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说好一言为定 > 1998年7月14日

1998年7月14日

“这几天我一直在家,不可能有小偷。”

“那我也没拿。”

“你这算什么,我还给不给你伙食费了?”

“我没拿你的钱,你凭什么不给。”

“钱丢了我拿什么给?”

“你每月的工资呢?”

“我连工作都没有,谁给工资?”

“那……那我可不能白养你!”

我心里一阵气愤,但是又不好发火。

“嫂子,我和小华是哥们,咱们都不是外人,钱你要拿了就跟我说一声,省得我着急。其实你给我留个百八十块就行,万一买什么东西用得着。”我强压着怒意说。

我的话非常诚恳,她嘴上虽不承认,脸上却多少显露出一些歉意。

“嫂子,我身上总得带点钱呀,一百就行。”我趁机又说。

“你在我家不愁吃不愁穿的,有什么可买的,实在需要说一声我替你买。”她翻了我一眼说。

我真没想到她贪心到如此程度,心里火气越大。

“我买什么东西非跟你说,我就不能买点男人用的东西,你好意思买吗?”我终于按捺不住。

“你说出来我就替你买。”她也不甘示弱。

“避孕套,你去吗?”我信口胡诌。

她听了我的话,把筷子一摔,站起身来回了里屋。我以为把她气走了,心里有些后悔。哪知,她从里屋转了一圈走出来,理直气壮地把几盒花花绿绿的避孕套扔在饭桌上,嘴里“吃吃”笑着说:“你,用几号的?”

这女人真绝。

“你成心是不是?把这么脏的东西放在桌上,还让不让人吃饭?”我喊起来。

“你凭什么跟我喊,你除了知道吃还知道什么?挺大的一个人就知道在家里窝着,废物!”

“我废物,我他妈腿残成这样能­干­什么?”

“瞎子都能算卦挣钱,你凭什么不能?”

“你就知道钱,那些男人给你的钱还不够?”我脱口说出早就憋在心里的话。

她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你以为我天生愿意让那些臭男人­干­呀,我还没有贱到这种地步。这盖房子的钱,儿子上学的钱,男人在外面欠的赌帐,哪个钱不是我自己从裤裆里一张一张印出来的?我这辈子真是活亏了!”

她说着把嘴一扁,“呜呜”哭泣起来。

“挣钱的道多得很,­干­吗非­干­这个?”

“你说的容易,明天你出去给我挣点钱回来试试,你要能挣,我天天给你端屎端尿都心甘情愿。”

“我又不是你的老公,­干­吗那么拼命?”

“那你就别管我的事。”

“谁管你啦,你愿意­干­什么是你的事,随便!”

我把筷子一扔,回到我的屋子。

《说好一言为定》123(1)

整整一个下午,我没有出屋。晚上,她好像故意没有做饭,直到十点的时候,我听她“叭唧”“叭唧”在堂屋吃中午剩下的饭菜。

我没有开灯,坐在轮椅上发愣。我知道白天的事搞得很僵,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不可能再和和气气地相处,我意识到我的处境更糟了。

我心里烦乱不堪,想早些躺下睡觉。平时,我上床下床都由她帮忙,因为凭我自己根本做不到。但是,我不想理她,就靠在轮椅上假补寐。

迷迷糊糊中,我被堂屋开门的声音惊醒。我知道这时候来的肯定是她的“客人”。果然,我听到有低低的男人说话的声音。我心里正烦,真怕这时侯听到她­性­Gao潮来临时奔放的喘息。我想出去又担心惊动那个男人,坏了她的生意,只好在屋里一动不动。

仅过了两分钟,东屋里虚张声势的呻吟如狂风般大作。我突然明白她这个样子是故意做给她身上的男人看的,我想笑,我没有觉得她多么虚伪和可耻,甚至觉得她很可怜。

一个女人被逼到这份上,也不容易。她的家在村西口,离她最近的人家少说也有50米,所以她纵是再大些声音,外人也听不太清。我想,这也许是她动辄用这种方法哄骗男人开心的原因。

