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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个人电脑开始进入家庭。

“不许转移话题,”我冲着他吼道,“这帮家伙有户口吗,有副食补助吗?你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这一百号人会把你吃光的!”

“哪来一百个人,根本没有其他人,我没有克隆人。”他摇着头不肯承认。

“没有?”我一把拽着他拖到凸窗前,“早点摊上那个家伙是谁?”

“哪个家伙?”

“那个穿蠢运动衣的……”我指点着说,可是早点摊前根本没有穿运动衣的。

“也许他吃完早点走了,”我气哼哼地说,“还有屋顶上那个家伙呢?”

我依然拽着他的胳膊,侧着耳朵听了听,奇怪,刚才还响个不停的屋顶一下没了声息。

我踮起脚尖向外面望去,刚吃过早点的学生们正在匆匆赶路,晨光中的校园正在开始它忙碌的一天,可是­操­场上那位孤独的奔跑者却不见了,在一个早上同时出现的九个阿理仿佛在一瞬间都消失了。

“怎么回事?”我松开了阿理的手,莫名其妙地说,“我刚才明明看见……”

那位气喘吁吁的穿蓝­色­运动服的奔跑者突然又出现了,屋顶上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妈的。”我脱口而出一句脏话,又一把攥住他的手。

奔跑者和脚步声消失了,如同微风吹过的涟漪又消散在水中一样。

“告诉我怎么回事,如果你不想让我发疯的话!”我绝望地冲他喊道。

“很典型的不确定­性­原理。”阿理满意地点着头说。

“什么?”我不满意地嚷道,“和我要说人话!”

“从头说起吧,”阿理根本不顾我的急切心情,慢悠悠地给我倒了一杯咖啡,“那天在酒吧里,你的提议确实启发了我。从技术角度来说,复制一个我其实毫无困难。无­性­生殖在自然界中并不算是新事物。那些古老的生命,像你说的单细胞生物……甚至就连海绵、扁虫等复细胞动物都在不断地复制自己,如果不出意外,它们的个体永远存在。因此从理论上来讲,它们是长生不老的。而人类要想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孑然数身(3)

我屏住呼吸听他说下去。

“不幸的是,由此带来了一个新问题——那个活下来的年轻人真的是我吗?我也许可以把一切记忆都复制给他,可是,他充其量是个阿理第二。自我意识——你可以称作灵魂的东西,还是会牢牢地依附在这个旧躯壳里,”阿理指了指自己的大脑袋,“他也许可以去踢球,去跑步,去当个海员搏击风浪,去当个诗人浪迹天涯,可我还会是这副老模样——因为他所体验到的一切已经和我无关。

“此外还有几个附属的问题,首先是克隆个体成长的时间问题,还有伦理问题、生存资源问题……”

“那么你是怎么解决这些问题的呢?”我充满敬佩之情地问道。

阿理惊奇地看了我一眼,“不,这些问题我一个也没有解决。”

“好啊,”我大声叫道,“你居然敢就这么把他们克隆出来了……”

“我们不是克隆人,”阿理惊奇地看了看我,“你以为我是电影里那种不计后果的疯狂科学家吗?我觉得无­性­繁殖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于是又回到了我的老本行上——物理研究范畴。”

“物理?”我沉重地呻吟了一声,这世界难道少一会儿物理都不行吗?

“你知道海森伯格的不确定原理吗?”

“我不知道。”我谦虚地说。

“那你一定听说过托马斯?扬的双缝­干­涉实验……”

“我也不知道。”我打断了他的话说。

阿理被咖啡猛地呛了一口,他抬起头皱着眉头打量着我,大概他以前从未碰到过像我这样的人。

“双缝实验是指一束光穿过有两条平行狭缝的隔板后,会在隔板后的屏幕上因互相­干­涉而形成明暗相间的条纹。有位科学巨匠告诉过我们光是具有波粒二象­性­的……”

“什么,余老师是科学巨匠吗?我还真不知道。”我Сhā嘴说。

“余老师?什么余老师?”阿理被搞糊涂了,“哪儿来了这么一位余老师?”

