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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与夫人返回北平,卖稿为生。

1937年春,与夫人同赴青岛。 “七七事变”之后,陷身日占区。

1938年6月1曰至同年11月15日,在《青岛新民报》连载第一部武侠小说《河岳游侠传》,署名“王度庐” (此后在该报连载侠情小说皆署此名)。

1938年6月2日,在《青岛新民报》发表散文《海滨忆写》。

1938年11月16日至1939年4月23曰,在《青岛新民报》连载武侠悲情小说《宝剑金钗记》。

1939年4月24日至1940年2月2日,在《青岛新民报》连载社会言情小说《落絮飘香》,署名“霄羽” (此后在该报连载的同类小说皆署此名)。

1939年7月30日(?)至1940年4月5日,在《青岛新民报》连载武侠悲情小说《剑气珠光录》。

1940年至1945年,先后任教于私立圣功女子中学和市立女子中学,同时仍写小说。

1940年2月3日至1941年4月10日,在《青岛新民报》连载社会言情小说《古城新月》。

1940年4A 7日至1941年3月15日,在《青岛新民报》连载武侠悲情小说《舞鹤鸣鸾记》。

1941年3月16日至1942年3月6日,在《青岛新民报》连载武侠悲情小说《卧虎藏龙传》。

1941年4A 11日至同年8月27日,在《青岛新民报》连载社会言情小说《海上虹霞》。

1941年8月28日至1943年10A 6日,在《青岛新民报》 (其间更名《青岛大新民报》)连载社会言情小说《虞美人》。

1942年3月7日至1944年,在《青岛新民报》 (其间更名《青岛大新民报》)连载武侠悲情小说《铁骑银瓶传》。

1943年10月7日至1944年2A,在《青岛大新民报》连载社会言情小说《寒梅曲》(未完)。

1944年夏至1945年夏,在《青岛大新民报》连载武侠悲情小说《紫电青霜录》。

1945年夏,在青岛《民治报》连载武侠小说《金刀玉佩记》 (未完)。抗战胜利之后,曾在青岛市摊商公会兼任文墨,但仍以写作为主。

直至1949年,陆续撰写、出版小说《雍正与年羹尧》 (即《新血滴子》)、 《风雨双龙剑》、 《绣带银镖》、 《宝刀飞》、 《燕市侠伶》(未完)、 《粉墨婵娟》、 《绮市芳葩》 (疑未完)、 《洛阳豪客》、《龙虎铁连环》 (未完)、 《风尘四杰》、 《香山侠女》、 《金刚王宝剑》、 《春秋戟》 (疑未完)、 《紫凤镖》等,多为中篇。

1949年,与夫人到大连,先后担任旅大行政公署教育厅编审科编委、旅大师范专科学校语文教员。

1953年秋,与夫人到沈阳,任东北实验学校(后改名辽宁省实验中学)语文教员。

1956年,入中国民主促进会,任该会沈阳市委委员;随后当选沈阳市人民代表,皇姑区政协委员。

1966年夏, “文革”开始,受到冲击。

1970年春,以退休人员的身份随夫人下放到昌图县泉头公社大苇子大队,不久转到泉头大队。

1974年,与夫人落户铁岭市,与幼子王宏同住。

1977年2月12日,因病逝世。有二子一女:长子王膺(1974年病逝)、女王芹、幼子王宏。

徐斯年2001年,李安执导的电影《卧虎藏龙》一举荣获多项奥斯卡奖,此前还在世界各地捧下十四种奖座。美国上映该片仅七星期,票房收入就高达3760多万美元!它所造成的轰动效应之一,便是让观众发现了一个名字——王度庐;身为小说作家,他被历史遗忘已达半个世纪!

李安说,他拍武侠片“其实是对古典中国的一种向往”。武侠世界的非现实­性­,使他可以将很多内心体验“加以表象化、具体化”;而这里所蕴涵的爱、恨、情、义,又是具有永恒­性­的。他又说,自己之所以被王度庐的原著吸引,是因为以往武侠作品多以男­性­为中心,而“这里却出现了很有趣的女主角”——玉娇龙,她“才是真正­性­格上的英雄”。李安的上述见解,可以作为解读本书的一把钥匙。

但是《卧虎藏龙》原著的社会背景更为广阔,人物关系、矛盾冲突更为尖锐复杂,故事情节也更为曲折迷离。玉娇龙和罗小虎的­性­格,比李慕白和俞秀莲更富叛逆­性­和冲创­性­(the Power)。后者那种被压抑的情感,在他们这里得到了火山爆发般的喷放:后者的终身遗憾,在他们这里得到了“补偿”;然而,他们也没有进入“自由王国”,他们的痛苦,竞比那两位前辈更加摧心裂肺。

玉娇龙具有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和生命意志。但是她的­性­格又十分复杂:善中带恶,亦正亦邪,工于心计而又幼稚天真,尖刻狠辣而又优柔寡断,极富叛逆­精­神而又难以挣脱传统、战胜“自我”……这种­性­格通过盘根错节的矛盾冲突展现出来:她在八方受敌的处境之下,以四面出击的姿态,成为各种冲突的焦点、各组矛盾的主要方面。

玉娇龙首先面对的,是一股非常强大的侠义势力,其中包括李慕白、俞秀莲这样的“白道大侠”,铁贝勒、德啸峰、邱广超这样的“贵胄之侠”,以及刘泰保、蔡湘妹、史胖子、猴儿手等“闾巷之侠”。玉娇龙与他们结怨的近因,在于她的偷盗青冥剑和纵容耿六娘,并且因此而犯下一个无法弥补的大错——杀死湘妹之父蔡九。这既反映着她的任­性­和善恶不分。又透着一股不服“权威”管辖的“邪气”

(侠义道中的三类人物。对这“邪气”的态度是并不一致的)。从整体上看,玉娇龙与他们的冲突属于“善”与“善”的矛盾,是一个“互相认识”、“化敌为友”的过程。

玉娇龙与耿六娘形成既互相利用又互相挟制的关系,因而其中也蕴含着冲突,这在本质上是善与恶的冲突。她女扮男装闯荡江湖时与那些武林豪客、黑道匪类的争斗,也属于善与恶的冲突。李慕白、俞秀莲、孙正礼的“搅局”和她本人的任­性­,使这种矛盾更加复杂化,以致玉娇龙自己反倒成了“白道”侠客的大敌。李慕白斥责她“杀人放火”,主要指的就是这一阶段的行为,这种指责显然不够公允。

直接造成悲剧后果的,是玉娇龙的婚姻。主要矛盾是她与鲁君佩的冲突,鲁君佩的背后则有­阴­险的费伯绅等。这是一股有权有势、十分毒辣的邪恶势力。他们主要并不凭藉武力,而是看准玉娇龙的弱点,以她父兄的身家­性­命为挟制筹码,以她的天伦之情为打击重点,迫使天不怕、地不怕的玉娇龙不得不就范。围绕这对矛盾的是玉娇龙与家庭、与罗小虎的关系,这两层关系中也都包含着冲突。深爱着罗小虎的玉娇龙。为什么又肯接受“父母之命”?武功绝顶的玉娇龙,为什么要靠罗小虎的“强盗办法”才能脱离鲁府?她为什么必须设计如此复杂、诡秘的跳崖之计,来摆脱贵族社会的羁縻?这一切都可归结到一个答案:外部敌人不在话下,玉娇龙最难战胜的倒是“自己”,既包括自己的贵族身份、素养和观念,也包括自己与贵族家庭、上层社会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更包括自己的孝心和亲情。

传统武侠小说,着力宣扬的多是建功立业、除暴安良之类属于“外部范畴”的价值行为和观念,而对侠者的“内部世界”则普遍缺乏关注。王度庐研究过心理学,他不仅把玉娇龙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更把她作为一个具有复杂心理结构的“人”来描写。玉娇龙捍卫的主要不是那些“外部价值”,而是“爱的权利”,实质也是“人”的权利、心灵自由的权利。作者从这一点切入人物内心,着力渲染玉娇龙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

书中第一次写到这种孤独感,是十六岁的玉娇龙随着父母从伊犁返回且末时,她有一种“如被囚在笼中的小鸟”似的心态。这是一种无人 “囚”之,却油然而生的“自囚”感:此时她身边的“外部生活”并未主动对她的“自由意志”施加抑制和压力。这种心态,在形而下的意义上,是对隐私里的草原生活、浪漫爱情的顾恋,而在形而上的意义上,则是“灵与­肉­(不应简单地阐释为­肉­欲)”的冲突在她“内部生活”中的发酵,是“灵”的觉醒和求索。

当玉娇龙经历一系列的争斗、挫折、挟制、屈辱之后,虽由罗小虎替她制服了鲁君佩,她却仍旧感到十分凄凉、颓唐。此时,作者又大力渲染她的孤独感:“玉娇龙,这貌美多才,出于名门的玉娇龙,现今已被人目为一个可怕的东西。……赤手空拳揣着一颗受伤的心,可往哪里去呢?”这种无处可以立身的孤独感,与四年前在新疆的心态不同,它是真正被囚的“囚徒心态”,而且怀着鲜血淋漓的心灵创伤——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正是得不到人们的理解吗?然而,八方受敌的境遇,恰恰促进了玉娇龙叛逆­精­神和生命能量的积聚,酝酿着更加激烈的爆发。

但是,爆发之后,玉娇龙还是没有摆脱寂寞心境。当她“头也不回”地挥鞭离开罗小虎时,伴随她的仍是凄清和悲凉。这又是一种孤独,获得自由之后的孤独。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玉娇龙自己酿造的,但它又意味着生命力为克服内敌、外敌而进行的斗争不会停止,意味着生命力将向新的高度飞跃、突进——孤独者的生命意志和生命力是无比旺盛的,她是真正的强者。

“一朵莲花”刘泰保,又是一位具有旺盛生命力的人物,但他缺乏 “灵”的追求,没有玉娇龙似的孤独感。作为北京城里的“混混儿”,小说里的刘泰保有着不少咱们中国的“国民劣根­性­”。“酒、­色­、财、气” 四字:他全沾边,虽然“­色­”常表现为想人非非的白日梦,“财”仅限于赌场上的少输多赢。他又好吹牛,死要面子,善用­精­神胜利法对自己的失败进行自我安慰,很有几分阿Q相。然而,这是一个生龙活虎的、相当清醒的“阿Q”

(就此而言,他又有几分近似金庸笔下的韦小宝——当然没有后者那些好运气)。他在大节上并不含糊,是个明是非、有骨气、有智能、有血­性­、肯为朋友两肋Сhā刀的汉子。尤其是他那虽屡战屡败仍屡败屡战、遇事“咬住不放”的“青皮­精­神”,委实值得赞赏!初见蔡湘妹,他有一段“自我介绍”(见第一回);被铁贝勒辞退时,他有一段“告别词”(见第四回),都是掷地有声的“混混儿宣言”。

刘泰保又是一个结构角­色­,全书主要情节都是经由他的推理和行动而得以层层演进的。他的归纳演绎能力颇强,虽然第一个演绎(以蔡九父女为盗剑者)是错误的,但这条错误的线索毕竟把他带近真正的“嫌疑对象”,并且使他得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老婆。尽管他的判断仍走过不少弯路,但是其观察、分析事象的细密,“反侦察”手段的机智(例如擒伏、利用“长虫小二”),“正面试探”行动的大胆,都显示着这位热衷于“出名”、“捞面子”的混混儿,确实不乏智慧、经验和能力。在武艺上,刘泰保是被动的,是弱者,然而在谋略上,他却步步为营地转化成了强者,以至令整个九门提督府惶惶不安、愁眉莫展,连年都过得忐忑而惨淡。

刘泰保的行为动机是复杂的,起先他想借玉娇龙的事“出风头,露一露脸,好找一碗饭”;但是随着情节发展,闪光的方面也逐渐显露出来。他的屡败屡战,小而言之是要替自己恢复名誉、为岳父报仇;大而言之,是要维护正义,打抱不平。当然,他对“正义”的认识也是逐步深入,经历了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的。这认识的转变,始于追踪罗小虎并进而同情小虎的身世和爱情。此时,刘泰保的愤怒转而指向鲁君佩和下嫁鲁府的玉娇龙。直到发现玉、罗情缘的悲剧­性­和崇高­性­之后,他的“认识过程”方告结束,夫妻二人及其“哥儿们”,于是成为玉、罗的坚决支持者。也正是在这个关键点上,显示出了“闾巷之侠” 与铁贝勒、李慕白等“贵胄之侠”、“白道大侠”的明显反差。

正如刘泰保嘲笑“大英雄”李慕白时所说的:“幸亏还有我们这一伙不是英雄的!”这里显示着一种“平民­精­神”,鲁迅先生说得好:“诚然,老百姓虽然不读诗书,不明史法,不解在瑜中求瑕,屎里觅道,但能从大概上看,明黑白,辨是非,往往有决非清高通达的士大夫所可几及之处的。”(《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至九)》)

王度庐出身于北京旗人家庭,自幼习染着与满族风情混为一体的京味文化。他把对于老北京城及其风土人情的体验糅人本书,为读者展现出一幅又一幅生动的“京味风俗画”。

本书并非历史小说,但是作者对清代北京地理的描述却很­精­确。当时的北京,除了皇城、紫禁城,还有内城、外城之分,内城全由八旗按区分驻;又有“东富西贵北贫南贱”之说,指的是内城东部多富户、西部多贵胄、北部多贫民,而南城(即外城)则聚居着以汉族为主的各­色­平民。作者把九门提督王府“设置”在鼓楼西大街的正黄旗驻地,这是有文献依据的;往西,有邱广超府;向北,偏僻的积水潭一带居住过蔡九父女,由此出德胜门,就是夜战耿六娘的土城。有趣的是:王度庐把丐头“长虫小二”的“据点”安排在鼓楼以南的“后门里”,其实这是王氏故居的所在地,属于镶黄旗;往东就是铁贝勒府和刘泰保婚后的住宅;德啸峰府则在东南面,属于正白旗。以玉娇龙为中心的许多故事。都发生在上述区域。

外城前门大街与骡马市大街的交叉点是珠市口。作者让罗小虎在此落脚;他与刘泰保打架的“绮梦楼”,就在东面的“八大胡同”;西北方向有煤市街,杨健堂的全兴镖局设在这里,蔡湘妹也曾在此暂住;附近的“打磨厂”是一条著名的长街,镖局和铁匠铺最多。与江湖人有关的许多故事,多发生在这个地区。

清代北京城由四重城墙层层包围,平民百姓不能进入紫禁城和皇城,所以内、外城两大区域之间以及对外地的交通,必须经由“内九外七”十六座城门。本书所写人物活动的交通路线,都严格遵循这一制约,经得起历史地图的检验。

满族文化有其特­色­。从玉娇龙的家庭生活,读者可以看出旗人对女孩的管束比较宽松:“小姑当家”的风习,更说明女子地位高于汉人家庭。第八回中,作者还为我们展示了一场典型的旗俗婚礼。

说到北京民俗,庙会之多是一大特­色­。本书写得最为细致生动的,就是妙峰山的庙会。1925年,北京大学的顾颉刚等就此做过专题调查。后来将调查材料编印成《妙峰山》一书。王度庐所写庙会及跳崖风俗的起源、“送会启”的仪仗仪式、进香的路线、“香会”的分类与职能各种各样的民间技艺表演形式,既可与民俗学家的调查互为参照。又更富于生活气息。刘泰保的调度有方,“打磨厂哥儿们”的­精­彩技艺,正显示着民俗学家赞赏过的下层社会所存人类“新鲜气象”

(语见《妙峰山》一书)。在小说里,这些民俗活动关系到一个机密的行动计划,所以“嘉年华”式的狂欢之下,又隐现、弥漫着诡秘而悲壮的氛围。民俗事象成为有机的故事情节,获得了生动的文学个­性­。

(相比之下,电影结尾似乎少了几分风俗画的­精­彩。)

学术界尊王度庐为近代武侠悲情小说“开山立派的一代宗师”,他对包括金庸、古龙在内的港台“新派”武侠小说作家也影响深远。古龙说:“到了我生命中某一个阶段中,我忽然发现我最喜爱的武侠小说作家竟然是王度庐。”

王度庐一生写了16部武侠小说另有言情小说若­干­。他的代表作 “鹤一铁五部曲”描写四代侠士、侠女的爱情故事,互相既有联系又可各自独立,“鹤一铁五部曲”在当时就很轰动,不仅在沦陷区流传甚广,而且不胫而走,影响远及大后方,以致在重庆出现过有人冒充“王度庐教授”,连日演说“九华奇人传”的事件(原著里李慕白的师承渊源在九华山)。

