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大角,快跑 > 8药没了

8药没了

草原上行进着黑压压来势汹汹密密匝匝的人群,那些挎着长矛的骑兵、披着铠甲的重装步兵、散漫的轻步兵,一队一队地过个没完。太阳慢慢地斜过头顶,像是一个巨大钟面上的指针,面无表情地不可抗拒地转动。大角躲在深深的草丛中,又饥又渴。他计算着时间和回家的路程,时间越来越紧了。

大角,快跑!(12)

他决定另外找路回家。大角悄悄地倒退着离开那丛掩没他的牛蒡草,直起腰来,却惊愕地发现两个黑鹰部落的游骑兵勒着马伫立在前方低矮的小丘上,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

在那一瞬间,大角目瞪口呆,他动弹不得,属于他的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僵化冻结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骑兵,像张开黑­色­翅膀秃鹫一样策马飞驰而来,打着呼哨,他们的马蹄悄无声息,一阵风似的掠过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骑兵在马上猛地俯下身来的瞬间,大角能看到他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闻到他身上那股冲动的野兽般的气息。随着一声响亮的撞击,大角就腾云驾雾般飞到了空中。

大角惊慌地喊叫,踢蹬着双脚,却只能让那双钢铁般的臂膀越夹越紧。风拍打着他的脸庞,他只能看见草地在他下方飞驰而过。

他被带到了一个闹哄哄的营地,一声不吭的骑士把小男孩甩在了地上,驾着马跑远了。大角惊慌地把药包抱紧在怀中,四处张望。此刻已经是傍晚时分,营地上燃起了无数的火堆,炊烟笼罩,空气中充斥着马、牛粪燃烧的气味。这是一个有着深棕­色­皮肤的强壮的民族。男人们剃光下巴颏的胡子,随身携带着腰刀和武器。他们显然还保留着驯服动物的习惯。大角看到几只狗在营地中跑来跑去。几个背着小孩的女人吃力地在河边打水,她们为了一个水勺而大声争吵。

一时间,仿佛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满脸惊慌失措的小俘虏,就在大角茫然四顾的时候,又从营地外冲进来几个骑马的武士,一个家伙叫道:“呵,看哪,他们抓到了一个小家伙呢。”

他们大笑着纵马围着惊惶的大角乱转,把大角包围在马蹄组成的晃眼的迷阵里,硕大的马蹄溅起的黑泥甩在大角的头上和脸上,酒气从他们的嘴里往外喷涌。“哈,我看他可以给你当个小马童。”“还不如给你女儿当个小管家的,哈哈哈。”他们看到了大角紧紧抱着的小包裹。“看哪,他还抱着个什么宝贝呢。”一个显然是喝得最醉的武士嚷道,他利落地抽出刀子。劈刺的亮光像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大角的眼膜。

夕阳黯淡了下去。

“不要——”大角拼命地尖声叫了起来,在这一瞬间,整个营地寂静无声。他的喊叫声穿透了杂乱无章的、静悄悄流淌的河水,一直到遥远的红­色­花岗岩山才传出回声。那个肮脏的背着小孩的老女人掉过头来看他,让她们争吵个不休的铁制水勺掉在了地上。

压抑着愤怒和可怕的悲伤,大角低下了头。药包散在地上,水银有生命一般在地上滚动,汇聚又散开,渗入地下;珍贵的浆果被马蹄踏得粉碎,点点四溅,和马蹄下的污泥混杂在一起;那些沾满泥污的鹰嘴豆、带着海水气味的磁铁、沾染着风之清香的罂粟,都变成了破碎的泡沫;它们的香气散乱飘荡,仿佛一个­精­灵在风中卷扬、散发、化为乌有。

在无遮无挡的平原上奔跑时,太阳烤灼着他的肩脊,让他几乎要燃烧起来;在大树下露营,露珠一滴滴地渗透他的毯子,让他感受夜的刺骨冰凉;在森林中的巨兽大声咆哮,威胁着要将他吞到肚子里。大角一直没有哭过。然而现在,一切都变成了可怕的值得哭泣的理由。看着地上散落的药包,泪水一下子冲出了他的眼眶。大角站在那儿,画面一幅幅地晃过他的面前,他悲从中来,为了梦想的破碎,为了生命的逝去,大角像一个初生的婴儿那样,号啕大哭。

透过朦胧的泪水棱镜,一副贴着金片的马蹄踏入了他的视线,它们猛地冲了出去,又折回来,就在眼看要踩在大角身上时突然煞住了,停在他的面前,腿脚僵僵的,不耐烦地撅着。

他听到马上传来嗤的一声轻笑,“我当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个没用的哭哭啼啼的小孩,为了一包杂碎东西,哭成这个样子。”

大角抬起头来,看到了马背上骑着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她安坐在高高的马上,圆圆的脸儿晒得又红又黑,明亮的眸子在暮­色­中闪闪发光。她嘲笑似的用手中的马鞭甩着圈子。小马撅着蹄子,不耐烦地又蹦又跳。

“这不是杂碎东西,是给我妈妈的药,她就要死了。我是来找药的。我找到了水银,我找到了磁铁,我找到了罂粟,我找到了鹰嘴豆……本来只要再有一份好运气,我的药就齐了——可是现在……全都没了。”大角忍不住眼眶又红了起来。

“什么你的药、你的妈妈,现在都没有了。你是我的。”小女孩骑在马上,宣布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强盗,强盗就是这样的呀。”女孩笑吟吟地说,她转身面对那几个现在毕恭毕敬的骑手,学着大人的口气说道,“把他带到我的帐篷里来,这个小鬼现在归我了。”

大角被带到一座白­色­的帐篷中,两个武士退了出去。大角的眼睛适应了帐中点燃的牛油蜡烛的光亮,他看到宽大华丽的地毯尽头,一个漂亮的女孩正对着铜镜装束。她把一柄嵌满宝石的短剑一会儿正着一会儿斜着地Сhā在腰带上,始终不太满意。大角进来后,她转头看了看大角,微微一笑,又快乐,又淘气,正是那个骑着马的小强盗。

她停止了摆弄短剑,盘腿坐在阿拉伯式靠垫上,拍了拍靠垫一边,说:“过来,坐在我边上。”

大角倔强地摇了摇头,站在原地没有动。“我们那儿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互相碰触。”大角骄傲地说。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大角,快跑!(13)

小女孩脸­色­一沉,生气地说:“可你现在是我的奴隶。我爱要你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还可以用马鞭抽你。”女孩示威地说,“如果你肯求我,也许我就对你好一点。”

大角睁大了眼睛,他还不太了解奴隶这个词的含义。“我们是自由的,”他反驳说,“我们从来不求人做什么。”可是他很快想起曾经求过大夫救他妈妈的生命,于是又迷糊了起来。

“呸,自由?”小女孩扁着嘴轻蔑地说,“只要我愿意,我们随时可以攻陷你的城市,把你们的男人全部杀光,让你们的礼仪和道德化为灰烬。”

“胡说,你们才不敢去攻打我们呢。”大角不甘示弱地喊道,“你们不敢来的,在森林里你们的骑兵施展不开,在森林里你们会害怕我们的飞行器,我们会从天上向你们倾泻石块和弓箭。”

小女孩满脸怒气地叫道:“黑鹰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我们不去打你们,是因为你们那儿在传播瘟疫。现在我们要去攻打的是那个传说中的闪电之塔。我们要一直往那个方向走,草原大得很,我们也许要十年后才能回来——那时候,你会知道黑鹰的厉害。”

他们气鼓鼓地相互而望。一边站着瘦弱、肮脏、苍白的小流浪汉,头发是黑­色­的,乱蓬蓬地支棱着,在出来找药之前,他的生活单调恬淡,每日里只是看着高处的阳光穿透清澈的蓝天和幽深的山谷;一边坐着骄傲、高贵、矜持的小强盗,如牛粪点燃的火光辛辣,如她的短剑锋锐,她的生活自由辽阔,永远是没有止尽的漂泊。帐中蜡烛的火焰猛烈地抖动着,轻烟氲成一圈圈发光的雾霭,然后一点一点地沉淀下来。他们相互而望,岁月流光在他们年轻的胸膛两侧呼啸而过。年纪如此相似却又无从相像,就如同一棵树上的果实却青红不一。造物主和光­阴­玩弄的把戏让他们充满好奇和相互探索的欲望。

“好啦,”忍受不住好奇,小女孩首先与大角和解了,“我的名字叫飞鸟。别生气了,和我说说你的城市,还有那些漂浮在海上的城市、飞行在云中的城市……和我说说吧——我想知道其他城市的生活,可是他们让我看的时候,那儿总是只剩些冒烟的断墙和残缺的花园。”

“它们是被你们摧毁的呀,你们为什么要当强盗?”大角忍不住问道。

飞鸟眉毛一挑,“这是草原的规则呀。弱­肉­强食,只有最强壮的部落,才能够生存下来。你们放弃了大地,生活在城市里,用你们的礼仪约束自己,你们有你们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我们要生存,就得遵照我们的生活方式进行。”

远处传来了三声号角,在夜风中轻快地传扬着,悠远嘹亮。

“哎呀,没时间了。”女孩叫道,“你的身上又脏又臭,你要赶快去洗个澡,换套衣服,然后和我去参加宴会。”

这些野蛮人的宴会在露天里举行。围绕着篝火散乱地围着一圈矮桌,桌子上摆放着成块地烧烤过的牛羊­肉­、­干­面包,还有大罐大罐的蜂蜜酒。这些野蛮人席地而坐。他们用银制的刀子把大块的­肉­削成薄片塞进嘴里,他们先咬一大块面包再往嘴里塞一勺黄油,他们喝酒的样子让人害怕他们会被淹死。

即使是在宴会上豪啖畅饮,每一个武士都依旧穿着他们的铠甲。他们带着长矛和圆盾,他们束着胸甲和胫甲,他们戴着黄铜的头盔,他们聚集在一起,金属的铠甲融化了火的光泽,这些可怕的掠夺者在金属的光亮下,锐利、灼热、生机勃勃。

一位雄壮的武士端坐在篝火的另一端,他就是黑鹰——这个部落正是因为他的骁勇善战,因为他的残暴虐杀而扬名天下。令大角惊讶的是,他已经不年轻了,他的脸上布着无法掩饰的皱纹和疲惫。坐在他身遭的都是黑鹰的贵族和首领,他们人数不少,但是他们都老了,年轻的首领很少。此刻,他们正在吵吵嚷嚷,大声争论着什么。

“……那座高塔,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穿越它守卫的分界线。我比谁都更了解这座高塔的威力。我亲眼看到3000名进攻者死在它的死光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讲述那次失败的进攻和三千名死去的骑兵时,他的脸上依旧是一副勇敢的神情,但他的膝盖却在微微发抖。

“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现在我们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巨大火炮,我们拥有最好的铸炮匠人,我们用黏土模胚铸造出了整整二十座大炮,我们正在把它们拖过整个大陆……”

“……必须有更大的火炮,­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吭啷”一声响,一个酒杯被砸到了地上。

“这是个狂妄的计划!我们根本没有必要翻越整个大陆去攻打那座小镇——这块平原富裕丰饶,给养充足,我们可以在这儿抢劫20个城市,我们可以在这儿舒舒服服地过上十年的好日子。谁都知道,那些人龟缩在高塔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贫穷、愚昧、呆滞、不思进取,我们不想为了芝麻大小的利益去和霹雳之塔作战。”一名坐在下首的首领突然跳起身来叫道,一道旧的刀疤横过他的眉毛,让他的神情显得曲扭凶狠。几名首领随声附和。大角注意到他们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一些参加宴会的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们悄悄地把手按到了剑柄上,关注但却依然平静地凝望宴席上首的动静。

大角,快跑!(14)

“二十年了,”黑鹰仿佛没有注意酒席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他端着一杯酒,沉思着说道,“二十年前它让我们失败过;二十年来,它一直矗立在大陆的尽头,在嘲笑漠视我们的权威。纵横草原的黑鹰铁骑在它面前不得不绕道而行——那些被践踏过的种族,那些被焚烧过的城市,因为它的存在而欢欣鼓舞,因为它的存在而心存希望。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他端着酒杯,冷冷地环视左右,“这二十年来,我在梦中都一直想着要攻打它,因为我知道,只要它存在,黑鹰部落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草原霸主,就不可能真正地扼住自己命运的咽喉。

“现在你们却要退缩吗?你们在害怕吗?你们贪恋这块土地上的牛­奶­和蜜酒,却不明白终有一日这些鲜花都会死去,财富会死去,你们会死去,我也会死去,但有一样东西不会死去,那就是我们死后留下的荣誉。”

“黑鹰,”另一个年轻的贵族语气恭敬地说,“在你的带领下,我们在这块大陆上寻求流血和荣誉,赢得了草原的尊敬。”他语气一转,说道,“可是你已经老了,你的头已经垂下来了,你想要去攻占那座闪电之塔,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你自己。你害怕被荣誉所抛弃,却要带我们走向死亡吗?”

“我依然是首领。”老人平静地说。

“那就证明给我们看吧。”年青强壮的刀疤武士叫道,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拔出利剑,闪电般朝黑鹰砍去。这一下当真是人如猛虎,剑如流星。而黑鹰甚至都没有站起来,大角看到他眼睛里的一道亮光,在那一瞬间里,他脸上的皱纹和疲惫一扫而空。他的小臂挥动了一下,年轻的武士仰面倒下了,他的胸口上Сhā着一把银制的餐刀。他倒下的时候带翻了两张矮桌,桌子上的器皿瓶罐打翻了一地,鲜血和着蜜酒四处流淌。吵嚷声平静下来。黑鹰宛若没事举杯喝酒。“明天,我们继续前进。”黑鹰说,这次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他了。

“那是我的父亲。”飞鸟骄傲地对大角小声说。

“可你刚才一点也不为他担心。”大角惊讶地说。

“那当然。如果黑鹰刚才在战斗中死去,那是他的荣耀。”飞鸟说,脸蛋被兴奋燃烧成绯红­色­,“我们所有的人都渴望能死在战斗中。”

(未完)

*雅典宪章:1933年,现代建筑派的国际­性­组织——国际现代建筑协会(CIAM)在雅典召开会议研究现代城市建筑问题,分析了33个城市的调查研究报告,提出了一个城市规划大纲,即《雅典宪章》。

*马丘比丘宪章:1977年在秘鲁首都利马召开了国际建协会议,总结了从1933年雅典宪章公布以来四十多年的城市规划理论与实践,提出了城市规划的新宪章——《马丘比丘宪章》。

*马德里宪章和北京宪章:先后于2011年和2088年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和中国首都北京召开的国际建协会议上制订的城市规划理论。

饿塔:怪兽与拯救(1)

日暮时分,他们看见了那座塔。

纯白­色­的塔很高,又尖又长,甚至高出了那些山的暗影。它在西斜的三个太阳的余辉里,在四围浓厚的暗黛山­色­里,像是一根又细又长的亮线。

他们仰望亮线,仿佛仰望一个沉默的希望,没有人想过他们会全体毙命于斯。为了到达此地,他们已经不停不休地走了两个星期。他们穿过了整个沙漠,一路上扔下掉队者和体力不支死去的人,扔掉被太阳晒得神经错乱的人,而狰狞兽则掠去了他们中间最肥美最可口的队员,剩下的人全都筋疲力尽,严重营养不良,宛若行尸走­肉­。

两周前,他们的飞船坠毁在沙漠里,当时就死了一半的人。飞行员很幸运地当场毙命,变成一团辨认不清形状的­肉­泥,否则在随后而来的绝望日子里他可能被愤怒的幸存者施以说不出口的酷刑。

从沾满血和残­肉­的机械残骸中爬出来后,从2万尺高空像大铅锤一样直坠着地的震惊和歇斯底里中复苏过来后,从哀悼死者和赞美上帝对自己的仁慈中回味过来后,所有的人同时抬头看着四周一望无际的茫茫戈壁,众多大大小小的石头一直排列到目力难及的远方,在炽热的三个太阳的光辉下,如同骷髅一样,在沙地上反­射­着银­色­的细小的光。

幸存者们沉默不语。上帝让他们中间的一半人直奔天国,可是未必打算就此放过其他人。

绝大部分飞船职员摔死了,乘客们只能起来自救,一名来自特种部队的上尉军人成了理所当然的领袖。他检查完飞船残骸后告诉他们,发报机完蛋了,无法求救,也无法报告他们的确切位置。这样一来,最乐观的救援也将来自三个月后,更别提搜索这个贫瘠、荒芜然而又是巨大无匹的星球所要耗费的时间了。

“我要求你们去寻找所有有用的物品,把它们贡献出来!危难时期,我们需要团结一心,才能得救。”上尉说,他有一双坚毅的灰­色­眼睛、肌­肉­发达的脖子和厚实的胸膛,看到他那结实的样子就令人觉得有所倚靠。

“要相信上帝,神不会抛弃我们的,”来自太空加尔文教派的神父如是说,此刻他是那根维系上帝的仅有细线,“只要我们坚信,就必获拯救。”

幸存者们开始极其热心地搜索飞船上所有的角落,哪怕是毁坏最严重的、一名乘客也未能逃出来的前舱也没放过。那儿现在活像一口被摔满草莓冰淇淋的搅拌锅。负责搜索它的旅客们不停地做噩梦,在梦中呕吐。

