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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琥珀年华 > 11.

11.

有此前车之鉴,大家都恐步其后尘。安全第一,回家过年的事还是暂且搁下吧。

秦昭昭的父母也打来电话让她退票,千万别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挤火车;还说小城今年的天气糟透了,一月份几乎没晴过,尤其是后半个月每天不是下雪砂就是下冻雨,又湿又冷。

秦妈妈说,她活了几十年还是头一回听说冻雨这个词、见到冻雨这种现象。这种雨很特别,落下来是水却凝结成冰。落在哪儿哪儿就结了一层薄冰。打把伞出去走一趟,进屋一收伞,伞上没有水,全是一层白花花的冰。伞上的冰抖一抖就掉了,可是室外如树木、电缆、水管、地面上结的冰却没法抖。冻雨天天下,冰越结越厚。到后来,路面的冰厚得简直可以当天然溜冰场。时有树木都因为枝叶上凝结了厚厚的冰块而一簇簇被压弯甚至压断。粗粗的电缆也被积冰压断了,甚至电线杆子都压倒了。水管也被积冰冻裂了。现在长机地区已经全面停电停水,也不知道几时可以恢复正常。因为水电供应中断的不只是长机地区,几乎整座城市的水电设施都在严寒冰冻的天气面前败下阵来。水电部门二十四小时出动人马抢修都应付不过来。市里还有不少小区是停电停水停煤气,因为煤气管道也扛不住这种冻法。小区居民连饭都没法做,日常生活可想而知受到多大影响。

“我活到五十几岁还是头一回遇上这么冷的冬天。现在长机停电停水都三天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水来电。所以昭昭你不回来也好,回来想洗个热水澡都洗不了。夜里还黑灯瞎火的,你就留在深圳过年吧。”

秦昭昭找谭晓燕成杰两口商量,他们也被家人反复告诫不要冒险挤火车回家。尤其谭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女儿:“你现在是大肚子了,可不能跑去广州火车站挤。我看新闻了,那火车站里头密密麻麻挤了几十万人。你千万别去冒这个险,等过几天情况好了再回来也一样,不一定非要年前赶到家的。”

原本谭晓燕和秦昭昭一样,既舍不得好不容易买到的卧铺票,又归心似箭,也想明日先去广州火车站看看情况再说。成杰坚决反对,再加上亲人朋友同事们异口同声的劝告,她终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三人一致决定退票。

晚上聊天时,谢娅也和秦昭昭谈到过年回不了家的事。她家在湖南,湖南可谓这次雪灾中的重灾区。从上海回湖南的火车票飞机票全都买不到。她很担心长沙的父母,几乎每天都给他们打电话。

长沙的低温天气开始于一月中旬,到二十四号后情况渐渐不妙。先是自来水管的水结冰冻住,没有水用。接着发生停电现象,一开始还只是白天停电晚上来电,随着雪灾冰冻现象的越来越严重,停电停水的现象也越来越频繁。有些小区­干­脆就零供水零供电了。

谢娅家的那个小区已经连续停电三四天了,她爸妈在家连取暖器都用不了,只能抱着热水袋取暖。恶劣的雪灾天气还造成物价飞涨,原来两毛钱一根的小蜡烛涨成五元一根;原本六元一桶的桶装矿泉水涨到二十五元一桶;去超市买东西的人比往日多了好几倍,大家都像不要钱似的抢购食物和水。五十年不遇的冰雪灾害让日常生活受到了如此巨大的影响,人们本能地开始囤积生活用品。

谢娅的父母也跑去超市买东西——或者说,抢东西。抢了两桶食用油、三袋大米、十斤挂面等,不抢购怕有个万一没东西吃。超市蔬菜区的蔬菜全部涨价了,两块九毛一斤的青菜还都是特价。去菜市场一瞅也便宜不了多少,大白菜两块五一斤,白萝卜六块一斤,青辣椒七块一斤,葱十块钱一斤,大蒜十五块一斤……可把她爸妈气坏了:“可恶,这是在发国难财呀!”

他们更生气的事还在后头呢。因为停水让人没法在家洗澡,只能去附近的澡堂洗澡,简陋的澡堂居然要价五十块,五十块洗个澡真是天价呀!

可是老板自有他的道理:“现在全城都在停水,我得派车去乡下井里买水拖回来,拖回来了还得烧热才能给你们洗澡,我的水钱油钱煤炭钱也不便宜呀!五十块钱不算贵了!”

这么一说,大家倒也比较心服一点,所以还是有不少人在排队等着洗澡。但谢氏夫­妇­舍不得,还是决定不洗了,五十块不如留着买米买面。

家里的情况谢娅每天都要了解。她回不去,父母也过不来只能通过手机保持热线联系。如果仅仅只是冰雪天气都罢了,可关键是还没水没电,冰雪封路。她看报纸说南方这场雪灾造成骨折病人增加,都是因为路面结冰导致摔跤的缘故,就交代父母没事别出门,小心路滑摔跤。

可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三十一号那天谢娅的妈妈还是摔了一跤,就摔在居民楼前的小马路上。那路面跟镜子一样滑,她走了不到十米远就脚下一滑,一ρi股坐在地上了,当时左手下意识地撑了一把,就那一把,手腕就骨折了。

谢爸爸赶紧带妻子去医院看骨科。骨科门口已经有不少满脸痛苦之­色­的老头老太太在排队等待看病,都是让结冰的路面害得摔跤断了手或脚,可把医生给忙坏了。

谢妈妈摔断手的事原本不想告诉女儿,但他们在医院排队等候看病时,她正好打了电话过来。谢爸爸的手机是女儿给他买的品牌货,传音效果太好。她在电话里听到了一旁护士的叫号声:“XXX,你可以进诊室了。”

谢娅一听自然就明白父母这会儿是在医院。在她的一再追问下,谢爸爸瞒不住,就告诉她她妈不小心滑倒摔断了手,她很担心:“左手骨折了?严不严重?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你不要骗我哦。”

妈妈摔得骨折,谢娅恨不能Сhā上翅膀飞回家,却无论如何回不去,飞机火车汽车全部开不到湖南。湖南这一年的雪大得呀!真正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和秦昭昭聊起这些事时,谢娅都还很不放心:“我妈五十多岁了摔断手,老年人的骨质原本就疏松,痊愈效果不会像年轻人那么好。我担心以后一到­阴­雨天气她会手疼。”

秦昭昭安慰她:“现在医疗水平先进,骨质疏松不是问题,可以多吃一些钙片,帮助断骨尽决愈合。你放心吧,阿姨一定会恢复得很好的。”

和谢娅聊过后,秦昭昭马上打电话回家,交代父母尽量避免在冰雪天气外出,就是在家门口走动也要小心再小心。

二〇〇八年二月一日,这个距农历春节只剩五天的日子,人山人海的广州火车站终是发生了一起踩死人的悲剧事件。来自湖北农村的一位打工妹被拥挤汹涌的人群踩在脚下,结束了年仅十七岁的生命。

广州火车站踩死人的消息很快上了网页新闻,办公室同事小邹第一个看到,马上把新闻网址发在公司的同事群里。同事们纷纷发言:

“一个年轻轻的小姑娘就这样死了,真可惜呀!”

“才十七岁,花一样的年龄,真是悲哀!”

“可怜啊,都还没成年就跑出来打工,结果还回不去了。”

“愿她一路走好,天堂里没有拥挤的春运。”

“希望这种悲剧永远不会再发生。”

看完报道,秦昭昭眼睛里噙着泪珠,心情既难过又沉重。

一个才十七岁的女孩子,离开家乡和父母跑来异乡来打工已经很可怜了。这个年龄她本该在学校接受教育,却跑出来打工,可想而知是因为家境困难的缘故。在一年的辛勤劳动后,她揣上所得不多的劳动报酬热切地准备回家和亲人们过一个团圆年。当她挤进广州火车站时,是否以为等待她的是一趟幸福之旅?殊不知却是一趟死亡之旅。年轻的生命就那样仓促地在人潮汹涌的广州火车站画上了句号,这对她以及她的亲人,都是莫大的悲哀与不幸。

为她难过的同时,秦昭昭也为自己庆幸、为谭晓燕庆幸。如果当初她们也去了广州火车站,真是难保不会有这样的遭遇。因为彼时那种人潮汹涌的场面,只要一个不留神,摔倒了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二〇〇八年的春节,秦昭昭又没有回家,和谭晓燕成杰小两口一起留在深圳过了年。

春节过后,火车站已经基本恢复正常发车,谭晓燕打算买车票回家了。成杰原想亲自把她送回娘家,但工厂春节只放七天假,假期已经将近尾声了。他想请假根本请不到,工厂的订单多人手紧张;加上春节前因为冰雪灾害导致厂里很多外来务工人员没法回家过年,现在都想趁着年后回一趟,批了一个人就很难不批其他人。所以主管­干­脆一个都不批:“谁请假都不批,批了一个就得批两个三个四个……那活谁来­干­啊?”

秦昭昭让成杰放心,由她请假陪谭晓燕回家。他自是感激不尽:“那我可就把我老婆儿子托付给你了。”

她笑着训他:“嗬,你就是那么肯定谭晓燕肚子里装着的是儿子呀?我警告你,不许重男轻女,是女儿你也要喜欢。”

在深圳三年,秦昭昭大学毕业后从上海来深圳,是他陪着谭晓燕来火车站接站,他和谭晓燕一样热情地欢迎她。

因为他们工人宿舍不准外人借住,他们特意为她在厂附近的民房租了一间小屋,每天下午下了班谭晓燕就来出租屋陪她,怕她一个人住会害怕。成杰也每晚都到出租屋来,来时从不空手,不是拎着两个菠萝就是拎几截甘蔗。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水果,但昭昭心满意足。他每次来都不会逗留太久,基本上是小坐一会儿,削好水果让她们吃完了他就走:“你们休息吧。”

走之前,他会认真地检查门窗是否关好,然后掏出打火机替她们点好蚊香,再细心地把蚊香摆在离床头较远的地方。之所以这么做他解释是为避免床单不小心滑落后覆盖在蚊香上引起火灾。秦昭昭当时颇为吃惊于一个男人这般的细致小心。

而她在深圳找工作的日子里,成杰是她的活地图。深圳很大,路线很复杂,有时候出去面试可能要转三四趟车。每次接到面试通知时,她都不知道要怎么走,这时成杰就拿出一张地图详细地对她讲解并写明路线图。几乎每一次去面试,她的口袋里都揣着成杰写给她的路线指南。她最终成功地找到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成杰功不可没。

她在深圳的第一年并不太顺,先后找了两份工作都没­干­得长久。

第一家的台湾某企业的深圳办事处。办事处不大,不过十来个人,但经理和同事都很好,大家相处得非常和睦愉快。可惜好景不长,她只­干­了不到三个月办事处就改朝换代了。原来经理被召回台湾,另外委派了一名新经理上任。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经理带着他自己的几个心腹人马到任后,办公室最要紧的几个职务全换成了他的自己人。秦昭昭经理秘书的位置不保,还要被发配去守仓库,也就是变相地撵人。她没法再继续待下去,只能主动辞职走人。

她辞职的消息打电话告诉谭晓燕,她马上派成杰过来接她,因为知道她一个人拿不了那么多行李。成杰请了半天假,风尘仆仆得从关外赶到关内,把她、还有她那两大包行李都接回去了。

真不容易呀!一卷被窝铺盖,一通脸盆口杯毛巾衣架,还有一行李箱的衣服。要是没有个男人来帮忙,秦昭昭只有哭的份。

第二次找到工作后,又是成杰负责把她和她的行李一起送去新单位的宿含。那是一家新加坡独资企业,所有经理级别的职员都是由新加坡总公司委派过来的。她一开始在这家公司的人事部做文员。工作半年后,公司销售部新来了一位刘经理,他想招聘一位能­干­的主管。可是人事部门左招一个他不满意,右招一个他还是不满意。人事经理­干­脆让他一块去人才市场选,但他自己选回来的人也是试用了没多久就以表现不佳炒了人家,然后继续朝人事部门要人。

人事部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突出的主管人选。刘经理一开始也认同,可是一个月试用期眼看都快到了,他老人家不知哪根筋不对,又说不行,还得让人家走人。

秦昭昭想不通销售部的主管怎么就这么难招呢?那天她在茶水间正好碰到销售部的文员阿珠,顺口就说起这件事:“怎么这个新主管又不要了?究竟是刘经理脾气不好,还是他能力不行?”

她话没说完,就看到阿珠赶紧竖起食指在嘴边,示意她不要说话。她拾眼一看,刘经理的身影在茶水间门前一晃,进了斜对面的男厕所。啪——那一下关门声特别刺耳,震得她心头一惊。

“秦昭昭,刘经理就跟在我后面出来的,你居然说他脾气不好能力不行。完了完了,他肯定听见了,你这下要惨了。”

她急得直跺脚:“我刚才不是说刘经理能力不行。我的意思是,是刘经理脾气不好,还是那位新主管能力不行。”

可是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她到底是把刘经理给得罪了。没多久,刘经理以销售部人手不够为理由,把秦昭昭要到他的部门去了。在他的手底下­干­活还能有她的好吗?她老是被他刁难斥责,这位经理心眼真小。

秦昭昭忍气吞声地挨了一个月,趁着这个月的时间骑驴找马,一找到更合适的地方马上就辞职走人。刘经理也批得格外利落,立即签字让她去财务部结算工资。

成杰又一次从关外跑来替她扛行李送她去新公司报到。他做这些毫无怨言,女朋友的好朋友,他也一并当成责无旁贷的事。秦昭昭很感谢他,在深圳多亏有他呀!要不然按她这种丢工作的速度,来来回回搬行李就要搬得累死了。

很多原本交情亲密的一对密友,在其中一方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后,关系往往会变得疏远甚至生分。但秦昭昭和谭晓燕的友情却没有变,而且她和成杰也逐渐相熟。她和他相处也像和谭晓燕相处一样,不用客套,不必顾忌,一种类似兄弟姐妹般的关系与感情。

请了一星期的假,秦昭昭陪谭晓燕坐火车回家乡,火车抵达小城的车站,一下车听到熟悉的乡音,亲切感顿时油然而生。

谭晓燕的父母特意叫了出租车来接她,秦昭昭因为和他们不同路,独自另外打一辆车回家。一年多没回来,小城又多了很多变化。街头很多漂亮的建筑是去年归来时所没有的,这真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

长机却还是老样子,她小时候就是那些房子那些树,那些街道那些人。如今依然是那些房子那些树,那些街道——只是人事已改。小时候她叫爷爷­奶­­奶­的那些长者多半已经不在世了,而马路上很多新鲜稚­嫩­更多孩子面孔,她基本都不认识。最熟悉的是那些中年的伯伯婶婶叔叔阿姨们,他们见了她大都热情地过来打招呼:“昭昭回来了。”

秦昭昭回家的头两天,就有一个父母昔日的同事上门来要替她介绍对象。秦妈妈很希望女儿去见一见面,她就是不愿意:“妈,我回来休假你就让我好好清静几天吧,你再逼我我提前回深圳了。”

秦爸爸护着女儿:“好了好了,她自己的事让她自己拿主意吧。”

小时候,都是秦妈妈护着女儿,大了却倒过来,变成秦爸爸护着女儿了。

秦昭昭打算上街去买回广州的火车票时,秦爸爸问她准备买几号的?她知道他是舍不得她那么快就走,就笑:“爸,您说买几号我就买几号的,您拿主意。”

秦爸爸脱口而出:“你不买票不走最好。”

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掩饰地打哈哈:“呵呵,爸只是随口说说,你快去买票吧。”

秦昭昭也没在意,进城买了票回来,远远就听到爸爸在家门口跟一位熟人聊天。她认得那人是爸爸以前车间的老同事何伯伯。何伯伯的独生女儿何清大她七岁,从小到大学习成绩都特别好,学士硕士博士一路读上去,在美国读完博士后就留在美国工作了。现在已经嫁了一个美国人并拿了绿卡。

在长机,何伯伯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女儿备受人羡慕,但是此刻秦昭昭听他和她爸爸聊天,却并不开心。因为女儿在美国几年才回来过一次,现在小外孙都快两岁了,他们夫­妇­俩还没见过,提起来就伤心:“老秦啊,有时候我倒希望女儿不要那么有出息,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学习一般的女孩子。大学毕业后回家乡找了稳定的工作,留在我和她妈身边,我们想几时见她就能几时见到她,比什么出息都要强。现在跑到隔山隔海的美国去了,几年都不能见上一面。过年时,家家户户都团聚,我家却总是只有我们老两口,那个冷清啊!唉!”

何伯伯的话结束在长长的叹息声中。秦昭昭听到她爸爸说:“老何,我能理解你。我女儿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深圳工作,我们一年也只有过年时才能见她一次。今年过年因为雪灾她回不来,家里也只有我和她妈两个,年夜饭吃得没滋没味。好在她现在又请假回来住几天,我跟你说,我都含不得她走。”

最后那句,秦爸爸把声音压低了,似乎怕被不能理解的闲人听见了会笑话他。

拐角处,秦昭昭的眼圈一下就红透了。

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如果可以选择,秦昭昭也很愿意留在父母身边陪伴他们。他们只有她一个独生女儿,含辛茹苦地养她那么大,她理应尽孝膝前。但是她所生活的这个年代,儿女远游已经成一种大趋势。

早在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打工潮就兴起于神州大地。在很多经济不发达的内陆城镇,无数人为了生存、或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而背井离乡前往沿海城市打工。时间的脚步迈入二十一世纪后,打工潮依然长盛不衰。以往的打工者以农民居多,但大学扩招、大学生不再由国家分配工作后,昔日的天之骄子也不得不迈入打工的队伍,捧着一摞证书四处找工作。大学生们找工作基本上都首选大城市,希望能在大城市得到最多的机会,实现最高的理想,过上最好的生活。

孩子既能趁着年轻想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父母再怎么舍不得,为着他们的前途着想,也只能把他们送上人生的征途。羽翼丰满的小鸟,终是要开始自己的单飞之旅。

秦昭昭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工作,和大多数人的憧憬一样,她希望自己在深圳能有好的机遇、好的发展,因为机遇好发展好收入也会同样好。很久以前她曾许下心愿,将来参加工作后一定努力赚钱努力存钱,买套又大又漂亮的新房给爸妈住。­操­劳了一辈子的父母还从来没有住过新房子,她想让他们享享女儿的福。

几十年了,她父母还一直住着厂家属区的老式平房。房子在她高二那年翻新装修了一下,一转眼也已是近十年前的事了,曾经翻新的老房子又在时光中渐渐变得陈旧破败,屋顶又开始漏雨了。一到雨季,屋子里就四处摆放着大桶小桶脸盆,接瓦缝里淅沥漏下的雨水,活像住在水帘洞。她每趟回家遇上雨天,想要买新房给父母住的愿望就特别强烈。

主观愿望很美好,客观现实却很难堪。在深圳工作三年多,她的存钱速度远远跟不上房价飞涨的速度。哪怕是在深圳关外买套小户型的房子,以她目前的薪水也得起码不吃不喝几十年才行。她知道深圳的房子她是买不起了,遂也和谭晓燕一样,打算趁年轻在深圳多­干­几年多赚点钱,再落叶归根回家乡小城去买套新房和父母一起住,他们一定很高兴。只是小城的房价如今也不便宜,也涨到均价两千多一平方米,若买个九十平方米以内的经济小户型,她算一算连普通装修带家具家电至少也得要三十万左右。而她的存折上才三万块,只有十分之一,她还得继续努力赚钱努力存钱,希望上帝保佑她存钱的这几年内,,小城的房价不要也跟和深圳一样疯涨得不像话。

想要赚钱买房,秦昭昭就没办法留在小城、留在父母身边。小城的房价物价和大城市接轨得特别快,但工资收入却远远比不上大城市。在小城一份月薪两千的工作已经算是高薪了,而秦昭昭在深圳至少也得拿四五千,最高一次连底薪带奖金提成她拿过七千多。所以虽然父母舍不得她她亦舍不得父母,但还是要回深圳去。为了将来,不得不牺牲现在。

秦昭昭在家住了一星期。除了陪谭晓燕去逛过一次街买未来小宝宝的小衣服小鞋子外,基本上都留在家里陪父母,一年到头她也就是这么一点时间陪他们。

一天上午,她在厨房给妈妈择青菜,听到“中南海”方向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电子琴音。曲子不连贯,但那几个音符却异常熟悉,是那首家喻户晓的《世上只有妈妈好》。

秦妈妈叹气:“圆圆又在弹这首歌,一定是又想她妈了。”

秦昭昭这才知道圆圆的爸爸方正平去年十一国庆节和一个年纪相当的离异女子结了婚。圆圆十分抵触父亲的再婚,跟继母的关系很不好,这支断断续续不成调的《世上只有妈妈好》就是她的心声写照。

“对了,圆圆今年高考呢。这孩子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考上大学应该不成问题。不过前几年她妈的病把家里拖垮了,她爸去年再婚又花了一笔钱,现在的情况是考得上也未必读得起。她爸私下跟人说起这件事只说到时候会想办法去借,但要是万一借不到呢?这小姑娘搞不好就没书念了,也是命苦哇!”

秦昭昭也十分同情圆圆。如果她不会读书无所谓能否继续读下去也罢了,但她却是一个成绩优秀的女生,倘若因为经济原因被迫中断学业她一定很难过。而辍学后她亦只有打工一条路,从年轻单纯的女中学生变成漂泊异乡的打工妹。高中毕业的学历让她不可能找到什么好的工作,无非是去工厂做流水线女工或酒楼餐厅当女服务生。那她的未来基本上可以说是前途暗淡,希望她父亲能想方设法尽量为她争取到继续求学的机会。虽然现在大学生已经越来越不算什么,但如果没有那张大学毕业证,想在社会上谋得一个立足之地将更加困难。

当晚,秦昭昭抱着笔记本电脑给乔穆写邮件时写到了这件事。邮件发出去不到半小时,乔穆就上了线。他平时很少上线的,她忙发了一个大大的笑脸给他:“你今天怎么有空?”

“刚看了你的邮件,圆圆的事我知道了。你正好在长机,明天你帮我找下方正平吧,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他,告诉他圆圆要是考上大学他可以来找我借学费。”

乔穆愿意出面解决圆圆的难题,秦昭昭毫不意外。她在邮件里写到这件事时就是想试探他的态度,而他也果然如她所料愿意施以援手。虽然他与姐姐乔叶的关系一直不好,直到她去世前也没有缓解,但她揣测他不会对圆圆的事袖手旁观。因为他不像当初的乔叶那么狠心薄情,能够做到对一个没娘孩子的苦楚可以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次日,秦昭昭特意去找了方正平,把乔穆的话和联系电话都告诉了他。他一脸明显的意外与惊喜:“乔穆真的愿意借钱给圆圆读书,那可太好了。”

他的新任妻子也在一旁很高兴的样子:“想不到圆圆的小舅舅这么关心这个外甥女,以前还听说他们姐弟的关系不好呢!”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方正平用力拉了一下衣角,赶紧改口:“无论如何,他小舅舅肯借钱就是好事。听说他在上海教学生弹琴,一个小时就能赚两百块,那可真是拔根汗毛都比我们的腰粗。你说是吧?”

这话说得很不得体,秦昭昭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茬。

这天是星期天,圆圆也在家,她自始至终在一旁默默听着一言不发。但秦昭昭离开方家回到自己家后不久,圆圆却意外地找上门来,迟疑着,犹豫着,踌躇着,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般地一咬牙:“昭昭阿姨,你能不能帮我告诉我小舅舅,让他直接借钱给我,而不是我爸爸。”

秦昭昭不明白了,“为什么呀?”

“因为……因为……如果钱给了我爸,我怕他那个女人会唆使他别把钱用到我读书上面。事实上,她最近一直在我爸耳边吹风,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必要,又说读大学也不是唯一的人生道路,还说高中毕业了去学一门手艺比读死书强一百倍……说那么多,她其实就是不想让我继续花钱读书。她和我爸结婚后,我上学花的钱她觉得也是在花她的,她心痛、舍不得,如果我妈还活着,她一定不会……”

圆圆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大颗大颗浑圆的泪珠掉下来。秦昭昭的眼睛也是一阵发酸发涩。

圆圆的要求,秦昭昭打电话如实转告给了乔穆,他沉吟片刻:“他们可是亲生父女,圆圆猜测她爸爸虽然是因为后妈的缘故,但这样的猜疑毕竟是很伤人的。如果他爸没有这样的意思,知道女儿却如此猜疑他,那他们的父女之情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而且直接把钱给她也不行,她才十八岁,年纪轻阅历浅,万一让坏人把钱哄了骗了去,钱财损失是小,只怕她会自责一辈子。这样吧,­干­脆钱不经她的手也不经她爸的手,她将来要是考上了大学,我就直接替她汇学费到那所大学的缴费账户。这样既能让她放心,也不会伤了他们父女的和气。”

乔穆考虑的真周到,尤其是他维护圆圆与方正平父女之情的那片苦心,让秦昭昭最是感动。

从小城返回深圳后,秦昭昭每月的收入与支出开始记明细账。她要严格控制自己的花销,尽管她平时的花销并不算多,也还是要尽量节约能省就省。谁让她的愿望是多存点钱回小城买房。

她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思想基本支出里,耗费最多的是租房费用。但这笔钱没办法省,因为她不能住到那种租金便宜却不安全的地方去,所以只能在衣食住行方面尽量节省了。

衣服是每个女子都买不够的。有那么一句话“每个女人的衣橱里总是缺少一件漂亮的衣服”,所以女人逛街时,选购漂亮的衣服永远是第一目标。

秦昭昭也爱买衣服,但很多时候她都控制自己不买,尤其不买新品上架的衣服,因为当季新款价格最贵。一般情况下,她喜欢在街头小店淘那些价格比较实惠质量也还过得去的衣服。大商场的品牌服装专柜则总是到两三折,要经济实惠的多。她衣橱里那些品牌衣服都是趁着打折买回来的。鞋子她也这样买,冬天过完了去买打折的皮靴,夏天的尾声去买打折的凉鞋。

因为总是反季购物,她买的衣服鞋子经常要到下一季才有机会亮相,因此她曾被一位紧随潮流的时髦女同YOYO取笑:“秦昭昭,你身上的衣服鞋子一看就是上一季的,今年都已经不流行了,你怎么还穿呀!”

如果还是十六七岁时的秦昭昭,一定会窘得满脸通红。不过二十六岁的秦昭昭已经可以做到坦然一笑:“我还有上上一季的,上上上一季的,只要还没穿坏我还喜欢穿它,就继续穿呗。管它哪一季的,又管它流行不流行,我自己喜欢就行了。”

当时办公室一位已经结婚生子深知持家不易的女同事刘姐也声援她:“就是,只要没穿坏为什么不能继续穿?又不是香港电视剧里的豪门千金,穿戴了过气货就会被人耻笑。咱们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不趁着打折买那些名牌哪里买得起?就算打折也要花好几百,如果穿了一季就不穿了那不是浪费是什么?”

YOYO没有继续和她们争辩,耸耸肩一摊手出了办公室。她人走了,刘姐的话还没停,说这个女孩子实在太会花钱了,每个月的工资拿来买衣服买鞋子买手袋买得成了“月光公主”。有一次她还看见她在大商场里买文胸,那种高档文胸几百块钱一个,她眼睛不眨就买了两个。

“你说她穿在里面的内衣裤买那么好的­干­嘛呀?人家又看不到,要是我,宁可把这几百块钱买件裙子或衣服。”

秦昭昭笑笑不说话。自从在那家新加坡公司发生了刘经理那件事后,她牢记教训,凡事少说多听,避免发生无谓的误会或争执。一个从不多嘴多舌的人或许不容易交到朋友,却也同样不容易得罪别人。

不过YOYO花几百块钱买文胸在秦昭昭看来也是不值的。她自己买文胸价格从未超过三十块一个,­内­裤一般是买十块钱三条那种的。而且她的内衣裤总是穿得很旧才会换新的,因为她也觉得反正是穿在里面别人又看不见,新一点旧一点、好一点差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直到后来有一次,公司组织员工去小梅沙玩。到了海边当然要下水游泳,她在更衣室里换泳衣时,看见脱掉连衣裙的YOYO身上穿着一套纯白蕾丝的内衣,上面绣满了银蝶,漂亮极了。美丽的内衣与青春的身体相得益彰,纵然更衣室里都是女­性­,也不由得都纷纷朝她行注目礼。

看看她,再看看自己身上已经褪­色­变形的内衣裤,秦昭昭都有些不好意思,遮遮掩掩地躲在角落里换了泳衣。

那次以后,秦昭昭不会再把内衣裤穿得旧得不能再旧了才换新的。她怕再发生这种更衣室里的尴尬。有时候她也想试试买个好一点的文胸来戴,去此类专卖店逛了逛,最便宜的也要一两百块,终是含不得,还是算了。

衣方面尽量花最少的钱买最合心意的衣服,食方面秦昭昭则就完全以节省为主了。公司上班中午管一顿工作餐,晚上吃自己的那顿她就随便应付过去,不是煮面就煮米粉。家里长期备着挂面和米粉,加上一个­鸡­蛋或是一根火腿肠,再撒一小把青菜,煮熟后倒也香气扑鼻,一顿晚饭就有了。简单却不失营养,算来成本不过两三块钱。

吃如果仅仅是单纯的吃饭,那么花销其实很有限,但是吃水果吃零食的支出却远胜于一日三餐的费用。如今的水果很贵,零食也不便宜,有时候逛超市,随便拿点吃的喝的结账时就得掏张百元大钞才行。为了按制自己,秦昭昭尽量少逛超市,实在嘴很馋了才去买点零食回来吃。至于水果,什么最当季最便宜就买什么。像那种袋装苹果,一个长网兜里装了差不多二三十个苹果,卖五块或七块钱一袋,她经常买。拎上一袋回家,把烂的不好的先挑出来吃了,好的留着一天一个慢慢吃。她每天有水果吃就行了,不一定非要吃好水果。

行这一方面,她舍弃了公交和地铁,买了一辆二手单车每天骑着去上班。单车比较旧,她要的就是这个旧,太新了容易招贼惦记,旧一点更安全更放心。每天骑车上下班,既锻炼身体又节省路费,何乐而不为?

秦昭昭的节俭生活进行了一个月,效果显著。当月的月支出明显降低,存折上的数字则相应增高。她兴冲冲地在QQ上和谢娅聊起她压缩生活成本取得明显成效的事,她却给她泼盆冷水:“人活一世,该吃就吃,该穿就穿,该享受就享受。昭昭你这样苛刻自己,将来要是有个什么万一,这辈子岂不是很不值!”

秦昭昭不以为然:“呸呸呸,你这个乌鸦嘴,好的不说。”

“我当你是老朋友说话才这么直接的。真的昭昭,做人有时候要学会今朝有酒今朝醉,别跟自己过不去。”

“可是我自己一个人今朝有酒今朝醉了,我爸我妈怎么办?他们辛苦了一辈子还没住过一套新房子,我想多存一点钱将来回家乡买新房让他们养老。不用再住那个一下雨就漏得到处湿漉漉的小平房。”

“你家乡小城的房价很贵吗?需要你这么苛刻自己的存钱?”

“现在有哪座城市的房价不贵呀!我又不是什么高薪阶层,一个月拿几千块工资的小白领罢了,不靠节俭省钱我还能靠什么?有同事鼓捣我去炒股,可那玩意儿我一点都不懂,不敢炒。不过,说出来你不要笑我,我倒是隔三差五地会去买张彩票。两块钱一张的彩票,权当是买份希望吧,或者有一天运气会突然跑来光顾我呢。呵呵。”

秦昭昭买彩票的事,从来不跟公司的同事说,不好意思说,怕他们笑话。以前她一直觉得买彩票是一件很傻的事,不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犯这个傻?现在她自己也跟着犯傻了,只因为她开始明白,现代人的生存压力非常大,而在沉重的生存压力下,如果仅凭两块钱就能为生活买到一份希望、对未来怀上一份憧憬,那这两块钱就花得不算冤枉。

二〇〇八年五月十二日,秦昭昭午饭后就离开公司外出办事,整个下午都在外面奔波。傍晚六点多才回到出租屋,面都懒得煮了,直接买了两个面包回家当晚饭。

吃完面包后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网,她习惯­性­地先登录QQ。QQ群有对话记录在一闪一闪,她随手点开一看,几段不知来龙去脉的发言,也不知群里的人下午在聊什么。第一段话是:“刚才真是吓死我了,还好家里人没事。”

第二段话是:“我也是,而且我家的电话现在还打不通,急死人。”

第三段话是:“不要急,现在那边的电话线路一定很忙。过一会儿你再打吧,没准就通了。”

因为不明就里,这几段对话秦昭昭没看明白,她也不甚留意,关了对话框就去查邮件。网页还没打开,她的手机就滴滴作响。是成杰打来的,声音火急火燎:“昭昭,刚走食堂吃饭看新闻报道说下午四川发生了大地震,你赶紧上网给我查查南充怎么样了?受灾严重不严重?我家里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也不知道我爸我妈我哥嫂他们现在情况如何。”

她听得一震:“什么?四川下午发生了大地震?几级呀?”