王度庐的文字不事雕琢,淡雅处极近白描,极富于文学意象之美。他的作品较着重描写人­性­的弱点与刻画心理冲突,但在武打方面却“朴拙”得出奇,而以“侠骨柔情”贯穿全篇。台湾学者叶洪生说:“说来也怪!王氏书中没有奇幻情节,没有神功秘笈,甚至连江湖帮派,武林高手都没有,简直不像是一般人所熟悉的武侠小说!咋看之下,王派 ‘江湖’平平无奇,‘武艺十分’笨拙!其塑造的英雄儿女常唉声叹气,又心有千千结!似乎没有一个叱咤风云的好汉……但细加品味。掩卷深思,他们的身影都活生生、血淋淋地直逼眼前!泣诉江湖儿女的悲情、现实的无奈;令人感同身受,低迥不已。——这就是王度庐小说的艺术魅力。”

《卧虎藏龙》于一九四一年三月十六日至一九四二年三月六日连载于《青岛新民报》,原名为《卧虎藏龙传》,一九四八年三月由上海励力出版社分五册出版,书名改为《卧虎藏龙》。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该书在大陆和港台地区又多次再版。

此次修订整理主要依据的是上海励力出版社的一九四八年三月版本。在本书的修订过程中,对原书的一些文字、标点及部分字句作了订正,对段落划分作了调整,并略有删节。王芹女士是王度庐先生的女儿,熟悉王度庐先生的语言习惯,由她来修订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因此此次出版的应是迄今为止最好的一个版本。

第一回 一朵莲花初会玉娇龙 半封书信巧换青冥剑

《剑气珠光》以李慕白赠剑于铁小贝勒,杨小姑娘许配于德啸峰之长子文雄,李慕白偕俞秀莲同往九华山研习点|­茓­法而结束全书。

岁月如流,转瞬又是三年多。此时杨小姑娘已与文雄成婚,她放了足,换了旗装。实地做起德家的少­奶­­奶­了。这个瘦长脸儿、纤眉秀目的小媳­妇­,­性­极活泼,虽然她遭受了祖父被杀,胞兄惨死,姐姐远嫁的种种痛苦,但她流泪时是流泪,高兴时还是高兴,时常跳跳跃跃的,不像是个新媳­妇­。好在德大­奶­­奶­是个极爽快的人,把儿媳也当作亲女儿一般看待,从没有过一点儿苛责。

这时延庆的著名镖头神枪杨健堂已来到北京。他在前门煤市街开了一家“全兴”镖店,带着几个徒弟就住在北京,做买卖还在其次,主要的还是为保护他的老友德啸峰。

德啸峰此时虽然仍是在家闲居,但心中总怕那张玉瑾、苗振山之党羽前来寻衅复仇。所以除了自己不敢把铁沙掌的功夫搁下之外,也叫儿子们别把早先俞秀莲传授的刀法忘记了,并且请杨健堂每三日来一趟,就在早先俞秀莲居住的那所宅院内,教授儿子和儿媳枪法。

杨健堂的枪法虽不敢称海内第一,可也罕有敌手,有名的银枪将军邱广超的枪法就是他所传授出来的。他使的枪是真正的“梨花枪”,这枪法又名日“杨家枪”。宋朝有位名将李全,号称“李铁枪”,李全的妻子杨氏,枪法尤­精­,收徙甚众。所以梨花枪虽然变化莫测,为古代冲锋陷阵之利器,但是实在是一种“女枪”,即柔弱女子也可以学它。

枪法既是杨家的,杨健堂又姓杨,德少­奶­­奶­也姓杨,而且又拜了杨健堂为义父,所以杨缝堂就非常高兴地认真传授。不到半年,杨小姑娘就已技艺大进。至于她的丈夫文雄,却因身体柔弱,而且­性­子喜文不喜武,所以反倒落在她的后头。

这天,是初冬十月的天气,北京气候已经甚寒。杨健堂仍然穿着蓝布单裤褂,他双手执枪,舞的是“梨花摆头”。他向杨小姑娘、文雄二人说:“快看!这梨花摆头所为的是护身,为的是拨开敌人的兵器,你们看!”

杨小姑娘注目去看,看不见枪杆摇动,只见枪头银光闪闪,真如同片片梨花。杨健堂又变幻枪法,练得是:拔草寻蛇法无差,灵猫捕鼠破法佳。封札沉绞将彼赚,提挪枪法现双花。诈败回身金蟾落……枪影翻飞。风声嗖嗖地响。

正练到这里,忽听有人拍手笑道:“真高!好个神枪杨健堂,亚赛当年王彦章!”

杨健堂收住枪,笑道:“你又来了?”杨小姑娘和文雄也齐都过来,向这人招呼道:“刘二叔,您吃过饭了吗?”这人连连地弯腰,笑着说:“才用过!少爷跟少­奶­­奶­练武吧,别叫我给搅了!”

这人年有三十来岁,身材短小,可是肩膀很宽,腰腿很结实。他穿的是青缎小夹袄,青绸单裤,外罩着一件青缎大棉袄。钮子不扣,腰间却系着一条青­色­绣白花儿的绸巾,腰里紧紧的,领子可是敞开着。头上一条辫子,梳得松松的,白净脸,三角眼,小鼻子,脸上永远有笑容。这人是近一二年来京城有名的英雄,姓刘名泰保,外号人称“一朵莲花”。

他是杨健堂的表弟,延庆人,早先也跟他表兄学过梨花枪,也保过两天半的镖。可是他生­性­嗜嫖好赌,走入下流,还时常偷杨健堂的钱,便被杨健堂给赶走了。他走后足有十多年,杨健堂也不知他的生死,简直就把他给忘了。

可是去年春间他忽然出现于北京城,先拜访德啸峰,后来又谒见邱广超,自称是特意到北京来找李慕白比比武艺。因为李慕白没在北京,也没人理他,他就流浪在街头,事事与人寻殴觅斗。后来被杨健堂发现了,便把他叫到镖店里。因见他在外飘流了十多年,竟学了一身好武艺,便要叫他做个镖头。他可不愿意­干­,依然在街上胡混。

有一天,大概是故意的,他在街上单身独打十多个无赖汉,冲撞了铁小贝勒的轿子。铁小贝勒见他武艺甚好,就把他带回府内。一问,知道他是神枪杨健堂的表弟,是为会李慕白才来到北京,便笑了笑,留他在府中做教拳师傅。其实现在铁小贝勒已成了朝中显要,不再舞剑抡枪玩鹰弄马了。刘泰保也无事可做,每月又关三两银子,他就把自己打扮得阔阔的,整天茶寮酒馆去闲谈,打不平,管闲事。所以来京不足二年,京城已无人不知“一朵莲花”之名。

他是每逢三、六、九,就来此看看他的表兄教武,如今又来到了,杨健堂就说:“要看可以,可是只许站在一边,不许多说话!‘,刘泰保就笑着。文雄跟杨小姑娘也都笑得闭不上嘴,因为他们都觉得刘泰保这个人很是滑稽,只要是他一来了,就能叫大家开心。

当时杨健堂正颜厉­色­,好像没瞧见他似的,又抖了两套枪法。一朵莲花刘泰保在旁边还不住地说:“好!好!真高!”

杨健堂收住枪式,叫文雄夫­妇­去练。文雄和杨小姑娘齐都低头笑着,仿佛无力再举起枪来。杨健堂就拿枪杆子顶着刘泰保的后腰,说:“走!走!你这猴儿脑袋在这里,他们都练不下去!走!”

刘泰保笑着说:“我不说话就是了!难道还不许我在旁边看着吗? 真不讲理!”后腰有枪杆顶着,他不得不走,不料才走到门前。他还没迈出门槛,忽见有几位­妇­女正要进这院里来。

杨健堂立时把枪撤回,不能再顶他了。刘泰保也吓得赶紧退步,躲到远远的墙根下。文雄和杨小姑娘正笑得肚肠子都要断了,他们立时也肃然正­色­,放下枪,规规矩矩地站着。原来第一个进来的旗装的中年­妇­人正是德啸峰之妻德大­奶­­奶­,随进来的是一位年轻小姐,身后带着两个穿得极为整齐的仆­妇­。杨健堂照例地是向德大­奶­­奶­深深一揖,德大­奶­­奶­也请了个“旗礼”蹲儿安,然后指指身后,说:“这是玉大人府里的三姑娘,现在是要瞧瞧我儿媳­妇­练枪。”

此时靠墙根儿站着的刘泰保一听这话,他就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心说:爷爷!我今天可真遇见贵客啦,原来这是玉大人的小姐!玉大人是新任的九门提督正堂,多显赫的官呀!

当下一朵莲花就斜着他的三角眼向那位小姐窥了一下,他更觉得找个墙窟窿躲躲才好,因为这位小姐简直是个月里嫦娥。她年约十六七岁,细高而窈窕的身儿,身披雪青­色­的大斗篷,也不知道是什么缎的面儿,只觉得灿烂耀眼,大概是银鼠里儿,里面是大红­色­的绣花旗袍。小姐天足,穿的是旗人姑娘穿的那种厚底的、平金刺锦的鞋,上面还带着闪闪的小玻璃镜儿。头上大概是梳着辫子,辫子当然是藏在斗篷里,只露着黑亮亮的鬓云,鬓边还覆着一枝红绒做成的凤凰,凤凰的嘴里衔着一串亮晶晶的小珍珠。这位小姐的容貌更比衣饰艳丽,是瓜子脸儿,高鼻梁,大眼睛,清秀的两道眉。这种雍容华艳,只可譬作为花中的牡丹,可是牡丹也没有她秀丽;又可譬作为禽中的彩凤,可是凤凰没人看见过,也一定没有她这样富贵雍容;又如江天秋月,泰岱春云……总之是无法可譬。刘泰保的心里只想到了嫦娥,可是他也不敢再看这位嫦娥一眼。

此时杨健堂拘拘谨谨地到一旁穿上了长衣裳,扣齐了钮扣。文雄和杨小姑娘全都过来,向这位贵小姐长跪请安,都连眼皮儿也不敢抬。德大­奶­­奶­就向她的儿媳说:“你三姑姑听说你在这儿练枪,觉得很新鲜,要叫我带她来看看。你就练几手儿熟的,请三姑姑看看吧!”又向那位贵小姐笑着说:“请三妹妹到屋中坐,隔着玻璃瞧您的侄媳­妇­练就是了。外边太冷!”

那位贵小姐却摇了摇头,微笑着说:“不必到屋里去。我不冷,我站远着点儿瞧着就是啦!”她向后退了几步,并由一个仆­妇­的手中接过来一个金手炉,她就暖着手,掩着斗篷,并斜瞧了刘泰保一眼。刘泰保窘得真恨不得越墙而逃,心说:我是什么样子,怎能见这么阔的小姐呢?

此时文雄也躲到了一旁,杨丽芳就立正了身,右手握枪,枪尖贴地。她此时梳的是一条长辫,身上也是短衣汉装,脚虽放了,但仍然不大。还穿着很瘦的鞋,因为练武之时必须如此才能利落,练完了回到大宅内才能换旗装。当下她拿好了姿势,低着眼皮儿,继而眼皮儿一抬,英气流露,先以金­鸡­独立之势,紧接着白鹤亮翅,又转步平枪,双手将枪一捺,就抖起了枪法。只见枪光乱抖,红穗翻飞,杨小姑娘的娇躯随着枪式,如风驰电掣,如鹤起蛟腾,真是好看。

靠墙根的刘泰保瞧得出来,这套枪法起势平平,但后来变成了钩挪枪法。行家有话:钩挪枪法世无匹,乌龙变化是金蟾。到收枪之时,杨小姑娘并没喘息,刘泰保却心说:这姑娘的枪法真是不错,只可惜力弱些。到底是个女人!

此时那位贵小姐却吓得变颜变­色­的,几乎躲在了仆­妇­的身后,说:“哎哟!把我的眼睛都给晃乱了!”又问杨小姑娘说:“你不觉着累吗?” 杨小姑娘轻轻放下枪,走过来笑着摇摇头,说:“我不累!”那位贵小姐又问:“你练了有多少日子?”杨小姑娘说:“才练了半年。”那位小姐就惊讶着说:“真不容易!要是我,连那杆枪都许提不起来!”

德大­奶­­奶­在旁也笑着说:“可不是,我连枪杆都不敢摸!你这侄媳­妇­她也是小时在娘家就练过,所以现在拿起来还不难,这武功就是非得从小时候练起才行。你还没瞧见过早先在这院子住的那位俞秀莲呢!手使双刀,会蹿房越脊,一个人骑着马走江湖,多少强盗都不是她的对手!她长得很俊秀。说话行事却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女的。”

那位贵小姐微微笑着,说:“以后我也想学学。”

德大­奶­­奶­却笑着说:“咳!你学这个­干­什么?我们这是没有法子,你大概也知道,是因为……不敢不学点儿武艺防身!”德大­奶­­奶­说着话,她们婆媳俩就把这位艳若天仙的贵小姐请到房中饮茶去了。

靠墙根的一朵莲花刘泰保这时才缩着头溜出了大门,才走了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叫道:“泰保!”一朵莲花回头去看,见是他的表兄杨健堂也出来了。杨健堂气愤地向他说:“我不叫你到这里来,你偏要来,你看!今天弄得多不好看!我在这里倒不要紧,我已快五十岁了,又是他家的­干­亲家,你二三十岁,贼头贼脑的,算是个什么人?今天这位小姐是提督正堂的闺女,有多么尊贵,你也能见?”

一朵莲花刘泰保赶紧说:“哎呀我的大哥!不是我愿意见她呀!谁叫我碰上了呢?他们这儿又没后门,我想跑也跑不了!”

杨健堂说:“这地方以后你还是少来。别看德啸峰现在没有差事,可是跟他往来的贵人还是很多,倘若你再碰上一个,不大好。啸峰虽然嘴上不能说什么,可是心里也一定不愿意。”

刘泰保一听这话,不由有点儿愤怒,就说:“我也知道,德五认识的阔人不少,可是我一朵莲花刘泰保也不是个缺名少姓的人!”杨健堂说:“你这算什么名?街上的无赖汉倒都认识你,人家达官显宦的眼睛里谁有你呀?”刘泰保拍着胸脯说:“我是贝勒府的教拳师傅!”杨健堂便也带着气说:“我告诉你的都是好话,你爱听不听!还有,你别自己觉着了不得,教拳的师傅也不过是个底下人,其实,你在贝勒府连得禄都比不了。你还想跟大官员平起平坐吗?见了大门户的小姐你还不知回避,我看你早晚要闹出事儿来!”二人说着话,已出了三条胡同的西口,杨健堂就顺着大街扬长而去。

这里刘泰保生着气,怔了半天,骂了声:“他妈的!”随转身往北就走。他心中非常烦闷,暗想:人家怎么就那么阔?我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像刚才的那个什么小姐,除了她的模样比我好看,还有什么?论起拳脚来,我一个人能打她那样的一百个。可是他妈的见了人,我就应当钻地缝。人家那双鞋都许比我的命还值钱,他妈的真不公道!又想:反正那丫头早晚要嫁人,当然她是不能嫁给我。只要她嫁了人,我就把她的女婿杀了,叫她一辈子当小寡­妇­,永远不能穿红戴绿!

他受了表兄的气,却把气都加在那位贵小姐的身上了,然而他又无可奈何。人家是提督正堂的女儿,只要人家的爸爸说一句话,我一朵莲花的脑瓜儿就许跟脖子分家!死了倒不怕,只是活到今年三十二了,还没个媳­妇­呢!一想到媳­妇­的问题,刘泰保就很是伤心,心说:我还不如李慕白,李慕白还姘了个会使双刀的俞秀莲,我却连个会使切菜刀,能做饭温菜的黄脸老婆也没有呀!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信步走着,大概都快走到北新桥了。忽听“铛铛铛”一阵锣声,刘泰保心中的烦恼立时被打断了。他蓦然抬头一看,就见眼前围着密密的一圈子人,个个都伸着脖子瞪着眼,张着嘴,呆呆地往圈里去看,人群里是锣声急敲,仿佛正在表演什么好玩艺儿。刘泰保心说:可能是耍猴儿的,没多大看头儿!遂也就不打算往人堆中去挤。

可是才走了几步,忽然见这些瞧热闹的人齐都仰着脸叫好,他也不禁止步回头。就见由众人的头上飞起了一对铁球,都有苹果大小。一上一下,非常好玩。刘泰保认识这是“流星”,这种家伙可以当作兵器使用,江湖卖艺的人若没有点儿真功夫,绝不敢耍它。他便分开了众人,往里硬挤。

卖艺的是个年有四十多岁,身材很雄健的人,他光着膀子,正在场中舞着流星。这种流星锤是系在一条鹿筋上,鹿筋很长,手握在中间,抖了起来,两个铁锤就在空中飞舞。这人可以在背后耍,在周身上下耍,耍得人眼乱,简直看不见鹿筋和铁锤,就像眼前有一个风车在疾转似的。刘泰保不由赞了一声:“好!”