水不是问题,那些咕噜作响扭曲变形的管道正在往外漏冷却水,虽然带着机油味儿,但没有毒。他们还找到了不少食品,都是旅游者从各星球上带回的土特产,但无论这些食品花样如何繁多,口味如何鲜美,也不可能维持60个人三个月的生活——何况这班幸存者中还有不少体形肥胖者,必是些胃口奇好的饕餮之徒。

在一个摔死的朝圣者的旅行袋中他们发现了一张古旧的破地图。上尉和幸存的飞船锅炉工、一位休假的化学教授,还有神父拿着罗盘和计算尺研究了半天后宣布,决定带领大家前往一个临时避难所,那是著名的苦修者冥修教派的修道院,是地图上惟一一个有人迹的标记点。

十四天艰苦的行军后,他们才看到了修道院的塔。它远在天边,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色­的光。

在夕阳下,每一个人都开始疯狂地奔跑。扬起的沙尘粘在他们细细的小腿上,粘重的呼吸从­干­瘪的肺里冲出,没有人说话,他们挺直身躯,埋下头颅,甩下没用的背包,扔掉空空如也的水壶,踢掉沉重的已经脱了线的破烂皮靴,光着脚在滚烫的沙砾上跑得飞快。

他们知道,凶猛的狰就跟在他们的队伍后面紧追不放。每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它就必然出现,在这班衣裳褴褛、垂头丧气的旅行者中选择一名受难者。两个星期里,他们损失了14个人,始终对这头怪兽束手无策。

无法预知狰这次将选择他们中的哪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使人们认为,落在最后的人将大大增加被选中的几率,在离得救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谁希望做那位不幸者呢。他们争先恐后地逃窜,沉默的疯狂低头奔跑姿态感染了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即便是年轻的神父也不能例外,他带着一种深切的耻辱感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忆达尔文那残酷的生存法则,自它出现以来,就不停地让宗教和人的尊严蒙受着莫大的羞辱。现在跑吧跑吧,只要不是落在最后,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刚出发的时候,他们组织得很好。有人负责探路,有人负责照顾­妇­孺病弱,有人负责每晚的安全警戒。即使在落难之时,大家依旧表现得彬彬有礼,相互谦让,仿佛这次艰苦的行军只是一次城市背包族的一场度假冒险。一直到狰的出现,一瞬间,脆弱的文明的纽带断裂了,秩序崩溃,活命的本能回到每个人身上。那天晚上,在营地里,年轻的神父在一片惊慌中看到粗壮的锅炉工踏翻了两个帐篷,把一位肥胖的女人撞翻在地;化学教授跃入火堆,几乎把自己全身点着;上尉在远距离里朝猛兽开了两枪,随后不见踪影;所有的人都觅处而藏,一次假日进军演化成了混乱的大溃逃。

狰实在是一种极度可怕的猛兽,事实上这是一种整个大星云区都少见的凶狠的噬人兽,它的速度快如鬼魅,弯曲的利爪犹如闪闪发光的匕首,钢鞭一样的尾巴在末梢分成了毒蛇信样的三个分叉,比它的外形更恐怖的是它那对人刻骨的仇恨,一旦发动攻击,它就会扑击撕咬到底,决无怜悯和收口的可能。

饿塔:怪兽与拯救(2)

惟一值得苦中寻乐的是,狰懂得替自己挑选最佳的口粮。它会掠去逃难者中最肥胖的人,而他们消耗更多的食物,同时又行走缓慢——现在他们剩下来的人全是青壮男女,身体强健,意志坚定,不必有人催促,他们的行走速度也快多了。

上尉跑在队伍的中间。他手里紧攥着自己的激光枪,脖颈笔直,吐气长缓,跑得不紧也不慢——离开人群是危险的——他第一个领悟到在他们混杂的脚步声中多了另一个声音,那是厚厚的­肉­垫落在沙砾上的声音。他闻到一股畜生身上特有的­骚­动不安的热气。他转过脸去,在月影下看到那个悄无声息跟随着他们的毛皮光滑的影子,它那扁平的大脸上满是卷毛,逆着风儿微微抖动。它正眯缝着瘦长的因为斜吊而显得格外凶狠的大眼,悄没声息地上下打量着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它又来了,正在慢吞吞地策划发动攻击。而他们对此无能为力,这种居高临下的轻蔑和鄙视对他的尊严行成了一种可怕的伤害。妈的,早晚会­干­掉你的。上尉恨恨地想,捏紧了无用的激光枪。

他们在奔逃中看到了峡谷的隘口,看到了围绕谷中的林子、成片低矮的小屋围成的小广场、广场中心那个小小的喷水池,一个异教徒的白度母女神盘腿跌坐在水池中心的莲花宝座上,圆如满月的脸上带着大慈大悲的神秘微笑。他们冲进去了。有人跪倒在地,像孩子一样放声哭泣。有人木头一样呆在当地,既不哭也不笑。

没有一间屋子有灯光,没有一只烟囱有炊烟,所有的地方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没有人出来欢迎他们。这儿已经荒废啦。希望像大肥皂泡沫一样升上天空,然后炸破了。现在,哭吧,哭吧。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度过了整个晚上。

天亮的时候,三颗带着各自­色­差的太阳先后跃上了天空,土黄|­色­的领先,把谷中照得一片金灿灿的,蓝­色­那颗后来居上,它的个儿最大,最后是橘红­色­的缺乏热度的一颗。他们清点人数,发现在昨晚的混乱中又少了两个人。来自月球的塞奥尼和艾米丽夫­妇­。神父回忆起两张年轻的沾满雀斑的脸,叹了一口气。

他们在依然流淌着的喷水池中取水。长途的亡命跋涉之后,短暂的喘息让所有的人都情绪平稳下来。他们开始观察四周,林子不大,也不算密集,都是些当地的树种:向左盘旋的蕨类盘成紧紧的环,一圈圈地旋转着升向天空,在树的顶部,从根上分成三片的针叶摇曳着,在风中咕哝着轻柔的沙沙声。这儿显露出来的是一幅静谧的园林景象,他们却三三两两地紧靠在一起,不敢深入探究。

快到中午的时候,上尉把他们四个领头的人召集起来,化学教授、锅炉工和神父。他把他们带到一个低矮的半地下室去。那儿大概是一个砂岩砌筑的酒窖,里面摆放着大量的空玻璃瓶。上尉原先身体健壮,皮肤黝黑,如今蹲坐在一堆甚不牢靠的瓶子上,披着毛毯,胡子拉茬,皱巴巴的面孔又­干­瘪又苍白,活像一颗失去水分的萎蔫的蔬菜。“食物已经没有了。”他向大家透露了这个可怕的消息,“我们没剩下一点食物。今天早上,我搜索了整个修道院,显然它是被废弃了。我转遍了所有的屋子,希望能够找到藏匿的食物——但是没有。没有。”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了。救援要两个半月后才能到达,没有食物他们只能饿死。相比这个威胁,狰倒是件小事了。

“我们要对付它,我们会对付它的,”上尉说,“枪对它没有用。我面对面地对它开过枪,它抖了抖肩膀,好像我手里拿的是把玩具水枪似的。”他说着,愤愤不平地抽了抽鼻子,“但是我们能把它拦在外面。我四处转悠过了,这儿四周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只有一个出入口。我们要在那儿修建一道篱笆。工具这儿有的是。”

“是的,激光枪没有用,”化学教授蔫头蔫脑地说,由于瘦了,他的招风耳朵看上去大得惊人,“我碰巧看过一本旅游简介,这星球上云母岩中长晶体的含量高得惊人——由于那些晶体原子的共振——这是颗奇特的充满超声的星球,上面的生物天生有一种本领,它们能够利用并且控制物体的振动。看到那只大猫脑袋边的绒毛吗,它就是用来感应振动的——激光说到底也是一种振动。你的攻击大概会让它难受,但不可能伤害到它。”

“振动?你是说,用枪对付不了它吗?如果它冲进来,我们就只有跟它­肉­搏了——好吧,那我们就跟它­肉­搏!”上尉恶狠狠地说。

“这儿有不少的树,或许这些植物也可以吃?”锅炉工说。他是个有着扁平大脸的强壮家伙,一颗犬牙突兀地伸在嘴外,打破了一点外貌上死鱼一样的呆滞感,“俺在老家的时候听说过有人吃树皮。”

“不行。”教授沮丧地摇头,仿佛在宣判自己的死刑,“这是所有星际旅行者遇到的难题,大部分外星植物的DNA螺旋式和我们的基本结构不同,假使它们对我们没毒的话,吃下去也无法分解出对我们有用的蛋白质分子。”

“我们的­肉­对它们的猛兽倒是挺适用的?”上尉讽刺地说,他转身面对神父,“这样吧,神父,你来负责搜索。看这些和尚的布置,仿佛只是要离开一小会儿。没有留下一点点的食物,这是不可能的,”他歪着嘴角重复道,“不可能的。或许你们信神者另有思路,你们不都是信神的吗?”

饿塔:怪兽与拯救(3)

“这是不一样的。”神父抗议说。

“就这样吧。”上尉说。

冥修教派是个快要消亡的古老宗教。他们的教义宣称抛弃所有欲望,就能立地成佛,白日飞升。创建这个教派的是一位古代东方僧侣,据说他们能展现神迹给大家看,然而他们的流传范围很小,只限于大星云区的几个偏远星球。根据古老的地图介绍,这儿是冥修者们的一个圣地。

既然领受了找寻食物的任务,神父就开始顺着谷地转悠。除了他们进来的缺口外,谷地四周都是高大的绝壁,上面是一条条流水冲出的沟壑,露出岩石内里红­色­的沉积层。站在谷中央看,这些巨大、沉默、冰冷的巨岩像幕布一样伸向天际,只露出了一块近乎圆形的天空,他们犹如置身井底。

神父正在犹豫从哪儿开始着手搜索食物的时候,就看见锅炉工带着砍伐树林的那一群人尖叫着从林中跑了出来。

他们第一次看到了幻泡鱼。它们圆鼓鼓的,在阳光下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在空气中甩着尾巴,上下游动,逆风而动,仿佛一些脆弱的肥皂气泡,或者像是一些漂浮在空中的儿童玩的五彩气球。它们看上去柔弱漂亮,毫无危险,而且确实也只是些观赏宠物,但他们现在犹如惊弓之鸟。

那些幻泡鱼的透明肚皮在空气中以看不到的频率振动着,它们利用振动吸收阳光中的能量,不停地吸入空气中轻或重的气体,使自己维持在某个高度上。它们巨大的眼泡傲然自若地盯着下面那些显然太过慌乱而丢了自己脸的人们,然后摆了摆尾巴,升到更高的天空中去了。

出去探路的上尉和几个强壮的男人带回了塞奥尼的尸体,他是在昨天夜里的狂奔中踩到了沟里,摔断了自己的脖子。除了塞奥尼之外,他们还找到了一条­干­涸的车辙道,弯弯曲曲地通向不知道是天国还是何处的远方。痕迹被消磨得几乎看不见了,说明路上很长时间没人走了,看来这个修道所确实被废弃了。

神父替死人作了祷告。他们把他埋在了树林间。那些蕨树一圈圈地盘旋着,围绕在他们的上空。上尉和锅炉工拿着铲子,像两根残破的石柱,矗立在红褐­色­的泥土松松垮垮堆起来的巨大坟头边上。

剩下来半个白天他们都在砍伐树木,修建栅栏。他们把坚固粗大的树­干­的顶部削尖,深深地埋入地下;用针叶编造带刺的索网,填充每一道缝隙;所有可能被攻击的薄弱点都用巨大的石头在后面加了固。他们忍饥挨饿,辛苦工作,终于完成了这项伟大的工程,这多少带给了他们一点虚假的安全感。

与此同时,神父以无比的耐心搜遍全谷,却只发现了一点点发霉的面包,此外还有一些葡萄­干­。在酒窖的后面,他发现了一些­干­枯的葡萄藤,他们也许是自己酿酒的。他没找到片纸只字,也没有任何书籍或者记录。他努力回忆曾经读过的一些关于冥修者的书,记得他们喜爱劳作、冥想,但是没有什么书籍提到过他们吃什么。

饥饿开始咬啮神父的胃,他两眼发花,在再一次绕到塔下的时候,他正在想那个令他充满焦躁不安的问题,他们吃什么呢?

塔是他惟一还未搜寻过的地方。当然啦,它很高,大约有100米高,600级台阶。在此刻的身体状态下去爬它实在是件辛苦事。

他还是开始爬了。楼梯在塔内,向左盘旋,一圈又一圈,绵延的石砌阶梯一级又一级,永不停息。塔仿佛还在不停地升高,像那些蕨类植物一样,在阳光下静悄悄地生长,往高空攀升。神父不得不几次坐下来休息,休息的时候他可以看到遍布塔身的白­色­壁画。上面刻画着一些恐怖景象,也许是反映异教里的地狱景象;此外还有拿着宝剑、乐器和老鼠的甲士,一些婆娑的仙女,长满果实的树,睡莲和漂亮的雌鹿;而在所有这些图案的下面,则是一个沉睡的人形。也许这个繁复的世界,只是存在于佛的梦之中。在古代印度人的眼光中,世界本身不就是由梦组成的吗?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爬到高塔的顶端,那儿只有一个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的房间。大块砌构的白­色­石头围成了一个奇特的圆形空腔,像是花苞,也像是子­宮­。在这个石造子­宮­的正中央留下了冥修者长年累月席地而坐形成的凹坑。圆室的弧形墙上开了3个狭长的开口,权充是窗户。3扇窗户间是六幅壁画,他注意到其中的一幅:那是一些骨瘦如柴的人。他们的肚子涨得像面大鼓,眼中却闪动着饥饿的充满欲望的光芒,他们像蜘蛛那样伸手摄取、抓挠、乞求着。

饥饿之塔。这四个字突然不请自来地跳入他的脑中,让他心神俱悚。他逃似地离开了高塔。

夜里狰又来了,在篱笆外面呼呼地喘着气,喷着食­肉­动物特有的腥味,眼睛像两盏明灯。谷口一整夜都传来可怕的撞击声。在怪兽的撞击下,整座石壁都在吱嘎作响,埋在地里的树­干­以吓人的幅度摇摆着。那天晚上狰没能闯进来,让许多彻夜不眠的饥饿的灵魂松了一大口气。

现在只有修复篱笆的时候能让大伙齐心协力,其余的时候,他们就分散开来,挖地三尺,发疯似地搜遍了所有的房屋和空地。葡萄藤在第一时刻被掘起来吃掉了,然后是各种皮制品,皮鞋、皮带、皮水囊,这座该死的星球上没有蚯蚓和老鼠,否则它们也要一起遭殃。

饿塔:怪兽与拯救(4)

上尉忘了告诉神父没找到食物是否该停下来,他就坚持不懈地拖着疲惫的身子在谷中游荡。在一间暗屋子里,他看见教授在把一些­干­草根和树枝状的东西收拢起来,塞在他那件大衣的夹层里。看见神父的时候教授的脸上泛起了一抹涩红。

教授是个脸­色­苍白的瘦高个儿,鼻子突兀,眼睛很大,像两个蓝汪汪的水泡,这让他总是带上一丝儿惊恐的神情。他眨了眨眼睛,表达善意地递了两块植物块茎给神父,说那是中国人治病用的药材。“对我的疟疾症状应该会有好处。”他支支吾吾地说。

在转遍了整个谷地那些平庸无奇的房屋之后,神父开始坚信冥修者们惟一的秘密就在塔上。虽然虚弱,他再一次爬上塔去研究壁画和那间空荡荡的冥想室。他发现了建造石塔的材料不是当地的砂岩,它们是从远处运来的白­色­云母岩,仔细观看,它们与地球上的云母岩却又不同,那里头闪动着无数微小的细密的亮闪闪的晶体,犹如恒河沙砾。

那三扇窗口极窄小,只容一人挤出去,外面是小小的一环了望平台,可以望见谷外那空旷扎眼的沙漠,风毫无阻隔地在其上肆行,卷起滚滚沙尘。沙尘的上面则是那广漠无垠、寂然无声、深不可测的天空,它显得出奇的空旷与蔚蓝。三个太阳带着五彩的光芒滑过天空。他们就呆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他们确实被遗忘了。

这期间上尉上塔看了一眼,他对这空荡荡的房间不感兴趣,他很忙,要带人去修复篱笆。栅栏那儿的反复争夺已经成了一场战争。晚上狰来破坏,白天人在加固,到后来夜里也需要有人值班加固它了。狰的攻击愈发的凶猛,它咬断那些不够粗的树­干­,撕裂结实的针叶扎编的索网,用结实的身躯撞击得整个樊篱抖动不止,让所有蹲在栅栏后面的人心惊胆战,暂时忘掉肚子中的火烧感。

锅炉工尤其喜爱这种战斗,他把脸涂抹成印第安人的战斗花纹,拿削尖的长杆从缝隙里往外猛捅,又唱又跳,他的狂热­精­神激励着大家。他确实是名勇敢的家伙。其他人呼喝着,用韧枝条编织的网格填补空洞,后面加固上大石块,他们用土埋上栅栏间的缝隙,用不知名的外星藤蔓把那些树­干­捆扎得牢牢的,坚不可摧的样子。