唐山大地震当年是7.6级,造成几十万人死亡,是中国近代史上一次伤亡最惨重的地震灾害。没想到这一天,四川居然也发生了这种震级的大地震。有唐山大地震的先例,这场地震也会造成的巨大伤亡无需多说听者也能有所预料了。

秦昭昭立刻上网搜索这场地震的消息,相关的网络资讯已经由很多了,几大门户网站都迅速推出了大地震的专题报道。震中已经确定是四川汶川,这个地名以前她都不曾听说过,不过现在已经举世皆知。

她在网上搜索到的四川受灾城市及伤亡人数汇总中,南充目前为止只有几人死亡十几人受伤,显然南充受这场地震的影响不是很大。而成杰随后不久也终于打通了家里的电话,得知家人都安然无恙,总算可以放下一颗心。

这天晚上,秦昭昭一直不断刷新网页关注地震的即时后续报道。当晚网上报道最详细最全面的是都江堰救灾的新闻,可能因为从成都出发前往受灾的四川各城镇,都江堰是最快到达的地方吧。

都江堰市聚源中学是当晚媒体重点报道的对象。这座中学一栋六层高的教学楼几乎全部垮塌,由于地震时学生正在上课,楼震塌后学生们大都被埋在废墟下面。截止到当晚八点时,记者报道聚源中学的死亡人数已经有六十多人了,学校­操­场上排放着许多具师生的遗体。

图文并茂的新闻报道让秦昭昭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为那么多年轻的生命猝然间被一场大地震永远的定格。

5.12大地震震惊了全中国、全世界,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许多爱心组织或机构纷纷展开了募捐行动。秦昭昭所在的公司也号召员工捐款,老总说了,不会搞强行摊派从工资里扣,大家没有像以前那样心不甘情不愿,都捐得挺多的。

因为这场巨大的灾难极大地激发了人们的同情心。网络时代快速全面展开的救灾报道,让每一个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那片受伤的土地和那些受难的同胞是何等的需要帮助与救援,人人都愿意为此尽一点力所能及的力量。所以,捐钱与鲜血,是地震后神州大地上任何一座城市都随处可见的现象。

秦昭昭平时节衣缩食,这回也捐了三百块,还去献了四百CC血。个人捐助的这点钱和这点血可能看起来微不足道,但终归能起到聚沙成塔的作用。

地震次日,她突然想起来小丹姐姐也嫁了一个四川小伙,并在几年前就随丈夫戴军回了四川老家生活。他们一家现在怎么样?她赶紧打电话回家询问。秦妈妈说周小丹和戴军回四川后带着孩子在成都做小生意,没有回家乡绵阳。成都在这场地震中受到的影响不大,所以他们一家三口幸免于难。而在绵阳戴军的老家,那幢前前后后住过三代人的老房子被震塌了,幸好家人当时都在外面,逃过了这一劫。

“地震发生后,小丹她爸妈一开始怎么都打不通女儿女婿的电话,差点急疯了,还好,他们一家三口都没事。不过现在那边余震不断,很不安全,他们想让女儿女婿带着孩子先回这边来。但是戴军走不开,小生意要照应,加上父母那边他也得照应,说先会把老婆孩子送回岳母家。”

小丹姐姐一家人也能在这场大地震中保全­性­命,秦昭昭为他们感到庆幸。因为地震的伤亡人数这几天一直在以千位数不断上升,无数人在这场地震中失去了生命。人的生命原来这般脆弱,脆弱有如风中烛火,一个不小心就熄灭了。

5.12大地震,除了让秦昭昭认识到生命的脆弱外,她还深深懂得何谓人生无常。人这一辈子,有时还以为很漫长,却不知命运会在何处来个急转弯,而那一个急转弯,这一生或许就戛然而止。

意识到这一点,当初谢娅提醒过她的话情不自禁地浮上心头:“人活一世,该吃就吃,该穿就穿,该享受就享受。昭昭你这样苛刻自己,将来要是有了什么万一,这辈子岂不是很不值!”

是呀,如果地震发生在深圳,如果她的生命就猝不及防地葬送在这块南国的异乡土地,那她这匆匆结束的半生岂不是很不值?她处处节衣缩食,既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一直有想去旅游的打算却因为要花太多钱而一再作罢。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

但是,如果不节俭,想花就花,她就能过得舒坦吗?且不提存钱买房的事,手头上的钱若是有多少花多少成“月光公主”也不行啊!一个女人一定要存一笔傍身的钱,将来有什么病呀灾呀也能应付得从容一点。她没有爸妈的福气,曾经是国营单位的职工,长机厂后来虽然不行了,但爸妈作为在厂里工作了超过二十年的老职工,退休后的养老保障和基本医疗费用还是有的。而她将来的养老和医保只能靠自己,不存钱行吗?

综合自己的实际情况,秦昭昭认真考虑后决定钱还是要存,但该花的也要花。

她当下先满足了自己的一个心愿,跑去买了一套非常­精­致漂亮的品牌内衣。几百块钱一套的内衣在用料和剪裁上比几十块一套的要讲究得多,穿在身上感觉很舒服,真是一分钱一分货。

满足了自己的心愿后,秦昭昭又想到她的爸爸妈妈。

她妈妈以前很想有套金三件首饰——戒指、耳环和顶链,但一直舍不得买。因为家里的日子一向过得紧巴,尤其是爸妈双双下岗后,为了供她读书他们恨不能扎起喉咙不吃饭地省钱。她大学毕业后他们总算可以轻松一点了,可节俭成­性­的妈妈还是舍不得花几千块钱去买金三件:“算了,都半老太婆了,还戴什么金首饰呀!”

而她爸爸曾经很想拥有一块好手表。他年轻时在部队当兵,军营有位领导手上戴了一块崭新的上海牌自动机械表,让一群山里来的兵都羡慕得眼红,从部队复员参加工作后,一块手表卖一百多块,还得凭票供应,,有钱没票或是有票没钱都不行。而他那时一个月工资才三十六块五,还得给乡下的父母寄生活费,根本买不起。后来工资虽然一年年加起来了,可随着结婚生子,三口之家的开销也越来越多,经济压力只增不减。再后来,他就买了那种只要十来块一只的便宜电子表,还自我开解:“反正都是表,能凑合着看时间就行了,何必非要买那么贵的表呢。”

父母多年来的心愿,秦昭昭决定一一为他们实现。她在金店为妈妈­精­心挑选了三件金首饰。上海牌手表她不知道深圳哪里有卖,就在网上搜索到了一家官方授权专卖店。网络交谈中,售货员门姐听说她是想买了送给爸爸的,就推荐了一款经典怀旧款给她。这一款A-581型的机械手表据说是上海手表厂的第一代产品,早已停产,目前只余为数不多的库存表上市销售。虽然是老款手表,但因为具备收藏价值,价格反倒还涨上去了,当年才卖一百来块的手表现在要卖八百多。

秦昭昭毫不迟疑地买了,花上几百块能替爸爸圆了他年轻时的梦,值!

金三件首饰和上海牌手表一共花了秦昭昭好几千块钱。她不敢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用快递或邮寄的方式给父母。好在谭晓燕预产期在即,成杰请了假回去要陪老婆一起迎接小宝宝的出世,她就托他把礼物带回家交给她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收到这份意想不到的礼物时将是怎样的表情?秦昭昭看不到,只能想象。想象中他们一定会很开心,但妈妈打来的电话却一开口就是责备:“你这个孩子,你给我买什么金首饰呀!多浪费钱。都说了我老太婆一个,这些东西都已经戴不出去了。”

妈妈的责备她并不意外,只是笑:“妈,深圳的金价很便宜,没花我多少钱。而且您也还不老,才五十出头,还年轻着呢,深圳很多老太太七老八十还戴着金首饰,您有什么不能戴的?戴吧戴吧。”

秦妈妈终是撑不住喜滋滋地笑了:“我刚才戴了给邻居们看,说是女儿买给我的,他们都夸我好福气,养了一个好女儿。”

顿了顿她又接着说:“你给你爸买的那块表可把他乐疯了。说是当年他们部队领导戴的就是这一块这种款式的手表,他想了几十年没舍得买,没想到现在闺女买给他了,立马戴在手上四处跟人显摆去了。”

秦妈妈的声音透着心满意足,浓浓的幸福感仿佛能从话筒里涌出来。

爸爸妈妈收到礼物后比秦昭昭想象中还要开心,她也打心底绽出微笑。

有人曾以偏概全地说,金钱买不到幸福和快乐。这话是不对的,钱并不是坏东西,全看拥有它的人如何运用,譬如秦昭昭这次就用钱为一家人买到了幸福和决乐。

不只是秦昭昭,5.12地震还让很多人重新规划了自己的生活。比如她那位自称过着“悲惨生活”的资深同事,决定把汽车卖了以后也骑单车上班,既能减轻还贷压力又能锻炼身体。卖车的钱一到手他立马申请休年假带老婆参如欧洲七日游:“从现在开始享受生活,而不是被生活奴役,否则要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可就太对不住自己了。”

很多同事都有类似的想法。像刘姐以前和秦昭昭一样节俭,过日子一贯­精­打细算,衣服鞋子从不买当季新品,总要等到换季打折才会买。可是这天她居然穿着一条某品牌当季新款的连衣裙来上班。她告诉秦昭昭这条裙子标价六百多,一折都不打,但她实在喜欢,就狠狠心买了。

“以前我在一家专卖店看中过一件很满意的衣服,因为太贵了舍不得,就想等到换季打折时去买。可是换季时那件衣服已经没货了。我想如果又等到换季才来买可能也会没货。算了,既然自己很喜欢,贵一点就贵一点吧。人活一辈子,也不要太委屈自己了,偶尔也该奢侈一两次满足一下自己。你说是吧?”

秦昭昭微笑点头:“是,以后我要是看到自己实在喜欢的衣服,也不会等到它换季打折时再去买了。”

她也要学会享受人生,也要偶尔奢侈一下满足自己。买房的目标一时半会难以实现,且慢慢来吧,不要为了一套房子把自己的生活压榨得不成样子。

六月初的一天,买房的事却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那天秦妈妈打电话来告诉女儿长机厂管理处又准备搞集资建房,解决一批住房困难户。郊区厂矿家属区的集资房可就比市区的商品房要便宜多了,预计只要四五百块钱一个平方米。一听这个价格,秦昭昭立马一叠声地让她妈赶紧去报名,这么便宜的房子一定要买,再不买的话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现在小城的经济适用房都卖到一千二三一平方米了,没有十万八万块根本拿不下来。四五万就能买套房,哪怕再怎么没有钱,借钱都要买。

“你爸也说要报名买一套,我原本觉得我们两个老的有旧房子住着就行了,你将来反正是要嫁人的,买不买房无所谓。但你爸说钱存在银行利息不高贬值又快,倒不如买套房子留给你实惠。我一想也是,现在的钱越来越不值钱了,房子倒更保值。刚才我和你爸已经去管理处报名了。”

秦昭昭心头一颤,她早早地许过心愿,等自己参加工作赚钱后买新房给父母住,让他们享享女儿的福。可是到头来,却是父母要用他们的辛苦存下的钱准备买套新房将来留给她。她没能让父母享到她的福,却一直在享受父母对她丰盛的爱。

即使将来的将来,她有能力让父母享她的福,住进她买的大房子,也依然回报不了父母给她的爱。终其一生,她都永远亏欠他们的——多么幸福的亏欠啊!

六月下旬,一个阳光分外明媚的早晨,秦昭昭收到好消息,谭晓燕的儿子诞生了,她和成杰正式晋级成为爸爸妈妈。

秦昭昭让她妈妈替她去医院看望谭晓燕,再替她给刚出生的小宝宝五百块钱。她妈从医院回来就给她打电话,反复说那个小婴儿如何如何粉­嫩­可爱,说着说着就说到她头上了:“晓燕和你同年的,人家结了婚生了孩子,你连个男朋友都没找到。你快点找一个吧,是时候结婚生子了,趁着我和你爸还硬朗,还能给你带带孩子……”

秦妈妈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秦昭昭赶紧打断她:“妈,我还上班呢,让经理看见我接了电话就老半天会挨批的。好了,先这样了。”

虽然妈妈的话秦昭昭不愿多听,但心里还是有所触动。是呀,同龄的好友都已经结婚生子了,二十六岁的她却还没有谈过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甚至从未与异­性­正儿八经地牵过手,更别提拥抱或接吻,这些方面全是一片空白。而这空白,还将空白多久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会用她为数不多的青春继续等待,但上苍会不会让她等到那一个她等了多年的人呢?

等待中,光­阴­静静地滑过。

日历掀到八月份,随着二〇〇八年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分秒临近。全国各地掀起了迎奥运的热潮。奥运会开幕在即,深圳虽然远隔北京数千公里。但是市民们迎接奥运的热情依然相当高涨。

深圳市内几乎所有的店铺和商场都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奥运标志或国旗会旗;网上很多论坛有深圳的网友发出同城共看奥运开幕式的活动召集帖,约定八月八日晚一起齐聚中信广场看开幕式,为中国奥运加油喝彩同庆;还有人发帖组织同好者一起过埠去香港看马术比赛。从深圳去香港看比赛,可谓是地道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能有机会去沙田的马术比赛现场感受一下奥运会的气氛,何乐而不为?

秦昭昭虽然对于体育比赛一向兴致不高,但是这场世界级的体育盛事还是让她颇为关注。七年前,北京申奥成功的那个夜晚,上海的倾城狂欢至今还令她印象深刻。现在北京奥运要正式拉开帷幕了,她怎么能错过它将惊艳亮相于全世界的开幕式呢?

八月八日晚,秦昭昭和公司里几个年轻的同事约定一起去中信广场观看奥运会开幕式。原本他们都是可以回家看电视的,但是在家看没气氛,中信广场有大屏幕直播,现场观众特别多,气氛肯定也就特别热烈。独乐乐就不如众乐乐了。

他们一行人七点多来到中信广场时,那里已经人群熙攘。广场周围的露天酒吧门口都Сhā满了国旗和五环旗。广场上还有不少卖小国旗和小五环旗的小贩,生意好的供不应求,几乎人人都会买上一两面小旗子持在手中。各个酒吧也都是一派宾客满座的场面,生意相当火暴。他们还好提前两天就订好了酒吧位置,得以安坐一席。不用像很多没有订到座位的人那样席地而坐。广场的空地上全坐满了人。

那一晚,中信广场真是热闹非凡。数千名市民把偌大的广场挤了一个满满当当,共同观看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每当大屏幕上出现­精­彩画面时,所有人都一起热烈地鼓掌与呐喊:“北京加油、中国加油!”开幕式非常­精­彩,令人惊艳的视觉效果令现场市民们的欢呼声、喝彩声和掌声不绝于耳。

时隔七年,秦昭昭又一次目睹了一场倾城狂欢。二〇〇八年八月八日的夜晚和二〇〇一年七月十三日的那个晚上一样,让无数中国人为之激动不已、难以忘怀。上海与深圳,申奥成功的狂欢欣喜与奥运会开幕式的­精­彩纷呈,两个历史­性­的光辉时刻,都以两次倾城狂欢的热烈场景在秦昭昭的记忆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阳光熔金的八月,奥运会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为时半个月的比赛中,秦昭昭公司的同事们上班几乎都在开小差。尤其是有重要比赛时,各办公桌上的电脑画面全切换到比赛的网络直播去了,好在经理善解人意,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你们手头上的工作给我按时完成了,抽空看看比赛也无妨。”

几个体育迷的男同事为此激动得三呼经理万岁。

重头戏的奥运开幕式看过了,各顶体育比赛秦昭昭就不甚关注了。但是泳坛神话“八金王”菲尔普斯,“黑­色­闪电飞人”博尔特,这两个响当当的名字还是传进了她耳中。没办法,谁让这一年的奥运会上他们表现得那么抢眼出­色­,赛场简直成了他们的个人秀舞台,各大报纸的体育版头条都少不了这两位的名字,想看不到都难。

两位外国运动员的独领风­骚­,让中国观众欣赏叹服的同时,也期待着自己国家的运动员中也能出现这样的传奇人物。田径运动员刘翔当然是被寄予厚望的人选。他的110米跨栏比赛门票是所有比赛中最抢手的,无数观众想在鸟巢里现场看到这位中国飞人的追风速度。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八月十八日的男子110米栏第一轮预赛中,刘翔却意外地因伤退出。当现场播音员宣布这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时,整个鸟巢都寂静下来,几万名观众黯然神伤。

秦昭昭他们办公室里,一­干­守在电脑前看比赛的同事们集体震惊。那天的午饭时间,所有同事都在讨论刘翔退赛的事情。

刘翔退赛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同情者有之,辱骂者有之,支持者有之,责难者有之……辱骂责难的声音中,很多人抨击他是懦夫是缩头乌龟,还说他根本不是因为脚伤退出比赛,而是在找借口不敢参加比赛,怕输,输不起。尤其在网络上,这类没有根据不负责任的抨击之辞比比皆是。

秦昭昭记得四年前刘翔在雅典奥运会上夺冠时,无数荣誉与赞扬如排山倒海般涌向他。而现在,他因为伤痛不得已选择了退赛,却要听那么多的辱骂责难,他只是一个运动员,却肩负着为国争光的重任。比赛前,他身上扛着十几亿中国人的希望;他曾在雅典奥运会为国家争取到了一枚田径赛场上的金牌。作为黄种人首次夺得这块含金量十足的田径金牌,他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时代。所以这一次的北京奥运会,无论他是否参赛,也无论他是成是败,她认为他依然是一位值得人们尊敬的运动员!而不是对他诋毁与指责。

为时半个月的奥运会比赛结束了,网络上很多狂热的体育爱好者都感到意犹未尽,恨不得伦敦奥运即时举行,让他们接着参与:“到伦敦去,到伦敦去,简直一刻都不能等了。”

在许多人还沉浸于北京奥运会的余味中,并急不可耐地期待伦敦奥运时,秦昭昭满怀憧憬地准备前往厦门。八月尾,美丽的鹭岛将在鼓浪屿音乐厅举办全国首届“吟飞”双排键电子琴比赛。乔穆有一位学生是儿童组的参赛选手,他会陪他一起去厦门参加比赛。

从电邮中得知乔穆要去厦门的消息,秦昭昭心念一动。试探着在回信里写道:“我正好要休年假,正打算上哪儿去玩一玩。早就听你说厦门很美,这回你又要去了,那我也过去找你,你给当当导游行不行?”

乔穆回信表示欢迎:“没问题,你既然有假期就过来吧。厦门真的很美,我特别喜欢这座城市的慢生活方式,相信你来过后也会喜欢的。”

盯着电脑屏幕把回信反复看上好几遍,秦昭昭满心无法言说的激动与狂喜。她可以在厦门和乔穆见面了。上海一别后,他们已经四年没见,只是偶尔在邮件中互相发发生活照,可是照片上平面的人,又如何比得上现实中立体的活生生的音容笑貌?她恨不得时钟可以快点转快点转,让她可以快点与乔穆重逢,在厦门纯净清透的蓝­色­天空下。

按照约定,秦昭昭八月三十日到达厦门。那时电子琴比赛已经结束,乔穆的学生会和父母一起回去,他就留下陪她多玩几天。

乔穆来火车站接她。四年前他们在上海火车站离别,四年后在厦门火车站重逢。车站,就是这样一个不断上演离别与重逢的舞台。

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大男孩模样。他上前接过她的行李,看着她微笑,“秦昭昭,你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老样子。”

他在她眼中没有变化,她在他眼中也还是老样子。多好,四年时光并没有改变他们彼此熟悉的容颜,他依然是她心版上的那个他,而她,有没有机会被他镂进心版呢?

乔穆陪着秦昭昭在厦门玩了五天。第一天当然是带她去最著名的鼓浪屿。鼓浪屿是一个很美丽也很特别的岛屿,它不仅风景如画,而且还具有深厚的历史底蕴和音乐氛围。

鼓浪屿被称为海上花园,岛上树木苍绿繁花似锦,空气格外清新­干­净。和上海一样,鼓浪屿昔年也曾是租界区,岛上曾驻有十三个国家的驻华领事馆,留下不少风情各异的各国建筑物。那些漂亮别致的建筑群,在绿树红花的掩映下,在碧海蓝天的衬托下,有如一幅幅美丽的画卷。

鼓浪屿也是举国闻名的钢琴之岛,音乐家摇篮。岛上有许多钢琴世家,还有音乐学校、音乐厅、交响乐团、钢琴博物馆等,音乐已经成为鼓浪屿的灵魂。漫步在这座美丽的岛屿上,优美悦耳的钢琴声,悠扬动人的小提琴声,轻快明朗的古他声……音乐声声,不绝于耳。

秦昭昭和乔穆乘渡轮上了鼓浪屿,信步走进幽静的小巷。小巷蜿蜒曲折地往前延伸,道路两旁,一幢幢异国情调的漂亮建筑物半隐半现于浓密树荫。很多围墙上爬满不知名的藤蔓植物,全部绿油油得可爱。有的藤蔓开着花,花朵的颜­色­或鹅黄或玫红或绛紫,童话般的­色­彩斑斓。风轻轻荡过时,荡来几许清浅的花草香。

她由衷道,“真美呀!”

“鼓浪屿很美吧!它的美和上海的繁华旖旎正好相反,是一种宁静典雅的美,一种诗意浪漫的美。”

是呀,鼓浪屿独有一份宁静典雅、诗意浪漫的美好。和乔穆一起漫步在这座美丽如图画般的小岛,阳光如蜜,清风似酒,美妙的音乐时时轻拂耳畔。有一种沉醉感,将秦昭昭整个人整颗心丝丝缠绕……

在鼓浪屿住了两天返回厦门市区后,乔穆又带秦昭昭去了植物园、南普陀寺、厦门大学等几个地方游玩。依山傍水的厦门大学是全国最美的大学之一,校园里遍植花草树木,处处绿荫相迎繁华相送。乔穆有些遗憾地叹口气:“圆圆高考填志愿时我希望她选择厦门大学,可惜她理想的学校在北京。”

“人各有志,她在北京过得开心就行了。”

这一天从植物园逛到厦门大学,马不停蹄地走了三个景点。走了整整一天,秦昭昭却一点也不觉得累,只因有乔穆并肩偕行。

厦门是海岛城市,吃海鲜是必不可少的节目。

这天乔穆说要带秦昭昭去吃最地道最正宗的海鲜。他带着她去的那个地方挺远,名字也很特别,叫小嶝岛。要去小嶝岛,先要坐一个小时的车到大嶝岛,再从大嶝岛乘船出发,差不多半小时后才抵达小嶝岛。大小嶝岛据说都是著名的渔村,四周海域广阔,盛产各­色­野生海鲜,厦门市区很多海鲜酒家都来这里进货。小嶝岛的渔民们借助地理优势,也近水楼台地开起了海鲜餐馆。与市区相比,这儿的海鲜便宜又新鲜,上岛尝过鲜的客人们都赞不绝口,回头客越来越多,小嶝岛的海鲜好吃就渐渐出了名。

在深圳呆了几年,秦昭昭也算是吃过不少海鲜了。但是小嶝岛的海鲜却实在令她的味蕾惊艳。那些野生野长的小鲍鱼、小海虾等,烹饪后味道之鲜美简直无法形容,她真是吃得嘴巴都不想停。

她怀疑老板在烹饪方面是不是有什么独家烹饪秘方,否则怎么会这么好吃呢?老板­操­着一口闽南口音的普通话,笑呵呵地说:“哪有什么秘方啊!只是海鲜足够新鲜罢了。我们的海鲜出名就在这个‘鲜’,原汁原味的‘鲜’。”小嶝岛不单海鲜好吃,风景也不错。这里还保留着古老渔村的原生态风貌,岛上的房子多是石屋,一派古朴天然,很多­妇­女在家门口晒紫菜和海蛎子等。另外,宋末理学名贤邱葵曾长期隐居小嶝岛,岛上留下的许多与他有关的文物和古迹,也值得细细欣赏。

因为距台湾金门岛非常近,战争期间的小嶝岛曾是前沿阵地。一九五八年炮击金门时,大小嶝岛屿和角屿的驻岛部队坚守海岛,战绩辉煌,被中央军委授予“英雄三岛”的光荣称号。现在漫步岛上,打仗时修建的碉堡、人防地道、战地对台广播塔都还保存完好。岛上有常驻军队,一处处驻军房掩映在绿树从中,时时可见解放军官兵列队经过,井然有序的队伍,整齐有力的步伐,响亮高亢的口号。

秦昭昭蓦然有所触动,记起周明宇曾说过林森初来福建参军时就是被分配守海岛……

“你看,前面就是金门岛。”

乔穆的声音让秦昭昭散开的思绪迅速收回,兴致勃勃地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就是金门岛,不是说小嶝岛是距金门岛最近的地方吗?怎么看起来还很朦胧哦。”

旁边有位路过的本地渔民笑道:“离金门最近的地方是那边的角屿岛。不过角屿岛上没有居民,是由部队派兵把守的驻军岛。游客们不能上岛观光,就只能在我们小嶝岛最近距离地望金门了。”

角屿岛,秦昭昭觉得这些小岛的名字都好特别。隔海相望,那座小岛仅是蓝绿海面上的一线青黛­色­,看起来平淡无奇。

小嶝岛的码头处,有当地人开船载游客出海兜风。秦昭昭拉着乔穆也上了船,船只是机动船,靠柴油动力并船,噪音非常大,他们要说话必须靠得很近。船开进小嶝与角屿之间的港湾时,她指着前方的海水几乎是贴着乔穆的耳畔告诉他:“你看,那边的海水更蓝。”

来到厦门后,鼓浪屿、环岛路、厦门大学等地的景致都比秦昭昭想像中更好更美。唯一令她失望的就是厦门的海水没有她想像中那么蓝,和深圳的海一样,厦门的海已经成为被污染过的灰蓝­色­。小嶝岛因为远离市区,污染没那么严重,环岛的海水是稍稍亮一点的蓝。而只有驻军把守没有居民居住的角屿岛附近的海域,未曾被污染的海水呈现出一种纯净的、清澈的澄蓝­色­。那种久违的澄蓝,让秦昭昭激动无北:“乔穆你快看,那才是真正的蓝­色­海洋。”

这时,秦昭昭开始遗憾角屿岛不能上岛。岛边的码头不仅有战士站岗,还有好几位军人站在一起交谈着什么,想偷偷溜上去都不行。她无法过去亲近那片蓝­色­海水,只能拿着相机拍了不少照片。

小嶝岛一行结束后,假期也就差不多要结束了。秦昭昭巴不得还能多玩几天,她可以再申请续假一周。但是乔穆必须要回去了,他外婆好些天没见他,开始闹起来。兰姨打电话来求助,他拿着手机哄了老太太大半天才挂断。

秦昭昭有些过意不去:“真不好意思,拖着你在这陪我玩,让你外婆闹脾气了。”

“没事,你难得开口,我怎么也要奉陪的。反正家里有兰姨,清颖也会过来帮忙照看外婆,我也还抽得出几天时间陪你逛厦门。”

“清颖……她也会过来帮忙吗?”秦昭昭有些意外,方清颖那样一个有洁癖的大小姐,她过来能帮什么忙啊?

“嗯,她经常过来。她现在很会做菜,尤其会做外婆最喜欢吃的蟹黄豆腐。虽说是跟兰姨学的,却比兰姨做的还要地道。”

秦昭昭没想到方清颖居然学会了做菜。昔日大学校园里,她是出了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现在一双纤纤玉手居然会和菜刀案板锅铲打交道了,她一定是为了乔穆才会这般甘心洗手做羹汤吧?

秦昭昭心里忽然有点乱,乱成原野上疾风中起伏不定的从草。

虽然这些年来,她知道方清颖和乔穆始终也保持着朋友关系,但是乔穆很少在邮件中提到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几乎从不对她提及他感情方面的事情。或许因为她曾经的心意让他不想谈到这些敏感的话题吧?她因此无从知晓他情感页面上的内容,旧爱凌明敏那一页掀过去后,新的一页是空白?还是已经填上新内容?

她试探着发问:“看来你和方清颖越来越熟了?”

乔穆没有否认,微笑着点头:“你曾经提醒过我,她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我现在也开始越来越感觉到了。”

很显然,乔穆开始认识到方清颖的好,开始有所动心了。这曾是秦昭昭想要看到的结果,但在她又一次心存希望的等待后,这个结果令她的心如同触礁的船,被绝望的海水一寸寸淹没。

正值黄昏时分。天青云白,西边天际有晚霞成炫。深深浅浅的梅红、橘黄、橙紫、柚青交错泅染在一起,仿佛天孙当空绵,奇彩流光,令人沉醉。

这是秦昭昭记忆中最美丽的黄昏,也是最悲伤的黄昏。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希望如落日般无可奈何地沉下去,沉入势不可挡的黑暗。

厦门归来后,秦昭昭不像是外出旅游散心回来的人。同事们觉得她特别没­精­打采,问她是不是玩得太累了的缘故。她勉强笑了笑:“是呀,玩得太累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上班都没­精­神,同事刘姐好心地提醒她:“小秦,你上班得打起­精­神来。现在什么时候呀!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金融海啸都席卷全球了。深圳已经不知倒了多少家工厂,咱们公司听说也在计划裁员。你再这样子不是找裁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秦昭昭这才惊觉形势不妙。一再失败的单恋虽然令她难过之极,但生存却是凌驾于情感之上的东西。失恋了日子还能过下去,失业了生活就成问题了,当务之急,保住工作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次贷危机这个名词她早在报纸上看过,对财经报道鲜少关注的她对此似懂非懂。美国据说去年就开始闹这个危机了,闹来闹去问题越闹越大。二〇〇八年九月十五日,美国第四大投资银行雷曼兄弟公司陷入严重的财务危机并宣布申请破产保护,导致了更加严重的金融危机爆发。美国的次贷危机就这样把全球经济都拖下了浑水。

这场金融危机中,珠三角地区的加工贸易行业是首当其中的受害者,一家又一家加工厂卷入了倒闭潮。深圳停产或关闭的工厂就有好几百家,导致无数人失业下岗。

在如此恶劣的大环境下,各公司的裁员或减薪成为必然现象。秦昭昭所在的公司业务量明显减少,公司领导还算有人情味,一再商议后决定暂时先不裁员,但员工们集体降薪百分之二十,年底也不再发年终奖金。

不裁员就是好事,薪水虽然降了,也好过在这个非常时期四处碰壁地求职。公司所在的写字楼里,同一楼层的几家公司都裁了员,很多眼圈红红的女职员收拾东西离开。裁员时,女­性­员工更容易被裁掉,因为相对于男­性­员工来说,女­性­员上的体力­精­力更有限,且结婚生小孩­操­持家务等都会或多或少地影响工作。领导从务实的角度出发,当然会首先考虑裁女员工。这很不公平,但这个世界上,哪里又有真正的公平可言呢?

秦昭昭庆幸自己保住了工作。但十分不幸,十一月中旬时成杰所在的工厂宣布倒闭了,但以目前的形势他想找份新工作很难。反正只剩两了多月就要过年了,谭晓燕­干­脆让他先回小城来陪她和儿子。小城她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一家三口在娘家住着挺宽敞;回四川的话,成杰还有哥哥嫂嫂侄儿跟父母同住,家里住不下那么多人。

“­干­了那么多年也没好好歇过,这回就当是放大假,等过了年再出去看看有什么机会好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原本成杰的失业让秦昭昭替他们悬着一颗心。谭晓燕之前因为生孩子辞了职,现在在家带孩子做专职妈妈。三口之家全靠成杰一个人的收入支撑。现在他没了工作,以后可怎么办啊?他们的儿子还不到半岁呢。但谭晓燕一句“车到山前必有路”让秦昭昭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有这么乐观的生活态度,她想无论什么样的坎,她的好朋友一家都能齐心协力地迈过去。

二〇〇八年末严重爆发的金融危机在二〇〇九年的春天依然令经济持续低迷。

珠三角地区的加工业依然不景气。春节后成杰没有再南下找工作,谭爸爸托熟人把他介绍去了小城工业区的一家机械厂上班。虽然薪水比起以前深圳那家厂要少了至少三分之一,但好歹有活­干­有钱领且一家人还不用分隔两地。

谭晓燕打电话和秦昭昭聊天时倒是很满意目前的生活状态:“他每天白天上班,傍晚回家。我经常没事抱着宝宝在楼下等他下班。宝宝已经会认人了,只要一看到他爸爸回来了就呀呀地笑着伸手要他抱。一家三口可以生活在一起,你说这样多好是吧?”