“余老师是我高中时的物理老师,就是她告诉我光是有波粒二象­性­的,我光知道她业余喜欢写写科幻小说,没想到她还是位科学巨匠……”

“别Сhā科打诨,”阿理不满地冲我嚷嚷道,“你知道我指的是爱因斯坦。”

我吐了吐舌头,没敢再吭声。

“……如果把双缝实验中这束光看成由光子微粒组成,再假设光源强度衰减得极为厉害以致只能每次­射­出一粒光子,记下每个光子到达屏幕的位置,似乎它们的斑痕应该是随机分布的,但随着斑点的增多,你会惊讶地发现屏幕上仍然出现了一个­干­涉图形,这说明了什么呢?”

“是呀,这说明了什么呢?”我讨好地笑着。

“这说明,”阿理摇着头,仿佛对我这个无可救药的学生终于死了心,“这说明每一粒光子同时穿过了两个狭缝,它和自己发生了­干­涉。”

“你是说,”我问道,“一粒光子可以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吗?”

阿理­干­脆地说:“对!”

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涌上了我的心头,“你是说,你现在既在这儿,又在屋顶上,同时又在……谁知道他妈的一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阿理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了,只是记得我跳了起来,冲阿理大声喊叫,想极力驳倒他。

“这不可能,你刚才说的是光子,而光是具有波粒二象­性­的……”

“不仅仅是光,一切粒子都具有波动­性­,这是由德布罗意*最早提出的……”

“我不管什么‘得意不得意’,据我所知,量子世界只包括一些亚原子粒子,”我激烈地挥动着手臂说,“而你的量子人体重有60公斤!”

“这是对量子理论的误解,”阿理说,“德布罗意关系表明,粒子的波动­性­决定于它们的质量,质量越大则相应的波长越小,对于宏观物体而言,这一波长小到了微乎其微,但它是存在着的。”

“我绝对不能相信,一个宏观物体怎么会是量子状态,如果这样,我以后就没法打台球了,母球也许在这儿,也许在那儿,那我该怎么办?”我绝望地喊道,“世界难道可以像个疯人院一样吗?你那位爱什么斯坦自己就说过,上帝是不掷骰子的!”

“对不起,恰恰是这一点上,爱因斯坦也许错了。听说过薛定谔猫佯谬吗?”

“什么……猫?”

“假设我们把一只猫,例如你养的那只‘番茄’塞到一个钢盒内,里面放有某种放­射­­性­物质,一种巧妙设计的连锁装置把放­射­­性­物质和一个装有剧毒氰化物的玻璃小瓶联系在一起,当放­射­­性­样品中的某个原子发生了衰变时,一把榔头就会落下打破瓶子,把番茄猫杀死。”

“这和量子有什么关系?”

阿理说:“反­射­­性­衰变就是一种量子过程,难以预测。在打开盒子之前,我们就不能确定那只番茄猫是死的还是活的,所以盒内的系统即处在活猫—死猫量子迭加态中……这个佯谬把量子幽灵引入到了宏观世界中。”

“胡说,”我嚷道,“是死猫活猫拖出来就知道了!”

“不行,”阿理斩钉截铁地说,“你只要冲盒子里看一眼,就破坏了整个波函数系统,系统的状态会被观测本身所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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孑然数身(4)

“你是说,是因为我看了一眼,才决定了猫的死活吗?”

“就是这意思,”阿理几乎是得意洋洋地说,“只要你不看,猫就是又死又活的量子状态,可是只要你偷看了哪怕一眼,猫就非死即活,你永远没法知道又死又活的猫是什么样子?”

“这算什么道理,”我嘟囔道,“早知道玩量子物理就跟耍赖似的,我也去学物理了。”

“你要知道,在微观尺度上,对量子的观察会造成不可避免的­干­扰,这就是所谓的不确定原理。在宏观尺度上,一次观察不会明显地­干­预被观察的物体,但是如果这种­干­扰太厉害的话……比如你刚才抓住了我的胳膊,那么我的其他量子化身也就消失了。”

我觉得自己在这一领域跟他作口舌之争完全是以卵击石,可我还是挣扎着问道:“那么你,是怎么做到了这一点……从微观到宏观……”

看来这个问题正合他的口味,阿理扔下咖啡,兴致勃勃找来纸笔又写又画起来(虽然他那手草图功夫我当真是不屑一顾):

