,如果将来您老了病了,婷婷也不想管您,也这样把您往郊区养老院一送了事。您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他舅妈顿时哑口无言。

只是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现实的生活却轻易就能让大道理变得苍白无力。舅妈日日与老人小孩的屎布尿布与伍,脾气越来越暴躁:“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哇!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哇!”

最烦躁时,她甚至还在丈夫面前气咻咻地说:“真不如你妈当初脑溢血时也和你爸一样‘走’了,活下来实在太折腾人了。”

穆松当时差点给了她一巴掌,但手没抬起来就顿住了。因为他想起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念头,在姐姐生死未卜的抢救期。人­性­中的自私与残忍一面他亦有之,又拿什么去谴责妻子呢?那还是他的亲姐姐,他尚且不想背这个包袱,妻子不愿照顾他病瘫在床的母亲,他也能够理解。

因为怀着满腹怨气,舅妈在照顾老人时越来越没耐心。婷婷在时还好一点,毕竟她也不想在女儿面前做个坏榜样,免得将来她有样学样地慢怠年迈的自己。婷婷若上学去了,她­性­子急躁起来时对老人总没个好脸­色­。有道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孝媳就更加打着灯笼难找了。

过了一段时间后,舅妈再次旧事重提了送老人去养老院的事。原因是小区里又有一对年轻夫­妇­也想请她帮忙照看女儿。小姑娘两岁多一点,以前是请保姆带,但保姆最近因故请辞。下半年孩子就该上幼儿园,她爸妈也不想再费那么大劲去特­色­一个可靠的保姆了,于是就近找小区里的阿姨对付到9月份幼儿园开学。

舅妈要带两个孩子的话,老人这一摊她真是顾不上了。她掏心掏肺对丈夫说:“我们也得过日子,你赚的那几个钱养家只够糊口的,婷婷以后上大学还得不少钱,现在有人主动送上门的工作我不想推,能赚一点是一点。你说是不是?至于你妈还是送养老院吧,不是我们不孝顺,而是心有余力不足,要上班要工作哪有时间照顾她呀!”

穆松闷了半响:“真把妈送进养老院不管了,我怕走在马路上都会被人戳脊梁骨。”

“什么叫不管了?我们又没把她扔在大街上让她自生自灭,我们可是花钱送她进养老院。你要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那就在市区挑家条件好点的养老院,这样你能心安一点吧?”

穆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叹口气。

乔穆得知舅妈再次起意要送外婆去养老院,并且舅舅也点头同意后,气愤不已:“舅舅,你怎么能这样?为什么一定要把外婆送去养老院?那是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才去的地方。”

穆松斟词酌句想好好跟他说:“乔穆,舅舅也有难处……”

乔穆听也不听地打断他,语气冰冷:“你有什么难处,你就是不想管了。你觉得外婆是你的负担和拖累。舅舅——”他顿了顿,再吐出来的话尖锐无比,“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觉得当初外婆脑溢血时就不该送医院抢救。当初你要是放弃抢救,现在就不用拖着……”

啪——穆松扬手一个巴掌结束了乔穆尚未说完的话,他脸­色­铁青:“你……你说的什么混帐话!”

乔穆冷静地迎视着他,目光有毫不掩饰的鄙夷:“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能否认吗?当初我妈妈躺在医院等钱救命时,你迟迟不愿意去交医药费想放弃治疗,不就是担心她抢救过来后一辈子瘫在床上会拖累你吗?你能嫌弃一母同胞的姐姐,当然也能嫌弃生你养你的妈妈。”

穆松气得浑身发颤,指着外甥半响方道:“好,既然在你眼中我就是这么一个人,那我也不能枉担着这个虚名。妈的事我就这样决定了,明天就去联系养老院送她走。这件事不需要你再发表任何意见。”

乔穆冷冷一笑,笑得讥诮:“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把外婆扫地出门。好,既然你这个儿子不愿管她,那就让我这个外孙来管吧。外婆我接走,以后她的事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舅舅,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舅舅。从此往后,我再没有舅舅了,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外婆这个唯一的亲人。”

13

周末秦昭昭如常去乔穆外婆家,一进门就发现外婆的房间变了样,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活动室。原来的老式木床不见了,屋子宽敞许多,两个小孩在房间里玩,一个小点的男孩站在学步车里,一个大点的女孩骑在一匹小木马上。

她意外极了:乔穆的外婆呢?为什么她的房间会成了小孩子的活动室。

乔穆的舅妈对她的疑问含糊其词,倒是婷婷嘴快:“乔穆哥把­奶­­奶­接到他那儿住去了。”

秦昭昭一怔,本能地觉得这件事不妥,乔穆怎么会突然就接走外婆呢?他舅妈对此又含糊其词,其中肯定有问题。

秦昭昭不知道乔穆租的房子在哪,也没有他的手机号码,只能趁周一去学校找他。他告诉了她那天与舅舅发生的争执与决裂。尽管他的陈述简单,表情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家事一般。但她一颗心却听得紧缩起来,因为她很清楚这又一次来自亲人的伤害对他的打击。

果然,乔穆说到最后声音沉痛:“对于亲情我已经差不多绝望了。说什么血浓于水,有时候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还不如毫无关系的外人。比如你,秦昭昭,我们只高一同学了一个学期,你对我的帮助却比我的亲姐姐亲舅舅还要多。”

乔穆对她的肯定秦昭昭顾不上高兴,她满脑子都在担心他目前的生活。他还只是一个大二学生,除了打打课余工外并没有其他收入,却带着外婆一起租房住。无论是经济上和­精­力上都不宽裕,他要怎么照顾病瘫的老人呢?

乔穆说已经在一家职业介绍所登记了,准备请个保姆来住家照顾外婆。保姆没找到前暂时由他和凌明敏轮流照应。至于钱方面,他爸妈去世后留了几万块给他,暂时还不缺钱。

钱暂时不缺,燃眉之急的是缺人,因为找个合适的保姆不容易。乔穆要上课要练琴还要教学生弹钢琴。凌明敏也不空闲,她是她们学校最活跃的文艺明星,官拜学生会文艺部部长,学校有什么文艺活动都少不了她撑场面。她能有多少时间留在家里照顾老太太的吃喝拉撒?何况这活她又没­干­过。

秦昭昭主动请缨,把宿舍的电话号码留给乔穆:“你和凌明敏都忙,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给我吧,我可以过来帮你照看一下外婆。

乔穆过意不去:“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你也是又要上课又要打工,还在义务替婷婷补习。其实这事你应该找我舅妈要工资,她没理由一直这样白占便宜。”

“算了,婷婷那儿下学期我打算不去了。她最近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我再怎么辅导也是白费劲。而且老实说,你舅舅舅妈这么对你外婆我也觉得很不好,不想再去他们家了。”

期末考试前半个月,秦昭昭正式向乔穆的舅妈提出请辞。她也没说什么,毕竟人家没拿你一分钱随时随地可以走人。秦昭昭最后一次替婷婷补习,离开前他舅妈倒表现得比较客气,给了她五百块钱。是她这一年多的义务辅导的唯一报酬。

暑假来了,秦昭昭依然留在上海没回家,和谢娅一起找暑期工­干­。买一份招聘的报纸从头到尾翻一遍,谢娅注意到一则招聘信息。某高级会所诚聘服务员,要求十八至二十二岁的女大学生,年轻貌美,中英文流利,底薪三千元起,有意者请致电联系朱小姐。

“三千块的底薪,也就是可能还不止。哇,昭昭,要是做上两个月我们岂不是可以赚七八千块钱了。”

“理论上是有可能,但这么高的工资有点悬乎,我怀疑工作可能不会很正派。”

“人家能光明正大登在报纸上应该也不会是太离谱的地方吧,高级会所呢。要不咱们去看看吧,怕什么,看一下又不会少一块­肉­。”

谢娅打电话联系了朱小姐,她简单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后报出一个地址叫过去面试。秦昭昭被她拉去作伴,一起寻寻觅觅找到那家高级会所。她们都还是头一回来这种豪华场所,走在名贵的实木地板上脚步都格外轻起轻放,唯恐一个不小心踩坏了赔不起。

面试她们的朱小姐风情万种,除了在电视电影上外,现实生活中秦昭昭还从未见过一个女人可以如此风情,一举手一投足都很有味道,别具一种成熟汝子的美。她闲闲地告诉她们,会所招聘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是做包房服务员,主要为会员们提供唱歌、喝酒、聊天等服务。每做一个包房就有一百块钱,客人的小费另算。一个晚上下来如果做得好,包房费加小费说不定能拿好几百块。不过要上交三成给会所,自己只能留七成。

“七成也不错了,我们会所做得好的女服务生,一个月扣去上交的三成还能纯赚上万块。你俩都是清纯学生妹的模样,客人们最喜欢的类型,好好做,未必会比她差的。”

秦昭昭听得掌心沁汗,这个高级会所的服务员居然这么好赚钱,真得只是陪着唱歌喝酒聊天这么简单吗?

朱小姐宛尔一笑:“我们这是正当的高级会所,不提供­性­服务,你们所需要提供的服务就是这么简单。当然,如果出了会所后,你们私下愿意跟客人有更进一步的发展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

秦昭昭联想起谭晓燕在深圳曾被吴帼英带去坐台的夜总会。也是在包厢里陪客人喝酒唱歌拿小费,如果出台的话就另外算钱。这个所谓高级会所的包房服务员跟夜总会的坐台小姐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着朱小姐的面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后才对谢娅说:“什么包房服务员啊,不就是坐台小姐嘛。”

“真没想到坐台小姐的收入这么高,一个月能赚上万块钱。而且只要坐在包房里陪客人唱唱歌喝喝酒就行了,比我们派传单搞促销要轻松得多。我都想去做了。”

谢娅半真半假的话听得秦昭昭一怔:“你开玩笑吧?你想去做小姐?”。

谢娅红了红脸,最终直言不讳:“昭昭,如果收入真有那么高我真想去做。做上两个月说不定未来一年的学费都有着落了。我有底限的,只在包房陪客人唱唱歌喝喝酒聊聊天,出了会所我绝对不会跟他们去开房。”

“可是你做这个……你不怕杨奇知道跟你闹翻?”

“我已经明确对杨奇说过了我现在不想谈恋爱,我跟他还是维持着普通同学的关系。他管不了我,我想­干­什么自己全权作主。”

秦昭昭听出她心意已决,也不好劝,毕竟她不是谭晓燕,劝告的话轻了没用重了伤人,沉默半晌:“那你……自己小心一点。”

谢娅第二天就去会所报到参加培训,培训一周后正式进包厢服务。她在会所上班的事在学校是保密的,除了秦昭昭外没有其他同学知道。毕竟当坐台小姐不是什么光彩体面的事情。

秦昭昭在学校附近一家复印打字店找到一份店员的工作。负责打字复印文件,工资不高,但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不用上夜班。老板娘比较懂得享受生活,说白天在店里­干­了一天足够了,夜晚就关门回家与老公孩子共聚天伦之乐。

秦昭昭喜欢这样的老板,一天到晚守在店里赚钱有什么意思呢?人不能只为钱活着,有时间还是应该多陪陪家人。

秦昭昭在店里工作得很愉快。老板娘很好相处,不像一般上海人那么难缠。偶尔迟到一次两次她从来不说什么,到时间下班了如果还有客人进门,她会让秦昭昭先走,她留下,绝不会借故拖延她的下班时间。这样的雇主实在少有,秦昭昭心存感激,工作起来更是尽心尽力。

在打字店上班后,秦昭昭打乔穆的手机把店里的联系电话又给了他,方便他有事时联系自己。尽管上次留了宿舍的电话号码给乔穆后,他一次也没有打来过。她想可能是他不好意思麻烦她的缘故吧?

“谢谢你秦昭昭,我们已经找到保姆了,所以我可以不用麻烦你了。”

这么快就找到了保姆,如此顺利,秦昭昭知道自己应该要替乔穆高兴,有了保姆他们就可以轻松很多。但她却有些怅然若失,因为她没能为他帮上忙。

夏天的清晨,天光总是亮得特别早。圆圆的一轮太阳像金­色­车轮滚出来,用一天的时间从东方滚到西边,犹迟迟不肯落下,让黄昏显得格外悠长。

黄昏,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分。日落之后,天黑之前,光与影都有着恰到好处的朦胧美。秦昭昭最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凝视着橙­色­的天空想心事。

这一个橙­色­的黄昏,她凝视天空的时间格外久。因为这天是乔穆的生日,二十岁的大生日。她很想送他一份生日礼物,很想打电话对他道一声生日快乐,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一个人静静看着天空,在心底默默祝福:乔穆,祝你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

她不知道她美好的祝福却事与愿违,乔穆在他二十岁生日这天过得很不快乐。

把外婆从舅舅家接来后,短短不足两个月的时间,乔穆已经换过三个保姆了。

伺候瘫痪的病人是件苦差事,吃喝拉撒全得靠人服侍,保姆们都嫌这活又脏又累不爱­干­。多出钱才有人勉强答应­干­,来了后却总是­干­不长,有了更好的地方就闹着要走。走了两个保姆后,第三个保姆是在职业介绍所门外主动找上乔穆的。那个中年­妇­女一脸的老实巴交,说她刚从苏州乡下上来,身上没什么钱交不起介绍所要的介绍费,就­干­脆在门外等着,见有人要找保姆就赶紧过来自荐。她表示只要包吃包住,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工钱少点也没关系。乔穆问她愿意照顾瘫痪病人吗,她马上点头:“行,怎么也比我在农村种地要轻松。”

新保姆带回家,­干­起活来确实一不怕脏二不怕累,乔穆心想这回总算是找到一个好保姆了。谁知她才来了不到一星期就瞅个空子卷上家里值钱的东西跑了。乔穆锁着的卧室门被撬开,抽屉里的几百块现金;一台数码相机;凌明敏新买不久的笔记本电脑;甚至连她的几套漂亮衣服和几瓶用了一小半的高级护肤品都被拿走了。气得她跺足不已:“这女人穷疯了吧。”

保姆席卷财物跑了,乔穆去派出所报案,警察一问就摇头:“年轻人,找保姆怎么能随便从街上带个人回来就行了,这不知根不知底的人就不能用,现在她偷了东西跑了上哪找人去?下回找保姆还是去正规的职业介绍所找吧,吃一堑要长一智。”

这一天,正好是乔穆的二十岁生日。因为这个该死的保姆,或者应该说是骗子兼小偷,让他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但他还得打起­精­神回家收拾残局。

家里依然一付到处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零乱,凌明敏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生闷气。外婆的房间里有含糊不清的咿呀声传来。这声音乔穆很熟悉,那是她大小便失禁后觉得不舒服后发出的声音。

乔穆把外婆接过来后,凌明敏把她平时的尿布都换成了成|人型纸尿裤,这样可以省去洗尿布的腌脏与麻烦。但这种纸尿裤终究不如柔软的棉质尿布舒服,所以外婆经常在屎尿后觉得不舒服,本能地咿咿呀呀着叫人来替她换。

顾不上安慰闷闷不乐的凌明敏,乔穆先去清理外婆的身体。虽然他是男生外婆是女­性­,但已经没办法避讳这些了。重新让外婆­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躺回床上后,她拉着他的手咧开缺牙的嘴笑,含糊道:“穆穆,你乖,一会让你妈买糖给你吃!”

外婆的脑子不灵光了,思维严重混乱,老当他妈妈还活在人世。在这心情格外低落的时刻,乔穆一听到“妈”这个字,眼眶忍不住发红。

像哄小孩般陪外婆说了一会话后,乔穆才到隔壁房间去安慰凌明敏。这次的事她损失很大,那台笔记本电脑还是暑假初她找她爸要了八千块钱买的,才用了一个多月就被偷了。她不生气才怪。他劝她别气了:“丢了就丢了,再生气也找不回来,反而还气坏了自己。好了,别生气了,明天我买一台新的电脑送给你。现在笑一个好不好?”

凌明敏一个翻身坐起来,笑得牵强:“不用,你的钱还是省着花吧。你还有两年大学要上,现在又带着你外婆生活。乔穆,你的钱已经不多了吧?”

乔穆默然。的确,他手头上的钱已经不多了。父母去世后他得到了近十万块钱现金的遗产,还了舅舅当初垫付的三万块钱的抢救费后还剩六万多。这六万多块钱就是他大学四年的全部费用。要交学费要租房子要用于衣食住行的各种开支,现在带着外婆一起生活还得花钱请保姆。虽然他也课余打工赚钱,但毕竟出得多进得少,银行卡里的钱一天天少下去,现在帐目上已经只剩两万多一点了。

“乔穆,”凌明敏放柔声音,“我觉得,你还是把你外婆送回你舅舅那去吧。现在你根本还没有能力照顾她,反而把自己的生活也弄得一团糟。”

一团糟——这是凌明敏对她和乔穆目前生活的最大感受。

自从乔穆和舅舅闹翻把外婆接过来同住后,他们曾经浪漫甜蜜的二人世界成了“三人行”。中风瘫痪生活不能自理的外婆吃喝拉撒全要人照应,凌明敏得帮着他一起伺候老人。喂水喂饭,穿衣穿裤,洗头洗澡,这些都还罢了,她尤其受不了的是外婆大小便失禁。即使用纸尿裤可以避免洗尿布之苦,但更换尿裤时还是得为外婆清洗下身,那些臭烘烘的排泄物每次都洗得她想吐。

凌明敏不能不感到厌烦。她还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孩,从小娇生惯养,在家碗都没洗过一个,和乔穆恋爱同居后才开始为心爱的人学着洗手做羹汤。一个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小姐,爱一个人爱到愿意为他下厨,笨手笨脚地和锅碗瓢盆打交道,毫无疑问她是爱乔穆的。可是她的爱,尚不曾到爱屋及乌的地步。她没办法像乔穆一样爱他的外婆,毕竟那不是她的外婆。

乔穆当天把外婆接回来时,凌明敏心里就不大高兴,只是不好说他。一来他已经和舅舅闹得很不愉快,如果她再说什么只会火上加油;二来她也知道他对他外婆的感情。只能先按捺住­性­子,想着让外婆住上一段时间后,再慢慢说服他把外婆送回舅舅那儿去。

凌明敏是很不愿意外婆跟他们一起住的。不光因为她是个病人,即使她是正常人,她也不愿意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中多出一个人。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的病人,这么一来,她和乔穆的生活重心都得围着外婆转了。

凌明敏怎么能够适应生活重心围绕着一个病老太婆转呢?她还那么年轻,又那么幸运,在家是父母眼中的小公主;在学校是风头十足的明星人物;在感情上又有着乔穆这样情投意合的男朋友。她的世界从未有过风雨飘摇的日子,每一天都那么阳光灿烂。生活在她面前是五光十­色­七彩缤纷的,她和乔穆理应趁着大好青春尽情享受生活——可是外婆突然掺合进了他们的二人世界。现在别说享受生活了,生活简直就在折磨他们。

保姆来来去去走马灯似的,这一次­干­脆就请来了一个骗子,真是引狼入室。凌明敏的气恼烦躁不光是因为损失巨大,更因为这个保姆一跑掉,至少几天内伺候外婆的活她又得兼顾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了,开口劝乔穆送外婆回舅舅家。

14

凌明敏的建议,乔穆想也不想地摇头:“我已经没有舅舅了,我绝不会再去找他。”

“乔穆,你别说这些怄气话。其实当初你就不该跟你舅舅翻脸。他也没怎么样啊,只是想把你外婆送去养老院而已,又不是要把她扔在大街上不管。照顾一个瘫痪的老人需要时间­精­力,你舅舅舅妈都要工作根本没有办法好好照顾老人,那么把她送去养老院由专人看护又有什么不好呢?”

乔穆听得一怔,眉头紧紧蹙起来:“这么说,你也赞成他们送外婆去养老院的决定?”

“乔穆,你冷静地想一想,其实这个决定并不是你想像中那么糟。起码外婆在养老院会得到更好的照顾。”

“你觉得把一个老人送进养老院会得到更好的照顾。难道毫无关系的护工会比亲人照顾的还要好吗?”

“乔穆,那不一样,人家护工是领工资的,他们的工作就是照顾老人,他们没准会比亲人做得更好。”

“可是他们永远也代替不了亲人。我绝不送外婆去养老院,我会照顾她,我不会丢下她不管。”

乔穆斩钉截铁的话让凌明敏有些急了:“乔穆,你能不能理智一点?现在你还只是一个学生,你拿什么去照顾你外婆。前几天我偷偷看了你的存折,你只剩两万多块钱了。这点钱还不够你交未来两年的学费,钱用光了你怎么办?难道你不上学了!”

“实在不行,我回去卖房子。”

在小城的城北新城区还有乔家的一套房子,乔穆暂时还不想回去处理它。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意卖房,那毕竟是他们一家三口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凌明敏最了解他:“你舍得吗?连这幢你妈曾经租过几年的房子你都舍不得退租,你会舍得把那套房子卖掉。”

乔穆用力咬了一下­唇­:“我只有外婆一个亲人,无论如何我不会像舅舅那样嫌弃她当她是包袱。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会卖。因为活人比房子更重要。”

“乔穆,你只有外婆一个亲人了?那我是你什么人?你能不能为我考虑一下。我们都才二十岁,还没开始上大三,难道生活就要以你外婆为中心过下去吗?”凌明敏实在忍不住从自己的角度发言了。

乔穆的声音有点颤抖:“明敏,外婆是我的亲人,你是我的爱人。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帮忙照顾外婆很辛苦,我也不舍得让你这么辛苦。所以我一直想找个好保姆,有了保姆照顾外婆的事我就不会让你­干­。明敏,我不要求你像我一样对外婆无微不至,毕竟她只是我外婆不是你外婆。我只希望你可以接受外婆要和我们一起生活的事实,我不会丢下她的,无论如何做不到。”

凌明敏长长叹口气不再说话,乔穆也静默着不发一言。窗外暮­色­四合,一丝丝灰暗的光线游入屋内,模糊着他们眸中的彼此。

暑假一转眼就过去了

两个月的暑期工结束后,谢娅兴奋地告诉秦昭昭,在只坐台不出台的情况下她赚了差不多八千块,算来平均日收入有三四百。她在会所上三天班就能抵得上秦昭昭在打字店工作一个月的收入。

“昭昭,如果我肯出台,还能赚得更多。但是我不贪心,我觉得这个坐台的收入就很不错了。”

坐台的钱这么好赚,难怪上海的坐台小姐据说是全国之冠。谢娅只坐台不出台也能赚几千块一个月,那些肯出台的小姐一个月赚上万块钱想来是只多不少的。身体果然是女人最原始的资本。

而且谢娅在会所工作除去实质的金钱收入外,还有不少大方的客人会送东西给她。比如化妆品、香水、衣服等等,有位客人还送了她一款最新的摩托罗拉V70手机。

这款炫到极点的时尚手机谢娅拿回来给秦昭昭看时,她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好几千块钱啊!要是一个不小心摔坏了,跟丢钱包没什么两样了。

谢娅赚了钱后买了礼物寄回家给父母,给她爸爸买了两大盒洋参含片,给她妈妈买了一件高档羊毛衫。这吃的穿的对她父母来说都太高级,她怕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特意打电话回家叮嘱:“爸,这洋参含片您一定要自己吃啊,不准拿去送亲戚朋友做人情。妈,羊毛衫天一冷您就正好穿。别舍不得一直压箱底,放上几年再穿没那么软和了。”

秦昭昭在一旁听了会意微笑,谢娅的父母和她的父母何其相似。逢年过节若有什么亲友拎了好酒好烟好礼品来,都舍不得自己吃用,总是留着将来自家要送礼的时再转手做人情。

谢娅有了新款摩托罗拉,她以前那款波导的旧手机就送给秦昭昭用。秦昭昭起初不要,因为她觉得自己拿个手机没用,除了她父母和谭晓燕外基本上没人打电话找她。而且他们打电话来都是打宿舍的座机,如果打手机那得双向收费,太不划算了。

谢娅说:“真是榆木疙瘩,谁规定你拿手机一定要讲电话了。你可以发短信啊!短信费便宜,一毛钱一条。你有手机就能经常给乔穆发短信了。有些话你不好当面说的,在短信里说多好呀!”

这么一说秦昭昭就心动了,收下谢娅送的手机她反复道谢。继高中时的那个步步高复读机后,这是她所拥有的第二件“奢侈品”——一部波导手机,依然是别人淘汰的旧物,但对她而言却是宝贝。

有了手机后,秦昭昭用最短的时间学会发短信,给乔穆发了第一条短信。告诉他她有手机了,以后就用这个手机号保持联系。他久久才回复:好。

如此简单的回复,让她再没有继续给他发短信的勇气。他是很忙,没空回应她?还是很烦,不想搭理人呢?

乔穆的确是烦,这天他的心情很烦很烦。。

­干­了不到一个月的新保姆在闹着要加工资,刚来时看着挺淳朴的一安徽小姑娘,来了大上海没几天就自学成材变身时髦女郎了。好吃懒做还嫌钱少,不加钱就要撂担子走人。

乔穆起初还想试着说服小保姆,凌明敏却没好声气:“你要走就走,谁会留你不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趁我不在家时偷偷试穿我的衣服,你身上有狐臭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衣服都弄臭了。”

凌明敏当初就没看上这个安徽小保姆。但没办法,出来­干­过几年有经验的保姆都太抢手,人家可挑选的余地大,根本不会来­干­照顾病人的活。只有新入行没经验的小保姆才肯屈就。而乔穆被上回那个中年­妇­女骗过后觉得上了岁数的人有城府,不好应付,也宁愿找个小保姆,感觉上容易拿得住,所以就请了这位安徽小保姆。

凌明敏的话让小保姆恼羞成怒:“你以为你香啊!你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就和男人睡在一起,你就是个不要脸的臭破鞋。”

这种只有乡下人才骂得出来的老式谩骂,让乔穆和凌明敏齐齐一愣。他俩几曾何时听过这么难听的话。凌明敏愣过之后气得快疯了:“你——你马上给我滚。”

乔穆也不再做任何挽留,这个小保姆真是看走眼了。都说乡下姑娘淳朴,怎么这个姑娘却偏偏是个例外?她收拾东西走人时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粗俗不堪的词汇一个个流利无比从她嘴里蹦出来,绝大部分都与生植器官有关。听得人面红耳赤,她却面不改­色­。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乔穆做梦都想不到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孩能骂脏话骂得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

小保姆走了,凌明敏还越想越气。从小到大,父母对她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舍不得骂上她一句半句。谁知今天竟被一个小保姆骂,受了一肚子窝囊气。乔穆安慰了她半天也无济于事。而他没有再多的时间安慰她了,他到时候要去替一个小学生上钢琴课。他得尽可能多赚钱来贴补开支。

“好了明敏,别生气了。我现在要出门上课去了,一下课我就马上回来。保姆走了,今天的晚饭你要不想做就别做了,等我回来带好吃的给你。不过,外婆那儿你先替我随便弄点东西喂她吃。好吗?”