秦昭昭微笑:“是呀,宝宝不用当留守儿童,能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更有利于他的健康成长。”

“那是,我家宝宝现在不知道多健康多可爱。”

谭晓燕在电话里没完没了地说她的宝贝儿子,种种可爱神态说得活灵活现。她忍不住笑着打断她:“好了,我知道你儿子可爱了,不要在我面前炫耀你的幸福了。”

“昭昭,你也是时候寻找幸福了吧?昨天我在街上遇见你妈妈,她可是抓着我诉了半天苦,说你转眼都二十七了,还是一个人单着身。过年回家又不肯听她的话去相亲,让我抽空劝劝你,该找对象了。”

说到找对象的话题秦昭昭就沉默。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拖不起了,但合眼缘合心意的未来伴侣不是那么容易找的呀!

“你要是拿乔穆当标准去找当然不好找,你得试着接触其他类型的男人才行啊!昭昭,你说过乔穆已经有新女朋友了,那你现在也该完全把他放下了吧?”

秦昭昭倦怠地揉揉眉心:“是,我已经把他放下了。”

“既然放下了就好好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吧。昭昭,红颜弹指老,终身大事要抓紧了。”

红颜弹指老——秦昭昭悚然心惊。老,这个字眼仿佛一把冰刃,带着锐利森寒的气息扑面而来。

当晚,她对着镜子细细地端详自己。镜中的面孔看起来并不老,眼睛依然明亮,肌肤依然光洁。她有一张娃娃脸,二十七岁的年纪看起来像才二十二三,如果穿戴上再刻意低龄化一些,还能冒充一下二十左右的女大学生。

看似青春依旧的容颜,但在微笑时,眼睛下方额骨上方已经有了几道细细的笑纹——那是时光走过后留下的痕迹。

时光悄悄地走,人们看不见它的脚步,但人们看得到它行走时留下的痕迹。它走在每一个人的脸庞上,让曾经紧致的肌肤渐渐松弛;它走在每个人的头发上,让曾经乌黑的青丝慢慢变白;它走在每一个人的口腔中,让曾经坚固的牙齿逐一松动。此外,它还走在涨了又落的海潮声中;走在南飞北往的候鸟群里;走在年年岁岁相似的花丛中;走在岁岁年年不同的人群里……永不停留的脚步,匆匆,太匆匆。

秦昭昭终于同意相亲了。

第一次相亲,是由家乡的妈妈遥控指挥的。因为介绍的对象是她的老同事的侄子,大学毕业后和她一样去了深圳工作。

“小许比你大三岁,他家就在城北的幸福小区。父母和他们一样都是工人,有两个姐姐都已经嫁人了,现在家里就­操­心他的婚事。他爸妈跟我的想法一样,孩子要找对象最好找个家乡人,这样将来无论是你们一块留深圳还是一起回家乡都可以共进退。我已经把你的电话号码给他了,他会约你出来认识一下。你别觉得别扭了,自然一点,大方一点啊!”

饶是秦妈妈事先百般叮嘱,秦昭昭跟这个陌生男人小许见面时还是自然大方不起来,窘迫拘谨得一如十七八岁的女中学生。

小许看起来不像小许,像老许。他才三十岁,居然就开始谢顶了,头顶的头发稀疏得要靠“地方支援中央”。此外他腹部还挺着一个啤酒肚,更加增加了他的年龄感。不说像个四十好几的人吧,至少三十七八的感觉是有了。

虽说以貌取人很不好,但秦昭昭一见小许的样子心就凉了大半。第一印象不佳,她心里的别扭更甚。相亲是一个以结婚为最终目的的行为过程,但小许这个人绝对不符合她心目中未来伴侣的人选,她有些懊恼自己答应和他相亲。

秦妈妈打电话来问女儿相亲的感觉如何,她如实相告她对小许的印象不佳后被妈妈训了一顿:“找对象最重要是人品好,外貌不重要。小许虽然长相一般,听说脾气很好。你先不要那么快说不合适,合适不合适要处一处才知道,先和他接触一段时间再说吧。”

秦昭昭一来拗不过妈妈,二来也觉得自己以貌取人有点不太好,于是硬着头皮继续和小许接触,星期天时常约出来见见面吃吃饭逛逛街看看电影什么的。

一对相亲认识的男女,在最初的接触阶段最是难熬。至少秦昭昭是这么认为。两个半生不熟的人没什么话可聊,却又要拼命找话题聊,因为冷场更尴尬。她别提多难受了。

更要命的是,他们俩的兴趣爱好南辕北辙,总是说不到一块去。

她说业余时间最喜欢阅读,他说他读书最多读三页就会睡着;她说有空闲时间最想出去旅游,他说旅游纯粹是花钱买罪受;她说不喜欢男人嗜烟酗酒,他说烟不抽酒不喝,在交际场上简直就不叫男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秦昭昭不想再坚持下去了,没想到小许倒抢先表态:“秦昭昭,我看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对不起啊!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秦昭昭求之不得:“好,我也觉得我们做朋友更好。”

当然,所谓的做朋友只是此刻口头上随便一说的话,谁也不会当真继续做朋友。当日分手后,秦昭昭就直接删除了手机里小许的电话号码,相信他也是一样。从此他们再没有联系过。

小许之后,秦昭昭又认识了小罗。

小罗是单位同事介绍认识的,他是同事的男朋友的朋友的同学。这样七藤八蔓的关系其实最不靠谱,因为介绍人也不太了解对方。但秦昭昭没经验,加上办公室的同事们推波助澜,说什么去见了面当是认识一个新朋友好了。如此,便去了。

小罗是江苏人,三十二岁,­干­着IT业一行。长相过得去,就是个头偏矮,大概只有一米六五左右。她穿着高跟鞋比他还要显高。

同事从她男朋友的朋友那里打听了小罗的基本情况后来向秦昭昭汇报。说是这个男人学历高收入高,要不是个头矮了点,也不会拖到现在还没找到满意的对象。

女人多半都喜欢高大的男人,感觉那样更有安全感。个头太矮的男人因此在找对象方面要更困难,加上小罗虽然个子不高,要求却不低。他希望未来的妻子漂亮贤惠,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还要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可以和他一起在深圳供房供车……有这样条件的女孩子也看不上一个矮个头男人是吧?她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好条件去找条件更好的对象。

可是秦昭昭和小罗见面时不知道他如此要求多多。初次见面,她虽然对他的身高有点芥蒂,但表面上不露分毫,只是礼貌矜持地微笑。

小罗对她还是比较满意,说现在像她这样斯文安静的女子不多了。认识后就一再约她,她又一次开始了最难挨的接触阶段。好在他比小许健谈,政治财经军事体育娱乐等等话题都能口若悬河地说上一大堆,省却了她绞尽脑汁找话题的艰难,而且也更聊得来一些。

得知她和小罗在一起接触比和小许的感觉要好。秦妈妈趁热打铁,“早就跟你说过了,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好好和小罗培养感情啊!如果双方都觉得合适,­干­脆年底就把婚事办了吧。”

秦昭昭哭笑不得,“妈,哪有你这么着急的,我们才刚认识不久。”

“你不说你都多大了,妈能不着急吗?”

谭晓燕也打电话来打趣她:“听说你有男朋友了,啥时候请喝喜酒呀?”

“哪有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只是刚认识的朋友,还在接触阶段呢。”

“如果接触感觉好的话可以早点确定关系。你都二十七了,难道还想谈个几年再结婚吗?一切要从速从快。”

“唉呀,你和我妈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认识了一个多月后,小罗突然态度冷下来了。电话越来越少,人也渐渐不再露面,十分明显地是想和秦昭昭拉开距离了。她不明就里,也不好去问。当初同事来牵线时并不是那么正式的相亲,只说是介绍她认识一个新朋友。和小罗的接触也是以交朋友的方式在进行,双方还在熟悉阶段谁也不曾说过“我爱你”,甚至逛街时也不曾手牵过手。一朝觉得彼此并不合适,可以抬脚就走了无需作任何交代。现在人家不再主动来找她,闻弦歌而知雅意,必然是觉得她这个“朋友”没有继续交下去的必要。她也不会不知趣地再联系他,手机电话薄中的号码如此便又删除了一个。

小罗的态度由热至冷,秦昭昭并不难过。毕竟只是刚认识了一个多月的男人,感情还不曾深到能令她难过的程度。她只是想不通,最初他明显对她很有好感,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后来又决定不再跟她继续交往?

得知小罗突然和秦昭昭疏远了,当初介绍他们认识的同事比秦昭昭还更奇怪:“他当时可是很满意你的。说你模样秀气­性­格文静,比较符合他理想中的妻子人选,怎么现在说散就散了?”

最后同事找她男朋友的朋友打听到了原因,原来小罗另外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从事会计职业的江苏女子。他把秦昭昭的条件和这位会计小姐的条件比较一下,觉得会计小姐更合适他。他的比较是从最现实的角度出发的,首先同是家乡人,生活习惯和饮食口味方面更合拍;再者会计这一行收入比较丰厚稳定,婚后夫妻俩一起供房供车压力没那么大;最后,他将来打算自己开电脑公司,如果老婆就是会计师能帮很大的忙。

她并不怪小罗,有什么好奇怪的。这本就是一个事事讲条件的现实社会,尤其是在大城市里,成年的男女要谈婚论娶,对方的容貌是否悦目,­性­情是否相投都不重要。他和她的家境、职业、收入、财产等与经济方面紧密挂钩的条件,才是更加重要的决定­性­因素。

所以,小罗会放弃她而选择会计小姐。因为权衡比较之下,和会计小姐结合对他将来的生活更有益处。

这个选择很不浪漫,但是很现实。没办法,成年人就是如此现实,因为早已过了花前月下的梦幻年龄,成为经验老到的江湖客,看待事物每每只从自身的利益角度出发去衡量考虑判断选择。

可以理解小罗的选择,也不会为失去一个曾经的追求者而沮丧难过。但秦昭昭的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和感慨。成年人的世界里还会有那种真正纯粹的感情吗?那种不为任何理由、任何原因、任何利益、而存在的温暖纯真的感情?那种与物质无关,仅凭心与心彼此吸引的感情?那样的感情,是否已经只存在于奢望的幻想?

秦昭昭的相亲之路走得坎坎坷何,远在上海的乔穆和方清颖的恋爱却一帆风顺。这天的电邮里,她得知他们已经计划结婚,婚期订了九月九日。二〇〇九年九月九日,三九合一的好日子有着天长地久的好兆头。

他们的婚讯并不意外,秦昭昭早就想到乔穆和方清颖只要正式拍拖了,结婚就是迟早的事。但婚讯真的传来时,她的心,还是陡然一空。

虽然,对乔穆的感情她已经努力放下了。但无论如何,她曾经用一生最好的年华去爱过他。不是一见钟情式的爱恋,而是借着一点一滴的喜欢慢慢积累成的爱,这样的爱最经得起岁月河流的漫长冲刷。当他要结婚的消息传来,尽管是意料之中,她还是为之震动,为之难过——她终于失去了他,尽管从来也未曾得到。

那封电邮她回得特别艰难,键盘上的十指笨拙如熊,仿佛一个初学打字的人般一再打错字。渐渐地,眼中的电脑屏幕摇摇晃晃起来,那是泪水在阻碍她的视线。

终于打好了回信,简短的几句话:乔穆,恭喜你。方清颖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你们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我祝你们永远幸福。

电邮发出去后不久,谢娅上线,在QQ上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最近和乔穆有联系吗?”

很明显,她是在旁敲侧击地打听她是否知道乔穆要结婚的事。

“有,我知道他要结婚了。”

“你知道了,我刚刚在校友录上看到方清颖要结婚的消息,她和乔穆到底是走到一起了。昭昭,你现在是不是很难过?”

秦昭昭强忍心酸,“还好了,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和他不会有结果,只是自己总要一厢情愿。”

“现在他要结婚了,你也可以完全死心了。昭昭,这对你也是一件好事。”

谭晓燕得知乔穆要结婚的消息,也如是说:“他要结婚了,好事,这样可以让你彻底死心。”

电脑上,酷狗音乐里正放着张学友的《我等到花儿也谢了》,忧伤的歌声缓缓流满一室:

……每个人都在说这种爱情没有结果,我也知道你永远都不能够爱我。其实我只是希望你有时想一想我,你却已经渐渐渐渐什么都不说……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秦昭昭的眼泪跟着歌声一起流,汹涌不绝。

朋友们都认为乔穆的结婚对秦昭昭而言是好事,她亦因此完全彻底地对他死了心。对他的心虽然死了,但对他的那段旧情她依然珍藏,如同珍藏一件旧衣裳。她可能永远不会再穿,却舍不得扔,因为已经褪­色­泛白的旧衣裳,是曾经长久穿过的,遗留着自己当年的气息、汗水甚至眼泪。她怎么会舍得扔掉?乔穆依然是她心里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位值得珍惜的朋友。九月她将去上海参加他的婚礼,送上她真心真意的祝福。

10

盛夏八月,从妈妈打来的电话中得知老房子要拆的消息,秦昭昭特意向上司请假回家:“家里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回去一趟。”

家里买新房以及新房搞装修,她都不曾回去过,一切皆由父母­操­持,她只是汇了三万块钱回家。长机厂集资修建的新楼房去年年底竣工了,她回家过年时也只上楼去看了一次而已。

她家买的房子是小户型,总面积不到九十平方米,使用面积才七十多一点,三室两厅的格局因此格外玲珑小巧。但是对于在厂家属平房住了几十年的秦氏夫­妇­来说,已经心满意足了。只是新房每平方米的价格比预期中要高,原本长机厂的职工们估算着只要四五百块一平方米,谁知工程完成后把所有费用一均算,每平方米的成本造价达到七百块钱。这费用中明显有猫腻,但又能怎么办呢?人们骂骂咧咧一番后,还是得交钱拿钥匙。

整套房的房价再加上水电安装等项目费用,秦家买这套新房子花了将近七万块。他们还是买的顶层六楼,单价最便宜的房子。

买房的钱超支了,装修方面的钱就有点紧张。秦昭昭交代父母不用搞太好的装修,简单一点朴素一点就行了。秦爸爸说:“再简单也要几万块,光是买水泥沙子电线水管瓷砖地板砖起码一万多。另外厨房打套整体橱柜得好几千,三个卧室里打三组衣柜也得好几千,买家具至少要七八千,买家电还要七八千,这么一算就已经要三四万了。”

秦妈妈补充:“还要买灯具,买窗帘,买床上用品,买锅碗瓢盆,买小摆设什么的。活了大半辈子才总算买了一套新房,我要全部买新东西。老屋子的旧东西就留在老屋子里,反正咱们还会继续在老屋住着。”

对于新楼房,秦氏夫­妇­那时都没有要搬上去住的念头。平房住惯了,邻居们彼此有来有往有说有笑的,住在独门独户的楼房里就觉得太单调冷清。所以他们决定房子装修好后,顶多夜里上去睡觉。白天还是在老屋子里料理一日三餐。

新房子的装修,秦昭昭远在深圳Сhā不上手,只能听妈妈或爸爸打电话来告诉她具体进展。

“今天灯具城把订好的灯送来了,你爸也帮着师傅装灯。餐厅那盏灯他嫌师傅装得有点歪,等人家走了他又自己爬上去重新安装了他遍。”

“今天和你妈去看家具,足足在家具城里走了一上午,她才选中了一套沙发和一套餐具。昭昭,爸给你看中了一组家具,一张床,一张带书柜的电脑台,还有一个衣柜,全部蓝白二­色­,摆在你房间一定好看。”

“昭昭,妈今天上街把窗帘订好了。客厅和房间全部买成同一种颜­色­的条纹窗帘,很洋气的。原本要二十块钱一米的,我跟老板讲了好久的价,最后讲到十八块钱一米……”

父母像一对老燕子,不辞辛苦地“衔草筑巢”,用有限的金钱极力打造一个漂亮的新家。电话里,他们口中的新家越来越具骨­肉­感。但秦昭昭对那套新房的印象还停留在过年回去时看到的四壁空空的毛胚房。一提到家,她首先想起的还是老房子。老老的,旧旧的,被厚重光­阴­压得残旧不堪的老房子。

现在老房子要拆,她几乎想也不想就做出了请假回家的决定。她要回去,回去最后看一眼她生于斯长于斯几十年的老房子。如果这次不回去,以后她就永远没有机会再见它了。

秦昭昭回到长机时,老房子那儿已经是一派兵荒马乱的场景。限期搬迁已经只剩最后几天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搬家。有很多收破烂的小贩闻讯而来,就地收购,生意热火得很。

整整三天,秦昭昭都在帮父母收拾东西。哪些该留,哪些该弃,原本是很容易判断的:有用的就留下,没用的就扔了或卖废品。但有些物件,虽然已是经年不用的旧玩意儿,早已没有任何用处,却让人舍不得扔。

比如秦昭昭从杂物间里翻出一个她小时候玩过的不倒翁娃娃,那个红白条纹的不倒翁娃娃已经很脏很旧了。记得这是她童年时的第一个玩具,当时特别喜欢,睡觉也要抱在怀里。后来她渐渐长大不再稀罕它了,更热衷于跟着大姐姐们做游戏,都不知道随手扔哪儿了。没想到二十几年后,会意外地把它从杂物间里翻出来。不倒翁娃娃的塑胶外壳上满是刮痕,但娃娃天真的笑脸一如当年。几乎不用想,小时候抱着娃娃睡觉的画面就自动浮现在脑海中,如同有时光记录机在自动倒带播放。那时她还很小,刚学会走路不久,娃娃很新,才从商店里买回来。现在她长大了,娃娃变旧了,周身披满厚厚的灰尘,一层时间的毡。

握着这只童年时曾经心爱的不倒翁娃娃,秦昭昭的眼眶情不自禁地潮湿。用清水把娃娃洗­干­净,她要好好地把它收藏起来,收藏一份童年时代的美好记忆。

父母房间的三门柜顶上,搁着一只四四方方的老式木箱,存放着一些已经再也穿不了的旧衣服。秦妈妈也舍不得扔:“这还是我和你爸结婚时他自己动手打的木箱。这件红罩衣还是我结婚时穿的衣服,这套婴儿服还是你出生你­奶­­奶­给你做的,这双小鞋子也是。这件棉袄是你外婆生前穿过的,她已经不在了,妈特意留着当念想……”

不用说,这只老式木箱,以及木箱里存放着的各种旧衣服都不能扔了。虽然从物质方面来说,它们已经毫无价值可言,但它们却负载着一个家庭浓浓的情感记忆。

在自己房间清理物件时,秦昭昭从书柜里翻出很多学生时代的东西,书、歌词本、明信片与贺年卡等等,一大摞陈年旧物。

歌词本还是她读小学时抄的手抄本,翻开一看,上面抄着好多当时最流行的小虎队的歌,还贴了不少他们三个人阳光帅气的不­干­胶合影,此外,她还用水彩笔画了很多图画来烘托,画技和笔迹都很稚拙。一瞬间,仿佛有童年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心里又是温暖,又是伤感。

明信片也多半是中学时代的同学送的。她一张张细细地看,名字都还有印象,人却也有很多已经记不太清了。有一张贺卡刚拿起来,还来不及打开,卡里先飘下一张泛黄的小纸条。她拾起来一看,纸条上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那我走了,你好好养伤,祝你早日康复。”

她怔了怔,再扭头去看那张贺卡。那是一张很漂亮很­精­致的贺卡,立体图案,音乐悠扬,香气袭人,赠送者那一栏,落款是林森的名字。

这是林森以前送给她的贺卡,她想起来那张纸条也是他写的。她高三时不小心烫伤脚,请假在家休息。他不放心,偷偷跑到她窗外。她发觉后写了一张纸条让他离开,以免被人误当成贼,他就回了这张纸条给她。她是几时把纸条夹在贺卡里的?自己都不记得了。

从衣柜里,秦昭昭还翻出了当年林森送给她的那只小狗背包,虽然很久以前她就不再背它了,但一直洗的­干­­干­净净收在衣柜里。拉开拉链,他送她的那台步步高复读机也还静静地躺在里面。这台复读机在她大三那年不慎摔坏后,再也修不好了。放假时她千里迢迢把它带回家,和这只小狗背包收藏在一起。

还有一件与乔穆有关的东西。当年他转学去上海后,她曾偷偷收藏起了一支他遗忘在课桌肚里的圆珠笔芯,这支笔芯如今已经­干­涸,再也写不出字了。

都是些已经无用的旧东西,但就是舍不得啊舍不得扔!岁月越远,怀念越深,这些看似毫无价值的旧物,因为蕴含着旧时光­阴­和旧时情感,从而一再被秦昭昭爱惜的保留和珍藏。

老房子拆除的头一晚,秦昭昭还住在里面。那晚,她很久很久都没有睡着,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住在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百感交集在心头。

半夜时分,她­干­脆爬起来打开台灯坐着。台灯还是当年那盏台灯,它也老了,原本可以调节灯光强弱的按钮已经失效了,原来用来开灯的按钮也已经没用了,现在要开灯关灯,只有直接СhāСhā头或拔Сhā头。唯有台灯的光芒还一如当年,一片橘黄光芒暖暖地笼在她身上。

怔怔地坐了片刻,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面的客厅,倚在窗户往外望。夜­色­深浓中,依稀可见不远处的“中南海”,那里是乔穆曾经的家。少女时代,她曾多少次在窗边朝那端张望?又曾多少次倚窗聆听那端传来的悠扬琴声?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在客厅的窗边伫立良久,回到自己的卧室,她的视线又落在书桌前的那扇窗上。午夜未央,万籁俱静,窗外偶尔响起风摇树叶时的簌簌声。一些往事也随风潜入心房,她情不自禁地走过去,伸出一只手,十指轮流在小窗的玻璃上轻扣,指尖下流出一连串如马蹄哒哒般的声音,轻轻地响在寂静的深夜。

咸涩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淌满秦昭昭一脸。

假期还剩两天时,察昭昭特意抽空去了一趟实验中学。高中毕业后,她鲜少回母校。这一次因为老房子要拆,整理东西时看到很多学生时代的旧物,她突然间很想回去看一看,看一看她曾经度过少年时光的校园。

实验中学没什么大变化,只是多了几栋新的教学楼,其他的都还是老样子。故地重游,风景依稀似旧年。阳光,云朵,扶疏的花木,绿荫下的小道,静静掩映着斑驳树影里的幢幢教学楼,都一如往昔。然而,往昔与今朝之间,却已经隔着近十年光­阴­。校园依旧是当年的校园,而当年那批在校园里求学的学生们早已各奔东西。今昔对比,物是人非的感觉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

当年高一(2)班的教室在校园东面那幢教学楼。她熟门熟路地找去了,可惜教室上了锁进不去,只能隔窗张望。一排排整齐的课桌静静地陈列,哪一套课桌是自己当年曾经坐过的?

进不了教室,她在走廊的阳台上站了一会儿。那时候她偷偷地喜欢乔穆,经常假装站在阳台上看风景,其实是在教学楼前的马路上搜索他的身影。每次看到他出现,那一刻的心情总是分外雀跃欢喜。而今重新站在这里,看着楼下寂静无人的马路,心情是难以形容的惆然。

离开教学楼后,她信步来到­操­场。高中三年,除去雨天,每天上午学生们都要在这里做课间­操­。一想到课间­操­,她就想起曾经老是趁着课间­操­偷菜吃的林森。他偷吃她好多个煎­鸡­蛋,那时她气得要命,可现在回想起来,­唇­角却微微噙着笑意。

走在­操­场上,她还想起当年那个星月朦胧高的夜晚。那晚林森把她叫到­操­场,说有话跟她说。他说了什么?秦昭昭闭上眼睛,那句话依然轻轻地响在耳畔,仿佛荡破时空而来,“秦昭昭——其实我也喜欢你。”

当时懵懂不觉,直至今时今日,在越来越懂得真情可贵后,她才知道,当年那个十七岁男生面带赧然的表白,或许就是她这一生能拥有的最初亦是最后的纯爱。

这天秦昭昭独自在校园里徘徊又徘徊。暑假期间的实验中学很安静,正好供她追忆往昔。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朵花,一扇窗,一条小路,都曾是她青涩年华的背景。她握着怀念而来,熟悉的景物在她的心中纺起一缕缕绵长的思忆,良久良久,都舍不得离开。

在校园一角的教职工宿舍前那条林荫路上,迎面而来的人中,秦昭昭看见一张有几分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面孔,四目相视,双方都有几分怔忪。很快她认出了那是曾经欣赏过她的班主任老师,多年未见,她胖了很多,眼角的皱纹也添了很多。

班主任也认出了她:“秦昭昭,是你呀!你好像都没怎么变呢,还是当年学生时的模样,不过更漂亮了。”

她们交谈了大概一刻钟。班主任如今还在带班,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她自己的女儿明年也要大学毕业了,下半年准备去深圳一家公司实习。秦昭昭一听,赶紧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老师:“我就在深圳工作,如果她过来深圳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联系我,只要能帮得上我一定帮。”

班主任当然很高兴:“秦昭昭,那我先谢谢你了。”

11

假期结束,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去火车站前,犹豫再三,秦昭昭终是又回了老房子那边一趟。

原本她是不想亲眼去目睹老房子被拆的场面,但心里却有一丝细而长的牵挂,牵扯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还是去了。

拆除工程进展得非常快,不过两天工夫,她曾经住了几十年的那排平房已经被拆掉大半了。青瓦覆盖的屋顶最先不存在,红砖垒就的墙壁已经变成高高低低的断壁残垣。一扇扇门窗被卸下后胡乱地扔在一旁,有居民就近拾了去,砍成劈柴,冬日里可以用来熏腊­肉­。

瓦顶拆了,砖墙拆了,门窗拆了,一排排被拆得乱七八糟的老式平房像一条条被开膛剖腹了的鱼,一派荒凉又凄凉的景象。她不忍再看下去,噙着泪珠低头离开。头低得不能再低,因为不想被人看见她红红的眼圈。

秦昭昭离开家乡返回深圳的次日,长机地区正在拆除的老式平房现场,出现了一位年轻英武的军人。他在几排平房的断壁残恒上来回走了几趟,脸上的表情异样复杂。几分迷茫,几分惆怅,几分感慨,几分怀念,几分忧伤……交织交错。

从家乡返回深圳不久,九月份秦昭昭再次请假,准备去上海参加乔穆和方清颖的婚礼。上司起初不同意她又请假,她态度坚决:“最少要批我两天假,如果您不同意,那我就辞职好了。”

这趟回家,秦昭昭约谭晓燕一家三口出来吃了顿饭。谈到未来的打算,谭晓燕和成杰都决定不再出去打工了,就留在小城工作。原本他们以前的计划是想等宝宝长大一点后,就留给谭晓燕的父母帮忙照看,小夫妻继续南下深圳打工赚钱。现在他们改变主意了,因为实在舍不得离开宝贝儿子,不愿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缺席。成杰在那家工厂的工资还过得去,谭晓燕前不久也在一家会计事务所找到了一份文员的工作。虽然钱比在深圳赚得要少,但能和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触地共享天伦,这比什么都重要。

秦昭昭理解他们的选择,但心里挺失望:“还眼巴巴地等着你们回深圳呢,你们居然都不来了,那我以后一个人留在深圳好没意思。”

谭晓燕和成杰不会再来深圳打工了,这让秦昭昭觉得独自留在深圳很寂寞。这座城市再大再繁华,却没有一个贴心的朋友,只有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上司不同意她又一次请假时,她赌气就说了辞职二字。大不了不­干­了,只当给自己放了长假,好好放松一下身心,反正现在她不需要再那么努力地存钱了,存折上也尚有一笔足够她休息一年半载的数目。

上司还是很好心:“小秦啊,你平时不是这么意气用事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呀?现在找工作不容易,别动不动就说辞职。好,我就批你两天假,你放松一下再来上班吧。”

秦昭昭很感激:“谢谢经理。”

重返上海,是谢娅来接的秦昭昭。

几年不见,谢娅已经从当初清纯的女大学生蜕变成风情妩媚的小女人,妆容发型和服饰都相当优雅得体。她驾着一辆漂亮的宝马,人从车上一下来,香车美人四字当之无愧。

秦昭昭有点意外:“谢娅,你开这么好的车呀!怎么你都没告诉我你发达了?”

她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唇­角:“不敢告诉你,怕你找我借钱。”

这自然是玩笑话,秦昭昭莞尔一笑:“你也太小气了一点,都阔气得开上宝马了,借我几个钱花花还能把你借穷了?”

谢娅笑而不语,娴熟地发动了车子,把秦昭昭载到她居住的小区。那是一个高档社区,她那套小公寓装修得尽善尽美。

“昭昭,两间客房你随便选,喜欢哪一间就住哪一间。”

秦昭昭放下行李随便看了看:“哇,这房子可真漂亮。谢娅,租金一定很贵吧?”她想当然地认为这一定是租的房子而不是买的房。一来上海房价奇高,这种地段这类社区的房子没有几百万拿不下来;二来,谢娅从未对她说过她买了房。

“不是租的,这是我的房子。”

“你的?”秦昭昭不能不吃惊,“天啊,谢娅,几年不见你就奋斗成有车有房的款了。”

谢娅笑得有几分自嘲:“什么大款,小蜜一个罢了。还记得我从前认识过一位章总吗?我这几年一直在跟他。”

秦昭昭一下子愣了,半晌才吃吃问道:“你……当初……不是都跟他们断了联系和欧阳浩回南京去了吗?为什么又会跟了他?你那时和欧阳浩分手就是因为他吗?”

“不是,我是和欧阳分手后,一个人回到上海又遇上了他,后来就跟了他。”

“你当初怎么会和欧阳浩分手呢?那时你们感情很好,你很爱他呀!”

谢娅勉强一笑,笑得苦涩而无奈:“没有办法,只能分手。”

谢娅和欧阳浩一起回到南京后,起初他父母还是很喜欢她,想尽办法把她和欧阳浩安排进了同一家单位工作。每天同进同出,真正是朝朝共暮暮,感情越来越好。

次并欧阳的父母就主张他们尽快结婚:“欧阳也快三十了,你们的感情也好,就早点把婚结了吧,我们也想早点抱孙子。”

未来公婆主动催婚,谢娅别提心里多甜蜜了。可是婚礼刚刚提上议程,有一天欧阳的父母突然打电话叫她立刻过去一趟。她还以为要商谈婚事的细节,兴冲冲地跑过去,却见二位老人脸­色­非常难看。欧阳的妈妈问得直截了当:“谢娅,有人说你以前在上海做过小姐,有没有这回事?”

一句话有如五雷轰顶,谢娅当时就懵了。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她不知道怎么又会被翻出来,而且还是在她即将结婚时,传到了她未来公婆的耳中。她又急又气,眼泪汪汪地解释:“我不是做小姐,我只是在一家会所上过班,我的工作只是陪客人在包厢里唱歌聊天,最多喝喝酒。”

不解释还罢,一解释更糟。欧阳妈妈顿时就面黑如锅底:“只是在包厢里陪客人唱歌聊天,最多喝喝酒——行了,你不用说了,你走吧,我们不想再看到你。”

谢娅一出来就马上打电话给欧阳浩,放声大哭。当初和欧阳浩一起回南京后,她就主动对他坦白了一起曾在会所打过暑假工的经历。因为她问心无愧,只卖艺不卖身,所以觉得没必要继续隐瞒他。她的第一次是给了欧阳浩,这点他比谁都清楚。他便也不在意她的这段经历,表示可以接受和理解。

欧阳语起初保证他会说服父母,让她放心,但是父母的固执与来自亲戚朋友的压力远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

父母坚决不同意他和谢娅的婚事:“她以前真的只是仅陪客人唱歌聊天喝酒那么简单吗?我们无论如何不相信。就算真的是,她总是在靠牺牲­色­相赚钱吧?能做出这种以­色­事人的勾当,她就不是一个适合做妻子的人选。”

而他的亲戚朋友听闻此事后,更是一大堆难听的话。有的说“找个小姐做老婆。岂不是戴一堆绿帽子在头上。”还有的说“什么卖艺不卖身。在声­色­场合混过的还会有Chu女吗?这年头人造Chu女膜太容易了,兄弟你别那么傻。”

他关系最好的一个朋友,从最现实的角度对他分析劝告:“欧阳,就算你女朋友真是出污泥而不染,又有什么用呢?她毕竟在那种地方做过,现在又传得众所皆知,人们免不了会戴有­色­眼镜看她。你要真跟她结了婚,以后人家说起来。你老婆曾经是个小姐,你还有面子吗?你能受得了吗?听大家的劝,你还是和她分手吧。现在分手彼此还能存一份情谊,等到将来结婚后再吵成冤家一起闹离婚,就更没意思了。”

在这么多的劝告面前,欧阳终是犹豫了。结婚不仅仅只是两个人的事,需要很多人的祝福和支持才能成就一段美满婚姻。现在父母亲戚朋友都强烈反对,这段婚姻的前景实在不妙。他下不了决心去排除万难坚持和谢娅结婚。

谢娅看出了他的犹豫,他的犹豫让她很失望。大哭一场后,她留下了一张分手的纸条离开了南京。她是要强的女子,既然没办法再在一起,她宁可自己提出分手,也好过被别人扫地出门。

当时锥心刺骨的伤痛,几年后再说出来,谢娅只是一派云淡风轻的语气,似乎已经毫不在意了,只是眼眸中偶尔一闪而过的,仿佛是来不及凝结的泪花。

秦昭昭这才知道,为什么谢娅一直闭口不提她和欧阳浩分手的原因。因为那个原因是她心中一个深深的伤口,她轻易不敢触碰它。行年至此,那个伤口即使已经表面愈合,但轻轻按上去,胸口还是会有阵阵隐痛吧?

