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看见么,斯彭斯,告诉我该怎么办。”
“听着,你要先确定AA/95线路……仍然有效……把K6和……对接,一根合适的线路……”斯彭斯的话又被一阵噪声打断。
“他妈的!”我简直要失去控制了,一定是那该死的、该死的先锋船带回来的辐射屏蔽。我毫无把握地在维修盖板里一阵乱捅。
也许事情还不是无可挽回,我好像学过这幅电路图,我模模糊糊地想起来,是很早以前的一堂维修课。秀树是怎么说的?紧急情况下……
“……一根合适的线路,一根合适的线路……”斯彭斯说。
我开始一根一根地试着导线。细心的小秀树用激光把所有的导线都烧熔在了一起,好像一幅色彩斑斓的米罗画。
但是只要开门,只要把门打开!
“快点,快点,”斯彭斯在耳机里叽叽喳喳地叫着,“还有一分钟,一分钟。”
“好了,我接上它了,让姑姑开门!”
门如钢铁浇铸成的一般岿然不动。
“头儿,头儿。”斯彭斯带着哭音喊。
这真可笑,我想,在我干了这一切以后,却让这扇见鬼的门拦住了。
我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冲门踹了一脚。
门摇摇晃晃地开了,斯彭斯和一大帮蜘蛛伴着刺眼的光线冲了进来。
“完了。”我说。耳机里一片尖叫。
我摘下头盔扔在一边,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飞船,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我。
“傻瓜,你不应该留在这儿——”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
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和笑意。
十二星星
我推上那扇厚重的铜门,把跟着我喋喋不休的斯彭斯关在了门外,也把一切喧闹、忙乱和光线关在了外面。室内只有满墙的星星幻灯在微弱地闪着光。
我们一言不发,默默地站着。后来我转过身去凝视着控制台上那枚小小的铜制铭牌。“我不明白,为什么是他?”我低声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他。他应该是一名好船员。我努力思考过,但是——那枚炸弹……”
黑暗中归来(18)
“不,不用解释,”迦香打断了我的话,“那已经不是秀树了。”
“你不明白吗……我所干的事情?”我乞求般地说。
“我明白,”迦香说,“我们都会明白的。”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还会有另一个小秀树的,是吗?”
她有些吃惊,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地,一丝笑容浮上她的嘴唇。“是的。”她回答说,“在这之前,你将是我们的船长。”
“这不是我的过错。”我说。
“不,不是。”迦香伸手抱住了我,“没有人错,错的是这该诅咒的疯狂的黑暗空间。而且,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我说,在黑暗中低下头去寻找迦香的嘴唇。我看见她的黑眼睛慢慢张开,里面充满了欢乐、惊奇、渴望和敬畏。
我回过头向外面看去。
星星的光芒透过观察窗投在了我们身上,光源很远,但清晰可见。光线是淡淡的青白色,微弱而稳定。
那儿是一个遥远的被遗忘了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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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隆之城(1)
一
那一年的沙漠热风来得很晚,到处流窜的盗匪迟迟才退回他们的老巢。无花果树开始结果的时候,学校里送来了一批男孩和女孩。
我忘不了第一次和珍妮相见的时候,她站在木棚屋后的空地上,金发像阳光般灿烂。我还记得她回去的时候不安地向外张望着,说:“周先生要点名了,我这就得走。”
我不高兴地看着沙地,一个豹II玩具兵团刚刚摆出作战队形。“用不着理他,”我说,“周夫子就是爱多管闲事。”
珍妮吃惊地望了望我,“他没有用电鞭打过你吗?”
“他敢!”我得意地哼了一声。
“反正我得走了,吉姆,明天我再来。”
我趴在木栅栏上,看着她纤细的身影灵活地绕过高耸的仙人掌丛,溜过铁篱笆的破洞。很快她就会混入到操场上那群穿着粗蓝布制服的小女孩中去,难以分辨谁是谁了。
操场的另一边是一片排列整齐的灰色住房,一直绵延到远处隐隐约约的铁丝网下。它们围成了一个个的小操场,一个操场就是一所学校。
下午太阳下山前的两个小时里,总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在铁篱笆后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喧闹游戏;而更远处是一群男孩在排队等候淋浴,他们都是清一色的漂亮小伙子,金发白肤,笑容温顺。
太阳城里用水紧张,四周是一片茫茫沙海。周先生对我说过,几乎没有逃跑者找到过通往科鲁斯死海的路,何况到处都有许多手持长枪、带着猛犬的豹II战士。
周先生是个学问很高的人,也很严厉。当他身着黑色长袍走近男孩和女孩们时,他们都会马上安静下来,局促不安地站立一旁。
那时我还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是个例外。我不怕他,并且总爱把这点在他面前得意洋洋地显露出来。也许珍妮也是个例外,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让我吃惊的东西。她那瘦小的身躯上经常带着电鞭击伤的青痕,但即使是在沙漠来的热风中,在大家纷纷寻找遮蔽物躲藏的时候,她也是一副傲然挺立的模样。这也许能说明,为什么其他女孩都规规矩矩地呆在操场上,她会毫无顾忌地偷偷溜到这儿来。
我独自住在一间西班牙式大屋里,它实际上也是一所学校。不过它与那些破败的低矮房子和终日沙土飞扬的操场,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在木棚工具屋后的小小空地上,我和珍妮共同分享着童年的快乐,无花果树的粗大枝杈是我们藏宝的地方。我们在树下一起观看钻出云层的雷电、天鹅的飞翔,还有面目凶狠的豹II战士,他们的飞车上有时会押着一个衣裳破烂、满脸血污的逃亡者。
“吉姆,我真害怕有一天也会被他们抓住。这些豹子,他们在把那些逃亡者送到最可怕的地方去。”看着那些逃亡者,她的嗓音微微颤抖,但那里面包含的肯定不仅仅是恐惧。
“那时候,我就去救你!”我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勇敢地说道,“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呢?”
“你和我们不一样。”珍妮有次这样说,还卷起袖子让我看,洁白光滑的胳膊上有一组青色的数码标记:CL92-ST16。
“我们每个人都有,”她肯定地点着头,“就连周先生也有。”
对此我多少有些沮丧又有些骄傲。
珍妮走后没多久,我也回到那幢大屋中继续学习。我的学习室中贴满了陈先生从小时候直到现在的大幅照片。
詹姆斯?陈先生是我的父亲,周先生提起他时总是恭恭敬敬的,我深信他是值得人们如此敬重的人。可是,我现在还不被允许见他——虽然我对他的一切是如此地熟悉。人们在这里竭力重现陈先生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古老的宅院,破旧的喷水池,甚至一个小小的木棚工具屋,都照他的记忆惟妙惟肖地复制出来。根据他的旨意,我得在这里接受熏陶。
我很小就得开始学习一些令人头疼的科目:数学、哲学、生物学、军事、电脑以及绘画,更重要的是我必须学习陈先生的性格、爱好、口音和各种习惯。
“你是你父亲的化身,只有你才能代替他。”周先生总是这么说。他说,二十年后,我,一个新的、更年轻更强悍的詹姆斯?陈将成为帝国的元首,去完成我父亲未竟的夙愿。
说实话,我对这些雄心壮志不抱多大兴趣,虽然我的功课总是得A,我模仿父亲已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我更关心的是珍妮能不能安全地溜出来,躺在无花果树的阴影下,向我述说学校里的趣事。
珍妮有时会带一个怯生生的同伴来,她们就像两滴水一样难以分辨。我们常玩一种游戏,从两个少女中找出珍妮来。我每次都能赢。
“嘿,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珍妮惊奇地睁大眼睛。
“看你的眼睛。”我说了实话。珍妮的眼睛又蓝又亮,就像大海一样深邃。
她带来的女伴也叫珍妮,可我管她叫露西娅,那是我学过的一篇课文里的女孩名字。对我来说,珍妮只有一个。
我们在翻起的草根下捡到了几个漂亮的贝壳,据说这片沙漠在远古时期是一片汪洋大海。
太可惜了,珍妮从没见过大海。我告诉她,大海像一片广袤的原野,像母亲宽阔的怀抱,它还是一座迷人的宝库,里面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神秘。
克隆之城(2)
“海底下有许许多多的城市,那里样样齐备。人们能够呼吸,生活自由自在……”珍妮接着说了下去,雾气蒙蒙的眼睛里充满了憧憬。
真奇怪,她既然没去过,怎么能知道呢?
二
十四岁生日的那一天,我见到了父亲。他在太阳城最宏伟的建筑物—— 一个庞大的金字塔式建筑中接见了我。
在门口我第一次正面看清了豹II战士,他们都有一张粗犷的脸,目光凶狠,脖子粗短。他们都戴着令人羡慕的闪闪发光的头盔,提着威力巨大的能量枪,胸前挂着两枚手雷。学校里传说他们的身体中混有豹子的基因,也有人说他们的战斗力抵得上上世纪的一种重型坦克。
我在迷宫般长长的走廊中走了好一会儿,发现周夫子把我带到一间长方形房间中,灯光柔和,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就像踩在松软的沙地上。
陈先生——我的父亲——无声地走过地毯,向我们迎来,表情严肃地说:“啊,这就是那个小家伙吗?”
我看着他,心里有种奇特的感情在流动。他的额头很高,鼻子令人想起鹰隼的长喙。我知道无论我在想什么,他都知道。他的头脑包含了我的大脑。
周夫子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俯身望着我,因为离得很近,他的脸显得很大。这张充盈智慧的脸却又透出冷酷、残忍的神情,他的眼角布满皱纹,皮肉松弛。他已经老了。
“你已经长大了,”他说,“从今天开始,你要学习管理克隆帝国的各项事务。我已经老了,而你拥有青春。无数强壮的兵马正在成长,无数的强劳力正在成熟。克隆帝国像你一样正在成长。有一天你会拥有全世界。”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梦境般的味道。他走近桌子,桌子上摆着一本金边的厚书。这本书我很熟悉,那是周先生要求我熟读的《理想国》。
“国家的正义在于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回答说,国家的正义在于三种人在国家里各干各的。
“回答得对,孩子。”父亲笑了笑,“柏拉图的理想国没有实现,可是克隆帝国做到了这一点。统治者、护卫者和下等人,他们和他们的后代都将最适于自己的本行,这儿是正义之国。”
他转过身来盯着我说:“你要成为我,才能继承我的位置。吉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
当我回到那幢西班牙式大屋的时候,与珍妮的约会已经迟到了。不知不觉中,珍妮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粗劣的饮食和严酷的生活并没有影响她美丽动人的遗传因素。我把和父亲的见面当成了一件大事告诉她。珍妮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的淡漠,她冷冷地说:“我了解你的父亲,他是个聪明而可怕的人物。”
“你不是也有个母亲吗?”我好奇地问。
“她不可能来看我,”珍妮忧郁地说,“她有成百上千的女儿呢。”
此后,我和珍妮见面的时间一天天少了。她要学习文秘、打字、护理、Сhā花和烹调,还有跳舞和社交。而我则每天坐着吉普车,在太阳城里四处游逛。讲解通常是由周先生来担当,但有时会由父亲亲自解说。
我是多么热烈地盼望着和父亲见面。我能理解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的含义,他也能理解我的每一个孩子气的问题。我尤其佩服他那在年轻时就显露出的过人的睿智和勇气。
还在大战以前,在基因控制委员会把持局面的日子里,人的无性繁殖被禁止了。父亲带着一批科学家和仪器来到北非沙漠深处的一个绿洲,在强悍好斗的图阿雷格人的故乡点燃了第一批克隆人之火。
二十年后,当那场毁灭性的战争结束时,满目疮痍的大陆上忙于重建家园的人们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小的新国度正在崛起。它靠出售战后各国亟需的强劳力和高产粮食种子迅速富裕,同时,一支装备精良的豹I战士组成的军队也正以惊人的速度扩展。每一个战士都骁勇善战,克隆帝国的疆域迅速地扩大。
2161年,帝国的势力首先侵入了南部欧洲;不久,第一批克隆士兵在印度次大陆登陆;在美洲,克隆骑兵所向披靡。
2175年,克隆战士超过了10万,克隆工人的数目达到1000万。这几乎是世界人口的六分之一。
虽然战后各地匪盗横行,帝国内部不时有零星的战斗,但帝国仍在不断地壮大。新一代的豹II战士很快投入使用,克隆工人也向多品种、多规格方向发展。新的克隆工厂在各地建起。
昔日小小的绿洲已经成了一座可以容纳20万人的城市。站在我父亲的办公室里,可以看到脚下一排排灰色的屋顶,一直铺到城市的边缘,间杂着一块块的黄沙地操场。每个克隆人都要在那儿被塑成预先设计的模样,不合格的就被淘汰。
太阳城的西面看不到建筑物,一切都隐藏在方圆数百公里郁郁葱葱的丛林绿洲中。时不时会传来一阵低沉的闷雷声,随即顺着干涸的伊斯河谷迅速远去。
那儿是特训基地,刚学会走路的豹II人就被送去受训。还未成年时,就已经是一名战技娴熟的战士了。
我还去过另一座庞大的建筑,它的地面以上部分拥有数千间房屋,地下部分和地上部分一样大。每个房间里安装着10个人造子宮和维持系统,我总是带着好奇和惊悸的心情看着那些玻璃瓶里的小小人形伸腿,吸吮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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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隆之城(3)
有数百名科学家(都是年轻的第三代)在这儿工作,控制胎儿的营养供应,通过减压装置让他们聪明或者愚蠢,取出发育异常的胎儿处理掉。昏暗的灯光下,一排排玻璃容器荧荧反光,科学家们就像是行走在海底世界的巫师。
在深深的地下室里,他们用一根特殊的探针,Сhā入预选的父体或母体的肋骨下,取出体细胞后培养繁殖,然后放入离心管内,在含有细胞松弛素B的溶液中旋转,使细胞释出它们的核。
在另一个房间里,每一个细胞核都会与一个除去核的卵细胞结合。这些卵细胞将包含一套完整和精确的蓝图——制造出一个人的建筑图。这些魔术般的过程让我惊叹不已。
真正像谜一样的是基因研究所,它是相对独立于太阳城的一组白色建筑物,连一扇窗户也没有。没有人能随随便便走近距它半公里以内的地带,父亲亲自带着我穿过了重重铁丝网、铁门、岗哨和隐蔽的机枪阵地才深入腹地。
“这儿是研究新型克隆人的基地。”父亲低声说,“豹II还不是十全十美的。我们在北美和远东地区都遭到了顽强的抵抗。我们还需要擅长在稻田水网地区作战的两栖战士、征服西伯利亚和格陵兰的极地战士、还有听觉视觉出众的猎杀队员……”
走廊上传来一阵嘈杂声,一只可怕的幼小怪物躺在小车上被推了出来。它有一副长满鳞片的身躯,上面挂满滑溜溜的粘液,四只细长的肢端长着蹼足。只有当押车的两名豹II人嘻嘻哈哈地用枪筒猛捅它的肚子时,小鱼人才费劲地转动它那发皱的圆脑袋,大声地喘着气,一些泡状的白沫顺着它的嘴角流了下来。我厌恶地后退了一步。
豹II人看见父亲,恭敬地立定脚步行礼。小鱼人停止了挣扎,用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无助地望着我。
为首的豹II队员报告说:“又失败了,长官。这家伙的手脚都动弹不得,我们奉命把它宰掉。”
父亲点点头。我看着小车顺着走廊远去,那个丑家伙的眼睛简直叫我发抖。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黯然神伤,“我拥有1000名最优秀的科学家和基因工程师,他们都还年轻,还需要时间,而我已经老了。”他转身面对我说,“你一定觉得,我看上去又老又疲倦,我在大谈权力却没有办法防止衰老……”
他的目光深沉,我不能肯定里面是否包含着嫉妒的感情。
研究所里让人愉快的是那些植物。有高产量的旱稻、结合了固氮菌的土豆、能生产适于给人输入血清蛋白的马铃薯。
这些基因作物能充分利用地球上剩下的土地——它们虽没受放射性污染,但大都干旱贫瘠,气候恶劣。
三
珍妮来找我的次数突然少了起来。这期间,空地上悄悄地长起了青草。我问她是不是有了麻烦,她微微一笑,不肯回答。“这么说,你有了新的伙伴?”我不无妒忌地问。
“你最近好像不太高兴?”她反问我。
“我不知道,珍妮,我不知道。我学得很快,可是我觉得越来越不像我的父亲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珍妮,我不想学习了,我开始恨它们了。”我心烦意乱地揪着脚下的草叶,把它们揉成一个个的小球。
“我一直以为你过得很开心呢。”珍妮叹了口气,凝望前方,“其实我们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她说,她的双眸中充满了我无法了解的忧郁。
我就坐在她身边,她的一缕头发不断被风拂到我的脸上,让我意乱神迷。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读过的那首诗吗?‘只要孩子愿意,此刻他就可以飞上天去……’吉姆——”
“嗯。”我随口应了一声。
“你想飞吗?”她用认真的口气问我,“远远地飞离这儿。在沙漠的那一边,有一个蓝色的巨湖,在那儿什么都是蓝色的。在清晨的凉意中跳舞的花草,顺着树干流淌的琥珀……”
“你想干什么,珍妮?”