刘泰保一扭头,看到了在旁边敲锣的那个人,却使他更惊愕了。原来敲锣的是个姑娘,身材又瘦又小,简直像是棵小柳树儿似的。这姑娘年纪不过十五六,黑黑的脸儿,模样颇不难看。头上梳着两个抓髻,可是发上落了不少尘土。她穿的是红布小棉袄,青布夹裤,当然不大­干­净,可是脚上的一双红鞋却是又瘦又小又端正,不过鞋头已磨破了。这姑娘“铛铛”地有节奏地敲着铜锣,给那卖艺的人助威。那卖艺的人好像是她的爸爸。

流星锤舞了半天,那卖艺的就收锤敛步,那姑娘也按住了铜锣,两人就向围观的人求钱。那卖艺的抱拳转了一个圈子,说:“诸位九城的老爷们,各地来的行家师傅们!我们父女到此求钱,是万般无奈!”旁边的女儿也娇滴滴地帮着说了一句:“万般无奈!”那父亲又说:“因为家乡闹水灾,孩子她娘被水淹死了,我这才带孩子飘流四方!”他女儿又帮着说了一句:“飘流四方!”那父亲又说:“耍这点土玩艺儿来求钱,跟讨饭一样!”女儿又帮着说了一句:“跟讨饭一样!”刘泰保觉着这姑娘怪可怜的,就掏出几个铜钱来掷在地下。姑娘就说了声:“谢谢老爷!”刘泰保却转身挤出了人群。他一边走一边想:这姑娘怪不错的,怎会跟着她爸爸卖艺呢?

行走不远,忽听一阵咕噜咕噜的骡车响声。刘泰保转头去看,就见由南边驰来了两辆簇新的大鞍车,全是高大的掬花青的骡子拉着。前面那辆车放着帘子,后面那辆车上坐着两个仆­妇­。刘泰保不由又直了眼。原来这两个仆­妇­正是刚才在德家遇到的那位正堂家小姐的仆­妇­,不用说,那第一辆车帘里一定就坐着那位贵小姐了。刘泰保发着怔,直把两辆车目送远了,才又迈步走去。身后还能听得见锣声铛铛。他心里就又骂了起来:他妈的!

当下一朵莲花刘泰保一路暗骂着,就回到了安定门内铁贝勒府。可是他生了一阵气,喝了一点儿酒,舞了一趟刀,又睡了一个觉。过后也就把这些事都忘了,只是他从此不再到德家去了,也没再去看他的表兄杨健堂,因为上回的事,他觉得太难为情了。

转瞬过了十多天,天气更冷了。这日是十一月二十八,铁小贝勒的四十整寿。府门前的轿舆车马云集,来了许多贵胄、显官,及一些福晋命­妇­、公子小姐。府内唱着大戏,因为院落太深,外面连锣鼓声都听不见。外面只是各府的仆人,拥挤在暖屋子里喝酒谈天,轿夫、赶车的人都蹲在门外地下赌钱押宝。本府的仆人也都身穿新做的衣裳高高兴兴地出来进去。

只有一朵莲花刘泰保是最为苦恼无聊,因为他不是主也不算仆,更不是宾客。里院他不能进去,大戏他听不着,赏钱也一文得不到,并且因为那很宽敞的马圈已被马匹占满,连他舞刀打拳的地方都没有了。他进了班房,各府的仆人都在这里高谈畅饮,没有人理他,而且每个人都比他穿得讲究。他就披着一件老羊皮袄,到门外跟那些轿夫押了几宝,又都输了。他心里真丧气,又暗骂道:他妈的!你们谁都打不过我!

这时忽听远远传来“哧哧”的驱人净街之声,立时那些赌钱的轿夫们就抄起了宝盒子。跑到稍远之处去躲避,门前有几个仆人也都往门里去跑。刘泰保很觉惊讶,向西一望,就见有五匹高头大马驮着五位官人来了。刘泰保心说:这是什么官儿,这样大的气派?身后就有两个贝勒府的仆人拉着他,悄声说:“刘师傅!快进来!快进来!”

刘泰保惊讶着被拉进了班房,就听旁边有人悄声说:“玉大人来了!”刘泰保这才蓦然想起,玉大人就是新任的九门提督正堂,他遂就撇了撇嘴说:“玉大人也不过是个正堂就完了!难道他还有贝子贝勒的爵位大?还比内阁大学士的品级高?”旁边立刻有人反驳他说:“喂! 你可别这样说!现官不如现管,就是当朝一品大臣抓了人,也得交给他办。提督正堂的爵位不算顶高,可是权大无比!”

这时有许多仆人都扒着窗纸上的小窟窿向外去看,刘泰保又撇嘴说:“你们这些人都太不开眼了!提督正堂也不过是个老头子,有什么可看的?他又不是你爸爸!”刘泰保这样骂着,别人全都像是没听见,仍然相争相挤着去扒纸窗窟窿,仿佛是在等着看什么新奇事情似的。刘泰保也觉得有些奇怪。

这时旁边有个本府的仆人,名叫李长寿,是个矮小的个子,平日最喜欢跟刘泰保开玩笑。当下他就过来拍了拍刘泰保的肩膀,笑着悄声说:“喂!一朵莲花!你不想瞧瞧美人吗?”刘泰保撇嘴说:“哪儿来的美人儿?你这小子别冤我!”李长寿说:“真不冤你!你会没听说过? 北京城第一位美人,也可以说是天下第一,玉大人的三小姐!”

刘泰保吃了一惊,就又撇了撇嘴,说:“她呀?我早就瞧得都不爱瞧了!”虽然这样说着,他可连忙推开了两个人,抢了个地方,拿手指往窗纸上戳了一个大窟窿,就把一只眼睛贴在窟窿上往外去看。只见外面还没来什么人,只是平坦的甬路上,站着四个穿官衣、戴官帽、足登薄底靴子、挂着腰刀的官人。一瞧这威风,就知道是提督正堂带来的。大概是玉大人已下马进内去给铁小贝勒拜寿,可是夫人和小姐的车随后才到,所以这四个官人还得在这里站班。此时旁边的一些仆人都互相挤着、压着,吁吁地喘气,刘泰保就又暗骂道:妈的,怎么还不来?再叫我瞧瞧呀!

待了半天,才见两个衣着整齐的仆­妇­搀进来一位老夫人。老夫人年纪约有五十多岁,梳着两把头,穿着紫缎子的氅衣。旁边另有一个仆­妇­,捧着个银痰盂。这老夫人一定就是正堂的夫人了。随后进来的就是那位玉三小姐,立时,仿佛嫦娥降临到了凡世,偷着看的人全都屏息闭气,连一点儿声音也不敢作。刘泰保这时也直了眼,只可惜旁边有人一挤他,没叫他看见那位小姐的正脸。但是他已看见了小姐今天是换了一件大红绣花的斗篷,真如彩凤一般。

玉三小姐带着仆­妇­,随着她的母亲,翩然进了里院,里院的锣鼓之声立时传到了外面。这可见里院早先是有许多人正谈笑,所以锣鼓声反被扰得模糊不清,现在里院的人也一定都直了眼,都止住了谈笑,所以锣鼓声反倒觉得清亮了。当下这里的人个个都转身松了口气,都点头啧啧地说:“真漂亮!画也画不了这么好的美人,简直是天仙!”

刘泰保这时也像失了魂,他呆呆地问道:“那位姑娘是玉夫人的亲女儿吗?”

旁边有个也不知是哪府的仆人,就说:“不但是嫡亲女儿,还就是这独一个。姑娘有两位哥哥,一位在安徽,一位在四川,都做知府。这位姑娘才回到北京不过三个月,早先随她父亲在新疆任上,一来到北京,就把北京各府中的小姐少­奶­­奶­全都盖过去了,不单模样好,听说还知书识字,才学顶高!”

刘泰保说:“这家伙!哪个状元才配娶她呀?”那个人又说:“状元?状元再升了大学士,也娶她不起呀!”刘泰保听了一吐舌头。这时外面那四个站班的官人进来喝茶,这屋中的人也就不敢再提这件事了。

此时里院也十分地热闹,台上的戏是一出比一出好。台下,那华贵的大厅之内还有一位最惹人注目的来宾,就是那位玉三小姐。谁都知道,这位小姐今年才十八岁,是属龙的,所以名字就叫做玉娇龙。这位小姐在老年人的眼中是端娴、安静,在中年人的眼中是秀丽、温柔,而一般与她年纪差不多的人,又都羡慕她举止大方。她真如娇龙彩凤一般,为这富丽堂皇的大寿筵,增了无限光华,添了不尽彩泽。

约莫有下午四点多钟,玉娇龙就侍奉她母亲先辞席归去。临走的时候,当然又是万目睽睽,直把这一片锦云,一只锦风给送走。席间众人仿佛全都像是失掉了什么似的,只留下了一种印象,仿佛有袅袅余香,飘飘瑞霭,尚未消散。

到了六点钟,台上煞了戏,宾客们聚毕了晚筵,便都先后辞去。立时冠带裙钗走出了府门,府门外舆起车驰,又是一阵纷乱。内院华灯四照,十几名仆役在这里收拾残肴剩酒,福晋夫人们就都归到暖阁去休息了。

还有几位宾客未散,这就是几位显宦,和九门提督正堂玉大人。西房中燃着几支红烛,桌上摆着几碗清茶,靠着楠木隔扇有两架炭盆,为室中散出春天一般的暖气。铁小贝勒坐在主位,先与几位官员计议了一两件朝中的事情,然后就谈起闲话。先谈京城的闲事,后来又谈到前门外那些镖行人,时常互相比武或聚众殴斗之事。那位玉正堂就非常愤恨,他捻着胡子说:“那些东西真可恶!他们多半是盗贼出身;虽然保了镖,走了正路,可是依然素行不改。我一定要督饬人时时监守他们,只要他们有了坏事,便一定抓来严办!”

铁小贝勒却笑道:“也不能说镖行尽是坏人,其中真有身负奇技,行为磊落的英雄。果若朝廷能用他们,他们也很可以建功立业!”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李慕白,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故人之思。默坐了一会。铁小贝勒忽然说:“我有一个物件,大概你们诸位还没看见过。” 随转首向身旁侍立的得禄说:“你把那口宝剑取来!”

铁小贝勒所藏的名剑虽多,可是如今得禄一听,就晓得他要的是那口三年前突然在书房之内发现的斩铜断铁的宝剑。当下他答应了一声,就走出屋去了。书房是在第三重院落内的西廊下,早先铁小贝勒接待李慕白便是在这屋内,现在却锁得很严。屋里面只藏着许多铁小贝勒所喜爱的古玩、瓷器、书籍等等,宝剑就在那墙上挂着。

得禄身边带着钥匙,他叫一个小厮拿着灯,就开锁进屋,由壁上摘下来宝剑。出了屋,他就把剑先交给小厮抱着,又去锁门。正在锁门之际。忽然由廊子的南边跑来一人,很急地说:“什么东西?是宝剑吗? 来!给咱看看!”说着便由小厮的手中将剑夺了过去。

得禄一看是一朵莲花刘泰保,就赶紧说:“贝勒爷等着叫客看呢! 快拿来!”

刘泰保已将剑抽出了半截,只觉得寒光逼目,他就非常地惊讶,心说:这一定是一口真正的宝剑!他刚要仔细把玩,却被得禄给抢过去,拿到里院去了。

铁小贝勒将剑接到手中,先仔细地看了一番,便不禁露出笑意,随命得禄捧剑轮流着送到几位客人的眼前去观阅。几位客人多半是文官,本来对于宝剑这种东西没有眼光,也没有爱好,他们只是用手摸摸剑柄。都赞叹道:“好!这一定是宝物!”

传到那位正堂玉大人的眼前,玉大人便接过来用手掂了一掂,又以指弹那剑锋,只听啷啷地响,如鼓琴之声。玉大人就面露惊讶之­色­,他就近灯烛,持剑反复地看了半天,就说:“啊呀!这口剑可以削铜断铁吧?”

铁小贝勒微笑着离了座,转头一望,见红木的架格上摆着一只古铜的香炉,不太大,可是铜质又红又亮。铁小贝勒命得禄将香炉拿过来,放在几上,下面垫上棉椅垫。这时众官员一见小贝勒要试他的宝剑。就齐都立起身来。小贝勒由玉大人的手中接过宝剑,将白绫的袖头挽起。举起剑来向下一挥,只听锵然一声,立时将一只很坚硬的古铜香炉劈成了两半,下面的棉椅垫也被割了一条大口子。看的人齐都惊讶变­色­,啧啧地说:“剑真锐利!”铁小贝勒却微微露笑,又把剑交给玉大人。令他看剑锋上有无一点儿损伤。

玉大人就近灯烛仔细地看,他喘着气,把红烛的火焰吹得乱动。看了半天,他才说:“毫无损伤,这真是世间罕有的名器!不知此剑有什么名称,是‘湛卢’?还是‘巨阙’?”

铁小贝勒摇头说:“我也不知此剑的名称。不过据我看,此剑铸成之时,至少也在三百年以上。我是在无意之中得来的,在我手中已有三年,因为终日无暇,所以也不时常把玩此剑。”旁边有官员就说:“此时若再有个剑法好的人,让他拿着这口剑到院中舞一舞,那才好看呢!” 铁小贝勒不由又想起了李慕白,暗想:似那样剑法高强、明书知礼、慷慨好义的少年,真是罕见!可惜他因为杀死了黄骥北,身负重案,竟永远也不能出头见人了。莽莽江湖,不知他现在漂流于何地?因此,铁小贝勒又面带愁容,感叹不止。

旁边的几位宾客因见主人不欢,便先后辞去。只留下那位提督正堂玉大人,他仍然就着烛光,仔细地把玩那口宝剑,苍白胡子都要被灯烛烧焦了。铁小贝勒坐在远处喝着茶,又打了个哈欠,他这里还没放下宝剑。待了半天,他才恋恋不舍地将剑放在桌上,又向铁小贝勒说:“卑职家中有剑谱二卷,书上把古来名剑的尺寸及辨别之点,全都说得很详细。明天卑职就把那两卷书送来,请贝勒爷按剑对证一下,必可知此剑的名称和铸造的年代。据卑职观察,此剑多半是‘青冥’,为三国时东吴孙权之故物。”铁小贝勒点头说:“好!玉大人明天就把那两本剑谱带来,咱们考据一下!”玉大人连声应是,告辞走了,铁小贝勒便也回寝去休息。

这里得禄已令小厮将那削成了两半的古铜炉拿出屋去了。他又叫小厮执着灯,自己双手托着宝剑,走回书房。两人走到书房的门前,就见那里黑糊糊地站着一个人,用灯一照,才看出又是一朵莲花刘泰保,原来他还在这儿等候着,并没走开。刘泰保迎面笑着说:“禄爷!现在可以叫我看看宝剑了吧?我在这儿等了半天啦!”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拿。

得禄却向后退了一步,说:“刘师傅,你怎么不知道规矩?贝勒爷的东西,咱们怎么能随便乱动?”

刘泰保一听这话,却大大地不悦,他把嘴一撇,说:“看看又算什么?又看不下一块铁来,你也太不知道交情!”得禄说:“这不在乎什么交情不交情。贝勒爷的东西,他叫收起来,我就赶紧收起来,不能叫别人胡瞧乱瞧!”说着,他就开了锁,进屋又把宝剑挂在壁间。一朵莲花刘泰保在廊下气哼哼地骂道:“奴才骨头!”一顿脚转身就走,嘴里还叽里咕噜地骂着。

刘泰保住的是在马圈旁边的两间小屋,李长寿跟他在一铺炕上睡。李长寿今天忙了一天,得了许多赏钱,又喝了不少的酒,心中很是舒服,人也有点儿醉醺醺的,所以此时天才过了二鼓,他已然躺在炕上沉沉睡去。他打着鼾声,给屋中喷散出一股恶臭的酒气。刘泰保又忿忿地骂了一声,便也躺在炕上,掩上棉被。可是他才躺了一会儿,忽然又滚身下了炕,他拍拍胸脯,自言自语地说:“他们把那口剑宝贝似的藏了起来。不许我看?我一朵莲花倒要看一看,非看不可,拼出了脑袋我也要看!”

他开了屋门,就站在窗外,只见满天的星斗眨着眼睛,都跟小贼是一样。北风呼呼地吹着,天气十分冷。墙外的更鼓敲了两下便不敲了,仿佛是那打更的人也被冻死了。这么大的府邸,白昼是那样的繁华热闹。现在却是萧条凄清。刘泰保在窗外站立了半天,屋里的一盏油灯都自己烧灭了。他急忙进到屋内,将身上的那件老羊皮袄脱下来,往炕上一扔。正盖在了李长寿的头上,李长寿却还打着鼾声没醒。

刘泰保挽了挽袖头,把两只鞋脱下来,开门往屋外就走。一出屋子,他的脚步可就轻了。他慢慢地走着,转过了前院,才一探头,却见那班房里灯光辉煌,屋里有许多人在压着嗓子说话,大概是正在那里赌钱。刘泰保赶紧缩头回来,靠墙立着,心说:不行!这些人还都没睡,西廊下也一定还有人出来进去地走。我跑到书房里偷偷去看宝剑,要被人看见了,拿贼办我,那个罪过还了得?真要把我交到提督衙门,那个嫦娥的爸爸喊一声“砍头”,那我一朵莲花吃饭的家伙可就没有啦!当下刘泰保只得回屋。又披上老羊皮袄,等待时间。

三更已然敲过,大概都快打四更了,刘泰保这才又推开皮袄出屋,悄悄往外走去。就见那下房的灯光已熄,大概那些赌钱的人赌兴已尽,全都睡去了。刘泰保放开了胆,一直往里院去走,心说:把宝剑取到手中,先拿回屋里看个够。如若是个平常的玩艺儿,我就还他,人不知鬼不觉;要真是一口好剑,真能断铁截铜,那我一朵莲花就远走高飞,拿着宝剑找李慕白斗一斗去!