乔穆的话说得小心翼翼,凌明敏却还是忍无可忍地发作起来:“不好,我现在很生气,我被一个乡下小保姆指着鼻子骂是破鞋,我气得什么都不想做,不想做饭更不想喂饭。乔穆,我求求你,你把你外婆送走行不行?你看看我们现在的生活都成什么样子了。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还要受保姆的气。”

乔穆知道凌明敏现在火头上,说什么都会变成争吵,而他也没时间跟她争吵:“明敏,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好,你什么也别­干­,就躺在床上休息。等我上完课回来带好吃的给你。”

乔穆上完课后打包了三份生煎小馒头回家,凌明敏却不在房间了。桌上留着一张纸条:我很烦,先搬回宿舍住段时间。

简短的一句话,简单的十来个字,乔穆却拿着看了很久很久,仿佛突然间不认识方块字了。

秦昭昭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乔穆了。她正盘算着用什么借口去他学校看看他时,他却给她打来电话,问她下午有没有时间抽空过来替他照顾一下他外婆。她连忙点头:“有,我有空。”

其实下午她原本是有课的,但乔穆有求,她想也不想地就逃课了。她是头一回去乔穆的家,他等在路口接她。整个人看起来瘦了很多,模样也比较憔悴。他最近显然过得不太好,她的心针扎似的一痛。

乔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凌明敏赌气之下搬回宿舍,而他除了上课练琴外还带了好几个学生要上琴课。新保姆一时半会找不到,不得不先找个人暂时帮他照应一下外婆。找谁呢?他记得以前有本书上曾经说过:你帮助过的人未必会愿意帮助你,但帮助过你的人一定会愿意再帮助你。所以,他考虑再三后打通了秦昭昭的电话。

乔穆赶着出门,把秦昭昭领进屋交代了几句就匆忙走了。她一个人在屋子里转上一圈,到处乱糟糟的,马上动手收拾起来。他家的客厅里也摆着一台双排键电子琴。琴盖琴键部分很­干­净,但琴身部分却蒙着薄薄灰尘。显然除了练琴外,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擦过琴了。她爱惜地把这台琴反复擦拭,擦得­干­净无比。

晚上乔穆回来后,发现家里窗明几净焕然一新,秦昭昭不单是帮他照应外婆,连带把家务活都­干­了。他很不好意思地反复道谢:“真是麻烦你了,秦昭昭。”

“没事,我反正­干­惯了家务活的。你没找到保姆前,我可以抽空过来帮你,从我们学校骑单车到你这也不远。”

提到找保姆乔穆就叹气不已,跟保姆打过几回交道后,他开始明白这年头想找个任劳任怨的好保姆有多难。秦昭昭听他简单说了几个保姆的来来去去后,也愕然之极:“保姆这么难找哇,难怪以前你舅妈说找保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提到舅妈乔穆沉默了一下,她反应过来赶紧岔开话题:“对了,怎么不见凌明敏?她最近是不是很忙?”

乔穆更沉默了,扭过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她怔了怔,小心翼翼地问:“你们……不是吵架了吧?”

乔穆沉默良久才开口,且答非所问:“秦昭昭,你会不会觉得我把外婆接过来一起住是很不理智的行为?”

秦昭昭不知道他何出此言:“乔穆,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

“明敏说我这么做很不理智,说我根本还不具备照顾外婆的能力。她想让我把外婆送回舅舅那儿去,我不同意,她就生气了。”

秦昭昭明白了,原来凌明敏和乔穆之间因为外婆的事而闹了不愉快。这很好理解,像舅妈都尚且不愿照顾病瘫的婆婆,何况凌明敏一个年轻又娇气的女孩子。人都是自私的,谁愿意原本轻轻松松的生活扛上一个包袱。况且凌明敏虽然想法自私,但有一点她说对了,乔穆现在还不具备照顾外婆的能力,时间上­精­力上经济上都很吃力。看这几个月下来他瘦了多少哇!

仔细考虑一下,秦昭昭如实直言:“乔穆,我知道你很爱你外婆,你想让她的晚年有亲人陪在身边悉心照应,所以不肯让你舅舅送她去养老院,赌气之下自己把她接过来照顾。这件事,从感­性­角度来说你做得很好,重情重义。但如果纯粹从理­性­的角度来说你是做得不太理智。因为你还是个学生,带着外婆一起生活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好好照顾她,而请保姆又是那么麻烦的事。凌明敏这一点没有说错,你还不具备照顾外婆的能力。或许,你考虑一下她的建议,把外婆送回舅舅那去吧。”

乔穆的眼眶蓦地红了:“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很不理智,但是理智是什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理智就是冷酷的粉饰词。当初我妈妈躺在重症监护室等着钱救命,舅舅却犹豫着不去交钱。因为他既怕人财两空,也怕救过来还得背着照顾瘫痪姐姐的包袱,所以他觉得放弃治疗是一了百了的办法。这——就是所谓的理智。我不愿意也这么理智地对待我外婆,这太残酷了!人老了,病了,瘫了,就被嫌弃了,就没有儿孙愿意管了,这实在太残酷了!把外婆往养老院送,好的养老院我们送不起,不好的送过去有意义吗?我宁可把外婆留在身边,请个保姆来帮忙照顾,至少我每天放学回来外婆看见我会很开心地笑。我相信我舅舅舅妈将来老了也不愿意婷婷送他们去养老院,而是更希望她请个保姆把他们留在家里照顾,至少一家人还是可以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秦昭昭沉默了,乔穆的话有他的道理。所谓理智,大都是从利已的角度出发,凡事先为自己考虑。有时理智一词,的确可以与残酷划等号。

15

从乔穆家出来后,秦昭昭直接去找了他的舅舅穆松。她知道,让乔穆把外婆送回舅舅那去是不可能的,但如果穆松肯主动来接呢?

穆松正好在家,秦昭昭大致把乔穆的现状说上一遍后,斟词酌句地流露出希望他能把外婆接回家的意思。他听了后还未表态,舅妈先在一旁不冷不热道:“是不是乔穆让你来的?当初他非要逞强把他外婆接走,还说什么以后再没有舅舅了。现在知道伺候老太太不容易,想把她送回来却又没脸送,就让你来替他出面是吧?”

她急忙解释:“不是的,乔穆没有让我来,是我自己冒昧跑来的。”

舅妈似笑非笑:“你可真够热心的。”

秦昭昭看定穆松,满眼恳求:“乔穆真的还不具备照顾他外婆的能力,他又要上学又要练琴又要打工又要照顾外婆,他不是铁打的,这样硬撑下去对他没有好处。我和凌明敏都劝过他把外婆送回来,但他很倔犟,我们怎么劝都不肯听。穆叔叔,您就乔穆一个外甥,请您看在他妈妈的面上,别把他的气话当真。他怎么可能不认您这个舅舅呢?不过是一时怄气罢了。”

穆松叹口气:“好了,你别说了,明天我就去把姆妈接回来。原本我也没打算真丢给他不管,我这个儿子还在,哪能把老母亲扔给还在上学的外孙负责。只是乔穆那天说话实在太可气,就由着他接走,他要逞强就让他吃吃苦头。”

舅妈也道:“秦昭昭,今天就算你不来,我们也打算这几天去接姆妈了,不可能真把她长期丢给乔穆一个人照顾。但是丑话说在前头,人接回来后,我们还是要联系合适的养老院送她去。这一点上你也帮我们去劝劝乔穆理智接受。不是我们做子女的没良心不管她,我觉得送养老院也是对老人负责任的体现啊!起码我们没把她扔在大街上不管不顾是吧?”

秦昭昭为难了,如果乔穆肯同意送外婆去养老院,当初就不会负气从舅舅家接走她。这件事上他们双方各执已见,很难说谁对谁错,只是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没有谁是坏人,但事态却偏偏弄得这么僵,关系也弄得那么坏。

“其实这件事情,我和凌明敏都说过乔穆做得不够理智。但是他说外婆辛苦了半辈子,现在老了病了瘫了,却没有亲人愿意照顾,想往养老院一送了事。他觉得这么样的理智太残酷了!穆叔叔,请您试着理解一下乔穆的心情好吗?乔穆是一个很重情的人,他无论如何不愿把外婆送去养老院,他希望她的晚年有亲人陪在身边照顾。如果你们实在没空照顾外婆,不如用送养老院的钱请个保姆回家帮忙照应。这样一家人就不用再闹矛盾了,岂不两全其美?”

舅妈想也不想地否决:“保姆不是那么好请的。照顾病人的活根本没人愿意­干­,三天两头换保姆的话更是烦人。养老院自有专门的护工负责管这些,岂不省心得多。你劝乔穆不要那么死心眼,送他外婆去养老院又不是送去火坑,他就别再固执己见了。”

保姆的问题上秦昭昭反驳不了,的确如此,乔穆这几个月已经被走马灯似的保姆折腾得不行。

这一趟,秦昭昭无功而返。

送外婆去养老院一事乔穆依然跟他舅舅舅妈达不成统一意见,他断然拒绝了他们找上门来要接走外婆的提议:“我说过外婆我会照顾,不用你们­操­心。”

穆松黑着一张脸:“好,你就任□,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秦昭昭也担心乔穆这样硬撑不好。含蓄地劝过他一回,他却让她看一份报纸,上面有篇报道介绍了一个大学生带着高位截瘫的父亲上大学的感人事迹。

“人家做得到,我也做得到。如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保姆我就自己照顾外婆。反正房子离学校近,上课练琴之余,我可以回家做饭给她吃。”

这话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不容易。秦昭昭深知乔穆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尤其是生活的苦,以前的他被父母照顾得太好。一个从没吃过苦的人,现在却倔强地非要带着病瘫的外婆过日子。除了上学打工还要事无巨细地照顾老人,整个人眼看着瘦下去,她真怕长此以往他的身体会吃不消。

结果还没等到长此以往,没过几天乔穆就病倒了。

那天白天他还像往常一样在学校正常上课,晚上却出现了高烧,呕吐等症状。他特别难受,就打电话给了凌明敏。

凌明敏负气搬回宿舍后,乔穆陆续给她打了几次电话,也抽空去找了她。他希望她能理解他,她也希望他能理解她,在两个人的彼此理解都不够到位前,凌明敏还不愿意搬回去。乔穆也不勉强:“明敏,你现在还在生气,过几天等你气消了我再来找你。”

凌明敏接了乔穆的电话后,马上跑回来照顾他,整整一夜过去后还是高烧持续不退。天一亮她就送他去医院检查,结果被确诊为急­性­肾炎。医生说可能是因为他最近过度疲劳加上压力太大而引发的急­性­肾炎,至少需要住院治疗一周才能恢复健康。

凌明敏打电话告诉穆松乔穆生病住院的事,他马上赶来了医院。得知外甥是累病的,他看着被单上那张昏迷中格外苍白消瘦的脸什么也没说,闷闷地抽完一支烟才开口:“告诉乔穆,姆妈我接回家去照顾了,不会再送养老院,让他好好养病。”

乔穆弄成这个样子,穆松于情于理都不能再任由外甥继续逞强下去了。姐姐就这么一个儿子,若真有个什么好歹,他实在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姐姐穆兰。

凌明敏眼睛瞬间晶亮。

秦昭昭拨通乔穆的手机时,是想告诉他今天下午她没课,打算过来他家帮忙照看外婆。让他中午等她来了再走,免得她进不了门。没想到却是凌明敏接的电话,她很客气地告诉她因为乔穆生病了,他舅舅已经把他外婆接走了,不用麻烦她过来帮忙了。

她大吃一惊:“乔穆病了,什么病了,严重吗?”

“急­性­肾炎,没什么事,医生说住院治疗几天就会好起来的。”

虽然凌明敏说得轻描淡写,但秦昭昭听得心惊­肉­跳。在她的概念中,凡是要住院治疗的病都属于大病。她不放心,挂了电话后就奔医院去了。她去的时候乔穆还没醒,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却均匀,这些天他的日子像在打战,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熟了。

凌明敏客客气气地招呼她坐,又要剥桔子给她吃,礼貌周全无可挑剔,但她却能察觉出她藏在客气礼貌下的冷淡生疏。略坐片刻,她就知趣地告辞了。她很明白,乔穆的病房有凌明敏就足够了,她的存在是多余的。

谭晓燕打电话到宿舍找秦昭昭时,接起电话一听到熟悉的声音,她就知道好朋友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对她说。如果只是普通的聊天她会给她发短信。

自从秦昭昭有了手机后,没多久谭晓燕也买了一部波导手机。她们平常的联系就改为互发短信了。打电话聊天一般不用手机,因为通话费可比座机要贵多了。

果然,谭晓燕在电话里告诉秦昭昭,她的老板曾先生对她有意思了,暗示她跟他。

曾先生的情况秦昭昭以前听她说过,当下头就摇成了拔浪鼓:“晓燕,他都四十多岁了,比你大好多,而且又有老婆孩子。千万不能答应。”

谭晓燕当然也不想跟曾先生。她才刚满二十岁,青春少年样样红,怎会甘意就把下半生轻易托出去,还是托给一个不惑之年的中年人。她理想中的爱人从来都是年轻矫健的男孩子,大把青春、无限活力的那种类型。

但是该如何拒绝曾先生呢?他是她的老板,她能以中专学历进公司当文员都是因为他的破格录用。如果拒绝了他,他一生气会不会炒她的鱿鱼呀?谭晓燕知道,以她的中专学历和尚不足一年的文员经验,出了这家公司再想去别的公司找坐办公室的工作,是非常困难的。

“昭昭,你说我怎么办啊?”

的确是让人为难,得罪了老板就保不住工作,但保住工作的代价如果是以身相许的话还是宁可不­干­了。秦昭昭如实说出自己的意见后,谭晓燕却说曾先生目前还只是在暗示她,并没有把话挑明。要不她装糊涂混过去好了,又或者,委婉地找借口拒绝他。

“昭昭,我舍不得这份工作。我在公司­干­得挺开心的,现在如果又要我去找工厂或酒店的活我是无论如何不想­干­了。工资又低活又累。”

也是,人都是不能走回头路的,拿惯一千,谁会愿意倒回去拿八百?谭晓燕想尽可能保住这份工作的心情秦昭昭也能理解:“那你再看着办吧,见机行事。能够继续做下去固然好,如果不行也就算了。别处未必就没有更好的机会。”

“我知道,放心吧昭昭,我可不会为了一份月份薪一千五的工作就把自己给卖了。”

谭晓燕对于老板的一再暗示总是装糊涂,好在曾先生几番试探没有得到回应后,似是也有所明白。倒也没有像两个年轻女孩想像中的那样恼羞成怒,要炒谭晓燕的鱿鱼。他一如既往地对她和颜悦­色­,工作上的事也如常安排。中年人到底有中年人的肚量和城府。

十一国庆长假,谭晓燕打算来上海玩几天。同行的还有她们公司的出纳阿娟。秦昭昭当然满心欢迎,就是住的地方得想想办法才行。谭晓燕如果是一个人还可以跟她挤一张床,来两个人就无论如何挤不三。好在长假七天上海本地生都会回家。秦昭昭想跟常可欣商量一下,到时候借她的床铺住一住。

但是还不等她开口,常可欣听说她有朋友会过来玩时,丑话就先说在前头了:“你别让你朋友睡我的床啊,前几天降温时我刚换上的全套­干­净被褥,可不想被别人睡脏了。”

常可欣的床铺不愿借,章红梅和徐瑛就更不用提了。那次的电话事件后,徐瑛跟秦昭昭几乎就不说话,怎么也不可能去找她俩借床铺。宿舍里还有方清颖的一张床,她虽然不住宿舍,但中午如果不回家而是在校食堂吃午饭,饭后她多半会回宿舍午休。所以她的床铺还是铺起来了,雪白的蚊帐,雪白的床单,被子是蚕丝被,枕套是丝绸枕套,据说睡这样的枕套脸上不易长皱纹。只是方清颖的床铺秦昭昭更开不了口去借,众所周知她有轻微洁癖,最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

同宿舍比较熟悉的舍友尚且不愿借出空床位,去其他宿舍借自然更加难办。秦昭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谢娅说:“算了,实在不行你跟我挤,你两个朋友就挤在你床上对付着住几天吧。”

秦昭昭很感谢谢娅,小小一张单人床两个人挤着睡很不舒服,如果谢娅不主动开口她是不好意思提出来要跟她挤的。

谭晓燕和阿娟如期而至,秦昭昭去火车站把她们接回来。安排她们睡她的床铺,她自己去和谢娅挤。

谭晓燕和阿娟不明白,宿舍明明有四张空床,为什么她们四个人却要分别挤在两张单人床上呢?得知是人家不愿借床铺给陌生人睡后,阿娟口直心快:“秦昭昭,你的这些上海同学真是小气没人情味。我有同学在北京读大学,去年我和两个老同学一起去北京找她玩时,她们宿舍几个本地女生都主动腾出床铺给我们住,自己回家去睡。这南方人和北方人就是不一样。”

谭晓燕挺生气的,直接撩起常可欣的床帘就躺下去:“小气鬼,不让睡我也要躺一躺。”

谢娅笑道:“你要躺应该躺这个上铺,那是我们班上最有钱的女生的床铺。她的床上用品都是高档货,蚕丝被、真丝枕套,你试试看是不是躺着特别舒服。”

谭晓燕一听马上又扯开上铺的蚊帐爬进去:“真的呀,那我试试看。”

秦昭昭赶紧去拽她:“晓燕你快下来,方清颖最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了。”

“怕什么,我就躺一下不信她就能发现。呀,确实很舒服呢,这真丝枕套滑滑的,蚕丝被特别轻。”谭晓燕一躺上去就直接把被子扯开来盖上了。“晚上要是能睡这张床不用跟阿娟挤就好了。”

“不行,晓燕你快下来。这是方清颖的床,没有征得她的同意不能随便睡。否则被她知道了就不好了。”

“我知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好,下来了。”

谭晓燕跳下床,秦昭昭再爬上去把被子叠好床单掸平,尽可能一切恢复原样。

16

七天长假过去了,谭晓燕和阿娟回了深圳。秦昭昭的舍友们也陆续从家里回来了。方清颖正式上课那天才回宿舍,她如常来午休的。

方清颖爬上她的上铺后,刚抖开被子,忽然就咚的一下跳下来了。她跳得很急,好像床上有什么咬人的东西似的。吓了她下铺的常可欣一跳:“你怎么了?”

“我的床铺好像被人睡过,我的被子不是这样叠的。”

“你的床铺被人睡过?”常可欣的眼睛马上看向秦昭昭,虽然她嘴里什么也没说,但那目光却等于什么都说了。

方清颖也不禁顺着常可欣的目光看过去,落定在秦昭昭身上。徐瑛则直截了当地说:“方清颖,十一长假秦昭昭有朋友来上海玩,就住在咱们宿舍。你的床铺到底被谁睡过,问她准知道。”

秦昭昭的脸已经涨红了。她以为那天她已经把方清颖的床铺恢复了原状,却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被子叠法这样的细节。慌忙解释:“方清颖,我朋友没有睡过你的床,这几天她都是挤在我的床铺上睡。只是刚来那天她好奇地爬到你床上看了一下你的蚕丝被。”

徐瑛毫不客气地抢白她:“真的只是看了一下吗?被子不是方清颖以前的叠法了,谁知道你们是看过还是睡过。你朋友就算在这张床上睡了几天别人也不知道。反正放假我们都不在,自然是随便你怎么说了。”

章红梅也帮腔:“就是了,床又不会说话,你怎么说都行了。”

“没有,方清颖,我真的没有让我朋友睡你的床,她就是爬上去躺了一下而已。”

徐瑛抓到漏洞了:“你们听,刚刚她还说只是看了一下蚕丝被,现在又变成只是躺了一下。秦昭昭,你的话真是前言不搭后语。你朋友肯定是睡过方清颖的床了。”

“真的没有,我知道方清颖的东西不喜欢别人碰。我朋友当时也只是一时好奇爬上去,我马上就叫她下来了。”

秦昭昭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这时谢娅推门而入,她如遇救星:“谢娅可以做证,我朋友真的没睡过方清颖的床。”

谢娅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后,没好声气:“你们哪只眼睛看见秦昭昭的朋友睡过方清颖的床了?没看见的话就不要乱说话。”

徐瑛不甘示弱:“我们是没看见,但我们有证据,方清颖的被子就是证据,她以前不是这么叠的。回家过一个长假再回来,被子重新叠过了,明显是被人睡过了嘛!而且秦昭昭刚才自己也承认,她朋友爬上方清颖的床躺了一下。”

“躺了一下跟睡觉是一码事吗?秦昭昭的朋友的确只是爬上去躺了一下,你们别上纲上线的。”

常可欣慢吞吞道:“即使真的没有睡,只是爬上去躺了一下也不应该呀!秦昭昭你很清楚方清颖的生活习惯,她有洁癖,东西都不喜欢别人碰的。你那朋友又是千里迢迢挤火车来到上海,应该是一身的风尘仆仆。居然也爬到方清颖床上去了,你怎么就不拦着呢?”

问题不再是争论睡过或躺过与否了,秦昭昭不能再辩解,只能道歉:“对不起,方清颖。要不我帮你把被子洗­干­净吧。”

她们争论时,方清颖自始至终站在一旁不说话,直到这时才开口:“不用了,我一会让我家阿姨过来替我拆了回去洗就行了。秦昭昭,我这人有洁癖,特别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尤其被子又是贴身盖的,如果被人家盖过我会觉得浑身不舒服,所以刚才我一发现被子有问题马上就跳下床铺。可能在你眼中我太大惊小怪了一点,我也知道这毛病不好,但是没办法,改不了了。秦昭昭,我绝对没有嫌弃你朋友的意思,而是就这么一个怪癖。不好意思,请你谅解。”

方清颖一番话很客气,没有任何指责之词,只是在反复强调自己“坏毛病”。秦昭昭一张脸更红了:“不,是我不好,我不该让我朋友躺到你床上。你的被子还是我来洗吧,我保证洗­干­净。”

“真的不用。我让阿姨拿回家去洗。我的东西在家里有专门的洗衣机,从不跟别人的东西混在一起洗。而且我的衣裳被褥也不用洗衣粉洗,我不喜欢那股味道。”

秦昭昭张了张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清颖家的保姆兰姨下午过来了,带来一套­干­净的床上用品把这套换下。这在平时也是常见的情形,虽然她只是中午会在宿舍午休一下,但被套枕套床单却洗得很勤,隔三差五兰姨就过来替她换洗。只是这次连被子都换掉了。而且换下的那套东西说是拿回家去洗,以后却再也没在方清颖的床铺上出现,阿姨再来换洗时又另铺了一套全新的。很明显,那一套被人躺过的床上用品方清颖没有要了。

10月底的时候,秦昭昭二十岁的生日要到了。中国人的习惯,整数生日是大生日,她爸妈特意给她寄了两百块钱,让她喜欢什么自己买。

她生日前一天,是方清颖的二十岁生日。她俩的生日只差一天,一个农历二十一,一个农历二十二,刚巧是周六和周日。陈家为爱女的二十周岁生日特意在某五星级酒店搞了一个生日PARTY,她一视同仁地邀请全班同学参加。

秦昭昭不打算去。因为要去的话一来不能空手,起码也得送份生日礼物;二来去五星级酒店参加PARTY怎么也得有套像样的衣服,她的衣橱里却没有能撑场面的华衣美服;三来这种高级场所她从没去过,还是不要去上演“刘姥姥进大观园”了。

谢娅也不打算去,她一直都不喜欢方清颖,自然不会想参加她的生日PARTY。

常可欣章红梅徐瑛三个倒是很起劲地为参加PARTY张罗着,都分别买了新衣裳新鞋子预备焕然一新地亮相。见秦昭昭和谢娅都不打算去,章红梅有意无意道:“乡下人就是乡下人,难得一个见世面的大好机会居然都不去。”

徐瑛一声嗤笑:“去了不能空手的,人家哪里舍得花这个钱。”

秦昭昭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半响说不出话来。谢娅则冷笑一声:“没错,乡下人到底是乡下人。在上海郊区呆久了,一进市区有什么机会都赶紧削尖脑袋钻。不就是一个五星级酒店嘛,看看都激动成啥样了。”

章红梅和徐瑛是上海郊区的,却格外强调自己是上海人,从不提郊区两个字。此刻被谢娅一刺,两人一起气白了脸。不用说,她们仨又吵了一架。

吵过以后,谢娅对秦昭昭说:“看来方清颖的生日PARTY咱们不去还不行了,否则人家还当我们是舍不得钱的缘故。笑话,我现在可不缺这个钱。”

秦昭昭现在也知道不去不好,但她很为难。那要买多少钱的生日礼物送方清颖才得体呢?太便宜不行,太贵了她又舍不得。而且她也没有出席PARTY的衣服,这方面还得花钱。大致一算为参加这场生日PARTY至少要破费四五百块,她想想都心疼。

好在谢娅施以援手:“昭昭,礼物的事不用你管,我会买份好一点的礼物算咱俩一起送的。你不用跟我客气,你的钱就去买一件像样的衣服吧。”

当天下午,谢娅和秦昭昭就一起去逛了徐家汇。谢娅在太平洋百货商场花五百块买了一个小巧­精­致的水晶花瓶。礼物的问题解决了,秦昭昭衣服的问题却迟迟解决不了。大商场里看得上眼的都太贵,动辄标价上千,她连试穿的勇气都没有。就拉着谢娅出来逛平民化的学生街。

逛了老半天,无意中逛到一家专卖旗袍的服装店,形形□的漂亮旗袍如乱花迷人眼。秦昭昭顿住脚步,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下价格,倒也不太贵,几十块到几百块不等。谢娅看出她喜欢:“就挑件旗袍吧,除了运动场外,它可以穿到任何场合去。”

两个人在店里看上一圈,一致选中了一件青绸滚边的白缎旗袍。款式是改良型的短款中袖,颜­色­很素雅,青是杨柳青,白是梨蕊白。胸襟处用淡金丝线绣着几茎细长的兰花,恍眼一看仿佛是落了几缕明媚春光,愈发衬出了杨柳初青、梨花乍雪。这袭旗袍穿在身上,有着一种江南春好的袅袅韵致。

她们跟店主讨价还价了大半天,最后一百八十块钱成交买下了这件旗袍。这是秦昭昭目前为止最贵的一件衣服,实在太喜欢的缘故她才咬咬牙买了。也算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方清颖生日那天,秦昭昭穿着新旗袍去参加她的生日PARTY。为了配合服饰,长发依然梳成两根麻花对辫,脸上也用谢娅的化妆品薄施粉黛化了淡妆。谢娅上上下下把她端详一遍后微笑:“秦昭昭,你这样子很像三十年代上海弄堂的小家碧玉呢。”。

到酒店后,很多同学都快不认识秦昭昭了。卢小鹏更是夸张地作刮目相看状:“哇,这是谁呀!我都不认识了。秦昭昭你可真是丑小鸭变白天鹅了。”

秦昭昭有些窘迫的微笑,脸颊泛出了三月桃花的颜­色­。。

其实也谈不上丑小鸭变白天鹅,打扮了一番后的秦昭昭顶多只能算是变成了一只云雀,让素日看惯她丑小鸭模样的同学们意外罢了。而这个生日PARTY来了很多人,不只是方清颖邀请了同学,方家还邀请了很多亲戚朋友。处处衣香鬓影,不知多少漂亮女孩在争奇斗艳。她夹在其中,像一株小小的兰花草处在姹紫嫣红的牡丹园,万万抢不走风头的。

生活不是偶像剧,平凡如草的普通女孩在这种场合永远成不了焦点。一身雪白蕾丝公主裙的方清颖才是一只耀眼的白天鹅,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所在。

生日PARTY是西式自助餐形式,另外有舞池,吃吃东西跳跳舞,随大家HAPPY。以往这种宴会形式秦昭昭只在电视上看过,现在能在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身临其境一番,也算是开眼界。长长的餐桌上有很多看起来就让人垂涎三尺的美食,她很容易就犯馋了。拉着谢娅一块去拿东西吃,她笑道:“秦昭昭,你就知道吃,你看看别的女生都­干­吗?她们都在忙着四处认识人。常可欣最厉害,也不知道收了多少张名片了。”

的确,有机会参加这种富人家的PARTY,多认识几个新朋友是最大收获。尤其对于女生来说更是如此。任何一个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参加舞会时几乎都怀着同样的憧憬吧?希望能如灰姑娘般邂逅一位白马王子。《格林童话》那篇《灰姑娘》的美好故事,让全世界所有平凡的少女心里都有了灰姑娘情结。

“谢娅,你只知道说我,你怎么不去认识人啊?”