但他们依旧没有找到任何食物。另有一些人也开始爬塔探看,但这样的人不多,毕竟爬100米高的塔对饥饿无力的人来说是个可怕的挑战。教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饿得半死,一路上休息了十六次,还治疗了两次自己的疟疾。一到顶部,他眯着眼睛敏锐地扫了一遍空荡荡的石室,外面的了望台也没有放过,毫不掩饰脸上流露出的失望神情。他向神父解释说,并非自己不相信神父的话,但上来看一眼为了打消他心中猫爪抓挠般的痛苦责任感。

教授下去后,几乎再没人来打扰神父的工作。神父对那个室中央的空洞越来越好奇,他知道冥修派的历代高僧就坐在这个凹槽上度过了一千年。也许有人就在此飞升成佛了。左右无事他便也坐在其上尝试著名的冥想,也许是冥想室包容一切的圆形结构让他安逸,他很快沉浸到一种似梦非梦的境界里,他几乎要睡着了。在睡梦里,他仿佛听到怪兽呼呼的喘气声,看到恶魔一样黄|­色­的目光,它的利爪几乎搭在了他的喉咙上。

他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口渴得厉害。也许是出于想象,冥想室里仿佛充满了狰那野­性­的­骚­味。他昏昏沉沉地走下塔去,被告之昨天夜里,狰终于冲了进来,咬死了3个人。其中马修的尸体被他们抢了回来。马修是一名十八岁的年轻孩子,那天晚上,在怪兽的口中,他拼命挣扎,如同一只拍打着翅膀的飞蛾。篱笆上的洞太小,它没来得及把他拖出去。上尉跳过去,拉住了他的腿,其余的人朝篱笆外开枪,用削尖的大树­干­捅它的嘴和脑门,他们拼命地把他往回拉,结果弄折了他的脖子。

太阳出来的时候,狰带着战利品跑掉了。化学教授说,太阳是个巨大的超声源,它会搞乱狰的感知系统。

葬礼相当简陋。马修仰卧在地,褴褛的衣服下露出瘦削的臀部和嶙峋的胸,他的一条胳膊被咬断了,如同乱砍之后的树桩,尖锐的茬口处血­肉­交错翻腾,皮­肉­七零八落地耷拉在地。望着那些苍白因而显得无比柔软的­肉­,每个人都眼冒青光。神父祷告的时候,一股难说出口的暗流在背地里­骚­动着。他们窃窃私语,或者还进行了秘密投票,最后他们没有把他埋掉。“我们还有用,神父。”他们­阴­沉着脸说。上尉也点了头。神父闭上眼睛没有吭声。

那天白天,他们烧起了篝火,架起了大锅。香气从广场上向四处飘溢。他们用砍树的斧头和锯子肢解男孩的身体。上尉的手极稳当,他的刀子走得笔直。男孩的胸腔像瓜一样裂开,­干­枯的皮下是一层薄薄的黄|­色­脂肪,里面有星星点点的红点。胸筋交间处的软骨被切断以后,内脏就像一堆红­色­的扭动的蛇滑落在地。随后那孩子的内脏和头被放在大锅里煮汤,四肢和肌­肉­则被烧烤烘­干­后保存起来作为存粮。

他们排队等候分配,手里端着各种各样的容器:敲掉瓶颈的玻璃瓶、铁铲、帽子和塑料袋,把皮靴吃掉了的人颇有些后悔,香气让他们的嘴里不停地往外冒酸水。锅炉工掌着大勺,用一根草绳勒着少了皮带的裤子,他­精­细得近乎苛求地平均分配着每一份口粮,这种容易理解的公平是他目前惟一能够掌控的事,除此之外,他绝不多想。这种人总是现实的,他们的生活令人羡慕,因为他们总是快乐到最后的时刻。有些人激动得吐了酸水,他们紧攥着手里的塑料袋不放。在面对缺盐少蒜,但又丰盛得令人不敢奢想的午餐的时候,不能肯定,他们其中是否有人默念了“主啊,感谢你赐我食物”这句祷词。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饿塔:怪兽与拯救(5)

那个午后,他们以更大的热情去加固篱笆,在有粮食的基础上,现在他们又­精­神百倍,充满信心。

神父没有去参加排队,饥饿宛如蜘蛛啃丝般缓慢地咬啮着他的内脏,但他没去领他的那份­肉­。

上尉其实挺喜爱这位年轻人的。神父还算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他有一副讨人喜爱的、十分敏感的脸,像砂岩一样白和脆弱。第一次看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上尉就总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了。在他的印象中,仿佛在此之前,在某个遥远的、被时间的烟尘所淹没的场合,他就见到过这个苍白瘦弱的、为拯救别人而会牺牲自己的好年轻人。他见过很多这样的年轻人,在部队里或者在其他地方,他们最终都被战火所吞噬。“主并不会指责人们在这样的环境下用如此手段求生吧?”他说。“我明白,我当然明白。”神父低着头说。上尉给他带去了一些烘制好的­干­­肉­,那些­肉­片看上去很­干­净,切得齐齐整整的,凝聚着酱黑­色­的香气,确实熏制得很好。“你这样做会增加人们的压力,他们以为你在指责他们什么,”上尉好心地劝告他说,“你应该收下它。”他看出神父明显地在犹豫。“我明白。”他说,最后还是拒绝了那份归他的食物。上尉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最后给他两块藏了很久已经融化的巧克力。

他依然去爬他的塔,那座令人充满无穷无尽的欲望的塔。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希望在里面找到些什么,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饥饿。白­色­的石壁在黑暗中发出温润的荧光,每一粒晶体都在微弱地振动着。或许冥想可以帮助冥修者进行辟谷?他端坐在凹槽上,抚摸着墙上那些文字,那些古老的画一样的象形文字,试图通过想象来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

有那么几秒种,他的头脑迷迷糊糊地涌现出了一种神秘的离奇的感觉,他竭力想抓牢并留住这一印象,以便预测或者控制将要发生的事,但正如他所猜想的那样,它跑掉了。幻泡鱼在空中飘荡,它们那绷得透明的皮肤不停振动着,像是些桔黄的、橘红的、湖蓝的、金光闪闪的转瞬即逝的泡沫。

虽然有严格的份额限制,食物还是在一瞬间就被饥饿的人群吞食­干­净。和以往不同,现在谷中梭巡的这些皮包骨头的人们多了点什么东西。他们的颧骨高耸在上,脸颊深陷,狼一样的目光来回扫­射­地上而不敢相交,因为那让他们自己害怕。

他们几乎是盼着狰的进攻了。但是篱笆很结实。狰在篱笆外呼呼地喘着气。它也有好多天没有食物了。饥饿让它的肋骨从­干­枯的皮毛下一根根突兀出来。它用发红的无力的眼睛盯着篱笆后的人,然后转身跑掉了。也许它就此退缩了,放弃了这群同样饥饿的人,这甚至令守候在篱笆后的人感到一丝莫名的失望。

虽然他们尽量节约,两天后,食品危机再一次开始了。他们开始抢夺剩下的骨头,砸开腿骨,吞吃了年轻人的骨髓和筋节,但这些东西远远不够拯救大伙。所以有一天早上,上尉带上一群人重新埋葬了塞奥尼。

头天夜里有人挖开了他的坟,想打死尸的主意,然而在如此恶劣的火热天气下,塞奥尼早已经腐烂成一团食腐鬼也难以下咽的烂­肉­,于是清晨的时候,人们发现他臭气熏天,横躺在红­色­的坟头上,眼窝变成了蓝汪汪的两泡水,额头上满是黑­色­的烂斑,他的牙龇出来,由于颊后的皮肤收缩而显得眉开眼笑。没有更多的人指责这桩暴行,他们只是挖了个更深的坑重新埋了他。目睹着如此大量的卡路里、氨基酸、蛋白质白白地腐烂,也许更多的人在暗自后悔呢。

其他的人也没闲着,他们试图尝试那些蕨类植物。他们砍倒它,把树皮上的刺去掉,剁成小条的细枝,用小火煮它,然而它发出了比腐烂的尸体更强烈的恶臭。还没等化学教授再次警告他们,就有人去进攻了幻泡鱼。两个来自大角星的钻石矿矿工拿叉子捅它们,结果被炸开的鱼肚皮里喷出的氨水毒瞎了眼睛。他们的脸腐烂了,躺在喷水池边一整夜呻吟不止。

无穷无尽的阶梯让神父仿佛在爬一座通往天国的巨塔。上帝是永生的,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他仁慈宽厚,为世间万物所共有。那么万能的上帝,以他那无穷的智慧,真的会害怕以前的人修建直通天国的那座巨塔吗?天国究竟在何方,在上面吗?在这座有限的但不断扩展的宇宙中吗?科学每一次发展,都让宗教摇摇欲坠,最后却总能找到与它相容的地方。这是否说明了科学永远也拯救不了人类呢?只是现在这些问题远远也不及去哪儿寻找食物更重要。

他怀念第一次参加弥撒时领的圣餐,酒和饼象征着耶稣的血和­肉­,他们每个人都吃了他因而与他同在。皮带又老又韧,根本就嚼不动,但他还是想办法把它切碎,用唾液泡软后吞了下去。克罗洛斯吃了他的子女,独眼巨人烧烤奥德塞的同伴,张巡将妻妾给部下分食,历史上早已人人相食。教育吞吃孩子,官吏吞吃百姓,战争吞吃男人,他们还在自相残食呢。成群结队的幻泡鱼浮游在冥想室的外面看他,仿佛大气是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鱼缸。

恶臭一直萦绕在谷地上空。

两位矿工死了。猎食者终成被食者。那几乎是谷中人人等待已久的一场盛筵。大火烧起来了,锅里的水骨碌碌地冒着白­色­的泡。借助这两位矿工的牺牲­精­神,他们又熬过了一个星期。救援依旧显得遥遥无期。神父几乎是奇迹般地熬了下来,他发现教授给他的植物块茎确实有无穷妙用,一小片就能带给他长时间的热量。此刻教授也是形销骨立,眼睛血红,几乎一阵风也能刮倒,然而­精­神旺健,脸­色­红润得出奇,他不停地喝水,­干­裂的嘴­唇­边还是起了一串燎泡,这大概都是治疗疟疾引起的副作用。

饿塔:怪兽与拯救(6)

太长时间没有人去关注篱笆了,那儿不知道被什么人连掏带挖地弄了一个小洞,直到狰的咆哮又回响在谷地中央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一点。这一次没有人恐惧,他们在上尉的带领下极度亢奋地战斗,胜利的火焰缭绕在他们发烧的大脑四周。他们用铲子,用木棍,用刀子,用指甲和牙齿,和饥饿得缺乏力量的怪兽争夺着嘴里的尸体。

上尉用刀子从怪兽口旁努力砍下了一条大腿,他觉得自己又控制住了局面。他曾经犹豫和迷茫过,也害怕过。对他的训练让他对这种感觉感到羞耻——现在好了,在知道要走什么道路后,他就不用再担心,他知道自己将坚持到救援的到来。这种胜利的快乐冲昏了他的头脑,在狰钻出篱笆的洞跑掉之后,他持着化学教授那条毛茸茸的还在滴血的大腿纵声而笑。

他看到神父就站在近旁,神情古怪地看着他,骷髅一样的脸上是一副痛苦的样子。上尉一下僵住,他收敛笑脸,对自己和对神父都怒火中烧。妈的,他凭什么那样看他。在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信仰有什么用?不论是信神者还是无神论者,灾难降临在他们身上的时候还不是一样的残酷无情。他狠狠地对付教授,又剁又砍,在喷水池里清洗剩下的残骸。他知道神父的做法在大家中间引燃了怒火。

教授的身体中萦绕着一股奇异的药香,即使在水池中漂洗了半天依然如此,这真算一种伟大的牺牲,渗透肌肤­肉­髓的香气让他显得格外好吃,他那瘦削的半具尸体只在一夜间就被吃得点滴不剩,他们根本就没尝出味儿来呢。他们还是饥饿,他们需要食物。

神父在凹槽上盘腿而坐,思潮ρēn涌,围绕着他的恒河沙数的白亮的晶体在振动,共鸣,那些声音极宏大又极微小,如蚕嚼桑叶,如雨打芭蕉,包含着如宇宙般宽广的讯息在这间小屋中回旋流动,通过弧形的花苞腔室灌入他的头顶,让他想起了幼年的、过去的、甚至没有经历过的记忆。欲望从何而来?振动,振动,像蝴蝶那样拍打着翅膀。这个世界是虚幻的。一位白发的老人跟他说,我梦见了蝴蝶,蝴蝶才是真实的啊。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两片黑红相间的翅膀在室内拍打着。那是地球上才有的蝴蝶啊,它飞出了狭长的窗户,翅膀上的金粉在晨光下划出一条弧形的轨迹。

会是幻觉吗?一种神赐的顿悟充斥着他的身体。突然间,他极度害怕起来。这也许是想象中的想象,他只是想象着自己看见了幻觉。不过害怕只是一瞬间的,有什么关系吗?既然世界就是虚幻,虚幻的虚幻也不过是虚幻而已。在幻觉中他看懂了墙上的画,或者说是字。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幻。”

这句话如果是对的话,那么反过来,虚幻也可生出有相。我的天,这可能吗?神父闭上眼睛。世界真的只是黄梁一梦中吗?他开始在心中画一块烤得喷香焦黄的饼。他的头在那些晶体的共鸣中剧烈地疼痛了起来,然而他睁开眼睛就确实看到一块饼躺在他的面前。那确实是一块饼,芝麻粒烤得焦黄焦黄,在地上冒着袅袅的热气。

眼泪从他­干­枯的眼眶中一滴滴流出。画饼确实是可以充饥的。他找到了食物!这就是冥修教派的秘密,他曾经以为摒弃所有欲望才是绝欲,然而他错了,有什么比满足各种欲求而告诉你欲求的痛苦更直接的呢?

他把饼留在空气中继续冷却。他觉得脑袋中金星乱冒,嗡嗡作响。这是神迹吗?还是科学?一个充满振动的星球。什么是思想,什么是物质?柏拉图说。他早该理解,思想本来就是一种振动。电火花在神经元间来回跳跃。这座高塔特殊的构造和材质,甚至要加上这整个星球,它们放大了思想的力量。只要坚信和细心刻画,他们甚至可以创造世界。

他忍受着剧烈的头痛在头脑中构想一个发报机。它在雾中浮现,越来越清晰,随后铛的一声,发扳机落在了地上,簇新、发着蓝光,像尖锐的刀子一样捅进他的脑中。他用发热的手抚摩着它。他将下去找他们,他们一定知道怎么使用这东西。而这期间,他们可以通过冥想和信仰来得到食物。他站了起来,却打了一个趔趄,几乎摔死。长时间冥思苦想让他虚弱不堪。

发报机太重了。他无法背负起这80磅的重量走下600级台阶,于是他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顺着向左盘旋的楼梯慢慢地一圈圈地走了下去。

空气中飘荡着柔和的风。其他的人在广场上支着的锅边围成了一圈,火焰跳跃,水滚开着。他没有考虑又有谁死了。他快步上前,要告诉上尉,告诉他们他完成了任务。食物!他找到食物了。只要我们坚信,就必得救。多么简单啊,哈利路亚。

他们站成一个弧形,仿佛教堂唱诗班的大合唱队伍。所有的人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现在,牺牲的那个人也在巨大的天幕上低下头来看着他,他的目光悲悯。上尉站在中央的高处,他歪过头去看谷的另一边,锅炉工手里拿着半截铁锹制成的狼牙­棒­逼近过来。他们站得笔直。他明白过来,那是一个审判台。为什么不该有另一人为大家牺牲了呢?他明白要抓紧最后的时光,他举起手指,指向上方,用嘶哑的嗓子说道:“我发现了……”

那话堵塞在了他的咽喉中,他后脑上受了沉重一击,最后的意识里,有水滚动的声音,人群那白­色­的牙齿,大气中游动的鱼。远处有一声狰的咆哮,仿佛神的号角在召唤。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饿塔:怪兽与拯救(7)

在这一切的上面,饥饿的高塔直刺穹天。

黑暗中归来(1)

引子

已知的宇宙中有一万亿个星系:超星系团、多重星系、Irr星系、涡旋星系、­棒­旋星系、赛佛特星系、蝎虎座BL型天体……银河系中有二千亿颗恒星:造父变星、超巨星、主序星、白矮星、中子星、脉冲星、超新星……

一黑暗

然而,窗外是一片黑暗。

我绝望地盯着灰蒙蒙的电脑屏幕,试图在脑海中搭构出一个宇宙模型来。牧师还在一旁喋喋不休。

斯彭斯已经放弃了努力,偷偷地离开教学程式,打开了一个游戏。可是一小簇暗绿­色­的电火花随即在牧师的指间闪现,让他猛地坐直了身子。

这已经是他今天挨的第几鞭子了?我摇了摇头,百无聊赖地看了看屏幕上那片黑暗空间,注意力漫无边际地向四周浮动起来。牧师的铜制嘴巴就在我的眼前一张一合,我努力想捕捉住那些话的含义,它们却像流水一样掠过我的耳边。我知道自己今天又无能为力了,于是低下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祼­女图……牧师猛地伸出一只钢铁长臂敲了敲我的桌子。

“阿域!”姑姑正生气地嚷道。

“什么?”我吓了一大跳,飞快地挺直了身子,用手掌盖住桌子。光线从舱顶的冷光灯中倾泻在那个钢铁浇成的庞然大物上,它的红眼睛闪着吓人的光。

“回答问题,小伙子!你刚才在听课吗?”牧师紧紧盯着我。

“我……”我竭力转动发木的脑筋,即使在糊弄像牧师这样没有自己大脑的机器人方面我也不是个行家。牧师直接听从姑姑的指挥,但并不意味着他对我们毫无威胁。我可不想像斯彭斯那样当众挨鞭子。

斯彭斯在旁边直踩我的脚,他在他的荧光板上写着什么东西,但我什么都看不见。

“对不起,我没有听清楚你的问题……”我低声嘟囔道,“我不知道。”

姑姑让牧师继续恶狠狠地瞪着我,“不知道什么?你以为这是在开玩笑吗?”