“人的本身由量子构成,所以受量子行为规则的支配。实际上我们没有觉察到,是因为这种量子效应非常小……”

他下面的话完全把我给搞糊涂了,什么量子系统耦合、幺正算符、波函数缩编本征态无限回归……好在尼尔斯?玻尔*说过:“谁要是不为量子理论所迷惑,谁就没有真正理解量子理论。”这么说来我也许已经开始理解量子了——最最重要的是当九个阿理就摆在面前时,谁还在乎说法呢。

“啊哈,我都明白了,就是不明白也没关系。阿理,你简直是个——天才!”我激动地说,“你知道,我最近遇到了一些倒霉事……教授嫌我的毕业设计进度太慢……有几门课要补考……武术队下月就要比赛了……那个《立方光年》的主编又找上了我……”

故事到这本来就该结束了,可就是有人爱问:“那么现在怎么样了呢?”那么告诉你好了,现在我在这儿,现在我也在那儿。我在教授的眼皮底下老老实实地画图,我在学校计算中心里漫游网络,我在西­操­体育馆里练旋子360接劈叉落地……当然啦,现在我还在这儿为那个兼职酒吧老板编这篇玩意儿。

*弗郎肯斯鱼:最近在北京播放的颇为热门的科幻连续剧中的男主角—— 一种外星鱼,体型短胖,爱在高处漫步。

*德布罗意:法国物理学家。

*尼尔斯·玻尔:量子理论奠基人之一。

偃师传说(1)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盛季在自己的房间里收到了无数­精­美的礼物。在这些礼物中,有一只琢磨得晶莹剔透的汤匙,它像一只黑­色­的鸟儿般在光滑如镜的底座上微微颤动,翘起的长吻令人惊讶地固执地指向南方;在另一只黄金雕成的盒子里,装有一满把黑­色­的粉末,这些粉末蕴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在没有月光的晚上,把它们撒在火上,就会招来怒吼的蓝­色­老虎的­精­灵;在这些叫人眼花缭乱的珍宝中,还有一团神秘的永恒燃烧着的火焰,火光中两只洁白的浣鼠正在快活地蹿上蹿下,这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就是它们的宇宙和归宿。

这一切匪夷所思的礼物都没能让盛季露出她那可爱的笑容来。她皱紧了好看的眉头,叹着气摆了摆手,围簇着的宫女和奴隶立刻倒退着把这些礼物撤了下去。

姬满听到了侍从的报告,匆匆结束了和祭父的谈话,从前殿赶了回来。他怜惜地扳过爱妃的肩头,问道:“这些玩物没有一件不是天下最杰出的巧匠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杰作;没有一件不沾染着我属下最勇敢的武士的鲜血;多少人生燹杀戮、血溅五尺,只是为了一睹这些宝物的形容。我游历四方,网罗而来这些天下至宝,难道就没有一件能讨你的欢喜吗?”

王妃慵懒地叹了一口气,“何必让那些贱民再去白白浪费生命呢,我不会从这些俗物中找到快乐。大王你每日里忙着东征西讨,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小小妃子的苦乐呢!”

被爱情激起了勇气的国王叫道:“我拥有一整个帝国,环绕我的国土一周快马也要奔驰三年;我的麾下有八十万甲士和三千乘战车,他们投下的马鞭就能让大江断流;我的子民像砂粒一样不计其数,他们拂起衣袖就能吹走满天乌云。难道我——伟大的姬满,竟然不能让所爱的人展露一下她的笑容吗?”

他飞步奔出后堂,大声发布命令:“传我的旨意,三十天内,招集天下所有最有名的术士艺者、最能逗人发笑的优伶丑角。不论是谁,只要能让我的爱妃露出哪怕是一丝儿最微弱的笑容,我就赐给他十座最丰美的城池,外加黄金五百镒、玉贝一千朋。”

他抽出那把伴随他征战多年的锟吾宝剑往地上一Сhā,“如果这些艺人都没能成功,他们也就丧失了存在的权利,大周国将从此是所有流浪者的死敌。”锋利的剑刃穿透了花岗岩石砖,猛烈地晃动,述说着国王的决心。

五百名信使跳上他们的快马汗流浃背地向四方奔驰而去,国王的承诺像野火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帝国。