“我才不去呢,方清颖的亲戚朋友有什么好认识的。”谢娅是典型的“厌”屋及乌。不喜欢方清颖,连带她的所有亲戚朋友一笔抹煞了。

她们俩不凑热闹,就一门心思地拿东西吃。用谢娅的话来说:“我花了五百块钱买礼物,得拼命吃,把这笔钱吃回来。”

于是整个晚上她们都在吃吃喝喝,几乎尝遍自助餐台上所有­精­致的食品饮料。秦昭昭吃到最后都吃撑了。

PARTY结束后,方清颖招手叫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送同宿舍几个女生。“这是我表哥孙良材,他开车送你们回去。”

孙良材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个头中等,相貌普通,属于扔在人群里很难再找出来的那种。但他既是方清颖的表哥,而且又开着一辆宝马车,有了这辆车助阵,他个头相貌方面的不足都可以略过不提。开好车的不一定是好人,但开好车的一定是有钱人。这位“宝马王子”送他们回去的途中,常可欣章红梅还有徐瑛都抢着跟他攀谈。

秦昭昭一路无话,她觉得胃不太舒服,可能是刚才吃得太多又太杂的缘故。回到宿舍后,胃更难受了,有点涨又有点疼,还有点恶心想吐。倒在床上躺了一会后终究跑到厕所去吐了,吐完后整个人就舒服多了。谢娅哭笑不得:“秦昭昭,你这个人还真不是享福的命。难得吃一顿好的你还全给吐了。”

17

次日秦昭昭的生日也准备请客。

她请客的规模自然不能与方清颖比,学校的同学她只请谢娅,校外就只请乔穆和凌明敏。平心而论,凌明敏并不是她真心邀请的对象。只是请了乔穆,就不能不顺带邀请他的女朋友。但乔穆却在电话里说,凌明敏未必有空,恐怕不能来。

她小心翼翼:“那……你能来吗?”

“我能。”

乔穆肯定的答复让秦昭昭整颗心都喜悦起来。上次去医院时探望过他后,她就一直没有再见过他。他跟凌明敏和好了,她自知不方便再去找他。平时的短信联系都很少。因为他住院那几天她发过短信去询问他的身体好点没有,结果回复的人却是凌明敏。措词极客气:我是凌明敏,他的病已经好多了,非常感谢你的关心。

于是秦昭昭轻易不再给乔穆发短信了。但她实在很挂念他,这次生日打算请客也是因为想借这个理由正大光明地约他出来见个面。这次见面,她有两点私心。第一,她要穿上新旗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他看到她也有美丽的时刻。第二,因为按惯例参加生日宴是不能空手的,乔穆怎么都要带份生日礼物。她很希望能拥有一份他送的礼物。

打电话时她很担心乔穆会有事来不了,幸好,他肯定地说他能来,倒是她原本就不是真心邀请的凌明敏可能因故不能来。挂了电话后,她一脸止不住的笑意蔓延。

秦昭昭选在一家麦当劳庆祝生日。她和谢娅拎着蛋糕先到,没多久乔穆也准时到了,凌明敏果然没有来。她开心地站起来朝他招手示意,他朝她走过来时一脸惊讶的微笑:“秦昭昭,你今天真漂亮。”

秦昭昭整张脸瞬间红透了,羞涩,喜悦又甜蜜。终于,她以最美的样子出现在乔穆面前,并赢得了他的一句赞美。无论这声赞美是真心还是客套,她都很高兴很开心。

乔穆送了一份包装得很漂亮的生日礼物给她:“生日快乐,希望你会喜欢。”

虽然还没拆开包装看礼物,但秦昭昭已经满心欢喜:“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无论是什么我都喜欢,只要……”她原本想说“只要是你送的”,话到嘴边硬生生改口:“只要有人送,不要我掏钱。”

拆开包装一看,乔穆送的礼物是一个原木制的钢琴音乐盒,上紧发条后,“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悠扬响起,秦昭昭喜欢极了,简直爱不释手。谢娅在一旁笑:“乔穆你到底是学琴的,送的礼物也是袖珍小钢琴。”

乔穆说这台小钢琴还是他五一假期去厦门时在鼓浪屿买的。鼓浪屿号称琴岛,­精­美的小钢琴工艺品不少。今天临时得知是秦昭昭的生日,他一时也不知道买什么好,就把它拿来当生日礼物了。

秦昭昭一听更加喜欢,乔穆千里迢迢从鼓浪屿带回来的小钢琴,自然是他比较偏爱的东西,但他却能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多好啊!

切蛋糕时,秦昭昭给乔穆切了很大一块。她特意去红宝石买的鲜­奶­蛋糕,只因为他喜欢吃。

吃完一块蛋糕后谢娅就借故先走了,临走前朝秦昭昭挤了挤眼睛。她知道她是特意给她一个与乔穆单独相处的机会。脸有点红,心有点跳,她都不知道跟乔穆说什么好,只能一再地让他吃东西:“蛋糕好吃吗?我再给你切一块吧。”

“不用了,这一块我都吃不完。”乔穆似乎胃口欠佳,小叉子在他面前那碟蛋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拔弄着一颗樱桃。

秦昭昭一怔,有所察觉:“凌明敏今天怎么没空来,她最近在忙什么吗?”

“她在忙着强化英语。她被学校推荐去香港作交换生,听说那边是全英文授课,不强化不行,所以最近她学英语学得废寝忘食。”

乔穆的话让秦昭昭意外之极:“凌明敏要去香港作交换生,什么时候去?去多久?”

“明年开春去,去那边修读半年的课程。”。

秦昭昭脱口而出:“要去半年,那你舍得她走吗?”。

乔穆沉默半晌,勉强一笑:“她想去,我再舍不得也不能阻拦。毕竟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的确,能去香港作为交换生学习半年,是一个极难得的开阔眼界的好机会。看着乔穆强颜欢笑的样子,秦昭昭知道他一定舍不得凌明敏去,但他没有理由不让她去。

秦昭昭回到宿舍时闷闷不乐,谢娅有些奇怪:“怎么了,单独和乔穆在一起还不开心吗?”

秦昭昭一声长叹,把事情经过对谢娅一说,她想也不想:“有去香港作交换生的机会当然要去,换了我我也去。乔穆其实没必要难过,不就是去半年嘛,很快就过去了。”

谢娅的话让秦昭昭继续叹气。她不能理解谢娅和凌明敏为什么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如果她是乔穆的女朋友,就万万舍不得离开他。香港再好,没有他在身边又有什么意思呢?两个真心相爱的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分开半年,那“一种相思两处愁”的滋味该多难熬呀!

秦昭昭的想法谢娅摇头不已:“你实在太爱情至上了。为了爱情,万事皆可抛。将来谁娶得到你真是有福气,你一定能做到同甘共苦不离不弃。但上帝保佑你千万不要遇人不淑,否则你这辈子可就要被爱情连累惨了。”

方清颖来找秦昭昭,说想她表哥孙良材想跟她认识一下交个朋友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这年头所谓的认识一下交个朋友是什么意思地球人都知道,就是想跟你试着交往拍拖。孙良材居然会看上她,难道灰姑娘的童话故事在现实中上演了吗?那天晚上他送她们几个女生回宿舍时,她可是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过呀!既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活泼的,他看上她什么了?

方清颖说,孙良材看上她的朴实无华了,他就喜欢这样老实本分的女孩子。

“我这个表哥是远房表哥,老家在宁波乡下。他高中毕业后参军在汽车连当了几年兵,复员回来就一直在我爸公司开车。他人挺好的,吃苦耐劳,踏实肯­干­,从不乱花一分钱,已经在上海供了一套小户型的二手房。他家只有他一个儿子,三个姐姐都嫁人了,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也算是没什么负担。你看怎么样?要不你们先认识一下接触接触?”

秦昭昭恍然大悟,难怪孙良材会在几个花枝招展的女生中独独看中她。原来他并非常可欣章红梅徐瑛心目的“钻石王老五”,他只是方清颖的一个远房表哥,一表三千里,她家的富有与他毫无关系,他不过是有着亲戚名分的打工仔罢了。他要找女朋友,自然是首选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女孩子。

还以为灰姑娘的童话故事真在现实生活中上演了呢,却原来,不过是宁波来的农村青年想找一位勤劳朴实的田螺姑娘。

秦昭昭以大学期间不想谈恋爱为由婉言谢绝了此事。方清颖也不勉强:“原本我也不想管这个闲事,是我妈说表哥既然开了口,就一定要我来找你说说。你不想就算了,可能是你们没缘份吧。”

谢娅听秦昭昭说了方清颖来做介绍的事后,忍俊不禁:“原来宝马王子只是宝马车夫,看来开好车的也不一定都是有钱人。常可欣章红梅徐瑛她们那天真是白献殷勤了。”

时间一天天流逝,寒假又渐渐近了。

2003年的元旦,秦昭昭给乔穆发短信祝他节日快乐。他一直没有回复,她有些落寞地拿出那个钢琴音乐盒,一遍遍上紧发条,重复听着《友谊天长地久》的悠扬旋律。

过了很久乔穆才打来电话:“不好意思,刚才没听到短信的声音,火车站太吵了。”

“你在火车站­干­吗?”

“路过,顺便去看看放假那几天的票好不好买,我过年要回去一趟。”

秦昭昭一愣:“你今年过年打算回去吗?”

“嗯,和明敏一起回去过年,顺便也给我爸扫一下墓。”

秦昭昭知道,春节一过凌明敏就要启程去香港,如果假期不在一起过,乔穆等于年前就要跟她分别了,他当然舍不得放弃这最后的相聚时刻。

乔穆要回小城过年,秦昭昭很希望放假时能和他坐同一趟火车走。想问他打算买哪一天哪一趟车的票,张了张嘴却终是没说出口。一来因为她知道凌明敏一定会反感她的同行;二来,他俩即将分离,乔穆也一定想跟她尽享二人世界。她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了。

寒假越来越近,秦妈妈特意打长途电话来问女儿回家的火车票买好了没有?秦昭昭说:“放心吧,已经买好了,不过我不会告诉您是哪一天哪一趟车。免得您挂念着我晚上又睡不好觉。”

秦昭昭每次从上海返回家乡小城,十几个钟头的火车总免不了要在车上过一夜。这一夜,对于秦妈妈来说永远是心神不宁的一夜。夜里总睡不踏实,动不动就醒了,醒了就按亮手电筒看表。几点了?现在女儿乘的火车该到哪里了?一晚上可以折腾好几回,有时候醒了就睡不着了,牵肠挂肚地看着天­色­渐渐亮起来——儿行千里母担忧,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秦昭昭得知后,再买车票回家就不肯告诉妈妈具体的日期车次了,免得她又因为她而悬着一颗心睡不安稳。

“你这孩子,你不说的话我不知道你到底哪天回来,岂不是好几天都别想睡踏实。快说吧。”

这倒也是,秦昭昭只得无可奈何地说了日期车次,反复强调:“您不用担心,我在火车上很安全,您就好好睡觉啊!”

话虽如此,秦昭昭回家那天,秦妈妈依然是挂着两个黑眼圈迎她进门的。虽然头晚没睡好,但她­精­神却很好,喜笑颜开:“回来了,饿了吧?快放下行李去吃东西,妈给你煮了饺子。”

饺子是秦妈妈自己动手包的。虽然超市里各类速食饺子品种齐全,但她嫌那些机器制造的饺子料不足不好吃,宁可自己不怕麻烦地和面擀皮剁馅,包出来的猪­肉­饺子货真价实,吃一口香喷喷满嘴流油。秦昭昭一口气吃了十几个:“妈,太好吃了。”

因为秦昭昭这两年都是春节才回家,一年在家满打满算也呆不上一个月,所以被秦妈妈秦爸爸当成贵客般招待。每天都做她爱吃的菜,虽然也只是一些家常小菜。比如她喜欢吃苋菜,尤其是小城本地的冬苋菜。那种冬苋菜她从小吃到大都吃不腻,回家后秦爸爸就天天买来给她吃。冬苋菜要菜梗很肥又很­嫩­的炒了才好吃,附近的菜农们如果挑了这样肥­嫩­的冬苋菜来卖,很快就会被人抢光。所以想买把好冬苋菜一定要起得很早才行。秦爸爸为此天天早起去菜市场转悠,就为买上一把好菜。

有天秦昭昭还在睡懒觉,迷迷糊糊听到外屋爸爸在跟妈妈说话,喜孜孜的声音:“你看我今天买的这个冬苋菜好吧,这菜梗都快有小指那么粗了,又­嫩­得一掐就出水。我买了两把。”

“这两把冬苋菜是好,我中午炒一把,晚上再炒一把,让昭昭吃个够。”

秦昭昭蜷在热被窝里听着,一颗心暖暖的,说不出的幸福感觉——有爸妈在,真好。

和妈妈一起在厂家属区的马路上散步,遇到圆圆时秦昭昭都快不认识她了。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已经长开了,杨柳抽条似的亭亭玉立起来。她和几个同龄的女生走在一起,别人都欢声欢­色­的,她却不说也不笑,眉眼间有一层明显的忧伤。

秦妈妈叹着气告诉秦昭昭,圆圆的妈妈乔叶去年年底检查出患了子­宮­颈癌,现在他们那个家已经完全被愁云惨雾笼罩了。

“当年乔叶的妈妈也是因为这个病去世的,据说这病会遗传,看来是真的。乔叶真是命苦,她妈妈就是在她十一岁那年检查出有病的,现在她女儿十一岁这年又查出她有同样的病。太可怜啊!”

秦昭昭听得呆了。乔叶其人,虽然她一直以来并不是很喜欢,但她还那么年轻,女儿还在读小学,就患上绝症将不久于人世。这——真是太可怜了。

而乔穆,他是否知道这件事呢?就算他知道,应该也无动于衷吧。一直以来他和乔叶就几乎没有感情,而在父母去世后,他们姐弟更是反目成仇。仇人之间,是绝不会有关心担忧的。

18

大年初一上午,秦昭昭给乔穆发了拜年短信。他很快打了电话过来,同样祝秦昭昭新年快乐后,还特意请她代为向她父母拜年。

“本来我应该亲自登门来你家拜年的。那年我爸妈出车祸,我一个人守在医院,又慌又乱六神不宁,多亏你和你妈赶来医院陪了我半天。现在我难得回家一趟,理应来拜个年。但是因为有些事情让我不方便回长机,所以只有请你代我给叔叔阿姨拜年了!”

乔穆为什么不方便回长机呢?秦昭昭忖了忖,忍不住问道:“你不来长机,是不是因为乔叶呀?”

乔穆顿了顿:“她的情况你也知道了是吧?对,因为她。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回来了,不想让她来烦我。”

“她为什么会来烦你呀?”秦昭昭不明白了。

“她想要我卖房子给她治病,我偏不卖。”

乔叶查出患有子­宮­颈癌后不久,方正军就打电话去了上海的穆松家,想找乔穆商量卖房换钱给她治病一事。

乔家在城北新城区那套房子当年才花三万多买的,如今已经一再升值,如果出售至少能卖到十万以上的价格。乔伟雄去世后这套房子按例是属于姐弟俩的遗产,以前乔叶没提出要卖房分钱,因为知道乔穆肯定不会同意卖,两个人的产权一方要卖一方不肯的话就很难办成。再者房产留着有升值空间,比卖了分钱更赚钱。但现在情况不同,乔叶希望用卖房后分得的几万块现金加上家里的存款争取延长自己的生命。她舍不得女儿,丢不下这个家,想尽一切可能多活几天。所以详细咨询过律师后,她让丈夫出面和上海那边联系,要乔穆回来卖房。

穆松把消息转告给乔穆后,他一脸冰冷:“我为什么要卖房子给她治病,她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乔穆,方正军可是说了,法律上这套房子是你和乔叶共享的遗房。她毕竟是你姐姐,这房子她有份。如果她一定要卖,你又拒不签字的话,他们就要去法院解决这件事了。到时候,要么就是你同意签字卖房,要么就是你出钱把她那部分产权买下来。”

乔穆一张脸更冷,冷若冰霜:“我就是不卖,他们要去法院就去好了。”

乔穆与乔叶,名义是姐弟,实际上关系却比陌生人还不如。他恨透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她的生死他毫不挂心,甚至暗中还有着一报还一报的解恨感:你也有今天,既然是身患绝症必死无疑,又何必再倾家荡产地去治病呢?用你自己的话来说吧,到头来还不是人财两空。

“秦昭昭,我回来过年的事长机只有你知道。不要让长机的人知道我回来了,否则她一知道肯定要来烦我,我实在不想被人打扰这个假期。”

“好,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挂了电话后秦昭昭一直在怔怔地出神。乔穆原来早就知道乔叶的事,但如她所料,他毫不在意她的病。

秦昭昭能理解乔穆,毕竟乔叶当初对他们呣子的无情她都看在眼里。从那以后,他们空有姐弟之名,毫无姐弟之情,甚至像仇人一样彼此憎恨与仇视。这样恶劣的关系,乔穆如何会轻易点头同意卖房给乔叶治病呢?哪怕人命关天,他也冷眼旁观。

她不能说乔穆的做法是错,毕竟乔叶错在先,只是——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

乔穆回来过年的事到底还是被乔叶夫­妇­知道了。因为他们频频打电话去上海的穆松家,想要把乔穆找出来当面谈。还说已经找好了律师,如果他再避而不见,他们就去法院打官司等等。他舅妈终于不耐烦了,脱口而出:“他今年都回去过年了,你们还总打电话来这纠缠什么呀!”

乔叶夫­妇­找上门时,乔穆已经事先接到舅舅穆松的电话,告知他舅妈说漏嘴一事:“乔穆,看来你如果不点头卖房的话乔叶他们两口子会动真格的闹去法院。你何苦非打这个赢不了的官司呢,还是私下协商解决问题吧。”

乔穆还是那五个字:“我就是不卖。”

乔叶显然很明白乔穆的不配合态度,她是带着律师一起登门造访的。律师一进门就有理有据地说开了,什么这处房产是他父亲乔伟雄遗留下来的财产,论理是他们姐弟共享云云。乔穆打断他的话:“谁说这是我爸留下的遗产?这房子是我的,一开始产权证就是办的我的名字。”

一语惊人,不只乔叶夫­妇­,连律师都愣住了。

乔伟雄当年买下新房从长机搬走后,旧房就留给了女儿乔叶。那套旧房子他已经花钱买下了,由没产权的家属房变成了有产权的私房。给了女儿后就产权过户改成了乔叶的名字。新房办理产权证时,穆兰因此提出直接办成儿子乔穆的名字:“你给了女儿一套房,也得给儿子一套。不然将来这套房子做姐姐的还有权利来跟弟弟争。”

乔伟雄想也没想就同意了。房产证办成乔穆的名字,儿子有保障,老婆才高兴。不过他知道女儿如果知道这件事一定会不高兴,毕竟城里的房子比长机的房子要值钱得多。为免生事端,这事他一直瞒着乔叶,让她以为房产证是顺理成章办的他的户头。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乔穆拿出了一套产权证的复印件给律师看,律师仔细看过后,给了乔叶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如果这些复印件是真的,这套房子就是他的个人财产,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乔叶不肯相信,嘴­唇­哆嗦着:“不,我不相信。复印件可以造假,你把产权证原件拿出来给我看。”

乔穆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的产权证为什么要拿给你看。你要是不信,可以去房管局查呀!”

说完要说的话,他直接拉开大门,一脸霜雪般的冰冷:“这是我的家,我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刻离开。”

寒假快要结束时,准备返校的秦昭昭听说了乔叶一家准备卖房的消息。他们打算把“中南海”那套房子卖了换成现金,然后去北京求医。这事让整排平房的邻居们又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秦妈妈叹气:“那么旧的房子能卖几个钱啊!最多卖个两三万块。现在急着卖的话,还卖不到这个价。”

周大妈也叹气:“其实得了这种病真是没必要治了。卖了房子的钱又能治多久呢?何必落得人财两空,而且卖了房以后一家人住在哪呀!”

“说是打算在家属区随便租一套空房先住着。”。

长机家属区现在有很多闲置的平房,基本上都是搬去市区住的人家留下的空房子。因为平房不像楼房可以买下产权,依然是属于厂里的家属房,所以不能转手卖掉。但那些人也舍不得就这样归还给厂管理处,依然是占着这个户头,哪怕白白锁上好几年。方正军就打算卖掉房子后先找一户合适的空房租下来住。

有人说:“我要是乔叶我就不治了,宁可留着钱和房子给老公孩子。”。

又有人说:“乔叶也是想多陪陪女儿。那天我去看她时她一个劲哭,说她就是小小年纪没了妈,深知那种滋味不好受。所以想尽可能和圆圆生活得久一点。”

“唉,大人有病都罢了,最可怜的是孩子啊!”

这一句话赢得众人的一致点头认可:“对,最可怜的是孩子!”

秦昭昭听得满心恻恻然,的确,最可怜的是圆圆。如同当初穆兰躺在医院的生死不明,到最后的撒手人寰,最可怜的人是乔穆一样。

没过两天,又听说乔叶改变主意不卖房了。延长生命需要付出巨额医疗费,她最终还是不想让这个家因为她这治不好的绝症而倾家荡产。如果把房子卖了,以后圆圆跟着她爸连个安身栖所都没有了。她注定是要“走”的,何必把他们拖累得一无所有人财两空。

虽然一直对乔叶这个人没什么好感,但听到她这个决定时,秦昭昭一颗心满是酸楚。乔叶起初尽一切努力想要活下去,是因为女儿;而她最终放弃求医等死,还是因为女儿。尽管她在做姐姐这方面一无是处,但作为母亲,她实在无可挑剔。每个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不希望孩子过早失去母爱。如果当初穆兰躺在医院等钱救命时,乔叶能做到将心比心去考虑一下乔穆的感受,不那么冷酷无情落井下石地对待他们呣子。以乔穆重感情的天­性­,瘫痪的外婆都不肯放弃,对患病的姐姐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一切都有因有果,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所以,秦昭昭也能够理解乔穆在这件事情上的冷漠与无动于衷。

离家的前一晚,秦昭昭一定要跟妈妈挤在一起睡。以往都是妈妈对她千叮嘱万嘱咐,这回换成她“要求多多”:“妈,你和我爸在家一定要保重身体啊!不准生病!不准出事!不准让我担心!”

秦昭昭希望父母都保重身体,好好的别出事,不要令她担心。却不知她过完寒假返回上海后,父母却为她担足了一颗心。

2003年春天,一种被命名为非典­性­肺炎的传染病在全国各地蔓延开了。3月份的时候,非典还只存在于众说纷纭的传说。到3月底4月初,传说越来越有根有据,官方也终于正式承认了新型传染病的肆虐横行。

4月4日,上海正式确诊首例非典­性­肺炎。抗击非典成为上海滩最当务之急的大事件。

早期的非典只在南方一带传播,譬如广州深圳等地。但因为现代化都市的交通太过方便很快在全国甚至全球传开了。国内一些大城市因流动人口频繁,很快一再地确诊非典患者。尤其北京是首当其冲的重灾区,患者每天以一百余例的速度递增。上海的疫情相比之下不算严重,只陆续确诊了四例。

秦氏夫­妇­听说上海有了确诊病例后,一颗心就悬起来了,打电话来对女儿千叮万嘱要小心。秦昭昭让他们不用担心,说学校在非典防治方面的工作做得特别扎实,扎实得都有不少同学嫌烦。

那时校方确实把防治工作做得很到位。学校建立了“晨检”制度,班­干­们每天上午负责统计全班学生的体温数据,按时向主管部门报告。学校的宿舍、教室、图书馆、影剧院、会场等人群聚集的场所每天都进行消毒。每个学生都发体温计,每个宿舍都发消毒水,走到哪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学校一开始处于半封闭状态,出入要佩戴校徽,学生证更是要随身携带。4月下旬学校有一女生因发烧感冒入院,立刻因疑似非典被隔离观察。紧接着校方以上决定对她所住的宿舍楼进行隔离,连夜完成封楼措施,全宿舍楼两百多名女生开始了隔离生活。好在事发后的第三天她被确诊为是扁桃体发炎而引发的感冒发烧,排除了非典嫌疑出院,当天下午宿舍楼解封。

学校全面停课封校了,学生们一律不准出入。本地生们跑得快的赶在封校前回了家,没来得及跑回去的则被“关”在学校了。家长们闻讯赶来看望孩子都不准进学校大门,只能隔着栅栏跟自己的孩子对话、把带来的东西递进去给他们。好多女生哭得稀里哗啦——那场景,都跟探监差不多了!

原本每年的3、4月份正是毕业生求职的高峰期,但这年因为发生了非典疫情,让毕生生的求职都没法进行。自4月中下旬以来,全国各地基本已停办了各类大型招聘会。各高校也纷纷取消或暂停了用人单位到校内举办招聘活动,同时严格控制学生出校跨地区流动求职。上海也不例外,全市暂停举办各类招聘会。即使有些学生已经和用人单位有了初步意向,但是因为非典,学生没法外出面试,公司的招聘、面试计划也都更改了。这场灾难实在是给毕业生的求职就业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秦昭昭的表哥永新这年大四即将毕业,3月份毕业实习时他们一批学生去了广东,结果实习结束后学校都不让回来,因为那儿是疫区。后来他们还是坚决回来了,一回来就直接送校医院隔离半个月。然后就是等待,一直等到非典解禁后才开始找工作。

疫情虽然开始于南方,却在北方蔓延得更快。最初广东一带谈“非典”变­色­,后来却是内陆城市更严重。所以秦昭昭打电话给谭晓燕关心她时,她倒过来说她:“我们这边已经乱到头,倒是你们上海才刚开始乱,你自己小心一点。”

非典已经基本从广东转移开了,谭晓燕说起当初深圳市民们的种种恐慌之举时只觉好笑:“街上到处都戴口罩的人;公交车几乎没人坐;白醋因为据说是对抗传染病有效卖到几十块钱一瓶,贵得忒不像话了;最好笑的是有天我去银行取钱,前面排了好几个人,正好我那天有点咳嗽,结果咳了一通后发现一个排队的人都没了,全吓跑了。就这样我省了排队的时间直接取钱走人。”

谭晓燕说得好笑,秦昭昭听得也好笑,两个人笑了半天。非典疫情虽然严峻,但还是可以苦中作乐。

除了谭晓燕之外,秦昭昭还关心牵挂的人自然是乔穆。2月初凌明敏就去了香港,现在乔穆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她担心他会照顾不好自己。于是隔三差五地给他发短信,询问他的情况。他说他们学校也停课了,同时他自己教的几个学生也因安全起见暂时停了课。现在他基本上都在自己家里呆着,偶尔外出也是去舅舅家看外婆。这让她比较宽心,因为这样被感染的机会就小得多。

19

人人谈虎­色­变的非典,谢娅却觉得很刺激。她自嘲道:“看来我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秦昭昭则说:“你是还没有遇见喜欢的人。如果有,你一定不会觉得非典刺激了。你会担心他被传染,尽管那概率只是万分之一,你也还是会一颗心牵肠挂肚放不下来。”

“你对乔穆就是这样牵扬挂肚吗?”

秦昭昭脸一红不肯回答,亦是无声的默认。宿舍里只有她们俩,常可欣她们几个都回家去了。谢娅索­性­过来揪住她刨根问底。对于乔穆她所知不多,只知道他是秦昭昭一直暗恋的对象。闲来无事,好奇心让她想多知道一些具体细节。

秦昭昭正躺在床上听歌。这是她唯一的消遣,闲时不逛街不泡吧不蹦迪不看电影……一切要花钱的娱乐行为都基本不去,就呆在宿舍听歌。陪伴她的还是高中时那台步步高复读机,和张学友的磁带。

新世纪的校园里,四大天王已经彻底过时了。歌坛新势力周杰伦横空出世,被媒体誉为新一代“亚洲流行天王”。他的歌迅速风靡全国,但秦昭昭却不感兴趣,她依然对张学友的老歌情有独钟。章红梅为此不止一嘲笑过她土包子跟不上潮流,只会听那些老掉牙的歌曲。

秦昭昭就偏爱老歌,尤其张学友几乎曲曲经典的老情歌。那一首首深情款款的歌曲几乎伴随了她整个高中时代。在熟悉的旋律中,思绪轻而易举就打开了怀旧之门。她反复回想起曾经的年少时光,反复回味着曾经的青涩情怀……昔日仿佛重来,皆因那歌声中蕴藉着岁月的一抹青翠底­色­。

刚戴上耳机听歌,谢娅就爬到床上来闹她,挠她的痒痒:“你快说,你快说,你到底是怎么喜欢上乔穆的?”