“回到上海后,找工作时很巧又遇见了章总。他替我安排了工作,也替我安排了生活,我就那样跟了他。以前看亦舒的小说《喜宝》,喜宝说,‘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那么我要很多很多的钱。’我现在就是另一个喜宝,既然爱情没有了,有很多很多的钱也未尝不是一种补偿。”

得不到很多很多的爱,能得到很多很多的钱的确也是一种补偿。至少生活不会再清贫,可以拥有物质方面的丰盛和享受。

秦昭昭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跟着他……快乐吗?”

她答得很笼统:“还行吧。”

秦昭昭没有再问下去,谢娅自己选择的生活,必然有值得选择的理由。起码她现在的生活条件非常优越,一个成功人士是一棵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大树。做他的情人,她能轻易地得以“大树底下好乘凉”。纵然从道德角度而言,她是千夫所指的第三者、小蜜或二­奶­,但现实利益方面,她所获良多。她不需要她的同情。

次日乔穆的婚礼,秦昭昭和谢娅一起去参加了。

婚礼非常气派,新郎新娘非常登对。穿着洁白婚纱的方清颖漂亮极了,一身黑­色­礼服的乔穆也英俊极了。很多客人都在啧啧称叹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乔穆的外婆坐在轮椅上被兰姨推着,一脸笑呵呵,几年不见,老人家富态多了。

秦昭昭不辞辛苦远道而来,乔穆很是感激:“让你特意从深圳赶来,真是不好意思。”

“当然要来,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你结婚这么大的喜事,我怎么能不来呢?”

方清颖也过来道谢:“秦昭昭,谢谢你特意来参如我们的婚礼。”

她一脸幸福满足的笑容,让秦昭昭心底泛起浓浓的心酸。暗恋乔穆那么多年,最终却只能看着他和别的女子走进婚姻礼堂,她无法不心酸,然而再心酸也只能隐藏在心底,表面不能露出分毫。

婚礼上,来了不少大学同学。毕业五年多,不少同学的变化很大,差点要让人认不出来了。当年秦昭昭她们宿含的六个女生,除了常可欣人在台湾,章红梅和徐瑛都来参如了方清颖的婚礼。章红梅已经胖得一塌糊涂,徐瑛则瘦得不像话,秦昭昭完全没办法把眼前的两个人和大学时代的那两位同窗划上等号。

谢娅低声告诉秦昭昭,章红梅前年嫁了一个小公务员,去年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生产后体形一直没恢复过来。而徐瑛那么瘦,是因为患了糖尿病,吃多少东西也吸收不了营养,人迅速消瘦。

秦昭昭愕然,她想不到徐瑛竟然会患上糖尿病,这种病不是中老年人更容易得吗?但转念一想,现在很多原本是中老年人才会得的疾病如高血压都有年轻人发病了,据说和现代人生活节奏快、压力大、饮食不当有关系。没想到徐瑛竟然是个中一例,一时有些心中恻然。当年的如花少女,现在疾病缠身,命运真是无常。

满堂宾客中,秦昭昭还看到了乔穆的舅舅舅妈和婷婷。婷婷如今苗条多了,胳膊上还挎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朋友,说是大学同班同学。两个人看起来感情很好,一杯橙汁你一口我一口,想来高中时那个曾经和她一起偷食过禁果的男生,应该已经被她淡忘了吧?

婚礼上还有一张她算熟悉的面孔——孙良材。他带着老婆儿子主动过来和她打招呼,让他儿子叫她阿姨。那了小男孩虎头虎脑,非常活泼可爱。她不由得多夸了几句,让他们夫­妇­俩都笑逐颜开。

谢娅起初没想起这个来打招呼的男人是谁,他们一家离开后方记起:“秦昭昭,以前他想过要追你是吧?”

“都什么老皇历的事了你还提,他的儿子都那么大了。”

谢娅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当年他对你有意思时还单身汉一个,现在,儿子都能打酱油了。”

“是呀,时间过得真决。当年我们刚进大学时才十八岁,现在都二十七了。”

谢娅感慨更甚:“真的呢,二〇〇〇年我们上的大学,现在二〇〇九年了,九年就这样过去了,它们是怎么过去的?”

秦昭昭也感慨万千,为光­阴­的流逝,为岁月的变迁,为人生悄无声息地就走了近一半的路程。

12

岁月如河,时光似水,年年月月日日分分秒秒无休无止地流逝。它们的流逝,看似无迹可寻,却总有一些时刻,能让人们蓦然惊觉: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决?倏然之间,已是经年。

二〇〇九年的十月一日,国庆六十周年庆典在北京天安门举行。十年一次的阅兵式,不可避免地成为庆典中最引人注目的焦点主题。

由此及彼,秦昭昭想起了高三那年的五十周年国庆庆典。不想则已,一想又是感慨万千:光­阴­果然似箭,一眨眼的功夫,十年就过去了。

十年前,她还是一名为备战高考而拼命学习的高三学生,因此她当时没有守着电视机看五十周年国庆庆典的直播。但那天的晚自习,班上的同学们都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国庆上的阅兵式,英气勃勃的解放军官兵们成为许多男生女生崇拜的对象。她还记得当时有了胆大的女生宣布将来找男朋友就找一个兵哥哥。时隔经年,那了女生叫什么名字她都记不清了,却一直记得她这句大胆的话。现在的她是否心愿得偿,果真找到了一位兵哥哥相守相爱呢?

当时还有几个男生说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当兵去,把青春献给绿­色­军营。现在的他们,有没有人果真参军入伍了?别人不知道,只知道林森已经在部队服役多年。他迄今应该也还在部队服役,因为部队培养出来的年轻军官,一般而言是不会太早批准他们转业的。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二十日是澳门回归十周年纪念日。又一个特别的日子,无声地提醒秦昭昭时光的匆匆流逝。

十年前澳门回归的盛况在她的记忆中已经不甚清晰,她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首回归主题曲《七子之歌》。当年听主唱的澳门小女孩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唱着这首歌时,她的心底曾泛起一种由衷的感动。

十年光­阴­转眼匆匆过,当年主唱《七子之歌》的小女孩容韵琳而今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各大网站各大媒体在做澳门回归十周年的专题报道,几乎都图文并茂地提及了她。她现在是澳门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时隔十年,十九岁的容韵琳再次在回归十周年的庆祝活动上唱响这首歌。

同一首歌曲,同一位演唱者,十年前稚气的小女孩,十年后亭亭玉立的女大学生。秦昭昭听着听着,仿佛看见时光如风,从耳畔发梢呼啸而过……

而最令秦昭昭动人感慨的却是二〇一〇年央视的春节联欢晚会。小学时代她曾经很喜欢的青春组合“小虎队”,在解散近二十年后,又一次重聚在这个虎年的春晚舞台上。

“小虎队”将上春晚舞台的消息一早就在网络上传开了。最初秦昭昭听到这个传闻时就有几分激动。如果说张学友的歌声伴随了她少年时代,小虎队的歌曲则伴随了她童年时代。单纯美好的童年时光,就如同他们的一首歌名《彩­色­天空彩­色­梦》。

原本对春晚已经不甚感兴趣的她,大年三十那晚破例守在电视机前。当看到“小虎队”在舞台上中央升起亮相的那一刻,当听到曾经熟悉而今依然熟悉的歌声与旋律响起的那一刻,一种难以抑止的强烈激动,让她的眼睛顿时有了湿意。

手机铃响,是谭晓燕打来的,同样激动的声音:“昭昭,你也在看春晚吧?小虎队现在出来唱歌了。他们还是当年那样的造型那样的舞蹈,一切好像还和当年一样。可是当年听他们的歌时我是小学生,现在却是孩子他妈了。”

“孩子他妈,我们先挂了电话好好听歌吧。”

“我没打算现在跟你聊,我只是提醒你看节目。好,先挂了。”

挂断电话,静静地看着电视,看着看着,秦昭昭不知不觉就泪盈于睫。因为熟悉的歌声,唤醒了太多的回忆与感慨。童年虽然已经是岁月渐远的背影,歌声却为她Сhā上了翅膀,把她带回了那了遥远的年代。

犹记得,童年时的“小虎队”是那么风靡一时。同学们都特别喜欢他们,爱听他们的歌,爱买他们的明信片和不­干­胶。下了课经常围在一起讨论霹雳虎、乖乖虎和小帅虎,三只小老虎哪个是自己的最爱?她那时比较喜欢霹雳虎。家里没有录音机,她就借同学的磁带去邻居家放来听。她有一本手抄的歌本,抄了好多他们的歌,贴了好多他们的不­干­胶贴画。那本歌本至今依然保存完好,只是曾经洁白的纸张已经被漫长的岁月染黄。

回忆里,不仅仅只是与小虎队有关的画面,还有她曾经天真单纯的童年时光。

那时候,天很蓝,云很白,风很轻,春天的田野里开满大片大片的草紫花。邻居家的大姐姐带她一起去采野花,教她编花环。现在她还记得如何用草紫花编成别致的花环。

那时候,她嘴很馋,有很多很多想吃的东西。还记得当当糖一咬一口丝,爆米花吃起来香喷喷,酸梅粉刚入口时酸得直倒牙,紫紫雪糕是她吃的第一支巧克力裹着­奶­油冰的雪糕,多好吃啊!吃完雪糕她还把冰棍舔到一丝甜味都无才意犹未尽地扔掉。长大后吃过很多形形­色­­色­的冰激凌,但哪怕是最高级的哈根达斯,她都再没吃出过如那根紫雪糕一般的好滋味。

那时候,她上学不用父母接送,脖子上挂着一枚钥匙,蹦蹦跳跳地自己去自己回。上课时,小手端端正正地背在后面,跟着老师学拼音,学生字,学加减乘除;音乐课唱得最多的一首歌是《让我们荡起双桨》;思想品德课上,老师总是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们要向雷锋叔叔学习,向赖宁同学学习。

那时候,一下课,男生们爱围在一起打弹珠、推铁环、拍画片、折飞机……女生们喜欢聚在一起跳橡皮筋、跳房子、扔沙包、踢毯子……她跳橡皮筋跳的最好,至今依然记得跳橡皮筋念的那些歌谣:嘀嘀燕子嘀嘀嘀,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那时候,她每天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就守着电视机看动画片,《葫芦娃》《九­色­鹿》《神笔马良》《黑猫警长》《聪明的一休》《铁臂阿童木》《猫和老鼠》……最喜欢的是《圣年士星矢》。她也买过不少圣斗士的贴画,连爸爸都买过一张给她,让她以后要听话懂事。现在那张贴画还保存在她的“百宝箱”里。

那时候——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时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快乐最纯粹,烦恼最短暂,邻居家的大姐姐不肯带自己一起玩就是最大的伤心事。但再怎么伤心,只要妈妈拿着一颗糖来哄,马上又能破泣为笑了。

时光匆匆,一晃十几二十年过去了。当年总烦恼自己老也长不大的她,现在实岁都二十八了。而当年“小虎队”三只青春无敌的小龙虎,如今已经是沧桑满面的老小虎,最年轻的苏有朋都年近四十。一个时代的偶像与歌迷都在同步老去。

时间飞速前进,岁月马不停蹄,青春一骑绝尘。我们曾经纯真的年代,已在日光月影的流转中散为云烟。但是,记忆中,总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歌声、有些情感,永远不会在时光里湮灭。

二〇一〇年春节回家,秦昭昭像往年一样基本都是宅在家里。她长年在深圳工作,过年时才回家住上十天半个月,和家乡的朋友同学久无来往,早就断了联系,只有谭晓燕一个硕果仅存的朋友。春节期间她可以走动拜访的人家很有限。

上谭晓燕家去拜年,她一岁半的宝贝儿子实在招人喜欢。小宝宝长的白白胖胖,小胳膊小腿真如一节节的­嫩­藕,看得人恨不得咬上一口。他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但走得还不太稳,摇摇晃晃如一只小企鹅,经常在大人一连串的“小心”声中摔跤。好在摔了他也不哭,总是自己爬起来,边爬边­奶­声­奶­气的对自己说:“小心。”

小人儿自说自话的模样、神态真是可爱极了。秦昭昭原本不太喜欢小孩子,嫌他们吵闹,但这个宝宝她爱到心坎里,每每见了就要抱在怀中,对着那鲜润润的小脸蛋亲上老半天。小宝宝不肯配合,老是挣扎。谭晓燕为此笑道:“不许强吻我家宝宝。”

小宝宝学得很快,秦昭昭再来抱他欲吻时,他拼命叫:“不要强吻,不要强吻。”逗得几个大人都忍俊不禁。

见她那么喜欢小宝宝,谭晓燕说:“赶紧找了对象自己生一个吧,就不用来找我儿子解馋了。对了,这次回家不是又有人来介绍对象了嘛!有没见过,感觉如何?”

秦昭昭苦笑:“介绍人来说是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女儿八岁。我一听就不想去见了。”

“啊,怎么离过婚的男人都介绍给你了,这个介绍人也太不像话了。”

“介绍人说他的经济条件很好,自己开公司,有车有房,很抢手的一个男人呢,她还是一番好意才想着先介绍给我。我没有同意见面,她转而替一位音乐老师牵了线,那老师才二十四岁,很满意他。”

“经济条件好有车有房,那离过婚确实也没啥关系。这样的男人你其实应该去看一看,没准见了面感觉好呢?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找个有钱的总不会是坏事。”

“我倒不是在乎他离过婚,而是一想要给一个八岁女孩当后妈,我实在接受不了。”

后妈不好做,尤其是给小女孩当后妈更难。当年乔叶与穆兰的格格不入,以及后来圆圆对她的后母的百般抵触,都让秦昭昭深知这一点。她是一个喜欢简单的人,后妈继女这种复杂的关系自问处理不了,不想让自己的生活被这种复杂的关系搅成一团糟。

从谭晓燕家拜完年出来,秦昭昭想起来又绕道去了一趟班主任家拜年。班主任一见她就说:“你早来一步就好了,刚才你们班有几个同学一起来给我拜年,你早来十分钟就能和他们遇上。今年你们这届学生毕业整十年,他们商议着要搞同学聚会,到处联系老同学呢。我把你的手机号码给领头的于倩了,没问题吧?”

秦昭昭当然没问题,高中毕业不知不觉就十年了,当年同窗三载的老同学们都已经如流云般四散在天涯。能够有机会再聚首一次,她很乐意参加。

“于倩现在在­干­什么?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她了。刚才来的同学中还有谁呀?”

“于倩现在和她爸一起做生意,连锁超市都开了好几家。这场同学聚会起初她说由她负责全部费用,但是一起来的几个男生都不同意。尤其是林森,他说女生部分的费用可以由于倩买单,但作为男人,他一定要掏自己那一份钱。”

林森的名字,让秦昭昭有片刻的怔忡与恍惚:“林森……他也在?”

“是呀,他变化很大,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对了,我记得以前他老欺负你,你还哭着向我告过他的状。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顽劣的男生了,部队到底是个能锻炼人的地方,他如今是一名成熟稳重的军官,听周明宇说还谈了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呢。”

心微微一震,秦昭昭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当年她并没有喜欢过林森,只是由衷地被他感动过。事隔经年,回忆往昔时,她还清晰记得那年窗外月下,那个十八岁少年绵长的叹息、伪装的微笑、猝然掉下的眼泪,以及他为了掩饰自己的落泪而仓促转身离开的背影。

那是他们少年时代的最后一次相见。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十年可以很短暂,十年又可以很漫长,十年还可以从容地将一个人改变。从青涩的少年到稳重的军官,林森的变化之大可以想象。他已经忘记她了吧?忘记一个始终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女生应该不会太难。岁月已远,人事已改,人面桃花的惆怅只存在于古典的诗文。他忘记她她不会意外,他有了漂亮的女朋友,她亦为他感到高兴,因为她一直希望他能过得幸福。

但是为他感到幸福的同时,她心里还有一种酸楚凄凉的感觉在涌动。曾经她全心全意喜欢过的男孩,如今已经为人夫君;曾经全心全意喜欢过她的男孩,如今也已经另有女友。无论是乔穆还是林森,他们都找到另一半成双成对了,她却还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这凄凉对谁说?

13

二〇〇〇届实验中学文科三班的同学聚会在于倩的大力­操­办下举行了。她搞得很成功,那天来了差不多当年班上四分之三的学生。很多像秦昭昭一样,已是多年未曾露面,再相逢时,大家都在大呼小叫:“XXX原来是你呀!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林森是大家公认的变化最大的男生。当年一个班的男生中数他最捣蛋,说话做事总没个正形,不是嬉皮笑脸就是吊儿郎当。现在,虽然他是一身便装来出席的同学会,但伟岸笔挺的身躯,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言谈举止都透着严谨自律,一目了然就是部队出来的人。

好多老同学见了他都哇哇大叫:“你是木木?真让人认不出来,这变化也太大了。”

秦昭昭则是大家公认的变化最小的女生,许多与会的同学一眼就认出了她,说她基本上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更漂亮了。于倩凑过来问她用的什么护肤品,容貌还保养得这么好,看上去顶多二十二三,一点不像二十七八的女人。“你看看我眼角的鱼尾纹,居然有三四条了,抹什么都不管用,气死我了。”

于倩的确是更显老相,可能是做生意让她殚­精­竭虑的缘故,也可能是婚变的原因。秦昭昭听说她去年离婚了,因为丈夫背着她另结新欢。好在她想得开,如今已经重新振作起来了,正在积极相亲准备开始第二春。

看见秦昭昭后,林森主动过来打招呼:“好久不见。”

她微笑着回应:“是呀,好久不见。”

离别经年后的重逢,除去这句“好久不见”没有更合适的开场白了。说完这四个字,他们一时俱沉默,彼此心头都涌上几分百感交集。

沉默片刻后,又是林森主动开口:“听班主任说你现在在深圳,还好吗?”

“还好。听周明宇说你以前在福建当兵,现在在哪儿服役?”

“还是在福建。”顿了顿,他报出四了字,“福建厦门。”

“厦门?”秦昭昭很吃惊,“你在厦门?我去年——不,应该说前年了,还去过厦门玩。”

“我知道,我看见你了。”

他的回答让他更加吃惊:“你看见我了,你在哪儿看见我了?”

“角屿岛。”

秦昭昭立刻想起了那座被蔚蓝海水簇拥着的小岛。那是她在厦门看到的最蓝的海水,但那座岛却因为是驻军岛无缘上岛参观。她依稀记得当时小岛长长的码头上站着几个军人,没想到,其中一个竟是林森。

“你就在角屿岛服役呀?”

“英雄三岛驻岛部队是整体管辖的。我平时的具体工作在小嶝岛,那天有事就过去了角屿岛一趟。”

“这么巧,那你看见我了怎么不叫我?”

“当时公务在身,不方便。”停顿了一下,他又多说了一句。“另外看到你和乔穆在一起玩得很开心,我想还是不要打扰你们比较好。”

秦昭昭怔了怔,林森这话里有着很明显的知趣回避之意,他一定以为她当时正和乔穆一起浓情蜜意着吧?果然他又接着说下去:“二〇〇四年春节回家和老同学聚会时,我就听叶青说你和乔穆已经开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看起来感情也还是很好。你的心愿终于实现了,我也替你感到高兴。”

他的话带着由衷的真诚,一如当年十八少年般的真诚,但真诚中也透着几分惆怅和惘然。她心里一酸,欲言又止。迟疑间,手机响了,铃音是张学友的深情动人的歌声:

即使你离开,我热情未改。这漫长夜里,谁人是你所爱……

这首曾经最喜欢的“还是觉得你最好”一直被秦昭昭设为铃音,可她低头去翻手袋时却发现不是自己的手机在响,一抬头,对面的林森正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

原来是他的手机在响,不约而同地,他竟和她一样选用了这首歌作为手饥铃音,她不觉怔了。

林森走开几步去接电话,短短的几句交谈却很容易听出是在和女朋友说话,她好象在哪里玩,让他一会儿过去接她。秦昭昭没有继续听下去,一转身,心情复杂神思恍惚地悄然走开了。

当晚的同学聚会热闹极了。

当年一群十七八岁的男生女生,如今都成了二十七八的男人女人,聚在一起话当年,说起高中时代的种种趣事都开怀大笑,聚会上谈的最多的就是同窗时期的青涩之恋,那个谁谁谁和谁谁谁,说着说着林森和秦昭昭的“昭昭木木”事件免不了也被翻出来讲。

秦昭昭有些尴尬地笑,“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周明宇也帮忙打圆场,“是呀,不要提了,现在昭昭有男朋友,木木也有女朋友,再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传到他们的男女朋友耳中就不好了,不要真搞的开了一个同学会,会后拆散一对又一对。”

“昭昭木木”的话题被略过不提了,于倩把秦昭昭拉到一旁审问,“听说你和乔穆现在还在一起,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考虑结婚呢?该不是他心里还有凌明敏吧?对了,叶青上了月在MSN上说凌明敏去年圣诞节已经结婚了,你去告诉他,好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叶青前两年也出国了,和凌明敏一样去的法国,她的消息自然是可靠可信的,秦昭昭苦笑着低声回复她,“其实,乔穆去年也结婚了,新娘子是我的大学同学。”

“什么?乔穆和你大学同学结婚了?那周明宇还说林森看到你和他一起在厦门恩恩嗳嗳甜甜蜜蜜地旅游?还以为你们是度蜜月呢!”

周明宇也太滥用形容词了,秦昭昭相信这一定不是林森的原话,她解释,“我和乔穆其实没什么,一直以来都只是好朋友的关系而已,那次有机会和他在厦门见面,就一起玩了几天,去年他结婚,我还特意去上海参加了他的婚礼。”

“你和他只是好朋友?我们还一直以为他是你男朋友!那天听班主任说你在深圳,我还以为他也在深圳呢!搞了半天,你在深圳,他在上海,他跟别人结婚你还跑去上海参加婚礼,你心里就不难受?”

“你小声点,别让人家听到,我不想变成被大家同情的对象啊!”

于倩压低声音,“乔穆已经结婚了,那你呢?有没有找到合适的男朋友?”

这是最令秦昭昭头痛的话题,“我们换了话题好不好?”

“就是没有了?”于倩下意识地就瞥了不远处正和几个男同学站在一起交谈的林森一眼,“可惜木木已经有女朋友了,不然你们没准倒可以试着发展……”

秦昭昭急忙打断她,“于倩你瞎说什么呀!我以前也没有喜欢过他。”

“你以前是没有喜欢过他,可是他以前很喜欢你呀!我现在都还记得当年我骗他你被严重烫伤时,他马上就脸­色­煞白地冲出教室去了……”

于倩絮絮叨叨间扯出了一些渐行渐远的记忆片段,那些片段让秦昭昭心头泛起了一丝青橄榄般的既涩且甜的滋味,不是不想听下去,却不得不再一次打段她,“别说了,现在他都有女朋友了,你还说这些以前的事­干­嘛?小心传到他女朋友耳朵里去就不好了!”

“也是,他都有女朋友了,这些陈年旧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秦昭昭,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婚介所试试缘分吧?没准能遇上一个比乔穆更好的男人呢!”

于倩异想天开的建议令秦昭昭哭笑不得,顾左右而言他地岔开话题,“今天可是在开同学会,你又是召起人,这些事咱们改天再聊吧,看那边有同学叫你!”

分别多年的老同学重聚在一起都特别开心,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吃吃喝喝,晚餐吃到九点多才结束,接着又就近去了酒店的歌舞厅唱歌跳舞。

于倩包了场,让大家玩到尽兴为止。秦昭昭想早点回去,不想去歌舞厅了,于倩无论如何不同意:“秦昭昭,你不准这么扫兴。大家都不走就你一个人要走,你要是走了我们以后就绝交。”

她解释:“于倩,我家住得远,太晚回去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这儿这么多男生,还怕没人送你吗?木木今天开车来的,一会儿他会负责送你们几个路远的女同学。你就放心玩吧。”

歌舞厅里很热闹,大家抢着唱卡拉OK,唱的都是高中时喜欢的那些老歌,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秦昭昭起初只想静静坐在一旁听,却被老同学们硬拉过去要她唱歌。

“秦昭昭过来唱一首,我还记得那时你唱歌唱得很好听。”

“是呀,我也记得,高三那年的元旦晚会她唱了张学友的一首歌,满堂喝彩。”

“秦昭昭那时特别喜欢张学友,所以他的歌她唱得特别好。”

“木木也很喜欢张学友啊,我记得那时他买了张学友的全套专辑。”

说起张学友,有位男同学眉飞­色­舞,说他看过张学友的现场演唱会:“二〇〇七年张学友开巡回演唱会时来到南昌,有位­干­媒体的朋友带我一起混进去了。现场观看太有震撼力了,歌神就是歌神,无论是音­色­还是唱功都一级捧。”

秦昭昭说:“张学友在深圳开演唱会时我也去看了。我可是自己花钱买票去看的,没你那么有门路的朋友。”

“自己花钱买票去看音乐会,看来你还是很喜欢张学友。那没说的,作为超级粉丝你赶紧上去唱一首他的歌来听听。”

秦昭昭实在推辞不了,便上去唱了一首张学友的《祝福》。她唱完后没一会儿大家又把林森推上去了:“你当年也是张学友的歌迷呢,去,也唱一首他的歌来听听。”

林森唱了那首《想和你去吹吹风》,他唱得出乎意料的好,颇有几分张学友的神韵。

想和你再去吹吹风,虽然已是不同时空。还是可以迎着风,随意说说心里的梦。

感情浮浮沉沉,世事颠颠倒倒。一颗心­阴­­阴­冷冷,感动愈来愈少。繁华­色­彩光影,谁不为它迷倒?笑眼泪光看自己,感觉有些寂寥。

想起你爱恨早已不再萦绕,那情分还有些味道。喜怒哀乐依然围绕,能分享的人哪里去寻找……

张学友这首《想和你去吹吹风》,秦昭昭已经听过多次。但印象最深的只是开始那几句高音部分,无论是歌词还是旋律都能随口哼出。这回听林森唱起,才注意到了其他部分的歌词,字字句句,都撞进心底。那些歌词中蕴含的沧桑伤感,在年少时是很难领会的,必须要有所经历后,才能深深懂得与明了。

想起你爱恨早已不再萦绕,那情分还有些味道——令她再念起乔穆时,不正是这样一种心情吗?而已经有女友的林森,回首年少往事以及往事中的她时,亦是相似的心情吧?

喜怒哀乐依然围绕,能分享的人哪里去寻找——而这一句话,又岂不正是她迄今依然小姑独处的心境写照吗?

悄悄地,秦昭昭微红了眼圈。

同学会一直闹到将近午夜十二点才散,林森开着一辆小车挨个送几位路远的女同学回家。有人笑问他:“你当兵是不是很赚钱啊,车都有了。”

他解释是跟朋友借的,当兵怎么可能会赚钱呢?军人就是一个奉献与牺牲的职业。之所以借车,是因为于倩事先说了她家的车恐怕散会后送不了那么多人,所以由他借车负责送一部分。

有道是一个女人抵得上五百只鸭子,林森一车载了四五个女同学,除了秦昭昭安静不语外,其他的都叽叽喳喳跟他说笑。她们不约而同地问起他女朋友的情况,七嘴八舌地乱哄哄。

“木木,听说你女朋友很漂亮,几时带出来让老同学见一见吧?”

“周明宇说你女朋友是他女朋友介绍的,是她一位同学的表妹,还是一位大二女生。据说她特别崇拜军人,一眼就看中你了,是不是真的?”

“大二女生,这么说来她也就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木木,那你比她大了七八岁。这时代可是三年就能出代沟,你们合不合得来呀?”

“唉呀,只要有感情,有什么合不来的。找对象就该男人比女人大几岁,那样更能照顾好老婆。”

她们连珠炮似的发问几乎让林森无招架之力:“我说诸位同学,这方面的问题你们简直比我妈问得还多呀!”

有人立马就笑骂开了:“该死的木木,你是不是在暗指我们比你妈还要老?”

林森只有求饶的份:“不敢不敢,万万不敢。”一路笑语喧哗,直到乘客一个个陆续少下去,最后只剩下秦昭昭。不知是否有意还是无意,他把她留到最后送。

14

车厢里的乘客只有秦昭昭一个人了,她坐在后座的一角,正好是驾驶座的后面。她看不到前座上林森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秦昭昭,你家现在住哪儿?”

“还是住在长机。”

“还住长机?”他的声音中带着微微的惊讶,“你家那排老房子不是都已经拆了嘛!在长机还有地方住吗?”

她也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家那排老房子拆了?”

“哦——我听我爸说市政府在长机地区搞规划。长机很多老平房都已经被拆了,我想你们家的房子那么老旧,肯定在拆除行列吧。”

“是啊,我们家原来住的房子已经拆了,但是我爸妈之前买了厂里的集资房。现在新家还在长机家属区内,就在长机地区的路口。”

林森没再说什么,掉过车头朝着城外东郊驶去。一出城,车子明显就颠簸起来。没办法,东郊这条公路坑坑洼洼,破得都没法挑路走。有时晚上要从市里打的去长机,一些的士司机都拒载,嫌路太破了,也嫌那种乡下地方载不到回头客,得放空车回市区。

秦昭昭出声提醒他:“你慢点开,这条马路的路面状况不好。”

“我知道,我可是在这条马路摔过跤的,想不到这么多年了它还是这么破。”

想起当年林森在这条马路上摔的那一跤,秦昭昭心头不由得浮起几分歉意。当时他摔破了嘴她都不知道,后来也没去看他,只打了个电话表示关心,还打得匆忙潦草。

“那次也是你送我回家,结果弄得摔跤,真不好意思。所以今晚你一定要小心开车,不能出什么事,我可不想让你女朋友来怪我。”她半开玩笑半认真。

林森头也不回:“放心吧,她不会的。”

她顺着话说下去:“她不会——那她一定是很大方的女孩子。你们认识多久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那时记得请我喝喜酒。”

“我去年八月回家探亲才认识她的,结婚一事还为时过早。你呢,和乔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他这次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他的一句反问把秦昭昭给问住了,迟疑片刻才避重就轻地回答:“乔穆的外婆中风后一直瘫痪在床,他要留下来照顾他外婆。”突又想起来:“啊——你去年八月回来过?我去年八月也回来过。”

她这句话显然让林森很意外,他朝后侧了侧头:“是吗?”

“是呀,那时候刚好老房子要拆,我就特意回来一趟。”

“你回家待了多久?”

“没待多久,就一个星期。那时是八月初,公司月初总是比较忙,得赶着回去。”

林森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你也是八月初回来的,那八月九号……不对……应该是八号你还在长机吗?”

秦昭昭认真回想,这个日子她还记得,因为正好是奥运一周年,好记。“不在。我记得那次本来要买七号的票走,但没买到就买了八号的,九号我已经回深圳了。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

秦昭昭感觉林森不像随便问问,去年八月的事情,他还能说出一个准确的日期问她在不在长机,这像是随便问问吗?但他避而不答,她也就不再问,只是心里免不了几分疑惑与猜测。

一路颠颠簸簸,车子终于开到了秦昭昭新家的楼房旁。新建不久的几幢大楼通体还是未染岁月风尘的洁白,在夜幕下盐柱般静静矗立。

秦昭昭下了车,林森也下了车,一直把她送到单元楼的楼道门前。一大扇不锈钢防盗声控门严丝合缝地锁在楼门口,起到把关守门的作用。他抬头望着眼前的新楼问:“你家住在几楼?”