听着她越来越火爆的呻吟和叫骂,我有点受不了,我想躺在床上用毛巾被蒙住头和耳朵。我根本不能凭自己的能力爬到炕上,准确地说,我的双腿站立不起来,就无法单凭双臂将身体悬空并趴到炕沿上。我试过无数次,没有一次得逞。我恶狠狠地望着炕沿无可奈何。后来,我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我先把腰身缩起来,然后猛地挺直,借助臀部的弹力让左臂揽住炕沿,然后用肘部趁机撑住稍稍向上窜起来的身体。

哪知道由于用力太偏太猛,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不但没有向左侧的炕沿靠近,反而一头向正前方栽去。

“咕咚——咣啷——”我和轮椅来了个人仰马翻。我的前额重重锛在地上,眼前金星闪烁。

东屋的呻吟戛然而止。短暂的寂静之后,我听到有人下地、穿鞋和从屋里跑出来开门而去的声音。肯定是那个男人听到了我在屋里跌倒的声音,误认为这里不是一个安全之地,所以仓惶逃窜。

“B养的,你还没给钱哩——”

她跟着窜出屋子,在门口压低了声音怒喝。那人没有应声,跑得无影无踪。我知道坏了她的好事。她不会轻易放过我,至少要骂上几句。

“唰——”她气愤地撩开我屋里的门帘,用力拉开了电灯。

我趴在地上,看到她赤身­祼­体。

我闭上眼睛。

“你个B养的丧门星,­干­吗坏我的事,让他白占我半截子便宜!”她破口大骂。

“对不起,我没那意思,我只是想到炕上躺着。”

“你?就凭你这B样能上炕,连老母猪都能上树,我看你是故意的。”

“我说了不是。”

“你就是,你腿残了那玩艺儿不灵了,看着别人痛快你受不了。”

“你说什么呢?我腿残跟那儿有什么关系,别他妈没挣上钱拿我出气!”

“我就拿你出气怎么了,你赔我损失!”

“冤有头,债有主,你找我­干­什么,我又没怎么你?有气你找那个人去!”

“我上哪儿找去?我就找你!”

“找也白找,我没钱,你说怎么着吧?”

“跟我耍滑头?没钱你挣去,明天就去。”

“我有那份义务吗?你想得美。”

“不挣钱就滚蛋,我不白养你!”

“我他妈每月给你伙食费、住宿费,你还想怎么着?”

“实话告诉你,到我家就得依我的规矩,明天出去给我找活儿­干­!”

“我就是不去!”

我实在忍受不了她的侮辱,不管她赤身­祼­体,把双眼睁得大大的,故意挑衅似的看着她的Ru房和私|处。

她被我看得“嘿嘿”笑了起来。

《说好一言为定》123(2)

“从我第一眼见你这张小白脸,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也不会让人家打成残废。你看你那副下作坯子样,好像没见过女人似的,怎么,你也想啦,你出去挣钱呀?只要你拿钱来,我也好好伺侯你!”

说着,她蹲下身子­淫­荡地盯着我笑。

她蹲下身体的时候,“忽”地从裆里窜过一股令人恶心的腥臭。我胃里一翻,急忙捂住鼻子。

“怎么样,你去不去?”她问。

“我求你离我远点,我挣了钱也不给你,你那儿味儿太重,怕把我那玩艺儿腌成老咸菜!”

她被我说得恼羞成怒,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朝我脸上吐了两口唾沫。

“我让你嘴硬,今天就让你像猪一样在地上卧一宿,什么时候答应,什么时候到炕上睡觉。”

说完,她站起身来把轮椅搬出屋子,扔到院外。

《说好一言为定》124

我发觉腿残的时候都没有动过自杀的念头,可是现在,我突然觉得生不如死。我的鼻子一酸,眼泪想流出来。我曾发过誓,在腿没有康复之前不会流一滴泪,我不会理发,我要激励自己,我必须有骨气。我眯了眯眼,像咽唾液一样把眼泪咽了回去。我要走。我要离开这里。这个念头突然充斥在胸的时候,我的小腹之中回荡着一股充沛的热气,我不信自己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我必须走,不管到哪里去,在她睡熟之后就走。