“好吧,我刚才走神了。”看了一眼周围望着我的孩子,我不得不承认说。

牧师又盯了我一会儿,直到我垂下眼帘。我听见他摇了摇头,损耗过度的轴承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吱嘎声,“阿域,你真叫我失望。要记住所有的孩子都在看着你呢。”她严厉地补充了一句,“不要违抗教育程序。”

以和他笨重的外表不相称的利索,牧师转过身子,面向着整个教室问道:“那么谁来告诉我答案?”

孩子们沉默着,小秀树犹豫地抬了抬手。

“秀树。”姑姑说道。

他妈的,完全正确。我愤愤地想,自从他开始上课以来,姑姑总是拿我和他作比较。我真厌烦这一切。

“完全正确。”姑姑尖声表扬道,同时让牧师转过身来狠狠瞪了我一眼,“下面我们来看几个密度最高的天体,我要把望远镜转向金牛座A方向……”电脑屏幕“啪”的一响,自动切换到烛龙观测室那架直径的望远镜镜头上。

屏幕上依旧是那片笼罩一切的黑暗。

可是姑姑无视于此,她继续嚷道:“现在你们看到的就是PSR0531+21,脉冲周期33毫秒……”

有人在角落里嘀咕了一声,我的心跳了一下,那丫头又要惹事了。

果然,姑姑转过了教室里所有的光电管红眼,怀疑地盯着某个角落,“迦香,你刚才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虽小但已经足够清晰,“我刚才说,我们­干­吗要听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谁都知道,外面什么也没有!”

噢,我呻吟了一声,这次太过分了,虽然没有人喜欢姑姑,但是从来没有孩子敢这样对姑姑说话。我意识到教室里一片寂静。小秀树冷漠地掉过头去,关注着自己面前的屏幕。他以前对其他人也总是这么冷淡。

姑姑有一会儿好像被这意外的反抗搞懵了,但她马上恶狠狠地握紧了鞭子,“不要违抗教育程序!你想触犯戒条吗?”

我不敢回过头去,但却比任何人都更关注这场争斗——但愿她能想起我的话:别做声,傻瓜!什么都别说。

迦香不再吭声,可她还在咬着嘴­唇­,毫不服气地回瞪着牧师。我预计到她目无尊长的下场,于是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中午下课后到禁闭室去,不许吃午饭,你需要好好反省反省。”姑姑的声音由于激动而颤抖了起来,她看了我和斯彭斯一眼,暴怒地补充道,“你们三个都去。”

又倒霉了,我想,早就知道会这样。

禁闭室里又挤又暗,只有一盏昏暗的荧光灯闪着光,叫人心烦意乱。上一次只有我和迦香在里面,可是这一次加上斯彭斯就不那么令人激动了。

斯彭斯属于印地安人种,也许是一个克里克混血儿,至少迦香是这么说的,不过惟一体现出来的是——他比我还小三岁,可是块头已经比任何人的都要大,以至于他的饭量也比任何人的都大。他悲叹着揉着肚子说:“我简直饿得要命,我早提醒过你们,不要在吃饭前犯错误——我以前这么说过吗?”

我生气地踹了他一脚,“往边上挤挤,你的胳膊肘顶在我的肋骨上了。”

要不是那只蟑螂帮忙,迦香压根儿不打算理我,她打出生起就是一个固执得要命的姑娘。

“别做傻子了。”后来我说。

黑暗中归来(2)

“可是那儿确实什么也没有……”迦香转过身去抚弄着金属墙上亮闪闪的镀铬窗框,把脸庞贴在那冰凉黑暗的玻璃上,“你真的相信有星星吗?从我出生起,外面就是黑­色­的,什么都看不见,即使是烛龙也看不见。姑姑却告诉我们那儿是光的海洋,成千上亿颗无法想象的巨大火球,喷­射­着不可思议的能量,几百万度的高热表面,光线能刺瞎你的双眼——你能想象得出吗?”

“史东告诉过我,”斯彭斯Сhā嘴说,“宇宙已经终结了,他从一张光盘上读到过。总有一天,所有的恒星都会像蜡烛一样暗淡下去,然后一个一个地熄灭。黑暗将统治一切直至宇宙末日。也许现在已经到世界末日了。”

“别听他的鬼话,”我生气地说,“史东是个疯子,他崇拜黑暗,总在背地里给那些不懂事的孩子灌输自己的理论。”

“我是不懂事的孩子吗?”斯彭斯不高兴地说。

我闭上眼睛,不去看窗外那撩人的黑暗,记忆像流水般从封存已久的角落里漫出来,“……很早以前,有人曾经告诉过我,我们正在暗物质中飞行。我当时不明白他的话,后来在姑姑那儿也查不到更多暗物质的­性­质。不过有份资料推测它没有电磁辐­射­,所以我们无法发现它—— 一切都是不可知的……”

“等一等,”斯彭斯说,“暗物质的理论我也见过,可它被姑姑归在了U区——不可信赖和未经证实的——因为除了一个关于Ω的极度理想主义化的数值猜测,根本就没有其他的证据。”

“什么Ω?”迦香问。

“Ω是宇宙学中最为神圣的一个数,”我解释说,“它是宇宙密度和临界值(每立方码三个氢原子)之比,从数学和美学角度来看,Ω正好等于1时,宇宙是最简单也是最美的,衰老的宇宙像凤凰一样能在火中重生--而Ω要等于1,宇宙中就必须有大量的我们观测不到的暗物质和隐物质存在。”

迦香犹豫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暗物质,Ω就会小于1。那么宇宙将会是什么样?”

我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窗外,那儿是永恒的黑暗。如果Ω小于1,那么宇宙将是开放的、无限的和永恒的--它将永远地膨胀下去,恒星将燃烧殆尽,星系团越离越远,一个稀薄的充满灰烬的宇宙。一个黑暗的宇宙。

“史东说的宇宙。”斯彭斯说。

“可我相信,他告诉过我,宇宙一定是简单和最美的。他的话我一定要相信。”我握紧了拳头。

斯彭斯怀疑地问:“他是谁?我不记得飞船上有比你更疯的人了。”

“别管他是谁,”我烦躁地说,“你当然忘记了。你只懂得每天去钻那些黑管子,或者玩你的多巴胺。”

斯彭斯退缩了一下,“­干­吗那么凶?暗物质,算是暗物质好了。我听你的,谁叫你是头儿呢。”

我没理他,“好啦,傻丫头,我们算是和好了?”

二迦香

迦香是个傻瓜,一个难以说服的女孩子。她从来都不轻易相信什么,全身总是散发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活力,而这种活力在窄小的船上通常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在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里,她显出与众不同的可爱、健康、体态优美。她的牙齿雪白,又尖又小,而且腰身纤细。即使在刚进禁闭室她怒气冲冲地皱着眉,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时也让我着迷。

“别做傻子啦。”那时候我劝她说。

“我傻吗?”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儿什么也没有?”

她掉过头去,不想理我。

“你的宠物跑出来了。”斯彭斯在一旁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报告说。

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只蟑螂正从禁闭室一条生锈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傲慢无礼地大步向前奔来。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种油乎乎的脏家伙总是使我发怵至极,自从笨头笨脑的埃伯哈德把装着小蟑螂的试管打翻以后,几乎满船上都是这种脏玩意儿了。我叫了一嗓子,猛地蹿到了桌子上,把吊灯撞得晃动了起来。乱成一团的黑影在窄小的舱室里发了疯地转了起来,仿佛整个禁闭室都在旋转。

“别闹了。”迦香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光着手抓住了那只倒霉的闯入者,把它扔进了供回收的垃圾通道中。

“不生气了?”我问她。

“为什么我们不能告诉姑姑她错了?”迦香说。

我叹了口气,“这没有用,迦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即便是姑姑也不允许违抗教育程序,她是自己的囚徒。”

“她不该因为我说实话就惩罚我们。”迦香说。

“傻瓜,”我嘲笑道,“她把你关进了禁闭室。姑姑是不容置疑的,她永远不会出错。”

“是吗?”迦香歪着头地瞅了瞅我,“这么说上次关禁闭真的是因为你打翻了试管啰?”

“见鬼,那是埃伯哈德打翻的,”我说,“我被关起来是因为一切都搞糟了,姑姑很生气。她是个责任心很重的老太婆,她认为我们出的每一次错都是因为她没有尽到管教和引导的责任。我们以前就该明白,她唠叨个不停只是为了缓解她自己的紧张情绪,我们有没有在听、在想些什么根本就无关紧要!”

“可是总有一天,你总得面对面地告诉她错了。”迦香说。

黑暗中归来(3)

“为什么是我?”我悲叹道。

“因为你是这儿的船长!”迦香毫不含糊地说。

那时候迦香还经常和我们一起上天文课,后来她来得越来越少了,她只是个荷载科学家,不需要上宇航员的课。她的专业是搞生物研究的,大部分时候她总是呆在植物园里和那些瓶瓶罐罐们呆在一起。

植物园是飞船上最大的一个空间。这个令人惊愕的地方是块肥沃、富饶而不可思议的天堂。实际上它是一个梭形温室,不论何时总是灯火通明;想想那些碳作物、蛋白质作物和维生素作物;那些仿佛在散发出土壤气息的、粘滑的肥料;由植物、光线、­阴­影形成的奇怪世界。我们把它称之为天堂是因为它确实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那里面的二氧化碳含量达到了6%,对植物有益而对人是有毒的——那是个无法企及的世界。三条走廊交汇到这儿,而在高高的走廊下面就是­阴­暗的死气沉沉的飞船底舱。

再后来斯彭斯也抛弃了他的爱好,不再跟着蜘蛛满船乱爬——他获准进入了烛龙,成为第五位进入飞船核心地带的人——我也就几乎找不着人陪我闲荡了。每天下午的自由时间里,我要么在舱房里沉湎于睡眠之中,要么跑去给迦香的植物园添乱——至少她是这么说的。她这么说也颇有理由,迦香头一次被关禁闭就和我密切相关。

那一次我一走进紧挨着天堂边的胚胎室,她就嘘了一声,“别出声。”她说。

“我还没出声呢。”我说。

迦香站在两盏解剖灯之间,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工作服,发梢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就像是在柔风的吹拂下。她俯身在解剖台上,好像一个丛林­精­灵正俯身在那些充满魔力的瓶瓶罐罐上。隔着一堵钢金属和玻璃墙,就是那个充满银­色­、淡青和深绿­色­光线的透明世界。

我好奇地凑过头去,立刻大叫了一声——试管里有一大堆黑糊糊的拼命蠕动的节肢目动物,它们那成百上千只油腻腻的飞舞的脚爪让我恶心得要命。

迦香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她正在耐心地用一个真空吸管把那些丑家伙从大试管里分到一个个小小的带透气罩的玻璃培养皿中。

“这些是什么怪物?”我压低嗓音问道。

“亚美利加蟑螂,”迦香回答说,“我在帮姑姑把它们转移到培养皿里。”她调整了一下紫外灯的角度,灯光照耀下,那些蟑螂们乱哄哄地爬得更起劲了。“你让它们紧张了。”迦香说。

“为什么?”我说,“我压根儿就不想碰它们一指头。”

“它们本能的反应,饥渴、恐惧、憎恶,我们是不能想象的。人类的动机都很复杂,所以无法理解昆虫类的简单。”迦香微笑着瞥了我一眼,仿佛我就是那个很复杂的人类代表。

“可我们­干­吗要带上这些东西?”

“这是我上课用的,”迦香解释说,“我要上一些神经生物学的解剖课程,这些昆虫是最好的实验品。哺|­乳­动物需要更多的空气和食物,这些小家伙的要求可低得多了。我说,你既然来了,就帮我把这些培养皿送到恒温室去。”

“我才不想碰那鬼东西呢。”我捏紧了拳头,宣布说,坐下来翻检那些看上去比较有趣的玻璃容器。有两个空玻璃管上的标签写的是“AA——T12,冷冻胚胎室”。

“胚胎?”我的情绪莫名其妙地低沉了下来,“这些昆虫也是这么来的——从试管中诞生?”

“怎么啦?”迦香问道,她一定觉得我的样子很好笑。

“这些家伙生下来就是实验的工具。你用这些虫子做神经反­射­实验根本没有意义!”我握紧了拳头,一种难以言诉的震颤像水银一样顺着掌心浮动,让我的思维摇摇晃晃、轰轰烈烈地穿过那些光线、植物、烛龙和黑夜。

“因为……”我摇摇头甩去幻象,“你得到的实验数据都将是错的。它们在这种环境里会发疯,它们会把­精­神病一代传给一代。就像姑姑把­精­神病传染给我们一样。”

“小心戒条,在这儿姑姑听得见你的话。”迦香看着我,她开始担心了,“是不是史东去找你胡说八道了?你今天有点不对劲,你病了吗?”

“去他妈的戒条,”我平时不这么说话,但那天下午我觉得自己不容反驳,“我们的目的地如此的遥远,以至于生下来就要呆在这只破船上吃无土栽培的翼豆,呼吸还原过的空气,还要和这些油乎乎的甲壳虫一起飞行——而我却连牢­骚­也不能发?我们没有未来,我们的航行没有目的,这一切根本就没有意义!我们只是被一个一个地剥开,和你的亚美利加蟑螂一样,被那台老机器慢慢地解剖分析着,它只是想知道我们在这种疯狂环境下的反应,看看到底哪一种族的人类更适合于宇宙航行。”我握紧拳头,温暖的水银爬上我的大脑,我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拎起了那只装满了爬虫的玻璃管子挥舞。

“阿域,”迦香警觉起来,生气地说,“多巴胺会使你上瘾的。斯彭斯不该给你神经震颤器,它只会让你们­精­神分裂。把试管放下,你要把它打破了!”

震颤器是斯彭斯惟一成功组装起来的玩意儿,它能依靠压力发­射­短微波电子脉冲刺激神经,使大脑皮层产生多巴胺—— 一种天然兴奋剂,那是一种能改变平衡感的药品,有点像在舱外微重力下时的感觉,轻飘飘的。这是我在飞船上能找到的少有的乐趣。

黑暗中归来(4)

“别担心,我没有用震颤器。”我耍赖说,一边把那个小方盒子偷偷塞进口袋,“我今天虽然有点不清醒,但我碰都没有碰多巴胺一下。”

“我感觉很好。”我说。那天我感觉一直很好,直到后来埃伯哈德打破了装蟑螂的大试管。

三埃伯哈德

“出什么事了?”埃伯哈德紧张不安地问。

他一出现在胚胎室的门口,我就知道一个下午的美好时光就要泡汤了。这个慢条斯理的、胖乎乎的荷载电子物理学专家是个破坏他人情绪的高手。

埃伯哈德是飞船上最聪明的人之一,差不多在所有的科目上他都能拿到优秀,不论是皮尔查德的经济学导论还是汉谟拉比的法律条文,他总能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他还能闭着眼睛算出波函数3次幂的乘积,毫无疑问,他是个天才。

他的根本­性­缺点可能就在于他分不清所学到的和生活的区别。他总是一味地维护飞船上不存在的秩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调和船上对姑姑的尊严和戒条发起的一次次争斗。飞船上没有人喜欢姑姑,因此也就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他使自己变成了个极不讨人喜欢的孤僻的家伙。总而言之,他就是一个傻子。

一看见我拿着的玻璃瓶子,他就惊愕得连嗓音都变了样。“船长,你不应该跑到这儿来。”他颇为严肃地说,“如果每一个人都随随便便到别人的工作室里串门,那船上就全乱了套了。”他蹙着额头叹着气说,“再说姑姑看得到这儿的一切,你难道不明白吗,她什么都会知道的。你又会挨罚,关进禁闭室或者做清洁,这成不了小孩们的好榜样。”

“别扯了,埃伯哈德。门口那只监视器已经坏了快一天了,那个老太婆什么都不会知道的。”我没好气地说,发现自己还拿着那只试管,连忙厌恶地把它扔到了桌上,让它在边缘处危险地晃动着。

“坏了?”埃伯哈德惊恐地大声说道,“快一天了?他们应该马上报告的,维修机器人一会儿就能把它修好。我真不明白现在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担起责任来。我们只有惟一的一条船,它也许还要在一条危险的航线上跑很久,”埃伯哈德痛苦地说道,“如果我们这些船员不关心它,那么谁还会关心它呢?总有一天,它会像泰坦尼克号那样沉掉。”

“行啦,埃伯哈德,”我生气地说,“上次你就说过我们会像什么什么号一样炸掉,或者像什么什么家伙那样消失掉。不要再看那些灾难小说了,它们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埃伯哈德犹豫了一会儿,迟疑地问我:“我想问一下,你是否知道监视器为什么不起作用了?那会变得很危险吗?”