当下他顺着西廊一直走到书房前,伸着双手去摸锁头。不料手一触到门上,他就吓得几乎惊叫起来,原来锁头已没有了,一定是早就被人拧开了,一定是有人进了屋。刘泰保立时飞身上房,毫无声响。他本想要喊声拿贼,可是又觉得那太泄气,我刘泰保在铁府教拳就是护院,护院就管拿贼,单骑捕盗,独建奇功,我用得着毛嚷嚷吗?于是他就从房上掀下两片瓦,心想:先将贼人激出来,趁他不备,我一瓦就打昏他的头,一瓦就叫他半死!

于是刘泰保就在房上站了个骑马式,右手高高举起瓦,低着头向下面说:“屋里的朋友,出来见见面,别羞羞怯怯的!刘太爷不难为你。顶多打你几个脖儿拐,叫你以后认得我一朵……”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觉得ρi股上挨了二脚,他就咕咚一声整个摔下房去。手中的瓦也碎了,脸也摔得生疼。他气得挺身立起,一顿脚又蹿上了房,喊了声:“好小子!”可是却四顾无人。刘泰保也不敢再喊了,就蹿房越脊往各处寻找了一番,依然没有贼人的踪影。他便走回屋,穿上鞋,抄起了钢刀,这才又跑到前院,大喊道:“有贼!有贼!”

立时下房里的人全都惊醒。打更的人也听见了喊声,“铛铛”敲起锣来。刘泰保又提刀上了房。少时各房里的仆人全都出来了,刘泰保就在房上大喊道:“刚才我出来撒尿,看见房上趴着个贼人,我回去取刀的工夫,他就跑了!你们快查看查看,哪间房里短少了东西?”

他这一嚷嚷,仆人就都在院中纷纷乱找,并点上了十几只气死风灯。有的人手中还提着腰刀,拿着铁尺。这时街上的更夫也听见了府内的警锣之声,乱敲起梆子来了。一霎时巡街的官人便带着十几名捕役赶到。府里却出来了两位值班的侍卫,吩咐大家不要乱嚷,以免惊了贝勒爷。说话时得禄也由里院走了出来,说:“别嚷嚷!别嚷嚷!爷已然惊醒了,问是什么事儿。快查查!哪间屋子的门开了?”

于是,谁也不敢再大声说话,就由巡街的官人在前,两个侍卫和得禄带领仆众,在后跟随,刘泰保也手提单刀搀在里面,把各个院落、房屋,甚至每一个墙角全都查到。结果是没看见一个人影,没丢一点东西,没寻到一点痕迹,就单单是书房的锁头被人拧落,室中单单就少了那口“青冥”宝剑!

立时得禄就皱了眉,转头一看刘泰保,就见刘泰保的那张脸儿又青又肿。真似一朵莲花,脑门子上也都碰破了,流了血。得禄就着急地说:“这可怎么办?贝勒爷最喜爱那口宝剑,削铜截铁!刚才贝勒爷还拿着叫几位客看呢,提督正堂玉大人明天还要送剑谱来,考查那宝剑的名字呢!现在被贼偷去了,谁的命赔得起?”说话时又用眼盯着刘泰保。

刘泰保也觉出来了,这件事自己的嫌疑实在不小,随就忿忿地说:“禄爷!你光着急也不顶用。你去回复贝勒爷,就说宝剑被贼偷去了,我刘某自告奋勇,愿意去拿贼寻剑。给我十天的限,如果拿不到贼人,寻不回来宝剑,我一朵莲花愿意割脑袋!”

他说毕了这话,旁边的人齐都向他来看,那两个侍卫也全都面现怒­色­。本来,说话的要是个仆人,早就要受申斥了,可是他究竟算是个教拳的师傅,侍卫不好意思说他什么,就只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刘泰保手提钢刀愤恨着,仿佛丢失了那口宝剑,他的心里比谁都难过。

当下侍卫先请官人们到外面去等候,他们就进到里面向贝勒爷去请示。这间失盗的书房里支着一只气死风灯,两个仆人在此看守。刘泰保告了会子奋勇,也没人答言,侍卫、官人,甚至于仆人们,都只怀疑地看着他,却没有一个人跟他谈句话。他就非常闷闷不乐,出了书房,提着刀气忿忿、懒洋洋地往外去走。

走到前院,见官人都进东边班房里喝茶去了,刘泰保就走到窗前,侧耳向屋中去听,就听屋中人谈话的声音都是既低微又含糊。他不由越发起疑、生气,心说:不用说了,这群忘八蛋一定都疑惑宝剑是被我偷去了!他妈的,今天我拼出命去了,非得弄得水落石出,诬赖我一点儿都不行!他提着刀在窗外站着,竟忘了天黑风寒,时间已至四鼓。

待了一会儿,见得禄又带领一个提着灯的小厮走出,刘泰保就迎上去。问说:“禄爷!怎么样?我的话你替我回上去了没有?要叫我办,明天我就着手访查,不必再通知什么提督衙门。”得禄却不耐烦听,摆摆手说:“你别说啦!你就睡觉去吧!”说着就走进班房去了。

刘泰保冷笑了笑,站在窗外,又侧耳向屋中去听,就听是得禄的声音,说:“诸位请回去吧!贝勒爷说,失了一口剑是小事情,不愿意深究!”

刘泰保一听,心中非常敬佩,暗想:铁小贝勒这个人也太宽宏大量了!一口断铁截铜的宝剑硬被贼人盗走,他不但不心痛、不气愤,反倒不愿深究,这真是少有!早先他待李慕白不定是多么好了。我来到这里,他却没大理我,如今趁着这件事,我倒要显一显我的才能,把贼人抓获,把他的宝剑追回,一来叫他赏识赏识;二来我也不能便宜了那个贼,让他白盗走一口宝剑,又白踹了我一脚;三来我把宝剑追回来,小贝勒一高兴就许赏给了我;四来我得赌这口气,别叫得禄那些人永远疑惑是叫我偷去了;五来……他越想越兴奋,越想越紧张,便决定明天就着手访查。刘泰保回到屋中,那李长寿还打着沉重的鼾声没有醒,他便倒在炕上拉过被,盖上皮袄,单刀就放在身畔,睡了一觉。

次日醒来,天­色­约有六点多钟,他就连脸也不洗,滚身下了炕。他披上老羊皮袄,腰里藏着一把短刀,并带上了几吊零钱。今天一朵莲花刘泰保要做侦探,所以­精­神也显得特别好。出了府门,到了安定门大街,虽然寒风吹着他昨夜摔破了的脸,但他也不觉得疼,他挺着胸脯,叉着腰儿,胳臂肘先在前开路,仿佛若有一句话不对,他就要举手打人。

很快他就走到了“西大院”。这西大院是北城的一个著名茶馆,这种茶馆不是单卖清茶,还卖炒菜、卤面、烙饼等等,地面极宽,与大戏院差不多,足可以容下四五百人。每天早晨,北京城的一般游手好闲的人,都要来此消遣、聚谈。栏杆上挂着许多鸟笼,全是茶客们携来的,叽叽喳喳地叫着,声音很是杂乱。如今一朵莲花刘泰保一进了这茶馆,就觉得热气腾腾,脸跟耳朵全都十分舒服。他把老羊皮袄一脱,搭在左臂上,两眼东瞧西望。有许多人都站起身来,带笑招呼他说:“刘爷! 请这里坐!今天来得早啊!”刘泰保也笑着向招呼他的人点头,并说:“还早?快七点钟了!”

这时就有个人过来拉了他一把。他扭头一看,原来是本街著名的土棍,外号叫秃头鹰。这人是个秃头,长得跟一只癞犬一样,穿的可是青绸小皮袄、青绸夹袄,抹着一脸的鼻烟。他平日吃宝局、打群架,无所不为,无人敢惹,可是他叫刘泰保打过,因此他佩服刘泰保,二人遂结成好友。当下刘泰保就说:“老秃!你拉我有什么事儿?”秃头鹰说:“你这儿来!我听来一件新闻,打算告诉你。”刘泰保笑着说:“你还有什么新闻?一定又是哪个大姑娘养孩子的事儿!”

秃头鹰把刘泰保拉到自己的座位旁,他就往一个虬角的小碟里倒了点儿鼻烟,往脸上抹着。他给刘泰保倒了一碗茶,探着头问说:“昨天晚上,听说你们府里出了事儿?”他说话的声音极小,并且眼睛向旁处溜着。

刘泰保倒不禁吃了一惊,说:“啊呀!你这秃头鹰的耳朵倒真长!”

秃头鹰赶紧使了个眼­色­,说:“小声!”刘泰保回头看看,只见远处有两个人,都穿着短衣,都很阔,正在那边同别人谈话。秃头鹰就悄声说:“那两个人是张八、庞九,都是提督衙门的班头,轻易也不来到这儿喝茶,今天大概也是为你们那件事!”

刘泰保一听,却不由得生气,就故意大声说:“这真是岂有此理! 贝勒爷已经不愿深究了,还用得着他们瞎献什么殷勤?”

秃头鹰赶紧把他揪了一下,说:“老刘,你这不是成心找麻烦吗?” 又悄声些说:“昨晚的事虽然府中不愿深究,可是衙门还吃不住。你想,昨天幸亏是府中只丢失了一口宝剑,倘若有人拿着宝剑进去,做出点儿事来,那可怎么好?因此今天各处官人都查得很严!”

刘泰保用拳头一捶桌子,说:“他妈的!倘若有人敢说那件事有我的什么嫌疑,我就割他的脑袋来!”秃头鹰更悄声一些说:“不是假话! 真有人疑惑是你!”刘泰保立起身来,一把抓住秃头鹰,瞪着眼睛说:“你告诉我,谁说的?我立时找他去!”

秃头鹰把他按着又落了座,就笑说:“别人没疑惑你!只是我想,有你老哥在府中教拳,还能叫府里失了盗,这于你老哥的名气可不大好听。我想你老哥今天应当出趟南城,到各客栈各镖店里去访一访,如若有什么从外处来的江湖英雄,你就探听探听……”

刘泰保却微微笑着,摆摆手说:“镖行客栈里别说英雄,连狗熊也准保没有!我一朵莲花绝不到他们那儿去瞎找。现在……”说到此处,他把声音压得极小,就说:“我跟你打听一件事儿。你可知道北京城新近来了父女二人,爸爸是耍流星……”

秃头鹰接着说:“女儿是踏软绳?”

刘泰保摇头说:“女儿踏软绳我倒没瞧见。现在他们那父女还没离开此地吗?”

秃头鹰笑着点头说:“还没离开,昨天在鼓楼西我还看了半天呢! 这几天他们常在那地方练,一天挣的钱不少。那个小姑娘模样还不错,脚儿更可爱,就是跑惯了江湖,­肉­皮儿太黑,要是多搽一点儿粉,也真值几吊钱。你老哥打算怎么样?是想探一探吗?”刘泰保没有言语。秃头鹰却又笑着说:“我劝你老哥千万别费那事。那是江湖上的小玩艺,别看他们能踏软绳,要叫他们蹿房越脊可就不行啦!常常有这种人到北京来求钱混饭。前年还有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带着个十七八岁的媳­妇­。夫妻俩耍十二口刀,也在北京耍了有两三个月,后来悄没声儿地就走了。你要疑惑那爸爸跟女儿是飞贼,那你老哥可是自找着白费事儿!”

刘泰保摇摇头,微笑着不言语。又喝了一碗茶,他就微笑着说:“老秃,多则十天,少则三日,我要叫你看看,我刘泰保不用官人帮助。要破这件案子!老秃你看看!”说话时,他解开衣服,露出了他那像石头一般的胸脯。只见­肉­皮上用针刺的有茶碗口大小的一朵莲花,下面有荷叶托着。那荷叶却不像是用针刺的,是一块黑­色­的带着皱纹的疤,像是拿烧红了的铁器烙的。

刘泰保就指了指,笑着说:“为什么我叫‘一朵莲花’,你现在明白了吧?五年前,我在一个地方当过官差,捉拿过大响马焦黑龟。破过谭子山,曾单身探虎|­茓­,叫贼人在我的身上留下过记号!烙的时候,我连眉也没皱,后来伤好了,我瞧它像一个荷叶,挺好玩的,这才在上面刺了一朵莲花!”

秃头鹰还发着怔,刘泰保却扣好了钮子,站起身来,又微笑着说:“我走了!事情我告诉你了,你可别满处给我宣扬。你一宣扬,把贼惊跑了,我可要割下你的鼻子来,叫你闻不得鼻烟!”

秃头鹰连连说:“不能!不能!我一定嘴严,走了风声。刘爷找我。有什么分派我的地方,只要有一句话,我一定效力!”

刘泰保微笑着,说:“少不了你!我这就跟打狐狸一样,没有你这条细狗哪儿成?”说着,刘泰保又扭头向那边的两个提督衙门的官人看了看,他就嘴一撇,表示出一种轻蔑的神态,然后离座向外走去。许多茶客又都站起来向他恭维了几句。

刘泰保出了茶馆,先回到府里去吃饭,然后换了一身青绸子的小棉裤袄,拿了两串钱提在手里,就又向府外走去。一直到了鼓楼,此时不过正午才过,他便向一个摆小摊的打听。那人就说:“那耍流星锤的得过一点钟才能来,这两天都是在西边玉大人的门前耍。”

刘泰保一听“玉大人”三个字,心里却又疑惑,暗想:莫非是我猜错了?那父女如果是盗剑的飞贼,他们如何敢在提督大人的宅门前卖艺呢?离了这个小摊,他便由鼓楼向西去走,眼看快要走到德胜门了,他又转了回来。他见路北有不少家大宅第,可是不晓得哪座大门才是玉宅,心中不免又胡思乱想,暗道:若是再能看见那位嫦娥一眼,才真算有缘呢!

来回走了两趟,忽然迎面正遇见那卖艺的父女从西边走来,刘泰保就注意地看他们。只见那个做父亲的穿着一件很破旧的青布大棉袄,头戴毡帽,手中提着卖艺的兵器,除了流星锤之外,还有一对花枪。这花枪十分特别,枪杆是铁的,尺寸不太长,两杆枪共有四个枪尖。这种东西名叫双枪,刘泰保只记得《八大锤》那出戏中的陆文龙是耍的这种枪,但还没见过练武的人有谁使用,当下他就十分惊愕。那女子今天换了一身红,弓鞋也是红的,纤腰间系着一条白罗巾。头上的两个抓髻是又黑又亮,每边Сhā着一朵绢做的玫瑰花。脸上也脂粉薄涂,朱­唇­微点,耳边还戴着一副镀金的耳坠。她手里提着铜锣和一盘粗绳,袅袅娜娜地随着她父亲走,就像一条小金鱼似的。

刘泰保走过去了,又翻回头来,就在后面紧紧地跟随着这父女二人。往东走了不远,来到一家大宅门前,这父女就止住了步。刘泰保仰目一看。这大宅门是在一座高坡上,门前有八株大槐树,十几个拴马桩,大门和车门前全都有上马石。那大门是新髹的朱漆,上悬巨大的匾额,匾上是歌功颂德的几个字。向里一看,是雕砖的照壁,四周也是画栋雕檐,十分豪华阔绰。刘泰保心说:这一定就是那玉大人的府第了,那个嫦娥就是在这里住了,这真是富埒王侯!也难怪那天我表兄抱怨我,在德家我跟那姑娘虽然是巧遇,可也实在是大不应当。以后再也别到德家去了!