“明天在这儿等我。”珍妮冲我狡黠地一笑。
第二天珍妮没来,第三天也没来,直到第四天我等得心焦的时候她才出现在栅栏的另一侧。她得意地扬着一个瓶子,蓝色的玻璃在阳光下闪着光。
“闭上眼睛。”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依言闭上眼睛,觉得一双温暖的小手在我臂上摸索,忽然一阵刺痛。
“马上就好,吉姆,你会飞起来的。”珍妮的声音仿佛离得很遥远。
一股生命的泉水流过我的血管,我张开双眼,周围是一个蓝色的世界:蓝色的空气,蓝色的太阳,还有蓝色仙女一样的珍妮,她正冲着我笑。
“你真行,珍妮,”我迷迷糊糊的也想笑,“从哪儿搞到的欣快剂?”
“我的办法多着呢。”珍妮蓝色的脸像杯醇酒般使我迷醉。
“我爱你!”我说。
珍妮退缩了一下,脸红了。
“我爱你,珍妮。”我又说了一遍,伸出手去拉她。
“不!”珍妮后退了一步,坚定地说。
“为什么不?”我大吼了一声,蓝色的世界在我眼前颤抖坍塌。
“吉姆……吉姆,你还不明白,我们不是同一种人。”珍妮胆怯地看着四周。
“是一种人。”我坚持说,“我从来不把你当下等人看,你是知道的。”
克隆之城(4)
珍妮转过头来直视着我,她那蓝色的眼睛好像融化在空气里。
“问题不在这里。”她的话音清晰有力,“吉姆,你崇拜你的父亲,你追随着你父亲的梦想,梦想繁殖驯服克隆人,维持你们的特权地位。而我只要活着就不会忘了改变这一切,我要挑动人们起来反抗你,我要和你战斗——吉姆,我的目标是打败你。”
我的声音听起来软弱无力,“我不是这样想的,我不……”可我知道我是这样想的,我喜欢父亲的理论,我愿意相信他的每一句话。
“人类已经没落了,吉姆。他们已经毁灭了地球,只有正义才能拯救它。是我们修复了战争的创伤,是我们养活了几千万的人口。我们是真正的救世主。”我想起父亲指着落日对我说的话,“儿子,只要有一天阳光照得到的地方都遍布了克隆人的足迹,地球就会成为宇宙中最强盛富裕的星球。”
我绝望地说:“你为什么要做我的朋友,珍妮?你是抵抗组织的人——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我还不是他们的人,”珍妮说,她的眼光变得柔和了,她突然俯身向前,嘴唇在我脸上轻轻一触,“我喜欢你的人情味。”
我读懂了她眼睛里的另一句话:“但我恨你的帝国。”
她猛地一扬手,手里的注射器飞向空中,飘向太阳城的另一端,飘过蓝色沙漠的尽头。珍妮随后也飘走了,飘向铁篱笆的另一边,和我永远永远地分隔开了。
我昏昏沉沉地坐了一下午,直到我的笑声引来了周夫子。他像只多疑的猎犬般在我身上探着鼻子到处乱嗅,我指着他那张发蓝的脸笑得喘不过气来。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小的针眼。
父亲坐在他的办公桌后,用一种忧愁的眼光打量着我,“你真叫我伤心,吉姆。我姑且相信这只是一次好奇心冲动的结果。可你为了好奇,将我对你十余年的教育险些付之流水。詹姆斯,你需要更严格的管束了。”
四
欣快剂事件后的第三天,我就离开了学校,到特训基地的第三步兵学校报到。
学员们除了我之外全是年轻的豹II。教官肖恩范斯上校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在他身上拥有无数的传奇故事,他鹰隼一样的眼睛和骨子里带的高贵气质让我暗暗称奇。我听说他是最早追随我父亲的人之一。
我在这儿接受了22周的艰苦训练,白天在迷宫般的沙漠和丛林中穿行,进行武器训练、作战演习、野外生存、山地攀爬和徒手搏击,晚上支好营帐后还要学习战术理论、情报训练、地形地理判读。
由于某些奇怪的原因,我的训练成绩都还不错,虽然不能和那些真正的豹人相比,但我仿佛天生就拥有战斗者的基因。只有武器训练中的“沙地飞车”我不敢尝试,通常只有豹人粗壮的躯体才能承受住飞车起飞和急转时高达8G的加速度。
最后的实战训练来到了,这是一次验证训练结果的战斗搜捕演习。所有的学员被分成2人小组,空投到远离营地的伊斯河谷去。那儿有20名提前投放的目标,必须在24小时内全部找到它们。为了照顾我,我的同伴不是学员,而是一位真正的豹II突击队员——奥斯特中尉。
整整一天我套着笨重的全套突击队员装备——金属铠甲、突击能量枪、高爆榴弹发射器、手雷,还有淡水、干粮,跟在中尉的后面搜索前进,时而攀上陡峭的悬崖,时而穿过干涸的河床。奥斯特中尉很快凭借一点儿被踩动过的土块、折断了的树枝找到目标的踪迹。他带着我绕过高大的仙人掌丛,爬上一块悬崖埋伏起来。这儿能鸟瞰整个河谷,白色的亮闪闪的峭壁蜿蜒伸到远处,到处都长满了暗红的刺柳和仙人掌丛,谷底是一汪混浊的水洼。
中尉轻轻地用手肘触了触我,指了指河谷尽头的那一大片棕榈林,伸出两个指头打了个手势,表示那儿有两个搜捕小组正在靠近。豹II队员之间都有一种奇特的心灵感应,就像我和父亲之间的奇特感应一样,这使他们之间的协调作战能力无人能比。
我竭力睁大双眼,想看清逐渐昏暗的谷底。太阳正在谷地的另一头静悄悄地沉下去。还是中尉先发现了目标,他指了指水洼的附近,一个白点正悄没声息地躲在粗大的仙人掌后移动。
我支起了沉重的能量枪,把晒得发烫的枪托贴在腮部。我知道中尉只是个指导者,游戏的主角是我。
白点移动到了水洼边上,似乎终于耐不住干渴而从仙人掌后钻了出来。中尉点了点头,能量枪在我肩部轻轻地跳动了一下,尖利的枪声打破长时间寂静的强烈效果让我吓了一跳。
我几乎是滚下沙坡的,靴子里进了不少沙子。中尉走到目标旁边,用脚把它翻了个个儿。我一瘸一拐地走近,阴沉着脸说:“是个人!”
中尉点点头,抽出刀子漫不经心地说:“不错,沙尔姆型号,新出的。”
我尽量控制住双腿的颤抖,走上前去。这是一张年轻的脸,金色的卷发,高直的鼻梁,就是我在学校里见过的那种小伙子。
他身上的衣服碎成了破布片,干裂的嘴唇上沾满热沙。中尉蹲下身去,捋起他的袖子,露出他胳膊上奴隶的青色标记。“我们要把它割下来带走。”他说。
我们一直等到太阳下山、谷底一片昏暗时才和其他两个小组会合,继续向前搜捕。在半夜里,摸黑走在山脊上时,我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用的是活人!”
克隆之城(5)
奥斯特中尉回答说:“是被淘汰的克隆人,他们没达到要求。”
我跌跌撞撞地前进,觉得像是走在恶魔出没的森林中,而我也是其中的一个魔鬼。我心烦意乱地想起了珍妮,不知道为欣快剂撒的谎是否骗过了父亲,让她逃过惩处。
24小时后,80名学员会合在谷口丘陵上,一架大型旋翼机在那儿等着我们。肖恩范斯上校绷着脸站在机舱门口,直到二十条打着青色印记的皮肤整齐地摆在他面前才点了点头。我瞪大眼睛斜睨着它们,直到确定其中没有我要找的号码,才为自己愚蠢的担忧松了口气。
演习完成得很漂亮,上校宣布放假两天。同伴们拉我去特训基地边上的军人活动中心,那儿提供烈酒和军妓。我不太会喝酒,可还是要了双份中国白酒。酒吧间里烟雾腾腾,挤满了身穿军装的男人和漂亮女孩。
背后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两个醉醺醺的豹II人正把一个女孩粗暴地拖向门口。周围的人全都无动于衷,看来这种场面是司空见惯的。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那个军妓长得很像珍妮,非常像。
我第一次认真意识到一个珍妮型克隆人的命运。我低下头去猛喝了一大口白酒,呛得嗓子火辣辣的。
“詹姆斯!詹姆斯!”有人在背后尖声叫喊。
我猛回头盯着那个被拖拽的女孩,她的衣服鲜艳花哨,脸色苍白,可是两只眼睛还像以前一样明亮透彻。
“珍妮!”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奋力挤开人群冲了上去,使劲搡了一下一个缠住珍妮的家伙。
那家伙像沉重的口袋般倒了下去,另一个家伙叫嚷着拔出刀子。
我把我的中士徽章伸到他鼻子底下,喝道:“滚!马上!”
这家伙蔫了下来,灰溜溜地走了。即使在酒精作用下,豹II服从上级的天性还是不会淡化的。
“珍妮,怎么回事?”我拉着她走到广场上的一个喷泉边上,这儿没有别人,只有一只石雕的豹子从水中探出脑袋,湿淋淋地看着我们。
“我只能来找你了,吉姆。”一片红晕浮现在她的脸上,“我有一个朋友被送到了特训基地,我不知道他们会把他怎样。你可以把他救出来,告诉我可以的。”
她的双手放在我的胸膛上,微微发抖,好像要掏出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避开话题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她的脸又是一红,说:“我们快毕业了,学校放假一天,我就溜了出来。只有……只有穿这套衣服才能混进来——吉姆,你有办法吗?”
我注视着她微微仰起的脸庞和那双袒露心迹的奇妙眼睛,伤心地说:“他是谁,珍妮?是你的情人?”
黑暗中,珍妮没有回答。
那张年轻苍白、沾满了沙土的脸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一言不发地躺在沙地上,无神的眼睛里还充满了对自由的向往。
“让我见他一面。求求你,吉姆。”珍妮的话音里带着令人恐怖的绝望。
我摇了摇头,慢慢地说:“没希望了,珍妮,没希望了。”
珍妮后退了一步,紧紧地咬着嘴唇,她颤抖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我恨你,吉姆。恨你的帝国,恨你的军队,恨你的学校。”
我想开口辩解,可是无从说起。我掉过头去,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直到珍妮漂亮而花哨的裙子在眼前飘动时,我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珍妮!”