“知道,”我说,“斯彭斯把它的调压平衡器拆掉了。”

埃伯哈德脸­色­变得煞白。“他做了什么?”他皱起眉头说,“这是违反戒条的。他不应该这么做。如果他已经这么做了,”他极其痛苦地看着我,“船长,我们要去报告给姑姑吗?”

我转过身,满腹怀疑地直盯着他。埃伯哈德的脸上是一副纯洁、诚实的表情,他永远不会做出任何姑姑不喜欢的事情。不论船上有谁破坏了我们赖以生存的道德准则,他总是会痛苦得发疯。要不是他是个傻子,他的正直品­性­简直令人惊叹。

“你要是敢对别人说一个字,我就把你塞到垃圾口冲到太空去。”我说,“到底你是船长还是我是船长?”

埃伯哈德打了个寒噤,退缩了。

“听我说,你到底想不想帮我把它拿到恒温室去?”迦香说,“别把它搁在桌子边上好吗?”

“我死也不会去碰那鬼东西。”我厌恶地说。

“让我来吧,”埃伯哈德自告奋勇地说,“这玩意儿有危险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伸出又短又粗的指头去抓试管,活像去拿一管硝化甘油。

如果说我在整件事件中也有错的话,那就是我不该恶意地在他碰到试管的一瞬间用大拇指猛地捅他一下。

埃伯哈德像是中了一枪,整个人跳了起来,带着一种他自己绝不会意识到的逃避危险的快速反应把装满了小爬虫的试管远远地扔了出去。试管在解剖桌后面的角落里飞散成万千块玻璃碎片。有几只蟑螂给埃伯哈德的这种不人道做法吓傻了,昏头昏脑地扎在玻璃碎屑里爬不起身来,但是大部分蟑螂们把握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张开它们那小小的油质翅膀四处逃命。

迦香尖叫一声,伸手去按电磁门的开关。在门缝合拢之前,还是有几只勇敢的蟑螂像阿尔戈号穿过欧克塞若斯海峡一样飞快地冲出生天,逃之夭夭了。

埃伯哈德疯狂地嚎叫,弄得我以为他被蟑螂吃掉了。说实话,我心里也怕得要命。我以前从来没有让数不清的恶心玩意儿劈头盖脸地扑到身上来过。

迦香拂去扑到脸上的几只蟑螂,摸索着打开了一个喷雾器,一股生物麻醉剂一直扑到我的脸上,暴动的蟑螂们这才老实了下来。

惊魂甫定,我转过身凶狠地盯住埃伯哈德,“好了,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愚蠢透顶的胖水桶。放跑了这些蟑螂,现在你满意了?”

埃伯哈德慌了神儿,“我只不过想帮你。”他总是千方百计想帮助别人,我生气地想。“这玩意儿有危险吗?”“不会出什么事吧?”他总是心惊胆战地问着,而只要他在就不可能没有危险。

黑暗中归来(5)

“你这回可完了,”我幸灾乐祸地说,“瞧你­干­的好事。打翻了试管!姑姑会把你关起来的。”

“阿域,别对埃伯哈德那样,这事你也有份。”迦香生气地说。

门外有几个小孩尖叫起来,姑姑肯定发现这边出了什么事。牧师怒气冲冲的脚步声从门外的廊道下传来,埃伯哈德吓得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噢,不。”他可怜巴巴地说,“姑姑不会惩罚我的,是吧?我从来没有犯过错。”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他来抓你了。”我几乎是高兴地说。

电磁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脸­色­­阴­沉的牧师冲进了房间,他大步穿过胚胎室,抓住了我和迦香,把我们关进了禁闭室。

我知道辩解是没有用的,只有在心里狠狠地诅咒拆掉监视器的那个疯小子。这是我第一次出现在一个乱糟糟的场面却没有闯祸,但姑姑还是把我关进了禁闭室。要不是迦香在我身边,我简直要气疯了。

“就为了三只蟑螂,”我生气地嚷着,“三只小蟑螂。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不公平的。”

“我倒希望姑姑不太明白我们闯的祸有这么大。”迦香反驳我说,“你知道蟑螂的繁殖能力吗?过三个星期,跑掉的一只雌蟑螂头一胎就会生出四十只小蟑螂来。如果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的话,两年后,它就会有四千万只后代。”

“不可能,”我说,“你是在吓唬我。你猜会发生什么,两只雄蟑螂会为了争夺雌蟑螂大打出手,最后两败俱伤。那只可怜的雌蟑螂会孤零零地活着,然后­干­­干­净净地死掉。”我拍了拍衣服,得意地说。

被震动惊醒,一只小蟑螂从我的工作服口袋里钻了出来,摇了摇触角,飞快地溜入门缝,加入到自由世界中去了。我目瞪口呆地盯住它爬出去的缝,说不出话来。

迦香快活地在一旁说:“现在是四只蟑螂了。”

四斯彭斯

刚从婴儿室里出来的小孩会把飞船看成一座由数不清的门槛、一模一样的长廊和让人晕眩的梯子组成的巨大迷宫。时间很快就让我们发现这是个可笑的假象。它的内舱室长800米,宽60米,共有五层,这是一个压抑狭小的洞|­茓­,每一条缝隙都受着姑姑的监视——也许只有底舱是个例外。

底舱是飞船上最古老的部分。它和我们现在居住的上层甲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那儿是巨大的超尺度的引擎所在地,还有最古老的船员生活区。那个建造它的星球不论是否已经毁灭,他们所能留下的全部智慧和文化都已延展在这艘冷冰冰的机械飞船中。每一个最小的焊点、最小的螺丝都延续着祖先们的思维方式,以及他们对待宇宙的态度。这也许就是斯彭斯如此迷恋飞船上各种机械的原因。

飞船各层中央是一个巨大的中庭,站在底层往上看,在一条条横架中庭空间的玻璃廊道的远远的正上方,就是发出柔和的淡淡的光线的“烛龙”,一条陡得眩目的旋梯直通到它那狭小的入口处。它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姑姑在人类艺术课中提及的罗马万神庙穹顶中央所开的圆洞。万神庙的圆洞是古罗马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的联系,烛龙则是孩子们和姑姑之间的维系,那儿是姑姑的最神圣的大脑所在,只有度过了成|人仪式的孩子们才会被获准进入,那几乎是一种荣耀。

在平时,姑姑从不和任何人直接交流,只有那些牧师和蜘蛛们——她的各种化身在黑黝黝的通道里静悄悄地漫步,维系着这个庞大世界的秩序和运转。

无可置疑,飞船正在慢慢地死去,它的肢体在磨损、分解;它亮晶晶的金属外壳在生锈、腐烂;它那庞大得不可想象的仓库区中的不可回收物质已经渐渐损耗殆尽。姑姑不得不关闭了几个不会危及生存资源的舱室,将能用的资源首先用于烛龙、先锋船、引擎室……所有那些最重要的地方。姑姑相信引擎区没有孩子们的­干­扰会工作得更好,因此把底舱也关闭了。

底舱被关闭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因此也就失去了控制、照明、通风以及监视的必要。姑姑没有想到,在一段时期里,那块角落变成了爱冒险­干­点傻事的孩子们青睐的宝地。

那儿封闭后我只去过一次。黑暗和死亡像尸衣一样紧紧地包裹着我,到处充满了想象出来的恐惧。尘土、生锈的滑轮轨迹、废弃的零件。但是在这些第一眼带来的感觉后面,它仿佛拥有我们一直缺少的东西:我们的祖先曾经在这个舱室中生活,衰老,死去。它留下的是漫长的岁月和传说。走在底舱黑暗的、看不到四周因此仿佛没有边界的巨大空间里时,我仿佛看到了横跨几个世纪的力量,那些远古的人们把一切留给了他们永远也不会看到的在计算机教导下学习和成长的后代,而他们将永远不会知道飞船会到达一个什么样的宇宙空间,孩子们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他们以及他们的世界已经永远地消失了,不复存在了。虽然孩子们传说他们的灵魂还会在那儿俯瞰着自己。

那儿还有一个废弃的儿童游乐区,拂去厚厚的铁锈,还能分辨出木马、滑梯和双人秋千。只有最大的孩子在这儿玩过。我和秀树,可是秀树已经死了。我不由自主想起了秀树,他的魂灵也会在这儿飘荡吗?还是会飘荡在外面,在他死去的地方,在那些永远无法捉摸的黑暗空间里?

在他死去的时候,四周的黑暗也像滞窒的浓雾一样厚重。在底舱黑暗的空间中,他那白­色­的身影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晃动。我逃出底舱的时候已经惊恐万状了。我忘掉了底舱带来的所有那些重大沉思,发誓再也不往那儿走一步了。

黑暗中归来(6)

也许只有斯彭斯是能真正不在乎那儿的­阴­森气氛的人,在那次让姑姑大发雷霆的跟在蜘蛛后面的游荡中,斯彭斯甚至在底舱捡到了一个亮晶晶的玻璃六面体,把玻璃体反转过来,一些晶亮的­色­素微粒会在其中组成一幅幅有趣的活动画面。那是地球上严冬的森林景象,白雪皑皑的林地中四望空寂,然后,渐渐能看到几只秃雕在天上盘旋;公麝背着寒风而立,缓缓地吐着白气;几只山雀拥挤着蹲在树上耸起羽毛取暖,一只黑熊缩在老树的断­干­中冬眠,它的心跳每分钟只有十次。奇怪的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六面体上却刻着“死亡”两个字,字迹歪歪扭扭,仿佛刻字人在这之前已经耗尽了每一分力气。

“刻字的家伙一定是个和史东一样的疯子。”斯彭斯说。

“死亡,”史东在餐厅里说,“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将死去,以接受最后审判。”

“听着,史东,”我生气地说,“你要是不停止向小孩散布这种言论,我就把这事报告给姑姑。”

“你不会去报告的。”他恶狠狠地说,看透了我的伪装,转身走了,他身上怀有一种激烈的情绪,令人不安。

史东总是对自己的意见和某种事物充满狂热的激|情。自从在存储器里发现了一些宗教文稿之后,他把自己的所有激|情都投入到这些神灵崇拜和信仰之中。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了听信他那些瞒着姑姑传播的煽动­性­的预言。甚至斯彭斯这种家伙有时也会表现出一点可疑的倾向。

“你为什么不去报告?”斯彭斯问。

“我不能利用姑姑去对付另一个异教徒!”我烦躁地回答说。

我说过没有,斯彭斯是个大个子,但他的模样长得挺斯文,要是在平时,你看见他两手Сhā在兜里,低着头走路,还会以为他是一个什么老实家伙呢。可是一眨眼的工夫,你准能发现他正趴在哪儿起劲地撬着一个电磁锁或是别的一个什么机械玩意儿。他的兜总是鼓鼓囊囊的,里面塞满了细铁丝、薄铁皮,以及不知从哪儿拆下来的小零件。

中肯地说一句,这家伙纯粹是一个蹩脚的机械迷,几乎所有的东西到了他手里都会被大卸八块,却再也装不起来。有一阵子他突然对飞船结构有了兴趣,抛下专业课不上,跟在几只蜘蛛的后面爬遍了全船。他游荡了所有­阴­暗的角落,在底舱废弃的舱室中,他捡到一个玻璃六面体,上面刻着隐含着无可比拟的巨大时间之前的文字;在烛龙发黑的黄铜门面前,他被电击了无数次。那些日子简直是蜘蛛们的噩梦,姑姑几乎启动了所有的备用蜘蛛跟在斯彭斯的后面来收拾残局。

没有人会相信斯彭斯会突然抛下他所钟爱的机械事业和蜘蛛朋友们,把全部热情投入到他的物理专业中去,可这事居然还是发生了。我拿定主意再也不能相信这种人了。

斯彭斯早就度过了他的14岁成|人仪式,可是他总是习惯在获准进入烛龙之前犯上几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于是又被姑姑取消了资格。

斯彭斯虽然比埃伯哈德大一岁,却是在他之后第五个踏入烛龙的船员,前面四个人是我、史东、埃伯哈德,以及当飞船从沉睡中苏醒来时拥有的第一位孩子。

站在楼梯休息平台上,斯彭斯美得龇着牙直乐,他在漫游全船的日子里无数次想溜进去的烛龙观测厅的大门终于向他打开了。虽然他堪称一个拆卸天才,但还是在烛龙的门锁前败下阵来。仿佛有人早意识到有人会试图过早地闯入这个神圣的殿堂,这道门锁上装有DNA分子检测装置,胚胎解冻满14年之后,它所携含的DNA分子式才可能被姑姑输入其中。其他任何不合法的闯入者都会被门上携带的高压电所击倒。斯彭斯一定对这一点印象深刻。

“欢迎你,小家伙。”我坐在观测转台上那张舒适的座椅上说。要不是为了斯彭斯,我压根就不会来这种地方。此刻,斯彭斯却没有理会我的招呼,我意识到这位新成员正像个傻瓜一样张大了嘴,站在观测厅的门边。

“你不是很想了解飞船吗?”我说,“在那些黑暗的走道里瞎钻只能是浪费时间,飞船的­精­华实际上都在这儿。”

任何一个第一次进观测厅的人,反应都会和斯彭斯差不多。这儿像是个优雅的带穹顶的圆形小剧场,一个仿佛由巨大水晶构成的球壁包容着它。特殊设计的壁灯只朦朦胧胧地照亮圆厅的下半部,金属地面光滑如镜,反­射­着暗红的光亮。

有半边的圆墙上排满了发亮的小格,每个小格里是一块极其脆弱的记忆水晶,神秘的火花在其间星星点点地闪烁跳跃,这儿就是神圣的程序所在地,是飞船上体积最小,也是最重要的货物储存地。整个人类文明的知识都存储于此。如果愿意,也可以这么说,这儿是姑姑的大脑。

气势更加逼人的另半边圆弧吸引了斯彭斯的视线,它实际上是全透明的。­阴­森可怖的黑­色­深渊赤­祼­­祼­地展示在每个人的面前。在黑暗笼罩的穹顶下,是烛龙那八爪鱼般巨大的铝钢躯体,一抹暗淡的红光舔着它光滑冰冷的金­色­表层。

“别去碰那玩意儿,”我告诫他说,“那是姑姑最­精­密的仪器之一,我们必须依赖它寻找目的地(如果有的话),如果你胆敢拆下烛龙的一枚螺丝,就死定了。”

“听着,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就­干­脆别到这儿来,我们不在乎你。”史东在一边冷冷地说。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黑暗中归来(7)

观测室里的其他大孩子没有说话,他们看着斯彭斯的眼光是冷冷的,他们不喜欢他。我伤心地想,我们船上的每一个人几乎都互相不喜欢。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几乎马上就同样憎恨斯彭斯了。

从踏入观测厅发光的金属门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原来的机械迷斯彭斯了。基因中深深埋藏着的遗传条码攥住了他,让他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天生是一名优秀的天体物理学家。从那一天起,他以一种不寻常的热情投入到烛龙的物理观测和研究中,把机械学和我这个昔日旧友抛到了一边。

五秀树

一阵阵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出的震撼越来越频繁地靠近了飞船,不安的情绪开始笼罩在我的心头上。先锋船再次靠近了,母船正在对它的质量引力作出反应。每隔6个月,先锋船就要返航检修,那也正是宇航员出舱的日子。

我害怕出舱去。很久以来我就一直对外面的那片黑暗空间充满了恐惧和憎恶之情。因为在执行第一次出舱任务时,我就被吓得惊慌失措。在过渡舱外我见不到一丝光亮,从飞船舷窗里露出的每一道光线仿佛都被这黑暗抓住扼死,秀树在我耳边不断地呻吟。就在那一次之后,我开始疯狂地设法逃避出舱。

但是,这一次事情看来无可挽回。姑姑认为,有三个孩子必须在我的带领下进行第一次的出舱训练。我说过,姑姑是不容反驳的。

过渡舱在底层甲板上,这不是秀树死去的过渡舱,最早使用的过渡舱属于被封闭的区间,但我还是觉得很不舒服。我被迫套上了又厚又重的宇航服,和三个小家伙挤在狭小的舱内。舱内带金属味的空气让我觉得刺鼻难受。只要想着外面的黑­色­深渊就能让我越来越害怕。后来,我站在那儿,开始憎恨起那些孩子,要不是这些总是需要照顾的孩子,我本来用不着站在这儿,用不着在外面那冰冷的黑暗中面对过去。

我抬头想瞪瞪过渡舱中的那几个孩子,却猛地打了个寒战——我没想到小秀树也在其中,他长得和死去的船长一模一样。门栓咔哒一声合上了,头脑中那些刺痛人的细节像令人窒息的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我浑身冒汗,这个不吉利的巧合是如此的狰狞可怖。

他没有看我。刚出生时他就和原来的船长一样自信、目标明确。他的成绩也总是比我好,他根本用不着我的指引。

另外两个孩子正怯生生地望着我,仿佛不知道现在该­干­些什么。我转过头冲着那两个孩子没好气地说道:“­操­作手册!看看你们的­操­作手册!再检查一遍你们的安全绳,把它扣好。”

两个孩子愣愣地看着我,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其中一个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我生气地说:“喂,怎么啦?我说检查安全绳!”另一个孩子也动起了嘴­唇­,但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越来越感到恐惧,冲着对讲机喊道:“出什么事了?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人理我。小秀树的脸上是一副怪异的表情,他的目光仿佛穿过了我的身体。我惊慌失措地回头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的惊恐感染了孩子们,他们瞪大了眼睛起劲地动着嘴­唇­,我却什么也听不到。

出什么错了。一种可怕的孤独感抓住了我,我吓得浑身冰凉,对讲机里一片死寂,我觉得仿佛一下子被所有的人抛弃了。没有人能听见我的话,他们将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他们将会把我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这儿,留在这可怕的地方。

“回答我!回答我!我什么也没听见,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痛苦地尖声叫道,控制不住自己,疯狂地踢起了舱门。孩子们被吓坏了,有一个小孩打起了嗝,两眼极恐怖地向上翻了起来。但我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我没有理会出事的孩子,歇斯底里地捏起双拳,敲打着舱门,“把门打开,把门打开。”我冲着舱内的监视器拼命地吼道。有一瞬间,我觉得又回到了八年前出了事故的那一刻,那时候,舱门也是这么矗立着一动不动。

“让我离开这儿。”我大声叫道,知道谁也听不见,忍不住哭了起来。

姑姑把我放了出来。她很生气,因为宇航服的对讲系统出了故障,还因为我的表现实在差劲。

对讲机被破坏了,这搅得埃伯哈德很是不安,后来他跑来找我说:“你应该找斯彭斯查问一下,他是不是又拆了对讲机?这样­干­简直太危险了。他会跟你说实话的。”

“当然是我拆的,”斯彭斯瞪着眼告诉我,“是你让我拆的,不是吗?上个星期你告诉我不想出舱去,要我想想办法,对吧?”