此时玉宅里有几个穿得很阔的仆人都下了台阶。­色­迷迷地盯住那姑娘看,并笑着问:“来啦?”卖艺的人点头微笑着,说:“来啦!凤凰不落无宝地。我们不敢说自己是凤凰,不过是个老鹌鹑带着个小鹌鹑,可也愿意挑选有宝的地方儿来走。今天我要练几手‘流星赶月’,也叫我闺女练一套看家的本领,名叫‘喜鹊登枝倒衔花’!”说着把家伙都扔在地下,回首向他的女儿说:“伙计,敲起锣来!”立时行人驻足,连玉宅的仆人带刘泰保,围了半个圈子。

那女子扔下绳子,挽了挽红衣的瘦袖,就“铛铛铛”敲响了铜锣。卖艺的人脱去了外衣,向四下一抱拳,然后说:“父女逃难到京城!” 女儿敲锣答道:“京城真是好京城!”卖艺的人又说:“各路财神都在此!”女儿敲锣答道:“八仙庆寿笑哼哼!”卖艺的人假作出发怔的神气,问道:“八仙庆寿是应当笑腾腾,你怎会说笑哼哼呢?”女儿收住锣笑着答道:“因为铁拐李的腿疼,何仙姑的肚子又疼,所以说是笑哼哼。”卖艺的人说:“为什么何仙姑的肚子会疼呢?莫非吃蟠桃吃得太多了?”女儿摇头说:“不是!”她脸上微微现出些红晕,媚笑了笑。说:“因为何仙姑她要生小孩!”这样一说,把大家全都逗笑了。

刘泰保却绷着脸儿,纳着闷,心说:厉害!看这样子,这女儿不单是卖艺,还许是卖身,不单是个贼,还许是个娼妓。此时那卖艺的人已然舞起了流星,那女儿在旁一面敲锣,一面还飞起了媚眼,向那几个玉宅的仆人去掠。那几个仆人都笑着,直着眼,不去看流星,却专看那女儿的粉面和莲足。

少时,卖艺的人就收住了流星,又抱拳说:“我耍的流星大概诸位全都瞧得腻烦了,现在还是叫我的闺女来踏软绳吧!”说着,他就把那根粗绳子系在两杆枪上,然后将两杆枪Сhā在地下,就成了个软绳的架子。这卖艺的人由他女儿手中接过了铜锣,“铛铛铛”敲了几下。那女儿就踢腿伸拳,打了几个姿势,是“柳穿鱼”、“连枝箭”、“金刚跌”。个个姿势都非常利落。又听卖艺的人敲锣说道:“八仙庆寿笑腾腾。蟠桃会时显奇能,果老骑驴绳上走……”那女儿听了这句话,立时腰肢一拧,如同蝴蝶一般,翩然踏上了软绳。两只莲足灵巧地在绳上行走。双手腕叉在腰上,袅袅娜娜如杨柳迎风。旁观的人都齐声叫好。

刘泰保尤为惊讶,因为自己在江湖上也看见过几个绳妓,但她们踏软绳全是手中有东西,或是拿着两头重的一根竿子,或是手里提着两个沉重的东西,像如今这女子徒手在绳上跳跃,自己还是初次看见。于是他的眼睛也发直了。

卖艺的人又敲锣说道:“湘子吹笛真可听!”女儿就在绳上蹲着行走,双手做吹笛之状。卖艺的人又敲了一下锣,说:“采和的花篮献祥瑞!”女儿突然一翻身,手向上,头向下,在绳上连走几步,刘泰保也不禁叫道:“好啊!”卖艺的人“铛铛”敲着锣,又说:“铁拐李的葫芦显威风!”接着,锣鼓声紧,卖艺的人口中连珠一般地念道:“曹国舅的鼓板叮叮响,汉钟离的扇子呼呼风,吕洞宾把莲花采了一朵……”

忽然他的女儿在绳上立定,说道:“错了,吕洞宾是使宝剑,莲花却是何仙姑的。”卖艺的人说:“他们二位神仙都把自己的玩艺玩腻啦。现在换着用啦!”他紧敲着鼓锣,又接着说:“何仙姑的宝剑逞英雄。只见她,鹞子翻身鹰展翅,仙人照掌虎扑胸,剪腕点范双架笔……”只见那女儿随着锣声口令,就轻转纤腰,频挥玉手,宛转如飞燕,急快似流莺,在绳子上打了一套绝妙的拳法。最后卖艺的人把锣使力地敲了一下,随手按住了锣音,又说:“金盘落月并无声!”那女儿翩然而下,一双莲足落地,真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围观的人齐都连声叫好,这父女就拱手求钱。刘泰保把手中的一串钱向场子里一抖,哗啦哗啦洒了满地,不单那卖艺的父女齐向刘泰保来望。就是旁边的人也都转头看这位“阔大爷”。刘泰保却高扬着脸儿,表现出一种全不在意的神气。旁边的人也都扔了几个钱,卖艺的人就作揖称谢,然后捡起钱来又练,又耍起了流星。那几个玉宅的仆人回头看了看,大概是看见了管辖着他们的人,就一齐都回去了。可是这里围观的人仍然不少,那父女练得也很高兴。又待了一会儿,忽然有两个官人手摇着皮鞭走了过来,驱散闲人,刘泰保便躲到了南墙角。就见那卖艺的父女捡起家伙来就跑,两个官人还拿着鞭子追赶。

刘泰保看着不平,就赶紧走过去拦阻,说:“他们卖艺求钱也不容易,你二位老爷何必要把他们赶走?”那两个官人把刘泰保打量了一番,其中的一个就带着气问说:“你是­干­什么的?”刘泰保说:“我是铁贝勒府中的教拳师傅,姓刘,今天也是来这儿看看玩艺儿。”

两个官人一听,这才都转为笑脸。一个就说:“刘爷你不知道,我们哥儿俩是提督衙门的,这路北的大门就是玉大人的宅子。玉大人办事最严,好清静,连卖零食的人都不许在门前喊叫,这卖艺的家伙却带着他的女儿整天在宅门口敲锣乱吵。前天宅里姑娘又出来瞧了瞧他们,他们就更得意了,索­性­天天来啦!在宅门口招这一群闲人,这算怎么回事儿呀?提督大人今天心里又正不痛快!”

刘泰保笑着说:“算了!算了!把他们赶跑也就行了,不必再追他们啦!,,说着向那两个官人点点头,就往东走去。

此时那卖艺的人提着双枪和流星,他那女儿拿着绳子跟铜锣,往东随跑着随回头来望,有一群人还跟随着他们,刘泰保就也赶上了。这群人到了鼓楼后的一片广场,又围了一个圈子,这父女就又练起了流星跟,软绳来。他们父女是练一会儿,歇一会儿,再练一会儿,围着的人是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不过是走的少来的多,所以越来越显着人稠密。

刘泰保看了多半天,便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喝了几盅酒,吃了两碗面。他心里寻思着:那卖艺的父女俩,他们要不是贼,我敢输脑袋! 有那么灵巧的腰腿,­精­熟的武艺,他们能安分卖艺不偷盗?天下没有这么痴的人。说不定昨夜把我踹下房去的,就是那耍流星的家伙,斩铜截铁的宝剑一定在他们手中。他们在玉宅的门前练把戏,一定就是为探道,也是预备到玉宅里去偷!他扔下酒饭钱,又挤进了场子。就见那女儿站在软绳上跳跃着,舞起了流星,比她的父亲舞得还好。旁边的人没有一个不吃惊不发痴。

刘泰保看了一会儿,把手中的钱都扔完了,便又挤出去,躲到一边等着。直等到天­色­晚了,那父女才收了场子,观众也都散去。那父女提着他们卖艺的家伙就走了,刘泰保就在后面跟随着。那父女是往西走,晚霞正映照着那女子的红衣裤和头上的红花。父女二人都像是已很疲乏,走得很慢,刘泰保也就在后面有二十步之外慢慢地跟随。走的是鼓楼西大街,经过玉宅门前之时,那卖艺的人又往坡上看了一眼。刘泰保在后面却不住地暗中冷笑。

一直往西走,过了德胜桥,再往西,眼前就展现出一片严冬的风景。只见一个七八顷宽阔的大湖,湖水都结成了坚冰。湖边扶疏地有几十株古柳,柳丝在这时是一条也看不见了,只有歪斜的枝­干­,在寒风之中颤抖。在湖心偏西有乱石叠成的一座山,就仿佛是一座岛似的。上面树木丛生,并有红墙掩映,里面有一座庙宇。湖的四周都是房屋。有的是雕梁画栋的楼房,似是富贵人家的别墅,有的却是蓬门土屋,是极贫穷的人家。地旷人稀,天­色­已晚,从城墙那边吹来的风分外寒冷。暮鸦在枯枝上乱噪着。刘泰保夏天曾来过此地,他晓得这里是个北京的名胜,文墨人叫它“净叶湖”,俗名儿叫做“积水潭”。

此时那卖艺的人是顺着东岸往北走着,他的女儿在后跟随,刘泰保又跟在那女儿的后边。前面卖艺的人并未注意,那女儿却走到一株枯柳树的旁边,忽然纤腰一转,回过头来,用那明媚的两只小眼睛向刘泰保一盯,又嫣然一笑。她把锣跟绳子都放在一只手内,另一只手掠起了腰下垂着的白绸汗巾,耍了个花儿,又向刘泰保一笑,媚眼儿乱转,然后转身颠跑了几步,就跟上了她的父亲。刘泰保心说:啊呀!这是向我调情呀?小娘儿们你别跟刘大爷耍这花样,刘大爷是铁罗汉,不受你这狐狸­精­的迷惑!

又往前走了不远,路北就有一座破烂房子,屋顶是用稻草跟泥灰盖的,院墙是用碎砖头浮垒成的,街门只是荆棘扎成的,这人家一定很穷寒。卖艺的人这时已推门进去了,那女儿临进去之时,又回首向刘泰保笑了一笑,轻佻地耍了耍汗巾,这才进去。刘泰保也向那女儿一笑,心里却说:小妹子!我在这儿等着你,你快把宝剑送出来吧!

那父女都回家去了,刘泰保却仍在湖边闲走。天际的红霞已纷纷落下,四周遭都渐渐发黑了。刘泰保刚才喝的那几盅酒的酒力已都消散。他身上觉得很冷,便一耸身跳到冰上,打算溜几下冰,然后到德胜桥找个小铺喝几盅酒,再想主意。不想才溜了两下,他就啪嚓一声,在冰上摔了个大马趴。此时就听岸上有女子咯咯地一阵笑。刘泰保挺身而起,一耸身又跳到岸上,仔细一看,笑的人正是那卖艺的女子。刘泰保上前一把将她抓住,说:“小妹子,你还笑我?今天我赏了你多少钱?若不是亏了我,那提督衙门的人赶上你,至少也要在你这­嫩­­肉­上抽几鞭子!”

女子却笑着说:“你别拉我!留心把碗打了!”

刘泰保低头一看,才见这女子的手中有一只粗碗,就问说:“你要买什么去?”那女子笑着说:“我到桥边去打酱油,回来好做晚饭。吃完晚饭我爸爸要到茶馆听评书,那时候大爷你可以去找我。”刘泰保笑着说:“真的吗?”女子说:“我冤你做什么?今天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做官的,又有钱,又爱做好事。”

刘泰保放了手,又拍拍女子的肩膀,笑着说:“你捧我啦!你快买酱油快回去做饭,快叫你爸爸去听书。不到八点我准找你去,咱们拍手为记。”那女子笑着点头说:“好吧!你先回家吃点儿草料去吧!”说着她就顺着湖岸往南跑去了,一边跑一边还回头咯咯地笑。刘泰保的心里不禁起了点儿异样的感觉,仿佛魂都消了。

又站在这里受了半天寒风,忽然见由南边又来了一条黑影,迎近~看,正是那女子买了酱油回来了,刘泰保就笑着说:“小妹子你先别走,我要问你句话,你姓什么?”说着他就伸手抓去。那女子却向一旁去躲,真如流莺穿柳一般,嗖的一声就躲开跑过去了。刘泰保赶紧去追,那女子咯咯地笑着,跑得极快,一霎时就进了那荆扉,跑回家去了。刘泰保追到门前,隔着破墙往里去看,就见院里东屋有很明亮的灯光,可是听不见有说话声。他便笑了一笑,转身走去。

刘泰保嘴里哼着二簧,摇摇摆摆地到了德胜桥。摸摸里衣还有两张钱庄的票子,他就进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壶白­干­,藉以消磨时间。他心里总是忘不了那女子的身影,那明媚的眼睛,娇痴的笑,那灵巧的腰腿和­精­熟的武艺,由此又想到了那口斩铜截铁的宝剑。他便骄傲地想:看来我这回一定能够成功,不但宝剑能追回,还得交上一场桃花运。

一壶酒他喝了多半天,这时候差不多就有八点多钟了,刘泰保心说是时候了,遂就给了酒钱,出了门。迎面的北风一吹,他那微薄的酒力就涌了上来,觉着身子有点儿飘飘然。他就仿佛怀着新郎将要入洞房时的那种心情,可是又极力自制着,暗道:我可别忘了,今天我来是为探案,不是要找什么风流便宜!否则不单贼捉不着,宝剑觅不回来,还许坏了我一朵莲花的名头。

当下他摇摇摆摆地又来到了积水潭边,顺着湖边往北去走,远远地就望见了那座破烂房子。有点儿灯光从砖头垒成的墙缝儿滤过来。可是一闪就过去了,刘泰保心说:怎么,那姑娘是拿着灯上茅房去啦?不然就是在院子里捉蟋蟀?可是这时候由哪儿来的蟋蟀呀?

他迈腿跑了几步,少时就来到了那破房子前,扒着洞往里看了看。见里面的东屋窗上有隐隐的灯光,可是听不见里边有人说话。刘泰保就 “吧吧”拍了两下手掌,然后退后了两步,又“吧吧”拍了两下。这里夜静地旷,拍手的响声很是清脆,院里只要是有人,不会听不见的,可是刘泰保看了半天,那荆棘的门户却不见启开。刘泰保就连声又拍了几下手,等了一会儿,依然是芳踪杳然。他心说:好丫头,你可别骗刘老爷呀!于是他便“吧吧吧”连气拍起手来,并且非常有节奏,嘴里并唱着:“哗啦啦又把门儿开,开门一看原来是张秀才,张秀才……”

忽然啪的一声,也不知是从哪儿飞来的一块小砖头,正正打在刘泰保的后脑瓢儿上。刘泰保吓了一跳,也不再往下唱了,回头向四下寻觅,却听在一株大柳树的后边有女子的格格笑声。刘泰保就说:“好丫头,你敢戏耍我!”

追到柳树后,却见那女子收住了笑声,不住地顿脚抱怨,说:“你可唱什么呀?我爸爸才走,院子里还有街坊呢!叫人家听见了算是怎么回事呀?”刘泰保说:“谁叫你不应声呢?我拍了手你不应声,我就唱。”那女子娇声儿笑了笑,又说:“拍手只许拍一下,你连气儿地拍,多讨厌!听见了我也不能理你。”

刘泰保也笑了,摸了摸后脑瓢儿,说:“你这一砖头真打得不轻,都鼓起来一个疙瘩了!也就幸亏是你打的我,换一个别人,刘太爷能饶他?”

女子笑着说:“哎呀刘太爷!真的,我还没问你姓什么呢?刘太爷你在哪个衙门里当差呀?”刘泰保说:“先别问我。我得先问你姓什么? 有名字没有?”女子笑了一声,低头思量了一会儿,才带点儿羞涩地说:“我叫蔡湘妹!”刘泰保说:“好名字!

‘湘妹’叫出来有多么娇­嫩­呢! 你爸爸名叫什么?告诉了我,以后我好请教!“蔡湘妹说:”我爸爸他。没有名字,人家就叫他蔡九。“

刘泰保又问:“蔡九爷出去听评书去了吗?”蔡湘妹笑着说:“他不出去,我怎会出门来等你?”刘泰保点头说:“好啦,那么外边太冷,咱们到你家里谈谈去好不好?”湘妹点头说:“好!慢慢!你跟着我可别大声儿,小心被我们街坊听见!”刘泰保说:“街坊还能管得着你往家里让朋友?”于是湘妹就在前边快跑着,刘泰保在后跟随。

到了门前,湘妹把那荆棘的门扉推开了一道缝儿,她一侧身就进去了,进去却又推住了门。刘泰保笑着,也侧身进去,不料门上的树枝子就挂住了他的衣裳,“嗤”的一声划破了一块,刘泰保便低声骂道:“你家这个门。真缺德!”

湘妹暗笑着,就陪着刘泰保进到东屋里。刘泰保进屋一看,这屋中是乱七八糟,靠南墙是半屋子烂纸,都是像穷人由街上拾来的,里边大概什么脏纸都有。靠东墙是一张破桌,大概用手一推就得塌架,上面放着些粗碗粗筷子。桌底下是一只木桶,一只木脸盆,盆里的水已冻着很厚的冰。屋里很冷,四壁全都透风,当中一只破白泥炉子,里面有几个煤球,像是都快灭了。窗台上有一盏清油灯,灯里用的是纸捻,光焰一跳一跳地,大概油都快烧完了。北墙一铺土炕,炕上有一领芦席,席上就放着双枪、流星、软绳、铜锣等几件他们用以谋生的家伙,另外还有两份铺盖,一只木箱,炕头还扔着一只没有纳完的小脚鞋底,上边还连着针线。那只木箱虽然不大,而且很旧,可是锁得很严,刘泰保不由对之非常注意。

刘泰保说:“真冷!你们这屋里怎会这么冷?一天挣那么些个钱,可不生个旺火?也不把墙裱糊严了!”