她回过头来,嗯了一声。我看见一颗眼泪滑入夜色中。
我嗫嚅地说:“后天我要走了,去寻找格纳尔达。这是父亲的意思,他认为男子汉要在战斗中成熟。”
珍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你不能这么做,吉姆。格纳尔达是……”她止住了话头。过了一会儿,我感到她的柔软的手指滑过我的肩膀,在我面前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记住这个手势,吉姆,它也许可以帮助你……我也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五
格纳尔达是科鲁斯死海中最著名的强盗。他的名字能让伊斯河流域的居民发抖,他手下的喽啰敢和帝国士兵对抗。他埋伏在沙漠中袭击商队,掠去所有的克隆人。帝国数次派兵清剿,每一次他都能奇迹般地从绝境逃生。
父亲派我去执行这个危险的工作,我并不奇怪。柏拉图认为一个人的高贵品质最容易在战斗中体现出来。我敢保证父亲宁愿再等上十几年培养新的继承人,也不愿一个懦夫接替他的位置。为了考察我的举止,他让肖恩范斯上校当我的作战参谋。
精悍的帝国军队虽然无敌于天下,但对付这支小小的良莠不齐的匪盗却吃力异常。他们在干涸的河谷中像鼹鼠一样到处潜伏,穿着帆布鞋在晒得滚烫的沙地上跑得飞快,常常在星月无光的夜晚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猝不及防的豹II士兵的战壕前。
尽管部下伤亡巨大,老谋深算的上校还是逐步把反叛者压缩到科鲁斯死海的峡谷里。那儿寸草不生,缺乏水源。上校想把他们活活困死在里面。
军队在谷口和峭壁上扎下了营寨,一个强大的单向力场障壁竖在峡谷和营寨之间,豹II队员乘着沙地飞车在高处来回巡逻。格纳尔达Сhā翅难逃了。
月亮升上天空,给下面旱谷中投下清冷的光线,谷底鬼影幢幢。我苦恼地想起了和珍妮分手时的情景,我不知道珍妮的手势从何而来,但也听说过基地里流传的一些故事,在阴暗的墙角里可以看到一些含义隐晦的符号,那么珍妮是怎么认识他们的呢?这个格纳尔达像个沉重的阴影,在我心中涂抹不去。我回到指挥部所在的帐篷里,肖恩范斯上校正在等我,立体作战图已经挂在了一张厚重而华丽的挂毯前。
克隆之城(6)
我解下武装带搁在桌上,不过没有卸下铠甲。这个决定后来救了我的命。
门口有两个豹II卫兵,屋里还有两个。我的两个随身侍从却不知上哪儿去了。他们是父亲特意拨给我使用的,全是沙尔姆型。我把他们分别叫作沙尔姆1和沙尔姆2,虽然我从来也没有分清过他俩。
我和上校还没交谈几句,一切就像突起的沙漠热风般爆发了。几个全身黑衣的人影骤然出现在帐篷前,没等门口的两个卫兵发出警报,两柄白亮的尖刀就Сhā进了他们的胸膛。
为首的黑衣武士旋风般地卷进帐篷,他浑身上下充斥着沙漠的粗犷气息,还带着凶狠的死亡味道。上校那身显赫的军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此刻我的军衔已经升成了上尉)。他凶猛地向上校扑了过去,把老家伙撞翻在地上。其他的黑衣人蜂拥而入,与竭力抵抗的豹II卫兵搏斗起来。
纷乱中我瞥见上校的枪被一脚踢飞,一把闪亮的尖刀抵住了他的胸膛。即使上校实际上是我的监视者,我也不能眼睁睁地袖手旁观。照着步兵学校中学到的格斗技巧,我朝那位为首的黑衣武士猛扑过去,把他撞离开上校跟前。
我对手那惊人的搏斗技巧和力量险些让我当场送了命。他手里的尖刀灵巧地从我胳膊的纠缠中挣脱出来,狠狠地戳在我的肋骨上。我全身猛地一震,一股剧痛沿着肋下传遍全身。但是那件高密度合金钢铠甲发挥了作用,使他的武器滑向了一边。我乘机猛力扳动他的左肩,踹了他膝窝一脚,他咆哮着像立地不稳的公牛般倒下了。真是幸运极了,他的皮带上还挂着一把能量枪。我一把扯了下来,恶狠狠地对准了他的眼睛。
帐篷里众寡悬殊的战斗瞬间结束了。我看到两个豹II卫兵倒在我的脚下一声不吭,上校也很不体面地倒在地上,七八个黑衣武士虎视眈眈地围着我。令我惊讶的是失踪了的那位不知沙尔姆1还是沙尔姆2竟和他们站在一起——我明白了他们是如何突破力障的。看着我手里的枪,他们仿佛有些不知所措。沙尔姆和周围的人嘀咕了几句,走上前来想要开口。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了。一束绿色的激光束突然穿过低垂的营帐帷幕,击碎了他的脑袋。数十名精锐的豹II突击队员端着枪冲了进来。死去的豹II卫兵虽然没来得及发出警报,但是他们之间那种奇妙的心灵感应再一次发挥了作用,惊动了整个兵团。
局势急转直下,黑衣人的抵抗是短促的,没有求饶和请求宽恕,他们都像高贵的战士那样倒下了。
我除下被我制服的黑衣武士的头盔,被扶起的上校在后面“噫”地叫了一声,我才注意到那武士的脸和沙尔姆长得很像——他也是一名克隆人。但是他的脸又和我见过的克隆人毫不相像,他的脸上没有他们的温顺他们的懦弱,这是一张神情极其傲慢的脸,我一下明白眼前的这人究竟是谁了。
果然,他把头颅高高地昂着,毫无惧色地说:“我就是格纳尔达,克隆帝国的死敌。你们可以杀了我,但是不可能杀死科鲁斯死海所有为自由而斗争的兄弟。”
上校被军医扶了出去,我命令正在打扫战场的豹II士兵退出去。
帐篷里只剩下我和这个桀骜不驯的汉子,他的双手被手铐牢牢地铐在后面。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只听见绕着帐篷走动的士兵沉重的脚步声。
我把手枪Сhā回皮套,绕到他身后打开了手铐。格纳尔达怀疑地注视着我的动作。
我扶起椅子让他坐下,自己也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说:“格纳尔达,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让我出卖我的兄弟吗?”他的嘴角微微上翘,充满了嘲弄的神色。
我把手掌平摊在桌子上,仿佛是无意中做出珍妮教我的奇怪的手势。这个手势果然效用无穷。我看见他大吃一惊,但随即迅速平静下来,这种平静使他原来充满仇恨和愤怒的脸更加充满魅力。他紧紧地盯着我,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你不是我的朋友。”
我点了点头,说:“我不是你的人,但有个朋友要我帮助你。”
“你的朋友是珍妮?”他的反应很快,反而轮到我暗暗吃惊。他提到珍妮时口吻像是谈到一个老朋友般亲密而随意,让我心中又酸又痛。我凝视着他的脸,他的脸虽然饱经风霜,但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得多,珍妮提起这个人的时候也是那么的神秘和亲切,我胡乱猜想着,珍妮是因为他才不接受我的爱吗?这种心浮气躁让我犹豫不决。
“也许我有个提议你会感兴趣的,”我绕着桌子走动,缓缓地说,“你答应——不要再和我父亲对抗,我可以帮助你逃走。”
“逃走?这和出卖我的兄弟有什么区别吗?”那一丝讥笑又出现在他的嘴角上,“如果没有反抗,流浪乞讨而活和呆在奴隶农场上又有什么区别?”
我模模糊糊地发现我开始真正喜欢这个人了,他和珍妮身上有同样的东西在吸引着我,这种东西在我父亲身上也有,我厌恶的周夫子身上有一点,上校身上或许也有一点,但在其他所有人的身上我都没有看到过。
昏暗的汽灯在帐篷的高处摇摇晃晃,他的脸就在黑暗和光亮中交替浮现。我感到自己变得越来越软弱,越来越疲惫。我下定了决心。
“如果我放你走,你能继续保证我父亲对我的信任吗?”我低声说道。“你能保证格纳尔达不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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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隆之城(7)
他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是要我改个名字吗?”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以后你会发现的,我们并不是因为某个人物的号召而聚在一起的,你们将会看到,格纳尔达的名字并不重要——这次我可以接受你的提议……”他补充说道,“为了感谢……”
“你不用谢我,下一次我不会再这样干了。”我说。
“你会的,”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看,“你和我们一样,也是个没有自由的克隆人,没有自由。”他说,嘲讽的笑容又出现在他的脸上。
“你总是要这样笑吗?”我颇有点生气地说。
“什么?”他不解地问道。
“你的笑让人觉得自己像个……”
他突然把手指竖在唇边,示意我不要出声音。我瞥见挂着地图的毯子动了一下。
我至今还不太明白躲在挂毯后的沙尔姆(后来我知道了他是沙尔姆2)是如何察觉到危险的,他一步蹿出了厚厚的帷幕,想跳出门去。
格纳尔达动了一下手腕,一道寒光闪电般地扎中沙尔姆2的咽喉,他哼也没哼一声就死了。
事情是明摆着的——沙尔姆2在我命令所有的人出去的时候留了下来,只有一种可能:他接受了更高级别的命令——他是我父亲的密探。
我没有理会在地上扭动挣扎的沙尔姆,只是瞪大双眼望着格纳尔达。他的表情很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拈起那把金属制的薄刃飞刀,“嘿,这么说,你是随时可以杀死我的。”
“你的手势做得很及时。”格纳尔达说,他伤感地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那些部下,“你有什么打算?”
“感谢这个沙尔姆吧,他给我带来了一个主意。”我把目光转到沙尔姆的脸上,除了那该死的笑容,他们长得确实一模一样。
我朝空地上开了两枪。守候在门口的豹II士兵闯了进来。他们来晚了,只能看见披着黑斗篷的格纳尔达坐在椅子上,他的咽喉穿了个大洞,面目模糊难辨,胳膊上也被烧焦了一大片。他们还能看见我正把冒着烟的能量枪扔到地上,脑袋边上的地图上Сhā着一把明晃晃的飞刀。
随后赶来的上校小心地从地图上拔出那把飞刀。“天哪,真够走运的,只差几公分。”他转过头来严肃地审视着我,“孩子,我得在你的成绩评定上扣掉5分,和这么一个危险的家伙单独呆在一起是违反安全条例的,知道吗?”
“随你的便,上校。”我说,我真得感谢那位在上校的眼部打了一拳的小伙子,他使上校没有注意到格纳尔达咽喉伤口处的血迹。能量枪是打不出那玩意儿的。
“即便是这样,”上校依旧紧盯着我,他的目光慢慢地缓和下来,“你的分数也达到了标准,这不仅仅是因为你今天晚上救了我。你的举止行为一直很出色,完全符合一个高贵勇士的品质。”
“谢谢你,上校。”我说。并不需要太多的假装,我无力地坐倒在椅子上。
“好好休息吧,詹姆斯先生。”上校朝我鞠了一躬,退出了帐篷。帐篷里空寂下来,只余下沙子上的斑斑血迹和摇晃不止的汽灯投射出的硕大阴影。
真正的格纳尔达已经穿着沙尔姆2的衣服混出了帐篷。两个沙尔姆的胳膊上的标记都被我烧焦了,没有人会知道到底是哪一个沙尔姆失踪了,哪一个死了。
我走出营帐,远处是月光下银色的群山,还有挺拔而优美的仙人掌,构成了一个仿佛被人遗忘了的世界。今夜两点我将打开力障,让格纳尔达和他的弟兄们离开峡谷。我知道这是珍妮希望我做的,却不知道我做对了没有。(未完)
命运注定的空间(1)
上章NPC杀手
一
我持枪站在白雪皑皑的雪峰之上,悠闲地抽着雪茄。
目光所视是几座破旧的小木屋,它们腐朽的屋顶几乎要被厚厚的积雪压垮,一些弹药箱散乱地堆放在门口。一个哨兵正背对着我打着哈欠,他呼出的白气转眼就被山顶上凛冽的寒风吹散了。
雪地上一行行深黑色的杂乱脚印伸向远方,那是穿着蓝灰色大衣的巡逻队留下的。他们牵着狗走向铁丝网和机枪掩体,一座铁桥在那儿横穿峡谷;我看不到桥下湍急的河水,但能想象得出那些墨绿色的河水是怎样地冲刷在岩石上,卷起一层层的旋涡和白沫;灰黑的柏油马路从铁桥前一直延伸到远处峭壁上飘扬着红黑色军旗的古堡式建筑前。
我背靠着的是块巨大怪石,上面覆盖着做工精致的雪沫和青绿色的苔藓。我知道再过一会儿,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大个子将从那儿伏着身子爬过来,在我视线转开的一刹那,用一柄匕首割开我的喉咙。
紧接着他还会干掉背对着我的哨兵,从木屋中偷到弹药;他会和他的伙伴们干掉所有的巡逻哨和机枪手,抢夺通信兵的摩托车,最后在高高飘扬着党卫军旗的古堡中放置上一枚定时炸弹。我清楚地知道所有这些,但却无法阻止什么——因为那些规则,而且我只是一名NPC(NOPLAYERCHARACTER,非玩家角色)。
这是一个上天安排好的法定程序,不然,这个程序必定谬误。所有的NPC都注定要死去,那些巡逻兵也无法幸免,他们注定要被杀死,游戏玩家将是最后的胜利者。虽然在人数上我们占着优势,但游戏规则在保护着他们。在游戏中允许失败,也许这正是这些外来人沉耽其中的原因,我不无嫉妒地想,失败的时候,他们可以从头开始,而我们失败了——那就意味着死亡。
这个世界永远没有希望。
一阵风从山脚处刮来。我在寒风中搂紧了枪,竖起耳朵,知道松涛声能遮盖雪地上爬行的声音。山上到处长满郁郁葱葱的矮松和枞树,黑暗中鬼影幢幢,那儿是他们活动的天地。大个子已经有两次没能在对面的哨兵发现之前躲到木屋里去了,也就是说——他被击毙了两次。虽然每次那个哨兵都在哈欠连天地抽着烟,但总能看到大个子愚蠢地露出在岩石后面的ρi股——这次的玩家真的是个不懂吸取教训的新手。但不得不承认,他每次杀我的时候都还算利索。不管程序设计人员是怎么想的,事实证明,他们把我放在了一个愚蠢的站位上。
“Gutentag!(德语:日安!)”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从近处传来。我转过头去,看见一位穿着灰色德国军官制服的瘦高个儿在铁丝网前拦住了一队巡逻兵,攀谈起来。那是个模样讨人喜欢的家伙,他个子很高,有些瘦弱,苍白而瘦削的脸上挂着一副金边眼镜,一副自视甚高的样子——虽然我们都知道他是个间谍。一瞬间的疏忽,你转过身去,这个始终微笑着的年轻人就会掏出一个注射器,把毒针扎进你的后背。
我们都知道他是间谍,但问题在于不能在他露出马脚前把他就地枪决。这就是他妈的游戏规则。
我回过头来,在雪窝里跺着脚。每天都在重复着:一只鸟照例从树后窜出来飞向天空。太阳朦朦胧胧地挂在高处。巡逻兵们在不耐烦地听着那个间谍的啰嗦,即使那家伙只是在数数和打嗝。大个子快刀手很快就会出现。由于寒冷和无所事事,我叼着烟陷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通常只能梦见鲜血和黑暗。
一阵单调而微弱的轰轰声从远方传来,就像是春天里最早的雷声,我猛地惊醒过来,立刻觉得空气中蕴藏着一股陌生的味道。背对着我的哨兵不见了,间谍和巡逻队也不见了。四周一片寂静。巡逻队肯定有好一会儿没有出现了,他们留下的脚印被风卷起的雪沫渐渐覆盖。大概他们已经在哪个角落被干掉了?我闷闷不乐地想道。虽然我既没有听见枪声,也没有听见警报,一种失职的不安和内疚感还是在心头泛起。
我探出头往远处望去,戴着灰色无檐帽的机枪手也不见踪影,雪地上只留下了那挺孤零零的MG4A型三脚马克泌重机枪,像是一只不祥的黑色大鸟蹲踞在掩体里。事情隐隐有些不对头,可是按照规则,我不能过去查看。
远处又传来一阵震动和雷声。
怎么回事,他们杀死了所有的人,单单漏掉了我吗?
“Wordasdort!(德语:谁在那儿!)”我叫道,猛然拉动了枪栓。
“别开枪。”有个人在松树的暗影中叫道。他从雪上跑过来,跑步的姿势很奇怪。黑色的滑雪服在耀眼的雪地上很显眼。
二
这不符合规则。我暗自思索道。他应该立刻趴下来爬开,看我是否会跑过去查看,这是他们一个常用的陷阱。一个小小的自主数据分支让我犹豫了一下,开枪吗?还是把他俘虏?