她指给他看,“顶层六楼右边那一套。”

说是说六楼,其实严格说来是七楼。因为最底层的一楼是储藏室。从储藏室那层再往上数就是第七层了。

“那么高,爬楼梯岂不是很辛苦。”

“习惯了就好。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太晚了不方便招待你上去坐,而且你还要赶着去接女朋友。快去吧,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不过路上记得要开慢一点。”

他沉默片刻,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还是点头:“再见。”

“再见。”

打开防盗门进了楼道,秦昭昭不急着上楼,而是先往一楼自家的储藏间去了。这几天天气­阴­­阴­的,临出门前怕下雨她特意带了一把伞,回家后习惯­性­地把伞放回储藏间。她们家的伞一律放储藏间,这样出门时方便。要是放在六楼,等下了楼才发现忘了带伞,还得倒回去重新爬楼,可就太麻烦了。

进了储藏间,开了灯,她把伞撑开放好。正转身准备出屋,突然听到紧邻着马路的窗户玻璃被敲响了——一连串如马蹄哒哒般的声音。

浑身一震,她难以置信地转身回首。储藏室的门窗都极其简单,一如当年老房子般的木板门铁栅栏窗,一左一右两扇窗户镶着四块四四方方的窗玻璃。窗外是黑沉沉浓墨般的夜­色­,让站在窗前的人只有一个隐约模糊的轮廓。五指轮流敲出在玻璃上的哒哒声,却那么清晰,一声声,撞在耳中,击在心里,感心动耳。

这一刻,有些什么、有些什么在心头如潮水般惊涛拍岸,让记忆卷起千堆雪?秦昭昭突然间非常非常想哭。落泪前,她伸出颤抖的手,啪的一声关掉了电灯。在黑暗中,于无人知晓处,让泪水有如大雨倾盆。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她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在储藏室里无声地掉眼泪。储藏室外,林森一直静静地站着。窗前那个模糊的人影始终屹立不动,仿佛是一株已经扎根的树,可以永远站下去,永远不离开。

万籁寂静的深夜,四周悄无人语,只有风摇树叶的簌簌轻响。她在窗内,他在窗外,彼此无言,只有指尖轻轻敲在玻璃上的声音,轻微又清脆。一切一切,都仿佛是当年——最是当年明月今犹在。

即使你离开,我热情未改。这漫长夜里,谁人是你所爱……

林森的手机铃声打破了静默,他接了电话后就离开了,想来是他女朋友催他去接她。临行前,他最后敲了敲玻璃,隔窗轻语,感慨万千的语气:“秦昭昭,今晚能见到你我很高兴。晚安。”

秦昭昭独自留在储藏室里哭了很久,哭到几乎浑身脱力。还是去年得知乔穆要结婚时这样痛苦过,这一次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难过。或许是因为她还以为林森早就把她忘了,却没想到,她显然还在他记忆里占据着宝贵的一角。他竟是如此长情的一个男人,这让她的眼泪瞬间急如泉涌。

他对她,可能就如同她对乔穆一样吧?已经放下了那一段明知无望的感情,也已经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但情窦初开时曾经全心全意喜欢过的那个人,依然是珍藏在心底的朱砂痣,任时光如何流逝也淡化不了的鲜艳痕迹。

把女朋友送回家后,林森驾车返回自己家。时针已经快指向凌晨两点了,他却了无睡意,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睡着。那些年深日久的往事,如电影胶片般一幕幕在眼前回放……

很晚才睡,却很早就醒了,跳下床铺,他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找东西。稀里哗啦的声音惹得他妈妈探头进来,“一大早的你翻什么呢?”

“妈,您来得正好。我以前放在书柜下面的那些东西呢?怎么都不见了?”

“那些东西,好像你爸都收到衣柜上边的壁橱里去了,那样不容易发潮发霉。”

林森果然从壁橱里翻出自己要找的东西。一大摞旧物件有书册卡片明信片……还有一封信。那是当年秦昭昭写给他的信,他一直都好好地收着。每当想起她时,会找出来看。不知看过多少遍,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句“很感谢你对我那么好,很抱歉我不能回报你同样的好”。

爱情是什么?一千个人恐怕有一千种解释。而林森看过无数次秦昭昭的这封信后,对于爱情有了一种最质朴的理解——所谓爱情,就是我愿意对你好,你也愿意接受并且回报我同样的好。

对一个人好很简单,想要一个人对自己好也很容易。难就难在,你愿意对他(她)好的人,他(她)亦愿意对你好,所以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林森至今没有遇上这样两情相悦的爱情。

林森参军入伍将近十年。十年来,在部队在军校都是清一­色­的男­性­世界,特殊的环境注定了他感情世界的大段空白。头几年他心里还一直在想着秦昭昭,明明知道她喜欢的人是乔穆,多想无益,却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不去想她。毕竟烈火青春的年纪里,他那么热烈那么投入地喜欢她。来到部队服役后,封闭的军营,单调的生活,他更加频繁地把她在心头念起想起。始终深刻记住,不需纸与笔。

分别越久,他越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到她。可是轮到他探亲假回家,她还在大学校园上课。考上军校后也有了寒暑假,二零零四年春节时他终于有机会参加同学聚会,但她却没有来,还传开了她和乔穆开始恋爱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同学会上没有见到她,他也鼓不起勇气去她家找她,哪怕是假老同学拜年之名。她和乔穆一起回家过年,二人世界正甜蜜,他贸贸然跑去似乎不太好。何况,她搞不好都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他不想站在她面前看她费力地想:“你是……”

寒假结束他回了军校,有一次和周明宇通电话,周明宇告诉他曾经在街上偶遇她,她打听了他的近况,还存了他宿舍的电话号码在手机里。

这让他有几分激动,她还记得他,还留了他的联系方式,那她一定会给他打电话吧?见不到她的人,可以听听她的声音也是好的。他至今还记得她的声音很好听,尤其唱起歌来,仿佛银铃在耳畔轻轻地摇。

很长一段时问,林森每天睁开眼睛都充满期待。总是尽可能地留在宿含,电话铃响就抢着接,一个又一个电话却都不是找他的。从春暖花开时节开始等待,等到花儿也谢了,也没有等到秦昭昭的电话。他渐渐明白,她是不会给他打电话的。当初存他的号码可能只是因为周明宇要告诉她,所以随手就存了。她现在已经和乔穆恋爱了,再打电话给他,可能既怕乔穆误会,也怕他多想,自然是不如不打了。

漫长的充满希望的等待,最终等来的是失望。林森不得不告诉自己:好了,你该死心了,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幸福,别再想她了。

15

这以后,林森尽量让自己别再想起秦昭昭,偶一念起,就赶紧如灭火般浇灭了这个念头。时间一年年过去,年龄一年年增加,父母开始张罗开了他的婚事,每年回家探亲时都要他去相亲。他理解他们的心思,虽然自己并不起劲,也还是很配合。一个一个又一个,他也陆续见了不少女孩。

起初他很挑剔,嫌甲不够秀丽,乙不够文静,丙不够温柔……做媒的阿姨笑吟吟,“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你说,我替你去找。”

他不假思索,“我喜欢那种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女孩子,长头发,大眼睛,声音温柔好听……”

说着说着蓦然一凛,他突然顿住。他在说准呀?这不是在说秦昭昭嘛!山水迢迢,岁月遥遥,时间与空间的相阻相隔,让他和她早已成为天涯陌路人。他也早已对她淡了那份心思,可潜意识里,她竟还在悄悄地影响着他对未来伴侣的选择要求。

阿姨催他,“还有什么要求,说啊!”

他回过神来,矫枉过正,“没啥要求,是个女的就行了。”

媒人还是很快为他介绍了几个条件不错的女孩子。但那些女孩子都和他处不长,接触一段时间后,结局都是同样的吹灯拔蜡。这不是他的问题,这是所有兵哥哥们的共同问题。

因为和军人谈恋爱不容易,一个在部队一个在地方,分隔两地,一年只有一个月的探亲假能见面,平时只能靠书信和电话维系感情。可是两个人的生活完全没有交集点,打电话写信也渐渐成为例行公事般的近况汇报,很难有真正的沟通和交流。时空的距离决定了感情的日渐疏远,所以军人的恋爱成功率一向很低。

林森相亲过的几个女孩子,和他保持联系最久的也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一个接一个都知难而退了,婉转地表示分手。他能理解她们的选择,名义上他是在和她们在谈恋爱,可是他哪里像个男朋友?他没办法陪她们逛街吃饭看电影,她们生日或是生病他也没办法送上礼物或是陪护、照顾。逢年过节时人家都成双成对地起欢度佳节,他顶多是打个电话过来说说话。这样的寂寞孤独冷清有几个女孩受得了?何况这个­色­彩斑斓的繁华世界,诱惑无处不在。他既然没办法尽到身为男友的职责,自然有尽得到职责的人。青春易逝红颜易老,如果人家女孩子又认识了更好的男友人选,有什么理由非要吊死在他这棵树上呢?

女朋友吹了一个又一个,林森并不伤心难过。相亲认识的原本也就没什么感情基础,而两地书信式的恋爱也培养不出多么深厚的感情。有一位和他电话来往了一个月的女孩子连分手的暗示都没有,就突然间不再接他的电话了。他打了两次她都不接,马上明白她“避而不见”的意思,于是毫不留恋地就把她的号码删了。有什么呀!还这样遮遮掩掩地不给个痛快话,难道怕他会纠缠不休吗?他不就是回家探亲时和她见了几次面,现在都想不起她的模样了,还不至于为她要死要活。

年年相亲却年年和女朋友吹,那些女孩子来来往往都是过眼云烟,林森无所谓,他父母却着急了。尤其是林爸爸,“我说你小子怎么回事啊!怎么谈一个吹一个?”

“她们要吹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弄根绳子捆住双腿不让她们走吧?”林森觉得父亲这话很没道理,这关他什么事啊!

“你得想想办法,在女孩子身上多花点心思呀!照你这样子吹下去,要几时才能交上一个正式的对象?”

“爸,找对象这种事急不来的,您急也没用。再说了,我都不急您急什么呀?”

这话林爸爸不爱听了,吹胡子瞪眼,“你小子,你现在倒不急了!读高中那会儿你搞对象比谁都积极,班上的女生追了这个追那个,还像模像样地请同学们吃喜糖。那个不该着急的年纪你对这事挺着急,这会子老大不小的岁数该你着急了你倒又不急了。我说,你倒是几时能请你老子我吃上真正的喜糖啊?”

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秦昭昭了,但父亲的这番话又把林森的记忆之湖搅得涟漪圈圈,一圈又一圈荡开的都是她的影子。

高中毕业后,她去了上海读大学,他来了福建当兵,从此再没有见过面。已经六七年过去了,她现在怎么样、他突然间很想知道她的近况。借助突如其来的冲动,他立刻躲进房间打电话,怕稍一迟疑就没有那份勇气了。她家的电话号码他至今还记得,虽然几年都不曾拨打过,但这一刻一想起要打电话了,那七个阿拉伯数字自动跳出脑海。

他鼓足勇气打过去的电话,得到的回应却是刻板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时过境迁,她家的电话已经停机了,他再不能借由这个号码找到她。电话挂断时,他的心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失落与伤感……那他以后还会不会有机会再次见到她呢?

机会在二〇〇八年九月的一天悄然降临。

那天在角屿岛的码头,林森无意中望向海面上飘飘摇摇的那艘小船时,一眼就认出了坐在船头的秦昭昭,眼前如同闪过一道亮光,耳中仿佛响起一声雷鸣,他像被什么击中了,浑身一震。

经年未见,她的模样却并没有多少改变。依然文静秀丽的脸庞,长发斜斜地织成一根松软的麻花辩垂在胸前,更显得年龄小了,仿佛还是当年的那个高中女生。她轻而易举地就让他想起少年时对她的迷恋,那时,她的微笑,她的声音,她的发香……她的一切一切,无一不令他意动心跳。

事隔经年,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努力地把她淡忘了。但这一刻,只是远远地望着她,那些陈年泛黄的记忆,又在心头风起云涌。

时间可以淡忘一切——很多很多的人这样说。然而,有些人与事,是否如同一株沙漠玫瑰?无论在时间的风化中变得如何枯萎如­干­草,但只要给它一捧清水,它又会重新焕发出新鲜的绿意。

有那么一瞬,他差点失声喊了她的名字。但很快,他良好的视力让他看清了她身旁还坐着乔穆。他们并肩偕坐,她亲昵地贴在他耳畔说话,一脸盈盈笑意,幸福感与满足感溢于言表。

心顿时如灌满海水似的咸涩,他默默地转身,刻意让视线改变方向。再回头时,那艘小船已经朝着小嶝岛回航了。碧水蓝天下,渐行渐远的船变成一个黑点。他的心像海面般空空荡荡。

那天晚上,他久久地坐在海边吹风,让思绪跟着海风飘飘荡荡。夜里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睡着,梦中他又回到了少年时,怀着一颗热烈激动的心,悄悄地踏着满地洁白的月光,走到心爱女孩的窗外,轻轻叩响她的窗……

二〇〇九年八月,林森回家探亲时听父亲偶然提及市政府正在重新规划长机地区的消息,这个消息让他心头一动。

“爸,长机那些老平房都要拆吗?”

“暂时只拆几排,不过将来陆续都会拆掉。按市里的规划,长机地区将在五年内改造成长机社区,大批的经济适用房都将建在那里。”

八月八日回来的他,八月九日就赶去了长机。他想知道秦昭昭家的房子是否在拆迁之列。他希望还没有被拆,他希望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少年时曾屡次守在窗外的那间老屋。那间老屋和他喜欢过的女孩,都已是烙在他心底不可磨灭的痕迹。

去了之后,他却发现已经找不到她家的老屋了。原来的地方,只剩几排被拆得乱七八糟的残垣断壁。林森茫然地来回走了几趟,无法判断哪一处残址是曾经属于她的家——他来迟了。

在拆除的废墟旁怅怅然站了很久,林森才拖着脚步沉重地离开。丝丝缕缕的伤感与惆怅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长机地区的马路一旁是附近庄稼户的稻苗,稻谷将至丰收时节,满目金黄,扑鼻稻香。他突然有所触动,脚步自动转向,去了东郊处的铁路道。。

东郊铁路道口,风景依稀似旧年。两排长长的铁轨依然安静地趴在田野间,铁路旁的小河也依然潺潺流着。大片大片金黄的稻田铺陈在铁轨两旁,仿佛遍地金沙。风拂过时,千重稻浪如潮水般起伏荡漾,稻香随风四处弥漫。

故地重游,有一种与岁月重逢的亲切感。这个地方,曾经让年少的他痛彻心扉。如今重游旧地,念及前尘旧事,心里依然感慨万千。在悠长寂静的东郊铁路上独自徘徊,带着稻穗清香的微风反复拂过,林森眸中有两点潮湿缓缓洇开……

为期一个月的探亲假,相亲是林森逃不掉的任务。每年回家探亲,父母都会提前做好准备,物­色­好几个条件相当的女孩等他回来逐一见面。这一次,不单父母安排他相亲,周明宇也客串了一回媒人,把他女朋友的同学的表妹佟彤介绍给了他。

二十岁的佟彤也是小城本地人,在省城南昌念大学,当时刚刚读完大二。因为《士兵突击》《我的团长我的团》等一批热播军事题材剧,让她对军人的好感与日俱增,想找一位军人做男朋友,周明宇就顺势把林森隆重推了出来。一见面,英气勃勃的年轻军官十分合女大学生的心意。她背地里喜滋滋地告诉表姐,“我对他一见钟情。”

佟彤是那种主动热情的女孩子,她中意林森的心思从不遮掩,认识后几乎每天都会找他一起去这里那里玩。她年轻活泼,爱玩爱笑,说话时声音很好听。有时林森会觉得她不够矜持太过活泼,但是却很喜欢听她说话,那种清脆又娇柔的声音特别悦耳,像清泉流过大小山石的叮叮咚咚。

喜欢军人的佟彤热衷于向别人展示她新交的军人男友。有时候带林森去她的朋友圈露面,也一定要他穿军装。穿军装可以,但是穿了军装的林森非常注意形象——不是他的个人形象,而是那身军装所代表的军人形象。穿着军装的他不会跟她去蹦迪泡吧唱卡拉OK等:穿着军装走在大街上的他不会让她搂他的胳膊,哪怕是牵手也不行。她起初有些不悦,他反复解释这样子影响不好。

她很快想通了,“我就喜欢你们军人身上这种强烈的责任感和荣誉感。”

因为和佟彤的关系发展得挺好,很快林爸爸林妈妈都知道儿子这回认识的女孩子比以往的要有戏,都催着他赶紧把她带回家来看看。第一次上门的佟彤表现得又乖巧又伶俐,一张甜甜的小嘴,哄得林氏夫­妇­开心不已。他们都很满意这个未来的媳­妇­人选,一起反复叮嘱儿子要好好把握,务必要把这个女朋友守住了。可不能又搞成吹灯拔蜡的结果。

“爸,妈,我有什么办法守得住她?假期一结束我就得走,到时又是两地分隔的局面。她能不能成为你们的儿媳­妇­,得看她经不经得起长期离别的考验。”

林森一番话都是经验之谈。他回家探亲时相亲认识的女孩子,百分百都是因为受不了这种天各一方的长期分离而提出分手。本来嘛,人家找伴侣就是找相依相伴的人,整年整年地看不到人算是什么事呀?

林妈妈叹气说:“也是,这个谈恋爱顾名思义就是靠谈。可你一年才回来一次,怎么跟人家谈啊?想让你早点转业回来部队上不肯放,而以你的军龄又还不够资格带家属随军,人家女孩子谁愿意结了婚还独自守着一个空家呢?唉!”

林爸爸倒是持乐观态度,“不用唉声叹气的了,森森明年就服役整十年了,到时就可以申请家属随军。佟彤大学一毕业正好跟着他去厦门。”

原本按照国家的军官家属随军条件规定,要服现役满十五年以上的副营职、副科级军官才能够带家属随军。但照顾到海岛和艰苦地区,副连职服役满十年兵龄就可以了。林森届时就能够申请家属随军,这对于婚事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帮助。

林森探亲假满回到部队后,佟彤的热情并未减少。她隔三差五给他打电话,唧唧喳喳地说很多话。事无巨细都向他汇报,她在学校的生活,今天上了什么课,看了什么书,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等等。她是林森相亲过的女孩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因为她的年轻热情吧,这种有情人分隔两地,全靠信件和电话来往的纯­精­神恋爱被她坚持下来了。这让林氏夫­妇­老怀大慰,林森自己也有几分感动。他想,后半生注定要并肩携手共度的那一个人,可能就是她了吧?

16

二〇一〇年春节前,林氏夫­妇­又让林森申请探亲假回家。理由是趁着寒假佟彤在家,正好和她巩固感清。

春节期间的探亲假是僧多粥少,人人都希望可以能在这个时候回家过了团圆年,但总不能大家都走了让军营里空掉吧?这时就需要发扬风格了。入伍多年,林森一直在发扬风格。这次找领导开口提了要求,领导也很体贴地准了他的假,“小林啊,这个探亲假可是看在你女朋友的面子上批的。你加把劲,争取早日把她给俘虏了,再带到海岛来随军。这样你就可以安安心心在部队多­干­几年。”

林森回家时佟彤等在火车站接他。半年没见,乍一见面,他对眼前笑吟吟的漂亮女孩有几分陌生感。

佟彤的长发变成了俏皮可爱的短鬈发。身上穿了件桃红­色­短款呢子外套,配一条黑白百褶格子短裙,脖子上松松地缠着一条七彩围巾。她这身装束非常漂亮抢眼,他也承认好看。但是那头短鬈发他实在不怎么喜欢,他还是更喜欢女生留长发。

佟彤还是一如既往的亲昵,搂住他的胳膊一起走,“你想不想我?我很想你呢。”

新新人类是不讲矜持的,他们主张得是活得率­性­,活出真我。那种含而不露的、半遮半掩的、委婉曲折的情感流露,在他们看来是没意思的虚伪。

林森被她的热情感染,微笑点头,“想。”

佟彤这样年轻热情的女孩子,还是值得他想念的。象牙塔内带着书卷香的生活让她还没被现实的社会染上杂质,所以她不功利,保持着一颗单纯浪漫的心。

寒假他们几乎天天在一起。虽然也有那么多不合拍的地方,比如佟彤喜欢逛街喜欢蹦迪喜欢吃甜食……这些林森统统不喜欢,但他还是会耐心地陪着她。她嗜爱甜食,尤其喜欢吃巧克力,她说吃巧克力会让人心情愉快。所以她身上常揣着一块德芙巧克力,巧克力她就只吃德芙这个牌子,其他牌子她不吃,嫌味道不够纯正。投其所好,林森便经常买德芙巧克力给她吃。

有一次林森特意去超市给佟彤买巧克力,在糖果柜台把德芙各种口味的巧克力都拿上两块后,目光无意中一转,瞥见一排大白兔­奶­糖。大白兔­奶­糖已经换包装了,而且也推出了形形­色­­色­的口味。他在货架前站了半天,心绪万千……最后拿了一袋原味大白兔­奶­糖一起去收银台结账。

佟彤很奇怪,“你怎么买了一袋大白兔­奶­糖回来了?”

林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买这袋­奶­糖,情不自禁地就拿了。或许是潜意识中对往事的一种缅怀吧?对佟彤,他的解释是,“我以前喜欢吃大白兔­奶­糖。挺好吃的,不信你尝尝?”

佟彤不喜欢吃大白兔­奶­糖,她说这种糖还是她爸妈那一代人结婚时流行的糖,现在可是新世纪了,还吃它多老土呀?

林森默然。佟彤出生在八十年代末期,与生于八十年代初期的她有时候就像两个世纪的人。很多他喜欢并怀念的事物在她眼中都是老土落伍。像他至今依然喜爱张学友的歌,在她看来不可思议:“那些老歌有那么好听吗?还有,张学友好老呀。”

佟彤追的星都是偶像派,比如SHE、飞轮海等组合偶像团体。她最喜欢的明星是李宇春,一度是非常狂热的“玉米”。二〇〇五年李宇春参加湖南卫视“超级女声”比赛以三百多万投票获得年度总冠军,其中就有她四处拉票贡献的好几百票。那年她正上高中,和无数女中学生一样为舞台上那个帅男生般的女生疯狂。现在虽然没有当年的疯狂劲头了,但对李宇春还是很关注,李宇春的所有专辑她都买了。

林森和她在一起时,她经常用MP3放李宇春的歌给他听,“好不好听?”

老实说,好听与否还在其次,关键是那些歌全部是过耳烟云,唱完后他连旋律都不记得了,更遑论歌词。但是还是点头:“好听。”

女朋友比自己小了整整七岁,林森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哄着她宠着她,让她高兴。虽然有时候也觉得累,但两个人在一起累一点,总比他一个人打光棍要强吧?

那包大白兔­奶­糖佟彤不吃,林森也没吃。他原本就不喜欢吃糖,一时鬼迷心窍才买了回来。这袋糖又一次让他想起了秦昭昭。她现在在哪?过得好吗?

高中毕业十周年的同学聚会是于倩发起的,她说要尽量联系到更多的老同学,要让到场人数是历届同学聚会中最齐全的一次。林森听到消息,也十分热心地参加组织这次同学会。

那天他和于倩等几个同学一起去班主任家拜年时,从班主任那儿意外得知了秦昭昭的手机号码。当时班主任是报给于倩的,但他也默记在心里了,过后悄悄地存进自己的手机里。为什么要存她的号码?他对自己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有些事不会再提。但到底和她是老同学一场,没事时也可以打打电话叙叙旧吧?

话虽如此,林森却始终没有勇气拨通那个电话号码。有时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按下去,都按到第十个了,终于还是改按了挂断键。她是他感情的故乡,让他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复杂心情。

同学会上,林森终于与秦昭昭面对面地再聚首。她依然眉眼秀丽,斯文安静,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很多昔日的女同学如今都因结婚生子臃肿了腰身、憔悴了面容,一幅十足的­妇­人模样。唯独她还是一幅纤细文雅的女孩模样,这让他欣慰。

一别经年,他们像普通的同学般微笑寒暄,随便说着别后经年的状况。没说几句,佟彤打电话过来,原本她和几个朋友在酒吧玩,让他同学会散场后直接过去接她。但他们一群人临时又从酒吧改去酒店开了一间房打牌,她把酒店的地址报给他,“你一会儿来这接我啊。”

挂了电话再回头,秦昭昭已经走开了。接下来的时间,林森没有更好的机会和她交谈,只能听她与别人交谈。说到张学友二〇〇七年的世界巡回演唱会时,她说她特意买票去看了深圳站的演唱会。他心中一动,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显然还是很喜欢张学友。否则节俭如她,是不会花几百块钱去买票看演唱会的。那一年,张学友的巡回演唱会也开到了厦门,他也曾起意去看。但是部队纪律严明,外出不是那么自由的。哪怕是周末都不能随便出营区,必须要向上级请假。何况演唱会那天还不是周末,他总不能为了看一场演唱会而巴巴地去找领导请假吧?

那次张学友的演唱会他没看成,这会儿听到秦昭昭说她去看了,林森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虽然,她和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无论是以前、现在还是以后,他却很愿意和她还有着相似的一面。

聚会散后林森送几个女生回家,想也不想就把秦昭昭留到最后相送。一路上他心潮起伏,有很多话想要对她说,却又不知该不该说,已经被岁月深埋的往事,还有必要再翻出来说吗?现在她有乔穆,他也有了佟彤,那些陈年旧事还是不要再提了。

把秦昭昭送到她家楼下时,她指给他看她在六楼的新家。他有几分失落感伤。那么高,如今他再也不可能悄悄守在她的窗外,轻轻叩响窗玻璃引来她隔窗低声私语了。

秦昭昭进了大楼,严丝合缝的不锈钢防盗门掩去了她的身影。林森却还怔怔地立着不想离开,脑子里还反复回放着今晚与她的相见,与她的相谈,将重逢后的片段无限地拉长和回味。

漆黑一片的大楼底层突然有一扇窗亮起了灯光。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看过去。那是紧挨着楼道口的一间储物室,他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秦昭昭,正撑开一把伞放在地上。

储物室是简陋的水泥地面石灰墙,一如当年的老房子。屋里的灯光也是那种旧旧的晕黄光芒,她站在柔和的灯影下,仿佛是站在久远得泛黄的时光里。

林森的心,重重地震颤了一下。挪动脚步走到窗外,脑子里一片迷茫不知自己想­干­什么,微微颤抖的右手却如同有自己的意识般抬起来伸了出去,五指轮流敲在玻璃窗上,敲出一连串仿佛马蹄哒哒般的声音,重复少年时的稚气行为。他迷乱的心跳,亦一如少年。

一窗之隔,他看到秦昭昭愕然地转身回首,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水。在泪水漫出眼眶前,她啪的一声抬手关了灯。满是漆黑,他再看不见她的面容与表情,但他知道,她在哭,在无声地流泪。

她哭了!因为他敲窗的举动哭了!那是不是表示,在她心中,也还依然清晰记得,当年月下,他几次三番守在她窗外的情景?

林森的眼睛蓦然间也湿透了。作为一个有着十年军龄的军人,作为一个流血不流泪的军人,他在这个深夜里放纵了自己一次,让男子汉罕见的泪水于无人处悄然落下。

时间再也回不去了,记忆之舟却可以在岁月长河里逆流溯源,追忆似水流年。这一刻,他们的记忆一起回到从前,回到十七八岁的年少青涩时。那些甜与酸、喜与忧、暖与凉的少年往事,当时只道是寻常。隔着漫长的岁月再回首,才发觉过去的一切都很美,美得那么纯净那么自然,美得让人情不自禁就泪流满面。

梦一般的夜晚,梦一般的回忆,梦一般的迷惘和感伤直到佟彤打来电话,才让林森如同惊梦般回过神来。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多年来训练有素的军旅生活让他迅速恢复平静与镇定。佟彤催他去接她,他答应一刻钟之内就能到达。挂了电话,他最后敲了敲玻璃窗,“秦昭昭,今晚能见到你我很高兴。晚安。”

今晚与她久别重逢再相见,他真的很高兴。无论如何,他圆了自己心底的一个梦。他终又见到了她,井且和她一起,重温了少年时光中最难忘最深刻的一幕。

17

同学聚会结束了,在老同学们之间的联系并未因此中断。一连好几天都有老同学请吃饭。今天这个同学请大家上馆子撮一顿,明天被那个同学叫去她家吃饭。一时间,几乎天天都有饭局安排。

秦昭昭也接到了很多邀请电话,却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了。她突然有些害怕和老同学聚在一起,更确切地说,她是害怕再和林森见面。那晚他在窗外轻敲玻璃的行为,让她惊觉他心底还是对她藏着一份绵绵旧情。她感动于他那样的长情,却也惊惶于他那样的长情。此外,她亦还有另一方面的顾虑。他毕竟已经是有女朋友的人,却还在心里为她保留一席之地,倘若被他女朋友知道就不好了。

聚会次日秦昭昭特意给于倩打了电话,反复叮嘱她不要把她和乔穆的事告诉林森。于倩很机灵,“怎么了?昨晚木木送你回家是不是说了什么?他该不会是还对你旧情难忘吧?你是不是担心如果被他知道你和乔穆其实没什么,他搞不好会和女朋友分手来追你?你怕会破坏他们的关系是吧?”

秦昭昭对她的一连串问题避而不答,只是澄清了一点,“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说。反正我就是不想被他知道了。”

秦昭昭频频婉拒参加老同学的饭局,林森似乎有所察觉到了她的顾虑。这天她的手机上收到一条他发来的短信:秦昭昭,那天晚上隔窗看见你站在晕黄灯光里,一瞬间好像时光倒流回到从前,我情不自禁就过去敲了玻璃窗。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时感触才那么做。我们现在都有各自的生活,过去的事情我绝不会再提,更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困扰。请你放心。

林森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冲动毛躁的男生,而是一个非常有自制力的男人了。他借这条短信明确表示对她没有别的意思,也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困扰。这让秦昭昭庆幸之余,却又有几丝失落爬上心头。

过两天于倩打来电话,“秦昭昭,今天林森叫大家上他家去吃午饭,你是不是又不去呀?”

秦昭昭本能地拒绝,“我恐怕没空。”

“得了吧,你有什么事啊?你还不就是想躲着他。那天周明宇请客林森把他女朋友也带去了,我看他俩感情挺好的,你就别担心会影响破坏他俩了。好了,待会儿我们一起去他家吃饭吧,十一点我来接你。”于倩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中午十一点秦昭昭上了于倩的车,和她一起去了林森家。他家还是原来的两层楼房,只是又翻新了一次,依然是漂漂亮亮、气气派派的小洋楼。宽敞的客厅里已经坐满了人,笑语喧哗十分热闹。秦昭昭一进去,好几个老同学都对她有“意见”,“好你个秦昭昭,我们请吃饭你就推三阻四不肯来,木木一请客你倒肯赏脸。”

秦昭昭有些窘迫地解释道:“哪有呀?本来今天也来不了,可是于倩硬是把我拉来了。我原本准备去火车站排队买火车票,再过几天就要回深圳了。”

于倩一听,说:“哟,你还真有事啊?我说你要买火车票还去排什么队呀?放心吧,票的事我会给你搞定。”

这时林森在一旁开口了,“我过几天也要回厦门,正托人给我买火车票呢。于倩,秦昭昭的车票我给她一起买了好了,反正也是顺便的事。”

“那更好,木木你一起买了就省得我再去找关系了。秦昭昭,还不谢谢木木?”

秦昭昭有些犹疑,“你帮我买……太麻烦你了吧?”

“没事,有什么麻烦的,都说了只是顺便的事。”

这时于倩突然想起来说:“木木,不对呀?你回来还不到一个月怎么又要走了?部队有紧急任务要你提前归队吗?”

林森笑了笑不说话,周明宇抢着替他回答:“木木提前回厦门,是因为女朋友有令,要他陪她去厦门玩几天。”

原来林森提前返回不是因为部队要他提前归队,而是要陪女朋友去厦门玩。顿时大家都纷纷拿他开玩笑打趣起来。而秦昭昭那丝犹疑也被打消了,一时也暗怪自己太敏感,林森都已经在短信中说得很清楚了,让她放心,她却一见他要替自己买票又多心起来。

快十二点钟时,林森的女朋友佟彤也来了。年轻活泼的漂亮女生让不少男同学都说林森艳福不浅,于倩也拉着秦昭昭窃窃私语,“看,木木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你不用顾虑他还会对你有什么想法了。以后别刻意躲着他,就像普通的老同学那样相处吧。”

秦昭昭有些窘迫地微笑点头,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用小心思去揣测林森了。那晚他敲窗的行为或许只是一时忘形之举,并不能代表什么。她再顾虑多多,像于倩这样能理解她的人也就罢了,不能理解的,只怕要嘲笑她自作多情了。

放下揣测猜疑之心,秦昭昭的态度就自然多了。只是看着林森和佟彤郎才女貌地站在一起,心里还是有那么几丝不好受。曾经喜欢她的少年,如今是另有所爱的男子,任何女人都不能对此无动于衷吧?