“好痒,别闹,别闹了。”

秦昭昭一边笑,一边左闪右躲着她挠痒的双手,不意塞在耳中的耳机突然一松。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听到啪的一声,那台步步高复读机已经从上铺摔到地板上去了。

一愣之后,秦昭昭立马跳下床去捡,光着脚鞋都顾不上穿。捡起来的复读机却像哑巴似的再没有声音发出,看来是摔坏了。顿时心疼极了。

这台复读机还是当年林森赔给秦昭昭的,她一直很­精­心地爱护使用。一来是因为本­性­就爱惜东西;二来则是因为林森。他是一个很好的男生,对她也是掏心掏肺地好。她回报不了他同样的好,却因此格外爱惜他留给她的东西。像这台复读机,用了这么几年外壳基本上还光鲜如初。而他送的那只小狗背包虽然她早就不背了,也还是洗得­干­­干­净净地带回家妥善收藏。这些负载着深情厚意的小玩意,在别人眼中不值几个钱,却是她人生旅途中所收获的宝贵财富。她懂得该如何去珍惜。

不小心摔坏了秦昭昭的复读机让谢娅过意不去,尤其是看到她那么心疼的样子。她不知这台复读机的来历,只当她单纯地心疼摔坏了机子。“好了别难过了,这台复读机够落伍了,坏了就坏了。我赔你一个MP3,保证比这个好上一百倍。”

秦昭昭不要谢娅赔什么MP3,她就一门心思地想去找人修好复读机。可是封校了出不去,只能等到解封以后再修了。

时间进入5月后,非典最猖厥的时刻过去了,新发病例渐渐呈下降趋势。学校的封校措施也不那么严格了,秦昭昭趁机溜出去修复读机。可是修理师傅说这个机型还是几年前的旧款,已经不再生产相应的配件,所以没办法修了。

“另外买过一个吧,现在谁还用这种听磁带的玩意呀,要么用CD机,要么用MP3了。”

看着修不好的复读机,秦昭昭很难过。心仿佛缺失了一块,空空洞洞的隐痛。

在非典病魔的横行中,2003年的高考步步临近了。

往年的高考定在7月,因为考虑到高温天气等因素的影响,2003年的高考日期由7月提前至6月。原定的高考日期越来越近,非典却还在肆虐横行。有关“非典疫情可能导致我国自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第一次推迟考试时间”的消息开始在民众中传开了。

各种版本的报道、推测和传言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全国几百万考生和他们的家长们都悬起了一颗心。到底是推迟考试,还是如期进行?到底该依据哪种版本的说法来安排复习计划,敲定备考方案?

高考日期的风波未定,让秦昭昭想起了婷婷。她今年正好参加高考,于是特意打个电话过去关心一下。是乔穆的舅妈接的电话,很意外也很高兴:“昭昭呀!谢谢你还惦记着我们婷婷。今年这个高考真是烦死人了!”

婷婷也在家,也接过电话和秦昭昭说了说话。她说高三的日子真是难过死了,天天补课天天复习,一天到晚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最可恶的还是非典,学校定时喷消毒水,要求学生天天量体温上报。每次模拟考后,都有没考好的学生摔体温表发泄。

“我是不希望延期,越早考完越好,再拖下去人都要疯了。”

婷婷不希望高考延期,她妈却希望推迟才好,那样可以多一点复习时间。她们母女俩截然不同的心思,应该代表着彼时绝大部分考生与家长的意见吧?

幸好纷纷扰扰的传言没有维持多久,5月8日,国务院办公厅就正式发出了高考“如期举行”的通知。尘埃落定,总算让全国几百万的考生和他们的家长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2003年的高考,因为非典的缘故成为一场特殊的高考。有着十分严格的进场检测与严密的疫病防范。

上海规定考生从考试前三天起每天测量两次体温,每次间隔不得小于六小时,按时如实填入《考生健康状况记录表》,由考生本人签字。考生每天进入试区时必须向工作人员提交这份《考生健康状况记录表》方能进入考场。然后再主动配合工作人员接受必要的检查。此外,允许考生戴口罩参加考试。

婷婷戴着口罩参加了为期三天的考试。这场弥漫着消毒水味道、与体温表如影相伴的特殊高考,她说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6月后,非典基本上被控制住了。生活开始渐渐回归正常的轨道。秦昭昭已经很久没见过乔穆了,很想见见他。试着打去一个电话却占线,等一会,再打,还是占线。足足半小时内,他的电话一直占线。他跟谁通话讲那么久,不用猜,秦昭昭心里就有答案。一定是凌明敏的电话。

把手机放下,秦昭昭没有再打电话了,捧出那个钢琴音乐盒,她一次又一次地上紧发条,一遍又一遍地聆听《友谊天长地久》。心在悠扬旋律里浮浮沉沉……

几天后,乔穆却给她打来电话,语气很焦急:“秦昭昭,婷婷有没有来找过你?”

她莫名其妙:“没有哇,她怎么会跑来找我?出什么事了?”

乔穆重重叹口气:“她——被我舅妈扇了两个耳光后离家出走了。我们现在到处找她。”

“为什么打她?是不是高考没考好?不对呀,高考成绩还要过几天才能出来吧?”

乔穆似乎有难言之隐,岔开话题说:“如果她来找你,或者你看到她,告诉她她妈病了,让她赶紧回家。”

语焉不详的几句话,让秦昭昭不自觉地揪起一颗心。到底出了什么事,让婷婷挨了妈妈的打并且离家出走。而她妈妈又怎么病了呢?

挂了电话后,秦昭昭也加入寻找婷婷的队伍。漫无目的地在上海街头转悠了大半天,一无所获。天擦黑时,她不知不觉转到了乔穆家附近时,于是过去看看他在不在家,想更详细地问问这件事。

乔穆在家,不只他一个,还有他外婆,他正在给外婆喂饭。秦昭昭先是一怔,继而明白,他舅舅家出了事,舅妈病倒,表妹离家出走,家里乱了套。他不先把外婆接过来照顾怎么行呢?

秦昭昭实在忍不住:“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乔穆稍稍迟疑,终究还是没有瞒她:“婷婷她……怀孕了。舅妈气得扇了她两个耳光,她就跑掉了。舅妈也气病了。”

婷婷怀孕了——秦昭昭大吃一惊:“什么,这——”

婷婷这些天一直觉得胃不舒服,吃不下东西,老是恶心,想吐。她以前曾经犯过胃病,所以她妈妈不觉有异地带她去医院看病。医生在她腹部按上一番后,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开张单子让她去验尿,检验结果一出来,医生摇头叹气:“小囡不是胃不好,是怀孕了。”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把母女俩一起震懵了。半晌后做母亲的先回过神,气得全身发抖,两个巴掌狠狠朝女儿扇过去,声嘶力竭:“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挨了打的婷婷哭着跑了,她妈妈追了两步,一口气没缓过来晕了过去。还好就在医院,医生赶紧抢救。穆松接到通知赶来医院,听医生把来龙去脉一说,顿时焦头烂额。

婷婷是三天后被找到的,穆松几乎挨个把她的同学家都找遍了。最后终于在一位女同学家找到了她。几天功夫她就瘦了一圈,蔫得像一株被霜打过的小白菜。听说妈妈因此气病了,她眼泪汪汪地跟着爸爸回了家。

医生诊断婷婷怀孕将近四十天,她竟是怀着孕参加的高考。在父母的盘问下,她吞吞吐吐地承认是和同班一位男生在高考前偷食了禁果。那天正好是他生日,晚自习他们一起借故没去。在他家庆祝时,她稀里糊涂地就把自己的贞­操­当成礼物送出去了。她没想到会怀孕,完全没有想到。

起初婷婷还无论如何不肯说出那个男生是谁,最终在父母软硬兼施的盘问下松了口。穆松找上门去,那对父母也大吃一惊。把自家儿子叫出来一审,他又羞又愧地承认了,气得他爸妈双双脸­色­煞白。

双方家长坐下来详谈如何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堕胎是一致认同的最好选择。两个孩子都才十八九岁,总不能就生个小毛头出来养着。男方家长愿意承担手术费营养费等相关费用,并且再额外补偿一万块,让婷婷尽快进行人流手术。

穆松同意这个解决方案,但是他老婆却不肯:“我女儿被你儿子弄大了肚子,一万块钱你就想把事情摆平。这不可能。至少赔偿五万。”

五万和一万的区别可就大了,男方家长不同意。那位妈妈脸­色­也很难看:“这事恐怕不能只怪我儿子吧?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女儿要是个品行好的,也不会出这种事。”

婷婷她妈一听气坏了:“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我说的是事实,真要较真的话,这事其实是你家女儿自己送上门来的。小小年纪就跟着男生钻被窝,我还想骂她带坏我儿子呢。”

婷婷妈气得冲上去就朝男生妈妈扇了一巴掌,她也不甘示弱,反手抡回去。两个中年­妇­女骂骂咧咧地打成一团,两个丈夫赶紧七手八脚地来拦。不待他们拉开二人,婷婷妈突然间就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了。她之前因为女儿意外怀孕一事气得晕倒,这会气急交加之下,又一次晕过去了。

穆松顿时慌了,那两口子也慌了,赶紧打120送她去医院。短短几天功夫晕了两次,醒来后胸口发闷手脚发麻气也喘不均匀。医生初步诊断是高血压加心律不齐,让留院观察几天。

婷婷妈这一病让男方家长多了几分顾虑。毕竟儿子搞大了人家女生的肚子是事实,不要再闹下去让女生妈妈也出了事,到时候想解决问题就更麻烦了。于是由男生爸爸出面找到穆松,表现愿意再多赔偿两万块,尽快把这件事情了结。穆松也无心再纠缠下去,双方拟了协议书,当场签字当场付款,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

妻子还没出院,穆松就赶紧安排女儿进院做人流手术。这种手术不宜拖,拖得越久越麻烦。手术次日高考成绩揭晓,她的分数欠佳,估计顶多也只能读一个三本学校了。

20

秦昭昭这段时间跑乔穆家跑得很勤。因为她在帮着照顾他外婆。7月暑假来临后,她几乎天天都去了。

乔穆把外婆接过来照顾后,一时半会就没办法送她回去。婷婷出了这么大的事,舅妈气得高血压,医生吩咐好好调养一段时间,而婷婷人流手术后也至少要休养一个月。舅舅又要照顾妻女又要上班忙得像只团团转的陀螺,哪里还有照顾外婆的时间。至少这个暑假他是要带着外婆过了。

秦昭昭自告奋勇帮他,因为非典的缘故让用人单位都不敢随便招暑期工。她反正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干­脆来帮乔穆照顾外婆好了。

乔穆不好意思:“打不了暑期工,你可以回家过暑假呀。听说小城没有这种病,你回家玩两个月多好。”

“回家过暑假来回车费不便宜,而且火车上人流量高也很容易被传染。我妈都叫我别回来了,就在上海呆着。乔穆,老同学了你别跟我客气。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来帮帮你吧。”

乔穆还在迟疑,秦昭昭想了想:“要不,你雇我吧。反正我也找不到别的工作,不如来给你外婆当兼职看护。怎么样?”

这么一说,乔穆这才没有再推托。他很认真地跟秦昭昭商量请她“工作”的时间与报酬。她微笑:“工资嘛,看在老同学的份上给你打折。”

乔穆每周一三五和双休日的下午在一所艺术学校兼职教琴。而每周二四六的晚上他还有一对一的学生要授课。有的是他上门去教,有的是来他家学琴。所以他不在家的下午,就请秦昭昭过去照顾外婆。

课程排得很密,秦昭昭提醒他不要太辛苦,他说没事,他有分寸:“我可不能再病了,我要是也病了,我外婆可就没人管了。”

之前因为非典的缘故,乔穆停了所有的兼职授课,现在想趁着暑假努力多赚一点钱。房东上个月来收房租时露出要涨房租的意思,如果他还想继续租下去,不多赚钱是不行的。

每天上午乔穆自己在家练琴,下午去艺术学校给别人上课。秦昭昭上午就不去打扰他,午饭后再骑着自行车过去。一开始乔穆要等她来了才能走,后来觉得不方便。就把一个备用钥匙放在门框上方,用眼睛看看不到,用手一摸才能摸到。这样秦昭昭随时来随时可以进门。

秦昭昭帮乔穆照顾外婆时很尽心尽力,像对自己的外婆一样。

瘫老太太吃喝拉撒全在床上,照顾她特别不容易,得定时给她翻身、按摩、换洗尿布。原本乔穆特意买了一包纸尿裤回来,他不在家里就提前给外婆换上,免得到时麻烦她换洗尿布。那包纸尿裤用完后她就让乔穆不要再买了。一来她觉得用这个太浪费,用一块扔一块简直无异于是在扔钱;二来嘛,纸尿裤的透气效果也不如尿布好,盛夏暑日天气很容易捂出皮肤病。

“还是用尿布好,用旧床单做的尿布又软又吸水,湿了就换,比捂着纸尿布要舒服得多。”

乔穆有些犹豫:“可是让你洗尿布……”

她笑着打断他:“没事,我可是拿工资的,洗尿布也是份内活。”

她的份内活很多,每次下午过去,除了照顾外婆外还顺便帮乔穆把晚饭也做了。让他忙碌一天后回到家有口热饭菜可吃。一开始乔穆还不想麻烦她,她依然以“拿工资”的理由替他做饭:“大家老同学,我赚你的钱不多做一点都过意不去。”

几次三番后,乔穆也习惯了回来就有饭吃,­干­脆把买菜的钱给她,由她负责张罗晚饭。她买得最多的是毛豆,因为他爱吃。且从不买别人剥好的毛豆,而是买回来自己剥,­干­净又新鲜。就是比较麻烦。

但她却一点也不嫌烦,内心反而有种无法言说的满足感。她愿意待他好,愿意默默地做他的“田螺姑娘”,照顾他关心他,把爱深深隐藏在心底。

秦昭昭暑假帮乔穆“打工”,每周有五个下午去照顾他外婆的吃喝拉撒以及张罗他的晚餐,这让谢娅摇头叹气。

“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哇。我让你跟我一起去公司上班你不去,倒天天跑去帮乔穆照顾外婆。他要是你男朋友也就罢了,算你责无旁贷。可他是人家的男朋友,你傻不傻啊你!”

这个暑假,谢娅神通广大地进了一家颇有名气的集团公司暑期实践。去年暑假在那家会所当了两个月的包厢服务员后,她的交际圈不再只限于学校这个小圈子,而是扩充为社会那个大圈子。她认识了不少所谓的成功人士,其中不乏对她有意者,愿意给她种种好处。这个暑期实践的公司职位就是好处之一。她说是一位老总把她介绍过去的,她的上司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她非常热情客气。

一有机会她就要把秦昭昭也介绍进去:“在这种大公司实践两个月,绝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果做得好,大四这一年反正也没什么课了,争取继续兼职下去,那可就算是提前锁定就业单位了。”

秦昭昭也知道机会难得,谢娅找到这么好的单位还能想着她,她也非常感激。但是乔穆需要帮助,她丢不下他。工作以后还有机会再找,乔穆的事,在她心里是片刻拖延不得的。

谢娅只能­干­生气:“这么难得的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的。我跟那些老总啊董事啊什么的周旋也不容易。过了这个村,以后也许就没这个店了。”

谢娅在会所工作时如何应付客人,以后离开会所后又如何和二三熟客保持来往,秦昭昭都不太清楚。她一般不提,只偶尔一次提及过。说因为她从不答应和任何一个客人私下出台,反而让不少客人都对她大感兴趣。而他们越是感兴趣,她就越是端着出污泥而不染的架子。用她的话来说“男人都是贱的,得不到的往往才是好的”。有几个客人因此一直对她挺迷恋。而她充分考虑斟酌后,也择其一二在离开会所后还和他们保持着类似朋友般的来往。时不时地通通电话发发短信,有时也在一起吃吃饭什么的。

“我这是在学常可欣呢。会接受那些男人的邀请一起吃饭唱歌看电影等等,却只限于朋友的关系,不会让他们占到什么实质­性­的便宜。”

谢娅也学得这么滑不留手,秦昭昭真是意想不到。她原本是个直­性­子,心里想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但现在……或许社会这所大学教了她太多太多。

盛夏8月,上海热得像个火炉。太阳不知疲倦地燃烧着,让城市的炎热一直居高不下。

乔穆怕外婆吃不消这种高温天气,把她房里的空调全天候开着。可是有天因为电路维修,这一带居民区停了一天电。外婆习惯了冷气房乍一停电特别难以适应,下午秦昭昭喂外婆喝解暑的绿豆汤,她吃下去不久就全吐出来了,吐得满床都是,嘴里一直含糊地呻吟着。

秦昭昭有些紧张,打电话给乔穆却打不通,他上课时都关要机。要不要打120?她迟疑了一下,听说120急救车出动一次至少要收费一两百块钱。她不想浪费乔穆的钱,看看外婆的情况好像不是太严重,决定还是自己背着外婆下去打出租车去医院好了。顶多十几二十块。

外婆瘫在床上经年,一直被当成婴儿般照顾,吃喝拉撒都不费力气,所以体重只增不减。秦昭昭背起她时感觉背上像压了一座山,没走两步,额头上的汗就下来了。很吃力、很吃力地,她把外婆背到了楼下的马路旁,想拦一辆出租车去医院。可是来来往往的出租车却没有一辆停住,反而还加快速度从她身边驶过去了。毕竟非典还未完全偃旗息鼓,司机们都不愿意载病人,生怕一个不好自己招上瘟神了。她背着外婆站在烈日炎炎下拦了半天车,渐渐气力不支,汗如雨下,双腿开始打颤。

这时,终于有一辆车在她身边停住。不是出租车,是一辆看起来很高级的小车。司机位上跳出一个年轻男人,依稀有几分面熟。他过来一抬手就把外婆从她背上接过去:“秦昭昭,这是谁病了?是不是要去医院?上车我送你们。”

秦昭昭都不知道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救星是何许人也?她认识的人中还没有一个是开得起小车的。但管他是谁呢,这一刻她是有车就上。扶着外婆一起坐在后座上,她满口道谢:“谢谢你啊!真是太谢谢你了!”

“没什么,小事一桩。这位阿婆是你什么人啊?”

“她是我同学的外婆,我帮忙照顾。对了,请问你是……”秦昭昭只觉得这年轻男人有几分面善,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方清颖的表哥孙良材。”

秦昭昭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孙良材。方清颖生日宴会那晚他送她们回家,她都没怎么正眼看他,所以根本都记不清他的模样了。就算是多看了几眼估计也记不住,他的长相实在太过平凡,没有任何特征,很难让人印象深刻地记住。

“是你呀……真是不好意思。”

秦昭昭觉得很尴尬。孙良材还记得并主动施以援手,她却不认识他,这是尴尬之一;而她曾经拒绝了方清颖介绍表哥给她,现在与他狭路相逢,不能不尴尬,是尴尬之二。

孙良材也笑得有些尴尬,自嘲道:“我这么普通的一个人,你不记得也很正常。”

秦昭昭更尴尬了,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能说什么?她确实是不记得这么普通的一个人,如果用一些虚假的话语来做圆滑的解释,她会觉得更对不住这个主动送她们去医院的热心人。距方清颖的“介绍”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他什么也不图她了,却还是愿意帮她。

孙良材也不再说什么,加快速度把她们送到医院。他帮她背起外婆去急诊室,医生诊断老人是耐不过高温的中暑症状。脱水比较严重,开了几大瓶盐水加药剂要给病人挂上。秦昭昭身上带的钱不够付医药费,他又主动替她垫上。她很不好意思:“今天的事真是太谢谢你了!你留个联系电话给我吧,我也好还钱给你。”

孙良材和她交换了手机号码:“如果还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你也可以打给我。大家有缘相识,不做别的做个朋友也好呀!”

等到外婆挂上盐水瓶安定下来后,孙良材才走。他说还要去接方清颖的爸爸。秦昭昭送他离开时千谢万谢,他只微笑:“你太客气了!”

乔穆接到电话气喘吁吁赶来医院时,外婆的点滴已经快打完了。他对亦秦昭昭千谢万谢:“秦昭昭,还好有你在,否则……”

秦昭昭满口没事,说扶着外婆下楼后正好遇上同学的表哥开车经过,顺路送她们来了医院。至于背着外婆在马路拦车的遭遇,她只字不提。

因为外婆年纪大了,以前又有过脑溢血,老人中暑最容易导致脑溢血心肌梗塞之类的并发症。严重的话抢救不及很容易猝死。医院方面就让她住院观察两天再走。

外婆要住院,得从家里取一些东西过来才行。秦昭昭守在医院,乔穆回家取东西。她怕他记不清要拿哪些东西,到时候会丢三拉四,就借了纸笔开一张清单给他:换洗衣物、洗漱用品、毛巾尿布、保温杯、卫生纸、风油­精­等等等等。

乔穆接过那张详细的清单看时怔了一下,尔后抬头看着秦昭昭发愣,似乎没想到会要带这么多东西。她解释:“这些东西是必须的,外婆都用得着。你快去吧,路上小心点。”

秦昭昭不知道,乔穆回到家后没有马上着手收拾要带去医院的东西。而是在房间的壁橱里找了半天,最后从旧物堆中翻出两样东西。

——一张贺卡。

贺卡上只写着一句简单的祝福:“乔穆,祝你新年快乐!”

——一封信。

信的内容也很简单:“乔穆你好,听说你今年不会回来过年,真得好遗憾。你的双排键电子琴一定学得很好了吧?你们艺术生的专业考试再过两三个月就要开始了,我预祝你考出优异的好成绩,考上你心目中的理想学院。”

贺卡和信纸上流利娟秀的字迹,和他手里那纸清单的字迹是如此相似。不同处仅在于,贺卡以及信纸上的字体笔划上还有几分稚气,而清单上的字迹更为成熟。

21

外婆住了两天院,秦昭昭和乔穆轮流陪护。这几天他异样的沉默,她猜想是因为担心外婆的缘故。便劝他宽心:“乔穆,医生都说了外婆问题不大,只是留院观察罢了。你就放心吧。”

他深深看她一眼,突然问道:“秦昭昭,我们认识多久了?”

这个问题秦昭昭想都不用想:“很久很久了,我第一次见你时才五岁。你有没有印象?”

乔穆摇摇头,他对此没有丝毫印象。她五岁时就认识他了?那是十六年前。而他对她最早的印象,只能追溯到初中时代的那次车祸。当时他送她去医院,事情过后就很快淡忘了,毕竟平时从无来往。高中她也考到实验中学时,他还要想一想才能记起她是谁。

秦昭昭就知道乔穆一定不记得了。童年时代的初相见,只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鲜明印象,乔穆的记忆却是空白。再试着跟他聊聊上初中后骑车进城读书的往事,他也没什么印象:“那时你经常在马路遇见我吗?”

“当然了,长机进城只有一条马路。我经常看见你,不过你从来没有留意过我。”

乔穆在脑子里仔细搜索,没有,确实搜不到什么印象。对于秦昭昭的印象,到高一时他才开始有了比较清晰的轮廓。记忆里最深刻的是那次她和林森打架动了刀子。

秦昭昭有些不好意思:“那次我是气疯了!不然我平时连杀­鸡­都不敢,哪里敢拿刀朝着人扑过去。”

“那次也是林森太过分了,谁让他总欺负你。”

提到林森,乔穆以为秦昭昭搞不好还要恨恨有声地骂上他几句呢。谁知她却替他说话:“其实林森他人并不坏,就是喜欢恶作剧。后来——他变得挺好的。”

乔穆有些意外:“是吗?”

“是啊!他其实是个挺不错的男生,虽然学习成绩不好但人品还是好的。他现在听说在福建当兵,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看来你后来对他的印象大有改观啊!”

秦昭昭承认:“有一句诗是‘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需待七年期’。想要真正认识一个人,有时候是需要时间的。”

乔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道理。”。

从旧物堆里翻出那张贺卡和那封信后,乔穆的心就一直不能平静。

当年离开小城去上海后,乔穆只和凌明敏保持通信来往,那是他和旧日同学的唯一联系。可是在上海的第二年元旦,他意外地收到一张寄自小城的贺卡。贺卡上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祝福,没有落款,只是娟秀稚气的字迹一目了然是出自女生之手。他不知道这是谁寄来的,除了凌明敏,还有谁会有他在上海的地址呢?而凌明敏又说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联系方式。这张贺卡的由来,就更加令人奇怪了。

第三年的元旦,他再次收到寄自小城的一封信。同样娟秀稚气的字迹。信写得很简短,却很容易咀嚼出字里行间饱含的感情。他能敏感地判断出这是一个偷偷喜欢他的女生写的。但她究竟是谁呢?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可以对号入座的人。以前同校的女生,他原本熟悉的就不多。

凌明敏猜测是叶青,因为只有叶青才有机会看到她写好尚未寄出的信上的地址。当然这只是他们的私下猜测,也不好当面求证。

直到今时今日,乔穆才终于明白是谁寄给他的贺卡和信,解开了他心头一直不解的谜。原来秦昭昭一直在偷偷地喜欢他。而她与他,竟然已经认识那么久,久到有着十六年的厚重光­阴­。从小住在同一个厂家属区,他们算得上是“同居长­干­里”,却不曾“两小无嫌猜”。他甚至从不曾注意过她,但她的心、却不知几时开始住进了一个他,一住经年。

而在此之前,她给予他的种种关怀与帮助:在小城,父母出车祸后她急切地赶来医院,又帮他跑回长机找管理处的领导,还叫她妈妈来医院一起陪着他……在上海,她主动帮他舅妈­干­家务活,又义务为婷婷辅导功课,还一再地替他照顾外婆……这一切一切,他曾以为是她心地好乐于助人的缘故。如今才知道,她这般单方面地默默付出,都只为一个原因——她、喜、欢、他。

因为外婆住院,秦昭昭忙得一直没空去找孙良材还钱。他倒打了电话过来,当然不是来要讨债,而是表示关心:“阿婆后来怎么样了?”

“谢谢你,没什么大碍了。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出院。”

“明天什么时候出院?如果时间上方便我过来接你们好了。”

“这怎么好意思呀!不用了,我们可以打车回去。”

“我怕你又像昨天一样,半天都拦不到一辆出租车呀!”

这倒也是,现在非常时期,出租车载客都不愿意载病人。再一想反正还要还钱给孙良材,如果他方便过来一趟也好。于是秦昭昭就告诉了他明天上午出院的时间,他说到时抽空来接他们应该没问题。

秦昭昭告诉乔穆她那位同学的表哥明天又会来接他们出院时,他眼神中有微微讶异:“你同学的表哥怎么这么热心?”

这年头,尤其又是在这样的大城市,热心人已经稀少有如大熊猫。现代都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如夜空繁星,看似近在咫尺,其实彼此间的距离要以光年计算。

秦昭昭微微脸红:“他……就是挺热心的一人。”。

孙良材次日准时赶到,看到秦昭昭和乔穆一起守着外婆,他怔了怔:“这——就是你同学?”

“嗯,这是乔穆,他是我高中时的老同学。乔穆,这是我舍友的表哥孙良材。”

秦昭昭介绍他们认识,孙良材笑得有几分勉强。他是有一定社会阅历的人,很容易揣测出秦昭昭和这位老同学的关系不仅仅只是普通同学。普通同学她会帮他照顾瘫痪的外婆?普通同学她会吃力地背着患病的老人在马路上拼命拦车?普通同学她会守在医院­精­心陪护?这一刻,孙良材才明白秦昭昭当日为何会婉言拒绝与他来往,原来她根本心有所属。

外婆出院后没多久,凌明敏从香港回来了。

乔穆去机场接她。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满口嚷热。待到进门后一看外婆在屋里躺着,脸上的表情立即就冷了。

乔穆之前没有告诉凌明敏他又把外婆接来同住了。他是想反正暑假结束前他会送外婆回舅舅家,就没必要让她知道这事。他知道她会不高兴的,这间房子她只愿意与他二人世界,再多出一个人都不高兴。这会他才告诉她之前舅舅家发生的事情,说明他只是照顾外婆这个暑假,过几天开学前就会送外婆回舅舅家。

凌明敏的脸­色­还是很难看:“乔穆,现在你舅妈的身体也不好,再让她照顾你外婆肯定有难度。如果他们又一次旧话重提送外婆去养老院你怎么办?”