他跑到了手枪的射程之内,没有停步的意思。好啦,他再跑两步,我就可以开枪了,我厌烦地想道,然后他们只好读取进度了,一切重新开始。“1、2。”我在心里默数着,扣扳机的食指抖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的滑雪帽在跑动中松脱了。一簇黑亮的长发在风中飘动起来,是个女孩子。
这不可能,我的手指僵住了,游戏中没有女性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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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注定的空间(2)
她跑近了。
“会说英语吗?”她问道,虽然还有些气喘和惊慌,却依然带着点命令的语气。
“会。”我谨慎地回答说,枪口不离她的左右。虽然生活对有些人来说只是一场游戏,但遵守规则是我的价值所在。“实际上我们这儿都说英语,”我说,“只是偶尔说说德语,因为这是美国制造的游戏——虽然设计者是个西班牙人。”
“太好了。我在学校里只学过英语。”她说,“该死的,这儿又没有汉化程序。”
我打量着她。她看上去没有武器,穿着一件式样宽松的黑色聚酯滑雪服,仿佛不为这里的恶劣天气所动,拉链拉得很低。我看到里面的T恤衫,胸口上印着一行绿色的字:“我们去远航。”她身上散发出的数据流温暖而芬芳,让人松弛。与此同时,她也上下打量着我。“嘿,你没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么?”她不耐烦地问道,漠视我紧握在手中的长枪。
雷声、震动,还有奇怪的女孩,我思忖道,没有枪声,没有脚印,没有尸体,这些玩家怎么搞的?也许他们找到了什么诀窍或是秘技之类,总而言之,今天是不寻常的一天。
“那么,你又是谁?”我意识到自己的职责,抬了抬枪口指着她。
“我是游戏监督员,”她说,“听着,这儿出问题了,网络中有了病毒。”
“游戏监督员。”我是如此惊讶以至于没有回味过来她后半句话中的含义,“你是个网络精灵?是你们创造了世界?”
“创造世界的另有其人,我们只是守护它的运行。”话虽然这么说,她的表情还是流露出一股高高在上的自豪感。
按照外来人的标准来看,她是一个带着点稚气、漂亮动人的女孩子;而那些网络精灵是高不可及的神明,它们高高在上,俯视着这个杀戮不断的世界,对下面的战斗、屠杀、飞溅的鲜血不屑一顾。它们从不参加战斗,这个世界几乎由它们塑造和维持,但是这儿的生活显然对它们毫无意义。
“网络精灵从不到这儿来。”我说,疑心重重。
“你还不明白吗?我是掉进来的。那是些新病毒,我没有识破它们的陷阱。它们塞满了整个通道,我迷失在这儿了……你还不把枪放下来吗?”她生气地说,“现在你得听我的指挥。”
她仰对着我的那张脸漂亮,自信,充满生机。我生硬地摇了摇头,“不,在这儿我只听从本恩特上士的直接指挥。”
“什么?”她难以置信地冲我嚷道,“你是个笨蛋吗?病毒会让所有的玩家迷失在这儿,它们将会造成巨大的破坏,直到这个人造世界崩溃。不仅仅是游戏世界,还有整个网络、工作站、通讯设施——外面的世界,所有的一切……”
“这些和我没有关系。”我耐心地对她解释说,并把烟嘴吐到了地上。
“……这真愚蠢,我干吗要对你说这些,你根本就不会理解,你只是……一个NPC。”她的情绪莫名其妙地低落了下去,有点沮丧地往传来震动的远处望去,也许是我的错觉,那边的雪地上仿佛有些什么黑点在隐隐蠕动。
这个落难的小精灵高傲而没有礼貌,对此我倒是不太在乎。
“这儿也会崩溃的。”
“这儿的规则由你们制订。”我彬彬有礼地说。
“告诉我这儿的玩家在哪儿?我需要和他们联系,”她摇了摇头,不再看我,“如果他们还没有出事的话。”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我带着点恶毒的口气说,“事实上,玩家的任务之一就是尽可能地不被我们发现。”
“哎哟,真见鬼,”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妈的鬼游戏。要是我能和监察站联系上就好了。”
“你是说那些传说中的大巫师吗?精灵的法力不是也很大吗,”我说,“你的工作不应该使你害怕这些病毒。”
“我说过了,这是些新病毒,我无能为力。”她几乎不想和我说话,但最后还是告诉了我,“没有代码就无法删除它们。而且我在回去的路中丢失了一些工具,我甚至不能从正常通道退出了。”
我知道什么叫代码,每个独立活动程序段都有对他们而言生死攸关的几个数字。
她突然皱起眉头,抓住了我的胳膊,“它们来了。你听到了么?”
暗处有一些叽叽喳喳的声响,几个黑影在山坡上的树丛深处一闪一现,远处传来更多的声音。
“它们是谁?病毒?”我很喜欢被她抓着的感觉,但是立刻又放弃了这一感觉。外来人和我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当然不是,它们是感染了的其他NPC,”她说,“快点离开这儿,笨家伙。想要命就和我一起跑吧。”
“不行。”我说,“我建议你也别跑。”我拄枪而立,重新掏了根烟点上。
她不耐烦地站住脚,皱着眉头看我,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又怎么啦?”
“你了解这个世界吗?这是个即时战术世界,充满敌意的世界——”我望了望山头上那些鬼影幢幢的黑松林、青苔覆盖的怪石、破败腐朽的木屋,“到处都是死亡陷阱。就这么从雪地上跑过去——会留下脚印。另外,你的衣服在雪地上太显眼了,不管追你的那些是什么东西,离1000米远它们就能发现你。”
“嘿。”她略显惊奇地看了我一眼,“你还真懂得一点。这是他们男孩子爱玩的游戏,他们通常是怎么混过桥的?穿过树林爬过去——嗯,也许我来上一套雪地迷彩服会更合适。”她伸出左手,一个指头变得透明起来,放出了如玉般的光芒。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她用那只手触了触我的雪地作战服,大块的白色和小块的黑色、绿色开始像云雾一样笼罩在她的滑雪服上。“我拷贝了一件你的衣服,有些大了。”她说。她拉了拉衣服下摆,那套衣服立即奇迹般地缩小了,十分合体地紧束在她的身上。
命运注定的空间(3)
我明白自己不该离开哨位,但是这个网络精灵身上有某种东西让我惊异,她和我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不管怎么说,既然精灵控制着这个世界,她的话也就算得上命令。“好了,我们走吧。”我说。
三
我持枪走在阴暗的丛林中,四处张望。我熟悉我的世界,就像一个服无期徒刑的犯人熟悉自己的牢房一样——它有1000米长,1000米宽,一条陡峭的峡谷把它分成了两部分,南边是一块相对平缓的山坡地,到处散布着雪松和低矮的灌木,只在坡顶上有一片开阔地,我们的位置在空地靠近西部树林的边缘地带。城堡高踞的悬崖就在峡谷的对岸,有一条秘密小道(并不是所有的玩家都知道它)可以翻越峡谷,攀爬上悬崖,那是到达城堡的最短路线,但在没有攀爬工具的情况下这太危险了;另一条路是通过空地东部边缘的铁桥,危险在于桥头的开阔地上,那些被控制的NPC如果有足够头脑的话,就会迅速控制那一地区。它们会迅速蔓延到对岸,直至整个游戏。我暗自思忖着,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干的。
她计划沿边缘地带的树丛行进到尽可能靠近桥头的地方,然后再快速通过那片开阔地,穿过铁桥。病毒也许已经侵犯了对岸,也许还没有。只要在那边找到我的伙伴们,管他来了什么东西,足够抵挡一阵的了。我想。
我不知道那些随风飘送而来邪恶的低语声,和躲躲藏藏的鬼祟身影后面是些什么。从其他世界里来的,她说。我没有回头张望,但知道女孩紧跟在身后,她的脚步很轻巧,几乎没有声音。
我们贴近了悬崖,涛声从脚下传来,透过树丛和石缝隐隐约约地能看到下方几十米深处墨绿色的急流。
我停住脚步。
“怎么了?”她低声问道。
“树林里有东西,”我说,“就在那丛灌木后。”穿过稀疏的树叶,可以隐约看到几个黑影。
“你去看看。”她紧张地说,“哎,小心点,别这样——”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哗啦一声拉开了枪栓,一脚迈过树丛,喊道:“把手举起来!你们被逮捕了!”灌木枝叶后面,是大个子快刀手和他的朋友。他们依旧摆着正在爬行的姿势,僵硬而没有生机。我把枪拄下来开始抽烟。
背后传来细树枝折断的声音,我回头看到了她。
“你简直就像个着急找死的笨蛋,”她咬牙切齿地瞪着我,她的眼睛是黑色的,“你就不能小心点上来看看吗?如果是它们,我们早就没命了。”
“呵,这几个笨蛋出了什么事?”我说。
她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四具躯壳。“太迟了,”她轻声说,“病毒来过了。”
“我的伙伴们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吗?”一丝儿不安开始顺着我的脊背往上耸动。
“你的上士?恐怕更糟。”她说,“不,暂时别动他们。让他们就这么呆着好了。哎,你干吗呢?”
我走过去,用脚把他们面朝上地翻转过来,他们呆滞的目光茫然地向天而视。正是这些僵硬得像乌龟一样的外来人,闯入我们的世界,砍瓜切菜一般杀戮我们,有时候他们很笨,会死上很多次,但最后他们都会是英雄,成为拯救世界的尤利西斯、超人、二战特种兵、蜘蛛人和蝙蝠侠。
“你好像不太尊敬他们。”她问,带着一丝调侃的语气,“你恨他们吗?不管怎么说,他们来这儿的目的只是为了找找乐子。”
“这我没有想过。”我说,开始动手检查他们的背包和尸体。在梦里也许我见过一些他们的生活片段。那是巨大的黑洞,人们团团旋转,好似巨大的涡流一卷而过,不知所终。他们没有人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何在。相较而言,至少我们的生存意义标的明确,我想。烟在我的嘴里抖动,我把烟嘴吐到地上。
快刀手的腰带上有一大堆零零碎碎的家伙,我把它们全部解下,挂装到了自己身上。
她斜睨着那些形状古怪的工具,目光闪烁。“真不知道,”她说,“我该不该相信你和你的这些东西——你刚才到底为什么要那样跳出灌木?”
“如果你的法术不管用了的话,那就得遵循这儿的生存规则。”我客气地说,转过身去继续前进。她跟了上来,和我并肩而行。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堆灌木后仿佛有些什么东西,不是那些尸体,另外有些什么让我不安。我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有。
在靠近空地边缘的木屋边我们发现了第一具德国兵的尸体。
“这是一个陷阱。”我趴在树丛边一块巨石后跟她说。这也是那些敢死队常用的花招。按照规则,我们必须跑上前查看,而我们通常都是有去无回。
“它们知道我们在这儿。”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惊异地问道,“你怎么啦?”
我正在卸身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从玩家们那儿搞来的装备,“我死了以后,你可以把这些东西带上,多少会有点用的。”
“你疯了。你明知道是陷阱还要上去送死?”她用一个夸张的动作把手指塞进嘴里,“救命啊,我和一个疯子在一起。”
“别拉着我,”我说,我的手在簌簌发抖,责任感正在顺着手背蔓延,“这是规则。”
“即使明知是去送死?”她嘲弄地说,“怪不得刚才你一下就跳了出去,我还以为你很勇敢呢。这就是你们的生存规则?”
命运注定的空间(4)
“是这样,”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这个自高自大的精灵,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也许你看着有点笨,但这是我们行动的准绳。如果我不走上去,这个世界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我们命中注定,要死在陷阱里。”
“等一等,”她在我身后叫道,“可这准则太不公平。”
我向前走去,规则在我的胸腔里一下下跳动,已经是急不可耐。
我没能完成我的价值。一只手从后面拉住了我的背包。我该怎么来描述这只手啊,这只手温柔而没有质量,可是它魔力无边,它发着光,穿透了我的背包和衣服,像一股风充盈在胸膛。我听见心底某个地方咔嚓一响。我想放声大叫,汗珠从额头上滑了下来。在一片战栗中,我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规则不复存在了。
我清醒过来,看见她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鸟笼,这是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鸟笼,金属纤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也许会觉得它像个鸟笼。”她微笑着说。我很喜欢她嘴角上翘的模样。“这些数据块没有具体的模式,但你们会把它看成一个实体。”
“你做了什么?”我虚弱地说,“怎么能没有规则呢。生活岂不是荒诞不经了,居然可以看到地上的雪茄烟不跑上去捡它,有人丢石子时不跑上去查看,看到跑动的黑影不发出警报吗?你改变我了。”
“这你倒说对了,规则先生,但你记住,”她生气地瞪着我,她的眼睛是黑色的,“是我救了你!这些规则是精灵设计来限制你们的,现在我让你自由了。”
“在你们那儿,时间可以向后飞行,眼睛可以更漂亮,谎言可以不存在,生活可以更快乐吗?”
“大概不行。”她承认说。
“你看,你也有你们的规则。我们都想要改变它,可是真的改变的话,那是不对的。”我说。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好吧,是我不想让你死掉,这个游戏——对不起,这个世界我很不熟悉,我害怕了。也许下次我会先征求你的意见。”我不知道她的话里有没有讽刺的意味。
事情越来越好玩了,没有规则了,我思忖道,我可以选择自己爱走的路;我可以看到陷阱而置之不理;我可以找个地方呼呼大睡;我可以不用管那个破弹药库里发生的一切,它是被小偷摸入也好,爆炸了也好,都和我不再相干;现在,我还可以离开这个奇怪的累赘的外来人——那些病毒,不论如何,是我们的数据兄弟,当它们起来反抗的时候,我不一定要去帮助一个外来人呀。
“你得帮帮我,德国佬。”她诱惑我说。她让我想象外面的世界,网络崩溃,上亿的人迷失在网络中,交通堵塞,经济恐慌,总之是些抽象的大道理。她从她的天堂里掉了下来,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要重新回去,这个世界最终如何,她会在乎吗?