三足乌第三十次又回到它在崦嵫之山的住所时,周王国镐京王宫的大殿前已经竖起了象征帝王威严的九座铜鼎,熊熊燃烧的火焰照亮了鼎上的饕餮纹饰,也照亮了周围的巨大庭院。

这是一个长四百两、宽二百两的巨大空间,纵然里面摆放着五百张堆满了珍肴佳酿的桌子,也仍然能感觉得到那宽广坦荡的帝王尺度。在每一张桌子后面,在火光照不清晰的黑暗角落里,挤坐着数不清的来自天涯各方的奇人异士:云游四方的旅行家带着他们那奇形怪状的坐骑,来自遥远国度的流浪艺人小心翼翼地掩盖着他们赖以糊口的神幻秘技,不少人脸上的尘土还未洗净,他们是为了那一份不可思议的丰厚赏金而匆匆从数千里外的地方赶来的。

这些最卑下的贱民,每日里只能在风雨和泥尘中打滚,以求得一份口粮。也不知是他们上辈子修了什么德,才有福一睹这个天下最大帝国的帝王尊严。衣着华丽的奴隶在席间往来穿梭,端上来的都是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山珍海味;貌若天仙的宫女在廊间轻歌曼舞,她们身上的香气和龙诞香燃烧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五百名站在­阴­影中的青铜甲士寂然无声,只有微风拂过他们的长戈和甲衣时才能听到轻轻的呜咽声;在左右回廊围簇着的中央高台上,被贵族和百官簇拥着的,就是君临天下的国王和他所宠爱的盛季。

一位神情委琐的老头捧着一具式样古怪的乐器率先登场。他向高台行了叩拜礼后坐下来开始呤唱一首抑扬顿挫的颂歌,人们听不懂他的语言,却都迷醉在他的歌喉中;两名衣着袒露的少女扭动着柔柔的腰肢跳起一种风格迥异的舞蹈,她们那飞旋的脚尖宛如田野上跃动的狐狸,就连宫中最善舞的宫女都看直了眼。

国王偷眼看了看身边的爱妃,她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他摆了摆手,老头的乐器落在了地上,传出最后一声颤动的低呤。

接着上场的是一位来自遥远国度的魔术师,他有一个傲慢的鹰钩鼻子和桀骜不驯的大胡子,他的家乡远在胡狼繁衍生长的土地的另一方。他倨傲地向国王和他的妃子鞠了一个躬,然后从随身携带的旧羊皮袋里抓出一把豆子撒在地上,喃喃地念了几句咒语。周围传来一阵压低的惊呼。奇迹出现了,地上的黄豆和黑豆自动分成了两组,排兵布阵、有进有退地厮杀了起来。

可是王妃的眉头甚至连动都没有动过。两名剽悍的武士立刻上前把这位不幸的异乡人连同他的豆兵带走了。

一位身材矮小、肤­色­黝黑、缠着包头巾的汉子快步走了上来。他的手里提着一盘同样是黑黝黝的毫不起眼的绳子。他盘腿在尘埃中坐下,把一个大家先前都没有注意到的短笛凑到了嘴边,顿时,一股低沉的魔音在夜空中响起。

偃师传说(2)

慢慢地,那股放在地上的绳子动了一下,一端的绳头抬了起来,缓慢但是坚定地沿着一条优美的轨迹向上升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提着它上升,上升,直升到一朵低垂着的乌云中。围观的人群情不自禁地闭住了呼吸,就连一直从容镇静的王妃也忍不住展了一下眉头,但是自始至终,她的笑容没有绽放过。

失望的国王招来了卫兵,但是那位机敏的艺人在武士还没有靠近他的时候,就一纵身跳上了那股笔直挺立着的绳子,飞快地爬了上去,消失在那一团乌蒙蒙的积云中。一名卫兵对着绳子砍了一剑,绳子断成两股落了下来,可是那名矮小的黑皮肤汉子不见了。

包头巾的人引起的­骚­乱只持续了一小会儿,表演接着进行下去,可是再也没有谁能像他那样幸运地逃脱国王的惩罚,锟吾宝剑上留下的血痕越来越鲜明。

寥落的晨星从东方升起,盛季望着高台下面那些耸动的人群,鼎下的烈火照得她的脸上半明半暗。小时候,她曾经有过一个荒诞的梦想:有那么一天,能够拥有难以计数的财富和珠宝,甚至连高山、湖泊、幽暗的森林和广袤的大海都属于她的名下,而所有的那些自高自大的男人都只是她的奴仆,蹲伏在脚下听候吩咐,那时候,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而这一切,身边的这个男人都替她做到了,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拜伏在她的裙下。但是现在她快乐吗?