蔡湘妹说:“挣多少钱呀?也就是这两天的买卖还好。前些日,有时一整天连五百钱也挣不来。原来北京城的人更吝啬,净是白看玩艺的,等到我们练完了,作揖求钱的时候,他们可一转身走了,白叫我们苦人流了半天汗。这房子是我们租的,买卖要是不好,过几天就得离开北京,再到别处谋生去。谁像你们大老爷,一间小屋能生七八个旺火炉,才一进我们的屋里来,就挑剔、就嫌冷,嫌冷?你给我们叫几百斤煤来!”她伶牙俐齿,半笑半嗔地说了这一番话,仿佛跟刘泰保一点儿也不生疏。

刘泰保不禁有些销魂,就笑着说:“好吧!明天我给你们叫二百斤煤来,不但煤,连面、灯油我都可以供给你们。”

湘妹笑着说:“那可好啦!我们算是遇见财神爷啦,我们也不必再在街上敲锣卖艺了!”说着她把火炉又添了几个煤球,然后就盘腿坐在炕头上,拿起那小鞋底儿来低头纳着。

她又问说:“刘太爷,你的大名是怎么称呼呀?在哪个衙门里当差呀?”刘泰保说:“你可别叫我刘太爷,我姓刘行二。”湘妹说:“刘二爷就是了。”刘泰保说:“称不起爷,我上不在衙门当差,下不在街头讨饭,平日就是无家无业,游手好闲。可是银钱随手去,也随手来。没有高亲贵友,可是到处有人帮忙。”

湘妹抬起头来问:“你到底是个­干­什么的呀?”刘泰保说:“我呀,说出来你也许不明白,恭维我们的人称我们是好汉、光棍。不恭维我们的人,叫我们是混混、无赖,俗名叫做地痞。官名叫做流氓!”湘妹一听,抬眼看了刘泰保一下,便不再言语了,神情上显露出一种失望的样子。

湘妹盘膝坐在炕头上,故意将腰间垂下来的白罗巾掩住一双莲钩。灯光在窗上映出她的俏影,前边留着刘海发,抓髻上的两朵玫瑰花颤颤巍巍的,她一手拿着鞋底,一手拿着针线,一起一落的,那手指就仿佛撩动着谁的春心。刘泰保笑着,也坐在炕上,离湘妹不远,他就说:“可是你别看不起我。我刘二虽然是个混混,可是在京城也有些名头,顺天府、都察院、提督衙门,连上带下没有一个不认识我的,由都察御史、提督正堂、文武官员,没有一个不跟我称兄唤弟!”

蔡湘妹嫣然一笑,说:“你就别吹啦,我早就瞧出来你不是个无来由的。今天提督衙门的那两个官人,要追住我们拿鞭子抽,你上前两三句话就把他们给拦住了,我还瞧见他们冲着你笑呢!正经,我们求你~件事……你认得玉大人吗?认得玉大人府中的大总管也行。”

刘泰保听了,不禁觉得奇怪,遂就说:“玉大人是我的老朋友,他坐在轿子里不理我,可是我给他拜年,他亲手搀扶叫我老弟。现在九城的地面是他管着,可是没有我静陀也不行。无论哪一省的大案贼混进了北京,我说拿就拿,说放就放,有我,流氓们不敢在街上滋事,因为他们都是我手下的;没有我,纵使他有五百班头,七千捕快。也是不中用。你打算求我办什么事,快说吧!”

蔡湘妹默然了一会儿,就说:“也没有什么难办的事,就是我们想多挣些钱。我们父女是甘肃省的人,在家里种庄稼,本来很好。可是去年黄河发了大水,水过了房顶儿,把我娘给淹死了。我们父女幸亏是腰腿灵便,躲到树上才没被水淹死。可是水退了之后,我们的庄稼也全都完了,没得吃,没得穿,也没得住。没有法子,幸亏我爸爸还会耍点玩。艺儿,又教会我踏软绳。”

刘泰保赶紧Сhā话问说:“你学了一年多就会踏软绳啦?”蔡湘妹说:“可不是,那还有什么难练的?只要腰腿灵便,就容易学,那不像是读书写字,得下十年的寒窗苦功夫。”刘泰保就点了点头。

蔡湘妹又说:“我学会了这点儿能耐,就跟着我爸爸飘流四方,走过山西、陕西、河南、直隶,上半月才来到北京。我们卖艺吃饭,可是有时连饭也吃不饱。前两天在玉大人府门前卖艺,玉大人的小姐出来看了半天,她赏了我五两银子,还问我十几?我说我十六岁。她又问我的脚怎么会裹得这么小?我说是从小时裹的。我瞧玉小姐很喜欢我,我也爱玉小姐,她长得有多好呀!我就想要自卖自身,到她府里去当个丫鬟!”

刘泰保吃了一惊,赶紧笑了笑说:“踏软绳有多么自由。山南海北随意去。给人家当丫鬟,那可苦极了,真比牛马还不如。你别看她们穿的衣裳好,可没有你舒服!”

蔡湘妹摇摇头,显出感伤的样子,说:“不!我可愿意穿好衣裳。住那高楼大厦,这么受一辈子穷,我真不愿意!再说我跟着我爸爸,也是个累赘,要没有我,我爸爸早就投营效力去了,现在也许都做了武官。所以我想托个人,叫我卖身到玉大人的府里去,顶好是叫我去伺候那位玉小姐。这事先别跟我爸爸去说,等事情办到了,他一定也就愿意了,他放心了我,就可以自奔前程去了!,刘泰保听了,略略发旺,他想了一会儿,就点头笑着说:”这件事容易办,要到玉宅里当个丫鬟,我一句话就行。可是你别忙,等一半天我见着正堂大人跟他去说,叫他把你收到宅里。虽然使用着,可别当奴仆看待,一定行!“

蔡湘妹笑了笑说:“那敢则好!那我可就跳出来啦!这样走一辈子江湖,跟我爸爸卖一辈子艺,怎是个下场头呢?”

刘泰保又笑着说:“其实你要急着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也不必要去当丫鬟。你看我今年才三十二,也不算老,我家里也没有媳­妇­,可以跟你爸爸说,叫你嫁给我,吃喝穿戴管保比在玉宅当丫鬟都好。”

蔡湘妹却拿起那只小鞋底打了刘泰保的脑门一下,脸通红着笑说:“你不是好人!你要存着这个心,你就快走吧!”

刘泰保笑着说:“我说的也是实话,难道你去当一辈子丫鬟,就不想嫁人啦?”

蔡湘妹娇媚地笑着,摇头说:“我不想那事,我还小呢……”说着,把眼睛抬起来又掠了刘泰保一下,就羞涩地说:“这时要叫我做新媳­妇­,我爸爸一定要生气,可是我要是说到玉宅去做丫鬟,他能愿意。你等着,我在玉宅住个一年半载之后,那时你再接我出来。”

刘泰保说:“我跟玉正堂是朋友,要由他宅中接出个丫鬟来,至多了也就做我的妾,要做正太太可就太丢我的人啦!”

蔡湘妹说:“什么妾不妾,我倒不在乎,得啦!你就快走吧!一会儿我爸爸就许回来,他要瞧见我跟你说话,一定得打死我。你快走吧! 快点儿给我去办。明天晚上来时,记住了,拍一下巴掌我就听见啦,别在门儿口唱戏。快走!快走!明天见!”

刘泰保还笑着不想走开,湘妹就下了炕,用双手推他。一边儿推一边儿娇笑。刘泰保又向炕上的那只木头箱子盯了一眼,就笑着,被推出了屋去。湘妹在屋里,一手推着门,又向外面悄悄地娇声说:“记住了!快去给我办!能叫我在玉宅里住半年就行,出来,我就是你的人!”

一阵风吹来,刘泰保觉得脑后砖头打的那个地方还很痛,他就冷冷地笑着,向屋里说:“好吧!我走啦,明天我还来。我还想给你打两件首饰,因为你到玉宅去做丫鬟,也跟出一回阁差不多,也得有几件奁妆,不然旁的丫鬟可就瞧不起了!”

屋里没有言语,门关上了,窗上的灯光又映出了蔡湘妹的俏影,玫瑰花儿颤动着,并有嗤嗤的纳鞋底声。刘泰保小心地开了荆扉,走出门去,却见湖边的寒风甚紧,天­色­漆黑,星星一颗颗的在天空跳跃。酒意已失,刚才被湘妹弄的那阵昏头昏脑的劲儿也过去了,此时身上就是有些冷。但头脑却非常地清楚。他往东走着,就想:可怕!蔡湘妹要想到玉宅去做丫鬟,她不定是怀着什么心,小者她是想偷盗玉宅的什么贵重东西,大者就许于玉正堂大有不利。那丫头绝不是平常的人,她要不是瞧着我今天跟衙门里的那两个人说话,她也不能跟我调情。总之,她一定是另有贪图,打算耍我这傻大脑袋,好!明天咱俩再说!

这时天­色­才不过二鼓,大街上的买卖还有几家尚未关门上板。回到安定门内,见贝勒府的大门已然关闭了,门前很黑,刘泰保将要上前去打门,忽然看见左边的大石头块子的后边,有个很矮的黑糊糊的人影。他就像个鹞子似地一耸身跳了过去,把那人抓住。原来是个要饭的小孩儿,手里还抱着个火盆,火盆啪的一声掉在地下摔了个粉碎。那小乞丐忙叫了声:“爷爷!”

刘泰保骂道:“你这小子!黑糊糊的跑到这儿来蹲着,是存着什么心呀?”

小乞丐说:“是酒馆的一位大爷叫我给贝勒爷送一封信!”

刘泰保惊讶着说:“什么?信?拿来先给我看!”他由小乞丐的手中接过来一个小小信封,可是这时四边没有灯,地下的两块碎炭也都快灭了,也看不清楚信上写的是什么,刘泰保就赶紧又问说:“是什么人叫你给送来的?”

小乞丐说:“是一位年轻的大爷。他在酒馆里喝酒,我在酒馆外要饭,他出来就把我揪到一边,叫我送这封信,给了我一块银子。可是我来到这儿,府门就关上了!‘刘泰保说:”哈!送一封信就给一块银子,你这小子倒真发了大财。快告诉我,叫你送信的那个人走了没有?“小乞丐说:”给了我银子跟信,他就往南去了。“刘泰保问说:”那人是穿什么衣裳?“小乞丐说:”穿黑衣裳。“刘泰保又问:”戴什么帽子?“小乞丐说:”戴黑皮帽子。“刘泰保再问:”身材有多么高?说话是哪省的口音?“小乞丐说:”身材不矮,说本地话。“刘泰保一怔,又问:”是瘦是胖?脸儿是黑是白?“小乞丐说:”不瘦不胖,脸儿也不黑不白。“刘泰保便抬脚骂道:”快滚开!“小乞丐在地下滚了一个滚,就跑了。

刘泰保把信揣在怀里,就上前打门。打了半天,府门还是没开,旁边的车门却响了。刘泰保赶紧走到车门前,就见里边开门的是本府的两个仆役,提着一只大灯笼,身后还有四个官人。官人抽出腰刀来怒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半夜里敢来叩打府门?拿下!”

就有本府的仆人说:“这是本府的教拳师傅。”遂又问说:“刘爷! 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你不知道这两天府里紧吗?玉大人现在还在这里呢!”

刘泰保微笑着说:“我不知道,我出去跟朋友谈了会子闲天,没想到就忘了时候了。麻烦众位,对不起!”四个官人的声音也都改为缓和了,有一个就说:“这几天府里既有事,你还是晚上少出门!”刘泰保连声答应说:“以后再也不出去了。”

当下他进了车门,门就随之“咣当”一声关上了。出了车房就是马圈,见今天圈里的马匹特别地多,刘泰保就知道,玉正堂来了,一定是带了不少的官人。他心说:这叫做贼走了关门,有什么用?还不如我一朵莲花,头一天就探出了线索,在蔡湘妹那里入进了腿。如今又得来这一封信,一定也与昨天那件事有关。

刘泰保走进了小屋内,正好李长寿没在屋,灯很亮,火也很暖,他就先将屋门关上,然后掏出那封信来。就见封皮上写着“呈交贝勒铁公”,是方头方脑儿的隶体字。拆开信一看,原来信笺只有半张,是很贵重的“朱丝栏”信笺,字也是十分整齐的隶体,写着:字呈铁公:宝剑为鄙人取去,暂借一用,约五年后,必可璧还。今闻爵座不欲深究,感戴至极,鄙人本为……

以下的半张仿佛已经写好,觉得不妥,又给撕去了。

刘泰保看了,不禁呆呆地发怔,心中十分烦恼,他便把这半张信笺收在信封里,揣在贴身的小褂口袋里,又把屋门开开。他急得在满屋子里乱转,心说:不对!凭蔡湘妹跟她爸爸,还会写隶字?这盗剑的一定是另一个人。今天白费了半天事,虽然也占了点儿小便宜,可是脑后也挨了一砖头。这件事儿我弄错了,与蔡家父女无关,由明天起,我还得重新去找线索!

他在屋中转了半天,便躺到炕上去睡,脑里却还在思索着这件事。感觉到是一片茫茫,无从下手。心里又想着蔡湘妹,他真有点儿睡不着觉。待了半天,李长寿回屋来了,推了他一下,说:“刘爷,你这么早就睡了?不赌一下去吗?今儿班房里可真热闹,光是提督衙门来的人就有二十多,两份牌九,一份骰子。”他假装睡着了,没有言语。李长寿就由他的一个小木匣子里取出些钱来,又跑出去捞本儿去了,少时刘泰保就真睡着了。

到了次日,刘泰保到西大院跟秃头鹰又淡了半天,仍然是感觉到毫无线索可寻。他就在西大院吃了午饭,又到前门外煤市街全兴镖局,去找他的表兄神枪杨健堂。此时杨健堂正在家,一见了他的面,就说:“我正要找你去呢!”随即把他拉到柜房里,屏去了众人,就向他问说:“你做的那是什么事呀?”

刘泰保发着怔说:“哎呀大哥,我做了什么事啦?你这么大惊小怪的!”杨健堂说:“反正你自己明白,别跟我装痴!”刘泰保就不由有些生气。

杨健堂又说:“前天夜里,你们府里丢失了宝剑,现在闹得九城无人不知,提督衙门派了许多官差,在各处捉拿盗剑的贼人。你知道那宝。剑的来历吗?那是李慕白送给铁小贝勒的,李慕白若是在九华山得了此信,他也一定要下山来为铁小贝勒寻剑,他的武艺你惹得了?”

刘泰保冷笑着说:“岂有此理!我又不是盗剑的贼人,李慕白也罢,提督衙门的官人也罢,问得着我吗?”

杨健堂说:“你说问不着你,可是连我都相信剑是叫你偷去了!”

刘泰保气得脸­色­发紫,抡起了拳头,对方若不是他的表兄神枪杨健堂,他这一拳早已打了下去。他恨恨地骂道:“这一定是得禄说的,除去了他,谁也不敢疑惑我!好啦!我回去找他去,旁的都别说,我先给他一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杨健堂冷笑着说:“你真不要命了?你就闯祸去吧!反正你不过是我的表弟,也不是我的亲兄弟,连累不着我!”

刘泰保顿脚急得要死,说:“大哥你怎么真相信他们的话!早先偷过你的钱倒是真的,可是现在我怎敢偷盗府里的宝剑呢?前天夜里府里失了宝剑,昨天我就在外边访查了一天,打算查出来线索,好给我自己洗刷­干­净。可是他妈的访查了一天,倒是得着了一点儿头绪,没想到后来又弄乱了!”

杨健堂见刘泰保这样着急,才相信不是他偷的,遂坐在椅子上,皱着眉想了一想,就说:“这件事你真得设法洗刷­干­净了!得禄为人忠厚,他虽然疑心剑是被你盗的,可是他并没对别人去说,只是昨天找了德啸峰,叫啸峰劝你把剑再偷偷地交还,也就算没有事儿了。”

刘泰保顿脚说:“要了我的命我也交不出剑来呀!那宝剑我连细看也没看过!”

杨健堂说:“这么说一定是有飞贼大盗现在潜伏在京师。铁小贝勒以为,盗剑的人必是一位侠客,所以他不愿意深究,可是提督玉大人对此事却极为震怒,他已限官人在三天之内捉获贼人,追回宝剑。可是我怕三十天也破获不了。你现在又没有事做,倒真应当下些工夫,在各处转转,访一访京城现在有什么可疑的人,同时我也给你帮忙,在各镖店、各客栈也替你访一访。”

刘泰保拍着胸脯说:“我早就发了誓,不追回宝剑,我不姓刘。好!大哥你既肯帮忙,咱们就分头办事。你再叫德啸峰告诉得禄,我一朵莲花不是盗剑贼,信不信由他,反正十天之内,我把人赃俱获,送到衙门去处理!”杨健堂说:“别应他日期,咱们极力访查就是了!”刘泰保站着喘了喘气。就说:“那么我走了,我今天再在街上转一天,寻不出线索来我不回去吃饭!”说着,就走出了全兴镖局。

他在前门大街转了半天,后来又进了城,在西城各处去绕,不觉就到了鼓楼前。向西一看,就见那玉大人的宅子前又是一大圈子人,刘泰保就想:访查这蔡家父女没用!就算他们是飞贼,可也一定不会写隶字,宝剑不能是他们偷的。可是不知为什么,那边就像有吸力似的,把他又吸到了那边的人群里。此时蔡九又在耍着流星锤,蔡湘妹在旁边 “铛铛”地敲锣。她斜着眼看了刘泰保一眼,刘泰保就朝她张嘴一笑,蔡湘妹却没招呼他,只是用她那纤手拿着锣锤紧紧地敲。

刘泰保看了一会儿,忽见又有两个玉宅的仆人挤进了圈子,摆着手说:“别练啦!别练啦!”