丰盛的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但还有一位女同学迟迟未至。于倩想打电话催一催她,手机却没电了。

“秦昭昭你手机里也存了刘佳慧的号码吧?拿来借我打一下。”

同学聚会那晚,秦昭昭存了不少老同学的电话号码,其中亦有刘佳慧。其实很多半生不熟的老同学会单独通话的可能­性­很小,但留着一个号码又不碍事,也能备不时之需。

秦昭昭正给佟彤捡碗筷摆酒杯,头也不抬,“我存了,你上我包里拿手机打吧。”于倩拿了秦昭昭的手机翻查电话簿里分类保存的号码,同学那类中她一个个光名字看下去,发现有两了林森的名字。很明显,她保存了两个林森的号码。不觉感到奇怪,把打电话的正事办完后,她跑去悄声问秦昭昭,“你怎么会有两个林森的号码?我们都只有一个他的手机号。”

秦昭昭一怔,很快想起来,“哦,有一个还是零四年春节周明宇给我的,那时林森在读军校,是他宿舍的电话号码。一直忘了删。”

“还是他军校宿含的电话号码?那时候你给他打过电话吗?”

“没有,一直没打过。我不好意思给他打,打过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直没打过居然也一直没删掉?”

“我不是说了嘛,忘了删了。”秦昭昭有点心虚地转移话题,“你看刘佳慧来了,可以开饭了,走,吃饭去吧。”

一群老同学吃完饭都陆续离开了。人一走光,佟彤就神秘兮兮地拉着林森说:“我有话要问你,你必须要坦白从宽,老实交代。”

林森莫名其妙,“什么事啊?”

“你那个叫秦昭昭的高中女同学,你老实说你以前是不是跟她谈过恋爱呀?”

林森一怔,佟彤不会是看出什么来了吧?不可能呀!今天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秦昭昭都言谈谨慎,甚至连话都没多说几句。她能看出什么来呢?但她既然会这么问,必定是有原因的。可他确实没有跟秦昭昭谈过恋爱,只是他的单相思罢了。于是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我和她绝对没有谈过恋爱。信不信由你。”

“那她以前是不是暗恋过你?”

这个问题让林森更莫名其妙了,“也没有,她当时暗恋的是班上的另一个男生。你怎么会这么问?”

“不是你吗?那她为什么还一直保存着你上军校时的电话号码,到现在都还没有删除?”

佟彤无意中听到于倩和秦昭昭在厨房里交谈,因为她们提到了林森的名字,所以她下意识地留了心。虽然只是简短的对话,但秦昭昭保存一个已经无效的电话号码长达六年之久,这让她觉得秦昭昭以前应该和林森有点什么,至少是暗恋过他。至于秦昭昭保存这个号码时那些复杂委婉的细腻心思,她根本无从知晓。

听了佟彤复述的对话,林森心头一震,但表面上丝毫不露,“你误会了,她没有暗恋过我。她保存那个电话号码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忘记删了。”

口头上虽然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佟彤的疑问,但林森的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当年周明宇把他的宿舍的电话号码给了秦昭昭后,他曾苦苦等待她的电话。她却一直没有打来,让他等了一场空,无比失望。原来她并不是不想给他打电话,而是不好意思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以前他或许不能理解,但上次他得到她的手机号码后也几番迟疑没有勇气拨通,那种心情他深有体会。

当年等不到她的电话,他还以为她一定早已经把那个号码遗忘了,却没想到她至今还保存着它。为什么?是不是代表在她心底,他也还占据着一个小小的角落?虽然她从来不曾喜欢过他,但她显然还是很珍惜他曾经对她的那份情意。

这一刻,林森有一种哪怕就此死去也再无遗憾的感觉,因为他曾经全心全意付出的感情原来秦昭昭都懂。虽然她不能接受,却也从来不曾轻忽,她是一个懂得珍惜真心的女子。

手机铃响时,秦昭昭正在卫生间里洗头。她匆忙冲了冲手上的泡沫就跑去接听,手指依然滑溜溜的,手机一时没拿稳从指缝滑了出去。好在捡起来再听时能正常通话,她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急切的声音,“喂,喂,秦昭昭你怎么了?说话啊!”

是林森的声音。她一怔,马上又恢复过来,说:“哦,没事,刚才手机没拿稳摔了一下。你找我有事吗?”

听她说没事,电话里的声音恢复了正常的语气声调,“我是特意打电话告诉你,火车票我已经给你买好了。你现在在家吗?我一会正好要来东郊一趟,可以顺便给你把票送来。”

“这怎么好意思啊?让你帮忙买票已经很费心了,还让你特意替我送过来。”

“没事,老同学嘛。客气啥,反正我也是顺便带来的。”

“那……谢谢你了。”

挂了电话,秦昭昭赶紧回到卫生间把一头长发洗净吹­干­,然后换上一身见客的衣裳。用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做完一切后,房门正好被人轻轻敲响。门一开,林森站在门外对她微笑,笑容中有几丝拘谨。她下意思回他一个笑容,表情也有几分不自然。

把林森迎进屋里坐下,她张罗着给他泡茶,却发现她现在不知道茶叶在哪儿。秦氏夫­妇­都不在家,他们住惯了热闹的老式平房,住进楼房像关在笼中的鸟儿一样不自在,平时没事就下楼去附近的社区中心玩牌下棋打麻将消遣时间。爸妈不在跟前,秦昭昭就连茶叶都找不到。这个家她也才一年回一次,很多东西她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有时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客人。

好在林森说不用泡茶,他喝白开水就行。她红着脸倒了一杯水给他,“真是不好意思,你难得上门做客,却连杯茶都没有,真不是待客之道。”

“十几年的老同学了,说着那么客气­干­吗?再说我也不喜欢喝茶。”说着,林森四周环视一下,“你……你们新家不错,感觉很温馨舒适。”

秦昭昭引他四处参观一下,话题就围绕着新房展开。她告诉他餐厅的灯是她爸爸安装的;客厅墙上挂着的那副十字绣是她妈妈绣的;她卧室书柜里摆着的那对水晶天鹅是她妈妈在­精­品店看了好几次,最终咬牙下定决心买回家的。

“这对水晶天鹅花了一百块钱,在我爸眼里是华而不实的摆设,可是他没有说我妈乱花钱,因为他知道我妈就喜欢这些好看的小摆设。”

秦妈妈一直很喜欢那些用于陈列装饰的漂亮摆设品,只是家里的经济条件很一般,这类华而不实的东西她平时舍不得买,多半只是在逛街时流连忘返地看一看。买了新房后,她决定要花钱买几样­精­致玩意儿好好装饰新居,在一家­精­品店一眼就看中了这对水晶天鹅。去了好几次,磨着老板慢慢欲价,最后一百块成交,欢天喜地地抱回了家。

一百块钱买一对摆设用的水晶天鹅,这对秦氏夫­妇­而言是花了大价钱。秦昭昭知道这一百块的水晶天鹅根本就不会是水晶质地,充其量也就是一个玻璃的。不过那两只玻璃天鹅好歹也一派玲珑剔透的样子,妈妈又喜欢,她也就满口赞好,“只要一百块,妈您买得好便宜呀!”

林森听了微笑说:“也对,只要她老人家高兴,多少钱买的并不重要,是不是真的也并不重要。”

秦昭昭越说越兴致勃勃,“说起来,我妈买这些玩意儿买得最高兴的一次,还是客厅电视柜上摆的那匹陶瓷马。”

她把他带到客厅去看那匹陶瓷马。那是一匹正在昂首扬蹄的黑马,瓷质细腻,形态十分逼真。

“你仔细看看,这匹马是有破损的,你能看出来吗?”

林森认真地把那匹陶瓷马上下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光洁的瓷质上根本连条缝都找不出来!再看一遍,还是没有看出破绽。他有些奇怪了,“真是有破损吗?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秦昭昭笑了,说:“就知道你看不出来,从来都没有人看出它的破绽在哪里。告诉你,这匹陶瓷马还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妈在百货商店买的。当时卖二十块钱一个,我妈那时的月工资才四五十块呢,她根本舍不得买,但又实在是很喜欢,每次上街都会特意去百货商店盯着它看上一阵儿。后来那儿的售货员都认识她了。有回她去了,那个售货员就对她说:‘看你那么喜欢这只马,仓库里有一只破损的次品,马尾巴的部分磕碎了,只要两块钱处理价,你要不要?’我妈高兴极了,赶紧点头说要。她掏了两块钱买下这只没有尾巴的陶瓷马,拿回家让我爸试着找东西替代一下那条尾巴。我爸试了很多方法,最后成功地为陶瓷马补上了一条新尾巴。怎么样,浑然一体吧啊?”

秦昭昭说得眉眼笑吟吟,林森也听得有趣,“从二十块钱变成两块,这匹马又被你爸修复地完好如初,还真是买的非常划算。”

“所以呀,我妈至今提到这件事都还乐呵呵的。这匹马也被她从老房子搬到了新房子。”

他们谈的越融洽,林森刚来时的拘谨和秦昭昭刚见他时的不自然,不知不觉地就消失了。聊着聊着,房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他们一起循声望去,是秦妈妈回来了。

18

秦妈妈一进门就发现屋里有客人,而且还是一个单独的陌生男客,一脸掩饰不住的意外,“昭昭,这位是?”

林森也站起来自我介绍:“阿姨您好,我是林森。以前高中时我去过你们家,不知您还有印象吗?”

秦妈妈对于女儿十年前的高中老同学已经没啥印象,不过当林森提示说他那时和周宇明曾经来秦家拜访过一次时,她的记忆有所触动。林森这个名字她一度是很熟悉的,女儿高二那年有一次罢课闹着要转班就是因为他……顿时眉开眼笑,“哦,是你呀!记得记得。哎呦,一转眼都长成大小伙子了,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得知林森在福建当兵已经十年,是位连级军官时,秦妈妈笑得更开怀了,“你在部队当­干­部呀!真是年轻有为。今天这么难得来我家做客,中午就在家里吃顿便饭吧。”

秦昭昭警觉妈妈的热情有异,却也不好拦着她不让她留林森吃饭。面对秦妈妈的盛情留客,林森不想拒绝,但口头上却不好马上一口答应,“阿姨,这——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不会不会,吃顿便饭而已,有什么麻烦的?你要是不留下来,那就是嫌阿姨家的粗茶淡饭不好吃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林森自然不能再推辞,顺水推舟地应下来,“那就麻烦阿姨了。”

说话间,秦爸爸也回来了。秦妈妈把丈夫打发到客厅里陪客人,自己招呼女儿进了厨房,“昭昭你来帮忙打打下手。”

秦昭昭知道妈妈根本不是真的要她打下手,而是想从她口中探听他和林森的关系。果然,一进厨房妈妈就关上玻璃拉门迫不及待地问:“昭昭呀,妈记得这个林森当年喜欢过你,现在他特意来找你,是不是还对你……”

她立即打断了,“妈,你瞎说什么呀?人家都有女朋友了,过几天他就和女朋友一起去厦门,明年可能就会请老同学们喝喜酒了。”

这盘冷水泼得真是彻底之极,秦妈妈满腹兴奋都打了水漂。不过既然留了客人吃饭,她还是打起­精­神做了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

餐桌上,林森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焖梅­干­菜和饭送下,有些感慨,“阿姨,您做的菜还是那么好吃。”

秦妈妈有些意外,“哦,你几时吃过我做的菜吗?”

“以前秦昭昭住校时经常带您炒的菜去学校吃,班上很多同学都吃过。包括我。有次就是吃的红烧­肉­焖梅­干­菜,让我吃了一大碗饭。”

有人夸自己的厨艺总是一件开心的事,秦妈妈笑着给他夹上一筷子菜,“你这么爱吃,那今天多吃一点啊。”

吃着吃着,秦妈妈终究不甘心,试探着问:“林森啊,听昭昭说你有女朋友了,她是­干­什么的?今天怎么没带她一起来做客呢?”

“哦,她还在上大学呢,明年才毕业。今天她和她几个老朋友一块吃火锅去了。”

怀着失望的情绪,秦妈妈不由得数落起自家女儿,“昭昭,你看看你这些同学们,大都已经结婚了或是已经找到合适的对象了,唯独你还在让父母­操­心。今年虚岁都二十九了……”

秦昭昭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打断她妈妈的话,“妈——”

林森一口饭菜含在嘴里,半天都没咽下去,一双眼睛惊愣得无以复加地看着秦妈妈,又看看秦昭昭。

泰爸爸打圆场,“好了,女儿不爱听的话你就少说几句吧。来,林森吃菜啊!”

秦妈妈却话一说开就刹不住车了,接着道:“我说这些还不是为她好。人家晓燕和她一般大,儿子都快能打酱油了,昭昭却还连个可以谈婚论嫁的男朋友都没找到。她不急我急呀!对了林森,”她突发奇想,“你们部队有没有适合的未婚军官,你帮我家昭昭介绍一个吧?”

啪的一声——秦昭昭重重顿下手里的碗筷,满脸又羞又恼,“妈,您说够了没有?”

­性­格一贯温和文静的女儿发了脾气,秦妈妈愣了片刻后,伤心地说:“你还冲我发火啊?我是你妈,我说这些还不是关心你,为你好?”

眼看局面闹得不可收拾,秦爸爸当机立断先把妻子拉进房去,“不好意思,林森,我和你阿姨先去说几句话,你先慢慢吃着啊。”

秦氐夫­妇­离开后,餐厅里安静下来。林森的声音迟疑地响起,“秦昭昭,你……和乔穆之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答非所问,“刚才的事让你见笑了,我妈说得话你就当没听见啊。”

林森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固执地重复他的问题,“秦昭昭,你和乔穆之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目不转睛的凝视上秦昭昭觉得一阵惊惶。她定定神,用最冷淡的口吻回答他,“林森,我和乔穆之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关你的事。”

这句冷淡决绝的话,像一柄锋利的刀子,把林森满腹尚未出口的话都削得支离破碎,再难成句。

午餐草草收场。秦昭昭客客气气地送别林森,“你过几天就要和佟彤去厦门了,祝你们一路顺风!”

林森也同样客气,“谢谢你,你过几天也要回深圳了,也祝你一路顺风了!”

林森走了,秦妈妈从房间出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歉意。刚刚秦爸爸跟她细说了半天,告诉她错在哪里,为什么会让女儿发脾气。

“你也不想一想,当年那个林森喜欢过昭昭,但昭昭不喜欢他。现在他成了挺有出息的军官,又有了年轻漂亮的女朋友,昭昭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始终没遇上合适的对象。你在他面前说昭昭找不到男朋友,昭昭心里能舒服吗?若是他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搞不好还要看昭昭的笑话:当年你还看不上我,现在怎么样,还不是连一个像样的男人都没找到。”

秦爸爸的一番话让秦妈妈后悔莫迭,“真是的,我怎么能在林森面前说昭昭找不到对象呢?唉,也是一片欢喜落了空,说话时就没注意把握分寸。难怪昭昭那么生气。”

秦妈妈向女儿道歉,秦昭昭也不想跟妈妈继续怄气,过两天就要回深圳了,能待在家里的时间已经不多,没必要非要板着脸弄得大家都不开心。虽然她满心仍旧乱糟糟的,但脸上还是强绽出一个笑容,“妈,没事,我已经不生气了。刚才我也确实不应该对您吼,您也原谅我吧。”

家庭风暴雨过天晴,秦爸爸最高兴。背地里还仍不忘叮嘱妻子,“以后呀,昭昭的婚事你不要再啰嗦她了。女儿再被你啰嗦下去会受不了的。咱们别给她压力,就让她慢慢找好了。要是胡乱找一个男人对付着嫁了还不如不嫁。”

几天后,秦昭昭回了深圳。

大学毕业来到深圳工作不知不觉已经六年了。上海四年,深圳六年,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一个女人一生最好的十年就这样过去了。青春渐逝,红颜渐老,她却还始终小姑独处,遇不上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父母着急,朋友着急,都说要赶紧找对象了,否则年龄越大越不好找。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对于未婚女­性­,年龄越大合适的对象就越难找。二十八岁的男人选择对象可以是从十八岁到三十岁的女­性­,小几岁大几岁都没关系。但是二十八岁的女人,选择对象只能是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太年轻的男人不会要一个年长自己好几岁的女人,但三十出头的条件好的男人又多半更愿意和二十左右的年轻貌美的女郎谈情说爱。

秦昭昭处在二十八岁这个“美人迟暮”的年龄,就如同站在暮夏的黄昏,微风中蕴含着丝丝寒意,预兆着秋之即临。三十岁已经迫在眉睫,有时候她真不愿意相信自己这么快就要三十岁了。想起小时候,她那么努力地想要快快长大。现在终于长大了,却又恨不得时光能够倒流,可以重回童年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时光不会倒流,秦昭昭必须接受现实。她是一个已经二十八岁的女人,她得认真为自己的后半生打算。对于感情,她已经没有太大期望,因为太过清楚想要再遇上一个令她心动让她有感觉的男人,这样的概率是多么的微乎其微。做人真是要讲运气的,她显然不是一个运气好的女子。这么多年里,她曾经深爱过,也曾经被人深爱过,但最终,他们都只是成为了她的老朋友。对于生活,她倒是做了新的计划,准备再在深圳­干­一年就回家乡小城,届时计划和谭晓燕一起开间花店。既能承欢于父母膝下,又能自己创业,一举两得。至于终身大事,就走一步算一步吧,如果一直遇不上合适的人,她宁缺毋滥。

就在秦昭昭对个人问题的解决几乎不抱希望,准备­干­完今年就离开深圳回家乡时,办公室的刘姐介绍她认识了项军。

那个星期天刘姐拉秦昭昭一起去逛街,逛了半天后找了家咖啡厅坐下休息。这时过来一个中年男人和刘姐打招呼,顺便也在她们这桌坐了一会儿,刘姐介绍说是她老公的堂兄项军。

刘姐的老公已经三十六七了,那项军显然将近不惑之年,但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好几岁。他穿一身李宁牌休闲运动装,身形高大健硕,剪着短短的平头,肌肤晒得黝黑,腰板笔直,声音洪亮,一派神采奕奕。

在陌生人面前,秦昭昭一向言语不多。但项军的言谈举止,让她不禁有点腼腆地发问:“项大哥,您以前是不是当过兵啊?”

项军很高兴,“哦,被你看出来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当过兵的人,骨子里都还保留着一份军人的味道。”

项军更高兴了,朗声大笑,“可不是嘛,一朝是军人,一生是军人,骨子里永远浸着一股军人味。告诉你,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当过兵,老爷子可以说是­干­了一辈子的革命工作,我和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也都在部队­干­了几十年。”

提起当兵时的事,项军说得眉飞­色­舞,秦昭昭也听得饶有兴致。不过项军下午还有一个会议要开,没法坐太久,临走前他说改天有时间再邀请两位女士喝茶或者吃饭。秦昭昭只当他随口说了一句客套话,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谁知没过两天刘姐就来找她,“昭昭,项军打电话来说今晚请我们吃饭,下了班一起去吧?”

起初她都没反应过来项军是谁,后来想起来了,想也不想地摇头道:“我不去了,你去就行了,我跟他又不熟。”

刘姐急了:“你不去怎么行,人家就是要请你,我只是陪客。”

傻瓜才听不出这话里头的意思,秦昭昭怔了怔,难道那天在咖啡厅见了面后,项军对她有意思?可他那个年纪不可能还没有娶妻生子,还巴巴地来约一个才刚认识的女人,想玩婚外情吗?亏他还是军人出身,她可不会奉陪,刘姐居然还想从中拉拢,把她当成什么人了?这一想,她的脸顿时就板了起来。

刘姐见她一脸愠意,赶紧解释说:“昭昭,你别误会啊!”

刘姐把项军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秦昭昭。项军的确是已经娶妻。但妻子背着他红杏出了墙。这顶绿帽子搁在任何男人头上都是奇耻大辱,何况是军人出身的项军。而项家又是一个军人家庭,项老爷子戎马一生威名远播,到头来却被儿媳­妇­抹了一脸黑,气得差点背过气了。事情闹出来后,无论项军的妻子如何痛哭流涕发誓改过,对于项军,对于项家,这桩婚姻也不可能再继续维持下去了。离婚拉锯仗拉拉扯扯拖了近一年,终于在去年年底正式办了手续。他的前妻作为过错方净身出户,十八岁的儿子跟了项军。

“项军今年才四十岁,肯定还要再找一个,他父母还有他儿子都支持他再婚。他这次找妻子就想找一个斯文安静老实本分的女人。年纪不要太轻,相貌不要太美,因为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最是耐不住寂寞经不起诱惑的。那天在咖啡厅见到你,觉得你很不错。昭昭,反正你也一直没有遇上合适的对象,项军这个人条件又好,军­干­子弟出身,转业后进了深圳政法系统工作,收入丰厚又稳定,他房子车子都有了,典型的中产阶级一个,这条件不知道多少年轻女孩子动心呢。怎么样?你考虑一下,不如先跟他接触接触?”

听刘姐详细介绍了项军的情况,秦昭昭原本板着的一张脸舒缓多了。论条件,项军倒是真算得上是婚姻市场上比较抢手的香饽饽。只是他年纪大了她足足十二岁,而且又有一个十八岁的儿子,这两点让她心怀顾虑。

刘姐拼命给她做思想工作,“昭昭,找对象的话男人比女人大几岁是好事,更懂得心疼人照顾人。何况项军看起来根本不像四十岁的人,像才三十五六。至于他儿子那方面你完全不用担心,他很支持他爸再婚。当初他妈红杏出墙还是他发现的呢,他对他妈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发誓不再认她。再者他儿子今年考大学,考上大学后男孩子基本上就是已经飞出去的鸟了,在家的时间只有越来越少,绝对不会给你制造任何困扰的。其实这些方面你先不用想那么多,先像普通朋友那样跟项军处一处吧,只当是多认识一个朋友。你迟早是要找个合适的对象结婚的,现在有个条件不错的男人想认识你,你­干­嘛推三阻四的呢?给别人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好了,今晚一起去吃饭吧,就这么说定了啊!”

19

给别人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为了这句话,秦昭昭试着和项军开始交往。她毕竟已经二十八了,有差不多的合适对象就别太挑剔。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必须要将就着过。

项军对她有着显而易见的好感,她对他的印象也不坏。但也仅仅只限于不怀。做普通朋友是毫无问题,但是做男朋友甚至终身伴侣,似乎还缺了点什么——缺了那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项军出身军人家庭,长在军营大院,父母和兄弟姐妹全部当过兵。从小耳濡目染的环境与长期的军旅生涯,养成了他­性­格豪爽处事雷厉风行的做派。和秦昭昭接触了两个月后,他对她很满意,就正式邀请她去他家做客。

“我爸我妈正好都在深圳,他们想见见你。这个周末你如果有空就上我家吃顿饭吧。”

秦昭昭一怔,这个邀请,等同于双方正式确定关系。她这一去,差不多是丑媳­妇­见公婆了。要不要去呢?她有点迟疑,“周末还不知道公司要不要加班,到时候再看吧。”

秦昭昭一时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回家后打电话给几个知己吐露心事。

谭晓燕的建议是去,“去吧,昭昭,我觉得这个项军对你还是很有诚意的。现在这么有诚意的男人不多了,尤其是像他这种条件的男人。原本他大可以找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风花雪月,可是他不,可见他更注重女人的内在,关键还是他能对你好。就是他那个儿子不知道好不好相处,毕竟后妈不好做。你正好这趟上门见一见他的儿子跟他的父母,他们一家人的态度也能给你确定和项军的关系是否值得再进一步。如果都不去见一面就放弃,岂不是太可惜了?好男人不好找,不要轻易放弃。”

谢娅和谭晓燕一样主张秦昭昭去,“昭昭,我知道你在爱情方面是非常感­性­的一个人。你很注重感觉,希望能再遇上一个令自己心动的男人。但是昭昭,我得提醒你,无论男女,年纪越大就越不容易动心了,因为一颗心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老去渐渐麻木。你休想还会有十七八岁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项军或许不会让你有恋爱的激|情,但是从最现实的角度来看,他是一个很适合结婚的人选。既然你对他印象不坏,不妨考虑和他进一步发展。爱情无法培养,感情却是可以慢慢培养的。项军这样的男人算是一个不错的归宿,你试着好好跟他培养一下感情吧。”

两位亲密的女友都异口同声地建议秦昭昭去,她心里那份犹豫彷徨一点点缩了回去。再打电话回家和妈妈提及此事,妈妈的反应简直可以用兴高采烈来形容了,“啊,你有男朋友了,他叫你回家见父母?好事啊!­干­吗不去?”

听秦昭昭把项军的情况介绍了一遍后,秦妈妈斟词酌句地说:“要说他的年纪确实是大了一点,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儿子,一过门就直接当上妈了。不过,他的工作单位和经济基础都很好,将来你跟他在一起生活有保障。昭昭,不是妈势利,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得好,一生衣食无忧呢?你如果找个穷小子以后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爸妈还不得为你­操­碎心啊!有这么一个成熟稳重经济条件好的男人来照顾你我们倒更放心。昭昭,妈觉得这个项军整体条件虽然不是十分好,却也有七八分了。要不,你再跟他多接触接触,周末就先和他一起回家去见见他父母吧?”

如此,周末秦昭昭便和项军一起回了他家,见了他的父母和他的儿子。

初次见面,她有些紧张,言语不多,轻声细气,脸上一直保持着浅浅的微笑。顶氏老夫­妇­都已经年过七十,但­精­神都不错。他们看起来都很喜欢她,顶母更是亲昵地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项军的儿子项晓东今年高三,六月即将参加高考,正在争分夺秒地学习。但是知道父亲的女友进门后,他特意从房间出来很有礼貌地打招呼,“阿姨您好。”

项晓东只比秦昭昭小十岁,个头还比她高一截。十八岁的高三男生已经有着一米八的个头了,像他父亲一样高大健硕。项晓东管她叫阿姨时,她有些窘迫地红了脸,“你好,晓东。”

午餐很丰盛,项母一再为秦昭昭布菜,还劝道:“多吃一点啊,看你挺瘦的。”

看着饭碗里堆得高高的菜,秦昭昭只有苦笑的份,这如何吃得完啊?但总不能倒掉吧?好在项军为她解围,“妈,您就别再往昭昭碗里夹菜了。她的饭量小,吃不了那么多,你别把她给撑坏了。”

说完,他还把他的饭碗伸到她跟前,“吃不了就拨一点给我,我帮你吃。”

秦昭昭如遇救星,却又有些犹豫,毕竟饭碗里的饭菜被她吃过几口了,再倒给他似乎不太合适。一则他父母儿子都在场,她怎么能让他吃她吃“剩”的东西呢?二则虽然已经在他家登门做客了,但她和他的关系尚未亲密到此,可以任意分享彼此碗里的食物。认识的两个月来,他们始终相待以礼。她处处矜持自重,他和她在一起时也相当守礼,几乎不曾有过任何肢体接触。除了有次一起过马路时,一辆闯红灯的车疾驰过来,他伸手拉了她一把,然后牵着她的手过了马路。那一次的牵手让她脸红了好久。说来也真是可怜,长到二十八岁,她真是空白得不能再空白了。

见她迟疑不动,项军­干­脆自己动手把她碗里堆得高高的菜拨了一半过来,“你吃不了的,还是我替你吃掉一些吧。”

这样亲昵的毫不见外的行为,让秦昭昭又一次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偷眼打量了一下项氏夫­妇­的神情,好在他们都满脸笑眯眯的,没有丝毫不悦之­色­。

秦昭昭不知道,她一再脸红一再窘迫的腼腆模样,让项氐夫­妇­都很满意她。在他们眼中,这个文静腼腆的女孩子比原来那个一双桃花眼­性­情不安分的儿媳­妇­要强上十倍。而项军也喜欢看她脸红的样子,他一直忘不了那次拉着她的手过马路时她整张脸都红透了,一个二十八岁的女子还这么容易脸红,这让他意外与惊奇,也由此感觉出她还是一个十分纯洁的女孩子,很明显不曾和异­性­有过什么“亲密接触”。在她这个年纪,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对于他的惊奇意外,刘姐侧面证明了秦昭昭的纯洁保守,“昭昭在我们公司­干­了好几年了,真是非常难得的一个好女孩。­性­格安静工作踏实,从不说人是非,过日子也从不大手大脚铺张浪费。在感情方面,更是不会像其他小姑娘那样视感情如儿戏,今天和这个谈,明天和那个好,动不动就同居呀堕胎呀什么的。她相当洁身自好。项军,如果不是这样的好女孩我也不会介绍给你认识。”

听了这番话,项军的意外惊奇全部变成了高兴。前妻给他戴了项绿帽子,现在却让他遇上一个如此纯洁的女子,这让他有一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感觉。

秦昭昭去过项家后,项氐夫­妇­的热情和项晓东的礼貌也让她感觉良好。她觉得项家一家人都挺不错,项军虽然年长她十二岁,但的确是处处体贴照顾她,不得不承认,被人这样关心呵护的感觉很好。虽然他不能令她产生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但是谢娅说得对,现在这个年纪她还想上哪儿找那种感觉呢?又不是少年十五二十时,远远地看见乔穆走来,心跳就激动得如急忙鼓点点。

一想到乔穆,秦昭昭就不禁有几丝感触。他结婚后,她和他的联系就渐渐少了。但是每逢节假日他一定会发来问候邮件,她偶尔也会去信问候他们一家。最近的一封邮件是昨晚收到的,乔穆在信中告诉她,方清颖已经怀孕两了月了,他们即将升级做父母。

这是一个好消息,秦昭昭马上回信向年轻的准爸爸妈妈道恭喜。但为他们感到高兴的同时,她心里却感到一阵酸楚。乔穆要做爸爸了。印象中,她还清晰记得他童年时的模样,­干­净漂亮的小上海人。他的孩子出生长大后,一定也是一个­干­净漂亮的小上海人吧?

乔穆已经和方清颖结婚并预备生子了,林森和佟彤看来在明年也会敲定婚礼。他们一个个都有了感情归宿,秦昭昭心想,自己也应该有个归宿了。项军就是一个很不错的好归宿,虽然不是十分满意,但这个世界上,哪里又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呢?一个普通的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自然是要结婚生子的,世人莫不如此,她也只不过是两个眼睛一张嘴的寻常女子,还能变出什么戏法来不成?就这样了,找了男人嫁做伴吧!有没有爱情不重要,婚姻在某种程度上不过就是一男一女搭伙过日子,两个人可以彼此尊重彼此爱护彼此给予一份互相扶持的感情,也就足够了。

秦昭昭决定向现实低头了。无论如何,项军对她还是很不错的。身为女子,倘若不能与自己心爱的男子执手偕老,那么能够被一个爱自己的男子呵护一生,也是一桩幸运幸福的事吧?

见了家长,两个人的恋爱关系就等于是确定下来了。项军为此特意和秦昭昭一起打了长途电话给她父母,说了很多以后会好好照顾她之类的话。还说等到项晓东高考后,他们会抽时间和昭昭一起回去看望他们二老,并暗示届时他会正式向未来岳父岳母提亲以及商议具体结婚事宜。秦妈妈乐得眉开眼笑,“好呀好呀,我们欢迎你来。”

秦昭昭和项军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刘姐这个大媒人是一定要谢的。这天晚上他们一起请刘姐一家吃饭,刘姐一高兴说话就大意了,“怎么样项军,我就说昭昭是个好女孩,很适合你的要求吧?你果然一眼就看中了。”

秦昭昭听出破绽,“刘姐,那天在咖啡厅项军不是无意中遇上我们的,是你事先叫他过来的,对吧?”