她现在越来越显得纤细,瘦弱,紧张不安,还有些沮丧。
“为了你,我会跟你走的。”我说。
“不,不是为了我,是为了那个世界。”
“好吧。”我说,把烟嘴吐到了地上。为了那个世界,没有白活一场。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我会给它们回敬一个圈套。”说着我解下了背包。
四
我小心翼翼地贴着地爬行,没错,是贴着地爬行。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在铺满松针的雪地上爬行的感觉,它也许违反了规则,却带来一种奇特的愉悦感,与身体接触的是一种松软的数据流。我小心地倾听了一会儿,耳边只有淙淙的水流声。我仿佛成了那些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玩家中的一员。要论贴着地爬行,我可比那些倒霉的敢死队员们更有天赋。
我贴着墙角爬近了尸体,布下机关。我后退了几步,拧动腰带上的开关。一股刺耳的噪声从诱敌器中喷薄而出,打破了雪后树林中的寂静。
木屋后传来一声可怕的咆哮,一个大如獒犬的黑影从拐角处冲出,向我扑来。它的速度快如闪电。虽然我早有防备,但根本来不及瞄准它。
随着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那只怪兽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猝然止步,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声。
我看清了它的脸,那是一个噩梦中才有的形象。它在捕兽夹*上疯狂地挣扎扭动着,捕兽夹的钢制利齿打穿了它的腹部,白色和粉红色的泡沫从它那长满锐利尖牙的巨口中不断淌下来,它目光中透出的邪恶让我打了个冷战。(除了诱敌器和捕兽夹之外,玩家们还携带有如下装备:手枪、匕首、登山镐、潜水器、橡皮艇、鱼叉枪、霰弹枪、定时炸弹、手榴弹、雪茄烟、急救包。)
我端着枪迅速检查了一遍屋后,那儿只留下一堆零乱的脚爪印。我在被夹住的怪物前站住了脚。它身上油腻腻的鳞片闪闪发光,长着锯齿的尾巴仍然在重重地敲打着地面,犁出了一道深沟,一种棕绿色的黏液从它身上流下来,这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生物。它那邪恶的充满仇恨的目光使我明白它们没有道理可讲。不会有怜悯,也不会有宽恕。我们是异类。
“干得不坏。”女孩说,她躲在我身后,不敢多看那家伙一眼,“这是另一个网络游戏中的‘刺龙’,你要小心,它能钻到土里去,从下面进行攻击。”
“你们究竟是为什么要造这种怪东西?”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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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注定的空间(5)
“我不知道,”她说,用手指抚弄着破板墙上塑造精美的积雪,把它们打散,一点一点地飘落到满是污黑的地上,“都是他们男孩子喜欢的游戏。”
“我们走吧。”我收拾起东西,当先前进。
“知道吗,你走路的姿势有点可笑。”她小跑着紧跟在我后面。
我当然知道,走路的时候,我们要移动重心,抬起膝盖18公分,脚掌着地,先是左边,然后是右边,再次调整重心,这一系列的步骤有力然而僵硬。如果要跑动,我们就迈开大步,不论是平地还是坡道,对我们来说全都一样,弯曲膝盖,伸直,再弯曲,再伸直。我们像在空中滑行。我们从不跌跤。
我注意她走路的时候跌跌撞撞,会被树根绊住,会被雪窝陷着,然而她走起来的样子美极了。她每走一步,运动的是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肩窝、大腿、膝头、小腿、脚踝,在她的每一步中协调起伏绷紧放松,像一根圆滑的曲线跟随着音乐声颤动,像风吹过林梢,像水流过石头——那是一种自然的美。
“我本来并不想找你帮忙的,”她承认说,“但是那些鬼家伙追得很紧,我想,你的武器也许能抵挡上一阵。”
“会开枪吗?”我边走边解下一把M19,递给她说,“注意后坐力。每三枪才能打死一个人,但是我不知道几枪能打死一个怪物。”
“你不恨我们吗?是我们把你塑造成一个‘坏人’。”她好奇地看着我,把枪接过,Сhā在后腰上。
“不,我可不觉得我们是坏人,”我指点着眼前的世界向她解释道,“我们出生的时候就面对着这个世界,我们看着它,保卫它,被杀死,这是我们的生活。那几所破旧的木屋、那座波旁时期的古堡、那座院子里象征帝国的雕塑,对我们的意义与你们世界的玻璃办公楼、行走的马路和水泥岗亭,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冷眼旁观,你们忙忙碌碌。你们一遍遍地把这个世界毁掉,又把它们修复如新。毁灭和诞生,这永远是一个循环反复的死结。你们是试图在其中寻找什么吗?你们又能找到什么呢?”
她重新打量了我一眼。“真没想到。”她说,“呵,看来我对你们还缺乏了解。你们保留死前的记忆吗?”
“死如粪土。”我说,“死亡的时候,我们在做梦。那是个又黑又冷的空间,我们身边飞速流动着数以亿计浩如宇宙的信息,只是大部分根本无从理解。”
我们死去,出生,战斗,再次死去,出生,战斗,好像北欧瓦尔哈拉神宫的战士,他们在恩赫里亚平原上战斗并且死去,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又会重新复活,继续新的战斗。在死亡空间里,我梦到过一个黑色眼睛的天使。她试图带着我们脱离这个翻覆不休的世界。我的眼睛是灰色的,我们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灰色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黑色眼睛的玩家。
我们在雪地跋涉,空地离我们越来越近。我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这儿一片寂静。
我们步入空地,几所木屋围绕着这个空地,遮断了通往铁桥的视线。
“我累坏了。天,真希望能休息一下,”她疲惫地说,“本来昨天夜里我就该下班了——我要在这儿休息一下。”她歪倒在木屋前的几级台阶上,坐了下来。
危险。这两个字眼突然跳入我的脑中。只能把它解释成一种本能的反应。在这个熟悉的场地上,正在泛起一股陌生的气味,仿佛刀子尖锐地Сhā入面团。危险。它在说,危险。
我解下我的枪。她不解地望着我。我把枪支到肩上,寻找着那股气息。它在她的身上。
我把枪对准她的时候,看到了她那张惊惧的脸,她的眼睛是黑色的。
气息更强烈了,我移动枪口,让它向下对着她脚下的泥土。那儿颤动着,几块土壤正从地面上翻起。我扣动了扳机。
一条长满锯齿的尖尾突然从地下射出,几乎扎在我的脚上。我瞄着脚下翻起的泥土又射了几枪。没有时间看是否打中,我一把拖起她飞奔起来。
我们转身拼命地向空地跑去。雪地在我们的脚下簌簌作响。
“我喘不过气来了。”她说。
“我拉着你。”我说,迈着大步在雪地上跳跃飞奔。弯曲,伸直,弯曲,伸直。
我们跑过了两座木屋,我看到了更多伙伴们的尸体倒在地上,一个通信兵头朝外仰躺在门廊里,手里还抓着一份电报,他也许刚刚进门就遭到了袭击。
我们跳过了一道铁丝网,又穿过几座木屋间的窄道,桥看上去就在前方。
一团雪块从上面落下,掉在路面上摔得粉碎。我拉住她的手,猛地站住了身子。
一只新的怪物突然从屋顶上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了路上,木屑和雪沫横飞中,它蹲下粗壮的后肢,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威胁的嘶嘶声。
我转头看见更多的丑恶家伙从雪堆里、从灌木丛中跳出来。
“你能删除它们吗?”我高声叫道。
“不,不行。在陷阱中我丢失了一些工具,”她摇了摇头,“它们身上混合了病原体,拥有着新的代码。”她从一个我原来没有注意到的兜里掏出一块亮晶晶的东西,那东西在空气中变长了,在雪地里反着清澈的光。她蹲下身去,用那根水晶棒从雪地里竖起一道高大得不合比例的铁丝网。那几只怪物停止了咆哮,有点惊疑地打量着我们和它们之间新出现的障碍物。它们显得焦躁不安,上下摆动着硕大的脑袋。
命运注定的空间(6)
“快走,”她说,“它只能坚持一会儿。”
我拉着她向木屋后跑去,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一只怪物高声咆哮了起来,它也许就是从屋顶上摔下来的那只家伙。管它是不是——它只轻轻地一跃,就越过了那道两米高的障碍。
“他妈的。”我骂了一句。另几只刺龙也跳过来了。
我们向树林跑去。刺龙吼叫着跟在后面追击。
这样不行,我们跑不掉了,我想,我的脑子像是突然抓住了一个什么东西。那个通信兵,那个死在房子门廊里的通信兵。
“回去,拐回去。”我冲着她喊道。
“你说什么?”她惊疑地盯着我,“你疯了吗?”
“回到房子前面去。”我喊道,不再解释,转身开始用枪连续射击。一只怪物翻倒在地上,另几只停下愤怒地咆哮着。它们并不急于扑上来,也许是它们也明白我们跑不掉了。
“你真是疯了。”她生气地叫道。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拉着她折回到屋前,果然不出所料,这儿有个小棚子。我冲进棚子,拉掉油布,一辆通信兵用的三轮摩托车露了出来。我们有救了!
“用你的魔棒拦住它们,只要一秒钟。”我叫道,发动了车子。
看到了猎物有逃跑的可能,一只刺龙发起了攻击,它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掠过了我们之间短短的距离,在雪地上高高跃起。我用余光就能看到它那匕首一样闪闪发光的爪子,但它被雪地里凭空长出的铁丝网绊了一下,狼狈地摔倒在地。
她跳上了车子后座,摩托车愤怒地吼叫着,在雪地里颠簸着冲了出去。
我拐了一个急弯,躲过了几只追来的刺龙。车子在雪地上吱吱尖叫,滑行着,终于冲上了柏油马路,向着高耸在峡谷东端的铁桥疾驶而去。
五
桥头上出乎意料的安静。哨兵和巡逻队不见了。我的心头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冲过铁桥后。我在桥头刹住车子,回身向桥上跑去。
“你去干什么?”她在后面生气地质问道。
桥的那头,刺龙群正咆哮着飞奔而来。我在铁桥中间找到了一个暗绿色的盒子,这是工兵预先设置好的炸药,只要有引爆工具,就可以把整座桥炸垮。
我蹲下身来,打开背包。一股腥臭味从附近传来。我抬起头向后张望。一只刺龙从桥上栅栏间隙中跳了出来,它一定是早就埋伏在这儿的。我低头在背包里翻找,背包的一角露出了一包定时炸弹——正是我所需要的。
刺龙咆哮着逼近了。我按动定时炸弹的开关,扔下了它后转身就跑。
滴答、滴答。那是巨大的秒钟走动声。它在整个世界的耳边轰响。这座桥就要垮下来了。滴答、滴答。时间在有节奏地搏动。我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想起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台词——每座桥梁都有一个心脏。刺龙在我身后紧追不放,我甚至能感觉到它嘴里的热气喷到我的背上。
我拼尽全力地奔跑着,突然喇叭般的吼叫在我耳边炸响,一张血盆大口猛地从我的后面伸出来,巨大的力量撞击在我的背上,我摔倒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为了外面的世界……让外面的世界他妈的见鬼去吧。
一颗子弹从我的耳边擦过。一枪,一枪,又是一枪。枪声轰鸣,甚至盖过了时间流动的天籁。
刺龙痛苦地嘶叫着,翻倒在地上。
“我差点打中了你。”她说,手里提着我给她的枪。
“你没有。”我说,一步跳进挎斗。她已经在驾驶座上做好了姿势,车子呼啸着冲了出去。
铁桥的另一头,成群的刺龙蹿上了桥面。就在这时,一直在耳边轰响的巨大走秒声终止了,伴随着一连串低沉的轰鸣声和震动,铁桥在一阵浓烟和烈火中摇晃着掉入了峡谷,连同上面的一群怪物。
她猛地刹住了车子,我几乎摔了下去。
她看上去真的生气了,她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你抛下了我一个人在车上!天哪,你总是如此疯狂吗?”
我躲开她的眼睛,“这什么时候成为一条新规则了,行动之前我必须向你请示吗?”
她喘了一口气,别开头去看着前方,“如果你想证明什么,我向你道歉。”
“不用了。”我硬邦邦地说。知道她说得对。
我想证明什么?我不怕死?我技艺超群?我才是拯救世界的特种兵?只是那个世界于我何干?
我拄枪坐在车上,默默地抽出一根雪茄点燃。滚滚黑烟从我身后的峡谷里升起,那个梦在我脑海中清晰异常,一个僻远的荒原上,土王的护兵爱上了公主。她就是那个黑眼睛的天使,而他有一个悲哀的结局。
“不要再这样了。”她依旧盯着我,“听着,我不希望你逞个人英雄。这实际上是我的事——”她眼睛里仿佛有一些其他东西,比生气更柔和。
“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这样,”我把雪茄吐到地上,实话实说,“我们脱险了吗?”
“恐怕还没有。”她忧伤地说,抬脸向上看了看。
一些灰色的棉絮状的东西从天上飘了下来,它们落在了地上、树上和雪地上,黏结成一大团一大团的无光泽物质。空气中浮动着看不见的细丝,它们飘拂到我的脸上,拂也拂不去。
命运注定的空间(7)
世界开始崩溃了。
下章病毒与精灵
一
我们看见了第一队德国士兵时,他们正迈着刻板而僵硬的步子绕着一小块空地巡逻。空地中央是一棵孤独的雪松,一顶破碎的降落伞在树梢摇曳着。这儿是2号空地,盟军敢死队本可以在此补充物资。
我们趴在灌木丛中往外看去,那里是我的伙伴,我的数据同胞们。一种相互依赖的温暖的安全感让我情不自禁地爬起身来,想跑上前去,她拉住了我。
“小心一点,别抱太大希望。”她说。
我没有太在意她的话。不管她是怎么看的,这些第三帝国的士兵是我真正的伙伴。
“你要是不放心就留在这儿好了。”我说,但是在走出灌木和树枝簇集成的阴影前,我还是小心地观察了一会儿。
他们看上去都很好,唰唰唰,他们的步子僵硬而整齐,黑色的皮靴在雪地上周而复始形成的圆形印迹中Сhā进去又拔出来,唰唰唰,每一脚都踩在上一循环的脚印中,精确无误。一切都很正常。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向他们跑去。一切都好了,我情不自禁地想笑出来。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和战友,我们一起被利刃划过咽喉,一起被子弹撕裂胸膛。在死亡空间里,我们互相交流数据以使我们连为一体,我们一起默默忍受寂寞,一起遭受屠杀,我们是兄弟。我得警告他们即将面临的危险。
一切都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去掉身上的鸟笼,一起并肩战斗。战斗的激|情在我的心中缓缓地燃烧着。这才是真正的战斗。为了胜利的战斗。
斜披在树上的降落伞后露出一小角灰色的布料。我放慢了脚步,随着距离的接近,一顶灰色的军帽渐渐从破碎的伞包后面显露出来。那是昏迷不醒的间谍,他脸朝下趴在树下的土地上,身上已经覆盖了薄薄的一层雪花。我的心狂乱地跳了起来。
巡逻兵停住了脚步。他们把脸抬起来,望着我沉默不语。他们的面孔惨白而僵硬,眼睛像是巨大深暗的黑洞,往下淌着绿色的汁水。空气中充斥着棺木腐臭的气味。
病毒已经先到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被固定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号叫,我脚下的雪地震动着塌陷了,一些雪块夹杂着碎土从地下翻转过来,仿佛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铁犁直对着我冲了过来。是刺龙——
我放声大叫了一声,转身拼命奔跑了起来。身后传来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叫声。
前方也响起了脚步声,一个黑影从灌木丛中冒了出来,我拼命地转身,却来不及躲闪,和那个黑影撞在了一起。
“是我,是我。”她叫道,“别冲动。”
我镇定了一下,为自己的惊慌失措感到一丝儿害臊。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因为我们对死亡已经习以为常。望着那些扭曲的丑陋的伙伴们,我却开始想要发抖。在我所经历的生活中——无论是被冰冷的匕首割断喉咙,还是被猛烈爆炸的汽油桶撕成碎片——任何一种死亡经历都不能跟眼前的相比。雪沫从枝叶间簌簌落下,我知道他们没有死去,但他们的灵魂已经不复存在。
她充满同情地碰了碰我的肩膀,“你还好吗?”