蔡九赶紧收住流星,作揖说:“再叫我这闺女踏踏软绳,我们爷儿俩就收场了,因为今天挣的钱,还不够我们爷儿俩的店钱饭钱呢!”两个玉宅的仆人却说:“不是不许你们练,是我们宅里的小姐要瞧瞧你女儿踏软绳。”蔡九立刻笑着说:“那真是宅里的小姐抬举我们。我一定叫我闺女卖点儿力气,孝敬宅里小姐一段儿好玩艺。”

旁边蔡湘妹就笑着问说:“是到宅里练,还是在门外练?”

玉宅的仆人说:“宅里全是砖地,不能叫你们那枪头子Сhā碎砖地,你们就在这儿练吧!”说着就张着手驱逐闲人,像赶狗似地叫着:“躲开!都躲开!往远处瞧去!”

刘泰保首当其冲,因为他站在最里层,就被个玉宅的仆人硬推了一下。他立时翻了脸,骂着说:“喂!小子,你睁眼瞧瞧人,别硬推!” 玉宅的两个仆人都瞪眼说:“怎么?你还要发横吗?快滚快滚!”刘泰保挽起了袖头,说:“跟你爸爸说话,就这么不客气?小子睁眼看看我是谁?”玉宅的仆人说:“管你是谁呢,也得滚开!”

刘泰保一看,蔡湘妹正在瞧着自己,这个脸他不能丢,随就把胸脯一拍,准备打架。这时围观的人全都被驱走了,只剩下刘泰保一人,他就决定不走。高坡上正有两个官人提着鞭,瞪着眼往近走来,玉宅的两个仆人就说:“好!官人来啦,你也别发横,上提督衙门说去吧!”刘泰保很着急,心说:不好!光棍不吃眼前亏,如今我不但要吃亏,还要丢人!

这时高坡上有人喊叫道:“卖艺的人预备着点儿,小姐要出来了!”

刘泰保更觉得难为情,心说:昨天我还在蔡湘妹的面前吹了半天。说我跟玉大人是好朋友,小姐也是我的熟人,如今要真叫人家的奴仆皂隶给赶走了,那才叫丢人泄气呢!于是他赶紧放下了袖头,走过去向那两个官人拱手,笑着说:“二位吃过饭了?这玩艺儿练得真不错。怎么,宅里小姐也想出来看看吗?小姐专爱看这些武玩艺,前几天在德五爷家里,我就看见这里的小姐看德少­奶­­奶­耍花枪呢!”

两个官人本来是瞪着眼走过来的,一听刘泰保说了这话,他们的眼睛也不瞪了,一个就说:“请往东边站站吧,宅里小姐一会儿就出来了。”刘泰保忙点头说:“好,好。”他慢条斯理地往东走了几步便站住了,然后抬头向蔡湘妹笑了笑,蔡湘妹却似乎并没看见他。那玉宅的两个仆人和提督衙门的官人都远远地望着刘泰保,他们彼此谈说着,仿佛猜不透刘泰保是个怎样的人物。

蔡九已把双枪Сhā在地上,软绳架子支好,高坡上就出现了几个仆­妇­。蔡湘妹用手掠掠头发,揪揪衣裳,把腰间的白罗巾也弄平展了。此时坡上,玉宅的大门里就出现了那位玉三小姐玉娇龙。

刘泰保站的地方很合适,一抬头就看见了玉小姐,他见玉小姐今天没穿斗篷,只穿的是一件石青­色­的缎皮袍,双手揣在一个水獭皮的手筒里。蔡湘妹在下面向坡上拜了一拜,玉娇龙就微微笑着,清脆地说了声儿:“练吧!”于是蔡湘妹一飞身,双足就踏上了软绳。这时蔡九也躲到一边,也用不着敲锣了。只见湘妹在绳上蹁跹跳跃,手舞足飞。真如娇莺穿柳,彩燕掠波。此时天际上满铺着霞云,灿烂似锦,仿佛也在望着这绳上飞翔着的少女。

坡上的几个老家人和仆­妇­,全都看直了眼。那位小姐玉娇龙,却微微笑着,她的眼珠随着蔡湘妹的身子乱转。坡下的两个官人和两个仆人,也全都发了呆。刘泰保倒不大看蔡湘妹的技艺,他只是留心着玉娇龙,觉得这位小姐真是太美丽了,太华贵了。尤其是她脸上的那种微笑,就像是将要开放的牡丹花似的,这种大方的笑容,是蔡湘妹所不会有的。

刘泰保看够了玉娇龙,又去看蔡湘妹,想到这绳上的少女就是昨夜灯畔的情人,不由得一阵销魂。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子,他早已眼花缭乱,把丢宝剑、寻贼人、洗冤屈的事全都忘了。正在他有些飘飘然的当儿,忽听许多人都“哎呀”一声惊叫,原来蔡湘妹一失足,就如一朵花由树上坠下来一般,立时她的身子就挺卧在地下,昏了过去。

第二回 舞枚飞镖黄昏战古堡 安弓设网深夜御奇人

蔡九和玉宅的仆人们全都惊慌着跑了过去。刘泰保的心中也咚咚乱跳,他赶紧上前,就见蔡湘妹身上虽没有伤,可是摔着了后脑,她闭着眼,紧着眉,面­色­苍白,如同死了一般c她的爸爸蔡九就顿脚放声大哭,说:“这可真坑了我,我就指着这个女儿吃饭呀!”

忽然刘泰保喊叫说:“不要紧啦!眼珠儿活动啦!还能有救儿!” 众人一看,果见蔡湘妹睁开了眼睛,可是她眼泪直流,又哭泣起来。

蔡九就向官人和玉宅的仆人作揖,请求着说:“我的闺女受了这么重的伤,住家又离此太远,在街上躺卧着也不行。我想把闺女抬进宅里,,马棚下也行,叫她歇一歇,缓过气儿来我就带着她走。”玉宅的仆人都说:“这好办!这好办!我们替你向小姐请求请求,一定可以许你女儿进宅里歇一歇。灌点儿姜汤,在屋里暖一暖也就好了!你别着急。”

此时坡上的玉娇龙早已进到宅内去了。仆人进去请示,半天才托着一个纸包儿出来,下了坡,就向蔡九说:“宅里的小姐说,你女儿由绳上摔下来受了伤是可怜,可是宅里不能容许闲人进去。赏给你们二十两银子,我们这儿套车,你住在哪儿,我们把你的女儿送回去。给你这银子,你拿着给你女儿养伤去吧!”

刘泰保一听,不由得十分不平,就忍不住说:“为给小姐开心她才练,因为练才受了伤,一个小姑娘抬进你们宅里歇会儿,也不算要紧,怎么那位小姐的心就这么狠!”那蔡九又连连作揖,哀求说:“马棚下就行!因为我们住的店是在前门外呢,太远!拿车把她拉回去她可就死啦!”刘泰保听了这话,却觉得十分可疑,心说:明明他们就住在西边不远的积水潭,怎么会是在前门外?这蔡九_定要叫他的女儿进宅子去养伤,是什么意思呢?奇怪!

那玉宅的仆人却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小姐不许你们进门,就没有法子通融了。”

蔡九的脸上便现出怒­色­,他点头说:“那好啦!既然小姐不心疼苦人,我也没法子。我可不能叫我闺女伤得这么重又让车去颠,也不劳诸位送,我把她背回去就得了。”说着,接过了那包银子,把流星跟铜锣全都用搭包系在腰上,他就由地上背起来湘妹,忿忿地向西走去。他的左臂还得夹着那两杆枪,差不多完全仗着右臂背他的女儿,可是走得却非常之快。那蔡湘妹垂着头趴在她父亲的背上,那后影儿真是可怜,刚才她还在绳上跳跃如飞,现在竟连动弹一下都不能了。

这里许多的人都谈说着,惋惜着,说那姑娘摔得真不轻,以后怕是再也不能踏绳了。又有人说玉三小姐也未免太无情,一个女孩儿家,叫她到宅里老妈子住的屋里养养伤,也不算要紧呀!刘泰保刚才是很吃惊,很难过,此时却只有惊异,因为他看地面上没有一点儿血,既然连血都没流,怎么就把人给摔昏了?扭头一看,见蔡九已然背着湘妹走远了,他便也直跟随着向西走去。

这时天­色­又已黄昏,四周寥寥无人,忽然见蔡九把他的女儿放下来了,刘泰保就赶紧藏在一株大柳树后,偷眼去看。只见湘妹先是坐在地下,后来父女俩向后看了看,见没有人跟着,那湘妹就站起来了。她接过了双枪跟着她的父亲走,还走得很快,父女俩就回到那破墙里去了。刘泰保不由得笑了,心说:好!真会冤人!我就在这儿等着她,说不定回头她又要去打酱油了。于是刘泰保就在这里来回走着,又到那破房子前隔着墙往里去偷看,见那东屋已点上了灯,可是侧耳听了听,却听不见那父女谈话。

刘泰保等了半天,天已昏黑,仍不见湘妹出来,也不见蔡九出门,他拍了两下巴掌,里面也无人应声,更不见有小砖头打来。刘泰保的心中有些惆怅,腹中也饿了,就想:先吃饭去,有什么话回头再说!于是他就回身走了。

走到德胜桥,又进了昨天喝酒的那家小铺,他就先喝了一壶酒。隔壁就是个卖面饭带清茶,并且有人说评书的地方,刘泰保叫来了半斤葱花饼吃了,然后他又到那书场里转了个圈子。说评书的说的是《彭公案》,座间二十多个人的面孔,刘泰保都仔细看过了,却不见有那耍流星的蔡九。

出了书场他又信步走到了湖滨,这时远处传来了更锣两下,天­色­异常地黑,寒风格外地紧。刘泰保又走到那破房子前,扒着砖头往里再看,只见东屋的灯光已熄。刘泰保又清脆地“吧吧”拍了两下巴掌,里面还是没有回声,他便后退了几步,又扯开嗓子唱道:“哗啦啦又把门儿来开……”才唱了一声,他赶紧又拦住了自己,心说:别叫他们注意了我。我索­性­等到夜里,跳进墙去探听探听他们父女的行动。于是他就走远了几步,蹲一会儿,站一会儿,又走一会儿。这湖的四周,冰寒风紧,树木萧萧,简直如同一个死世界一般,只有刘泰保还在此活动着。

又过了许多时,忽见那荆棘的门扉启开了,刘泰保赶紧躲在一株树后,就见门里走出黑糊糊的一个人影。看这人的身材不是蔡湘妹,却是湘妹的爸爸蔡九,他出了门就往东去了。刘泰保心说:奇怪!现在已过了三更,这老家伙又出门往哪里去呢?于是等蔡九向东走出了几十步。刘泰保就在后边暗暗跟随。蔡九走得很快,他也跟得很快。离了湖边。到了德胜门大街,蔡九又往北走,再往东,这条街正是鼓楼西街,刘泰保就明白了。又走了一会儿,就见蔡九上了高坡,刘泰保觉得好笑。心说:好家伙,果然我没猜错!遂也伏着身走上坡去。

这坡上就是玉正堂的宅院,此时大门早已闭得很严,门前连一条狗也没有,只有八株槐树,枯枝被寒风吹得沙沙地乱响。那蔡九的身上本来是穿着一件大棉袄,到此时他就把棉袄脱下,卷了一卷,放在一株树的枝­干­上,然后他转着头向四下看了看,刘泰保就忙伏在地上。那蔡九看得四下无人,他便一耸身蹿上了玉宅的瓦房,霎时就没有了踪影。

刘泰保心说:不知这家伙是安着什么心,多半是要偷盗什么宝物吧?他也想蹿上房去,看看蔡九的动作,但又觉着不大好,自己若帮助玉宅把贼捉住,那于自己并无好处,未必就能因此洗刷了自己偷窃宝剑的嫌疑,而且徒然与蔡九结仇,徒然令湘妹伤心;若是不帮助玉宅,只上房去看看,万一被玉宅的人捉住,自己可又要与贼人同罪。

当下他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忽然想出一个主意,就暗道:先别叫他去偷人,我且偷一偷他吧!于是就站起身来,跑过去把树上放着的那件大棉袄取下来,披在自己的身上,就跑下了高坡。他蹲在一个墙角,往坡上望去,心中倒很担心,恐怕蔡九的夜行术不高。他想玉正堂家的官人一定不少,而且这两天也必加紧地防卫,万一真把蔡九捉住,那湘妹可就成了个孤女了。

他两眼直直地向坡上去看,过了许多时也未见那里边有什么动静。忽然有一条黑影,又从房上飘然而下,正是那蔡九,他的手中也仿佛并没偷来什么箱笼包裹。脚落实地之后,他就到那株树上去取他寄存的大棉袄。立时他就发了怔,四下转头看了看,就又跑下了高坡。刘泰保却一耸身上了南墙,他趴在墙头上向下笑着,心中暗道:老小子!你别纳闷儿,你的棉袄披在我的身上了!

此时蔡九在下边各处找了半天,并且微微笑着,口中说出了几句江湖间所用的黑话。刘泰保完全听得懂,他却只是暗笑着,一句话也不回答。蔡九所说的意思就是:朋友,你别闹着玩呀,露出面儿来,咱们叙叙交情!我今天没得着手,不信你翻翻我的身上,翻出来就全是你的。天冷。没皮不行,把棉袄还给我,明天我请你喝酒!他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话,并没人答言,他就气了,又骂了两声。但他也不敢在此多加停留,就往西去了。刘泰保也跳下了墙,又跟随着往西去走。前面的蔡九还时时向后去看,可是因为天­色­太黑了,星月之光又极为模糊,刘泰保又随得很远,并且躲躲藏藏地,所以他无法看得见。

少时回到了积水潭,蔡九就越过了破墙回家去了。刘泰保在湖边站立了半天。才走近那破墙前。向里看了看,东面屋里并无灯光,他就把棉袄脱了,挟在臂下,一耸身跳过了破墙,脚落平地,并无声音。他压着脚步走到窗前,向里去偷听,窗里只有微微的鼾声,却无人说话。刘泰保就蹲下身去,想待一会儿屋中的人睡熟之后,再进去盗那只木箱子。不料他正在这儿蹲着,忽觉得后腰一疼,原来是有人用小脚儿踹了他一下。他赶紧挺腰站起,回身一看,就见身后正是蔡湘妹那窈窕的身影。他刚要说话,蔡湘妹就拉了他一下,于是二人就先后越墙而出。

湘妹往西跑去,刘泰保在后追随,走到西边的湖畔,刘泰保就笑着说:“妹子你站住吧!今天你玩的把戏可比哪天玩得都好,不但踏软绳,你还会躺在地上装死,可惜你蒙不了我的眼睛。你这事儿也办错了,要想混进玉宅,还是得托我的人情,昨晚上你要是托我,说实话,我今天不至于叫你白摔了一下,结果还是进不了玉宅的大门!”说着,他得意地笑着。

蔡湘妹便拿小拳头擂了他一下,说:“算是你能,还不行?我问你。你现在­干­么又来啦?”

刘泰保笑着说:“我给你爸爸送棉袄来了。”蔡湘妹说:“我爸爸刚才回来直生气,他也猜出来是你。你不是什么正堂的朋友,我们看出来了,你也跟我们是一条线上的人!”刘泰保说:“那你可看错了!”

湘妹又说:“我一半求你,一半劝你,以后你别再搅我们行不行? 搅了我们,可没有你好儿!”刘泰保说:“你先别吓我!你们放心,我要安心搅你们,刚才就叫你爸爸回不来。”蔡湘妹便冷笑一声,说:“我爸爸才不怕呢!”

刘泰保说:“咱们今天索­性­把话说开了,你们的来历我既然知道了,不妨我也把我的来历告诉你们。我并不是无来由,我是铁贝勒府中的教拳师傅一朵莲花刘泰保,我的来意你大概也明白,就是要你快把那口宝剑给我交出来!”

蔡湘妹听了这话,不禁一旺,就着急地说:“什么话?我哪儿知道你有什么宝剑!”刘泰保笑着说:“别装痴!”湘妹顿脚说:“我们跟你装痴­干­什么?你可别疑惑我们是贼!”刘泰保说:“你们是贼不是贼我管不着,交出来那口斩铜截铁的宝剑就算没事儿!”

蔡湘妹急得直顿她那一双莲足,说:“胡说八道!宝剑还能有什么斩铜截铁的?你别讹人。当着星星月亮我敢起誓,我们要偷过你的宝剑,就叫我们父女都不得好死!”说到这里,蔡湘妹就趴在一株柳树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刘泰保也不由得呆了,便走过去劝解说:“你别哭!风冷,你穿的衣裳又少,小心哭坏了身子!”蔡湘妹顿脚说:“因为你冤屈我嘛!”