我趴在潮湿的地上熬着时光,悄悄把自己的几件衣服收拾成一个小包裹,准备行动。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是怎么一点一点熬过去的,等我看到窗纸有些冷青的时候,我像跑了马拉松一样,大脑和身体好像全部疲惫瘫痪。我像一条狗那样,用牙齿叼着包裹,双臂用力拖动身体爬到堂屋的门边。门上别着门闩。我屏住呼吸,用灶台边的一根木棍将门闩拨开,慢慢拉开门。

“吱——”门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的头皮一炸,全身的毛孔张开,出了一身冷汗。

我知道一旦被她发现绝对走不成,而且以后也不可能再有机会。我慢慢爬向扔在院中的轮椅。

我担心上轮椅的时候将它弄翻,就一点一点慢慢爬着,把它推到一棵树的旁边,然后拼尽全力用双手攀着树­干­使身体腾空,再抽出左手把轮椅转到ρi股下面。

我不敢有喘息的机会,慢慢转动轮椅出了小院。我像疲于奔命的难民,心被恶毒的诅咒和剧烈的恐惧占领,我拚命转动车轮,在高低不平而又坚硬的山道上颠簸,渐渐将村庄甩在身后。我无力再抬起胳膊,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回望着这个小山村。它在我的身后麻木不仁。好像我根本没有在那里出现过,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用手将湿漉漉打成绺的头发撩到脑后,看着裹在一团雾霭中的山村,突然想放声大笑。可是我的喉咙痒痒的,隐约间有一种­干­冽的痛。我把声音低下来,让声带轻轻颤动。

“嘿嘿嘿嘿……”

那笑声怪怪的,有点像猫头鹰的哀鸣。

我一阵毛骨耸然。

《说好一言为定》125

我到达县城的时候,已是上午10点多钟了。天气有点­阴­,整个县城灰蒙蒙的。这座县城虽然不大,看起来却不贫穷,整齐的街道和连成片的商业区,似乎还有些挺繁荣的样子。

三顿饭没吃,我的肚子“咕咕”乱叫。

手上磨出的十几个水泡也钻心地疼。我四周打量着眼前的门店,心想,最好能找到一家书画店,那样我就能画张画儿给他,他给我五块钱就行,至少能填饱肚子。想着这个念头,我无可奈何地笑了。上大四的时候,我曾一度拥有过八千块钱。那是给一家新落成的大宾馆画画儿,价格是写意一幅八百,工笔一幅一千六,当时揽下这肥活儿的是林冬,宾馆的总经理是他远房叔叔。可惜那些钱都被一桌桌的酒­肉­耗清了。我现在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我在一家平价鞋城门前停下来,客气地问门口站着的两位迎宾小姐有没有书画店,一位小姐用手指了指远处说,有,就在电信局对过。我又问电信局在哪儿,她指着天上说,看见了吗,那座最高的铁塔下面就是。

我兴冲冲来到电信局对过,抬头看了看门上“青年书画研究会”和“墨韵斋”的牌匾,心里一阵欢喜。门没有开,再往里面看,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心里正犯嘀咕,猛然看到最右边那扇门上贴着一张纸条,“此房出租”。我脸上的笑容比苦瓜还苦。

这算什么?屋漏偏逢连­阴­雨。三国还有“天不灭曹”的幸福呢,过了几千年怎么把西门虹给灭了?

我不甘心。我不信找不到一条活路。

我沿着人行道悻悻地来回遛,希望能找到一个混出一顿饱饭的营生,最后,在一家“小雨点”网吧前停住。我心里一翻,想到了zhijia。在N市没能和她见面,幸亏小华含糊地向她说了我的事,不然,她准以为我是一个捉弄人的骗子。她在­干­什么?她还在惦记着我吗?