乔穆怔了怔,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还一直想着等舅妈休息一段时间恢复好身体就没事了。

被凌明敏说中了。开学前,乔穆打算送外婆回去时,舅舅第三次对他提出了安排外婆去养老院的事。

“乔穆,舅舅也是没有办法呀!婷婷出了这么大的事,高考也没考好,你舅妈打算让她复读一年重新考个好大学。这一年她要用全部­精­神事无巨细盯着她。这不,学还没开就先报了三个补习班,现在婷婷上课放学全部由她接送,盯得可紧呢。她根本没时间照顾姆妈了,就算她肯兼顾,我也不敢让她这么辛苦。你舅妈现在血压和心脏都不好,要是万一累出一个好歹来,婷婷搞不好就要像你一样没有妈了。”

舅舅一番话入情入理,乔穆也无从反驳。舅妈不是为了自己闲着舒服不肯照顾外婆,而是为了女儿婷婷。当她的­精­力只能二者择其一时,她当然首选自己的亲生女儿,舅舅也不例外。亲人之间爱的奉献,原来是这般地往下不往上。年迈的父母,很难再得到成年子女倾尽所有的关爱;但已经同样为人父母的成年子女,却会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毫无保留地付出。

“乔穆,你就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这几天如果有时间和舅舅一起去看看几家养老院,咱们挑一家比较好的让你外婆住进去。好不好?”

乔穆沉默半晌:“我再考虑一下吧。”

穆松松了一口气,乔穆不像以前那样断然否决,而是答应考虑,这已经是他有所动摇的表现了。他想这一次送外婆去养老院的事应该问题不大。

乔穆也清晰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动摇,原本在这件事上他的态度是毫无转圜的余地。他的动摇,是因为凌明敏。他知道她不愿意他把外婆接来同住,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产生过矛盾。他不想因此一再地跟她吵架闹别扭。送外婆回舅舅家是最好的办法,他经常抽空回去看她好了。但是舅舅现在又要送外婆去养老院,理由如此充分。而他也没办法把外婆留在自己家,凌明敏一定会生气。无可奈何之下,他开始有些动摇了。

或许,像舅舅说的,送外婆去养老院也挺好。那里有专人照顾,他们只需交钱就行了,有时间也可以经常去探望。大家都轻松省事。

这份动摇的念头让乔穆心头不可抑止地浮起羞愧。为什么外婆有儿孙却像没儿孙,没有人愿意照顾她,非要把她送去养老院?舅舅是因为女儿,而他却是因为女朋友。凌明敏觉得外婆应该由舅舅那个亲生儿子照顾,而不是他这个外孙。但是外婆以前那么疼他,对他那么好,他怎么就不能负起照顾她的责任呢?如果当初他妈妈抢救有效活下来了,现在的情况也就和外婆差不多。那样的话,他会因为女朋友的不高兴把瘫痪的母亲送去养老院吗?当然不会。那为什么外婆他就可以丢开不管呢?他以前不是想过,没有妈妈了,就要好好孝敬照顾妈妈的妈妈,替母尽孝。可是现在,他居然动摇了……

乔穆一颗心乱糟糟的。

凌明敏让乔穆不用再考虑了,就按他舅舅的主意办。

“就送外婆去养老院吧。大四最后一年,是我们关键­性­的一年,我都为我们的未来做好计划了。你带着外婆肯定不行的。”

乔穆不明白:“你有什么计划?”

“乔穆,我们一起申请去法国留学吧。”

“去法国留学?”

“嗯,我在香港认识了一位法国外教,他愿意担保我去法国留学。乔穆,你也申请去吧。法国是多么浪漫的城市呀,如果我们可以一起在巴黎生活,那可就太幸福了。”

乔穆怔了片刻:“巴黎——上海也是东方巴黎呀!”

“那怎么一样,上海怎么能跟巴黎比呢?比香港都比不上。”

从香港回来的凌明敏眼界开阔了许多,大上海在她眼中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她现在热烈向往着法国那座举世闻名的浪漫之都。

乔穆重重叹息了一声。他不像凌明敏那么向往巴黎,法国诱惑不了他,他是学音乐的,如果真有机会出国深造他会首选德国这个世界古典音乐之乡、无数音乐人向往的圣殿。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有出国留学的可能。首先经济上就没人能够支持他,留学国外至少要几十万,没有钱怎么出国?

凌明敏觉得这个不是问题:“你把老家那套房子卖了也有十几万吧?再跟你舅舅舅妈借几万,剩下的我让我爸妈想办法。他们最疼我,我想和你一起出国留学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满足我的。”

乔穆苦笑,凌明敏想得太简单了,他怎么好意思开口找舅舅舅妈借钱呢?而她父母又能帮他想什么办法?自家女儿都要去法国留学,这已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凌家哪还有多余的钱负担他的留学费用。

再者,他也离不开上海。他丢不下外婆。舅舅舅妈现在一心只顾自己的女儿,如果他再不管外婆就没人管了。他曾经想过等自己毕业后有了经济能力就把外婆接来照顾。他怎么能扔下外婆去法国呢?异国他乡,万里迢迢,如果真去了没几年时间是回不来的。外婆年迈体衰,生命有如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她能够等上他几年吗?也许这一去,即是永别。

乔穆最终摇头,明确表态:“明敏,我不想去法国留学。我也不想送外婆去养老院。”

说出这句话时,乔穆能够预知它所带来的后果。但他没有办法,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去不了法国,也丢不下外婆。而凌明敏也不可能因为他放弃她的法国梦,和他一起任劳任怨地照顾外婆。他们不是不相爱,但爱太无力,现实太残酷,生活制造的矛盾不可调和。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他和她之间很难再有共同的未来了。

22

大四开学后,班上同学们在一起谈得最多的是求职。虽然毕业犹在一年后,但未雨绸缪,几乎人人都开始为来年的就业做准备了。

有些人的未雨绸缪“剑走偏锋”。比如常可欣就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不但四处递求职简历,还在知名婚介网上发布征婚信息。个人艺术照拍得美不胜收,要求未来夫婿是位成熟稳重的成功人士。“成功人士”这个词用得比较含蓄,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想钓个金龟婿。

毕业前征婚的女大学生不只常可欣一个。学校有不少漂亮女生都无心找工作,跑婚介所要比跑人才市场更勤快。大学扩招后,大学生越来越不值钱,找工作也越来越不容易。在日益沉重的就业压力下,婚姻成为很多女生“曲线救国”的道路,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和丰厚收入的“成功人士”成为她们择偶的不二首选。嫁个有钱人当全职太太,就不用为了生活四处奔波辛苦­操­劳了。

秦昭昭觉得这种做法太功利。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如果纯粹为了逃避就业压力就随便找个“成功人士”嫁了,能过得幸福吗?把经济条件放在首要位置,那感情还要不要了?爱情和金钱能划等号吗?

常可欣不以为然:“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两个穷光蛋在一起又能谈什么爱情?没听过‘贫贱夫妻百事哀’嘛。”

秦昭昭听过“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她这个年龄、这种心­性­,更愿意相信那句“有情饮水饱”。如果有一个成功人士,不,不要说一个,哪怕有一百个成功人士和乔穆一起站在她面前让她选,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乔穆。她不需要有车有房有存款,只要两个人感情好,日子清贫一些又何妨?快乐与否,有时候更在于心境,而不在于金钱。

谢娅也支持秦昭昭:“没错,只要两个人感情好,日子也过得下去,就足够了。非要那么多钱­干­吗呀!”

秦昭昭会心一笑:“看来你和欧阳的感情进展很快呢。”。

谢娅暑期实践时认识了一个名叫欧阳浩的年轻人,他是南京人,刚在上海读完研究生加入这家集团公司工作。他对她很有好感,认识没多久就鼓起勇气来约她。内线电话里,他的声音明显有些紧张:“谢娅,那个……我有两张电影票……如果……如果你晚上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去看好吗?”

欧阳浩显然是那类不擅于追求女生的书呆子,但他的紧张腼腆却很对谢娅的胃口。在会所兼职两个月她见多了风月场上的老手,物极必反,因此很反感那类随便跟哪个女人都能调情、见面就自来熟的男人。她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邀约。

第一次约会双方的感觉都很好。他们很谈得来,许多兴趣爱好都一致,彼此都觉得相见恨晚。这般郎有情妾有意,两个人很快就好得有如蜜里调油。

谢娅和欧阳浩的恋情在公司一直处于地下情状态。她不想被人知道她和他在谈恋爱,以免风声传入介绍她进这家公司的那位章总耳中。章总一直对她有意,她怕他知道了会有什么麻烦。而对欧阳浩她只说是搞办公室恋情不好,她不想成为被人议论的对象。

和欧阳浩正式拍拖后,谢娅决定不再跟以往的几个“熟客”来往。当初和他们保持来往,也为着将来可能有所需求。现在她什么也不求了,有了相爱的男友后她不再是一个物质化的小女人。她喜欢欧阳浩,虽然他不是什么成功人士,在上海没车也没房。但他们年轻,他们相爱,这就是他们最大的本钱。她愿意跟着他,如燕子衔巢般一点一滴地建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而不再要从别人指缝中漏下来的好处。

找了一个借口,谢娅提前结束了在这家公司的暑期实践。并换了一个手机号码,从此再不跟那些二三熟客联系了。

秦昭昭非常赞同谢娅的做法,也为她终于遇上了真命天子而高兴。因为她知道,人这一生中,想要遇上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真的太不容易。像她,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喜欢她的人,她不喜欢;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

——为何偏偏喜欢你?

——为何偏偏不喜欢?

这个“偏偏”,毫无道理可讲,毫无规律可循,毫无根据可依。

暑假结束前,乔穆结清工资给秦昭昭时全额付足。她一开始还微笑道:“不要这么多,我说了看在老同学的份上给你打折。”

他却面­色­凝重:“不行,少一分都不行。”

他那么正容正­色­,她倒不好再说什么。有些尴尬地收了钱,顾左右而言他:“对了,凌明敏该回来了吧?”

“她前几天就回来了。”

“已经回来了,怎么不见她的人呀?”秦昭昭觉得奇怪,因为她知道他们早就同居了,没理由凌明敏回来了却不在家的。

轻轻的一句话,落在秦昭昭耳中却像重锤砸下。她浑身一震,整个人石化般愣住了。

乔穆和凌明敏分手了——他们怎么会分手了?他们一直都感情很好呀!个中的缘故秦昭昭无从得知,乔穆不肯详说,只一句“她有她的追求,我有我的选择”轻描淡写地带过。

她只能猜测其中应该有外婆的原因。原本暑假结束前外婆就该送回乔穆舅舅家去,却一直没有送走,她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但乔穆什么都不说。她婉转表示如果还有需要她可以继续帮他照顾外婆,反正大四的课程也不多,只有寥寥可数的几门功课。他却断然否决:“不用了,我麻烦你的地方已经够多了。开学后你就不必过来了,我已经请好保姆了。”

原本这个暑假的“雇佣关系”已经让秦昭昭和乔穆熟络许多,但现在他又变得这么客气起来,她不能不感到难过。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想要拉近距离是那么的难,而生疏却又可以来得那么容易?

乔穆和凌明敏分手的消息谢娅得知后,她第一反应就是:“好事啊!他们分手了昭昭你不就有机会了。”

秦昭昭苦笑:“你瞎说什么呀!”

她心里很清楚,就算没有了凌明敏乔穆也不会喜欢她。她不是他喜欢的那类女生,他喜欢和他一样搞艺术的女孩子,这类女孩在艺术的良好熏陶下大都美丽优雅、气质出众。而她不是被缪斯女神亲吻过的幸运儿,她与艺术无缘。

她也从来没有奢望过做乔穆的女朋友,能够站在好朋友的位置,她就非常心满意足了。本来这个目标眼看着在一点一点地接近,但是乔穆又突然和她拉开了距离。她不明白为什么,猜测或许是因为他刚和凌明敏分手的缘故,所以不太愿意理人。她打算过几天再去他家探望一下,看看他的情绪是否好一点?新来的保姆又是否把外婆照顾得好?

大四的课不多了,一星期就那么几节,学生们还经常不去。像方清颖就基本不在学校露面了。听说她明年准备去美国留学,大学最后一年的时间就为出国留学开始做准备工作。很多同学对此羡慕不已,作为世界超级大国,美国一直是不少人心目中的天堂。但911事件后,美国加强了外国人入境的限制,想要去美国留学难度大了很多。方清颖却还有这样的机会,怎能让人不心生艳羡?

这天方清颖倒是来了宿舍一趟,来拿她放在宿舍的一些东西。很多她都不要了,只把一些有用的书籍拿走,其他的都慷慨送人。她那套床上用品被徐瑛和章红梅联合要走了,几样护肤品就让常可欣得了。谢娅不在,秦昭昭没要她的任何东西,倒是帮她抱着一摞书下楼。宿舍楼下就停着她家的小车。

她微笑着道歉:“谢谢你,秦昭昭。”

“没关系,我正好也要下楼,举手之劳。”

到了楼下孙良材迎上来,是他送方清颖回校拿东西,因为女生宿舍楼不准异­性­进入所以等在下面。看到秦昭昭时他先是一怔,尔后点头微笑:“秦昭昭,又见面了。来,我来拿。”

一边说,他一边接过了秦昭昭怀里抱着的那摞书。方清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宛尔一笑:“怎么你们俩好像很熟的样子!”

秦昭昭有些不好意思:“有一次在路上遇见过,他帮我送一个病人去医院。”

方清颖眼睛立刻瞪大了:“表哥,你什么时候开车载过病人?”

孙良材立刻解释:“你放心吧清颖,那天送完病人后我马上洗车了。里里外外都洗了一遍。”

他们的对话顿时让秦昭昭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方清颖有轻微洁癖,如果有个病人坐过她的车,恐怕在她的眼中那辆车就成了病菌大本营。

听说洗过车,方清颖才没再多说什么。孙良材见秦昭昭背着背包一付打算出门的样子,就问她去哪,他可以顺便载她一程。方清颖也很配合地邀请:“秦昭昭,你既然也要出去就和我们一起走吧。你要去哪只管跟表哥说,他一定把你安全送到。”

她显然是为替孙良材制造机会。两个人一起热情相邀,秦昭昭也不好太过推辞,否则倒显得小家子气了。她想了想,大大方方坐上车,告诉孙良材她要去上回他送外婆出院时去的地方——乔穆家。

孙良材一点都不意外秦昭昭的去处。他由此更加肯定,这个女孩子心里一定是装着那个英俊男生。亦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再没有任何机会了。

车子还没开到乔穆家楼下,秦昭昭就在路口那个公交车站看见了他。他穿着简洁的白衬衫蓝牛仔裤,塑出挺拔修长的身形。清爽的短发刚刚洗过,半­干­半湿地甩动在9月纯金般的阳光下,整个人也如纯金般耀眼醒目。虽然满街人潮人海,但他在人群中仿佛闪着金光,让人一眼就能挑出来。

“孙良材,麻烦你就在这停车吧。”

孙良材也发现了在路旁等车的乔穆,所以毫不惊讶秦昭昭要提前下车。他把小车开到乔穆身边停住,秦昭昭下车时他也降下车窗和乔穆打了个招呼。

小车在乔穆身边停住后,他起初有些讶异,但很快就认出了这是那天接他外婆出院的那辆车。孙良材和他打招呼时,他微笑着与他寒暄了几句。嘴­唇­的角度是上弧形,眉宇间却隐着淡淡的忧郁。

秦昭昭知道他最近心情很不好,脸上难得有笑容。这次完全是因为孙良材曾经接送过外婆入院出院,他才会勉强自己笑脸迎人。

方清颖坐在副驾驶位上。她凑近车窗,好奇地看定乔穆,微笑着发问:“秦昭昭,这位是……”

乔穆只去学校找过秦昭昭两次,一次在教室外,一次在宿舍楼下。两次方清颖都恰巧不在,所以她还是头一回见他。秦昭昭为他俩介绍:“这是我的高中同学乔穆。乔穆,这位是我的大学同学方清颖,她就是孙良材的表妹。”

乔穆礼貌地朝方清颖一颔首,就算打过招呼了。有公交车要进站,小车不能再停着不走,孙良材驾车离去。秦昭昭这才得空问乔穆:“怎么你要出去吗?”

“嗯,有点事。”

“我今天有空过来看看你和外婆,对了,新来的保姆怎么样?”

“还行吧。”

乔穆答得异常简洁,让秦昭昭的话无从继续。不是不尴尬的,但她还是硬着头皮继续:“你有事出去那就去吧。嗯,我一会想上你家去看看外婆,可以吗?”

乔穆沉默着,他的沉默似乎就是不欢迎的代名词。秦昭昭的尴尬加倍滋生,结结巴巴:“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

察觉到她的窘迫尴尬,乔穆轻轻叹口气:“秦昭昭,我不是不欢迎你,我是真的不想再麻烦你。你帮了我太多太多,我有时候都觉得无以为报。”

“不用回报,大家都是认识那么多年的老朋友,能帮一把是一把。乔穆,你就别跟我客气。我其实也没帮到你多少,能做的也很有限。我只不过出了几分力罢了。你要是因此反倒跟我生分起来,我……我……”

秦昭昭都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了,只是一张脸涨得通红。乔穆于心不忍:“好了,有保姆在家,你直接敲门就行了。”

23

秦昭昭去乔穆家敲门时,开门的却不是保姆,而是凌明敏。她脱口而出:“你回来了。”

凌明敏冷着一张脸:“我来拿一些东西。”

她只是回来拿东西的,秦昭昭想起乔穆最近的郁郁寡欢,忍不住跟在她身后扮演“调解员”的角­色­:“其实你和乔穆这么多年都一直感情很好,怎么突然间说分手就分手呢?有什么事情可以好好说,没必要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的确是不理智的决定。不过不是我不理智,是乔穆不理智。我要他和我一起申请去法国留学他不去,说不想出国,不想把外婆丢给养老院管。我让他选,到底是要我还是要他外婆?他最后的选择居然是放弃我。”

凌明敏气鼓鼓的一番话,让秦昭昭怔住了。果然如她所料,他们分手的原因与外婆有关。凌明敏为他们的未来设计好的蓝图中没有乔穆外婆的位置,她的存在只会妨碍他们美好计划的实现。但乔穆无论如何不愿丢下外婆不管,如同当年哪怕不上大学他也要把所有的钱拿去跟死神争夺母亲的生命。这的确可以被旁人定义为不理智的行为,但如果人人都是如此利已主义的理智,世界将会何其冷漠?

“去法国留学是好事,但是乔穆的情况你再清楚不过了。他爸妈去世后,外婆就是他最亲的亲人,他怎么舍得扔下她去那么远的地方?其实上海也挺好的,也是国际化大都市。只要两个人能好好地在一起,在哪里生活都一样,去不去法国并不是那么重要的。”

“不,很重要,法国是我的梦想,如果乔穆不能为我而放弃其他,我为什么又要因他而牺牲梦想?既然在他心里,我的地位还排在他外婆之后,那没什么好说的,分手是必然的结局。”

凌明敏收拾好要拿的东西准备离开,临走前,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昭昭:“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偷偷暗恋着乔穆。现在我和他分手了,正好是你的一个机会。虽然你很多方面都不如我,但有一点你绝对比我强,那就是能任劳任怨地照顾他外婆。别说,乔穆现在还就是需要一个这种保姆型的女朋友。秦昭昭,你大有希望哦。”

凌明敏说完要说的话转身离去,迈着学舞蹈的女生独有的韵律感十足的步伐,奔向属于她的光明未来。在她身后,秦昭昭一张脸涨得通红。新来的保姆在外婆的房间门口探头探脑,一脸八卦兮兮的好奇。

像暑假时一样,秦昭昭又开始经常往乔穆家跑。那时她跑去帮忙心无杂念,只是单纯地不放心。因乔穆带着外婆一起生活,肩膀上的担子太重了,她想替他分担。而现在,她开始心怀希冀。因为凌明敏的话让她心底的希望探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芽头。

或许她不够优秀,不够美貌,不够艺术气息,但是乔穆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优秀美貌艺术气息浓厚的女朋友。如凌明敏所说,他现在需要一个任劳任怨保姆型的女朋友。这一点她自认非常合格。如果他能接受她,哪怕这种接受与爱无关,她也心甘情愿照顾他和他外婆一辈子。

带着这种隐秘的希冀,秦昭昭更加把乔穆的事当成自己的事般事事上心。去了几次后,她发现那位保姆阿姨很懒。­干­起活来总是敷衍了事。来了没多久外婆的尿布就一块块都快辨不出颜­色­了,皆为没洗­干­净的缘故;做饭时只管把饭菜弄熟了就好,也不会擦擦灶台什么的,厨房里到处油腻得让人下不了手;乔穆有些衣服是不能放洗衣机洗的,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扔进去,洗得衣服又褪­色­又变形。她很心疼被洗坏的衣服,婉转地批评了她几句,她还不高兴了:“我拿的是乔穆的工资,你凭什么来数落我?你是他什么人啊!”

一句话就把秦昭昭顶到墙上去了。这年头的保姆……她算知道凌明敏当初为什么会因为保姆的事跟乔穆闹意气了。她还不能发脾气,师出无名,只能忍气吞声。只因她深知找保姆不容易。这个阿姨虽然懒,好歹还肯继续留下来做。要是她甩手不­干­了,乔穆又要头痛万分地四处找保姆了。

保姆阿姨四十来岁,久历世事混成|人­精­一个,很快就忖出了在这个家连主人都不敢慢怠她,就怕她撂担子不­干­。家务活更加­干­得漫不经心,反正只要做了就行。做到六七十分就能过关的话,她何必非要做到一百分。在乔穆面前她还会有几分顾忌,在秦昭昭面前可就毫无顾忌。甚至还在她面前倚老卖老地说些貌似关心的话:“小秦啊,你是不是喜欢乔穆呀?”

秦昭昭红了脸,忙岔开话题:“阿姨,都说过乔穆的衬衫不要放进洗衣机洗,你放着一会我来手洗。”

她却不依不饶:“你就别不好意思了。那天你和那个来拿东西的漂亮姑娘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她说她和乔穆分手,就是你的机会来了,”

秦昭昭有些恼这种听了壁角还要嚼舌根的行为,脸一挂:“阿姨,这是我的私事,不关你的事。”

“小秦啊,我是好心才想着提醒你,你还给我脸­色­看。告诉你,你其实没机会了。最近有一个女大学生经常来跟乔穆学琴。她长得又漂亮,穿戴又阔气,每次来还有小车接送。我看得出她很喜欢乔穆,每次见了他都笑得花朵似的。你说你还有什么机会呀!”

秦昭昭一怔,乔穆几时收了一个女大学生?一直以来,他的琴艺授课都是只教小学生。他说学琴必须要从小开始才能学好,年纪大了就很难再学得好,只能作为业余的爱好消遣。那他怎么又会收个女大学生教她弹琴呢?

乔穆回来后,很平淡地回答秦昭昭婉转的疑问:“就是你那个大学同学方清颖。她说小时候曾经学过钢琴,当时没能坚持下来,现在想重新学。不需要学得多好,能弹上几首完整的曲子就行了。她听孙良材说我是上音学生课余兼职教琴,就找上门来拜师。我反正还能排得上课,就收下喽。”

乔穆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秦昭昭却听得心头风起云涌。乔穆不认识方清颖,所以不觉得她主动找上门来学琴有什么异样。但她却认识方清颖三年多了,比较了解她。之前在学校,方清颖从不曾主动接近过任何一个男生,一向只有男生追着她跑的份。这回她只不过见了乔穆一次,就主动找上门要和他学琴。她不难猜到,她的心思绝对不在于琴,就如同醉翁之意不在酒——方清颖,她应该是对乔穆一见钟情吧?

这天秦昭昭回到宿舍后,整个人都萎靡不振,心情特别低落特别难过。虽然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毕竟这一回她曾那么近地看到了希望。可这希望如同美丽的泡沫花朵,­色­彩斑斓地诱惑她,却又那么轻易地破碎了,幻灭了。

谢娅替她抱不平:“怎么弄成这样?好不容易走了一个凌明敏,又来了一个方清颖,真是前门去虎后门进狼。早知道这样,那天你真不该坐方家的车!”

早知道——世事若有早知道就好了。秦昭昭想,早知道,当初她就不该坐方家的车,方清颖就不会有机会见到乔穆;早知道,当初她就不该参加方清颖的生日宴会,那样就不会认识孙良材;早知道,当初她就不该报这所学校,那样就不会和方清颖同学;早知道……如同生物链,一个个“早知道”链到最后——早知道她当初就不该生在长机,就不会从小就偷偷喜欢上和当地男孩子们完全不一样的乔穆。

千怪万怪,秦昭昭怪来怪去只能怪自己,怪自己管束不了那颗不听话的心。明知没有希望,还要抱以希望。结果那一点绿芽般的希望不但没能为她带来感情世界的春天,反而让她整个人如堕冰窖。

没有希望了,没有任何机会了。方清颖既然喜欢上了乔穆,乔穆的一切困难她想必都有办法解决。他外婆需要人照顾,她虽然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又有轻微洁癖,不可能替老人端屎端尿,但她可以请人照顾。方家家境那么好,请上十个八个人伺候外婆恐怕都不在话下。她这个任劳任怨的田螺姑娘,在高贵富有的天鹅公主面前,连最后一点优势也一败涂地。

不出秦昭昭所料,当她又一次去乔穆家时发现那个饶舌懒惰的保姆被换掉了,取而代之的竟是方家的保姆。这位保姆兰姨以前经常来宿舍帮方清颖换洗床具,她们宿舍的女生都认识。

乔穆说这是方清颖介绍给他的新保姆。原来那个保姆越来越不像话了,那天他无意发现她居然偷吃他买给外婆的补品。那些补品都不便宜,他自己处处节俭,省下钱买补品给外婆补身子。可现在看来,也不知到底是补了外婆的身子还是保姆的身子?他很生气地说了她几句,她倒比他的声音还大:“不就是吃了一点东西嘛,上海人真是小气巴拉的。每天照顾你家老太的屎啊尿的我多辛苦呀!吃点东西补一补也很应该吧。”

乔穆忍无可忍地要她收拾东西走人,再继续留她就更是助长她的气焰了。到时候,这个家真不知道谁是主谁是仆。

保姆走了,乔穆又得继续寻找新保姆。方清颖正好过来学琴,听闻此事,马上说:“我推荐一个保姆给你吧。她以前在我家做的,非常好的一位保姆。”

乔穆很满意方清颖介绍来的新保姆。兰姨爱­干­净,做事勤快。照顾人时又很细心。她是上海人,烧得一手地道的上海小菜,外婆吃得很高兴。而且她还能带猜带蒙地和外婆交流。她来了不过几天功夫,外婆就喜欢上她了。虽然脑部萎缩让外婆说话含糊不清,表达上有困难,但她只要一看到兰姨就会朝她一直笑一直笑。

乔穆对兰姨是十足十地满意:“前前后后换过那么多位保姆,现在总算找到了一位好保姆了。秦昭昭,这次真是要多谢你的同学方清颖。”

秦昭昭勉强一笑,机械地附和:“是啊,真是多亏她介绍了一个好保姆。”

方清颖的保姆兰姨据说年轻时嫁过一个男人,结婚好几年后都没有生养,后来查出是她的问题就被丈夫赶回了娘家。那时娘家父母已经不在了,哥嫂容不下她一个吃白食的,她就离开那个家做保姆养活自己。她的第一家雇主就是方家,替方氏夫­妇­带他们的独生女儿方清颖。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家也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来到方家后,完全把方家当成自己的家事事上心,把方清颖当成自己的孩子处处疼爱,疼爱之心甚至比她的亲生母亲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久而久之,方家也不拿她当外人了。方清颖曾经在宿舍说过:“我爸说了,兰姨就像亲妈一样把我带大,以后她就是我们方家的人。养老送终都是我们方家的事。”

兰姨在方家早已不被当成保姆看待了。方家另外还请了两位保姆,一位负责打扫卫生,一位负责洗衣做饭,她只管事无巨细打理方清颖的生活起居。现在方清颖把她安排到乔穆家来照顾外婆,根本就是把一个体己人放在乔穆身边。秦昭昭更加板上钉钉地确定她喜欢上乔穆了,否则兰姨不会过来帮忙。

这天秦昭昭在乔穆家是一个典型的客人,什么都不要她管,什么都不用她做,兰姨全部打理得井井有条。枯坐了一会,她就告辞离开了。

时令正入秋,满街绿荫开始泛黄或转红。一阵风过,有零星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落。秦昭昭的眼眶里也有泪珠想要挣落,她竭力把它忍回去,在心中反复对自己说:不要难过,乔穆本来就不是属于你的。这不算失去,有什么可难过的?