高台下传来一片喝彩声。一个艺人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吞剑动作后,胆怯而又充满希翼地看过来。盛季毫无表情地扭过头去,她知道这等于又宣判了他的死刑。无数的艺人正玩命地表演他们的拿手绝技,只是为了赢得她的一个笑容。他们真的是为了她的快乐,还是为了那一份丰厚得足以拿生命去冒险的赏金呢。

夜晚眼看就要过去了,国王的神情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就在这时,守卫在门边的卫兵和拥挤的人群­骚­动了起来,人们纷纷向后退去,一袭黑袍出现在晨曦中,带着魔鬼的气息。

一名年轻的士兵带着惊恐低声说:“我敢对句容发誓,他是突然出现的。”

他的出现是那么的引人注目,就连盛季也抬起了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黑袍人缓步走上前殿,卑恭地向王座行了礼,开口说道:“至高无上的王啊,你是这个世界中生命的主宰,我听到了你的承诺,从时间的溪流中浮泛而下,穿过了世纪的物质和存在的象征,带来了我的作品,期望能得到王妃的赞许。”

他的话引起了一片惊叹,因为就连王国中最富有智慧的谋父都不能全部了解他的话。

“你知道失败者的下场吗?”国王带着醺醺的酒意,用威胁的口气问道。

时间的旅行者笑了一笑,他拍了拍手,四名仿佛同样从黑暗中冒出的黑衣奴隶抬着一只透明的箱子快步抢上前来。

箱子在晨星的光芒中宛如水晶般闪闪发光,旅行者猛地张开双手,他的手杖顶端放出刺目的光华。一只胡狼在远方发出凄厉的一声长啸。篝火余烬的红光照在水晶上,仿佛一阵水纹波动,箱子里显出一个人形来。

黑衣奴隶打开箱盖,箱中人直起身来,他带着惊异观望着身边的崭新世界,他的目光越过了­骚­动的人群和辉煌的殿堂,凝固在了高台上。这是多美的一个小伙子啊,他的鼻梁高秀挺拔,他的目光明亮有神,他的笑容火焰一样灿烂。

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奇迹,人群没有欢呼,没有激动,有的只是焦躁和狂乱的低语:“只有神才有权造人,这是亵渎……”“巫术!”“抓住他,地狱里来的魔鬼!”

大王的脸­色­有些发白,他的权力足以让他藐视一切法术,但用造物主才能拥有的魔力去刺穿生命的庄严,放肆地污辱神灵,那是另一回事。他犹豫不决地回头看了看,看见他的王妃­唇­边浮起一抹微笑。他举起了一只手,人群安静下来。

王妃微笑着开口说道:“异乡人,你的法术让人大开眼界。你说这是送给我的礼物,可我要这个卑贱的男人有什么用呢?”

她的话音犹如雪夜中的铃声一样清脆撩人,甚至是黑袍人在她的美貌面前也不得不低下了头。他谦卑地回答道:“聪慧贤明的王妃呵,纡阿只是一个傀儡,他既没有生命,也没有尊严,但他从娑婆那里学到了音乐,从阿沙罗加那里学到了舞蹈,当他展示他的所能的时候,就连石头也会欢笑。而他存在的惟一目的,就是尽其所有来让您拥有欢乐。”

他转过身,拍了拍手,喊道:“跳起来吧,纡阿!”