如果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她会放下身边的一切来这个小县城里救我吗?我想,我的信箱里肯定有她的E-mail ,她一定会问我到底在哪儿,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身无分文,眼睁睁看着玻璃窗内闪烁的显示屏,想起了那句俗语,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我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份工作,找到一个住处,找到能吃一顿饱饭所需要的费用。我不能瞎逛下去,太浪费时间。

下午两点,我饿得有些心慌。我知道再这样傻傻地徘徊在街上也无济于事。

我想到了小华。我不得不请求他的帮助。电话中,我只字未提他表嫂将钱洗劫一空的事,只是说闲得无聊找点事情做。

小华让我到电视台找一个叫单兵的哥们儿,并说一会儿就给他打电话,让我们见见面。

说来很巧,我见到单兵的时候,他马上要到一家残疾人开办的瓷砖工艺厂搞人物专访,因为厂长不但是市里的十大杰出青年,还刚刚投资25万建了一所幼儿园,是个口碑不错的人物。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说好一言为定》126(1)

这家瓷砖工艺厂距县城十三华里,主要产品是手绘瓷砖,用做影壁、花墙和各种古典式牌楼。我一见到这位比我看上去大三、四岁的厂长就笑了。因为他和我坐的是同样品牌的轮椅。

或许是同病相怜,他对我非常客气,直接了当地问我能做什么。我看了看那些画得实在不怎么好的瓷砖画,坦率地告诉他,我能让他们的产品提高若­干­个档次。单兵跟他介绍了我的情况,他很惊诧。我对他们说你们忙正事儿去吧,我四处转转,如果方便的话,我­操­练一幅,看看能不能过关。厂长关切地问我是不是需要有人帮忙,我笑了笑说最好有人帮我一下,咱们现在这个样子,是不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

任何一个画种,它的材质和颜料都具有自己的鲜明特­色­。我从未接触过瓷砖画,但是我发现它的光感和空间感是宣纸不能比拟的。我用将近两个半小时的时间,意临了一幅白雪石先生的《桂林山水图》,画完以后全身湿透。他们的瓷砖画绝大部分是山水和花鸟,我之所以画它,是因为我看到了工作台上有四幅同样题材的画。

有比较才能有鉴别,这谁都懂。我想到远处看看效果,回头的时候,发现身后站了许多人,厂长和单兵也在。

“西门,你太­棒­了!”厂长惊喜地说。

“刚接触,不太熟练,以后可能更好些。”我说。

“咱们厂的东西虽说销路不错,可是高­精­尖的太少,这下好了,我对咱们厂的未来信心十足。”

“厂长放心,我尽最大努力帮你!”

“听单记者说你是个爽快人,以后咱们兄弟相称,叫厂长太别扭。”

“好吧,反正咱们也是难兄难弟。”

“我这个人直肠子,见着对脾气的人就不知道怎么好了,晚上咱们喝两杯,好好聊聊。”

单兵走的时候跟厂长谈了我的工资。厂长说那些画师300和500不等,如果我没什么意见,每月就定800元。我说,我要那么多钱没用,去掉200做伙食费吧。

厂长笑着说,厂里没有食堂,那些工人都是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你和我们兄妹俩一起吃,伙食费就免了。

晚上,我们喝酒聊天。其实,我们根本没有喝多少酒,只是趁喝酒的机会,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

厂长叫何铭,15岁那年到山上玩,赶上下雨把腿摔了。他有个妹妹叫何苗,因为两次考大学都差1.5分落选,后来­精­神变得不正常。直到后来,我才听工人们说,何苗病重期间还被他的两个同学强Jian过,是个可怜的孩子。何铭说他们兄妹自小喜爱美术,何苗就是一心一意要考N市的师范大学美术系。

我已经见过他的妹妹,因为桌上的菜都是她做的。

没想过到大医院给她看病,你又不是没钱?”我说。

“看了无数遍,无济于事。”

“她现在能­干­什么,每天给你做饭?”