的确,这不算失去,因为她从来也不曾得到。但为什么,她的心却还是一阵又一阵不可自抑的难过?

[下接出书版]:

24

再一次在学校见到方清颖时,秦昭昭无端端心存回避之意。头一低,正想佯装没看见径直走开。却被她扬声叫住:“秦昭昭。”

方清颖走过来大大方方地看着她微笑:“为什么看见我掉头就走,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呀?”

她顿时一脸不自然,话也说得结结巴巴:“没有啊……我……­干­吗生你的气。”

“因为我主动接近乔穆呀!秦昭昭,听说你暗恋他很久了,现在我也喜欢他,你一定很不高兴吧?”

方清颖如此直率秦昭昭反倒有些尴尬:“你喜欢他,我……我有什么权利不高兴呀!”

“那就再好不过了,秦昭昭,我很喜欢乔穆。第一眼看见他我就知道是他了,他就是我心中幻想过无数次的那个人。在他之前,我从没对哪个男生心动过,唯独他给我这种感觉。我非常希望——能和他有共同的、长久的未来。”

方清颖的话说得凝重庄严,不是她往常那般什么事都轻描淡写的口吻。显然,这个出身良好心高气傲的女孩这一次是被丘比特之箭­射­中了。

“这些话……你不用跟我说的。我又不是乔穆什么人。”

“因为你认识乔穆在先,喜欢他也在先,按一般人的看法会觉得我是在跟你抢。恐怕你自己也会这么觉得,所以我才想跟你说清楚。秦昭昭,喜欢一个人没有先来后到之分。你喜欢他,不代表我就不能喜欢了。我也无意跟谁抢,只是因为喜欢,就情不自禁地想接近他了解他。我主动找他学琴,又让兰姨去他家帮忙照顾他外婆,想更多地了解他了解他的家庭。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在你眼里是不是耍手段,但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你相信吗?”

秦昭昭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相信,你没必要对我耍手段,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

对于爱情,方清颖是十分不屑于用手段的。她对自己非常自信,像她这样的女孩子配得起任何一个好男孩。秦昭昭不是她的对手,她知道自己的对手在哪里。

“听说乔穆以前有个女朋友,也是你的高中同学?他们为什么分手?”

秦昭昭没有隐瞒,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呢?她给方清颖添乱乔穆就能选择她吗?与希望擦肩而过后,她在难过中挣扎良久,终于又让自己恢复到往日那种不奢望的心境。她和乔穆是不可能的,做不成情人能够做好朋友也就足够了。而站在一个好朋友的角度,她不能不承认方清颖是一个很适合乔穆的对象。

听到凌明敏是因为要去法国留学而乔穆不肯同行,一定要留下照顾他外婆所以她才与他愤而分手时,方清颖微微摇头:“原来是这样,她是因为要去法国而放弃了乔穆。”

秦昭昭联想起来:“对了,你不是也打算明年去美国留学吗?”

“不去了。”

方清颖云淡风轻的语气,如同在说不去逛街了一般。秦昭脱口而出:“不去了?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乔穆。虽然很多人都说美国是天堂,但是在我心中,哪里有心爱的人,哪里就是天堂。何必非要漂洋过海去美国?”

方清颖的话,让秦昭昭连最后一丝想要妒恨她的心都没有了。她是一个懂得爱也懂得取舍的女孩,她爱上乔穆,她实在应该为乔穆感到高兴。尽管在她心底,还反复盘旋着一股青葡萄般的酸涩。

谢娅的甜蜜,与秦昭昭的酸涩恰好形成鲜明对比。她这段时间经常不在学校,因为欧阳浩租了房子,她总是在他那一待就是一整天。国庆长假七天­干­脆就看不到她的人影。秦昭昭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宿舍——谁伴明窗独坐,她共影儿两个。

去年谭晓燕趁着国庆假期来上海玩时,曾说过今年国庆让她去深圳玩。但是谭晓燕最近的情况不太好,她不方便过去玩了。

谭晓燕工作的那家广告公司年初以来效益明显滑坡,光景一个月不如一个月,到五月份时都发不出工资了。曾先生起初只说暂时周转不灵,工资延后再发。后来不单是发不了员工的工资,做大型户外广告时外请的工程队的钱也没办法结清,弄得公司门口三天两头总有民工来围着讨工钱。这对公司形象很不好,以至于有人想来谈生意一看这副不成体统的样子都掉头走人。没有生意就更加发不出钱,发不出钱又更加没有生意,恶­性­循环几个月,公司眼看着要撑不下去了。有点能耐的人不愿意吊死在这棵树上,都另谋出路去了。

陆陆续续走了不少人,谭晓燕一直没走,因为她知道以她的学历想去别家公司谋一份办公室的差事很难,还是希望公司能够挺过难关好起来,让她可以继续留下来工作。但事与愿违,七月底的时候曾先生突然不再露面,公司账面上的钱也一分不剩,他不声不响丢下公司这个烂摊子和一ρi股的债跑了。

公司几乎被一帮愤怒的民工给拆了,谭晓燕和几个一直在坚待的员工原本还想搬点值钱的东西权当自己被拖欠了几个月的工资。哪里还轮得到她们呀!民工们早哄抢一光了,连桌子椅子都扛走了。

谭晓燕就这样失了业,又开始奔波于人才市场。她希望自己还能有上回误打误撞的好运气,可以又一次被一位“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老板看中。所以壮起胆子决定无视招聘单位上关于学历的要衣,依然勇敢地投去自己的简历。她复印了无数简历投了无数公司,可谓遍地撒网,却一直没有网到任何机会,面试的电话都没有等到一个。找工作找了足足一个月,这一个月她坐吃山空,心越来越慌。最后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修改自己的求职目标。

原本她只想找深圳市内的公司落脚,不拘规模大小。但一再碰壁后,她不得不把目标放向深圳关外的工业区。那边的工厂找办公室文员一般对学历的要求不会太高,中专职高都可以,反正能做事就行。修改目标后,谭晓燕终于在关外一家港资厂找到了一份总务文员的工作。包吃包住月薪一千,工资待遇和工作环境都不能与之前的广告公司相比,但也没办法,她想先做着再说吧。

谭晓燕由深圳市内“沦落”去了关外,秦昭昭还怎么过去玩?一来没有住的地方,她们厂宿舍不准员工带人进去住宿。二来就算让住,住在关外也没啥好玩的,每天从关外进市区去玩的话就得在公车上摇晃一两个小时。又费钱又费时间。算了,她还是不过去给她添乱了。

谭晓燕的工作找得这么困难,秦昭昭不由也为自己明年毕业后的就业担起心来。在上海找工作的难度比起深圳会只多不少,她的大学生身份虽然说起来比谭晓燕的中专生要好听一些,却也占不了多少优势。大学扩招后,曾有人不无揶揄地说过:“现在的大学生就像大白菜一样不值钱了。”

秦昭昭读初中的时候,大学生还是公认的天之骄子。可是不过几年光­阴­,大学生就迅速贬值到与大白菜相提并论了。她没能赶上大学生风光无限的黄金时代。如今除非是名牌大学毕业生还有点竞争力,普通一本大学的学生都不能算什么了。

徐瑛和章红梅的男友据说都是复旦高才生,都将百分百被保研。她俩“夫唱­妇­随”地决定也考研。到了大四,准毕业生们的前途无非是三条路:要么考研;要么出国;要么就业。她们选择考研,既能和男友一起继续校园爱情,又能暂缓就业压力,而读个几年研究生后也能在人才市场更具竞争力。实在可谓一举三得。

秦昭昭没有想过考研,父母供她在上海读这四年大学已经相当吃力,如果还要继续读下去,岂不是增加他们的负担吗?毕业后还是早点参加工作赚钱,让­操­劳半辈子的父母也享享她的福。

谢娅和秦昭昭同样没有考研的打算,原因也和她一样。她说父母供她读书供了十几年,不想再让他们那么辛苦。

国庆长假后,谢娅容光焕发地回到宿舍,恋爱中的女孩就是显得格外漂亮。秦昭昭半真半假地抱怨了她几句“重­色­轻友”之类的话,她只是笑:“你就抓紧时间骂我吧,等我搬走了你可就骂不着了。”

谢娅是回宿舍收拾东西的,她准备搬去和欧阳浩一起住了。秦昭昭不难猜出七天未归的她一定是和欧阳浩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突破。

“你们……那个了?”

这个问题其实根本不必问,但秦昭昭还是忍不住问了。谢娅脸颊晕红地点点头,并悄声说:“那个……真的很美好。”

谢娅没有详细告诉秦昭昭“那个”究竟怎么个美好法。她只说当初在会所兼职时她之所以坚持不陪客人出台,就是想把自己的第一次留给自己喜欢的人。而不是由那些皮肤松弛眼角打褶的大叔在她最美最好的青春一页上打上烙印。现在她和欧阳浩一起完成了这重要一页的书写,她的满足和快乐洋溢在眼角眉梢。让秦昭昭无端端地生出满怀怅惘……

谢娅搬走了;方清颖早就不住宿舍了;常可欣忙征婚忙翻了天,几乎每天都要和不同的征婚对象见面,也鲜少来宿舍露面;章红梅和徐瑛两个也一起租房住到校外去了,说是考研复习更安静。原本住着六个人的宿舍,如今只剩下秦昭昭孤家寡人一个,怪寂寞冷清的。

深秋时节,露愈重,霜愈浓,冬天一步步走近了。

立冬那天,秦昭昭得知了乔穆的姐姐乔叶去世的消息。那天是周末,她像往常一样打电话回家跟父母说说话,结果她妈妈告诉了她这个噩耗。她说乔叶前几天就因为病情加重住了院。拖到今天实在不行了,上午十点多钟时间咽的气。当时圆圆还在学校上课,她爸赶紧打发人去接她来见她妈最后一面。可怜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

“听说乔叶临死前求方正平以后不要再娶,她不希望圆圆有后妈,怕孩子会受委屈。可是方正平还不到四十,还有大半辈子要活呢,怎么可能不另娶一位呢?我想这事他恐怕很难做到。”

的确很难,三四十岁的男人没个老婆则家不成家,方正平的丧妻之痛早晚会过去,日后若能遇上合心意的女人再娶一个也不为过。圆圆的命运,就全在这个后妈好或不好了。话又说回来,即使是好又怎样?穆兰当年也不算是个恶毒的后妈,但乔叶就是怨恨她,觉得她和她的儿子抢走了她父亲对她的爱。后母也难当啊!

乔叶的死虽然是早能预料到的事,但死讯真的传来,秦昭昭还是难以抑制的震动和难过。虽然她与乔叶并不熟悉,更无私交,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难过。尤其是想到可怜的圆圆时,那种难过加倍滋生。因为圆圆让她想起了当年同样遭受丧母打击的乔穆……

用颤抖的手指,她给乔穆发了一则短信,简洁的七个字:乔叶今天去世了。

看完短信,把手机塞回裤袋时,乔穆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乔叶去世了——这个他曾经十分仇视与憎恨的异母姐姐终于死了,他就算不感到解气或高兴,起码也该无动于衷吧?可是为什么,那条短信落入他眼中时,心会蓦地一震,双手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乔穆不承认自己是因为难过。他怎么会难过呢?乔叶与他虽然名为姐弟,但根本没有姐弟的情分。父亲在世时,他们的关系就很淡漠。父亲一死,更是撕破脸皮翻目为仇。他对这个姐姐没有爱,所以她的死不会让他难过,他只是——心陡然间觉得很乱。

乔叶死了,她这么快就死了。爸爸死了,妈妈死了,现在连这个他已经发誓不认的异母姐姐也死了。乔家曾经的一家四口先后死去三个,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乔家只剩他一个人了,这个认知让乔穆感到一神彻骨的悲哀与伤感。

这天晚上,乔穆坐在琴前反复弹奏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惊涛骇浪般的琴声响彻整间屋子。弹着弹着,他不可抑制地泪流满面。

25

寒假前,乔穆给秦昭昭打电话,问她打算买几号的火车票回家过年?

“我也要买票回家,方清颖说她能帮忙买到卧铺票。我想你这时候买车票也很费劲的,让她顺便买两张,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走。你看行吗?”

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行!当然行!”

自从方清颖认识了乔穆以后,秦昭昭就很识趣地不再老往他家跑了,也很少和他联系。她是田螺姑娘,他需要她的时候就会从壳里跑出来;他不需要了,她就静静地缩回壳中。

只有很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人,才会这样全心全意、无怨无悔地付出。爱就是这样的无悔付出,无法评价是对还是错?情之一字、毫无道理可言。

的确,每年寒假回家过年,买年票是秦昭昭最头痛的事情。春节前后的火年票一票难求哇!好不容易买到一张无坐票就要烧香拜佛了,坐票根本不敢奢望,更遑论卧铺票。而她也不会买卧铺,要几百块一张实在太贵了。十几个小时也不算太久,咬咬牙也就站到家了。就是车厢里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一节节人满为患的火年厢好比一罐罐人体罐头,胖子能挤成瘦子,瘦子能挤成排骨。她怵的还是这个挤,有一回硬是挤得她想上厕所都去不了,拥挤的人群直堵到厕所门口了。

现在乔穆打来电话说能帮她买一张卧铺票,虽说她有点心疼钱,但是他能想着她买火车票的不易,还能和他一起回家,这双重的欣喜让她把钱的事撇在了一边,卧铺票贵一点就贵一点吧。

欣喜过后她有些疑惑,乔穆今年怎么又要回小城过年。在小城他已经没有亲人了。对此他答得很简单:“有些事要回去处理一下。”

拎着行李在火车站会合时,乔穆坚决不要秦昭昭给的票钱。说她以前帮过他不少忙,这张车票就算他请她了。她还想推辞,他很认真地看着她:“你当不当我是朋友?当的话就别再提钱的事。”

秦昭昭马上乖乖闭嘴,她怎么能不当乔穆是朋友呢?做他的朋友,已经是她的最后立足之地。

秦昭昭还是头一回坐卧铺车厢,真是比硬座车厢舒服多了。一张中铺一张下铺,乔穆把下铺让给她,他爬上中铺睡觉。十几个小时的车程他几乎都在睡觉。白天秦昭昭睡不着,半倚半躺在铺位上和谭晓燕短信聊天。她知道她正和乔穆一起乘火车回家,­性­急地打来电话,未语先笑:“你是不是特享受这次回家的过程啊?”

乔穆就睡在上头呢,秦昭昭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是,以前回家我总嫌火车开得不够快,现在我却希望它能开得慢点再慢点。”

“昭昭,你还那么喜欢他,那你和他到底有没有机会呀!”

她老老实实地摇头:“没有,他身边一直有比我要优秀的多的女孩子。”

“那你就实际一点,正正经经找个男朋友吧。昭昭,过了年你就二十二了。是时候找男朋友谈恋爱了。”

“晓燕,你不要一有了男朋友就在我面前摆一副大人样啊!你也不过才谈了几个月的恋爱罢了。”

谭晓燕笑嘻嘻:“我有,你没有,我就有资格说你。”

谭晓燕去了深圳关外那家港资厂后红鸾星动。厂里大大小小几个部门的主管,凡是未婚的都动了她的念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最早发动攻势的是财务部主管,他是广东佛山人,算半个本地人,工资也高,原本应该最具优势。可是他却败在年龄上。因为他已经三十五岁了,原来比谭晓燕大了十四岁,她当然看不上这位大叔,哪怕他薪水再高也无济于事。她可不是那种偏爱成熟男士的女孩,她就喜欢年轻、活力十足的大男孩。

所以厂里一­干­年纪老大不小的主管们统统被她闪了腰,她不理会他们的献殷勤,喜欢上了装配车间的一位组长成杰。成杰是四川南充人,比她大五岁。长得高高大大,一张白净的国字脸,一头茂盛的短发,说起话来声音洪亮,走起路来脚步轻捷,倍儿­精­神的一个小伙子。厂宿舍楼前有个篮球场,他经常下班后和一帮工友在篮球场上生龙活虎地打着球,总有不少女工来捧场,替他们喝彩鼓掌。在这家工厂,成杰也算是一位公认的帅哥,很受女工们的欢迎。

而谭晓燕亦是这家工厂男工们公认的美女。她平时在办公室上班,很少会下到车间。偶尔下来走一趟,穿过车间去到生产部送什么资料或文件时,背后总会有男工扯开嗓门叫她:“阿燕——”

广东人的习俗,喜欢在别人名字最后一个字前加一个“阿”字来称呼,呼起来省事又亲昵。

起初听到有人叫她,谭晓燕会站定回头,以为谁有事要找她。左顾右盼,却发现没人对刚才的呼声负责,目光所至处,每一个男工人都在窃笑。后来她渐渐明白,他们叫她,并不是有什么事要找她。只是看见漂亮的文员小姐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忍不住想叫一叫她。她一回头,就又多看了她一眼。

说真的,谭晓燕不反感他们的注目礼和他们的呼声。而且每回路过车间,她都有一种公主般的感觉,因为那一双双欣赏与爱慕的眼睛。

她和成杰恋爱后,很多男工人都羡慕死他了,而她也是不少女工们羡慕的对象。在大家眼中,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

谭晓燕和成杰的恋爱,秦昭昭得知后又替她高兴又替她不放心,因为她由此及彼地联想到小丹姐姐。小丹姐姐找的对象也是四川人,周大妈曾表示担忧,因为女儿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没有娘家人在身边怕到时候会被人欺负。

秦昭昭的这个担心一说出来,谭晓燕笑得不行:“不是吧,你怎么跟我妈似的。她听说我找了一个四川男孩也这么说。”

谭妈妈也有着和周大妈相同的担忧,看来在女儿的婚事方面天下母亲的心都是一般无异的。

“她希望我回家找一个对象,可是我在外面打工,怎么回家找啊!在厂里认识个合适的,难道就因为地域问题拉倒吗?”

谭晓燕认准成杰了,谭妈妈也没办法,就让她过年把小伙子带回家让大人过个目。今年春节,谭晓燕要和男朋友一起双双把家还了。对此秦昭昭挺期待的。

以往度日如年的十几个小时车程仿佛一眨眼就结束了。秦昭昭听到广播中告知的下一站就是家乡的小城时,都不禁心生惆怅: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乔穆翻身下床,洗了一把脸回来和秦昭昭一起坐在下铺。两个人看着窗外不断飞掠而过的崇山峻岭,有一塔没一塔地聊着天。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方清颖的印象,他淡然道:“她以前有基础,学琴上手挺快的。”

他这是纯粹只从老师的角度看待她了,显然凌明敏之后,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那么快接受别的女孩子。

秦昭昭无端端心里一松,语气也轻快了几分:“对了,你这趟回家过年如果有时间来我家吃顿饭吧。反正长机你也好久没回去了,正好回去看看。”

话说完后她突然觉得不妥,让乔穆回长机看什么呢?长机于他,虽然曾是故居所在,是童年生活过的地方。但是他以前住的老屋现在是方正平的家,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而且那间老屋还有着他与乔叶撕破脸皮姐弟反目成仇的不愉快记忆,回长机绝不会是一件能令他愉快的事。

乔穆倒没有直截了当地拒绝:“到时候再说吧。”

火车鸣笛进站了,中途站靠站停车不过短短几分钟,他们抓紧时间下车。乔穆背上自己的旅行背包后再替秦昭昭拎着她的行李箱,她只要背着小背包跟着他走就行了。在上海读了几年书,来来回回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拎着行李挤火车。这是第一次,有个男生可以让她依靠,让她不必再吃力地拎着行李箱上车下车。如果他是她男朋友该多好呀!可惜不是。

出站时,很意外地他们在检票口清见了凌明敏。她原来也同坐这班车回小城。在上海火车站进站时没发现她,在小城出站时却遇上了。因为上海起点站进站的人实在太多,而中途车站下站的人却不多,所以更容易发现熟悉的人。

凌明敏也看见了他们,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故作大方地打招呼:“这么巧,你们也坐这趟车。”

乔穆看着她,眸中神­色­复杂:“是呀,真巧。对了,你出国留学的事办得怎么样?还顺利吗?”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就管你外婆去吧。反正这世界上谁也没有你外婆重要。”

年轻女孩终究还是沉不往气,没办法将大方姿态坚持到底,说上几句就动了气。扭头看着秦昭昭她面带讥笑,“秦昭昭,看来你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偷偷暗恋了乔穆那么多年,现在总算有了一个结果,你是不是很开心啊?”

对乔穆的玫瑰­色­心思,秦昭昭多年来一直隐秘地藏在心底,从来不敢在他面前有丝毫流露。不意凌明敏这下当着他的面挑明说破,她整张面孔一下就红到耳朵根,窘得结结巴巴:“我……没有……”

她想解释她并没有和乔穆有什么结果,但凌明敏已经不想听了。这时都出站了,有人开车过来接她,她上车自行离去。乔穆沉默地站在一旁,因为凌明敏刚才的话她都不敢抬眼看他,一张脸火辣辣地烧着。被他知道她一直在暗恋他,她又羞又窘。

好在有一个出租车司机围过来拉客,打破了这难堪的局面,乔穆和一位司机谈好价钱,让他把行李拎到后备箱,然后过来轻轻一拉一直在罚站般低着头站在原地的秦昭昭:“走吧,上车回家。”

一路上乔穆闭口不提出站时发生的事,秦昭昭更加不提,只是一张脸红得经久不散。

寒假在家,秦昭昭老是被妈妈嘀咕她的个人问题,“昭昭,学校如果有合适对象可以谈一个了。你过完年虚岁就二十三了,也不小了。还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这怎么行。”

在长机这种半城半乡的地方,女孩子到了二十二三岁就该有个可以谈婚论嫁的对象了,如果这个年纪还没找到合适的男朋友,会有人说闲话的:“二十几岁了还没找男朋友,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所以秦妈妈提醒女儿要找男朋友了。以前她唯恐女儿早恋,现在又唯恐女儿晚恋。谁让在中国女孩子谈恋爱早不得也晚不得,非得掐在那个点上,否则就会被人说三道四。尤其在长机,女孩子过了二十五岁还没有嫁人,那就是“女大没当嫁”。这样算来,秦昭昭只剩下两三年的时间。这两三年里认识合适的男孩子并谈上一两年恋爱互相加深了解与感情,一切顺利的话就正好赶在二十五岁前结婚。也就是时间不等人了,再不赶紧谈个男朋友没准就会被拖成大龄女青年一个。这让秦妈妈不能不为女儿着急。

秦昭昭敷衍了事,“知道了。”

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秦昭昭还没有认真想过呢,她觉得结婚生子还是很遥远的事。毕竟她才过二十一岁生日不久,还是鲜花绽放的年龄,又没有两情相悦的男朋友,哪里就会去考虑结婚的事,更不用说为了结婚而赶紧找对象了。更何况她心里还始终装着一个人。

秦妈妈意犹未尽地还想多说就句,秦昭昭赶紧脚底抹油往外溜:“妈,我去谭晓燕家了。”

谭晓燕趁着春节假期把成杰带回家见父母了,谭氏夫­妇­都对小伙子比较满意。不过因为他们都还年轻,结婚一事暂且不提。谭妈妈私下里要女儿好好“考核”一下未来女婿,同时也反复叮嘱:“没结婚前千万不要乱来啊,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

长机地区红机地区这类城乡结合部,风气还比较保守。虽然新世纪里未婚同居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做父母的教女儿还是一如既往,告诫她们不要和男人发生不该发生的关系。当然听不听就全在各人了。谭晓燕还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严格恪守妈妈的教诲。同时成杰也是个老实人,从没提过什么逾矩的要求。

在谭晓燕家,秦昭昭听她说了很多她和成杰谈恋爱的事情。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怎么日久生情的;重点说到了第一次的亲吻。当时成杰对她表白了他喜欢她,然后俯身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那一下,她像触电一样全身都麻了。

秦昭昭还没有过被异­性­亲吻的经历,听着谭晓燕绘声绘­色­地描述,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向往。什么时候她也能得到这样一个情意绵绵的吻?何年?保月?何日?来自何人?她不知道,只能在深深的怅惘中等待命运的揭晓……

26

回到小城后,乔穆一直没有再和秦昭昭联系。凌明敏说穿了她喑恋他多年的事,他可能想跟她保持距离吧?所以刻意不再联系她。她也鼓不起勇气给他打电话。

直到大年初一,她才收到乔穆打来的拜年电话。他还打算来她家拜年,问方不方便。大年初一在小城一般都是走亲戚拜年的日子。所以乔穆会事先问一下方便与否,怕她家没人在。但是秦氏夫­妇­的亲戚都在乡下,路途遥远,春节基本上很少举家下乡。

乔穆特意来秦家拜年,秦氏夫­妇­像接待贵宾似的接待他。他们都几年不见他,异口同声地说他长高了,长成了大小伙子一个。秦妈妈还一时嘴快:“越长越像你妈妈了。”

乔穆眼睛一黯,­唇­角的笑容也有些勉强了。

乔穆没在秦家待多欠,虽然秦昭昭和她父母都一再留他多坐一会儿,吃了晚饭再走。他还是谢绝了:“我今天傍晚的火车回上海,实在没办法留下吃饭了。”

秦昭昭大吃一惊:“今天才大年初一,你就回上海?”