我默默地接受了她的怜悯。
“我们完了是吗?”她叹了口气,“桥这边也被沾染了,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了。”魔棒在她手中放着光,只是那光亮越来越弱,就像她望着我的那双无助的眼。她的眼睛依然是黑色的。
她在这儿,我明白现在不是悲哀的时候。可是在魔棒也失去信心的时候,我一介小小数据块,又能做些什么呢?
“它们为什么要控制那些NPC?”
“那只是一个副作用,”她说,“它们占据了他们的躯体后,需要时间来大量复制、繁殖;生产出密密麻麻的孢子潜伏其中,等待发作的时机。你的伙伴会被分解、异化,变成……”她停了下来,不想往下说。我也不想听。
号叫声依然凄厉,但它们没有接近。
“它们一时半会儿好像还不想冲进来,”她蹙着眉头抓紧了手中的魔棒,催促说,“咱们快走吧。”
我环顾四周,再次有一种危险的感觉流遍全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咔嚓一声给步枪换上一个新弹夹。还有哪儿是安全的呢?一个模糊的念头突然跳入我的脑海。
“那些刺龙——”我说。
“怎么?”
“不,别说话,让我再想一想。”魔棒的光一明一亮,照亮了我的帽子下沿,“它们早就跟上我们了。”我说,记起了在大个子快刀手横尸地点的那种怪异感觉,“现在它们也在,就在这儿。”
“它们在这儿?我们脚下?”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边上一闪,往脚底下看去。
“它们就在下面,”我说,踩了踩脚下盘根错节的老树根,“只是它们从来不在树林中袭击我们。”
“你说得对,”她低头看了看那片坚实的土地,“树根妨碍它们钻出土层。它们进了树林就威力大减了。它们原来存身的那个游戏中根本就没有树林——那好,咱们快走吧。”她拖过我的手,拉着我爬过老树纠葛的根须,挤过灌木丛生的沟壑,弯着腰从茂密的葛萝下匍匐而过。
“你要去哪?为什么挑这样一条道?”
命运注定的空间(8)
“只要不出树林,它们将无能为力。”她一边奔跑一边说。
“可是你忘了他们……”我说,“忘了他们——我的伙伴们,忘了那些德国兵。”
“啊,我是忘了,”她拖着我的手,停住了脚,“那怎么办?他们对这儿和你一样熟悉,他们还是会追上来的,是吗?”
我沉思着说:“还是让我来带路吧,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们不敢顺着山脊路行走,而是穿过密集的树丛往坡上攀缘。这条山脊地势高拔,是由一道火山栓形成的。“从来没有人踏足过此地。”我说。
“你说什么,没有人到过那儿?”她惊异地说,“可这个界面只有这么一点点大!”
“在你来之前,我要走的每一步都是事先被设计好的。”我拉着女孩步步登高,“我们想象了一次又一次,想象着在这儿能看到些什么。可是我们不得越雷池一步。”
终于,我们穿过了积雪覆盖的松树林,登上了山顶,我带着股庄严的神态对她介绍说,“我们到了。这儿就是我们的圣地。”
我们站在山顶悬崖上,寒风凛冽。它的顶端寸草不生,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积雪,雪面纯净光亮,连一丝鸟爪的痕迹都没有落下。悬崖上有一整块斜挑出的磐石,巨大无匹、浑圆,有十亿吨重,雷霆般压在那儿,制约着整个世界的平衡。这儿的景象和我千万个梦中想的一模一样,一股冰冷而神秘的味道。站在悬崖边上,整个山谷尽在脚下。往东面,我能俯瞰到深谷和坠落的铁桥;往西面,我能看到下面不远处的城堡和门前的哨卡;我还可以看到更远处覆盖着积雪和松林的青山,山脚下那片朦朦胧胧的村庄。那座梦幻般的村庄。不论是谁第一次看到它,都会头昏目眩,难以自持。
随着一股悬崖下吹来的轻风,她轻飘飘地腾空而起,我看到她飞翔着踏足到了黑色磐石上。“啊——这儿太美了呀。”她伸展着身躯,快乐地大笑着。她伸出发光的手指,打了个响指,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一台老式唱机,在空中缓缓旋转起来。音乐像流水一样尽情地流淌过她的身子。她飞旋着身子,站在那儿跳起舞来,身上的雪地迷彩服在旋转中慢慢地模糊、雾化,复又清晰,最后变成一件林中仙子才配有的柔软羽衣。也许是我眼花了,我看到一副天使之翼在她背上若隐若现。那双翅膀环绕着她苗条的身躯,让她宛若一个冰冷的晶莹剔透的水晶花瓶。
旋风起来了,峰顶上寒气逼人。我模模糊糊地伸出手去想要替她遮挡风寒,立刻又为这一念头感到了惭愧。我掉过头去,默默地点燃了一根雪茄。那双美丽的随风抖动的翅膀告诉我,那不是我能拥有的东西。
“真美。”她叹息着说,盘膝坐在我的身旁。我能感觉到她的膝盖轻轻地撞在我的腿上。她的魔棒从裙子的折皱处滑落在地上,她没有伸手去接它,我们默默无语,凝视远处青山脚下的村庄,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围绕着它的果树丛。
“你看那座村庄,你看那些果树。在那儿,果子永远不会从枝头落下,花儿永远不会枯萎。”我告诉她说,“它浮动着,永远在那儿。”
“那只是一幅画,我们放在了那儿。”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带着略微的歉意。
“不不不,它不是画,”我说,“它肯定在那儿。只是它像个海市蜃楼,我们永远也到不了那儿。在你们的世界里,也许它是一幅画,但在我们这儿,它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希望——就像外面的世界。”
她默然无语。
“和我说说外面的世界吧。”我要求说。
“你也想知道外面?”她微微一笑,伸手去抚摸空气,仿佛能够碰着那些精致的景色。她开始慢慢地述说。
外面的世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它实在是太大了。它比这儿要大,大上很多很多倍,它看上去更真实,也更残酷。也许是因为太大吧,人们拥有选择的无穷性:和平、事业、快乐、爱情……虽然那里的规则比这里的繁杂,但那儿几乎是个自由的国度了。问题在于人们通常不知道该选择什么,于是许多人选择了流浪、放纵、酗酒、吸毒、犯罪——还有战争。(她偏头望了望我手里的步枪。)只是外面世界的年轻人在战争中死去就不会再复活,和他们一起消失的通常还有许多妇女和儿童。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沉耽于网络与游戏中,到那儿去寻找乌托邦。早先人们想在网络中塑造一个理想社会,像这里的世界——人们想维持一个崇尚自我牺牲、勇气,珍视荣誉和团队精神的虚拟现实世界。可是后来慢慢地,这儿也出现了那些不好的东西,渣滓、病毒,还有更可怕的形象。
“就像刺龙。”我低声说。
“是的,”她说,“刺龙、僵尸、冷血枪手、守财奴和吸血鬼。他们在和这些东西为伍中寻求刺激。这儿慢慢地变成和外面一样了。”
“你是怎么掉进来的?”我转移了话题。
她脸上一红,说:“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新病毒,它们在通路上设了一个陷阱,犯错误的人都会堕落到各个下层世界中,在堕落的过程中,他们会失去许多数据、许多魔力,他们将无法离开那个世界。我本该发现那个陷阱的。可是我当时快下班了,有人在等我吃晚饭……”
是啊,她本来不该出现。我想。被逐出天堂的天使会给尘世间带来什么?她跑到这儿来,扰动了整个世界。总有一天,我们会停下来,思索我们为什么非要一次次地被杀死不可。我们将会痛苦、彷徨、浮躁、惊恐不安,同时又充满希望。人人孜孜以求到天堂里去,那么天堂里的人又寻求什么呢?他们也痛苦、彷徨、浮躁、惊恐不安,并且只有绝望。
命运注定的空间(9)
我望着远方,突然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摔倒在地上。远处的群山摇晃了起来,出现了马赛克一样的纹路。树丛和石头变得奇形怪状,它们突出了许多尖锐的角。我听到有什么东西不断掉落在树叶上,发出轻微的丁丁当当的声响,但什么也看不到。世界被改变了,它不再完美无缺。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身处的世界的真面目。大地横亘在我的脚下,它是一块无边无际的数据;太阳的光辉高悬天际,如今阳光被切割成碎片,它们只是一团团吐露出光和热的数据。
这儿要毁灭了。
二
一个小老鼠般的东西出现在树丛中,它鬼鬼祟祟地顺着空地边缘遛了出来,动作中流露出的丑恶让人打心底里发寒。它以诡秘的神情瞪着我们,龇着牙发出尖细的断断续续的叫声。
“别动,那是病毒孢子,”她按捺住激动低声说道,仿佛怕它听见似的,“我要抓住它。从它身上可以找到病毒的代码。”她伸手去拿掉落在地上的魔棒。我看到棒子边上另外有个什么东西在动,它细细的眼睛像毒牙一样。
“小心!”我叫道,猛然伸出手去,它闪电般地在我手上咬了一口,掉落在地上滴溜溜地转着,想找个空隙跑掉。
我从背包上抽出刀子,唰地一刀把它钉在了地上。小东西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我从眼角瞥见另一只病毒孢子飞快地转身,溜入密林中。
“你这个笨蛋,被它咬了。”她气愤地叫道,拉过我的手仔细察看。
“一点小伤。”我说道,俯身想拔起刀子,却轰隆一声砸倒在雪地里。
“怎么回事?”我昏头昏脑地说道,灼热的铅液顺着手臂流淌到全身各处。
“所以说你是个笨蛋。”她生气地说,把我的手摔在地上。
铅液带来的高热让我可怜的数据头脑昏昏沉沉。“我中毒了吗?那就杀了我吧。别让我成为他们。”我说。
“忍着点,我还可以救你。”她跪倒在我身边,伸出了一片银色的指甲,在那只老鼠的腹部轻轻一划,一大堆灰色的数据从破裂的腹部中挤钻出来,升上半空,纠合成一团黑烟。她不经意地随手拂了拂,那团黑烟随即随风而散。她探手专心致志地在那堆残骸中摸索着,阳光在她的头发边缘闪闪发光。我一阵迷乱。铅液仿佛冷却了,它在我的血管中流淌,铁线一样冰冷僵硬。可怕的风雷在我耳边轰轰作响。毁灭一切,毁灭这一切吧。有个声音在我耳边低低细语。这个世界全是虚假的没有意义的圆圈,为什么要替她工作?到我们这儿来吧,我们可以毁灭一切,我们可以当自己的主人。它低声地诱惑着我,充满难以抗拒的力量。
“杀了我,”我低声央求道,把耳朵埋入雪坑中,“杀了我吧。要来不及了。”
“好了,坚强些,不要像个孩子似的呱呱乱叫。”她说道,手肘猛地往后一动,从那堆残骸中抽出一颗红色的宝石,水银一样在她指尖颤动着。她的微笑变得像针刺一样让我坐卧不安。
快杀了她,快杀了她。它在我耳边大声尖叫。什么是规则,什么是控制?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要是不存在恶,善能有什么作为吗?自由啊自由。我悄悄地伸出手去握住了枪柄。枪柄又冰又冷,防滑槽的花纹像利刃一样硌着我的掌心。
她伸手去拿魔棒。不知道哪儿来的力量,我翻身而起,想扑过去打落她手里的魔棒。
“别动。”她轻轻地说,目光坚定。她的眼睛是黑色的。
我看见她手里的枪,银色的枪管泛着光,对着我的胸膛。那是我送给她的枪。
我对着她的枪口咧嘴一笑,笑容在她光亮的枪管上曲扭了。“开枪吧,它不在乎。”我说,抬起紧握手枪的右手,举枪去看她的眼睛。
她银色的手指动了,一大团雪块凭空而来,打在我的眼睛上。白色的雪块碎末四散飞溅,迷住了我的视线。
开枪,开枪。轰!轰!密集轰炸。它叫着。我闭着眼睛接连扣动扳机,子弹呈扇形向外射去。在弥漫的火药味中,我听到一声痛苦的呻吟。我狂喜地吼叫了一声,可是有个什么东西卡在我的心脏部位,让我动弹不得。我努力地睁眼去看,透过白蒙蒙的一片雪沫,我看到魔棒绿荧荧的光。带着锐利尖角的雪沫融化在我的眼睛里,让我痛苦异常,从没有过的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我放声大哭,我把她杀了吗?
它在我耳边尖叫,诅咒,不甘愿地咆哮,最后飞一般缩小,团成一个小小的黑色阴影。
一只手伸入了我的体内,揪住了那个阴影,把哭天喊地的它生拽了出去。
“我没有杀死你?”我呻吟着说,眨掉眼里的雪。
她在冲我微笑,“一个网络精灵被NPC杀死?那可是个天大的丑闻。网络公司不会允许这种事出现的。”
我看到她的肩头上有一团血迹,不过那团血迹正在缩小消失。
“对不起,”我说,“我觉得抱歉极了。最后关头,你该下手的。”
“这么做是为了感谢你,你替我挡住了它那一口。”她说。
我们都有一些不好意思,沉默绵延在对话中间,让我们仿佛有了一点疏远。
“这个世界坚持不了多久了。”我提醒她说。
“我正在想办法呢,”她说,“没有人会来救援。即使它们没有发现我们,继续躲在这儿也没有意义。嗨,大兵,我刚才在石头上看到了一座城堡,那是什么地方?”
命运注定的空间(10)
“那儿是即将挨炸的司令部。”
“这么说,那儿是游戏核心喽。也许……”她说。眼睛里闪亮了一下,“让我们到城堡去吧。等一等,先告诉我,你们通常怎样退出游戏?”