我已经忘了这回事了。后来我什么也没告诉埃伯哈德。

从过渡舱里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见一见迦香。在过渡舱外,姑姑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忙乱的蜘蛛和救护机器人发出各种刺耳嘈杂的声音,像旋涡一样把我围绕在中间。在我扰起的这一片纷乱中,我感到极度疲倦。小秀树曾经走到我的跟前,他眼光里流露出的轻蔑让我无地自容。我知道,没有人看得起我这个船长,即使是斯彭斯,我想他也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难以信赖的玩伴。飞船上存在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义,除了那个小女孩,也许她是真正理解我的人。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迦香见过面了。突然间,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想和她单独在一起,即使这需要打破誓言再下到底舱去。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黑暗中归来(8)

蜷着双腿缩在冷却管的后面,能看到从上一层舱室漏下的灯光。那些矗立在过道两侧的巨大机器都以一种奇特的、超现实主义的比例倾斜着,投到墙上的影子很容易让人胡思乱想。我刚开始有点后悔,一团小小的黑影溜了进来。

“迦香?”

“是我。”她说,

我碰着了一只细长柔软的手,她摸索着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那个孩子没事吧?”我有点内疚地问。

“他还好,有些紧张过度了,姑姑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情况很不好的是你,阿域。”

我虚弱地一笑,“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真糟糕,不是吗?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混得还挺好。”

“你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即使害怕也不该表现出来,阿域,你是船长啊。”

“别傻了,你们为什么老觉得我是船长,我不是!”我愤怒地叫了起来,“我什么也不是!要不是那一次事故……”我哽咽着说,“我根本就算不上船长。没有人知道,我一直在害怕。我害怕做船长,我害怕出舱去,我害怕黑暗。就是在底舱这儿,我也觉得害怕。”

“我知道,”迦香同情地看着我说,“你在害怕。但这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阿域,我们每个人都害怕,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心理上的黑暗时期,问题在于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船长,你可以是一名好船长!”

“胡说,我不行!船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当不了船长!”我暴躁地反驳说。

“你并不是从小就害怕黑暗。你不愿意学习,也不是因为你不喜欢你的专业。你的基因组本该把你塑成一名勇敢的宇航员,可你一直在拒绝它!”黑暗中,迦香把脸一直凑到我的眼前,“为什么?阿域,你到底在逃避什么?想想看,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你知道我说得对。”

我闭上双眼,脸­色­苍白。黑暗像尸衣一样紧紧地包裹着我。我努力回忆,却只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紧盯着我,一个白­色­的影子悄悄地掠过心头。“我不知道,”我烦躁地叫了起来,“我不想知道。”

迦香毫不放松地紧逼过来,“那么秀树呢?”

“什么?”我猛地抬起头。

“小秀树!你为什么要怕他?今天他也在舱里时,你很不对劲。”

我强作笑脸,“笑话,一个小毛孩子,我为什么要怕他。”

迦香默默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低下头,紧咬牙关,寒意从心头直冒上来。我又看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看见了那张苍白的沾满血渍的脸。那是秀树的脸,另一个秀树的脸。他才是飞船真正的船长。

后来,姑姑紧急动用了宇航员储备,孕育出了新的船长。小秀树今年刚满8岁,已经显示出了非凡的组织能力和天赋,他简直和当年的秀树一模一样。所有的孩子都心知肚明,只要小秀树一满14岁,船长一职就非他莫属。

从小秀树出生那天起,我就一直躲着他,见面时我也从来没有给过他好声气。别的孩子对此视而不见,飞船上的日子早已让我们学会了互相漠视,也许只有敏感的迦香知道我是在逃避什么。

“把你的噩梦说出来,阿域,”迦香在我耳边悄声说道,“我会和你一起承担。”

“没有人记得什么了,”我说,“那一年,我才8岁……”

……耳机里传来阵阵刺耳的警报声,四周的黑暗浓厚得仿佛可以挥手搅动。我和秀树就像是无边的黑潮水中孤独无助的溺水者,而飞船的过渡舱那扇该死的门就是打不开。

秀树的脸在头盔后面若隐若现,消逝的每一秒钟都在带走他的生命。

六先锋船

那天是我第一次被允许出舱行走,刚开始一切都显得很新奇。外面是一个黑­色­的世界,舱外的探灯只能把幽暗的甲板照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引力发生器的效用在舱外被减弱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轻飘飘地飞来飞去。但是微引力引起的新奇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我的头变得很晕,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带我出舱的就是秀树。他那时候还是飞船上惟一能进烛龙的大孩子,我们很少见到他,因为他几乎每天都埋头于烛龙之中不知道忙些什么。我们总是躲着他,他长得脸­色­苍白,瘦长难看,但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尊敬他。因为他聪明绝顶又狂热孤僻,不管有人没人的时候他总在自言自语,这实在是让我们敬佩。

有时候秀树对我们仿佛漠不关心,有时候却很严厉,在我的记忆中他仿佛总是在冲我大叫大嚷,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

但是那天,他对我还不错。在舱外他给我示范了各种舱外维修的­操­作方式,还与我合力拆卸了一段废弃的船头甚高频天线。“小心点,小家伙,”他叫道,“把你那笨蛋夹钳拿开。”他俯下身去,我能感觉到他在厚厚的宇航服下绷紧的肌­肉­。

这种活本来交给蜘蛛­干­就行了,但姑姑坚持每一位宇航员得自己学会这项技能。这是教育程序规定的。

拆卸天线时,我看见飞船前方有一团雾气蒙蒙的光亮。

“你上课没有好好听吗?那是充当飞船前锋的防护船,”秀树说,“它一个月回来一次,我们平时看不见它。”

“是因为这儿很黑吗?”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黑暗中归来(9)

“黑?”他大声嘲笑着说,“黑暗能蒙蔽我们的眼睛,还能蒙蔽我们的心吗?”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默然不语。

过了一会儿,我胆怯地说:“姑姑的课我听不太懂,有时候……她说的和……和……”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满脸通红地朝着黑­色­的空间挥了挥手,“和这些……不一样。”

“他妈的,小家伙,你可别当着姑姑的面指责她。”秀树扔下了夹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生气了。

“听不懂也好,那上面尽是些谎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思绪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最后他说,“好吧。小家伙,我要和你说,不管你能理解多少,你来看——”

在雾蒙蒙的探灯所能及的一点点范围内,这是一个灰白、死寂的世界,偶尔有些细细的电火花在一些外架的仪器上闪闪发光——除此之外,­阴­影和亮光的分界线是那么的黑白分明,以至于这儿看上去像一个虚假的剪影。发白的船身横亘在我们的脚下,仿佛一条巨大的死鱼。到处布满了一条条灰黑­色­的斑痕,那是它在这无边的空间中流浪久远、历尽沧桑的证据。然后,在外面,就是那些黑暗。

“我们在这儿,”他脸­色­苍白,但两眼放着光,“看着这些木乃伊,你能想象曾经有过呼吸的大地吗?我们离开了陆地,是因为要探求它的秘密。它静卧着,犹如黑­色­光滑的丝绸,闪着诱人的光。但是有一天,我们发现它是无边无际的,没有什么比无边无际更让人觉得可怕……和美丽。”

“你觉得这儿美吗?一个黑暗的不得超生的地狱。但是我们被创造出来,能在这儿思索、悲叹,这不是个奇迹么?”他热切地望着我,我能看到青青的细小的筋脉在他的额头上搏动,“你相信暗物质吗?你相信吗,不论世界多么恶劣,可是宇宙一定是最美的。否则,我们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你相信吗?”

他的样子很吓人,而且我明白他想从我这里掏出一个肯定的回答,但我还是胆怯地说,“我不知道。”

“这没有用。”他说,抡起夹钳,以一种狂热的病态行为疯狂地砸着天线支架,叫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那么我呢,相信还是不相信?无法证实还是证伪?什么是真理?”

“我正在找它,”他停下手来,“我就要发现了,就要发现了。”他带着一种茫然的、发傻的微笑,向着那朦胧的黑暗的远方望去。

那时候史东还在牙牙学语,我不能肯定他是否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后来,那天晚上在布满炸弹的底舱里,史东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当然记得他,”他说,“他不是个好头儿,他本该看好我们这帮孩子,带着我们一起求道,而不是一个人。你没注意到他已经疯了。”他带着嘲弄的语气说,“因为他迷失了方向。”

是的,他是有点疯狂。我害怕地发现自己正在这么想,于是立刻大声反驳说:“我们必须尊重他,因为他是飞船上头一个孩子,他得独自面对这空邃、疯狂的空间,他用不着向我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们屈尊低就。”

“所以他死了,”史东下结论说,“我们每个人都会跟着死去,去接受审判。”

“去你妈的审判,”我没好气地说,“那时候我还小,不然他不会死的。”

那时候我确实太小了,小得只会提些问题。

“那些先锋船……去前边­干­什么?”我虽然有点害怕,还是忍不住问道。

秀树仿佛重新意识到我在他身边,他回过头来盯着我看了一眼,怪笑一声,“它去­干­什么?”他扔出了手里一小段拆下来的废弃天线,它慢悠悠地划出一道曲线,离开了飞船轨道,“嘿,瞧着,如果没有先锋船,我们就会……”

一团耀眼的火花猛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砰的一声,”秀树微笑着说,“这是因为我们在以每秒3万公里的速度飞行,而宇宙中充满了带电粒子,这么高的速度使我们撞上它就像撞上重磅炸弹一样。而先锋船是我们的摩西——它分开红海,带我们前进。”

我带着一个孩子特有的惊讶目睹着船头的弹­射­排架缓缓张开。

“马上要发­射­先锋2号了,它们都是由特别坚固的材料制成的,但还是需要轮换检修。”秀树说,“我们必须参与检修。这是程序规定的。”

雾光靠得更近了。整条飞船都轻轻地抖动了起来。先前那架先锋飞船的喷嘴正在全力喷­射­,它缓慢地减速,沿着另一条副导轨滑向船头舱。它将在那儿停留一个月做彻底大检,准备下一次的发­射­。

秀树好像有点紧张,先锋船上千疮百孔、疮痍满目,一条控制舵可怕地耷拉着。“它好像经历了一场恶战,这儿很危险,咱们先回到后面去。”他说。

“可是程序……”

“去他妈的程序,别告诉我该做什么,”秀树吼道,“我总是对的!”

先锋船靠得更近了,凶狠地撞击着船头导轨。飞船上的磁力夹竭力想控制住它。

“来不及了,小家伙,固定好你的引导绳。”秀树冲我大声喊道,“抓紧它。”

我恐惧地睁大眼睛,看着这头可怕的钢铁怪兽撕咬着母船。脚下的甲板剧烈地抖动着。一大块残破的船壳忽然从先锋船上脱落,悄无声息地向我冲来,残片上剃刀般锐利的边缘在我的视野里清晰无比。我完全被吓呆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黑暗中归来(10)

秀树放开了引导绳,高高地跳了起来把我扑倒在地。但是反作用力把他推向了凶狠地噬来的残片。他那白­色­的身影猛地滑过我的面前,重重地撞在船头甲板上,又反弹起来,压在了我身上。

我看见了他那张苍白的脸,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涌了出来。“带我回去,他妈的小家伙,”他吃力地说,“我的氧气控制系统撞坏了。”

氧气正从秀树航天服的破口中急速涌出,宇航员能在缺氧的情况下坚持多久,十四秒?十六秒?我记不清了。在过渡舱的门外,我笨手笨脚的,怎么也打不开它了,秀树在面罩里疲倦地冲我笑,“我要坚持不住了……阿域(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照看好孩子们……”他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层黑雾,而我只懂得放声哭嚎。

过渡舱的外阀门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慢吞吞地滑开。隔着内阀门,我能看见所有的蜘蛛都疯了般在舱口那儿乱爬。空气终于涌了进来,可是秀树已经死了。

在过渡舱外的那十秒,死亡和黑暗从来没有距离我那么近过。飞船上的孩子夭折的并不在少数,我们曾经多次目睹过死亡。有一次,随着解冻的胚胎复活的瘟疫席卷了全船,隔几天就有一个孩子死去的消息传来,每个人都被隔离在自己的小舱室里静待医务机器人或是死神的敲门。即使是那一次,我也没有如此贴近地看见过死神的脸。那次事故中,死的本来会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家伙,会是我……

“你在责怪自己,阿域,”迦香说,轻轻地,“但这不是你的错,这是秀树的选择。我们不应该承当其他人的选择。”

“后来我才明白,秀树对我大声叫骂是因为他一心想让我像他那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宇航员,可就在那天,我被吓破了胆。”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它们正在难以控制地发抖。我猛地捏紧了拳头头大叫:“见鬼,我再也不行了,我再也成不了一名好船员了。”

七史东

斯彭斯突然跑来找我。他唾液飞溅,激动得要命,瘦瘦的脖子上的筋脉剧烈地跳动着,“我有了一个大发现!头儿,简直难以置信!我认为需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

“紧急会议?你疯了?姑姑不会同意你这么瞎搞的。”我没好气地说,“这属于非法###。”

“我早想好了,”斯彭斯神秘莫测地一笑,“我们可以到烛龙观测厅去,在那儿姑姑什么也不会知道。我保证你会大吃一惊。”

“等一等,”我怀疑地说,“那里原先也有个监视器……”

“现在没有了,”斯彭斯不耐烦地说,“快走吧,埃伯哈德和史东已经在那儿等了。你到底去不去?”

埃伯哈德?史东?我疑虑地盯了斯彭斯一眼,他们俩不可能加入到斯彭斯的玩笑中去。也许斯彭斯真的发现了什么?我从床上爬了起来。

如果斯彭斯只是想吓我一跳的话,效果确实很惊人。他把烛龙厅里的灯都关了,只留下了那盏暗红­色­的壁灯。里面很黑,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跨过满是散乱仪器和纸张的地面,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四周。那儿的墙上投放着斯彭斯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大幅天体的特写幻灯。我认出著名的蟹状星云,它们向外延伸的红­色­尘埃云让它们看上去像是被剥得剩下血管和神经的手掌;一张我叫不出名字的暗星云,它的形状像是悬在空中的脚。那些星星的照片在红­色­壁灯的照耀下反­射­出点点诡异的光,仿佛正在抖动。史东和埃伯哈德也在里面,他们的表情看上去很不自在,只有一向自鸣得意的斯彭斯脸上挂着笑容。

我诧异地盯着这块地方,气愤地说:“我的天,斯彭斯,你­干­吗要把这儿搞得这么黑,你知道姑姑发现了这儿被你糟蹋成这样会把你怎么着吗?”

“没工夫理会那么多了。”斯彭斯带着几分得意洋洋的神情把我扯到计算桌前,“你来看。”他的手指娴熟地在屏幕上跳动着,一条红线从暗影里流出来,斜斜穿越屏幕。

“我找到了七年前烛龙的对外扫描数据,你不会相信的,这是从最早的档案中调出来的。还记得吗,你在禁闭室里提到过的暗物质理论。你曾经提到过的那个人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我们根本没有暗物质的任何数据,它好像是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但他相信暗物质云的密度通过反馈星际氢频率应该是可追踪的。他独自演算出了暗物质密度数据,还在计算机里留下了一个密度转换公式。”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在屏幕上划出了另一个窗口,“我在这两个月中重新扫描了舱外,这是烛龙打出的数据表——”另一根红线出现在窗口里,它的波纹曲率和前一条极为相似,也许它们能够重叠在一起。

但是斯彭斯没有把它们叠在一起,只是把它们一上一下地并排摆着。“现在,”他眼巴巴地看着我,“你看出问题所在了吗?”