“嗯,我回来办事的,事情办完了就走。上海虽然有兰姨在,但外婆一直看不到我也会闹的。”

秦昭昭还曾经想过寒假结束后或许又能和乔穆一起返回上海,可是没想到他居然提前离开。一时好失望,却还要强捺着失望的心情微笑:“那——一路顺风。”

秦昭昭送乔穆出门,一直送到厂家属区的大马路上。马路一侧就是“中南海”的院门,乔穆经过时脚步放得很慢。他还抬头张望了一下三楼那个熟悉的阳台,眼神中有着难以形容的悲哀与伤感。

秦昭昭在一旁轻声说:“圆圆和她爸爸不在家,他们今年去了县里她爷爷家过年。”

乔穆没说什么,闷闷地低下头继续前行,一直沉默着走到公交车站,才深深叹口气:“我家的房子我已经卖掉了,以后恐怕很难得才会回来一趟。长机……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回来。”

乔穆这趟回乡是专程来卖房子的。他的户口在上海,将来的发展也在上海。小城的房子留着没什么用,一直白白空着不住人对房子也不好。舅舅、舅妈早就劝他卖掉,他之前总也舍不得,现在终于下定决心了。

一回小城他就联系房产中介公司发布售房信息,因为他那套房子地段不错,面积适中,家电家俱一应俱全,价钱又合理,很快就有人想买,年底很多在外地打工的人腰包鼓鼓地回乡解决住房问题,他的房子就被一对三十来岁的打工夫­妇­看中了。他要求办理房产证过户手续时十五万购房款一次­性­全部付清,他没时司一笔一笔来收分项款项。他们爽快地一口答应。

办完手续付清款项交出房子,乔穆离开原本属于自己的家时心里有一神刀割般的痛楚,视线也不由自主地模糊。这套老房子曾经是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啊!在他身后,是那对夫­妇­满足的声音:

“老婆,辛辛苦苦打了这么多年工,现在终于有咱们自己的家了。”

“是啊,终于有自己的家了!明天我就去妈家把牛牛接过来。咱们一家三口在自己家里好好过个年。”

他们的对话,让乔穆心里的痛楚更甚。为什么别人一家人可以在一起好好过年,他却再也不能与父母过上团圆年?想见父母,他只能去墓地。

大年三十这天,在小城有给先辈上坟祭祖的风俗。公墓里,来扫墓的人络绎不绝,大都是拖儿带女一大家子,锄草的锄革,上供的上供,烧纸的烧纸,求祖先保佑一家大小平平安安。唯独乔穆独自一人。他带了很多纸钱在父亲的坟前焚化,一摞摞黄|­色­纸钱在火焰中化为灰白的烬,风一吹,漫天化雪飞。灰烬飘入他的眼,满眶蓄了良久的热泪终于纵横交错地淌满一脸。

乔穆走后,秦昭昭一直心情很低落,­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大年初五那天高中老同学聚会,于倩打电话来叫参加,还兴致勃勃地问起她和乔穆的事情:“刚听叶青说你在上海跟乔穆谈上了,真的假的?赶紧过来跟我们坦白交代。”

叶青的消息显然是来自凌明敏,而且这么快就传给了于倩。就冲这句话,原来就没心思参加聚会的秦昭昭更加下定决心不去了。她可不愿意过去被人围着“三堂会审”。不但聚会她没去,还特别交代父母如果再有老同学打电话来找她都只说不在。她实在不想去满足别人的好奇心。

就这样,秦昭昭寒假期间刻意避开了高中老同学见面。直到假期即将结束,她准备出发去上海前进城采购一些物品时,意外在马路上偶遇了周明宇。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由家里安排花钱上了市里一家专科学校,混上几年换张文凭。他正挎着一个时髦女生一起压马路,看见她大呼小叫走过来:“秦昭昭,居然遇上你了。你现在可不得了。在上海读了几年书也像上海人一样眼睛长在头顶上,同学聚会请你都请不到。”

这误会——秦昭昭涨红着脸:“没有,真的没有。那天……我不大舒服,所以就没去。”

“真不舒服还是假不舒服呀!难得木木今年回来过年,也抽空来参加了同学聚会。可你居然没来,让他挺失望的。”

林森回来了,秦昭昭怔了怔:“林森他复员了?”

“木木没有复员,他小子考上军校了。至少还得在部队­干­上十年八年呢。”

林森考上军校了,这个消息真是令秦昭昭意外。她还记得高中时他对读书的毫无兴趣,没想到去了部队居然会复习功课考军校。

周明宇说林森参军到了福建后被分配去守海岛,岛是荒岛,没有居民,只有一个连的人马在此驻守。在海岛当兵的日子他因为表现良好被领导推荐考军校。这样难得的机会,他当然知道要好好把握。虽然中学时期他对书本没兴趣,只知道钻游戏机房网吧等地方玩得乐不思蜀。但守岛军人的生活几乎与世隔绝,岛上什么娱乐场所都没有,他有玩的心都没有玩的地方,便静下心认真复习预备考试。他就这样考上了军校。

“这小子在海岛当了几年兵晒得活像非洲黑人,那天聚会大家都差点儿认不出他了。不过叶青夸他现在很有军人范儿。”

秦昭昭想像不出来林森现在的“军人范儿”是什么样子,毕竟学生时代他是那样一个没正形的捣蛋鬼。倒有几丝后悔没去参加那个同学聚会。她还是很愿意见见他的,可惜却错过了这次重逢的机会。周明宇说,林森已经在前几天离开小城返回军校去了。不过他有他的联系电话,可以给她。

“他们军校管理很严,学员不准用手机。所以他只留了他宿舍的座机号码,说晚上和周末打比较好。”

秦昭昭虽然把周明宇报给她的号码存进了手机,但她知道自己会打电话给林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经年未见,打过去跟他说什么好呢?何况她与他原来关系就尴尬。如果同学聚会上见个面,一大堆人在一起嘻嘻哈哈,还可以从容几分。私下里单独地与他通电话,她一定会紧张,会说不出一句顺溜的话。

林森的电话号码,因此一直只是安静的睡在秦昭昭的手机中,宛如冬眠。

大四下学期开学了。

这个学期基本没有课了,大四学生们都在各忙各的,宿舍已经十室九空。有准备考研的,有计划出国的,更多的人还是奋力奔走在求职就业这条路上。秦昭昭也开始四处参加招聘会投简历,希望能在毕业前锁定一个有意向的签约单位。

第一次去参加大型招聘会时她的感受只能用“震惊”二字来形容。招聘会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到恐怖的程度。只有春运期间人潮汹涌的火年站方能与之比拟。她根本没办法一家家招聘单位去细看去了解,只是身不由己地被人潮推着走。竭尽全力在无数森林般高高举着简历表的手臂缝隙中塞进去一份自己的个人简历。这样塞进去的简历有没有用处,她全然不可得知。

好不容易从招聘场内挤出来后,她头发散了,衣服乱了,原来擦得锃亮的鞋面上全是重重叠叠的鞋印。刚才那种拥挤不堪的场面她都不知道被别人踩了多少脚,而自己又踩了别人多少脚。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字——乱。乱极了,有不少小偷趁着这股乱劲浑水摸鱼,时不时就有哭丧着脸的求职者来找保安求助,不是钱包被偷了就是证件不见了。钱丢了都是小事,证件丢了就很麻烦。保安很内行地让他们去门口垃圾筒里找找看。

这一次招聘会秦昭昭白白挤了一场,到头来没有一份简历得到招聘单位的回音。她投出的简历应该全部进了废纸篓吧?又打起­精­神先后参加了几次类似的招聘会,但屡战屡败。她屡屡败北之际,班上却有不少上海学生顺利地签妥了工作单位。本地生自有本地生的优势,生于斯长于斯几十年,关系门路当然比外地生多,找工作也自然比外地生容易。便何况很多企业招聘时都优先考虑有上海户口的学生,不服气的外地学生再怎么嚷嚷不公平也没用。

同是外地生,谢娅比秦昭昭幸运,男朋友欧阳浩给她联系了一家有业务来往的公司做秘书,不用去挤人才市场活受罪。她说会帮她留意看有什么合适的工作,她很感敷,却也不敢寄予什么希望。想找份合适的工作有多难,她已经深有体会了。

人才市场人才网站人才报刊,秦昭昭每天花费大量时间留意这些地方的招聘信息。简历雪花般飞出去,得到的回音却寥寥无几。她不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专业也不热门,加上应届毕业生又没什么工作经验,这样的求职简历往往在人事部门初筛时便淘汰了。即使偶尔得到了几次面试通知,她也很倒霉地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拒。

秦昭昭印象中最深的两次面试发生在同一天。那天上午她在某电子公司应聘经理助理,下午去某台资企业应聘文秘。这两家公司不约而同地问到了她对薪酬的预期要求,在电子公司,她按平时在人才报上看到的经理助理招聘薪资报了一个数字。结果那位人事经理皮笑­肉­不笑:“你才刚刚毕业就想拿这个薪水,这薪水起码要有三年以上工作经验才差不多。年轻人,心不要太大了,谦虚一点比较好。”

经理的态度,让秦昭昭知道这次面试十有八九没戏了。吸取教训,下午在那家台资公司再次被招聘的考官们问及薪酬要求时,她表现得很谦虚,报了一个比较低的数字。结果考官的脸­色­照样不好看:“你们大陆的人就是没底气,对薪水的要求这么低,很明显对自己的信心不高。”

两次面试铩羽而归,秦昭昭郁闷极了。这薪酬要求怎么这么难报哇!报高了人家说你不谦虚,报低了人家又说你不自信,这也太让人为难了。

一而再地求职受挫,秦昭昭的自信心几乎降到零。找工作就是一个自信心不断遭受打击的过程,一次又一次的面试失利,招聘官们不屑一顾的眼神与口吻,会让人产生一种“我难道这么差嘛”的感觉。秦昭昭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废物了!不然何以面试的几家公司都拒她于门外?辛辛苦苦寒窗苦读十二年,还自以为满腹学识,到头来人家根本不用正眼瞅你。

工作找的这么不顺利,周末打电话回家时,父母问起这方面的事她都不想回答。免得他们担心,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地岔开话题。几次三番后,父母想必也猜到了几分。这天她爸爸接电话就直截了当地问她工作是不是不好找?还很自责地说:“都怪爸没本事没能耐,不能帮你找个好工作,让你一个人在上海找工作找的那么辛苦。”

因为找工作的事秦昭昭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气,但都从没掉过眼泪。这会儿爸爸充满自责的声音和话语,却让她的眼睛突然发酸。不懂事的年纪里,她曾经抱怨过父亲的无权无势,嫌弃过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岗工人。但是父亲再怎么没用,作为女儿的她都一直在享受着他毫无保留的关爱与付出。

秦爸爸叮嘱女儿,找不到工作别着急,慢慢找,功夫不负有心人,总有一天会找到的。在慈爱流露无遗的父亲面前她不由得像小女孩似地撒了一个娇:“爸,那我要是一直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没关系,要是实在找不到就回家,爸还养得起你,家里怎么都少不了你一口饭吃的。”

眼泪瞬间如大雨滂沱,不受控制地沿着秦昭昭的脸颊往下掉。

虽然,她的爸爸不像别人的爸爸那么有钱或有权;但无论他是穷爸爸还是富爸爸,在她心里他永远都是一个无人能够取代,百分百的好爸爸。

27

秦昭昭找工作找的焦头烂额时,乔穆打来电话说有份工作要介绍给她。他有位学生的爸爸开了家建材公司,前两天办公室刚走了一位文员小姐,正要找人补上。

“我已经把你的情况跟他详细说过了,他让你明天去面试,应该问题不大。虽然他的公司不是什么大公司,不过现在工作不好找,有差不多的就先做着吧,以后慢慢找好的。你觉得呢?”

秦昭昭当然觉得好,乔穆给她介绍工作她怎么会拒绝呢?他会开口向学生的爸爸推荐她去面试,她开心极了。她知道他不是爱管别人闲事的人,却把她的事放在心上,他这算是关心她吧?一念至此,心怦怦跳动。

面试非常顺利,建材公司的人事部经理可能是被老总叮嘱过的缘放吧,只简单地问了秦昭昭一些基本情况后就当场拍板录用了她。公司的待遇还行,一天八小时工作制,有双休,交三金,包工作餐,两个月试用期内一千二,试用期满后可以拿一千五。基本条件算是不错了,就是不包住宿这点比较麻烦。在上海租房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呀!不过总体来说,秦昭昭还是比较满意了。

面试出来后秦昭昭马上打电话给乔穆感谢他。他很客气:“没什么,你以前帮过我那么多,现在有机会我能帮到你当然要帮。”

这话听起来有点“还人情”的味道,秦昭昭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以前她为乔穆所做的一切,并非是指望他日后能知恩图极。她不能不感到难过。

面试成功的喜悦悄然散尽,秦昭昭突然觉得这份工作也不是那么好,还得自己想办法找住处。人事部让她次日就去上班,她都不想去了。她当然不承认是在赌气,给自己找理由:反正毕业还有几个月,工作还有时间慢慢找,说不定能找到更好的单位呢。

就这样,秦昭昭放弃了一份唾手可得的工作,继续奔波在求职大道上。乔穆得知她没去建材公司上班又打了电话来问怎么回事。她竭力若无其事,“没什么,他们不包住我觉得不方便,所以就不去了。不好意思,让你替我费心了。”

电话里乔穆没有多说什么,过几天方清颖却意外地来学校找秦昭昭,说她爸的贸易公司正好招人,待遇好,包食宿,年底还有年终奖。同学一场,她想把这个机会留给她。

秦昭昭和方清颖在大学期间并非私交甚笃的朋友,这样一个大馅饼怎么会那么好掉在她头上呢?她大可以把这份工作给其他有交情的同学。但她偏偏来找她,不用说一定是乔穆从中起的作用。乔穆这么一而再地想解决她的工作难题,是不是觉得这是他报答她的最好机会?

方清颖倒也坦白,“乔穆最近一直在帮你留意招聘信息,他说你以前帮过他很多,所以他现在也想帮帮你。他想帮你,而我想帮他,所以就在我爸公司替你找了一个职位。我不需要你领我的情,你能领乔穆的情就好了。希望你不会拒绝。”

秦昭昭勉强一笑:“乔穆他……真是太客气了,其实我以前帮他也不是想要他回报什么的。”

“话虽如此,但是如果他不为你做点什么心里始终过意不去。秦昭昭,这也是乔穆关心你的一种方式。你何必那么见外,非要想到回报不回报的问题上去呢?”

秦昭昭沉默不语,方清颖也不要求她当即表态:“要不你先考虑一下吧,过几天再答复我。”

谈完工作的事,她还有事情要问她:“听说你和乔穆从小就认识,他家的情况你一定非常了解。他为什么一个人带着外婆住?他父母是不是已经去世了?”

秦昭昭一愣:“乔穆没告诉你吗?”

方清颖摇头,模样有几分气馁:“乔穆现在还只把我当他的学生,几乎从不和我谈他的私事。很多事情还是兰姨闷他外婆才问来的。但是他外婆已经脑筋糊涂了,话说的颠三倒四不清楚。时而说他妈妈还在江西Сhā队,时而又说他妈妈出车祸死了。到底怎么一回事呀?”

“乔穆的父母已经在他考上大学那一年双双车祸离世。这桩伤心事他不愿意提,你也千万不要去问,免得让他难过。”

秦昭昭没有具体回答方清颖的问题,乔穆不愿意说的事,她也会为他守口如瓶。乔穆对方清颖的持保留态度让她心里有一点小小的欢喜。同时,她还为自己与乔穆的经年相识而喑生欢喜。多好,她从小就认识他,他的身世,他的家庭,他的­性­情,他的人生际遇……她都再了解不过了,熟悉他就如同熟悉她自己。哪怕是凌明敏,也不如她对他的了解之全面之彻底吧?毕竟她与他中学时才认识。

秦昭昭终究还是婉拒了方清颖的“美意”,没有去她爸爸的公司上班。继续网上网下地四处求职。

谭晓燕打电话来关心她的工作找得怎么样,得知在上海找工作还有“本地户口优先”这一条时,十分愤愤不平:“上海这地方就是这么排外,什么都优先照顾本地人。昭昭,你不如来深圳找工作好了。深圳才不在乎什么本地人不本地人,严格算起来,这儿几乎就没有多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深圳就是全靠外地人才发展起来的城市。而且深圳的收入不比上海低,消费却不像上海那么高,还有深圳的气候也比上海好。你不是老说上海的冬天多冷多冷嘛,就别在上海待了,来深圳找工作吧。有我在你只管来,我管吃管住一直到你找到工作为止。”

有谭晓燕这样的朋友,秦昭昭知道是自己的幸运,她真是把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一样上心。而她对上海深圳两地做的比较分析也都颇为中肯。深圳其实并不比上海差,虽然它不如上海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但这座年轻的现代化都市自有它朝气蓬勃活力焕发的一面。加上南方海滨城市得天独厚的气候,深圳四季如春风景如画,以她这样畏寒畏冷的体质,去深圳生活再合适不过了。

虽然来到上海四年了,但对于这座城市秦昭昭至今还有些无从适应。上海的生活节奏太快,上班族们一个个走在马路上脚步都快得像要飞起来似的;上海的物价也太高,随便买点东西钱就哗哗如流水般流走了;上海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但那是属于有钱人的天堂。普通人终其一生也很难在上海拥有一平方米属于自己的天地。上海虽然比她家乡的小城要繁华很多,但生活在上海的压力也同样很多。

如果上海没有乔穆,秦昭昭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南下深圳。那儿有谭晓燕在,能和多年好友在一起彼此照应难道不比她独自留在一个陌生城市打拼更好吗?可是有乔穆的上海,让她舍不得离去。

谢娅也认同谭晓燕的建议:“昭昭,其实你真应该考虑去深圳发展。上海这个地方,其实不适合我们这种没有任何家庭背景也不是特别出类拔萃的人。欧阳浩都打算回南京,我毕业后也会跟他一起走。”

秦昭昭一怔:“你们打算去南京,为什么?欧阳浩在那家公司做得不是挺好嘛?”

“也不算特别好。加上他父母只有他一个儿子,很希望他能回到身边,已经在南京为他找好一家很有发展前景的企业,他就打算回去,我当然跟他一起走,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谢娅还没有“嫁­鸡­”就要“随­鸡­”了。她曾经无比向往的大上海,现在比不上她心爱男人的一句话。他说想回南京,她就义无反顾地追随,不再贪恋这十里洋场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

常可欣毕业后也要离开上海,她征婚征到了一个原籍无锡丧偶再婚的台湾医生,四十出头的年纪,医学硕士的学历,据说在台北有两家自己的私人诊所,绝对称得上“成功人士”的标准。她要去台湾当过埠新娘了。系里的一­干­男生都酸溜溜的,说海峡两岸尚未统一,她倒先找个台湾老公统一上了。

章红梅和徐瑛求仁得仁,都考上了研究生。他们可以继续相对单纯的求学生涯。同宿舍的几个女生,除了秦昭昭外,未来的道路都已经明确了各自的方向。她不由有几分迷茫,她的未来到底在哪里呢?

迷茫中,乔穆来学校找她了,在宿舍楼下给她发信息,让她下来一下。夕阳正好,染他一身橙红的光彩,让她眼中再看不见别的颜­色­。

乔穆开门见山地问她的工作找得怎么样?她说:“还在找呢,没关系,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来。”

“没有上海户口,想在上海找一份好工作不容易的。”

秦昭昭刻意一派轻松:“上海如果不好找大不了就不在上海找了,我有朋友在深圳,她叫我过去深圳发展。”

“深圳好哇!那你的确可以考虑去深圳发展。那里的机会一定比上海要多,而且海滨城市的气候也比上海要好。”

乔穆如此赞同她去深圳找工作,秦昭昭心里不由有些敏感地猜想,他是不是不愿意她留在上海呀?勉强一笑,“可是来了上海四年都习惯这儿了,还是想争取一下留在上海的机会。”

“秦昭昭,你在上海四年真正融入了这座城市吗?我来六年了都始终不曾融入它。虽然我的根在上海,但我毕竟是在外省长大的孩子,回到上海后我其实很不适应,尤其是我妈过世后……我在上海根本就没有归属感。上海太大,城市生活的节奏也太快,物价太高,人情太薄,我在上海待得越久就越不喜欢上海。如果不是因为外婆,我也会在毕业后选择离开。”

秦昭昭怔住,乔穆回到上海六年,却原来一直不曾真正融入上海这座城市。而她在上海四年,又何曾融入了上海?上海这座浮华都市其实根本就不适合她。

“你也不想留在上海,那如果可以选择你会去哪里?”

“我想去厦门,去鼓浪屿当一名音乐老师。我很喜欢那座不大的海滨城市。风景优美,生活节奏悠闲,是我理想中的桃源。”

音乐专业的学生就业面比较狭窄。能成为职业演奏家的只是风毛麟角;能进大型乐团担任专业演奏师的也只有极少数;绝大多数都在相关的艺术学校做了音乐教师,或是自己开班带学生。乔穆算是不错了,毕业后他有机会进入一家音乐台担任音乐编辑,很多同学羡慕他。秦昭昭也为他感到高兴,却没想到,他其实更愿意去鼓浪屿当音乐老师。真是人各有志。

“秦昭昭,你还是考虑一下去深圳吧。我觉得深圳应该比上海更适合你。”

秦昭昭心乱成一团,是走还是留?全然没了头绪:“我再想想吧。”

乔穆默然片刻,迟迟疑疑地开口:“你舍不得离开上海……是因为……我的缘放吗?”

秦昭昭浑身一震。当日凌明敏在火车站说破了她喑恋乔穆经年的心事,他当时没做任何反应,事后也绝口不提,仿佛不曾听见一般。但她知道他听见了,也知道他听若未闻的处理态度,是避免双方尴尬的最好办法。现在他终于把话挑明了说,她的窘迫羞赧比起在火车站来只多不少。

她的脸迅速涨红,心乱跳一气,慌乱无措得像鸟窝里一只受了惊动的雏鸟:“我……我……”

“如果你是真心喜欢上海这座城市,那么我会尽一切努力帮助你留下;如果不是,那么我希望你离开这里去寻找更适合你的地方。千万不要因为我而影响你的决定,那样会让我感到愧疚的。”

秦昭昭一怔,一直以来,她都把对乔穆的暗恋以及单方面的付出当成是自己私人的事,那都是她心甘情愿的,她并不指望通过付出获取回报。

但乔穆却因此而感到愧疚,她对他如此诸般的好,都变成了他觉得难以回报的亏欠和难以承受的压力。为什么会这样?

一时间,两人俱沉默无语。唯有头顶的满树新绿枝叶在微风拂过时发出籁籁轻响,仿佛声声叹息。

秦昭昭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执着的情意会演变为乔穆的压力。她只想对他好,毫无企图、无须回报地对他好,但他却产生了深深的愧疚。为什么?

28

晚上她还在反复思索着这件事,直到无意中拉开抽屉找东西,看见那台已经报废的步步高复读机时,她才蓦然间有所明了。

那台复读机让她想起了林森。当年林森对她也很好,但他越是对她好她就越是觉得内疚,因为她无法回报他同样的好,深深觉得对不起他。乔穆对她,显然也是怀着一样的心情。他们都是善良的人,都不会把别人真挚无私的付出当成自己理所应得的权益。在确定自己没办法回报同等的爱后,他们都希望能让对方快点死心、早点醒语,放弃毫无希望的单相思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幸福。

她对林森如是,乔穆对她亦如是。如果因为乔穆继续留在上海,就等于是继续钻死胡同。他不希望她这样傻气的执着,所以建议她离开上海去深圳,去新天地开始新生活。

手机的短信提示音突然叮叮响了,秦昭昭打开一看是乔穆发来的,很简单的一句话:我刚往你的邮箱发了一封信,有空查看。

乔穆给她发了一封电子邮件,他在邮件中写了一些什么呢?她马上跑出校园找网吧上网,从邮箱里找到那封信,打开细细地看。

秦昭昭:

有很多话当面不好跟你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所以选择用邮件的方式来告诉你。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我了。还记得那次外婆中暑住院吗?你写了一张物品清单让我回家拿东西。我认出了你的笔迹,和我曾经收到过的一张贺卡一封信上的笔迹是相同的。

当时,我真的很意外很吃惊。我曾经猜测过贺卡和信是谁寄的,却无论如何没有猜到是你。虽然我们同是长机地区长大的孩子,你说很小就认识了我,但我却一直对你没有什么印象。高一同班了一个学期,你在班上是沉默寡言的容易被人忽略的女生。我丝毫没有察觉到你的心意,完全没有想到你一直在默默喜欢着我。

贺卡和信件的主人原来是你,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帮助我、甚至我的家人。我还以为都是因为你心肠好而乐于助人的缘故。不得不说我真是太傻了,太不了解女孩子的心了。

秦昭昭,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很感动。如果感动可以转换为心动,我很愿意回报你同样的情意。但是偏偏不能,我为此很愧疚。既然回报不了你的感情,我就不希望你再在我身上浪费感情;不希望你把最好的年华蹉跎在一份毫无可能的感情里;不希望你将来为自己当初的执迷不悟而后悔。所以,我希望你离开上海,离开我,去新的城市认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生活。

另外,虽然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但我很珍惜和你之间的友情。你是我认识最久的一位老朋友,又伴我度过了人生中最低潮的几年,在我心目中有一份无人可以取代的位置。虽然这位置与爱无关。请相信,我说这些话绝对是为你着想为你好,希望你能理解,不会误会我是想赶你走。

秦昭昭,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你应该得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我衷心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幸福。

秦昭昭把整封信反复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视线被泪水模糊,再也看不清楚。

阳光点石成金的六月底,校园里弥漫开了浓浓的离别气息。即将各奔前程的大四学生们戴上学士帽拍了毕业照,要和朝夕相处了四年的大学校园说再见了。

四年的时间仿佛弹指即逝。秦昭昭还清晰记得初到上海的情形,现在居然就要毕业了。她好舍不得生活了四年的母校。离别在即,走在校园里看着那些熟悉的景物时,心就不由自主地酸起来。一朝离别后,何日才有机会再重来?

谢娅安慰她:“没事,深圳来上海很方便,得空了你就可以过来故地重游,来了记得顺便来南京看我啊!”

“好,来了一定去看你,对了,你明天就要和欧阳去南京了,东西都收拾好了?”

“全部搞定。你呢?后天要出发去深圳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已经提前寄了两大箱衣服过去,否则我一个人拿不了那么多东西。”

“乔穆会去送你吧?”

“嗯,车票也是他帮忙买的,还不肯收钱,我硬要塞他就说我不把他当朋友。”

“这样不是很好,做不成情人能做好朋友也是一种缘分。”

是呀,就如同刘若英那首《很爱很爱你》中所唱的:地球上两个人能相遇不容易,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

最后一夜住在宿舍里,秦昭昭久久不能入睡。也不知附近哪间宿舍在放音乐,有熟悉的旋律遥遥传来,是张学友的《祝福》。毕业前夕,这首歌的确很适合分别在即的大四学生们。

情难舍,人难留,今朝一别各西东,冷和热点点滴滴在心头……

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

一唱三叹的告别,让秦昭昭心中有着惘然伤感的情绪蔓延。

大学四年,秦昭昭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如同由蓓蕾含苞到花朵绽放,是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时代。这美好的青春,被诗人妙笔形容为锦瑟年华。

锦瑟年华谁与度——秦昭昭辗转反侧时,脑子里突然蹦出这句词。

锦瑟年华谁与度?这是北宋词人贺铸妙用唐代诗人李商隐的诗意写下的一句词。揣测横塘前路遇的美人在韶华最盛时不知是谁相伴左右?

而秦昭昭的锦瑟年华又是与谁共度呢?在上海的四年她似乎一无所获。当日形单影只的来,明日依然是形单影只的走。一来一去间,最好的光­阴­、最美的青春都将成为过往。如风逝、花凋、雪融、月落,风花雪月一场空,无人与共——这锦瑟般的美好年华,看来似是空虚度!

但秦昭昭不觉得自己虚度年华,或许她执着经年的单相思在别人眼中是痴是傻是无可救药的笨。但无论如何,她曾经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去爱过一个人,即使结果不能尽如意,她也没有遗憾了。他日白头时再回首前尘旧事,有这样一段经历也是幸福。

爱——在上海的最后一个夜晚,秦昭昭把自己对乔穆多年的感情从最初的“喜欢”定­性­为如今的“爱”。喜欢是单纯的中学生怀着的一份纯洁的心思,爱却是理­性­的成年人轻易不会说出口的一个沉沉的字眼。闭上眼睛,她假想着乔穆就在眼前,轻轻地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乔穆,我爱了你那么多年,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那么执着地、她爱了他那么多年。绵绵密密的情意,几乎织满她全部的青春岁月。却——心事终虚话!但——一点不后悔。

为付出与收获的不成正比而后悔懊恼,那是经济学家的事。真正纯粹的爱情,无论得与失,都爱得无怨无悔。

次日的上海火车站,乔穆拎着秦昭昭的行李一直把她送进月台送上车。叮嘱她一到深圳就给他发短信,让他知道她已经平安抵达。

她迟疑再三,终究还是提示他“乔穆,你觉不觉得我同学方清颖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舍得让他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虽然得不到乔穆的爱,但秦昭昭很想为他的感情寻找一个光明的出口。她觉得方清颖就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乔穆微微一怔,很快会过意,微笑中带着由衷的感动:“你不用替我考虑得那么周详,我的事自己有分寸的。”

“但方清颖她真的很不错。”

秦昭昭还想努力,说了一大堆方清颖的优点。乔穆沉吟片刻,终于直言相告:“明敏下个月去法国留学,计划要去三年。这三年内,我不会另找女朋友。”

“你的意思是……你要等她三年?”