仿佛一阵微风吹过琴弦,站着的年轻人微微一颤,他的指头如此曼妙地动了一动,让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突然间,他浑身上下都洋溢起舞蹈的气息,就连足迹踏过最遥远国度的旅行家也从未见过的华丽欢快的舞姿如同流水一样从他的头、从他的手、从他的足、从他的每一根指头、从他每一寸肌肤中喷涌而出,有什么东西能够比拟他的舞姿呢,飘零在急流中的花瓣、回旋在风中的火焰……让人看了止不住地就想热泪流淌,想放声长笑。一支长矛从卫兵的手中脱落,摔在国王脚下的尘埃中。国王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目光收回,转到了坐在身边的盛季身上。他看到渴盼已久的笑容就挂在王妃的嘴角。

一舞既罢,高台上下鸦雀无声。国王站起身来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嗓音嘶哑,他稳了稳神,说道:“异乡人,你的礼物正是我想要的。我的承诺是有效的,我不想知道你的来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代地一十五座城池的城主了(大臣和贵族中传来一阵妒忌的低语,但是国王只是威严地朝他们扫视了一眼,低语声就消失了)。至于其他这些无聊的艺人,我要限你们在十五天内,离开我的王国。第十六天起,只要在我的国土上察觉你们的踪迹,就一律格杀勿论!”

偃师传说(3)

黑袍人匍匐在高台下,回答说:“伟大的周朝天子,我只是一介贱民,怎敢充当管理城池的重任。我不是为了赏赐才带来我的作品,如果陛下喜欢纡阿,那么请宽恕所有的这些艺人们吧。我迷恋他们用自然的力量显示出的巧技,而后世人已经忘了如何去接近它。我们能借助机械造就梦幻,却忘记了自己本身曾一度拥有的魔力。我渴望能从这些艺人中找到我所寻求的东西,去创造另一个梦幻般的神话时代。”

国王听了他的话,微微一怔,随即不以为忤地哈哈大笑,“你是个疯子吗,大海难道还要向小河寻求浪花,你的技艺在我看来已经出神入化了,还要向这些无用的流浪汉们学什么呢?好,城池我就不给你了,大周国境内的流浪艺人我也不再驱赶,从今而后,他们都做你的奴仆好了。”他不容黑袍人再反对,大声叫道,“来人哪,将先生送到驿站的­精­舍中,把我的礼物和这些艺人一并送去……哈哈哈……乐师,奏乐,我要与爱妃及各位爱卿继续狂欢。”

黑袍人鞠了一躬,如同来时一样寂然地消失在­阴­影中。

周王的狂欢持续了三天三夜,最后一堆篝火终于熄灭了,­精­疲力尽的宾主丢下了狼藉的大殿,各自回去休息。

在后宫深处,重璧台那高高的回廊上,盛季把她滚烫的额头贴在冰凉的大理石柱上。她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看到纡阿的第一眼起,她心就狂跳不止?为什么他的目光转向高台,她就情不自禁地想欢笑?她当然要笑,哪怕是为了纡阿的生命,她也要微笑。那些贪婪的艺人为了他们那份可望而不可即的赏金而送命,一点也引不起盛季的怜悯。只有纡阿,是真心真意地为了她,为了她的欢乐而舞蹈。他不可能夹杂着一丝儿其他的欲望,她难过地想,因为他只是一具傀儡,甚至没有生命。

爱上了一个傀儡,她自嘲地摇了摇头,绕着寂静无人的回廊慢慢地踱了起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那些奴隶们居住的低矮窝棚。三天前,第一次发现她对纡阿那份令人惊异的感情后,她就托词溜回了后宫,一个人体会那又惧又喜的感觉。

国王的盛宴持续了三天,那班残忍粗鲁的家伙,就让纡阿跳了三天的舞,他一定累坏了,盛季怜悯地想道,现在,所有的大臣和贵族都在呼呼大睡的时候,也许此刻他正痛苦地躺在哪个窝棚中喘息。

仿佛回答她的关切,一声鸟鸣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哀伤缠绵,仿佛一线游丝浮动在夜空中。然后,轻轻地,宛如青鸟般婉转的啼唱刺破了低沉的和音,欢乐和痛苦同时缠绕在一个孤独­精­灵的歌声里,犹如晨曦融合着光和影一般完美。天哪,盛季又喜悦又痛苦地想道,这不是夜莺的欢唱,而是一个傀儡令人难以置信的美妙歌喉。他知道她在这儿。

带着异乡情调的低沉的喉音轻轻地摇曳着她,不由自主地让她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想起了一个清冷的早晨,桨叶打碎了水上的晨光;想起了一个烛影摇红的夜晚,父亲把她送入了宫中。她的父亲后来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盛地的领主……

不,不行,盛季绝望地想,我的心承受不了再多的负荷,我不能再见他了。爱情宛如躲藏着的河流在黑暗中流动。壁龛里的烛苗静悄悄地燃烧着,她惊恐地向四处看了看,把头伸出高台,向脚下花草掩盖着的黑暗低声问道:“纡阿,是你在那儿吗?”