刘姐察觉到自己说漏嘴了,­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是啊!但是我故意制造成一场偶遇,而不是正式介绍你们认识,这样你们彼此都可以很轻松,不会有什么压力嘛。”

一番话说得很漂亮,秦昭昭却透过现象看本质,看出了真实原因。刘姐之所以不是正式介绍,是为了把项军放在可进可退的位置。那天在咖啡厅,可以肯定蒙在鼓里的只有一个她,项军很清楚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相看了一回,自己还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如果项军没有看中她,可以起身就走。如果看中她了,再来跟她谈进一步接触。自始至终,他占主动位置,她居被动位置。

秦昭昭心里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刘姐和项军凭什么这样做?如果刘姐真觉得她适合他,大可以开诚布公把事情摊开来说,她老公的堂哥不错,想介绍给她认识一下。大家找了地方正式见了面,你挑选我,我也挑选你,相亲原本就是这样的双向选择。可是他们倒好,先私底下相看了她一番,她懵懂间成了摆在货架上的商品,任君挑选。

他们之所以会这么做,无非是认为凭项军的优越条件,只要他看中了她,她绝对不会拒绝他的追求。换而言之,这场“相亲”,只要项军满意就足够了,她的个人意愿并不重要。在项军满意之前,她就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角­色­,可悲的是,她还丝毫不知。

这顿饭吃到最后,秦昭昭一直在强颜欢笑。项军许是看出来了,晚上送她回家时,试探着问:“你怎么了?好像不太高兴?”

秦昭昭蹙紧眉头不说话,他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她也不想把郁闷都憋在心里,委婉地开口,“那天在咖昨厅,是刘姐打电话叫你来的?你们为什么不事先跟我说清楚呢?”

“就为这事啊?其实也没什么。小刘说她们公司有个不错的女孩想介绍我认识一下,之前有人介绍过几个女人给我认识,一个比一个会缠人,我都快被她们烦死了。小刘再来介绍你时我就不想直接见面了,就说先侧面认识一下吧。如果感觉好再继续,感觉不好就算了。我这样也没什么不对吧?你就为这个生气呀?”

秦昭昭深吸一口气,“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很不公平,也很不尊重吗?”

项军愣了愣,“我……我没那个意思,你会不会想得太多了?”

“如果事情倒过来,是我让刘姐把你约出来先私下相看你,觉得满意后再让刘姐转告,说我已经看中你了,以后想和你进一步接触。你心里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换位思考的方式让项军想了想后面露尴尬之­色­,“当时我没想那么多,没想到会让你这么不高兴,对不起。”

项军既然表示了歉意,秦昭昭也不在这个问题上死缠烂打不放。有些事情其实不能以谁对谁错来具体区分,只能说是个人想法的不同。

20

于倩打电话来时,秦昭昭正在项家的厨房里煲汤。

随着高考的步步临近,项晓东成为全家人的重点呵护对象。可是这个孩子太紧张也太累了,一连几天都几乎整夜合不上眼,­精­神差到了极点,还发起了低烧。这让他爷爷­奶­­奶­爸爸都急得团团转。

秦昭昭身为项军的女朋友,他家的事当然不能作壁上观。这两天她一下班就过去项家吸收做羹汤,给孩子增加营养,让他家的保姆乐得轻松几分。

于倩在电话里开门见山,“昭昭,木木和他女朋友吹了。”

秦昭昭闻言一震,手里拿着的一把瓷汤勺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清脆地碎成几片。“怎么会这样?春节在家时他们的感情不是很好吗?还一起去了厦门玩。”

“唉,别提了,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变起来真是比谁都快。”

于倩告诉秦昭昭,据周明宇所说,林森就是带佟彤去厦门玩给带坏了。林森特意带佟彤上了小嶝岛,让她见一见他生活的军营,日后他们如果结婚了她随军时也将要生活的地方。岛上相对封闭单调的生活环境当然与大城市的繁华热闹相去甚远,佟彤只待了两天就嫌闷。从厦门回来后,她给林森打电话的次数渐渐缩减,最后减少到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再打来一次。而他打过去时她的话也越来越少,常常出现冷场。林森察觉出了他的心思,直截了当地问:“我们的事,你是不是另有想法了?如果是,没关系,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清楚,我绝对不会缠着你不放的。”

或许也是感到惭愧与内疚吧,佟彤哭了,“对不起,林森。我以前有点太过天真,觉得找了军人做男朋友很有安全感。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当军人的女朋友要做出多大的牺牲。你根本没有时间陪我,我们只能通过电话保持联系。我高兴时你不能在我身边替我高兴,我伤心时你也不能在我身边给我安慰,我有男朋友和没有男朋友根本没有区别。我明年就要大学毕业了,现在同学们就都开始为毕业后的出路想方设法。我同宿舍的一个女生她男朋友是副校长的儿子,答应她毕业后会安排她留校。可我呢?我一点都指望不上你。你爸妈想让我毕业后就跟你结婚申请随军,可是小嶝岛那种地方简直就是与世隔绝,我没办法留在那里生活。林森,对不起,我们分手吧。都是我的错,我不敢请求你原谅我,你就狠狠地骂我一顿好了。”

林森没有骂她,她有她自由选择的权利,他无权指责与谩骂。他只是突然间觉得很累,累极了,无比疲倦地结束了这次通话,“佟彤,既然你决定了分手,那我尊重你的决定。再见。”

周明宇得知佟彤提出和林森分手的消息后,倒是气得把她臭骂了一顿,“当初是你自己非要找个兵哥哥,这会儿倒又闹着要吹。什么玩意儿嘛!敢情是尝鲜来了,尝过味道就撤了。”

不管周明宇怎么骂也不管用,佟彤铁了心要断,林森又成了光棍王老五一个。林氏夫­妇­再度为儿子的终身大事­操­上了心,林妈妈尤其愁眉苦脸,“这可怎么办啊?居然又吹了,咱们森森找个对象怎么就那么难找嘛!”

周明宇替林妈妈宽心,“阿姨您放心,林森是我最好的哥们儿,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就是走了一个佟彤嘛,我会替他再找一个更好的。我发动所有的亲戚朋友也一定要给他把个人问题解决了不可。”

周明宇不是空口说白话,他当真说到做到,四处发动认识的人帮忙留意有没有合适的女孩子可以介绍给他哥们儿认识。电话打到于倩这儿,她立即脱口而出,“秦昭昭呀!周明宇我告诉你,秦昭昭还一直单身呢,要不咱们试着替他们牵牵线好了。”

听于倩积极呱啦说了一大通后,说到最后时她已经十分明显地听出于倩暗示想要替林森和自己牵红线。

秦昭昭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让震荡惊愕的心绪尽快平复下来,才轻声答她:“于倩,我现在不方便讲电话,晚上回去后我再打给你吧。”

现在到底是在项家,她没办法和于倩详谈。晚餐后从项家离开,她谢绝了项军开车送她,“不用了,晓东还在发烧,你留在家里陪着他吧。我打车回去也很方便。”

事实上她也没有打车回去,初夏的深圳街头凉风习习,十分凉爽。反正住处也不远,她就慢慢地散着步走,边走边给于倩打电话。

“于倩,我来深圳后和你联系少,我的近况你也不太清楚。其实,我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

“啊?”于倩的惊呼声结结实实砸在她耳膜上,让她不得不把手机挪远一点。“你春节回家都还单身一人,怎么这么快就有男朋友了?他是什么人啊?条件怎么样?”

秦昭昭说得简单,“是同事介绍认识的,处了快三个月了。他是军­干­子第出身,以前也在部队当兵,转业后分在深圳政法系统工作。”

军­干­子弟,转业军人,政法系统工作,项军的基本条件让于倩无话可说,便直接问:“那你和他的感情怎么样?”

“还行吧,我已经见过他父母了,下个月或者再下个月他就会和我一起回老家见我爸妈了。”

于倩越听就越清楚没戏了,一声长叹,“你既然有男朋友了,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唉!可能是你和木木没缘分。你没男朋友时,他有女朋友;现在他没女朋友了,你又有男朋友了。时间总是不对。”

秦昭昭叮嘱她,说:“这件事你们应该还没有和林森提吧?千万别跟他说啊!”

于倩和周明宇想替他们牵红线用意是好的,但是她已经和项军确定了恋爱关系,何苦再让他空欢喜一场。

“晚了,已经说过了。”于倩答得有气无力,“当时你说不方便接电话,要等到晚上再详谈。我一看你这么慎重就觉得很有戏,否则你要是不愿意,只要说一句不行就是了。所以我对周明宇说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又告诉他你春节在家时刻意对木木隐瞒你和乔穆的事情是不想影响他和女友的感情,还有你一直保留着木木那个失效的电话号码。他一听就乐坏了,说你这么关心木木就算是没有爱情成分至少对他也是另眼相看的,大有发展前景。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向木木报喜了,刚才还又打我的手机问我和你确定下来了没有?”

秦昭昭没想到周明宇这个急­性­子居然就把事情捅到林森那儿去了,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于倩,这事别让周明宇掺和了,他简直是一个好心办坏事的典型。一会儿你直接给林森打电话,把事情委婉地跟他解释一下,顺便……替我问候他一句吧。”

“你为什么不自己问候呀?你又不是没有他的电话号码,还让我代为问候未免太没诚意。昭昭,如果你真关心木木就自己问候他。我想现在他在那个什么荒岛上心情一定差到了极点,你打了电话去安慰一下他应该会好过一些。我有电话进来,好了,不跟你说了,先挂了。”

于倩匆匆挂断电话,秦昭昭原本还想告诉她小嶝岛不是什么荒岛,而是一个保持着原生态天然古朴的美丽小岛。但是她来不及听了。

于倩来不及听了,一阵清新的海风,却把秦昭昭的思绪带去了遥远的小嶝岛。蓝天碧海间,那座绿树葱茏的小岛,有着“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般的安宁静谧。能安心留在那样的岛屿上生活,得是在人世间历过风雨,心如止水懂得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生活真谛的人。而佟彤的人生才初起步,满目繁花似锦,她怎么甘心就此偏安于一方小岛呢?她那么年轻,未来还有无限可能无数选择。林森在满足了她对军人的幻想后,不过尔尔,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放弃。

林森现在怎么样?和佟彤分手对他的打去是不是很大?而周明宇这个冒失鬼又乱上添乱。此时此刻的夜幕下,他在想什么?做什么?心情是否­阴­郁得一如­阴­雨降临前的天空?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安慰一下?但是她的关心适不适宜表达呢?尤其是,周明宇还刚刚“添过乱”,她再打电话过去,他会不会误会?又会不会更难过?

犹豫来犹豫去,秦昭昭终究还是没有打电话给林森。但这一晚,她心头一直盘旋着他的影子,又牵挂又隐隐心痛。

次日一早,秦昭昭就打了电话给于倩,问她有没有和林森说清楚。

“我昨晚已经特意打电话跟他说过了。唉,真是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嗫嗫嚅嚅了大半天,他感觉很敏锐,马上就猜出了事情有变,让我有话直说。我就直说了,他听后半天没说话,不过再开口时声音倒很平静。说没关系,你找到了合适的男朋友他也替你高兴。”

秦昭昭心中喟然。真不愧是当了十年兵,林森已经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记得以前高中时,他是典型的喜怒哀乐形于声­色­。高兴起来手舞足蹈,生气时横眉竖目,现在,他却把情绪隐藏得很好。像周明宇这场事先张扬的牵线到头来成为一场空,似乎对他没有造成多少情绪波动。

踌躇再三,中午时秦昭昭还是给林森发了一条短信。虽然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是她的衷心祝愿:很久没有联系了,希望你一切都好。

片刻后收到他的回复:谢谢你,我一切都好。对了,听于倩说你认识了一个很不错的男朋友,祝你们幸福!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切入正题:佟彤的事我也听于倩说了,你别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一定还有机会遇上比她更好的女孩。

她也知道这些话何其空洞苍白,但除此之外,她又能说什么呢?良好的祝愿总归是一种慰藉。

他又回复:但愿吧,可事实上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因为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一切顺其自然好了。

他的话让她心里泛起一阵酸楚苦涩。因为她也和他一样,对于感情方面的寻觅不再寄予什么希望。只因心里太清楚,再也不可能等到一个会令自己怦然心动的陌生人。那份纯粹的悸动,只属于少年时代最透明最纯净的水晶心。

明知现实如此,但她还是要为他打气给他鼓励:别这么灰心丧气,千山万水,茫茫人海,据说每个人都会有缘遇见自己的真爱。你要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属于你的,如同你属于她。遇见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他久久才回复:有缘遇见,并不代表有份拥有。我想我已经遇见过自己的真爱了,但是她却并不属于我。

秦昭昭握着手机的手轻颤,这条短信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复。

她迟疑间,他又发来了长长的短信:昭昭,可能我们真的没有缘份吧。以前我曾经想过,如果没有乔穆,或许你会喜欢我。可是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你没能和乔穆在一起,我也还是没有机会拥有你。佟彤曾经告诉我,在韩国有个传说,错过缘份的两个人会在两千五百万年之后再次相遇。昭昭,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两千五百万年之后,希望我和你有缘又有份。

一字一句读完整条短信,秦昭昭的视线有些模糊,心绪如丝起万端。

21

秦昭昭迟迟没有再回复自己的短信,是林森意料中的事情。

很多很多的话,他知道已经来不及对她说,也想过继续藏在心底。但用手机和她进行短信交谈时,一种难以抑止的强烈冲动,让藏在心底的那些话如同关在笼中的鸟雀般扑愣愣地想要往外飞,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吐露一二。

秦昭昭,这个他少年时就喜欢的女孩,成年后依然念念不忘的女孩,最初对她的懵懂感情,后来被漫长岁月酿成了爱。这一生会有多少爱他现在还不能断言,毕竟人生际遇难断。但他却可以肯定,这一生,她绝对是他爱得最漫长、最深刻的女孩。

这几年来,在秦昭昭之后,他通过走马灯似的相亲认识的那些女孩子,一个接一个都只是偶尔投影在他感情世界的波纹。佟彤算是个中唯一一个曾让他有过几丝真感情的女孩,可是,照样是走得不带一丝云彩。

佟彤提出分手时他倒不是太难过,因为他预感到了她的疏远和冷落,也认识到了两个人的思想观念有太多分歧。彼此的兴趣爱好都南辕北辙,老是要迁就她,他也很累。从这一方面来说,他觉得和她分手也不是什么坏事。但真的分手了,他却感觉更累了,从心里觉得累。因为这意味着他又将要在父母亲友的安排下开始新一轮的相亲、接触、熟悉,然后可能又是再度分手。这几年来,相亲就如同车轮战,年复一年地持续作战,却看不到胜利的曙光,他实实在在是感到厌倦与疲惫。

情绪低落时,周明宇却打来电话“报喜”,“木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秦昭昭原来和乔穆一直都没什么,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是单身,而且她应该很怀念你的。你知道吗?于倩告诉我,她的手机里至今还保存着你上军校时的联系电话。虽然从来没给你打过,但也一直没有删掉。”

秦昭昭保存着那个电话号码,是林森早就知道的事,亦是他一直埋在心中的一个温暖细节。但关于她和乔穆的事,他却是头回听说,惊愕万分,“什么?她和乔穆一直没有什么?他们不是恋爱过吗?”

周明宇把从于倩处听来的消息添油加醋地告诉林森:秦昭昭其实和乔穆只是好朋友的关系,大学毕业后她就离开上海去了深圳。二〇〇八年那次和乔穆一起同游厦门,是他们毕业四年后的头一回见面。二〇〇九年乔穆结婚了,新娘是秦昭昭的大学同学,据说这段姻缘还是她撮合成功的。

“木木,你明白了吧?从头到尾秦昭昭和乔穆都没有谈过恋爱,他们就是好朋友的关系。”

林森意外得无以复加,原来秦昭昭和乔穆只是好朋友,可是为什么,在他误会他们是恋人关系的时候,她并不否认还持模棱两可的含糊态度?

“同学聚会那晚你送她回家时是不是表示过什么?于倩说她第二天就赶紧打电话给她,让她别告诉你她和乔穆其实只是朋友关系。她之所以要刻意隐瞒你,很明显是不想影响你和佟彤的关系。事实上她会这么做我很能理解。那次同学聚会上,其实我也不想让你和她接触太多。这么多年兄弟我还不了解你吗?我一直知道你心里还有她,没有忘记她,唯恐你会对她旧情复燃,所以同学会我都拦着不让老同学们提昭昭木木的话题。”

林森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在老家和秦昭昭的最后一次见面。那天在她家,起初他们都谈得很融洽很投机,可是后来气氛突转直下,当时他问秦昭昭究竟和乔穆发生了什么?她用最冷漠的口气回答他,“无论我和乔穆之间发生了什么,都不关你的事。”

这句话当时让他觉得有如大锤砸落重重地砸在心脏上,整颗心疼得一哆嗦,又一哆嗦。是呀,关他什么事?他凭什么过问?在她眼中,她的一切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问那么多,简直是多管闲事吧?

当日情形,今日方知具体缘由,她为什么会把话说得那么毫不客气毫无温度?这本不是她为人处事的态度,之所以做得如此决绝,原来是在防微杜渐。粗线条­性­格的周明宇尚且会粗中有细地引导众人避开昭昭木木的话题,何况细腻如她?她早就感觉到了他对她的情意结一直未解,所以一再刻意回避,并不惜用最冷漠的话语来拉开距离。

想通了这些问题,林森原本低落的情绪一下就高涨起来,佟彤带给他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如果事情真如周明宇所说,于倩对撮合秦昭昭和他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那可真是他二十八年的人生中最称心如意的一件事了。

虽然周明宇大包大揽地说肯定没问题,但林森心里却总有几丝惶恐不安。任何事情,尤其是自己最渴望最想实现的事情,在它未曾真正实现前,心情总是没办法安宁稳妥下来。越是在乎,就越是紧张:越是希望,就越是害怕,怕会空欢喜一场。

林森心神不宁地等了大半个晚上,于倩终于给他打来了电话,一听到她那迟迟疑疑嗫嗫嚅嚅的声音,他就预感到了事情不妙。

距过去的春节假期只不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秦昭昭却已经有了可以谈婚论嫁的男朋友。这简直像一个玩笑,偏偏又是事实。那么多年她一直没有遇上合适的人,却在他想要展开追求的时候,传来罗敷将有夫的消息。他的心如同掉进冰水里,冻得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命运就是这样喜欢捉弄人,每每在人寄予强烈希望时,又将失望如泰山压项般压下。世界仿佛一瞬间陷入黑暗,光芒寸寸消失。

林森没有想到秦昭昭还会发短信给他,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但那句“希望你一切都好”,隐藏着她一份含而不露的关怀。他的心顿时湿湿润润,那是柔情之水在泛滥。

他回复,她再回复,他又回复……电波载着文字来来往往,如鸟儿穿梭,把他原本藏在心底的话也引得振翅欲飞。终究没有忍住,他放飞了一些他一直想说的话:

“昭昭,可能我们真的没有缘分吧。以前我曾经想过,如果没有乔穆,或许你会喜欢我。可是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你没能和乔穆在一起,我也还是没有机会拥有你。佟彤曾经告诉我,在韩国有一个传说,错过缘分的两个人会在两千五百万年后再次相遇。昭昭,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两千五百万年后,希望我和你有缘又有分。”

秦昭昭这几天心里一直很乱。

而这天晚上,于倩打来的一个电话让她一颗心更乱。因为她又一次旧话重提。

“昭昭,我知道我不该多管闲事,但有些话想了又想还是想和你说一说。我觉得你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应该再慎重考虑一下。你和你男朋友也只不过认识了两三个月吧?三个月的时间我不相信你能和他建立多深的感情。如果你对他感情不深的话,你不妨考虑考虑木木。他可是从高中时就开始喜欢你,这么多年过去了心里也还一直装着你。你如果现在是和乔穆在一起我无话可说,毕竟他是你暗恋多年的人。可是现在你的男朋友只是一个才认识三个月的男人,如果你都能和他谈婚论嫁,为什么就不能和木木在一起呢?好歹认识的时间还久一点,了解的情况也多一些是吧?”

秦昭昭心乱如麻,“于倩,好好的你怎么又来跟我说上这么一大通?”

“因为我今天遇见周明宇,跟他坐下来聊了聊,我们都觉得木木太亏了。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是和乔穆在一起,我们不会多说什么。但一个才认识了你三个月的男人就把你给俘虏了,我们都替他不服。对了,你别误会,我可不是木木叫来做说客的。他那个人你也知道,死要面子活受罪,在周明宇面前还强装成啥事都没有的样子。”

林森的­性­格,秦昭昭又如何会不知道呢?那日他那条短信她没有回复后,他也不再发短信来了。如同当初她得知他与佟彤的关系后谨慎回避一样,他在得知了他和项军的关系后,也同样谨慎回避。他们都不想给对方的生活带来任何破坏,这才是成年人的理智态度。

至于那种所谓的为爱不惜一切的争取,其实是一种自私的行为。真正爱一个人,不是不择手段的去拥有,而是尊重他或她的选择。既然他(她)没有选择你,必然有其原因。无法接受这一点,假爱之名去争去抢,去想方设法占为己有,只是一种狭隘的占有­性­心理,绝对不是爱。这晚于倩的电话至少打了一个钟头,反反复复话当年。当年文料(3)班林森对秦昭昭的心意曾是所有女生都为之感动过的,于倩再说起来时都还很有感触,“还是学生时代的感情最单纯,那时候的喜欢是最纯粹的喜欢。昭昭,我敢说你这一辈子不会再遇上比木木更爱你的人了。毕业后你们有十年没见,他居然还是忘不了你。在他的心里,还是觉得你最好。”

还是觉得你最好——这几个字钻入耳里,落在心里,秦昭昭的眼圈顿时就红了。

即使你离开,我热情未改。这漫漫长夜,谁人是你所爱?

花不再盛开,爱渐入大海,假使你怀念我,为何独自感慨……

当年乔穆离开实验中学转去上海读书后,这首《还是觉得你最好》曾陪伴她无数的日日夜夜。有时候她会觉得,这首歌仿佛就是为她而写,是她平生情缘中最缠绵的一首咏叹曲。可是春节期间的高中同学聚会,林森的手机铃声唱响熟悉的旋律时,她才知道这并不是一首只属于她的情歌。这么多年,林森的心底也一直藏着这首歌,藏着那一份“即使你离开,我热情未改”的缠绵情怀。

“于倩,你别说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软弱的请求,让于倩沉默了片刻,“对不起,我可能是说的太多了一点。你既然已经选择了项军,我还说这么多只会让你为难。好了,我不说了,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过吧。”

这天晚上秦昭昭失眠了,翻来覆去一整夜,怎么都睡不着。天亮后秦昭昭爬起来去上班,太阳|­茓­隐隐作痛,­精­神倦怠。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十七八岁的时候,夜里再怎么睡不好清早爬起来洗把冷水脸照样神采奕奕。现在不行了,一上午在办公室里她都打不起­精­神来,头痛还越来越厉害。刘姐见她脸­色­不好,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假去看医生?她说不用看医生,只是昨晚没睡好所以有些头痛。

“头很痛的话你就请假回家休息吧。对了,打电话给项军,让他来接你。”

秦昭昭不想打这个电话。项军平时工作就挺忙,加上他儿子没几天工夫就要高考了。家有高考生,项军项父项母都在围着项晓东团团转。“不用了,只是小毛病,他最近特别忙恐怕没空过来。”

“有没有时间也可以先打电话问一句呀!你不打我打。”

刘姐不由分说地给项军打了电话,挂了电话后一脸笑盈盈,“这个项军,还是懂得吸取教训的,现在很知道要怎么关心未来老婆。一听我说你不舒服,他马上就表示要过来接你去看医生。”

项军开车过来接了秦昭昭,但她坚持不用去医院,他就在药店门口停了车,进去买来了好几瓶药给她带回家吃。“我问过医生了,这瓶药缓解头疼很有效而且没有副作用,这几盒安神补脑液是可以促进你的睡眠,吃了能帮助你睡得好。”

项军如此细心周到的关怀,秦昭昭十分感谢,“谢谢你。”

“谢什么,关心照顾你是我的责任。昭昭,最近因为单位事多晓东又要高考,我没什么时间陪你,希望你能谅解。等忙过了这一阵,我们一起去旅游,去张家界玩几天好不好?那儿离你家乡小城近,玩过后我们可以直接去你家。我都和你爸妈通过好几次电话了,也该尽快抽时间去见见他们。”

秦昭昭避重就轻地回答:“你先忙你的吧,忙过了这阵子再说。”

“昭昭,你不舒服,中午就去我家吃饭吧,保姆今天煲了人参­鸡­汤,刚才妈还让我带你一起回家吃饭呢。”

“还是不要了,我不舒服也没胃口吃东西,就想回家睡一觉。帮我谢谢伯母。”

虽然项家人都对秦昭昭很好,可是在别人家到底不比在自己家,终究是去做客的,要做足门面上的应酬功夫。现在她头疼、全身乏力,心情乱糟糟,实在不想强颜欢笑地去吃一顿饭。

“那好吧,饭改天再吃,我先送你回家休息。”自从上次因为咖啡厅事件秦昭昭不悦地表示过项军的行为是对她的不尊重后,他真是事事以她的意愿为主。她不愿意去,他就绝对不勉强。

22

回到家吃了药睡上一觉后,秦昭昭的头不疼了,但烦恼丝毫不减。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林森、项军,项军、林森——这两个名字反复交错在心底。一个是少年时代就对她情根深种的人,一个是她准备与之谈婚论嫁托付终身的人。他们都是好男人,她不愿意伤害任何一个。而就目前的状态,按照生活原有的轨道继续走下去似乎是最好的办法。她毕竟没有和林森开始过,但和项军已经开始了。可是,一想起林森,她的心又千回百转纠结如丝网。

人生最大的烦恼,往往就来源于必须面对的选择,有选择永远比没选择更令人痛苦。如果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没有其他的选择机会,每个人都会认命得一往直前走到底,是喜是忧是苦是乐都毫无怨尤。但如果眼前同时有几条路可供选择,每个人都会踌躇犹豫为难煎熬……该怎么选?该如何择?走这一条路将来是否会后悔?又抑或,不走这条路将来会否后悔?

站在命运的三岔路口,秦昭昭彷徨复彷徨,不知何去何从。一个人拿不了主意,做不出决定,她又一次找朋友倾诉心事。

当她只有项军一个选择的,谭晓燕毫不犹豫地给出建议。可是现在她面临着两个不同人选的选择时,她也迟疑了,“这个让人怎么说呢?我也不好说什么,无论我建议你和谁在一起,万一将来你生活得不幸福,岂不是我的责任?”

不过到底是多年的老朋友,谭晓燕深思熟虑后,还是真诚地给了意见,“昭昭,这件事你只能问自己的心了。你到底想和谁在一起,你的心最清楚。只是现在,你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心到底怎么想的,所以才会这么为难。你别着急,这不还有时间嘛!项军还要忙完了这一阵才有时间陪你回家见父母。在这期间你好好想一想,想清楚,没想清楚之前,你先别带他回家。”

和谭晓燕聊了阵后,秦昭昭心中略感轻松。这次她没有给谢娅打电话,因为谢娅最近自己的烦心事一大堆。她跟的那个章总因为经济问题在受审查,而她妈妈这时候又查出患了|­乳­腺癌,正在上海做手术。她不想拿自己的事再去烦她。

这天晚上,乔穆很意外地在QQ上给她发送消息,“今天陪清颖去医院做产前检查时遇见谢娅,她告诉我你已经有男朋友了。恭喜你!什么时候结婚一定要通知我,我一定要来喝你的喜酒。”

乔穆的关心与祝福让秦昭昭的心里如同流过一阵暖流,“乔穆,谢谢你。”

“秦昭昭,你终于找到了一个适合你自己的人,我替你高兴。以前我从来不问你感情方面的事,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是你的心结,所以敏感话题就总是刻意避开。现在你有男朋友了,我想过去的事情你应该已经都放下了。我也终于可以正面和你谈论感情问题,可以大大方方地祝福你了。”

乔穆真诚的话语让秦昭昭心中暖意更浓,“过去的事我都已经放下了,今后我们之间不会再有需要刻意回避的话题。”

“你男朋友怎么样?一定是个好男人吧,不然你也不会选他。”

“他的确是个好人,不过……”秦昭昭十指犹豫地停在键盘上,不知该不该对乔穆说下去。关于项军,关于林森,关于她心里纠结复杂的心事,这一切一切,说起来可不是三言两语的事,他是否有时间听她细细详说?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是,最近我心里一直挺乱的。”

“愿意告诉我吗?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秦昭昭于是择其重点对乔穆说:“我男朋友是个好人,他打算下半年就和我结婚,可是我现在却下不了决心和他结婚。我很犹豫很彷徨,不知道该怎么办。”

“昭昭,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为什么下不了决心和他结婚,但你必定有你的原因。结婚是一件大事,如果你有犹豫有踌躇,那说明你对这桩婚姻不是很满意。那么你最好是果断地取消它,至少你得延迟婚期,让自己考虑的时间久一点,以免将来后悔。”

乔穆是局外人,这让他看问题时能够撇开一切旁枝末节直击重点。

“如果对这桩婚姻不满意,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更加不要为了结婚而结婚。结婚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寻找一个未来伴侣共度下半生,一定要慎重。”

“乔穆,给我一点意见吧。你觉得一个理想的未来伴侣应该是怎么样的?”

“这怎么说呢?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标准。不过,我可以说一点个人意见。我一直觉得,理想的对象最好是彼此年纪相当,家境相仿,­性­格相近,兴趣相投。”

乔穆详细地对秦昭昭解释了他的理想对象“四相论”。

年纪相当,就是年龄方面不要差得太大。老夫少妻或是姐弟恋虽然也有其甜蜜时刻,但因其年龄断层造成的代沟与隔阂,很有可能会成为日后婚姻生活里的一大问题。

家境相仿,就是俗称的门当户对。虽然门当户对如今被很多年轻人嗤之为老观念,但其实这句话有其合理­性­。因为差不多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两个人,在生活习惯与价值观念方面比较接近,更容易沟通。

­性­格相近,就是彼此的­性­情不要差太远。虽然有人主张­性­格互补论,但前提是彼此能够互补得了。如果一个人喜欢安静一个却爱热闹,一个要静静地看书听音乐,一个却偏偏要叫一帮朋友回家打牌搓麻将。如此格格不入,那一个家就甭想太平。

兴趣相投,就是两个人有共同的兴趣与爱好。兴趣爱好相同的人在生活中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

乔穆的理想对象“四相论”,让秦昭昭有叹息。她和项军,第一条就不合格。他年长她十二岁,他的儿子只小她十岁。虽然项晓东每次见到她都很有礼貌地叫阿姨,但那一声阿姨总是令她尴尬。

“当然,这些纯属我的个人观点,仅供参考。昭昭,你和你男朋友的事还是要自己多做慎重考虑的。好了,今天先聊到这儿,我要陪清颖去吃饭了。”

“谢谢你乔穆,我会慎重考虑的。替我问候清颖!”