“我原想让她画些画,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唤醒原来的记忆,不治自愈,可是去年正是她频频发作的时候,见到画儿就砸,砸了好多瓷砖。”

“这种病可能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把这句话当作一个祝福。

炒完最后一个菜,何苗闷头坐在桌边。我仔细观察她的眼神,她的两个眸子既不散乱又不狂躁,它们像两潭湖水,无论多大的风也吹不起涟漪。湖水很清澈。清澈得死水。

我小心翼翼地对她说:“何苗,你长得很漂亮,有时间我给你画张头像好吗?”

何苗好像没听见,没有任何反应。

我又说:“如果你同意就点点头。”

何苗仍然低头不语。

何铭说:“她见到生人就这样。”

我说:“何苗,其实我不是生人,我和你哥哥是兄弟,你也应该管我叫哥哥,你再不理我,我要不高兴了。”

何苗终于抬起头来,可是木无表情。

我笑着说:“我刚才说给你画张头像,你听到了吗?我保证画得跟你长得一样漂亮。”

《说好一言为定》126(2)

何苗不说话,拿起桌上的筷子,蘸着水在桌面上画了一只卡通狗。

我说:“你画得是谁,是我吗?我不是属狗的。”

何苗不说话。

何铭悄悄说:“她是属狗的。”

我说:“你画得真好,不过要是继续画下去就更好了。咱们订个协议怎么样,我教你画画,你帮我推轮椅,因为我画画儿的时候不太方便。”

何苗依然没有反应。

我感慨地对何铭说:“她虽然四肢健全,可是比我们还要不幸,我们至少还知道自己是谁。”

何铭说:“我父母死得早,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什么时候想起她来就想哭。”

我本以为从何铭眼里能够看到潮湿,没想到他的眼里居然充满了笑意。我暗暗吃惊。

何铭说:“有时候痛苦埋得太深,就不会轻易碰到,碰不到它也就不觉得难过了。”

我琢磨着这句话,似有所悟。

《说好一言为定》127(1)

我在何铭的工厂里平静地度过了近二十天。这些天里,我完成了两幅长28米高6米的《幽谷清音》和《听涛图》。

何铭原来也画画儿,他坐在轮椅上画画儿的时候琢磨了一个办法,就是把瓷砖平铺在架子上,从上到下画,每次根据胳膊的长度画四排,不过这样增加了难度,必须每一处要一次完成。

我在画画的时候,何苗闷声不响地把我推来推去。为了提高她的兴趣,我经常让她替我调颜­色­,然后,每画一处都慢声细语地跟她讲一些绘画的技巧。何苗的眼神仍旧是一潭死水。从见到她开始,她没有开口讲过一句话。

我一直惦记着zhijia。惦记着我的信箱里可能静静等候了一个多月的E-mail。我想抽空去一次县城,去那个“小雨点”网吧,但是每次这个念头来临的时候,我都无可奈何地傻笑。

我一毛钱也没有。我还没有在工厂里做到一个月的时间。我还没有领到工资。好几次,我险些将借10元钱的话说到嘴边,我怕因为寒碜而脸红,所以只好焦心地忍着。

白天画得很累,晚上腰酸背痛,胳膊也沉得抬不起来,好在何铭有一位关系特别不错的同学,每隔一天就来为他按摩,我也顺便沾点光。那位同学耐心地教了我几手按摩腿部的办法,还替我做过几次针灸。可我的腿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反应。

我开始对以前的自信产生怀疑。夜里,我趁何铭睡熟了,悄悄用银针一次次按着原来刺出的痕迹,把它深扎在­肉­里,甚至恶狠狠地往两个大脚趾缝里扎,我希望能找到一点疼痛的感觉。我让银针长久地留在­肉­里。然后,闭上眼睛等待。

我想,突然来临的痛感肯定是细微的。既便是细若游丝的痛感,我也会幸福死。

可惜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开始失眠。

我的心像飘在云层里,惶惶不可终日。

画完第三幅《龙湫听泉》的上午,我的情绪糟糕到极点。我尽量不让何铭看出来,脸上装作很疲惫的样子,对他说想歇一天缓缓劲儿。何铭关切地对我说,这些天你一直画,身体肯定吃不消,到外面转转吧,散散心。