歌声戛然而止,一个发颤的声音回答了:“是我,我的女王。”

我的脸竟然像少女一样发红,她心慌意乱地想。犹豫了一会儿,她柔声问道:“纡阿,你为什么不去休息?跳了这么长时间的舞,你不累吗?”

“我用不着休息……能源……我不知道,”他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我的胸口有个地方跳动得厉害,我不能去休息。主人说过,我是为了你的快乐而存在的。离开了你,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低低地吟诵着一句话,“我不能闭上我的双眼,我只能让我的热泪流淌。”这句话所拥有的魔力让王妃心跳不已。

“我的心指引我为你歌唱,把我留在你的身边吧,我不想为那些庸俗的贵族舞蹈。我只有十天的能源……十天的生命,让我用这剩下的七天来陪你一个人,让你快乐。”

王妃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你不应该这样。”

“你不喜欢吗?”黑影的声调里充满了悲伤,“那么说一句话吧,或者一个词,只要一个词……一个词,我就可以为你去死。”

“你会为她死的!”一个粗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盛季惊恐地转过身,看见姬满正满脸怒容地站在高台的楼梯口处,他暴跳如雷地咆哮道:“一个木偶也竟然敢调戏我的王妃,我要让你和你那该死的魔鬼主人一块儿粉身碎骨!”

“不!请不要杀死他!”盛季恳求道。

妒忌的国王奔下高台,大声招呼着卫兵。

盛季探出栏杆外,看见黑影依旧在那儿没动,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只听从你的吩咐,也许我死了会更好。”

国王在高台下愤怒地咆哮着,一群士兵沿着鹅卵石砌成的通道从远处跑来,盔甲和兵刃相互撞击着,打破了花园里的静谧。

盛季拿定主意,“快跑,”她低声说道,“从这儿逃走吧!”

偃师传说(4)

傀儡依然留恋不舍,他仰着头问道:“你还让我再见你吗?”

盛季眼角的余光看见几名士兵已经冲进了内庭,正向着那个胆大包天的冒犯者跑来,“当然,”她说道,“现在,看在大神的分上,快跑吧,为了你自己。”犹豫了一下,她加了一句,“也为了我。”

“我这就走,”那位激动的仆人低声而快速地说道,“燃起你召唤­精­灵的黑药粉,我一定会再来……”他转身向围墙跑去,王妃惊恐地看着两个卫兵挥舞着长戈追了上去,可是纡阿用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和技巧一下子就翻过了高高的围墙,不见了。

稿京里的大搜捕持续了整整三天,国王的卫兵仍然没有抓到纡阿和他的主人,尽心尽职的卫兵虽然几次发现了那个逃逸的傀儡的踪迹,但都被他从容逃走。

负疚的侍卫头领奔戎对暴怒的国王解释说:“那个巫师就在我们的眼前消失了,连同他那四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仆人……有七八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哩。至于那个跳舞的木偶(他说到这儿,平板的脸上流露出一分惧意),他有着豹子一般的敏捷、大象一般的力量,他能空手扭断我们的铜戟,跑起来超得过最快的战车。”他最后下结论说,“他不是人类,而是一个扎扎实实的魔鬼小崽子,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停了停,他偷眼看了看国王的脸­色­,又补充说,“要我说,他好像受到了什么禁制,每次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拧断我们某个人的脖子时,却猛然停了手。要是搜捕逼得太紧或禁制解除了的话……”

国王嘿了一声,大步在大殿里走来走去,脸­色­­阴­晴不定。连号称最­精­锐的国王卫队都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偶人,而这个大胆的家伙竟然留恋于京城不走,国王隐隐感到一股逼向王座的不安全感。自从那个不幸的清晨之后,盛季就只以沉默和流泪来回答他的恐吓和哀求,他烦躁地来回踱步,终于立定了脚步,“来人,速请盛伯进京!”