和乔穆在QQ上聊过后,秦昭昭原本乱糟糟的心变得清明多了。虽然她还不能明确的选择谁,但她已经可以确定自己不能那么快答应和项军结婚了,她要多给自己一点慎重考虑的时间。

傍晚时,秦昭昭正在煮泡面当晚餐,项军来敲门了。一进门闻到泡面的味道就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好好吃饭,身体不舒服怎么能吃泡面呢?走,我们出去吃。”

他带她去了一家蒸菜馆,所有菜都是用蒸的烹饪方法制作,最大限度的保留了菜肴的原汁原味且营养韦富。她虽然胃口不太好,但这儿的蒸菜确实做得很有水准,也还是让她吃了一碗饭。

一顿饭的时间,项军的手机几乎没停过。不断的电话打进来找他,她听出他今晚还要加班。于是,她心中顿觉不安,“你那么忙就不用专程过来陪我吃饭了,我在家吃面也没事的。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你是我女朋友,我就要照顾好你。昭昭,我以前在这方面做得很不好,疏忽了身边的家人,结果让生活变成一团糟。这样的错犯过一次就够了,我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工作再忙,只要有一点忙里偷闲的时间,我也会来见见你。”

对于生命中的第二春,项军是显而易见的认真。秦昭昭心中柔柔移动,虽然当初决定与他确定恋爱关系是对现实的低头,但她不得不承认,现实并没有亏待她。接触时间越久,她就越觉得这是一个可靠可信的男人。除去年长十二岁和那一个十八岁的儿子外,项军其他方面都很不错。

相比之下,项军的劣势正好是林森的优势。林森年轻,未婚青年军官,没有拖油瓶。此外,他对她多年情意未改。在这个爱情沦为速食面的时代,这样长情的男子实在罕见。如果这十年来,他不是身处在军营这种特殊环境,或许这份纯粹的情意保持不了那么久。但是他与她之间,终究已经隔着漫长的十年光­阴­。她所熟悉的还是少年时的他。十年后再见的林森,虽然也唤醒了她很多当年的美好感觉,但是短暂的相见和瞬间的感觉并不能代表什么,与长期的相守是两码事。如果真的选择和他在一起,是否会一如想象中那么好?她不知道。

这天晚上,秦昭昭又辗转反侧难成眠。项军、林森,林森、项军,两个名字一直在脑海里打架。这两个人,到底谁才是她应该与之携手余生的那一个人?她很迷茫……

23

时间在秦昭昭的煎熬中一天天前进,高考来了,高考又结束了。项晓东自我感觉考得挺不错,估分也很理想。紧张多日的情绪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他和一帮同学相约去了丽江玩。

绿荫越来越浓,阳光越来越烈。最近项军每天上下班都会专程绕过来接秦昭昭,免得她遭受烈日如焚之苦。公司几个兼职女大学生都很羡慕,羡慕她有个条件好又对她好的男朋友。其中最年轻最漂亮的那个女生还拖她帮忙,看项军的朋友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也给她介绍一个。首要条件就是有车有房无贷款,只要这三条达标了,年龄婚否这些不重要。岁数大一点也没关系,离过婚、丧过偶或有孩子都没关系。只要经济基础扎实,感情可以培养。

秦昭昭苦笑,“要不把我男朋友让给你吧,他很符合你要求。”

那女生半真半假地笑道:“好呀,你是不是真让?你要是真让,我可就真要。说真的,你男朋友很有成熟男人的魅力,这样的男人最吸引年轻女生了。”

这个女生是一九九〇年出生的,今年刚满二十岁,岁数整整比项军小了一半,却毫不在意年龄方面的差距。口口声声地说就是喜欢成熟男人的魅力。当然,这个成熟男人的前提必须是经济基础良好。如果是那种穿一身蓝工衣在街头拖板车送货的中年大叔,她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所谓少女倾心于成熟男士的魅力,那魅力中很大一部分得益于他们比年轻小伙更为扎实的经济基础。年轻貌美的女孩愿意去爱的中年男人几乎不是有名就是有利,处于名利光环的笼罩下。没有哪个漂亮女孩会爱上一个既没名也没利的老男人。

秦昭昭还在为项军的年龄偏大和继母问题犹豫不决,“90后”的女生却在这方面表现得如此百无禁忌,她只能苦笑。

项军很讨厌这一类赤­祼­­祼­拜金主义的女孩子,“找对象是讲心、讲感情的,这些年轻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个都先讲钱讲条件。有钱人也不是傻瓜,明知道你只是冲着钱来的还会要你?至少我是不要。”

项军那句“找对象是讲心讲感情”的话,让秦昭昭心中一动。这原本是很简单的道理,却有越来越多的人不明白,最先考虑的是职业、收入、房子、车子、存折之类的外在因素。同时她也为自己感到惭愧,像她当初之所以会选项军,除去他是个好人,对她也好之外,他的职业稳定收入丰厚亦是一部分原因。她想她和那个小女生比起来,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吧?

如果真正要讲心讲感情,林森绝对比项军更能让她动心动情。虽然高中时代她并没有喜欢过他,心里眼里都只有乔穆,但是他对她的情意之真之深,曾令她为之深深感动。

然而这一刻,作为一个已经二十八岁青春迟暮的女子,在为自己的后半生选择伴侣时,该如何侧重?该讲感情还是该讲条件?最典型的选择方式,无非就是看两个男人谁能为自己将来的生活带来更多益处。人的天­性­都是自私的,每个人做任何选择都会先站在自己的立场去考虑,如何让自己获益更多。如果从利益方面衡量,林森明显不如项军。项军已经是深圳一位事业小成的成功人士,房子车子都有了。跟着他不说大富大贵,至少女人都渴望的安稳小康生活是不成问题。而林森只是驻守在偏僻海岛上的一位现役军人,要什么没什么,跟着他随军只能在岛上过清贫日子。

秦昭昭不是天使,她不可避免地要先为自己着想打算。项军是离过一次婚的人,再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选择的。他们在一起相处的几个月里他对她很好很有诚意,如果嫁给他婚后生活是可以预见的舒适稳定。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将来出了什么状况要以离婚收场,她在物质方面也不会吃太多的亏。在这个现实的世界,有补偿永远好过无补偿。

如果选择林森,风险则要大得多。撇开物质利益方面的种种问题不谈,秦昭昭最顾虑的还是多年未见,他们都没有更深的接触与了解,一切都还停留在少年时代的印象里。如果她勇敢地抛开一切跑去厦门和他在一起,万一到时候彼此都感到失望怎么办?她已经二十八岁,她已经没有青春赌明天了——她、输、不、起。

理智告诉秦昭昭不要再犹豫迟疑,就让生活在既定轨道上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一动不如一静,别去改变它。有了项军这棵树,她大可以放弃整片“森林”。但是感­性­却总在夜深人静时分来敲打她的心:你真的要放弃林森吗?放弃一个爱了你那么多年的人?你对他也不是没有感情啊?

秦昭昭无法否认自己在心里一直为林森保留着一个特殊的位置,也对他有着一份特别的感情。最初是因为感动,只因她也曾倾尽全力去爱过,所以深知他对她的情义无价,值得永远珍藏。十年后的再度重逢,当她察觉他依然对她旧情难忘时,感动更深,深到每每念及时心都会隐隐悸动。由心灵的感动到心灵的悸动,这是不是爱的进化?她有时候都不敢细想深究。

心里不愿正视的问题,潜意识却不肯罢休。在街上偶遇穿军装的人,她会下意识地多看几眼;在网上看到有帖子召集驴友们一起去厦门玩,马上就会联想到小嶝岛;有次去银行办事,坐在等候区等待电脑叫号时,坐在她身旁的一个年轻人闲闲地用五指在椅子扶手上轮流敲着,敲出一连串如马蹄哒哒般的声音。那声音乍一入耳,就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天秦昭昭从银行回到家,一路都是梦游般的脚步。整个晚上,她反复听着张学友的一首歌——《如果这就是爱》。

每个人都想明白,谁是自己生命不该错过的真爱。特别在午夜醒来更是会感慨,心动埋怨还有不能释怀,都是因为你触碰了爱。

如果这就是爱,再转身就该勇敢留下来。就算受伤,就算流泪,都是生命里温柔的灌溉……

一夜难眠,窗外月华清晰,星子朦胧。

秦昭昭偎坐床头,拿出手机点开短信收件箱,再一次阅读林森最后发给她的那条短信。已经不知看过多少遍了,越看就越觉得凄凉。他曾经设想过如果没有乔穆她或许会喜欢他,可最终还是只能感叹今生无缘。深深的遗憾,让他满怀惆怅地相信一个飘渺的传说,错过缘分的两个人会在两千五百万年后再次相遇的传说。

“昭昭,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两千五百万年后,希望我和你有缘又有分。”——这句话,她每次看到都会有恻然心酸的感觉。

两千五百万年以后,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他和她的再生缘吗?那时地球还存在吗?宇宙是否都已经灰飞烟灭?——那实在是一个太过遥远的时代。

看着看着,她突然有一种很想给他打电话的冲动。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费尽苦心地接近她靠近她,她却总是躲着他。虽然她的本意是为他好,不想让他越陷越深,但是那一种飞蛾扑火般的痛并快乐着的感受,她也曾经有过。如何不明白那一种无力自拔也心甘情愿的沉沦,如含笑饮鸠酒,甘愿中爱情的毒?

秦昭昭决定给林森打一次电话。不过不是这个深夜,他现在应该已经睡了,她不想打扰他休息,希望他一夜好梦。

次日清晨,一轮红日在千道万道霞光的伴随下从东方冉冉升起后,秦昭昭打通了林森的手机。打之前,她先做了一个深呼吸平静自己。但是电话接通的那一瞬,她的平静全部擅自离岗,一颗心呈无政府状态地乱跳一气。这样强烈失控的心跳,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她还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林森的声音也很不平静,带着一种做梦般的难以置信,语气更是有如梦呓:“秦昭昭,是你?”

“是我……我……你……还好吗?”秦昭昭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嘴和心一起全乱了。

好在林森比她镇定得快,他的声音在竭力恢复平静,有几丝感慨却无论如何掩饰不了,“我还好,真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你今天怎么会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有什么事?是不是……是不是……你要结婚了?”

最后一句话,他声音的尾音一如蛛丝在风中的轻颤。之前她从来没有主动打过电话给他,这一次的破例,他显然以为是她决定在婚前把所有话都和他说清楚,把该了结的全部了结了吧?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我就是……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电话那端半响无声,良久林森才低如叹息般地唤着她的名字:“昭昭……”

那一声低叹轻柔又深情,是他头一回这样亲昵地唤她的名字。如撞钟,如击鼓,秦昭昭的心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全副身心都荡开那一声唤的回音。他的声音四面八方包围她:昭昭,昭昭,昭昭……

“昭昭,你知不知道?那年周明宇告诉你我军校宿舍的电话号码后,我曾经等你的电话等了很久很久,但你一直没有打给我。今天看到来电显示是你的名字时,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我终于等到你的电话了,虽然迟了那么多年。昭昭,谢谢你,谢谢你圆了我的一个心愿。”

秦昭昭不觉就红了眼圈,“林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那时一直在等我的电话,几次想打都又挂掉了,对不起!”

“没关系昭昭,你今天会给我打电话,我也非常高兴。昭昭,我……”他迟疑片刻,似是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什么事?你说呀!”

“昭昭,我有很多话一直想对你说,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因为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更不想让你为难。虽然周明宇一再告诉我,爱一个人就要努力去争取。但我觉得,你既然已经做了选择,我就不应该再给你制造困扰。可是,今天接到你打来的电话,我突然……我突然很想很想把心里藏了那么多年的话都告诉你。昭昭,你愿意听吗?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继续把它埋藏下去。”

泪水已经涨满了秦昭昭的眼眶,她想也不想,“我愿意听。”

林森却不能继续说下去了,早­操­号即将响起,他只能匆匆交代,“昭昭,现在没有时间说了,我要带队出早­操­,待会儿我再联系你。”

中午的时候,秦昭昭收到他发来的短信:昭昭,很多很多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怕自己说得太零乱,又怕有些话没有勇气说出口。给我一个你的通信地址吧,我想给你写一封信,把想说的都写在信里。好吗?

把通信地址编辑成短信发给他,秦昭昭在地址后写了一句话:我等你的来信。

24

一周后,一封厚厚的挂号信寄到了秦昭昭手里。阳光最盛的午后,就着满窗金­色­光线,她一字一句细细地读着林森的信。

昭昭:

给你写这封信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动笔。你知道,我的作文一直写得不好。高中时写作文全部靠抄的,那时给叶青写封情书都是东拼西凑抄来的,现在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抄来的情书算哪门子的情书啊?现在给你写的这封信,才算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封情书。

昭昭,我是要给你写情书的,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写。光是一个开头我就已经撕了好几张信纸了,你别笑我。算了,我也不绞尽脑汁地去想该怎么写最好了。我就当在和你说话,只是我们不是面对面,我就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或难以启齿了。

昭昭,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你的吗?就是那次我在窗台假摔你一把拉住我后。原本在我眼中你只是一个很普通很一般很平常的女生,可是你的手拉过我的手之后,你在我眼里就完全不同了,怎么看你怎么觉得你最好。有时候我觉得,手——是不是人体上一个与爱情紧密相关的重要部位?要不然为什么古人眼中最美最好的爱情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喜欢上你了,你却偷偷地喜欢着乔穆。你做梦都念着的“昭昭木木”其实是“昭昭穆穆”。可我傻里傻气的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你也是喜欢我的,只是作为一个听老师话的好学生而不肯表露出来。那年八月的东郊铁路,你把一切都对我实话实说后,我当时……算了,伤心的事就不要再说了。

那年八月后,我们就分开了。你去了上海读大学,我知道你是追随乔穆去的,我也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可能了,我更知道我应该忘记你。可是我参军来到部队后,却更加想念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那种想念,就好像,就好像你已经把思念的种子种在我心里。虽然我竭力让自己不要去为它浇水施肥,它却就是顽强地生根发芽,一寸寸长出来了。我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它越长越大,越长越茂盛。那段时间,我也像你一样喜欢上了张学友那首《还是觉得你最好》。昭昭,即使你离开,我热情未改。你深深懂得的,是不是?

那年春节回家,同学会上从叶青口中得知了你和乔穆开始恋爱的消息。尽管是一早预知的事,我还是很难受。因为在我的心里,我一直暗暗希望你和他无法走到一起,那样的话,我或许还会有机会。虽然这个机会微乎其微,却也毕竟是一线机会。可是听到这个消息,我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没有机会了!

昭昭,我知道自己该死心了,我也努力这样去做。可是周明宇告诉我他给了你我的联系电话,你说你会给我打时,我的心又不能平静了。那时我已经不指望还能和你有什么发展,但我却很期待你的电话,很想听听你的声音。一连好几个月,除了上课训练外的时间我都待在宿舍哪儿也不去。我怕我一走开,就会错过你打来的电话。但是等了又等,都没有等到你的电话。我很失望地想,你大概早就已经不记得我这个人了。那天偶遇周明宇,你或许只不过是随手记下了我的电话号码,根本没有想过要打给我。而我,却牵肠挂肚地等了又等,太傻气了!

从那以后,我尽量不让自己再想起你。我也渐渐做到了。我以为我做得很好,可是父母托人为我介绍对象,媒人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时,我脱口说出的要求都那么接近你。我还以为已经把你忘记了,但是原来你的影子其实并没从我心里移去,它只是藏得更深,藏进了潜意识里了。

昭昭,当我又一次记起你时,我忍不住打了你家的电话。我想知道你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想像一个普通的老同学那样和你聊一聊。你家的电话号码还是我当年偷偷从班长那儿看来的,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居然还清楚地记得那串阿拉伯数字。我鼓足勇气拨打它,可是你家的电话已经停机了。空记得这个号码,却无法再通过它联系上你。昭昭,我当时好失望。因为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在我们分别整整八年后,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你。意想不到的相见,在小嶝岛与角屿岛之间的海域上。昭昭,你的样子变化不大,这让我一眼就认出了你。看到你和乔穆在一起那么开心快乐,我知道自己也该替你感到高兴。但是我心里却很难受,说不出的难受。

昭昭,你知道吗?去年八月我回家休探亲假,听说长机地区旧屋拆迁的消息后特意去了长机。我担心你家的老屋会不会也在拆除之列。可是我去的太晚,你家那排平房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片拆得七零八碎的废墟。在废墟上来回走了好几趟,我想判断出哪个地方是当年你住过的房间,还想找到当年我一再守候过的那扇窗。可是,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古人还说什么物是人非,可是那天的长机连物都不是了,人更是面目全非。

离开长机后,我又去了一趟东郊铁路。相比拆得乱七八糟的长机,这个地方倒还是老样子,让我觉得很亲切。虽然,它曾经是一个让我伤心的地方,但是,我还是愿意铭记它,连同你、连同那些痛苦过也快乐过的过往一起铭记。这时,我已经决定不再刻意遗忘你,因为我已经明白了这是徒劳无功的事。我不可能忘记你,就如同我不可能把少年时代从我的生命中剔除出去。而你,与我的少年时代是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昭昭,春节的同学聚会是于倩组织的,她说要举办一次人数最齐全的同学会,尽可能找到全班同学都来参加。我大力支持她。因为我有私心,我希望她能把你找来出席同学会。算来我们分别已经十年,十年来,除了遥遥地见过你一面,我连句话都没有跟你说过,我很希望能有机会与你面对面地说说话。

事情进展得比我想象中更顺利,班主任有你的手机号码。她把号码报给于倩时,我也偷偷记下了。昭昭,我几次三番想打电话给你,却总是在最后关头挂断。所以,当年你记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却迟迟没有打给我的心情,我完全懂得完全明白。

我鼓不起勇气给你打电话,好在同学聚会上可以自然地和你见面。昭昭,见到你的时候,我心里有很多很多的感慨。我的心情你都能理解的,是不是?

那晚我送你回家时,心情更加复杂感慨。通往长机的这条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十七八岁的少年时光,它曾经承载过我的笑、我的血和我的泪。你知道那次你烫伤后我守在你窗外,收到你从窗缝里塞出来的表示感谢的纸条时,我是多么高兴快活吗?那晚我是一路唱着歌回去的,还有那年春节我终于骑车送你回家,路上不小心摔跤磕破了嘴,我却硬装若无其事不想被你发现。最难忘的是你离开家乡去上海前的那一夜,我隔着窗户和你告别,还很没出息地掉了泪。不过我知道你不会笑我的,对吧?

昭昭,我没想到,十年后,当我再一次送你回家,我会如此心潮澎湃。虽然我能预料我再次见到你时心情不会平静,但它澎湃得出乎我的意料。一路上,我都很想对你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去说,又怕说出来会成为你的负担。一直到送你进了楼道大门,我满心的话也还是没有出口。我想,或许就此保持缄默更好,无言的结局,也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美。

可是昭昭,我没想到你会出现在一楼的储藏室。隔着一扇窗,看见你站在晕黄灯光里,时光仿佛一下就倒流回到从前。我想也没想就走过去敲了窗户,像当年那样。你很震惊地转过头来看我,一双眼睛迅速涨满了眼泪。虽然你很快关了灯,但我知道你哭了。昭昭,你知道吗?我也哭了。那天晚上,你在窗内,我在窗外,我们都哭了。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我们都已经是大人了,但那一刻,无论是我还是你,却好像一起回到了十八岁,仿佛还是当年那两个简单纯粹的孩子。

昭昭,那一晚你的泪水让我明白,你其实也没有忘记我。虽然高中时代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但你显然还一直把我藏在记忆里,不曾遗忘。而后来,我无意中得知你始终还保留着我读军校进的那个宿舍电话时,我更如可以确定这一点,这让我觉得今生无憾。虽然我爱的人不爱我,但她懂得并珍惜我付出过的爱,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昭昭,你是一个心地善良又重感情的好女孩,我衷心希望你能过得幸福。可是我没有料到,原来你的生活与我想象中的差得那么远,我一直以为你和乔穆在一起,却从你妈妈嘴里得知你其实一直是单身。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冷漠地告诉我,这不关我的事。

昭昭,我当时不明白你的态度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冷漠得近乎无情。后来我才明白,你不愿意被我知道你和乔穆其实一直都只是普通朋友,是因为你怕会影响到我和佟彤的感情。所以你谨慎地与我保持距离。可是我和佟彤的感情终究还是出了问题。她太年轻了,年轻得把一切喜欢的人与事都先用想像美化过。当她发觉找一个军人做男朋友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好时,她当然要离开。她提出分手时我并不意外,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一再被人甩。真的,你不要笑我,我相亲认识的那些女孩子,没有一个能和我一起“长期抗战”。昭昭,我忍不住又想起了你,我想如果是你,一定能坚持下来。因为你在感情上是一个很执着的人。当年乔穆去了上海,你在没有任何联系的情况下还是对他念念不忘,情深不移。可惜你的深情都给了他,而不是我。如果你爱的人是我,我该多么幸福啊!

当周明宇打电话,说他和于倩要替我和你牵线时,我心里特别激动和高兴。昭昭,这曾经是我梦想过的机会,如果没有乔穆了,你或许会考虑接受我。但我没想到这个机会仅仅是昙花一现,于倩说你已经在深圳认识了一个条件很好的男朋友,都开始谈婚论嫁了。从希望到失望,距离原来这么短。短得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就被坏消息砸懵了。

失望,无以复加的失望,失望近乎绝望。昭昭,我当时很绝望地想,或许我和你,真是没有缘分的两个人。

那几天,我一直在反复听张学友那首《一路上有你》:你相信吗?这一生遇见你,是上辈子我欠你的。是天意吧?让我爱上你,才又让你离我而去。也许轮回里早已注定,今生就该我还给你……

昭昭,我想我可能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今生注定来还你。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你没能和乔穆在一起,我也还是不能拥有你。我很难过,但再难过也只能接受现实,尊重你的选择。你选他不选我必然有你的理由,我不想打着争取爱的幌子让你为难。而且我也没有争取的资格,因为他能给你的一定比我更多。昭昭,我也希望你能过上优裕舒适的生活,过得好过得幸福。

我以为自己想开了,可以就这样算了,可以心平气和地看着你开始新生活。可是那天接到你的电话,我以为你是要告诉我你即将结婚的消息,顿时就心慌心乱心痛到了极点。昭昭,幸好你打电话的初衷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而你为什么会给我打来电话,我也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你是不是……是不是也没办法完全放下我,心无牵挂地去和你男朋友结婚?或许你以前没有喜欢过我,但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忘记我。这种惦记可能在最初与爱无关,但渐渐地,它是否在你心里产生了变化?就好像藏在橡木的葡萄汁在漫长岁月里渐酿成酒。

昭昭,现在的你,是否有那么一点点爱我?或者你自己也不能确定这种感觉,因此迷惘和彷徨,为难与犹豫,不知道如何处理。我明白,我们都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我们都已经学会要对自己的生活负责,学会面临选择时该如何慎重决定。昭昭,你今年二十八岁,这让你在选择时更加慎重。比较在你的世界里,我来得太迟,又离开得太早,还分别得太久。虽然你对我还有感觉,但是这种感觉是否太缥缈,是否太不现实?你不知道该跟着感觉走,还是该跟着现实走,是不是?这一点,我也能理解。我知道按现实的眼光去衡量,你男朋友的条件比我更好。但是昭昭,你不是一个注重物质的人。或许现在的你已经不可避免会考虑这方面的因素,但在你的内心深处,你还是更注重感觉与感情。否则你不会给我打电话对吗,而是会理智地删掉我的号码从此不再和我联系。

昭昭,既然你做不到,那你不如重新考虑选择吧。跟着感觉走,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坏事。我或许给不了你太好的物质生活,但小嶝岛虽地处偏僻,风景却清幽美丽。你来过,你知道的。在岛上生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清贫日子也可以清平美好。你觉得呢?

昭昭,两千五百万年以后的缘分实在太遥远。如果可能,我还是更希望今生今世了无遗憾。昭昭,你对我还有感觉的,是吗?那你不如爱我吧——趁我还年轻,趁我们还年轻。

林森

秦昭昭一边读信,一边落泪,整封信读完后,信纸上斑斑点点满是泪痕。泪在眼中流,心仿佛也被泪水洗涤了一遍,变得澄明无比……

秦昭昭和项军开诚布公地详谈了一次,在他和她商量一起回小城去见她父母的时候。那场谈话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项军一脸苦笑地叹息,“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我也只能接受了。”

她带着无比歉意,“对不起,项军。伯父伯母一直都对我很好,也请他们原谅。当然,尤其请你原谅,我浪费了你几个月的时间和感情。”

“不算浪费,你值得。昭昭,你是一个很好的女人。林森虽然我不认识,但听你的讲诉,他应该也是一个很好的男人。你和他在一起,实在比和我在一起更般配。而且,”项军顿了顿,“输给别的男人我可能不会服气,但输给我的军人兄弟,我无话可说。我祝你们以后的生活幸福美满。”

“谢谢你,项军。你也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我相信你一定会遇见一个比我更合适你的女人。”

“但愿吧。昭昭,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厦门?”

“我准备明天就递辞职信,一个月以后可以正式离职。这一个月的时间,正好让我处理杂事。八月份我应该就能动身了。”

“到时候打电话给我,我可以送你一程。你别跟我客气,做不成夫妻,我们也还是可以继续做朋友的。”

秦昭昭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谢谢你。”

对于女儿深思熟虑后的选择,秦氏夫妻都表示支持。项军虽然条件不错,但年纪毕竟大了那么多,嫁过去又是当后妈。在没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他们当然会接受这位女婿人选,但一旦有的选,当然是首选年纪相当的未婚青年。林森他们又都见过,他对自家女儿的心意经年未改,这个长情的优点在秦昭昭父母眼中是很有分量的一项。

尤其秦爸爸很慎重对女儿说:“找丈夫就一定要找对自己好的男人。有钱、有势、有名利、有地位,这些在婚姻里都是虚的东西,只有感情是真的,丈夫对你好不好才能决定你的生活过的幸不幸福。我看林森那个孩子很重感情,他一定会对你好的。昭昭,爸相信你没有选错。”

谭晓燕也替她感到高兴,“昭昭,你的心终于告诉了你该选择谁。说起来,你和林森认识也有十三年了吧?用了十三年的时间走到一起,虽然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过程,但在普通人的生活中,也算是一个传奇了!昭昭,我看好你们一定会白头偕老。”

而谢娅在得知秦昭昭即将去厦门与林森一起生活时,毫不意外,“昭昭,如果换作我是你,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一个女人,首先都会选择要很多很多的爱,其次才是要很多很多的钱。要是欧阳浩会回过头来找我,我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

她黯然神伤的声音,让秦昭昭心中一阵恻然。这个世界上,不是人人都有让爱重来的幸运,她算是上天眷顾的一个幸运儿了。

秦昭昭小心翼翼地岔开话题,“谢娅,你妈妈的身体现在还好吧?”

“手术很成功,肿瘤已经全部切除,也没有发现扩散。不过|­乳­腺癌在五年内是复发的高危期,还不能掉以轻心。昭昭,我打算近期离开上海回长沙和父母共同生活。我怕我再不陪陪他们,以后想陪都没有机会了。趁着一家人还有机会团团圆圆在一起,抓紧时间共享天伦。”

“那……你和章总怎么办?”

“已经断了,上次的审查让他有如惊弓之鸟,他打算尽快和家人移民去加拿大,关键时刻,他的老婆孩子还是更重要,我不过是野草闲花,不过总算他还有点良心,给了我一笔分手费,加上我自己平时的积蓄,只要不大手大脚的乱花,下半生的生活应该不成问题。”

能够生活不成问题也是一桩好事,秦昭昭替好友松口气,“谢娅,那你是应该回长沙去,和你爸妈一起好好过几年。”

“是啊!爱情没有了,我现在最应该重视的就是亲情。昭昭,今年春节回家的话来长沙玩吧,带上林森一起来,我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

回乔穆写电邮告诉他自己即将前往厦门时,秦昭昭设想过他的意外与惊讶。但乔穆的意外与惊讶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他看过邮件后直接给她打来电话,“秦昭昭,我完全不知道,原来林森一直爱着你,他爱了你那么多年。这真是一件令人震惊并且感动的事。”

一种荡气回肠的感觉在秦昭昭身心里徐徐漾开。她爱了乔穆那么多年,而林森也爱了她那么多年。她没能等到乔穆的爱,却幸而,蓦然回首时,灯火阑珊处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为她伫留,而她也终于明白,谁是生命不该错过的真爱。有些东西原来无需费力追求,生活自会让人逐渐懂得,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秦昭昭,我一直想去厦门生活,没想到你却先去了,小嶝岛是个很清静很美丽的岛屿,你们在那里生活就像生活在世外桃源,以后有机会我和清颖来厦门,找你们一起吃海鲜啊!”

“好,到时候由我们尽地主之谊。”

虽然尚未踏上厦门的土地,但秦昭昭已经不自觉地以东道主自居了。

八月盛夏,踩着满地金­色­阳光,秦昭昭踏上了前往厦门的旅程。先乘火车,再转汽车,再坐船,一路上真正是舟车劳顿。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累,身与心都一直欢欣愉快着。

船行碧海,阳光碎成海面上千片万片的粼粼波光。波光闪烁,像许多美丽的繁花,绽满大海,大嶝岛被远远抛在身后,前方,小嶝岛已经遥遥在望,码头上,一身绿军装的林森正如树一般矗立着。他因为公务在身没有办法去火车站接她,只能抽空跑来等在码头,他在电话里对此感到愧疚,她只是微笑,“没关系,嫁个军人这些困难我早有预料。放心吧,小嶝岛我又不是没来过,我知道怎么走。”

船一寸寸朝着码头驶近,近了,更近了,近得她能够清晰地看见林森的面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微笑,英气勃勃的眉眼间带着毫不掩饰的柔情。一个硬朗军人所展出的柔情格外触人心弦,让她的心不自觉地颤动,船靠岸后,他朝他伸出一只手,体贴地扶她上岸。他的掌心粗糙却温暖,十指相扣时,仿佛有一股暖意从掌心流入心脏,让他的心田一片春暖花开。

拉住她的手后,他没有再松开,用另一只手拎起她的行李箱,牵着她往前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她笃定地含笑跟着他走,无论去哪里——但愿这一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昭昭木木,从此同共朝朝暮暮。

后记

这是我的第八本出版小说,也是迄今为止,我在创造过程中投入­精­力心血最多的一部小说。《千山万水人海中》之后,《琥珀年华》是我认为个人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篇。

其实《琥珀年华》和《千山万水人海中》是差不多时候起的稿。我记得那是二零零八年的暮春,当时我还在写《乌鸦嘴女郎》,有位相熟的编辑来约稿,希望我写一篇青春写实类的小长篇,十万字就足矣。我先是起草了《千山》的雏形,写了短短一万余字,名字都尚未确定,就舍不得给了。因为我的想法有所改变,觉得这一个故事还可以表达更多更深的东西,于是就对编辑说我另写一篇给她好了。遂又起草了《琥珀年华》的雏形,初拟的书名是《我爱了你那么多年》。但写了三万多字后,我又一次舍不得给,同样是因为越写越觉得十万字那篇太短了,很多想表达的东西放不进去。只能抱歉地回绝了那位编辑,将两个初初起草的故事都作为好苗子自己留下,准备悉心笔耕。

《琥珀年华》和《千山万水人海中》一样,都是怀旧类青春写实小说,只是主线定位不同。《千山》的主线是青春爱情往事,重点描写的是青春年华里最纯粹最美好的爱情。《琥珀》的主线则是怀念纯真年代,以一位“80后”女孩秦昭昭的成长岁月与经历为主线,铺展呈现了一段令人难忘的青春故事。整个故事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直写到二零一零年。近三十年的岁月,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那些天真无邪的时光;那些纯粹­干­净的情愫;那些温暖美好的记忆……或许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场景,也没有什么大悲大喜的情节,一切都有如生活本身在娓娓道来,却在非常贴近心灵的地方,给人以温暖与感动。

撰写这部小说,我的初衷是为一个时代的青春立传,把最美丽的年华珍而重之地藏在记忆琥珀中留作纪念。写第一卷《小时候》时,回忆最多,怀念最深。上世纪八十年代,内陆小城的城乡结合部,聚居的厂家属区,筒子楼或低矮瓦房,公共厕所,单调的小卖部,几分钱的冰棍,一院子的小孩玩游戏,集糖纸、贴画、明信片……那些日子,绝大部分人家都过得差不多,生活清贫也快乐。在网上连载时,这一卷得到读者最多的共鸣,但同时也有少数读者产生质疑,认为这么清贫的生活不应该属于“80后”,因为,“80后”普遍被认定是享福的一代。对此我只想说,不是所有“80后”都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大城市或沿海地区的“80后”可能是享福的一代人,但对于小城市小地方,绝大多数出生于八十年代初期的孩子,他们的家庭条件和生活环境与秦昭昭应该是相仿相佛。

譬如下面的几则读者评论所言:

“雪影很喜欢你,你的文字使人感动,非常的感动。看着你的文就像看见了自己的过往历历在目。我一九八四年出生在江西贵溪的一个小厂矿里,太多的回忆和故事,和你的小说里简直如出一辙。”

“我是江苏一个小城市长大的孩子,成长的轨迹和作者笔下的秦昭昭很像。也是在企业的托儿所、子弟小学、子弟中学念书。住的房子也都是连在一起一排排的公房。一九八一年我父母结婚时买的电视是上海飞跃,十二寸的,住在一起的很多人家都来一起看,热闹非凡。一九九零年初才开始有水仙半自动洗衣机和二十一寸熊猫彩电。一九九五年装电话的时候我兴奋可很长时间。一九九六、一九九七年的时候单位改制,大家生活开始云泥有别。开始很难,后来慢慢走出来才越变越好。空调是二零零零年后才开始装的,二零零二年以后买房买车。像我们这种情况的都是比较正常的发展史。所以我跟这篇文跟得很有感情。真的,就像回顾我自己的前二十年。”

“我想我跟作者应该同属一个年代的。简直快成我的回忆录了。昭昭小时候经历我几乎都有经历过,像渴望学电子琴,收集糖纸了,希望天天都有好吃的等等。作者的文章我还没有看完,可是看第一卷时我感觉特别的亲切,仿佛又回到儿时的时光,怀念那时简单、单纯的生活。虽然那是一个物质生活贫乏的年代,但­精­神是快乐的。看到这篇文章感同身受,非常喜欢。那个纯真的年代……”

已逝的纯真年代,永不再回,但回忆的香,永远芬芳。

这是属于整整一代人的成长纪念读物,纪念那些闪亮的日子,纪念那段纯白的光­阴­,纪念青春岁月里所有曾令我们为之心动过,感动过与撼动过的人与事。

《琥珀年华》——一部青春的编年史,一本年华的回忆录,一代人相似的记忆与怀念。

雪影霜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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