我想到工厂外面的小公路上看看来往的人和车辆,哪知道何苗闷声不吭地过来,推着轮椅就往外走。

我心里一惊。

她肯定听懂了我们刚才的谈话,所以才把我推到外面。来到那条窄而蜿蜒的小公路上,我恶狠狠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感觉郁闷的心情稍稍好了些。

我惦记着刚才何苗的举动,示意她停下来,看着她说:“苗苗,你刚才听懂了我和你哥哥的谈话,是吗?”

何苗没有反应。

我的语调轻柔下来:“苗苗,其实我特别想知道你现在心里想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何苗仍然没有反应。

“我从见到你开始,你就没有和我说过话,我都生你气了,因为你对我不礼貌,你懂我的意思吗?”

何苗的眼睛盯着我,没有一丝表情。

“我知道你很想和我说话,就是不知道怎么说,对吗?如果我猜对了,你就拍拍我的头。”

说完,我微笑着看着她。

半晌,何苗迟钝地伸过手来,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然后把手滑到我的耳朵上。她的手很小、很柔软。

我高兴地说:“我知道你懂我的话,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

何苗听到这句夸奖,脸上居然有了笑意。

我简直欣喜若狂。

我说:“苗苗,你知道吗?我、你还有你的哥哥,我们三个都是病人,不过我们的病不同,你的脑袋有病,我们的腿有病,但是,病总有好的时候,不管这段时间多长,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希望。”

我曾对何铭说过,何苗比我们还不幸。而此刻,我突然觉得她没有启开的双­唇­和死水一样的眼眸中隐藏着无尽的玄机,她就是一位隐于山林的大哲。

我忐忑不安地说:“苗苗,你觉得我的腿能好起来吗?”

《说好一言为定》127(2)

何苗没有反应。

“如果能好,你就再拍拍我的头。”

我闭上眼,等着她的手抚摸我的头发。

好长时间,何苗一动不动。

我心里滚过一阵不祥的预感。

那种突如其来的沮丧和绝望,把刚刚燃起来的希望之火迎头扑灭。

我的心凉了。我疲惫地闭上眼睛。

《说好一言为定》128(1)

好长时间了,我和何苗好像形成一种默契。因为我画累了一闭上眼睛,她就会蹲下身轻轻地为我捶腿。我以为何苗的神智清醒些了,后来才知道,她总是这样对待何铭。何苗,一个很招人喜欢的女孩子。她的嘴从不说话,她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她的心呢?她的世界呢?她的心和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有时候,我真恨那个敲我闷棍的人没有把我彻底打成傻蛋,哪怕打成失忆也好,这样半死不活的算什么?没有了思想,自己不知道痛苦,也不知道别人的痛苦,多好!而现在,如果不是看到身体的抖动,我不会觉出何苗的双拳轮换着落在我的腿上。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我的思想和身体本来连在一起又被隔在两个世界,它们耳鬓厮磨又永远不能对话。

这样的身体也叫身体?这样的人也叫人?我心里不平衡到了极点。

我拚命闭着眼睛不让它睁开,我把全人类都想像成没有双腿或是趴在地上,拖着尾巴爬行的怪物。我是它们其中的一个。无所谓美丑。无所谓残疾。无所谓健康。

想到这里,我鼻子里闷哼一声,发出一阵恶毒的冷笑。我被自己的冷笑吓了一跳。恍然中睁开了怨毒的眼睛。

有一个人在远处看到了我表情变化的全过程。她看到了我闭目时的颓丧与疲惫,看到了我睁开眼睛时的怨毒和忧伤。我也看到了她。

我在看她时,眼里的诅咒还没有完全消褪。

那些诅咒像浓痰,不分青红皂白吐到她的脸上。她不接受也得接受。因为我无论给她怎样的眼神,都无所谓。我们是路人。

我们只熟悉彼此的脸。

我们的心不在一起。我的心在地狱。她的心在天堂。

我搜索了半天才从大脑里找到一个非常滑稽的笑容,我轻飘飘地赠送给她,然后,厌恶地重新闭上眼睛。我听到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蹲下身体,没有说话,轻轻地捂住了我的手。我不想理她。