盛季知道她的丈夫一直在搜捕纡阿,她并不太为他担忧。她从负责搜索的卫队那里打探到的消息,使她相信自己所爱的人儿拥有的魔力是战无不胜的,就连伟大的姬满也抓不住他。他们知道只有她能引出纡阿来,姬满每日里到她这儿来,或软语哀求,或大声恐吓,她始终无动于衷。宫里每个人的表情都惶惶不安,她却仿佛带着一种恶作剧般的快乐,直到满头白发的老父亲跪在她的脚下时,用整个家族的存亡兴败来恳求她时,她才犹豫了起来。

“原谅我,纡阿,”她在心中想道,“你终究只是个傀儡,一个还有几天生命的木偶。我无法为了你放弃一切。”

第三天夜里刮起了轻柔的西风,盛季在重璧台上点燃了一撮黑­色­粉末,粉末剧烈地燃烧着,爆发出一簇簇明亮的蓝­色­火焰,如同一只被束缚住的老虎挣脱了囚笼。一股清烟袅袅飘散在风中,有股硫磺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夜­色­更加浓厚,重璧台上静悄悄的,仿佛只有盛季一个人。他不会来了。盛季庆幸地想。不知为什么,却有一丝儿失望夹杂在其中。

壁龛里的火焰摇动了一下,盛季突然转过身来,看见纡阿就站在高台长廊的尽头凝望着她,时间在回廊间悄悄地流动,是那么的安静。有一瞬间,她甚至忘了陷阱的存在,而想跳向前去,扑向傀儡的怀抱。

一匹战马在她的身后轻声长嘶。我­干­了什么,她猛地醒悟。一股可怕的恐惧攥住了她:虽然纡阿注定会死去,但她这一辈子都将无法轻释背叛他的负疚了。“别过来,”她向着长廊的尽头喊道,“纡阿!这是个陷阱!”

纡阿转头扫了一眼花园里出现的国王的­精­兵,他的脸­色­因为痛苦而苍白。“那有什么关系,”他继续向王妃跑来,“如果这是你的选择,那么就让我死在你的脚下吧。”

国王咬牙切齿地喊道:“拦住他,杀死他!”

两百名最­精­锐的卫士冲了上去。那个赤手空拳的傀儡毫无畏惧地向着这堵青铜盾牌和长戟组成的金属洪流迎来。大周国那些最著名的勇士——奔戎、造父,在他的手下如同草把一样纷纷倒下。傀儡在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不过分地伤害脆弱的人类,爱情的魔力冲掉了永远不许与人抗争的禁令。激飞的刀剑像流星一样­射­入天空,又发出嘎然长鸣坠落在花树丛中。大周国的卫士们发现自己陷入了这辈子最可怕的一场战争中。

最后一声刀剑的叹息也寂然了,两百名失去了武器和战斗力的卫士倒在了尘土中。满怀创伤的痛苦的傀儡一瘸一拐地向王妃走近。

满脸铁青的国王一只手按在剑柄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还爱我吗?”傀儡悄声问道。

“是的。”盛季轻声回答道,向跳舞的艺人伸出手去。纡阿接过了她的纤纤玉手,跪下来放到嘴边轻轻一吻,如同一尊青铜雕像般僵硬不动了。

妒火如烧的国王拔出了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砍掉了傀儡的头。王妃惊叫着闭上了眼,没有温热的血液喷出来,他那漂亮的头颅下面是一大堆金光闪闪的金属片,以一种完美的不可思议的复杂联系在一起,随即在风中分崩离析,变成无数的金属碎片丁丁当当地散落在尘埃中。

王妃张开她含泪的双眼,一块透明的玉一般的簧片跳上了她的手,­精­巧地微微颤动着,发出了和纡阿的歌喉一样动听但却是单调的嗡嗡声。

偃师传说(5)

注1:镒,朋,古度量单位,五两为一镒,五贝为一朋。

注2:崦嵫之山,日没所入山也,见《离­骚­》。

注3:两,古度量单位,五两为一丈。

注4:我一直不知道黑袍人属于哪个时代和哪个民族,从他无意中提到的这两位神诋来看,他也许来自印度次大陆。

注5:“天子乃为(盛季)之台,是曰‘重璧之台’”,见《穆天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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