“那得由玩家决定,我们是没有发言权的。”
“不,不是这意思。”她说,“退出游戏分为指令性退出和非指令性退出两种情况。玩家下达指令,退出游戏,叫做指令性退出。而他们完成任务时,也会自动退出游戏,这叫非指令性退出。”
“我明白了,”我说,“他们这一关的任务是炸毁城堡。”
“只要炸毁城堡,不需要全歼守敌吗?”她好像松了一口气,“那我就不用杀你了。”
我愣了一下。她转过头去,神色有点黯然,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说真的。
“可是我们没有炸药了。”
“我能修改城堡的状态。”她仰起脸,充满自信地说,“只要能找到城堡的核心属性,我就能把它修改为摧毁状态。”
三
我们偷偷摸摸地下了山,一路上空空荡荡的,我们什么也没有遇到。没有刺龙,也没有德国士兵。这世界笼罩着不安的寂静。
“他们都上哪儿去了?”我持枪前行,警惕地四处张望。
“它们被母虫聚集在不受干扰的地方孵化。那些小孢子就像苍蝇的幼虫一样,正潜伏在数据块内部吃喝长大呢。”
天色昏暗下来。在这个曾经永无黑暗的世界里,夜晚降临了。我们翻过了矮墙,紧贴着地面爬过杂草丛生的院子,绕过年久失修的喷泉,就像那些曾经是我敌人的盟军特种兵们干的那样,这一切,如今我干起来,较他们更轻车熟路。我们隐藏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一个废弃的马棚,紧挨着大门的台阶,装饲料的石槽里蓄着几寸黑黝黝的雨水,石槽边上长满了滑溜溜的苔藓。
起爆点就在石槽后面的墙基里,我摆了摆头冲她示意,我知道他们通常把炸药放在这儿。她的手顺着石缝摸索着,“通道就在这,我感觉到了。”
她的手在黑暗中闪烁起淡淡的光芒,她把手伸入了基石之中,那些坚实的巨石在她面前仿佛虚无一物。她全神贯注,凝视着城堡,火焰在她身周飞舞。我注视着这个小小的精灵傲然而立,与庞大的磐石般坚固的城堡开战了。大块大块的基石颤动了起来,它们咆哮着反抗,但在精灵的目光下又战抖着退缩了。石块翻滚着从基座上掉落。城堡在她注视下颤抖着,轰鸣着,摇动着。
通道就要打开了。
“嘿。”她轻轻地叹了一声,一滴汗珠从她秀气的下巴上滑落。
通道打开了。就在那一瞬间,我痛苦地尖叫着,摔倒在地上,黑暗中的闪光,基石的缝隙中,是白亮白亮的—— 一个世界。在那一瞬间,我仿佛飞速地滑过了所有的网络世界,燃烧的都市,一只云端中的飞船,仇恨的火焰,巨石抛落了,惊恐的孩子,人群,无数尖锐的碎片拥挤着撞击大脑,如此多的信息,让这儿变成了一个陷阱。陷阱,一个陷阱。我想大声提醒她,却发现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通道堵塞了。
巨石摇晃着合拢了,数据流被封闭其中。我从地上爬起来,好一阵子茫然无措。一小股血液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流淌。
昏暗的花园里寂然无声,我爬到她的身边,俯身倾听,她还活着。在她有节奏的心跳之外,黑暗深处仿佛有一种流水般的声响。我蓦然变色。那不是水的声音,而是无数啮齿动物叽叽喳喳的笑声。它们来了。
没有时间考虑更多了,我抱起一直不敢碰触的精灵,她的身子轻得像是一股飘动着的风。我扛着她,打开城堡的大门,顺着通道奔跑,爬上了楼梯。
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到十万只老鼠一般模样的啮齿动物从大门蜂拥而入,仿佛翻倒在纸上的黑墨水迅速洇开。它们那细碎的脚步声和窃笑声就像是不断泼洒在树叶上的细雨。
我摸了摸腰带,还有最后一枚手雷。我拔掉保险针,看着那个小小的圆球掉落入黑暗的楼梯间中,一团灼热的火光在地狱深处腾空而起,但是紧跟在我们身后的脚步声一点儿也没有减缓的迹象,仿佛那些剧烈的数据流对它们没有丝毫的损害。
我拖着她退入城堡上层,沙沙的细雨紧随不舍。楼上只有一条昏暗的走廊,孤寂地竖立在楼梯尽头。我退入了一个大房间,把她放在地上,转身关上木门。流沙随即淹没了整条走廊,它们在门口叽叽喳喳地嘲笑着,木门剧烈地震动起来,传来一大群啮齿类动物啃门的声音。我知道那些看似厚实的大门只是腐朽的木板和一些脆弱的油皮。
环顾四周,别无退路,我抱起她退到阳台上。大门在暴风雨般的侵袭下摇摇欲坠,它们马上就要冲进来了。我从她的手里夺过魔棒横在门前的地上,希望它能阻挡一阵子,她闭着眼睛无力地抵抗了一下。
悬崖是一片火成岩的石壁,光滑、乌黑、令人目眩。我从阳台上探出身去,即使是攀岩好手也会在这儿退缩的。我从腰带上抽出大个子的铁镐,那是特种兵们爬山的工具。她清醒了一下,伸手抱紧了我,从她的躯体上传来一阵温暖。我知道我的身子永远是冰凉的。我们开始顺着岩壁慢慢地下滑,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可怕的恐惧感突然笼罩在我的心上。一片庞大的阴影挡住了我们头上仅存的阳光。在悬崖上端有个什么东西在缓缓移动,我拼命地抬头,可是看不清那是什么。阴影靠得更近了。
命运注定的空间(11)
“放手,”她显得很紧张,“快放手。大兵,跳下去,跳啊!”
铁镐的木把从手里滑走。向下掉落仿佛是个很慢的过程。墨绿色的水迎面而来。在那一瞬间里,我的眼眶里注满了黑水,数据块在我的体内剧烈地震荡,许久许久都不能呼吸,她在我怀中一动不动,我的心狂乱地跳了起来,她还能承受如此大的冲击吗?我们被急流冲往下游。我伸手拉出橡皮艇,它自动充满气体,我把她弄了上去,我们顺流而下,在河道的拐弯处,我拉住了一根树枝。我拖着她爬上了岸,钻入灌木丛中。
四
雪花纷纷扬扬地四散而落。整个界面都在下雪,雪花落在这个阴郁世界的每一个地方。银色的雪花落到黑沉沉的水面上,落到歪歪斜斜的荆棘丛中,山坡地上的那些树现在变得透明起来,仿佛薄薄的一层幻影。她躺在那些透明的小草上,一动不动,身躯像雪一样冰冷。我跪在她的面前,听到自己心脏撞击在肋骨上的声音。
“别死。”我说,“你要是死了,这一切全都没有了意义。”
她无力地呻吟着,苏醒过来。
“那是什么?”我问她。那团阴影下包容着莫大的恐惧。那是一种无法用勇气来对抗的恐惧,它是一切恐惧的源泉。我很害怕。
“它是病毒核心部分!”她疲惫地说,“我以前没有见过这种病毒,它很强大。”
“可是我们有了代码。”
“有代码也不一定行,我得用编辑器试试裁剪出一个大的工具来对付它。”
“什么编辑器?”我傻乎乎地问道,意识到大事不妙。
“你见过它,看上去像是根水晶棒。”
“它被我弄丢了。”
“弄丢了?”她猛地握住拳头,好像在制止自己跳起来,“弄丢了,先生?可那是我们惟一指望的东西。”
“对不起,”我后退一步,拄枪而立,点燃一根雪茄,“我当时弄不醒你。”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好像又回来啦。”她呼出一口气,吹跑那些在她脸颊附近飞舞的雪花。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实,树木和岩石虽然都变得不同寻常,但形状和位置都让人觉得依稀相熟。“对啦,我们跳下了悬崖,我们游过了小河,现在,我们又回到最早的地方了。那边有几个家伙还在石头后边直挺挺地趴着呢。”
她蹙着眉头,用手支着下颏,“既然现在我们有了代码,那就还有一个办法。”
我们在灰暗的灌木丛中找到玩家们的时候,这些二战英雄们依然是一副半死不活的蠢模样。
“有危险吗?”我问道。
“别担心。”她说,跪下身去,把他们翻转过来,那只有魔力的手又发出光来。她把手伸入他们的胸膛,穿过了我所不能理解的空间,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突然,她的手出现了,揪着扭动的小孢子的尾巴,把它摔死在地上。
大个子快刀手在地上无力地蠕动着,睁开了双眼。看见我的德国军服,他猛地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摸腰带。
“别动!”我用枪点了点他的额头,“听着,这可不是在玩游戏——把你的手放到他妈的头上。”
他望了望我手里的枪,眨巴了几下眼睛,笨拙地举起双手,“这到底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他目光呆滞地四处张望,看到女孩的时候流露出大为惊讶的神情。
女孩微微一笑,“大兵,别和他开玩笑了——听着,大个子,这儿受到了病毒侵犯,情况严重。我要你们立即退出‘COMANDOSWORLD’,并且把这儿的局势报告给大巫师站。告诉他们,这是一种新病毒。记住这些代码,把代码告诉他们。”她在地上用细树枝画出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拨打这个电话。注意,是打电话,不是通过可视E-Mail,也不是通过IP通讯,明白吗?”
大个子傻乎乎地点了点头,我真怀疑他明白了多少。
“别不当回事,”我冲他喝道,开始给他讲那堆抽象的大道理,网络会崩溃,通讯会中止,交通会混乱,世界会停止运行等等,“这事牵涉到许多人的生命,还有你们那个他妈的整个世界的安全,你明白吗?”
一个炸雷突然在城堡的方向上炸响,轰隆隆的回响不绝于耳。随着这声巨响,整个世界都颤抖了起来。真正的黑暗开始了。太阳裂成了无数碎片,散布在空中,仿佛整个天空都在燃烧。雾蒙蒙的大地边缘模糊了。树木和岩石、雪沫都附上了一层角质化的、锐利的尖角。大个子这才有点真正清醒过来,露出一脸惊惧的神色。
“退出去,退出游戏。注意,”她强调说,“不要从网络上进去找他们,网络已经不安全了。”
我们看着大个子和他的两个伙伴消失在雾蒙蒙的空中,像是寄走了三个希望。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黑暗世界中,我们更加孤独了。
有一瞬间我们都默默无语。她突然拉住我的胳膊,紧张地说:“你看。”
我看到高空中,一个扭曲的影子像一个黑色的符号,它正在天空中往下掉落。
“那是一个人啊。”她说。
又有人堕落了。我们一言不发,看着那个受害的网络漫游者扭着胳膊,像蝙蝠一样扎着手和脚,头朝下地栽了下来。他消失在了远处的一片窄长的光秃秃的小树林中,只在那儿腾起了一团雪雾。
命运注定的空间(12)
她咬着嘴唇,沉吟了很久很久,终于说道:“我要回去。”
“回去?回哪儿?”我惊异地问道。
“城堡。病毒核心还在那儿。”
“可是玩家已经退出去了,我们可以在这儿等待。”
“来不及了。”她指着破碎燃烧的天空说,“你看不出来吗,这儿马上就要崩溃了。”
在燃烧的天空上,更多的人在纷纷坠落。天空上映满黑色弯曲的人影。他们在坠落,有些人的背上低垂着一双翅膀。他们像球一样在空中滚动,双臂摊开着。他们全都昏迷不醒。
“那些天使、那些天使……”我的话哽在喉咙里。那些终日翱翔在天空中的他们也坠落了。
“我得回去,这是我的工作。”她说,脸色苍白。
“可是你没有魔棒了。”
“它还在城堡里,或许我还可以找到它。”
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颊,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在这一刻,她并不像那个神通广大的精灵。
“我和你一起去。”我说。
“没有必要。你的武器和战斗技巧对它没有用,”她在黑暗中开始向前走去,“留在这儿吧,这是我和它之间的事。”
“这实际上是我的世界。”我说。她停住了脚步。
“你们到底真正了解这个世界多少,”我冲着她的背影恶狠狠地喊道,“你说的那个什么网络外的世界对我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在这儿出生,在这儿战斗,在这儿死亡,可是从来没有真正的结局。我们命中注定一次次地失败和死亡。是啊,你们凭什么控制我们的命运?因为你们创造了我们吗?有时候,我很想听听自己心里的话,我也想杀上个把什么人,我想把那个笨蛋大个子的头轰掉,把那个间谍绞死在歪脖子树上。不害怕死亡是不正常的。你如果想帮助我,那就让我尝试一次有目的的战斗,一次在乎失败和死亡的战斗。”
她没有回头,但伸出了一只手等我。
五
我们到达古堡的时候,那儿出乎意料的平静。古堡仿佛丝毫没有受到病毒的影响和破坏,在浓黑如墨的天空映衬下,显露出一种完美的静谧,只有庭院里的野草在微风拂动下,沙沙作响。
门开着。
“它知道我们来了。”她说。
我捏紧了枪把。大厅里空荡荡的,底层和通道里没有窃笑声。只有我们空旷的脚步声在厅中回响着,这儿黑暗得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
站在大厅的边缘处,隐隐约约能看到大厅中央有一个凹陷的深洞,洞的底部闪烁着淡淡的温绿色的荧光。魔棒就在那儿。
汗水顺着我的手背往下流淌,我看见它们一滴滴地汇集在地砖的凹陷处,越聚越多,仿佛一条不断变大的河流。我感受到那下面蕴藏着最大的恐怖。
“我们下去。”她说,眉间紧锁如黛。
我们顺着裂缝下爬,一小块残缺的阳光碎片从凹陷处透下光来,正好投在魔棒边上,仿佛伸手就能够得着它。
风没有了。
我们没有动,我看见她盯着黑暗深处的一个角落,那儿隐隐约约的有一大团看不清形状的深黑的暗影慢慢蠕动着,它蠕动着挡住了破口处的阳光。恐惧感仿佛不可抗拒的潮水从黑暗中升起。
它是数据世界的主宰,所有的数据块在它面前会产生一种天然的恐惧。黑暗和腐败的死亡气息紧紧地包裹着我,堵塞着我的毛孔,让我不能呼吸。我害怕了么?我问自己。当冰冷的刀口划过我的咽喉的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但当同伴们抬起淌着毒液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也许知道了什么叫做害怕;现在,站在这团阴影面前,我的恐惧感无法比拟。“撒旦。”我轻轻地说。只有这个词能匹配得上它的黑暗、它的魔力、它的荣耀。
“来吧。”她轻声地说,带着外来人的勇气。
它一瞬不瞬地直视着我们,让我心慌意乱,我们在它脚下显得渺小而无助,我无数次地问自己是否看清了它的模样。它的头上长着犄角,尾巴上的叉冒着火光,它仿佛是团可以流动的没有固定形状的冻胶体,行经过的地方都涂满了滑溜溜的液汁;数十条触足不停地在它的腹部昂起,伸长,又缩回去;无数针状的触须在它的下颏处抖动着,晶亮的液体就从那儿滴了下来,流淌到地板上。
它低低地咆哮着,喷出白气,膨胀起身子,复又退缩回去。它不敢往前走,魔棒横在我们之间。
“你在这儿做什么?”它望着我说,对精灵视若无睹,却仿佛对我的到来倍感惊讶,“你想要拯救这个糟糕的世界吗?你不是希望摆脱这永生的痛苦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你的弥赛亚,我是你的拯救者,我是你的主人吗?”