我拚命克制自己不睁开眼睛,我在紧闭着的嘴里咬紧牙关,甚至不让我的呼吸出现一丝急促和狂乱。我像等待郐子手把大刀抡下来的那一刻一样,用死亡做了赌注,看我能在自虐中忍耐多久。

我们都不说话。只有何苗给我捶腿的“踏踏”声响着。那声音像我的心跳,仅仅附带着音响,没有生命。我恨不得立刻去死。

“西门,我们……我们该是这样的吗?”

“我的腿该是这样的吗?”

“我们不应该这样结束。”

“这不是我关心的事。”

“为什么你的心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你的心会变成这样?”

“我的心没有变。”

“那就是我变了,我在腿没变之前心就变了,满意了吗?”

“你的腿会好起来的。”

“你说了算吗?”

“我说了不算,但是一定会治好的。”

“我不治。”

“为什么?”

“因为我没钱,我已经若­干­天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了。”

“跟我回去,咱们看病吧!”

“我不想花别人的钱,小华把钱还你了吗?”

“我不是别人,我是你的姐姐。”

“我有姐姐吗,我有过姐姐吗?我记得我妈说,我是独生子。”

“西门,别再刺激我了好吗?我很难过。”

“对不起,是我受刺激了,请原谅!”

“你知道你在折磨我吗?我是来接你回去的!”

“我的腿没好之前,不会踏进N市半步。”

“你说不去就不去,咱把“沁园春”卖了到北京、上海到国外去看病,好吗?”

“你想让我感激你吗?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感激了,我现在心里只有恨。”

“我知道你恨我。”

“不,你不值得。”

“西门,你说什么都可以,可是这样下去会耽误治疗的。”

txt小说上传分享

《说好一言为定》128(2)

“那是我的事。”

“妈来过几次电话,说你的手机停了,她好担心你,让我无论如何找到你,给她打个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在电视上看的。那天新闻里有一个人物专访,其中一个镜头是你坐在轮椅上画画,我当时看得都傻了,我不知道你的腿为什么会残,为什么会坐在轮椅上,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请让我保留最后一点尊严,我不想说。”

“我怕你受委曲。”

“这算什么,你打我的时候,我的心都残了。”

“我……我是有原因的。”

“我替你想过,可是这些对我已经不重要了。”

“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结局,我们真不应该这样。”

“这样不挺好吗,谁也不欠谁的。”

“西门,你知道,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你好意思跟我提亲人这两个字吗,你他妈知道我心里跟你怎么亲吗?过去,我不只一次地想,我可以跟任何一个女人结婚生孩子,唯独你,我能做到和你相拥着睡上千年万年而不动邪念,不去碰你一手指头。你知道什么是‘知己’吗?就是他妈造这个词的人把我骗了,这个词把我毁了,我被毁得没有人样,一闭上眼就想杀人,一睁开眼就想自杀。”

“西门,我终于听到这样的话了,我知道你心里是这么想的,我们的心都是一样的。”

“太遗憾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残了我的心脏,打碎了我心里的梦想,原来我活一万次都觉得这种爱不够深,不够真实,而现在我……我自杀一万次都愿意让那记耳光是假的。”

“西门,你别说了,我也是爱着你的。我一直都爱你,爱你,你知道吗?因为璇璇,因为怕伤害她,我从来就不敢开口。我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说给你听了,我以为这辈子眼睁睁地看着把第二次爱情也丢了,我以为我只能做你的姐姐,我以为我会崇高着委曲一辈子……”

《说好一言为定》129

苏楠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

我睁开眼睛,看到她泪流满面。若在以往,我的心肯定会疼,可是现在,我的心已经麻木了,像我的腿一样。

苏楠的泪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她抬起手来没有擦自己脸上的泪,而是把它轻轻贴在我的脸上。我在她手上看到了一些湿漉漉的东西。

我流泪了?我不相信。我曾发誓在双腿没有康复以前不掉一滴泪,我曾发誓在双腿没有康复以前不去理发、刮胡子。是她让我破了戒。

我在一个让我憎恨的人面前,连一个最不经意的诺言都守不住。我陡然对自己的脆弱萌生出鄙夷和愤怒。真他妈可恶!