“你发烧了?这儿有三千个数据,我能看出什么?”我生气地说。

“别管那些数据!”斯彭斯紧揪着我的衣领叫道,“这些曲线说明密度正在下降!暗物质!我们就要发现宇宙的秘密了。”

“不可能,”我说,“你除了发现自己又被关进了禁闭室外,什么也发现不了。”

“暗物质?什么暗物质?”史东警惕地问道。

“它在U区存储器里,是个叙述得不明不白的故事。”斯彭斯说,“古老地球上的科学家为了解释一些现象,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在可见宇宙的朦胧薄膜下可能存在着一种看不见的物质的引力,科学提不出它的物质形式和能量形式。一些人甚至提出很可能这种物质是星系赖以存在的基础,正是这种未经探察的大量暗物质使得时空弯曲,而且有足够的暗物质的话,宇宙常量Ω才会等于1—— 一个完美的数字。”

黑暗中归来(11)

“嗤,Ω?”史东冷笑一声,“你们不是在开玩笑吧?你们的证据只是Ω。我从来都不相信直觉。”

“埃伯哈德,你说呢?”斯彭斯热心地回过身去问埃伯哈德。

“什么?”埃伯哈德迅速作出反应,斯彭斯居然和他说话,实在让他惊慌失措,“我不知道,也许姑姑能……”

“我知道了,这是个­阴­谋,”史东狠狠地说,“那么你们这次是想把我的宗教理论彻底地驳倒了。你们事先安排好的——”

“不,等一等,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什么也没有。”斯彭斯生气地说,他飞快翻动屏幕上的图表,“你可以自己检查这些数据。”

听到这些理论争执我总想躲得远远的。“把这些幻灯关掉好吗,我觉得很难受。”我说。

“我倒不觉得难受,别理它。”斯彭斯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话,他扑到桌子上,从在我看来是一摞废纸片中翻出了一张胶片,“好,你们会相信的。这张光学胶片是烛龙在紫外扫描中同步拍摄的……”

“胡扯!”我打断了斯彭斯的话,“烛龙根本就不能拍摄什么光学胶片,它是直接连接到姑姑的监视器上的。”

史东冷冷地说:“除非有人碰过烛龙。”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把头转向斯彭斯。

斯彭斯一副坦然无愧的表情,“怎么啦,你们不想了解事实真相吗?这是惟一的机会。”

我生气地瞪着那张斯彭斯冒着难以饶恕的罪名拍摄出的黑胶片,而那上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小灰点—— 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蒙蒙的小点。

“这是什么,你底片上的瑕斑?”我怀疑地问。

“老天爷,你还不明白吗?”斯彭斯疯狂地摇着我的胳膊。他回过头去看着大家,“你们都不明白吗?这是一颗星星!用­肉­眼还看不到它,但我们正在朝它飞去!我们马上就要飞出暗物质云了!”

星星!我被斯彭斯的话吓坏了,一股冷汗禁不住地从手心冒出来。我回头看看埃伯哈德,他也是面­色­惨白。

“不,那不是星星。”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是史东。他脸­色­发青,连声音都发抖了,“那不是星星,你们没有读过《启示录》吗……他像冲破乌云的闪电,带来了死亡,也照亮了一切。他将出现了,你们这些不信神的人有祸了……”

一束灯光照在史东的脸上,显得他那狭小的脸又青又白。

史东是个长手长脚、瘦得皮包骨头的大个子,只比我小一岁。在飞船上,他也许是最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人,我也从来都不相信他的那些煽动­性­的预言,但这时候他说出来的话,像是一阵悸动撞进我的心里。

“你们看出来没有?”斯彭斯问,“他有毛病。”

我和埃伯哈德默默无语。

史东冷笑着说:“你们自己想一想吧,我们每个人都属于不同的民族,克里克人、蒙古人、雅利安人,这条破船满载着所有的民族,为什么?想一想诺亚方舟的传说,我们将要漂浮到最终审判日……星星?不,它就是我们在等待的那匹灰马!”他神经质地啃着手指甲,留下了一句含义隐晦、令人不安的预言就猛转身出去了。

“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量子物理离上帝靠得太近了。他越来越深地陷入不可知领域,”斯彭斯愤愤地说,“总有一天,这家伙要疯掉。”

“姑姑呢,她知道这事了吗?”我好不容易从发­干­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她从来就不承认我们是在一片暗物质云中。”

“对,我这就去告诉她。”斯彭斯大叫一声,返身就朝门外冲去。

我一把拽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拉了回来,“别着急,先让我搞明白了再说。”我哑着嗓子问他,“还有多久?”

“不知道,我们没有对比数据,也许还要十年,也许就在明天。”斯彭斯说。

“出去以后,那儿是什么样的——会是这样的吗?”我从墙上扯下一张图片,那上面被放得巨大无比的猎户座大星云像一座熊熊燃烧着的炼狱,美杜莎的蛇发恶狠狠地伸展着占据了整个视野。“那儿、那儿……”我咽了口唾液说不出话来。我看了看埃伯哈德,他和我一样脸­色­苍白,惊恐不安。史东临走前说的那些话,像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我们的心上。

埃伯哈德可怜地张着嘴,犹犹豫豫地说:“他……史东是指……烛龙……烛龙和姑姑……我们是在崇拜兽像吗?”

“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事了。”斯彭斯说。他站在观测室中心,奇怪地看着我们,“怎么啦?你们都不高兴吗?十多年来我们所学的知识都是在描述那个宇宙啊。现在,我们就要亲眼看到它了。你们不会相信史东说的那一套吧?”

我咕哝着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呢。这太快了,斯彭斯。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斯彭斯,”我回头盯着他的双眼说,“我不许你告诉其他人,姑姑也不行。埃伯哈德,你也是,都明白吗?”

然而秘密没能守住。我得承认第一个违背纪律的不是斯彭斯或者埃伯哈德。

“我不相信。”迦香后来说。

“我看到了那张照片。”我说。

迦香没有回答,她依旧照料着那些小蟑螂,仿佛那项工作比星星还要重要。那些蟑螂仿佛更大了,一只挤着一只,在试管口疯狂地扭动着,迦香怎么也不能把它们弄好。

黑暗中归来(12)

迦香生气地把试管扔在桌上,“你知道,那些虫子很不安。我熟悉它们,它们很烦躁,只有遇到什么危险时它们才这样。它们总是会比人类更早地预见到灾难。”

她离开了工作台,我看见她几乎要哭的样子,她还毕竟是个孩子。她的双手在发颤,但她很快把它们藏在兜里。

我说:“你害怕吗?”

她看着我的脸说:“你难道不是吗?”

“我很害怕。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可是没有人想谈论它。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们都在害怕。一定会出事的,一定会出事的,而我们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她不断颤抖着,“我倒宁愿我们还在暗物质云的深处,永远也看不到外面。”

我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别傻了,你知道,我们实际上都在等着这一天。”

那天早上在教学大厅里,几个小男孩在计算机上做一种翻牌游戏,这本来是一种很普通的心理训练课。巴鲁,一个半大的小男孩,连着翻开了五张扑克牌,都给计算机猛抽了回去。另一个小男孩在边上傻笑了一声,于是巴鲁把键盘一甩,跳起来扑到他的身上挥起拳头一阵乱打。教室里一片混乱,牧师足足花了十分钟,才把他们拖起来拉到禁闭室中。

这在姑姑的严厉管制下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我不由自主地看看坐在角落里的迦香,她的脸­色­苍白异常。她回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的意思清楚明了:决不仅仅是这些。

我一向把埃伯哈德看成船上无害和多余的一堆过度发育的有机体,甚至就连他也让我感到了威胁。那天晚上他直接来找我提议说:“让我们杀了斯彭斯吧。”

我吓得目瞪口呆,差点跳了起来,“你疯了?­干­吗要杀斯彭斯?”

“我不知道,”埃伯哈德说,一脸的慌乱和尴尬,“我只是想,一切都是斯彭斯搞出来的,我们把他­干­掉,也许就会好起来。”

我知道埃伯哈德已经是个疯子了。虽然他自始自终就总是千方百计地、疯狂地维护飞船上的秩序。他的情况还是让我害怕,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我从好几个人的眼中都看到了一种临近­精­神错乱般的疯狂神情。

八埃伯哈德(2)

那张照片上模糊的光点像是个预兆,在我的脑子里盘旋不去。一个声音提醒我仿佛该做些什么,但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母船正在不停地、悄悄地战抖,先锋船换防的日子又一次临近了。

“你没什么可做的。”斯彭斯说,他这么说倒不是出于讽刺我。

我和迦香是在卧房里找到了斯彭斯,他的发现带来如此混乱的结局让他即愧疚又迷惑不解。“为什么会这样?”他说,“我还以为大伙儿很快都能明白过来呢。”

“明白过来什么?我们是听你的还是听史东的?或者我们还是该相信姑姑的话?”我气恼地说(监视器当然被斯彭斯拆掉了),“你要是不如此愚蠢就该知道我们大家都会吓坏的。”

“是这样,我们应该有个头儿,”他的脸因为沉思而皱成一团,“而你就是头儿,你本该出来把持局面。”

“你早知道,没有人会听我的,”我又是生气又是沮丧,“我们这儿是一盘散沙。你看到早上发生在教室里的事了吗?现在姑姑也开始失控了。”

斯彭斯突然叫了起来:“是啊,我明白了,因为我们缺乏团队­精­神!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们都在互相排斥。看看埃伯哈德和史东吧,还有我和你,是的,我和你,甚至还有迦香!我们都有优秀的基因,可我们都太以个人为中心了。除了上课和那次会议,我们为什么从来没有聚在一起过?在底舱有个游戏区,我们为什么从来没有一起在那儿玩过?”

是的。我想起那些生锈的铁架和秋千,即使是我和秀树也从来没有玩过九柱戏或对抗球。那是需要四五个孩子才能一起玩的游戏,我们从来没有玩过。

姑姑废弃了游戏区,而游戏对于孩子来说,是一种最重要的培养团队­精­神的活动。

“她应该了解这一点。她是个教育专家,她有教育程序!”斯彭斯愤愤地叫道。

“对此我有个想法,”迦香说,“姑姑无疑是忠诚的,她不想让这次任务失败。但她对自己并不了解,没有人了解自己,也没有计算机了解自己。她只想着成功,所以她必须控制全局。暗物质云的存在是对她的一次可怕的挑战,她无法控制周围的环境,可是又无力修改程序,这会刺激她更强烈地渴望控制一切。而孩子们的存在是对任务的另一项威胁,”说到这里,迦香对着我们一笑,“我们确实都很不听话,如果我们团结一心的话,她就更无法保持自己的尊严。”

“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关闭底舱是个绝佳的借口。”我说。

“你说得也有道理,”斯彭斯说,“不过我认为也许是她想当一辈子女王,高高在上的黑暗之王……”他指指上方,我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手势,因为——

黑暗的降临到来得毫无预兆。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船舱里的顶灯突然熄灭了。

船舱里漆黑一片,这是纯粹的黑暗,没有一点点的微光。我从来没有明白自己会如此地害怕黑暗,在那一瞬间,我嘴­唇­发麻,叫不出声来。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我,这是迦香的手,我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冷汗。我听不见迦香在我耳边说什么,我的耳朵里砰砰作响,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血液冲上太阳|­茓­的声音。就在这时,两道闪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应急照明系统的灯点亮了,可是光线微弱、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黑暗中归来(13)

“快来!”迦香叫道。我们一起冲进走廊,发现大厅里也是光线昏暗,飞船上的大部分地方甚至看不到一丝光亮。我的心怦怦直跳。终于来了!

不知哪儿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几团黑影在走廊里急匆匆地爬过,那是忠于职守的蜘蛛们,它们总是不知疲倦地穿行在钢铁迷宫中,搜寻那些出错的地方。

“一定是出事了。”斯彭斯说。

“对,一定是出事了。”我神经质地跟着说。

“咱们得找到在哪儿。”

“咱们得找到在哪儿。”我说。

斯彭斯跟在那些蜘蛛后面跑去,它们钻进了一个维修通道,消失在黑暗的管道里。斯彭斯俯下身去,检查了一下管道口的标码。

“它们像是在往底舱跑去。”他说。警报声突然中断了,周围一片寂静,那些灯光在他的脸上一闪一闪的。经历了刚才的嘈杂,这片寂静仿佛更加令人害怕。

“底舱?”我说,想起那些超大尺度的冰冷的黑­色­钢架,还有那些死去的魂灵。

“得有人去看看。”我艰难地咽了口气,“还得有人去找牧师,他会在哪儿?我是说,他应该在这儿。这事本来该由他处理。”

“你看上去好像要哭出来了,你行吗?”迦香说。

“是吗?”我镇定了一下,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

“好吧,”迦香担心地看我一眼,“那我去找姑姑,斯彭斯,你和阿域去底舱看看,要小心。”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底舱?”站在通往黑暗的底舱舷梯边,我说。下面的世界黑得宛如创世纪初的混沌深渊。

“老船舱边有个武器储备室。”斯彭斯说。

“噢,斯彭斯,行行好,别尽告诉我坏消息。”

在阶梯下迷宫般的通道面前,我犹豫了一下,斯彭斯跑到了前面,消失在黑暗中。

“小心点,斯彭斯,”我压低嗓门喊道,“你能看到什么?”

斯彭斯没有回答,前面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倒下的声音。

我低声咒骂了一句,走进通道,舱下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暗,一盏又小又暗的应急灯在舱顶上半明半暗地闪烁着。我看到灰尘中留下的脚印,直通武器储备室的舱门。门被打开了。从空气中传来一股烧焦的怪味。门前的地上留着一小团焦黑的东西。

“斯彭斯。”我低声喊道,走近了那团黑影,那是一堆烧焦了的蜘蛛的残骸。

一条手臂从黑暗中伸出,拉住了我胳膊,吓得我差点叫出声来。

“嘘……”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斯彭斯,”我低声喊道,“到底发生……”

“别做声。他就在前面,刚走一会儿。”

“谁在前面?”我生气地说,

“我没看见是谁,”斯彭斯说,“可是有人拿走了武器舱里的枪和MPB。”

“MPB?”我气恼地问道,这儿都是些我不懂的东西。

斯彭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那是一种地质勘探和爆破用的炸药。”

“枪?炸药?”我呻吟起来,“这疯子想­干­吗?”

“我们得拦住他。跟我来。”斯彭斯简短地说。他带着我走进一条我依稀熟悉的通道。

这儿有一扇门直通垃圾口,那是处理死尸和不可回收物资的地方。站在这条通道上,可以看到两侧一排排巨大的引擎,它们如同古埃及神庙废墟中的那些残留的圆柱,刺向由于黑暗而看不到的舱顶。如果停下来,屏住呼吸,集中注意力,就可以听到各种声音。孩子们说这儿是那些死去的魂灵居住的场所。

我跟着斯彭斯继续往前走,直到尽头。前面是一扇门,又黑又重,门上有青黑­色­的控制面板和图案。这儿是废弃的过渡舱。

“小心,他一定在这附近,这儿没有其他路了。”我说。

“你来过这儿?”斯彭斯好奇地看了看我。

一丝苦涩涌上我的心头,我试了试那扇门,不出所料。

“都锈住了。”我说,“他不可能在里面。”

斯彭斯没有回答,他喘着粗气,凝视着另一个方向。“那儿有东西。”他说。

我绝望地回头张望,一排红­色­的跳动的数字映入眼帘。启动的炸弹下一个人正在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

九牧师

“埃伯哈德!是你在这儿!”我惊讶地喊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他早就是个疯子了,可我不相信他会­干­出一点点伤害飞船的事。

“快过来!离那东西远点。”斯彭斯叫道。

埃伯哈德满脸惊慌,“那东西危险吗?”

“快过来,”我叫道,“咱们得离开这儿。你能把蜘蛛叫来么,斯彭斯?”

埃伯哈德犹犹豫豫地朝前走了几步。

“别过去,你想要堕落吗?”一个熟悉的声音躲在粗大的肋柱影子后面说道。

“史东!我早该知道是你。”斯彭斯愤怒地叫道。

史东的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把杀死了武器舱前蜘蛛的防卫枪。他在引擎发出的仿佛是永恒的嗡嗡声中挺直身子,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身后舱壁上那些红­色­数字飞速跳动。

我们充满敌意地互相对视着。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既冷酷又平静。

黑暗中归来(14)

“很明显,你们完了,”他恶狠狠地叫道,“他来了,他的威力无人能挡。”他又在啃手指甲了。

“他很紧张,他有­精­神紧张­性­障碍,你看出来没有?”斯彭斯低声对我说。

“什么叫­精­神紧张­性­障碍?”我被一长串的字眼唬住了,几乎脱口而出埃伯哈德的口头禅,“这有危险吗?”

埃伯哈德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站在中间,他声音颤抖地说:“我这样安全吗?我怕得要命……”

“埃伯哈德,呆在那儿就死定了,到这儿来。”

“别过去。即使是姑姑也拯救不了你。”史东说。

“我不知道……”他脸­色­苍白,看看我和斯彭斯,又看了看史东,几乎要哭了出来。

“史东,你这么­干­不会对任何人有好处,”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们已经有人去通知姑姑了……”

斯彭斯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从远处的上层甲板传来一个女孩的尖叫声,因为遥远而显得微弱,那是迦香的声音!

仿佛是收到了一个信号,埃伯哈德翻了翻眼睛,弓起后背,两腿猛地砸到了地上。史东的枪口猛地转向了埃伯哈德,这可能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但……

就在这时,一枚炸弹在齐眉高的地方爆炸开来,紧接着是另一枚,风从送风管道的破口处呼啸着冲出来。所有的人都被震倒在地。

“着火啦!船舱着火啦!”斯彭斯在我耳边拼命地叫道。我下意识地想,舱壁没有破,要不然我们全都没命了。船舱里面充满了浓烟,我什么也看不见,被呛得拼命咳嗽。

“伏下身子。”斯彭斯在后面大声喊道,“我们得回去拿氧气面罩!”