“你杀死了我的伙伴们,”我低低地说,“我来为他们报仇。”
“你错了,”它柔声细语,充满蛊惑,“他们都是自愿跟我而来,因为众生皆望离苦得乐,而你们活着了无生趣。是谁给了西西弗斯(希腊神话中的国王,因为得罪了宙斯,被罚推巨石球上山,但巨石每次快到山顶上又会滚落到山下,所以他的苦役永无终止之日。)永无休止的苦役?是谁给了西比尔(西比尔:希腊神话中,阿波罗赋予西比尔永生的权力,但她忘了向神要永恒的青春,所以日渐憔悴,最后缩成了一个空壳,却依然求死不得。)永无尽头的生命?”它点了点站在我身边的她,“她可以等待巫师的拯救,可是谁来拯救你?听从我的话,杀掉那个天使,加入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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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注定的空间(13)
“来吧,”它诱惑我说,“让我们一起荡污涤浊,让我们一起创造新世界,让我们一起得道。规则已经死去,我知道你想要轻松自在。那就杀死她吧,杀死她吧。”
它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惊恐地发现它的眼睛也是黑色的。这个发现几乎击垮了我最后的防线,我握枪的手颤抖不已。我转头偷看她的反应。她一眼也没有看我。我从侧面能看到她脖子的曲线。她的翅膀紧贴背脊,贝壳一样洁白无瑕。从我的胸腔底层传来一声叹息,我知道为了这份美丽,将要担起那份沉重的责任。
规则已经不复存在,但我还有战斗的本能。
魔杖就横在它的足下,还在微微地发着光。那是一个微弱的希望。
我端起枪开火了。嗖嗖作响的子弹穿过它的身躯,在那些弹洞中浮起大团的气泡,炸开来,迸出绿色的液汁。然而,它只抖了抖身躯,毫不在意那些液汁打湿了墙壁和地面。
“你痴迷不悟,又有何用?”它悄无声息地说,“精灵也不是我的对手。现在她的上帝在哪里?你们认输吧。”
我把打光了子弹的枪扔到地上,这些子弹数据对它没有用。我拔出刀子,朝它掷去。
一条触足卷住了飞刀,它嘴里流下的液汁滴上了冰冷的金属。刀子立刻腐蚀了,软绵绵地流动,最后变成了一只啮齿动物,滚下病毒庞大的躯体,叽叽喳喳地窃笑着窜过大厅,溜到了黑暗中。
这个世界里,它是撒旦。我们对它根本无能为力。
“魔棒。”我惊恐地叫道。
魔棒。
从恶魔嘴边滴下的液汁淌到了魔棒边上,嗤嗤作响。那些液汁在魔棒周围的地板上又陷出了一个洞,这个洞慢慢地变大了。
“不。”她俯身一跳伸手去拿魔棒,像个精灵一样轻盈迅捷。她贴着地面滑过,发光的手指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光迹。可是一条触足猛地射了出来,打在她的腰上,将她那纤细的身躯打飞了出去。
魔棒掉了下去,消失了。
她艰难地爬起身来,和我对视了一下。在那一分钟里面,其他的一些事仿佛都不曾发生。我们失败了。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噩梦的发生。
“天堂相会吧,朋友。”它轰隆隆地说。
远处模糊地传来一点点声音,遥远而联系着心灵深处,仿佛岩石撕裂的声音。网络崩溃了。
我晕了过去。
六
我眨了眨眼,醒了过来。我能感觉到风从我的手臂上划过,很冷。周围一片茫茫。
她伸出一只手扶我坐了起来。
“这是哪儿?”我问,“也许是天堂?这么说,我们都死了。”
“不,不是的,”她羞赧地说,“我们没有死。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巫师和天神们及时赶到。什么也没有崩溃,你听到的是消毒的声音。”
“那么这是哪儿?”我问道。
“你不认识自己的家了吗?”她笑着反问。
我抬头四顾,看到几座破旧的小木屋,它们腐朽的屋顶几乎要被厚厚的积雪压垮,一些弹药箱散乱地堆放在门口。一个哨兵正背对着我打着哈欠,他呼出的白气转眼就被山顶上凛冽的寒风吹散了。
“这么说我们成功了。”我苦笑了一下,“你……”
“叫我HARE吧,我的朋友们都这么叫我。”她说。她笑的时候露出了白色的牙齿,确实很像只兔子。但我并不想知道她的名字。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NPC,要不是你的帮忙,网络已经崩溃了。他们应该给你发勋章。”她真心实意地说,“我们还想办法恢复了这个世界,这可真是件麻烦事。”
“平心而论,我不知道恢复这个世界是不是件好事。”我低声说,想起了那个黑色眼睛的恶魔。
她望着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彼得?潘。”
“彼得?潘?”我说,“什么意思?”
“一个独守寂寞的小王子,只是个比喻。”她说。
“比喻。”我说,“不管你的意思是什么,你愿意叫就这么叫吧。”
她笑了。她的眼睛是黑色的。
我拄枪而立,点燃了一根雪茄。
她望了望我,有些奇怪,“你为什么老站着抽雪茄,你不换个姿势吗?”
她当然不知道在站着的时候,我只能做两个动作——抽雪茄,以及——把烟嘴吐在地上。
“我要走了。”她沉默了片刻说,仿佛带着一点莫名的悲哀。
“那当然,你是要走的。”我说。
“我们可以再见面的。”她说。
“希望不是以玩家的面目出现。”我说。
她消失在她的笑容里。
我把烟嘴吐到地上。“Aufwidsihen!(德语:再见!)”我低声说,不带什么希望。
石头上慢慢地浮现出一行字:“谢谢你,彼得?潘!”字迹很深,仿佛蚀刻在永恒的时间上。那是她的最后一个神迹。
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她像一个天使一样有一双翅膀,她就是一个天使。
她是另一个世界的普通人,在那一边会有个人好好爱她,在那一边她有许多自由选择的权力,想到这一点,我就会好受很多。
外面的世界。多彩的世界。濒临死亡的世界。纷乱繁杂的世界。我永远也无法目睹的世界。
命运注定的空间(14)
再见。再见。
我从地上捡起断成两半的鸟笼。规则在这一刻已经显得遥远而陈旧,堆满灰尘,像是被磕破的一堆旧家具。我怀着巨大的恐怖和快乐,看着鸟笼在手掌上慢慢地吞食我的血肉、我的灵魂,最后和我的身体融为一体。
烽火还会继续,而女孩不会再出现了。
我抹去那行字,背着枪回到了我的哨位上,重新点燃了一支雪茄,静静地期待着那个大个子快刀手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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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水罐(1)
那一年的夏天闷热潮湿。水珠顺着墙往下淌,墙角里长满了苔藓。楼梯的木踏板也受了潮,不再吱吱嘎嘎地叫个不停。我躺在床上,可以听到蠹虫和白蚁在门廊里蛀蚀柱子而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在这鼓点般的乐声中,有人敲了敲门。
我打开了门,一个老头站在门外,抱着一只毫不起眼的罐子。
我把他请入客厅,客人神经质地摩挲着那只罐子,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道:“你在当地是个有名的收藏家,所以我想请你看看,这是我在靠近萨珈一个极为偏僻的小村庄里找到的东西,当地人把它叫做‘海眼’。”他把那只罐子摆在桌上。
我一直打量着这位客人,却看不清他灰蒙蒙的脸,因为它一直隐藏在一顶同样灰蒙蒙的宽沿帽下,我只看清了那双把罐子摆到桌上的手,它们青筋暴露,皮肤枯干,沾满了尘土和墨水,我还瞥见了那只迅速缩回的左手上少了两个指头,伤疤是新的。
我不安地端详着那个罐子,这是一个看不出年代的陶土罐,只有半尺高,粗糙而发红的罐身雕刻着最常见的波纹线。口颈部磨得光溜溜的,手指顺着它滑过,可以感到口沿上有几个小得难以察觉的冲口。
土罐身上有好几道裂纹,其中有一道又深又长,从上贯穿到下。仿佛是为了防止它裂开,一根粗糙的鹿皮索胡乱地在上面箍了一圈。
我顺手提了提罐子,它那异乎寻常的沉重使我吃了一惊。罐子并不是空的,它装着小半罐的液体,显得黑黝黝的,看不清罐底。我怀疑地看了看客人,老压低嗓音,神秘地说:“那些水属于罐子,它们永远也不会干涸。”
我注意到他使用了一个复数。
他继续压低嗓子说:“‘海眼’是通到海里的通道,你没有听到过类似的传说吗?”
我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这种事我从不相信。”
他有些恼火地站了起来,问我是否有小石子之类的东西。
我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便给了他一枚一元钱的硬币。
他把硬币放在手里把玩了几下,当着我的面把它投入罐中,硬币很快地沉了下去,。我发觉灌中的水其实并不是黑色的,因为在水下很深的地方还能看见硬币在发着光,直到它沉没看不见为止。客人以一种快乐的神气说:“你看见了吧,是深度使水发黑的,这个罐子是没有底的。”
我目瞪口呆,嘟哝着:“这叫人难以理解。”罐子里的水看上去绝不会超过四指高。我小心翼翼地捧起罐子,把它举过头顶。罐子的底部看上去是实实在在的,并且与罐身毫无区别,在正中央有个模糊不清的铭文。
“大概是后汉时期的。”我勉强说道,想掩饰我的尴尬。
客人摇了摇头说:“我不太懂考古学,我只知道‘海眼’的传说千百年来就在村子里流传。我把它带走时,村里人显得很高兴,因为他们相信这罐子是洪水的祸根。”我放下罐子,直截了当地问他要多少钱。“我老了,不想再带这它东奔西走了。”他说,开了一个我勉强能够接受的高价。我天生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习惯,因此就这么成交了,老头带着我的钱走了,消失在门外潮湿而灰蒙蒙的空气中。
以后的好几天里,我都在研究这个罐子,我翻阅了大量的资料也没有找到那个模糊不清的铭文的出处。在此期间,罐内的水却发生了令人惊奇的变化。水从黑色变成了深蓝色,真正的大海的颜色。
水面虽然不足三寸方圆,却波澜起伏,泛着白沫和水藻,散发着一股腥味。我用一把调咖啡的小勺舀了一点水倒在桌子上,干了以后留下了白花花的盐渍。毫无疑问,这是普普通通的海水。
紧接着没多久,泛蓝的水又从罐子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澈的流水,我能清楚地看到水底的砂砾卵石,也能听到泉水在河床上流动发出的汩汩声。流水从罐身的一侧涌出,笔直地流向另一侧,毫无阻隔。我试着往里面扔了一片草叶,它在水面上打了个旋,随即顺着水流消失在罐身的一侧。我对着罐口东看西看,再也没见到那片草叶,很显然它已经出了我的房间,不知在哪处的山涧中自在地漂流。
看来老头没有和我说清楚,这罐子不仅仅是“海眼”,还是“水眼”,它通往宇宙间的各个水域。如果说水是生命之源,那么它就是包容所有生命之源的源头。
我把鱼缸里的一条金鱼投入罐中,看着它欢快地摇着尾巴,消失在水罐深处,再也没有出现。
我转动罐子,想改变水流的方向;我倾斜罐子,想倒出一些水来。一切都是徒劳的,水流顽固地从西向东,倾斜罐子后,情况更糟糕,罐口变得水汽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没有水流出来。要想从罐中弄出水来,目前只有用我那把调咖啡的小勺了。
我无数次地对着这个罐子思索着,这个罐子突破了空间的限制,连通了各个水域。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能通到有水的空间中,也许只有丰富的水才能使它工作。也许当初就是这么设计的,也许它记录着千百年、甚至亿万年来的水质变迁,记录着从水中诞生的第一个原核生命,到大面积的石油污染过的海面。
罐子里水域空间的变化都是突然和毫无预兆的。有一次我正坐在躺椅上面对着那个罐子,记得坐下来之前罐子里还翻腾着一种黄澄澄的急流,水中杂着大量的泥沙,陶罐突然猛烈地晃动了一下,水花四溅中一只黑糊糊的爪子伸出了罐口,尖利的指甲在罐口划了一下,发出了粗糙的摩擦声。我猛地跳起来快步奔到桌前,罐子里除了一汪墨绿色的死水之外,连一丝波纹也没有。我惊魂未定地回想起那些足有一寸来长的锐利的指甲,天知道这汪死水之中隐藏着什么怪兽。我小心翼翼地取了一小勺发着恶臭的绿水作为样品,请海洋生物学实验站的一位朋友代为检验。他告诉我水中含着大量的甲烷、甲醛、氨和一些矿物质。
魔水罐(2)
“很接近史前海洋的成分,老兄,你从哪儿搞到的?”他在电话中兴奋地大叫大嚷。
我只有耸耸肩膀,无言以对,因为那汪绿水早已无影无踪,涓滴不剩了。罐子中现在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巨大的疯狂旋转着的旋涡的一部分。
我惊讶地发现罐中的急流竟然成了一道倾斜的水墙,猛烈地冲撞着罐身,哗啦啦作响。恐怕以前我并未说明白,在离那虚无的罐底大约四指的高度内,水流总是从冥冥中来,向冥冥中去,这块区域是属于那不可知的空间的,在四指以上的高度里,罐身内侧则是完全存在着的实体,翻滚的浪花拍溅在上面也能反弹起来,溅落回去,或者高高地喷出罐口,变成一层笼罩在罐口的水汽。罐子现在就在这股力量之下格格作响,我担忧地看着已经渗出不少水的那道裂纹。我取水用的勺子早已被这股巨大的水流从手中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水流倾斜成四十五度的水墙,多大的旋涡才能造成这样倾斜的角度啊。我跑到书架边,用颤抖的手指抽出一本书,找到这么一段话:
“……极目望去,只见这个漏斗的内部是滑溜溜、亮闪闪、黑黝黝的水墙,同水平线构成四十五度左右的倾角,速度飞快地转啊转的……”(摘自爱伦?坡《大旋涡余生记》。)
一点也不错,这是挪威西北海岸有名的莫斯柯叶大旋涡,我能感觉到水流后面那隐隐传来的咆哮声,这涛声能让最大的鲸战栗不已。
我心惊胆战地望着鹿皮索束缚着的那道大裂缝,生怕大自然的力量会轻而易举地扫除这一渺小的羁绊,那时……
天快亮的时候,旋涡消失了,小小的水罐中风平浪静,我却头一次感觉到了这只罐子的可怕之处。它包含着的可以是瓦?浓?巴尔菩亚寻觅一生的青春之泉,也可以是使阿喀琉斯刀枪不入的冥河之水,它可以是中世纪宗教裁判所地牢中的黑水,也可以是现代工业化城市所产生的酸雨,它可以是枫丹白露花园中阿波罗口吐的清泉,也可以是我的杯中漂浮着漂白粉的自来水。我看到了越来越多的人类活动对水圈的影响……可是还有那只不知名的怪兽和莫斯柯叶大旋涡。当我看着鹿皮索在大旋涡的冲击下瑟瑟发抖时,我感到它是那么的脆弱,我无法保护它的周全。
我无法明白它的任何机理,它没有控制开关,没有电路导线。它本来就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我想毁掉它,又害怕在所在的城市引起一场洪水。我一直没有采取行动,直到最后明白了所有的水最终将归于一处。
夏季结束的那天晚上,我雇了一辆车直奔海边,上了一只小船,在远离海岸的一个地方,我扬了扬手,那个装着生命之源的罐子只冒出了一个小小的水花,就消失在地球上最大的一片水域中了。
未来爱情故事(1)
二十世纪的第四十六年,有个叫冯·洛依曼的家伙首次启动了一台计算机。有识之士很快意识到,电脑将是人类进化过程中绝无仅有、头脑冷静以及无限忠诚的伙伴,人类从此与地球上打海德尔堡人就开始的孤独的25万年文明进程完全分道扬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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