苏楠好像还沉浸在刚才那番荡气回肠的诉说里。她爱怜地抚摸着我乱蓬蓬的头发,哽咽着说:“头发太长了,好乱好脏,不方便洗是吗?”

我没有说话,克制了一下情绪,半晌,冷冷地说:“摸够了吗?”

苏楠肯定以为听错了,右手僵在空中。

“给钱!”我恶狠狠地说。

“你……你什么意思?”

“给钱,十块!”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本不想跟她说十元钱的用途,我想借一切可能有的机会对她进行报复,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心还是软了一下。

“你不是见到zhijia了吗,我没有见到她,她肯定给我发了E—mail,我一分钱也没有,怎么去网吧?”我说得很理直气壮。

苏楠拿出一张百元钞票。

“我只要十块!”我说。

“我没有零钱。”

“那好,你就再摸九次,十块一次,不多不少。”我存心侮辱她。

“你……”苏楠见我突然变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摸拉倒,算我欠你的。”我故意朝她坏笑,一把将钱抓过来。

苏楠无声地哭了。

我克制着情绪,装作无动于衷。

苏楠的脸惨白得吓人,双­唇­止不住颤抖,过了半晌,她哀声说:“西门,为什么非要对我这样,跟我回去吧,咱买台电脑在家里上网,不是更好吗?”

“家里?你能容忍我花着你的钱,在你眼皮底下勾引别的女人吗,你成心犯贱是不是?”

“你骂我什么都行,别把治病的事耽误了。”

我故意拿着何苗的手,示意她换个地方捶,然后,冷冷地说:“好了,你今天说得够多了,如果你是来看我的,你也看到我这幸福的晚年生活了,回去吧,别的,免谈。”

“西门,你的心真狠到这种地步?”

我淡淡一笑:“苏楠,别费口舌了,我不会跟你走的,这儿的人也不会放我走。”

说完,我扭头轻声问何苗:“苗苗,这个人让我跟她走,你同意吗?”

何苗空洞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看苏楠,突然站起身来,几乎以匪夷所思的速度从路边捧起一把土,劈头盖脸向苏楠头上扬去。何苗如此强烈的反应,我根本没有想到。我觉得我的恶作剧有些过份,心里有点不痛快,好像在自责。

苏楠头上脸上都是土。

她的泪水把脸上的土冲下几道浅浅的沟。她无声地站起来,慢慢向后退着。我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是什么样的。

我咬了咬牙故意不去看她,扭头看别处。我的脑子里像灌了一盆浆糊,懵懵懂懂。我不知道苏楠是什么时候走的。她的脚步一定迈得很慢。

我没有听到声音。

《说好一言为定》130(1)

我一直渴望手里能攥着一张钞票。其实它不必是10元,5元就已经足够了。此刻,我看着手里的钱,心里的幸福和感慨与翻身农奴得解放没有什么两样。

我很激动,几乎颤抖着手用鼠标点开了信箱。

里面的六封信让我看得心惊­肉­跳。

西门:

本来说好见你一面,可惜你出事了。不知道为什么在你身上会发生那么多不幸的事,如果不是听你的同事讲了你的悲惨,我还以为你在故意躲我,故意骗我。

前天中午在网吧没有见到你,我真怀疑你是个骗子,现在我心里想,你若真是个骗子也好,至少不会真出那些乱糟糟的事。

你现在哪里呢?尽快让我知道好吗?我很惦记!

zhijia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