去他妈的氧气面罩,我想,踉踉跄跄地伸手向前摸去。“史东?”我叫道,却猛地撞在了一根金属管子上。

在前面,熊熊的烈火吞噬着侧面舱壁的隔层垫料,被火光照耀着的大引擎柱形成的巨大黑影在天花板上愤怒地摇曳。不知道哪儿在烧得砰砰作响。我不怕火,我对自己说,我只是怕黑。火光照亮了黑暗的底舱。

几只尖叫着的小蜘蛛赶到了,它们满屋子跑着,背上的自动灭火器开始喷­射­出白­色­的泡沫。

我看见了史东,他跪在地上,手里的枪丢在了一边。然后他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枪走去。

“不,史东!”我尖叫了一声,扑了上去。

史东抓住了枪,倒过枪柄挥舞了起来。我的耳朵后面一阵剧痛,整个世界仿佛倾倒在我的面前。

我呻吟着向上望去,看见史东得意洋洋地把他的枪对准了我,“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说,啃着指甲。

“埃伯哈德。”我说。

“什么?”史东茫然地问道。

一个胖胖的黑影扑向史东,把他撞倒在地上,他们搏斗起来。

没有想到还有一个爆炸。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坐在一堆白­色­碎屑中。史东和埃伯哈德都不见了。

烟雾比刚才更浓,在浓烟当中,我看到一团团的火焰。远处蜘蛛们的灭火器嘶嘶作响。

我拼命咳嗽,伸出手在墙上摸索,寻找灭火器。眼睛和肺部烧灼般地疼痛,模模糊糊地倒了下去。我要死了。我想。

温度降了下来。

一双手把我给扶了起来,斯彭斯把一副面罩按到我的脸上。

“你们找到史东了吗?”我喘过气来后问道。

“先别管他了。你觉得怎么样?”

“史东怎么样?”我固执地问道。

“他死了。”埃伯哈德在一边惊恐地辩解着,他的脸隐藏在氧气面罩后面,黑一道花一道的,“我不是故意的,天哪,现在姑姑会拿我怎么样?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做过错事……”

要是在平时,我会把他塞到垃圾道里去,但是现在,好像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占据了我的脑海,我却想不起来了。

我望着烧焦的墙壁。这回可弄得真糟糕,火灾,我想,姑姑为什么没有反应,她本该火冒三丈,她本该拉响警笛,她本该让牧师挥舞着电鞭四处奔跑。

为什么?

“迦香。”我惊醒过来,浑身冰凉,“她会出事的!天哪,真要命,而我居然晕过去了。”

“还没有多久,”斯彭斯说,“快走,我们上去。”

我冲向舷梯,一步跳上四级台阶,跑到了中间平台上,又一转身,突然发现牧师就直愣愣地站在楼梯最高一级平台上。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它的金属手臂里牢牢地挟着一个孩子,那是迦香!她快要窒息了。

十舱外

牧师虽然没有自己的大脑,但并不意味着他对我们毫无威胁。

即便是姑姑也不允许违抗教育程序的,她是自己的囚徒。

她疯了。迦香说。

而现在……

牧师开口了,我几乎又要晕了过去。他那­阴­暗的声音在黑暗的大厅上空扫过,他一板一眼读的正是变调了的《启示录》:“……神启的异象……云中出现一匹灰马,它名叫死,地上的芸芸众生预感到世界末日的来临……你们注意,这是一个­棒­旋星系……这是各族各民的血腥的屠杀,葡萄树被扔进神之大怒的大磨里,果子被压烂,血从磨子里流出来,直流到马的笼头,足足流了一千六百斯塔季。你们看到的……你们看到的是PSR0531+21,脉冲周期33毫秒……谁向兽和兽像跪拜,谁就将喝神之大怒的酒,并且将被放在火和硫磺里烧,在神圣的天使们和羔羊前烧。他们将日夜不得安宁……33毫秒……”

黑暗中归来(15)

大厅里阒然无声,我们都不由自主地看着发疯的牧师、发疯的姑姑。我吓得两腿发颤,这正是史东的论调。

牧师庞大的身躯在大厅里团团乱转,他的电鞭闪闪发亮,像是缠绕在乌云边缘一闪即逝的闪电。

“斯彭斯,”我低声叫道,“史东的枪在哪儿?把它给我。”

“我们不能打他。他是姑姑控制的。”

“放屁!”我骂道,“你没看见那是迦香吗?”

我从斯彭斯怀里夺过手枪,瞄准牧师时,我犹豫了一下,迦香痛苦的脸扫过我的眼前,我咒骂了自己一句,开枪了。

迦香摸摸自己的喉咙,“我没事。”她惊魂未定地说,“我不知道……他突然就抓住我不放,这家伙准是疯了。”

斯彭斯说:“也许有人改变了他的程序。”

我们不由自主地对视,“烛龙!”

我们一起跑上了通往上层甲板的舷梯,黑暗一片的大厅就在我们脚下摇曳。我伸手去按DNA门锁,却被猛击了回来。

“怎么回事?”我惊恐地嚷道。

斯彭斯伸手去摸,也被猛击了一记。

“是电。”斯彭斯叫道,“史东更改了门锁程序!”

“可我们一定得进去!不改正程序,混乱永远也不会停止。”我绝望地说。

“可以让我试试。”斯彭斯狡黠地一笑,“你忘了,我是这儿最好的锁匠。”

“不可能,你从来没有成功过。”

“缺少的并不是技术。”黑暗中,我察觉斯彭斯跑下了舷梯,“等着我。”

我把怒火转向一直畏畏缩缩跟在我们后面的埃伯哈德身上,“瞧你和史东­干­的好事,你这个只会挺着肚子到处捣乱的粗木瓜,你难道就不能找个地方把自己关起来吗?”

“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埃伯哈德沮丧地说。

“呆会儿再吵好吗,”迦香说,“刚才斯彭斯说底舱里少了四枚炸弹,也许我有点吓晕了,但我只记得底下发生了三次爆炸。”

冷汗从我的脸上冒了出来。“你是说还有一枚炸弹在外面!他妈的,埃伯哈德,”我吼道,“它在哪儿?”

“炸弹,什么炸弹?”埃伯哈德慌乱地喊了起来,他的胖脸蛋剧烈地哆嗦着,眼眶里含满泪水,“我没有碰过它。”

“好吧,也许你没有碰过它,”我愤怒地说,“那么史东把它放在哪儿了?”

“史东?”埃伯哈德说,“不可能是他­干­的。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你说什么,不是他?”我吃惊地问,“可你知道这儿只有我们几个人能进去——你一直都跟他在一起?”

“——在灯灭了以后。我发誓,我害怕极了。”埃伯哈德可怜巴巴地呜咽着,“我觉得很危险,后来我们就一起到了下面,我没看见他什么时候拿了那把枪,不然我会制止他的……”

“你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只能看得到自己的鼻子!”我生气地喊道,“不是史东,那还会是谁修改了姑姑的程序?”

舷梯上传来一阵响动,斯彭斯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又大又沉的黑盒子。

“牧师的能源电池,”斯彭斯解释说,“DNA门锁由一台微电脑控制,电子脉冲的能量足够的话,就可以把电脑芯片熔断。”

“电子脉冲?这会儿你上哪儿去搞电子脉冲器?”我质问道。

“怎么啦?”斯彭斯说,“它一准在你的口袋里。把震颤器给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金属烧焦的气味,我们跨进门槛,迎接我们的依然是那些静谧地抖动着的星星图片。但是有什么不一样了。那个巨大的水晶球壁上面的小格已经不再发亮,曾经在那些小格里闪烁跳跃的神秘火花沉寂了。烛龙笼罩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姑姑死了!这是没有姑姑的飞船!我们突然都有点茫然无措了。

“现在……”我说,一层帘幕罩在了眼前,我犹疑了起来。

“炸弹!”迦香提醒我说。

“对,炸弹!”我说,“得先找到它!斯彭斯,你有什么主意?”

“我想,”斯彭斯眨着眼睛,“我们可以连通姑姑的监视器,然后,然后……该怎么办再说吧!”

我茫然地看着他趴在计算桌上熟练地­操­作,桌边上一块积满尘土的铜铭牌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手指滑过冰凉的金属,我读道:“船长室。”那么,这儿不是姑姑的中心,而是人类的领域了。我将信将疑地猜度。

“过渡舱,”斯彭斯叫道,“过渡舱上有反应!”

几只蜘蛛正在过渡舱口乱爬乱转,我的心颤抖了几下。仿佛是一场过去经历过的场面。

“怎么啦?”我问道。

迦香扭头看见了我,“线路被破坏了,我们打不开它。”

我凑到观察窗前往里看了看。

过渡舱的外阀门向外敞开着,舱内空空荡荡。明亮的光线在舱口倏然而止,外面那儿是涌动的黑暗。

“如果爆炸,会怎么样?”

“我们会偏离航向,你知道,我们是在凭惯­性­前进……”斯彭斯说。

“不完全是吧,”我颇有几分洋洋自得地Сhā嘴说,“向前发­射­先锋船,会损耗一部分动力,而且……”

“而且我们都会死掉。”

黑暗中归来(16)

“什么?”我说。

“这枚炸弹足以毁掉过渡舱,虽然我们可以隔离这块区域,但是从破口处冲出的空气流会改变飞船的航向,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们也会离开先锋船屏蔽的区域。那时候,就会……”

会砰的一声。秀树说。

先锋船,先锋船就要回来了。我慌乱地想到。那又怎么样,我们能改变它的程序吗?没有时间。没有计算程序。

怎么办?

斯彭斯往过渡舱里望了望,“我们还有15分钟的时间。”

我又开始流汗了,“什么意思?斯彭斯,你再这样我会疯的!”

“15分钟后起爆,”斯彭斯说,“我想,监视器镜头上传过来的数据是这个意思。”

“必须有人绕出去。”迦香转过头来看我,我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发白了。

“别争了,”我说,秀树的影子飘过我的眼前,“我是船长,只有我受过出舱训练。斯彭斯,想办法封锁底舱,别让小家伙们下来。”

“还有,”我停了停,补充说,“让迦香也离开这儿。”

迦香说:“你知道我不会走的,我要留下来。”

“你是个傻瓜。”我说道,“斯彭斯,先来帮帮我。”

“你怎么出去?”他迷惑不解地看着我从壁柜里往外扯航天服。

我回到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航天服比我记忆中的要沉重得多。时间渐渐流逝。打开那扇失修已久的过渡舱的门耗去了我们太多的时间。现在没有退路了。通话器里啪啪作响,斯彭斯找不到通讯频率,这在以前是姑姑控制的。

我尽量贴在船壁上向上爬去。可怕的黑暗就在我的脚下、我的腰际、我的耳畔翻涌着。远处过渡舱口透出的光线在这团浓黑中像是个召唤迷路人的温暖窗口。我慢慢地接近了它。

就在这时,有人在头顶上冲我愉快地打了个招呼。

十一秀树

我抬起头。秀树那白­色­的身影正飘在船顶平台上,俯瞰着我。不,他当然不会是秀树,秀树已经死了。

一束电火花在天线支座上闪烁。我穿过暗黑­色­的面罩,看见了他的脸。

“这不是真的。”我说,摇了摇头。可是他还在那儿,秀树还在那儿。

“我的天,”我说,“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吗,秀树?不是史东,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干­的?”一束电光照亮我的脑海,烛龙的门锁里最早就蓄着秀树的DNA密码。我们都忘了,除了我、史东、埃伯哈德、斯彭斯,还有一个人可以自由出入烛龙,就像七年前那儿属于他一个人一样。是他改变了姑姑的程序,是他打开了武器舱,也是他安设的MPB,他把这一切安排得都很出­色­,也只有他能这么出­色­。而我们想都没有想到。

小秀树仿佛没有看到我,他目光和底舱里的史东流露出的一模一样,敏感、茫然而没有意义。

我们在舱顶上沉默着。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麻烦的是我必须­干­点什么。机会稍纵即逝。这种情形迫使你要开动脑筋,思考。思考是个宝贵的东西,它能汇集信息,一步步地推测出措施和结果。只是——我痛苦地想——我不会思考,不会像秀树一样思考,不会像斯彭斯一样思考。我是一个没有用的船长,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回去。”他突然开口说话时,我吃了一惊。

“你应该回去,”他依旧没有看我,“这儿不属于你。”

我舔了舔嘴­唇­,有点拿不定主意,“和我一起回去,秀树。别再这么­干­了,不会有事的。我们大家都希望你回去。一切都会好的。”

“我不在乎。”他口中的自信和冷漠让我打了个寒噤,“你们大家希望我回去?不,是你希望我回去,而你从来就不知道该希望我做什么。现在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这外面是属于我的,我的。”到目前为止,他的话还有一定的逻辑­性­,但我发现了一种急躁的、有点儿专横的腔调。

“我做错过许多事,”我痛苦地说,“但是一切都会变好的,我们大家都需要改变。和我一起回去吧。”

“不,不!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他突然提高嗓门叫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不需要审判。我比你优秀,我总是比你优秀——我总是对的,我应该是你们的头儿。”

“你总是对的。”我低声重复道。他和秀树一样敏感,我伤心地想到,他总是对的。我该怎么办,我要认输吗?

他的身体松弛了一下。“你相信暗物质,”他孩子气地笑着,“暗物质是我发现的,是我,我一直都在寻觅它,而现在我正在发现宇宙的奥秘!阿域,你要是认真思考就会发现,物理学正在把我们带向神的领域,不论是往更巨大还是往更微小的方向,都会到达我们捉摸不定的地方。他不会让我们触及宇宙最深处的秘密,我们不应该去见他。”

“这就是你抗拒出去的理由吗,”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仍然贴在过渡舱里的炸弹,“你害怕面对真实,所以你杀死了姑姑,你还想改变航向,你知道这会把我们大家都杀死吗——”

“不许和我争辩!”他又发怒了。

我停了下来,他不容许有人指出他的错误,“没有人想要争辩,让我们先回去好吗?”

“不,”他叫道,从腰间拔出了一样东西,“我不喜欢回去。”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黑暗中归来(17)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那是一支手枪,和史东手里的手枪一模一样。我明白他为什么不想回去了,在这儿他是强大的、有威力的。

“你也害怕吗,船长。”他咯咯地笑着说,威风凛凛地拿着那支枪,“这外面永远是黑夜,而你害怕黑暗,不是吗?”

“是的,我们大家都害怕了。但是这一切会改变的,只要我们能够……”我在大脑中搜索着词汇,“……能够控制住自己。”

他后退了几步,靠在船头那排粗大的弹­射­架上,他的脸隐藏在面罩后面的­阴­影里,有一瞬间,他看上去像个无助的小孩,“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在外面我能感觉到星星,他会来的,那时候,就不用再害怕了。”

“把枪给我,”我哀求地说,向前走了一步,“让我们回去,回去吧。”

“不!”他突然烦躁地尖叫起来,“别靠近我,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姑姑已经疯了,我不毁掉她,就会被她杀死……你们一直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他挥舞着枪,枪口直指我的鼻尖。

没有时间了,我痛苦地想。这时候,我看见他身后有一团火光正在变大,那是披荆斩棘、历尽艰辛的先锋船,它正在回航中。

“看哪,星星,”我叫道,“他来了。”

先锋1号靠近了,带电粒子撞击出的火花照亮了他的脸。他垂下手臂,茫然地向后张望。

“现在,他来了。”他说。

我跳了起来,朝前扑去,在这之前,他一直做得很好。但是他没有受过正式出舱训练,不可能知道安全绳的正确系法——只需要轻轻地扯一下……

可能只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听到耳机里一个孩子气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声:“不。”

我低下头去,躲避那团耀眼的火焰。

耳机里一片嘈杂,突然斯彭斯的声音压过了噪音,他终于找到正确的频率。“喂,头儿,你要小心,我们发现少了一套舱外航天服。也许有人正在外面。”

“这已经不重要了。”我说,慢慢地离开船顶,那儿先锋1号正猛烈地摇撼着船头导轨。

“头儿,报告你的位置,我们要抓紧。”

“一号过渡舱,正在关闭外舱门。”我报告说。时间稍纵即逝。我以为自己会惊慌,实际上却出乎意料的冷静。

帮帮我,秀树,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你会希望我成功的。身后的闭锁螺栓撞在了一起,光洁的空气像飞旋的泉水般注入舱中。

“天哪,天哪。”他说。

“怎么啦?”

“看你的左上方。”斯彭斯说。

我看到了那枚炸弹。它贴在门楣的下方,仿佛一个不洁的污点。一个红­色­显示器闪烁着03:14,它还在不断闪动。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领悟过来。还有三分钟,我思忖道,绰绰有余。

“开门,把门打开。”斯彭斯在耳朵里大声叫嚷,“让蜘蛛来处理那枚炸弹。”

“闭嘴。”我说,脱下手套,蹲下来沿着门边摸索,我觉得自己动作缓慢,反应迟钝,就像是搞多了多巴胺后的感觉。

贴在门上的那个黑家伙就在我眼前,数字在飞速跳动。

终于找到了,我沿着边缘使劲撬开了线路盖板。面对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导线,我几乎要放弃了。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