乔穆点点头,“你不会笑我傻吧?”

秦昭昭当然不会笑他傻,因为她自己在感情方面也不是一个“聪明人”。起初还有那么一点意外,但细细一想,却也是情理之中。

乔穆和凌明敏是中学时开始的朦胧恋情,一直持续到大学,也有好几年的感情基础。他们在感情方面其实一直挺好,分歧与争端主要来自现实生活的种种困难。凌明敏是没有吃过生活苦头的女孩子,年纪轻心气高,不甘心毕业后过起柴米油盐的凡俗日子。而乔穆却遭受过巨大的人生变故,由此知道生命的脆弱和亲情的可贵。只要能和最爱最爱的人一起平安度日,就是他想要的幸福。两个人的追求目标南辕北辙,从而导致恋情画上句号。或许远渡重洋留学三年,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凌明敏对人生、对世事有一定认识与了解后,会渐渐明白什么才是真正值得自己去追求的。这——就是乔穆想要等待的原因吧?

“你和凌明敏说好了,你会等她三年?”

“没有,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没告诉她。我愿意等她是我自己的事,如果让她知道会有压力的。可能她在法国三年内会遇上比我更合适的人呢?真的遇上了,她不用顾虑我;要是遇不上,依然还是觉得我最好,那么她回头时,会看到我还在原地等她。”

秦昭昭再一次从心底羡慕着凌明敏,她是多么幸福,拥有乔穆这样的爱。

“乔穆,我祝你能等到你想要的幸福。”

“秦昭昭,我也祝你能得到属于你的幸福。”

上海火车站最后的话别,秦昭昭与乔穆彼此都祝愿对方幸福。虽然他们之间没有男女之爱,却有朋友之情。这淡淡的情分或许缺乏如火般的热烈,但在以后的日子里必将如一泓清泉经得起岁月的细水长流。

【第五卷 共谁朝朝与暮暮(2004-2010)】

曾经她全心全意喜欢过的男孩,如果已为人夫君;曾经全心全意喜欢过她的男孩,如今也已经另有女友,无论是乔穆还是林森,他们都找到另一半成双成对了,她却还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这凄凉对谁说?

日月如梭,不知不觉秦昭昭来到深圳已经三年了。

三年里她换过四家单位,现在就职于罗湖区一家合资企业。工作不好不坏,薪水不高不低。

谭晓燕说她算不错了,“我和成杰两人一个月的工资奖金加起来也才四千左右,你一个人就能过四千的底薪。我都有点眼红了。”

但她同时亦承认:“不过在深圳关内,一个月四五千的收入只能算是比穷人略好一点。”

的确,在深圳市区月收入数千元根本不算高薪。秦昭昭月薪四千就暂且不提了,她有位资深同事月薪近万元都还称自己过的是悲惨生活。因为他在深圳买房又买车,每月要负担五千多块钱的车房按揭;还要支付基本的生活开支,譬如水电煤气、日用消耗品、服饰鞋袜、医疗费用等等。这还得运气好鲜少生病或是只生小病,才不至于搞得月底入不敷出。所以他经常在办公室喊穷,说自己是穷人一族。

像同事这般有车有房还自称“穷人”一族,秦昭昭觉得自己可以被归到赤贫线上去了。她虽然不在深圳供房供车,但生活费、房租费、交通费、电话费、人情往来等开销也让她的月支出一直居高不下。她算是过日子很节俭的人,可再怎么­精­打细算,每个月能存的钱也很有限。工作三年了她才存了三万块钱。

相比之下,谭晓燕和成杰小两口比她存得多。一来他们毕竟是两个人一起赚钱存钱;二来他们在关外工厂上班,食宿全包,开销就省了很大一笔;三来关外的消费比关内要低,他俩也不乱花钱。所以这两口子现在存析上有六万块钱。

秦昭昭大学毕业的第二年,谭晓燕和成杰就结婚了。他们结婚摆了三次喜酒,一次在四川成杰家宴请男方的亲戚朋友;一次在小城谭晓燕家宴请女方的亲戚朋友;一次在深圳关外宴请厂里的同事们。谭晓燕为此戏言一个月的婚假她一直在马不停蹄得“结婚再结婚”。

秦昭昭特意请假回小城参加好友的婚礼,做了她的伴娘。

昔日的光­阴­里,她们曾是天真单纯的女中学生,一起上学放学做功课玩游戏。现在的她们都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已不再是学生,也不再是少女。谭晓燕正式嫁为人­妇­,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成为一个婴儿的母亲。这世间所有的女子大抵都是如此,从为人女儿、到为人ℚi、再到为人母——一生中注定要依次扮演的角­色­。

谭晓燕出嫁时,夫家虽然不在本地,却也还是依照嫁女儿的规矩出阁。女子出嫁谓之“出阁”——出阁的字面意思很好理解,即是出嫁女子离开娘家的闺阁去夫家。新郎倌成杰带了几车人马声势浩大地来谭家接新娘,接去临时包下的宾馆房间。

结婚是喜事,本该是一派喜笑颜开的场面,但是谭晓燕的父母都高兴中带看感伤。尤其是送女儿出门上花车时,谭妈妈情不自禁就眼泪汪汪起来。相比之下,谭爸爸作为一个男人显得更稳重,他拉起女儿的手说:“晓燕,结婚后就是大人了,以后和成杰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啊!”

牵着女儿的手交给女婿时,谭爸爸郑重其事地对成杰说:“晓燕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对她。”

父亲的话,让谭晓燕一双眼睛迅速就泪水弥漫。作为伴娘的秦昭昭也不由得眼圈通红。以前年纪小的时候,看电视电影上那些出嫁时会落泪的女子她都觉得很奇怪,结婚是那么喜庆高兴的事为什么要哭呢?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嫁了人也还是可以随时回娘家的。直到这一刻,谭爸爸谭妈妈对着即将出嫁的女儿,两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那种孩子般的依恋时,她才真正的明白与懂得。

当着父母的面谭晓燕没有哭出来,因为知道自己若是哭了他们会更难受。强忍到上了花车谭晓燕才让眼泪痛决地流下,哭得妆都花了。而当晚闹洞房时她又哭了,因为表弟告诉她,白天她被成杰接上了花车走后,她爸爸竟然当着一­干­亲友们的面前痛哭了一场,片刻前的稳重自持荡然无存。

秦昭昭回家跟父母说起这事时,一向不多话的秦爸爸很有感触地点头:“可以理解。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宝贝女儿,一出嫁就成别人家的人了,做父母的怎么舍得呀!”

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奏爸爸怅然地叹了一口气:“昭昭,我们家也只有你一个女儿,以后你也要出嫁,也要离开我们……”

他说着说着就不说了,只是又叹了一口气。轻轻的叹气声,却叫秦昭昭的心像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几乎溅出泪来。她走过去偎依着爸爸坐,像个孩子似的撒娇:“爸,那我以后不嫁人就是了,留在家里陪你和妈。”

秦妈妈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都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还说这种傻话,姑娘大了哪有不嫁人的?只是你找对象千万别像晓燕那样找个外地人,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想见一面都难,最好就找咱们小城本地的男孩子,将来回娘家也方便。”

婚后的谭晓燕和成杰依然在关外那家工厂打工,工厂算是挺有人情味的,在厂宿舍分了一间夫妻房给他们,他们的计划是趁年轻再­干­上几年多存点钱,然后回家想做点小生意,原本他们曾想过在关外买房,但是深圳关外的房价如今也不便宜了,价格涨得令人咋舌。

二零零三年谭晓燕刚去深圳关外工作时,关外某楼盘的均价才三千五百块钱一平方米,时隔四年,同样是该楼盘推出的第五期已经高达一万二至一万三千块钱一平方米了,并且这还只是预计,等到它十月底正式发售还未必就是这个价,关外的房价涨疯了,随便一个楼盘开价都是万字头,即使是买个六十平方米的小户两房型也得六七十万。再加上装修家居家电什么的,没有一百万拿不下来,普通打工者的收入怎么可能买得起呢?

谭晓燕便说:“深圳买房买不起,还是在这里赚个钱存起来将来回家买吧,在深圳买套房在家乡都能买三四套了。”

她却希望秦昭昭有机会留在深圳,半开玩笑半认真:“昭昭,看你能不能在关内找到一个有车有房的钻石王老五嫁了,或者找一个能和你一起供房的男人也行,深圳还是很不错得,有机会留在大城市就别回我们那个小地方了,你若是留在深圳了,以后我回来深圳玩还有地方白吃白住。”

秦昭昭笑而不语,有车有房的钻石王老五哪那么容易找,条件稍好一点的男人在深圳都相当抢手。有句话是“天上有多少颗星,深圳就有多少恨嫁的心”。深圳男少女多比例失调是众所周知的现象,相当多的公司里女­性­员工都占了绝对多数。

比如秦昭昭所在的公司有百分之八十是女的,而百分之二十的男员工中,刨去结了婚的,有女友的,剩下的人也未必就那么合适。缺乏选择的机会,再加上生活圈子相对有限,很多女子就这样让大好青春年复一年地蹉跎掉了。

秦昭昭她们公司的财务主管雷小姐就至今未婚,她身材高挑相貌端庄气质也挺好,各方面的条件都算优越,却拖到三十二岁了依然小姑独处,她大学毕业踏入社会后一直专注事业发展。等到事业发展顺利了,开始考虑个人问题时才发现可以选择的对象已经很少了,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大都已经结婚,而未结婚的则更倾向于找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不少适婚男子都直接言明:“如果帮我介绍对象最好是二十五岁以下的。”

二十五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比较尴尬的年龄,这岁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是女孩不够­嫩­,说是女人又有点老,二十五岁的女子如一朵鲜花开得正好,但花朵的极致绽放偏偏是凋零的前奏,青春如花,花期却已寥寥无几。

二零零七年,秦昭昭正好二十五岁,这个尴尬的年龄让她身边的亲人开始替她的婚事着急:“该找对象了,再不找的话就成老姑娘了!”

以前,谭晓燕要把她介绍给他们厂的一位主管,有位公司同事也想替她介绍一位老同学;过年回家长机地区还有热心人上门做过媒。她都一一婉言谢绝了,一来不喜欢这种介绍相亲的方式;二来也没有谈恋爱的欲望,心静如水,此外,她觉得自己尚算年轻,还有时间慢慢来,没必要急着四处相亲找对象,一切顺其自然吧!

年华似水,二十二岁,二十三岁,二十四岁转眼就流过去了,步入二十五岁的年头,对自己的个人问题,秦昭昭依然坚持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的态度。

没有谈恋爱,没有男朋友,秦昭昭在深圳的生活很简单,除了上班就是呆在家里,很少会有什么娱乐活动,她一个人租着一间套房,十二平方米的房子配了一个小卫生间,住得自在又舒服,房租在她的月支出中占了最大一笔费用,她在吃穿方面可以将就,唯独住一定要住得好一点,因为就算是她在深圳的家,拥有自己独立的小天地,上班以外的时间,她不是抱着笔记本在家呆着,就是在图书馆里泡着,典型的宅女一个。

来到深圳三年,她一直没有交到什么知心的朋友,进入社会参加工作后,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利益之争,很难会像学生时代那样有真正的纯粹的友情,她在公司认识的同事都只有普通交情,喝喝茶逛逛街什么的可以,能说心事的人一个都没有。

她的知心朋友头一个还数谭晓燕,其次就算谢娅了,虽然和谢娅不在同一个城市,好在网络时代真正实现了“天涯若比邻”,有空时他们常在网上聊天,谢娅两年前和欧阳浩突然分手又回到上海,分手的具体原因她没详说秦昭昭也不好细问,只是觉得挺费解,他俩原本感情很好的,怎么一下子说分手就分手呢?难道真如报纸上所说,在浮躁的社会里,现代人的爱情观太善变,感情基础也太薄弱,经不起时间的考量?

此外,秦昭昭还和乔穆一直保持着邮件联系,离开上海后,他们的关系倒比以前更亲近了几分,虽然很少通电话也很少在线聊天,但邮件却写得挺勤。因为他俩的­性­格都比较内向,直接的语言沟通双方都会感到不知说什么才好,将语言转换为文字就行云流水般顺畅了。

在乔穆写来的邮件中,可以知道他的生活基本还是老样子。音乐台编辑的工作比较清闲,他业余还在教学生弹琴,也依然带着外婆一起生活在那套租的两居室。那套房的租金已经涨了又涨,他舅舅劝他不如自己供套房子,他想也不想就摇头。他没有在上海买房的打算,上海的房价太高,供楼很吃力,他不想做房奴。何况他将来也不打算留在上海,外婆百年以后,他会按自己的理想去厦门生活。

她曾经回信建议他:“其实你可以现在就带外婆去厦门生活的。”

他回复道:“外婆在上海生活了一辈子,她的根在这座城市。我不能让她离开熟悉的环境,在异乡终老。”

乔穆对他外婆的细心体贴与爱护,令秦昭昭由衷地叹服。

二〇〇七年七月,深圳各大媒体的娱乐新闻几乎都在重点报道月底即将在深圳体育馆举办的歌神张学友的个人演唱会。

“张学友好久不见二〇〇七亚洲巡回演唱会”三月份在广州唱响第一站时,秦昭昭就想过要去看。但是当时因为工作原因走不开,加上媒体报道张学友在广东的演唱会还将在佛山与深圳增加两场,她便决定届时深圳这场演唱会无论如何不能错过。等到深圳演唱会的门票开始接受预定,她早早地就订好一张票。

有同事感到奇怪:“小秦你平时从来不追星,也一向很节俭,这回怎么会这么狂热地花上几百元去听一场演唱会?”

眼眸中浮起一抹悠远的回亿,秦昭昭声音轻柔又充满感情:“因为我很喜欢张学友的歌,喜欢了很多年。”

她永远不会忘记,是张学友的歌声陪伴她度过了一生中最纯净的年少时光。尤其他那首《还是觉得你最好》,每一个音符都浸透了她少女初萌的朦胧情愫。去听他的演唱会,不是追星而是追忆似水年华。

“张学友好久不见深圳演唱会”七月二十七日晚上在深圳体育馆如期上演。偌大的体育馆内座无虚席,张学友一登台亮相,几万名观众的欢呼声震耳欲聋。“歌神”宝刀未老,整场演唱会由他一人唱足三小时。他唱每一首歌全场观众都跟着大合唱,还有很多人齐声大喊“张学友,我爱你”!火暴异常的气氛与情景令人心潮澎湃到极点。

在演唱会上,张学友公开了他的真实年龄,说他今年四十六岁,唱歌已经唱了二十三年。

秦昭昭情不自禁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二十三年——那都是她的青春啊!她是听着他的歌渐渐成长的,那一曲又一曲熟悉的旋律响彻了她的青涩年华。

舞台上的张学友唱着一首首经典老歌,轻而易举地就勾起了秦昭昭对中学时代的种种回忆。

记得以前最喜欢他那首《还是觉得你最好》,现在她还把这首歌设为自己的手机铃声。记得曾经为了买他的专辑而百般省吃俭用;记得晚自习经常一边听他的歌一边温书;记得隔壁班有个男生曾经想要送她一盒他的专辑;还记得——还记得林森收集了他所有的专辑,是全班同学眼中最铁杆的张学友歌迷;还记得千禧年的元旦,林森唱过那首《每天爱你多一些》

很巧,当秦昭昭想起林森当年在元旦晚会唱过这首歌时,舞台上的张学友也开始演唱《每天爱你多一些》的粤语版。熟悉的旋律一响起,她满眶的泪水忍也忍不住地滑落,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岁月流逝,很多往事已经斑驳在记忆深处,模糊难辨。一首首与往事密切相关的老歌却让它们在心底又重新清晰起来。

音乐是最具有还原记忆的能力。一首曾经扣动过我们心弦、伴随过我们成长的歌曲,如同一把永不生绣的钥匙,可以随时开启尘封的记忆之门,让我们想起曾经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懵懂青涩的感情。聆听老歌,如同聆听光­阴­的故事。

在张学友的个人演唱会上,秦昭昭仿佛隔着漫长的岁月与年少时的自己重逢。少年时代已经永远离她而去,然而老歌却像时光机,让时间与空间的距离陡然消失。熟悉的旋律把她带回从前,重温白衣飘飘的年代。

在歌声中追忆,在歌声中缅怀,在歌声中祭奠。

追忆似水年华,缅怀无暇岁月,祭奠被流逝的时光带走的纯真年代。那时风雨那时晴,那时春光明媚,那时夏雨清凉,那时秋叶金红,那时冬雪翩跹……那时的一切一切,都值得追比、缅怀与祭奠。

秦昭昭在泪光中听完了整场演出。演唱会非常成功,让她觉得遗憾的是,张学友没有唱那首她最喜欢的《还是觉得你最好》。她是多么想听他现场演唱这首一直流淌在她心弦里的歌,却没能实现心愿,如同她对乔穆多年来的爱一样。

他却演唱了《每天爱你多一些》,记忆中有个少年曾动情地唱过这首歌。事隔多年,她犹记得当时林森唱完后同学们起哄问他到底每天爱谁多一些?他不好意思地瞥了她一眼,眼眸亮晶晶的。

高中毕业后,秦昭昭一直没再见过林森。偶尔想起他,脑海里依然是他少年时的模样。可是屈指算来,他们分别已经整整七年。七年,足够让一个少年长成一个男人。流光果然容易把人抛,红樱桃绿芭蕉能年复一年的纷红乱绿,青春却在流逝的光­阴­中像小鸟一去不复返。不知不觉间,他们就长大了,都是成年人了。

秦昭昭已经很久没有林森的消息了。大学毕业后来到深圳,第一年她没有回家过年。因为公司需要安排人值班,新进职工不表现谁表现?她责无旁贷地留下值班。第二年稍稍站稳了脚跟,趁同租一室的同事回家过年,她也像当年小丹姐姐那样接父母来深圳过年,让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父母也见识了一下大城市的繁华。连续两年没回家过年,和高中老同学们的联系就中断了。尤其是这几年手机普及到几乎人手一部后,她家的电话座机办理了停机。秦爸爸有手机,秦妈妈有小灵通,座机实在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曾经花几千块初装费安装的电话就这样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她家的电话号码已经失效,老同学们无法再用这个号码找到她了。

而秦昭昭也没有刻意去联系高中老同学。毕竟毕业已经很久,岁月拉开的距离也很长,在年轮的跑道上,他们注定只是某一段路程并肩飞奔的伙伴。遇见过,然后在时光里走散,再渐渐地遗忘,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是,有的人,虽然已经在时光里走散,却永远不会被秦昭昭遗忘——譬如林森。这种牵挂与惦念与爱无关,是另一种清淡而绵长的情意。

最后一次得知林森的近况,秦昭昭记得还是大四那年的寒假。周明宇说他考上了军校,给了她一个他宿舍的电话号码。那号码她却从来没有拨打过。一年又一年过去,他早已从军校毕业,电话号码早已联系不到他了。有几次她清理手机电话薄中失效的电话号码时,看到这个注明“林森”的号码想过要删,但最终还是默默地继续保留。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继续保留,或许,是想借此保留渐行渐远的高中时代吧。林森——这个名字绝对是那一季时光里最闪亮的青春注脚。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喜欢的人?是不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她衷心希望他能过得好,过得幸福。他值得拥有幸福的人生。

演唱会后不久,秦昭昭从乔穆的邮件中得知了凌明敏不会回国的消息。

大学毕业已经三年,秦昭昭一直记着乔穆当初单方面决定的等待。三年为期的等待已经到期,凌明敏到底会不会回来?写给乔穆的邮件中她含蓄地问及此事,他回复说凌明敏毕业后想留在法国工作,不打算回国了。

乔穆的等待落空了,秦昭昭替他难过的同时,心里却有簇小火花一闪一闪的。

凌明敏不回来,乔穆的感情世界依然荒芜一片。情不自禁地,秦昭昭的心湖又起涟漪。没有比她更熟悉乔穆的人了,也没有比她更了解乔穆的人了,也没有比她更爱乔穆的人了,只是乔穆还没有认清这一点。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蓦然回首,发现灯火阑珊处的她才是最合适他的人呢?

或者,她也应该像乔穆等待凌明敏那样,给他几年世界去弄清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和爱人。她才二十五岁,还等得起吧?

谭晓燕恨铁不成钢:“难怪我们给你介绍对象你都不肯去看,原来还想着那个乔穆。你别傻了,他要喜欢你早就喜欢了,还用得着你痴痴地等上一年又一年。”

秦昭昭不承认自己傻:“我也的确是一直没有遇到有感觉的人,所以还是觉得他最好。”

“我们给你介绍的人你都不肯去见,怎么能遇上?如果你肯去见面,没准就能遇上一个你有感觉的人了。”

无论谭晓燕怎么说,秦昭昭还是觉得相亲太别扭。素不相识的一男一女,为着结婚的目的被撮合在一起,僵硬的微笑、握手、寒喧、再拼命搜肠刮肚找话题。她想一想那种尴尬场面就不由得退避三舍。

谭晓燕拿她没辙:“昭昭,你就守株待兔吧。看你能不能等到那只兔子。”

守株待兔,这的确是秦昭昭在感情方面的最好写照。一直以来她都在默默地坚守,会不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呢?

金秋十月,一个收获的季节,谭晓燕收获了她和成杰的爱情结晶。医生确认她已经怀孕六周。明年的二〇〇八年奥运年,她将会诞下一位奥运宝宝。

原本他们结婚后是不打算这么早要孩子的,想趁年轻好好­干­几年再说,但小宝宝既然钻空子来了,年轻的准父母也还是很欢迎。从医院出来,小两就赶紧分头向亲人朋友汇报好消息。

秦昭昭接到电话时由衷地替好朋友开心,满口道恭喜。她挂了电话后却有一丝感触浮上心头:谭晓燕要当妈妈了,岁月多像高明的魔术师,昔日稚气的小女孩即将被它变成一个年轻的小母亲。

怀孕后,谭晓燕和成杰商量好,她在工厂的这份工作­干­到春节前就不­干­了,辞职回家待产。婆家娘家究竟回哪个家坐月子,她想也不想就首选娘家。婆家她只去过一次,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饮食方面的口味也不同,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如在娘家方便。成杰也没反对,他父母的年纪都六十好几了,身体也不算强健,确实没有太多­精­力照顾好怀孕的儿媳­妇­。相比之下岳父岳母才五十出头,回娘家由他们悉心照顾他也更放心。

秦昭昭可以想象谭晓燕回娘家待产她父母会何等高兴。他们原本最担心的就是她嫁了四川小伙后会难得再见一面,现在好了,她要回家生孩子坐月子,他们不但又可以天天看见女儿,还能看到未来的外孙出世,不高兴才怪呢。

三了月后,谭晓燕渐渐显怀了,肚皮隆出一个明显的半圆。她老公很疼她,尽可能让她吃得好。厂食堂的饭菜质量不敢恭维,就每周带她下两次馆子。­鸡­鸭鱼­肉­换着点,确保她营养跟得上。此外每天的水果不间断,新奇士橙、红提葡萄、猕猴桃等等,都是谭晓燕平时想吃却舍不得买的,因为这类水果虽然好吃却价格昂贵,现在她升级为孕­妇­了自然另当别论,总不能亏待了肚子里的小宝宝。

秦昭昭也隔三差五地就会跑去看谭晓燕,去时从不空手,不是拎上一保温桶自己下厨做的好菜,如糖醋排骨红烧­鸡­翅等,就是带上一袋营养丰富的新鲜水果,她笑嘻嘻地说要为孕­妇­的营养均衡做贡献。

谭晓燕也不跟她客气,送什么来都大吃特吃,不提一个谢字。她们俩之间那种不是姐妹胜似姐妹的感情,已经让彼此无需再假模假样地客气或道谢,她只是假装叹气:“不得了,吃了你这么多东西,将来你结婚时我不送份厚礼是还不清这个人情了!”

二〇〇八年元旦过后不久,秦昭昭开始着手打听火车票预订事宜。元月下旬她打算和谭晓燕成杰两口子一块回家过年,三张火车票自然是眼下最当务之急的事情。春运的火车票向来是“一票难求”,得早点下工夫做准备。经过一番周折,她终于成功地买到了一月三十日的三张火车卧铺票,兴冲冲地给谭晓燕打电话报喜:“车票已经搞定,我们月底可以回家过年了。”

那时秦昭昭不知道,她高兴得太早了。

往年春运是“一票难求”,只要买到票就能安心。但是二〇〇八年的春运,却是有票也走不了。一场罕见的雨雪冻灾天气让这一年的春运惊心动魄。

一月中旬以来,神州大地的东南方和西南方,尤其是湖南、湖北、江苏、江西、安徽等省份遭遇五十年一遇的大雪和冰冻。京广、京九、湘赣、湘黔等铁路­干­线大量列车延误或停驶。从一月二十五日开始,京广铁路因严重自然灾害导致电力火车不能正常运行,广州站根本没有几趟火车可以发车,致使大量旅客滞留在广州火车站广场内。而一月二十六日和二十七日两日内,来自珠三角地区以及广州市区或郊区的旅客依然源源不断地涌入广州火车站。足球场大小的火车站广场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二十七日这一天媒体报道说火车站的旅客滞留人数超过十七万。

看到报纸上的报道,再上网查看相关新闻,秦昭昭心里开始打鼓。不止是广州火车站发不了车,雨雪冰冻天气还造成广州白云机场众多航班被取消或延误,广东各地的车站、机场和高速公路上,到处都是滞留的返乡旅客。她知道照这形势发展下去,三十号他们一行也上不了火车回不了家,却还抱以侥幸心理,希望届时火年站的运行能恢复正常。但是冰冻雪封哪能那么决解冻解封,二十九日的新闻极道,广州火车站滞留的旅客已经超过五十万。

明天就是三十号了,到底还要不要去广州火车站?秦昭昭左右为难。好不容易才订到的卧铺票,她不甘心就这么退掉,加上又很想回家过年,便琢磨着要不先过去看看情况再说。

乔穆在邮件中建议她不要去。他说火车站那么一个弹丸之地居然挤了几十万人,密度实在太恐怖了。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很容易出事故,虽然广州政府已经出动了几十名警察去维持秩序疏通拥挤局面,但相对密集的人群而言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

“昭昭,你最好是别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就不好办了。”

公司的同事也都七嘴八舌地劝她不要去。

“你看看新闻吧,都已经困了五十万人了,你还跑去不是添乱嘛!”

“是啊!如果你不知道形势如此之糟去火车站还情有可原,明明知道这个样子还跑去那可真是自讨苦吃了。到时候上不了车还要被困在车站里出不来,有你好受的。”

“就算是能上得了火车,谁能保证火车就能准时到站。暴风雪天气已经不知堵了多少火车汽车在路上,困在冰天雪地里更惨。”

“对,那些上了车却堵在半路上的人最惨。今年这个天气状况还是别回家过年了,真出发上路反倒会让家人担心,晚几天回去也比让他们担惊受怕要强啊。现在晚上都不知有多少人在发帖寻亲。”

“那你去看看吧,这两天的天涯论坛和百度贴吧到处都是寻找被围在火车上或公路上的亲人的帖子,看得人都难受。这么冷的大冬天被困上几天几夜还没有吃的喝的,实在太惨了!大人还好一点,那些老人和孩子怎么吃得消啊!”

同事们当中也有原本打算回家过年的,不过都陆续退票或打消此念了。一位来自安徽的同事小刘前几天有位同乡乘长途客车回合肥,结果安徽境内全线高速公路因大雪都封闭了,无数车辆想出的出不去想进的进不来,就这样全困在路上,长长的公路成了停车场。一车又一车饥寒交迫的旅客们再怎么骂娘也没用,天知道几时才可以重新发车。而且恶劣天气还让手机失去信号,他的家人现在都联络不到他,那叫一个提心吊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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