刘泰保叹气道:“我也没拿准是你们盗去的,可是那口剑倒真使我受了冤屈。现在天这么晚,地方又这么冷,我也不必跟你细谈,明天白日我再来,咱们再细细说。今天既然说开了,以后你们的事情我绝不搅,可是我劝你们别净跟玉家想法子,他们不好惹!好啦,你也别哭啦!回去吧,明天见!”说着就把棉袄交给了湘妹。

湘妹这时也不哭了,反倒笑着说:“原来你就是一朵莲花刘泰保呀?我早就听人说过你的名字,还听人说,你的武艺比李慕白还高呢!”

刘泰保笑着说:“我要是李慕白,你就是俞秀莲。今天咱们两人既说开了,那以后就是一家人,得多亲近一点儿,得彼此帮忙。好啦。话别多说,风太冷,你回去吧!明天见。”说着就往东去走。蔡湘妹在后跟随,她还笑着叮咛说:“明儿你要来,还是晚一点儿才好。”刘泰保就答应了一声。走到那间破房子前,湘妹又踢了刘泰保一脚,就笑着跳墙进去了。

刘泰保这时倒不禁垂头丧气,心说:瞎费了半天的牛力,不过探出来练把式的父女确实是贼,可是宝剑的事仍然毫无线索,这可怎么办? 他慢慢地走到铁贝勒府,这时都快到五更天了。刘泰保本想要跳墙进去。又一想:别那么办,倘若被人一眼看见,那口宝剑更得是我偷的了!他随转身走去。

穿着寂静无人的胡同,摸着黑走,直走到天­色­黎明,原来已然走到了前门。这前门旁边有不少人都在等着开城,他也蹲在人群里,等了半天。城门就开了。他出了城,就找了一个澡堂子,洗了澡睡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醒来叫菜饭吃过,便出了澡堂到全兴镖店。杨健堂也没在柜上,因为今天是腊月初一,杨健堂好佛,每逢初一、十五,他必要费一整天的工夫,到各庙里去烧香。刘泰保在这里跟几个镖头闲谈了一会儿,就进城回到贝勒府。

他的心里非常烦闷,而同屋子住的那李长寿又不住地和他开玩笑,说他昨夜没回来,一定是宿娼去了。刘泰保也不辩白,只是闷闷地坐着。宝剑的事他是寻不出一点儿线索,他只好想想蔡湘妹。昨夜里蔡湘妹那种娇啼婉转,真让他觉得可爱,可是想到她昨天装作摔死,想要混进玉宅,却又觉得可疑,他心想:到底是为什么事,他们要下那么大的决心呀?恐怕绝不是只为盗些钱财吧?。

他又想起昨天的那位玉小姐,她无论如何也不许湘妹进宅门,这也真奇怪!莫非那位玉小姐昨天已然看破,也知道蔡湘妹是假装摔伤?哎呀。这可真奇怪!莫非玉小姐也是一位心明眼快,了不得的人物吗?哈哈!这件事倒很有意思。谁管她与盗剑的事有无相­干­,我倒要设法去探一探。

此时,刘泰保的脑子里忽然像开了一扇窗,辟了一条路。他霍地站起,­精­神倍增。等到李长寿出屋之际,他就取出了他的百宝囊。这百宝囊是他十来年走江湖所用的东西,里边有万能的钥匙,无论什么坚固的锁头也能开得了。还有火折子,无论多大的风,也能取火照人照物。此外还有小刀子、小钩子,写字用的炭块,涂脸用的白灰等等。当下一朵莲花刘泰保就带上他那把万能钥匙,又由车门出府,一直往积水潭走去。

此时天­色­约在下午四点多钟,积水潭上有许多小孩子正在溜冰嬉戏。到了破房子前,他推开荆棘的门扉,走进去一看,见东屋门上挂着锁头。他心说:怎么,这父女二人又都出去卖艺去了?昨天假装摔得那么重,今天就好了伤,又出去踏软绳,那可真叫人疑惑了。

刘泰保掏出万能钥匙,上前开锁,却见北屋中出来个贫婆子,很不客气地喊着说:“喂!喂!别开人家的锁呀!人家爷儿俩全没在家!” 刘泰保转身笑了笑,说:“不要紧,我是蔡姑娘的舅舅。”说话时他已把锁开开了。

进到屋中,就见那两杆枪和流星、铜锣等等,全都放在炕上,木箱依然靠在炕里。刘泰保就跳到炕上,用手中的钥匙将木箱的锁开开。打开箱盖一看,他却很失望,原来里面并没有什么,只有两三件女人的衣裙,几件首饰,和二三十两白银。刘泰保就细细地翻查,却由一条青缎裙子的中间抽出一个大信封,上面是印着蓝­色­的宋体字,写着“会宁县公文”。刘泰保十分纳闷,抽出里面的文件再看,就见大意是:今有本县捕役蔡德纲,为缉拿大盗碧眼狐狸耿六娘归案治罪,所过州郡府县,请尽力予以协助为荷!

公文上还盖着印,开列着蔡德纲的年貌,正与耍流星的蔡九无异。

刘泰保不禁惊讶,心想:我做侦探不料竞探到侦探的身上了!原来蔡九是个官人,蔡湘妹踏软绳是帮助她的爸爸办案呀!可是了不得!想到蔡德纲父女隐身江湖,千方百计想要混进玉宅,以及昨夜蔡德纲私人玉宅之事,刘泰保就明白了,暗道:不必说啦!那大盗碧眼狐狸耿六娘现在一定是藏匿在玉宅之内,他们寻不着犯人的证据,又惧怕玉正堂的威严,所以才不敢下手缉捕!

他一边想,一边将箱子盖好,刚要照旧锁上,不料门一开,蔡湘妹就进到屋中。她看出来刘泰保是偷偷地开了他们的箱子,她就颜­色­改变,直着眼看刘泰保。刘泰保却坐在炕上微微地笑着,说:“现在好了,你们知道了我的真姓名,我也知道你们的来历了,咱们真是一条线上的人了,应当多亲近亲近!”

蔡湘妹却瞪着眼,惊恐地悄声说:“你既知道了,我们也没法子,就求你别跟外人去说,别搅我们,就得了!”

刘泰保说:“我自然不能搅你们,你们办的是公事。再说你们父女千里迢迢,来到北京,费这么大的事办案,真不容易。可是我的心里闷得慌,提督玉大人是专管拿贼的,莫非他们的宅子里还窝藏着什么强盗凶犯吗?请你告诉我,我心里明白了,我就走。”

蔡湘妹仍然急急地说:“你快走吧!待会儿我爸爸就回来了。他不许我把实在的来历告诉别人,就怕的是搅了他办案。他也知道我认识了你,昨夜里我把你的来历也告诉了他,他可是说,一朵莲花刘泰保是神枪杨健堂的表弟,跟李慕白是一伙,李慕白又跟耿六娘都是一家人。”

刘泰保诧异着说:“李慕白跟你们现在所要捉的犯人都是一家子?” 蔡湘妹点头说:“他们全是武当派。”刘泰保说:“奇怪!你­干­脆据实告诉我吧!碧眼狐狸耿六娘到底是玉宅的仆佣,还是玉宅的戚属?你告诉我,我能帮助你们办案!”

蔡湘妹却推他说:“你快走!你明天晚间再来,我一定详细告诉你!”说着,连推带央求,就把刘泰保推出了屋子。刘泰保站着发了会子怔。就笑了笑,向屋里说:“好,明天见吧!”蔡湘妹在屋里说:“明天你二更天来,就在门外等着我,别拍手也别唱戏!”刘泰保就笑了笑,出了门,顺着湖边走去。

他并没有走开,走到东岸,就站在一株大柳树后,向这边看着。待了半天,就见那蔡九蔡德纲回来了,他走得很急,好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推开那荆棘的门扉就进去了。刘泰保依然站在柳树后向那边去望。过了一会儿,忽见那扇门又启开了,蔡德纲在前,湘妹在后,先后走了出来,湘妹的手中还提着那一对双枪。

刘泰保看了,更觉得十分惊异,因为这时天­色­已然晚了,满天都是灿烂的霞光,可是这父女二人竞像是要出去卖艺的样子。刘泰保就挪动了身子:跟在他们的后面。一直走到大街,他们就往北去走,往德胜门那边去了。少时出了德胜门,刘泰保心中就非常诧异,暗想:天这么晚了,他们提着双枪出城去,是要做什么呀?随也就跟着出了城。此时有许多客商乡民都纷纷往城外去走,人是非常的杂乱,前面那蔡家父女随走着随回头向后来望,但刘泰保掺在人群里,竟没有被他们看出。

少时走出了关厢,仍然往北,走了约二三里,面前就有个五六丈高的黄土高坡。这在北京人叫它“土城”,乃是辽金时代的城垣遗迹,上面树木丛生,轻易也没有人上去。那蔡家父女就提枪顺着梯级向上走去。那父女一到高处,刘泰保在后面就无法藏匿了。蔡湘妹头一个看见了刘泰保,就赶紧告诉了她的父亲。那蔡德纲就又走了下来,迎着刘泰保,把拳一抱,说:“刘爷!今天跟了我们前来,是要看看热闹吗?”

刘泰保也拱拱手,带笑说:“今天我是特来看看蔡班头你大展其才,捉拿巨盗!”

蔡德纲说:“不敢当!刘爷的大名我早已晓得,现在是贝勒府中的教拳老师。就是一位贵人了。兄弟的来历既已被刘爷探知,我也不必再隐瞒了。兄弟在甘肃会宁县当差二十多年,也破获了不少重案,但都没有像这次这样棘手,因为现在这贼人是隐藏在一处富贵人家内,我们就是看见了她,也不敢下手缉拿。此贼的武艺­精­绝,飞檐走壁无所不能。如今若拿她不成,反纵她逃去,她家的主人一定要翻脸,反要说我有意诬赖她。她家的主人权势极大,我若招惹了他,我的­性­命便要不保。所以我费了许多的力,才与那贼人约定,今天在此见面比武。少时她就来到,交起手来,她若败了,女情愿束手就擒;我若是败了,我便回到本县去见县官认罪,辞掉了差使。再也不与她作对。”

刘泰保向四下看了一看,见并无别人,遂就悄声问说:“蔡老班头你当初就把事办错了,你来到北京没到衙门去投递公文吗?”

蔡德纲说:“我只在宛平县投了公文,可是那没用,贼人现在是藏在提督正堂大人的私宅中,宛平县也不敢派人去抄!”

刘泰保又问:“犯人是男是女?他藏在玉宅做什么?”

蔡德纲说:“犯人碧眼狐狸耿六娘,是个年有五十多岁的­妇­人。她是三十年来陕甘之间有名的大盗。她是武当派,善于点|­茓­,武艺与江南鹤原是一家传来。”

刘泰保吃了一惊,又听蔡德纲说:“本来近十年来,她已销声匿迹不知去向。可是在六年之前,我们县里突然来了一个老­妇­人,专会扎针给人治病。自从这老­妇­人一来到我们县里,县中就接二连三地出了几条命案,有两个大绅士全都被杀。经我多方探查,才知是那老­妇­人所为,那老­妇­人便是碧眼狐狸耿六娘!我就设法去拿她,费了千方百计,并有我的妻子帮助我,没想到我们不是她的对手,我妻子就死在了她的钢刀之下,我也中了她的点|­茓­,让她从容逃去!”

刘泰保又问:“那么她是一个贼人,怎会又混进了玉宅呢?你们又是怎么探出来的呢?”

蔡德纲说:“详细情形就难以知道了,碧眼狐狸自逃走后,便无下落。我受了点|­茓­,调养了半年多才好。我妻子已死,没人帮助我了,我就将武艺传授给了我的女儿湘妹,但我时时未忘捕盗缉凶,并想替我的亡妻报仇。前年冬天我在县里领了公文,出外来寻贼,带着我的女儿到处卖艺,州郡府县全都走遍,可也没有那碧眼狐狸的下落。直到上月,我们父女到了北京,这才探出碧眼狐狸是藏在玉大人的内宅做仆­妇­,而且是个很有权势的仆­妇­,玉正堂的太太和小姐全都极为信任她。你想,我们可怎能下手呢?”

刘泰保就说:“你们既不能进到玉宅去捉她,可是把她叫到这里来比武,你们准能得胜吗?”

蔡德纲说:“不是我约她的,是她约我的。昨天我女儿在玉宅门前诈伤,意图混进玉宅,好当众把她捉住,她已然明白了,所以她叫那小姐无论如何也不准我女儿进门。昨夜我私人玉宅,她也晓得。她怕我们这样苦苦与她纠缠,她的隐私终要败露,所以她今早就买了个小叫化子在街上找着我,给我送了一封信……”

刘泰保听了这话不禁吃了一惊,又听蔡德纲往下说:“她那信上就写着是今天下午二时在这里见面,与她比武。我们如时前来,可是等了半天,她并没到。我们只好进城,可是才到德胜门大街,又遇见了那个小乞丐,他说他遇见了那位老婆婆,那老婆婆又说是改到晚间,在这土城……”

刘泰保赶紧问说:“碧眼狐狸的信在你身边没有?可以拿出来给我看看她的笔迹吗?”

蔡德纲说:“你不用看,那封信是用香火头儿写的,笔迹极为模糊不清。耿六娘真是个惯贼,她办事处处细密,不露痕迹,就是那送信的小叫化子,也只是在街上花几个钱买来给她办事的,那小叫化子也不知她的来历和住处。”

刘泰保发了一会儿呆,就说:“蔡班头,不瞒你说,咱们是同行,我现在是正在寻访那铁府盗剑的贼人。刚才听你这么一说,咱们两人办的案,就许是一案。好了,今天咱们彼此帮助,只要碧眼狐狸来到,咱们就设法把她捉住,然后,我把宝剑追回,你把犯人解走。等她来了,大家都要卖点儿力气才行!”

他们二人说话之时,蔡湘妹也下了土城,就站在她父亲的身后。蔡德纲这时见有了帮手,也甚为高兴,就从他女儿的手中要过一杆枪来,交给刘泰保,说:“刘兄,你也没带来兵刃,把这杆枪交给你使用吧! 那碧眼狐狸确是凶悍异常,到时你千万要小心应付,并提防着她的点|­茓­法!”

刘泰保笑着说:“点|­茓­我倒不怕,因为我的身上无|­茓­可点。只是我跟你姑娘每人用一杆枪,到时你老哥可使用什么呀?正差事还是要你去当,我们不过是帮手,难道到时候你空着手拿贼吗?”

蔡德纲就由腰间解下了流星锤,说:“我有这家伙,足可以敌她。我和我女儿每人身边还带着五支飞镖。”

刘泰保说:“飞镖我不会打,扎枪我又嫌它太笨,不如把流星锤给我使用。不瞒你说,咱们真是同行,不但现在同办一案,早先我也卖过艺,也耍过流星锤。”蔡湘妹跟在后面不禁一笑。刘泰保就接过来流星锤。蔡德纲父女每人使用一杆枪,并把怀中的飞镖都预备好了,以便到时说掏就能掏出,说打就能打出。

三个人的­精­神全都十分紧张。就一同上了土城向南晾望。这时天已薄暮,郊外的大道上已没有了行人。过了一会儿,刘泰保就又跑下土城,往南迎着走了几步。忽然他看见对面来了一个人,这人弯着腰,拄着一根拐杖,蹒跚着,走得很慢,好像是个老­妇­人。刘泰保赶紧伏身趴在地上,手中紧握着流星锤。少时对面的人来到近前,因为天­色­晚了,面目看不大清楚,可是那龙钟老态,未免令刘泰保的心中生疑,他心说:别弄错了!倘若一锤误把人家乡下的老太婆打死了,那可真糟糕! 所以这拄拐杖的老­妇­人从他身旁经过之时,他就没敢下手。

此时蔡德纲、蔡湘妹也都由土城上跑了下来,每人一杆双头的扎枪就把大道拦住。蔡德纲大喝一声,说:“碧眼狐狸,你今天还想逃走吗?趁早过来就捕!”蔡湘妹也恨恨地说:“今天我非得替我娘报仇不可!”

只见那老­妇­人忽然把腰直起,身材原来很高。她把手中的拐杖一举,“铛”地向地上一击,原来她这根拐杖是铁的。只听她发出一种怪厉的声音,说:“蔡九,你真太欺负我了!当初我是行侠仗义,才杀了几个人,你就逼得我无处容身。我投到玉宅已有五年,我安分守己。不再与人争气,你何必要从甘肃到此来逼我?昨天你的女儿几乎就要混进玉宅,要揭穿了我的底,你好狠毒!现在没有别的话说了,我就是要你们父女的­性­命!”

她的话才说到这里,蔡湘妹早已一枪刺来,“铛”的一声就被碧眼狐狸的铁拐杖架开,蔡德纲的枪也同时刺到,碧眼狐狸便用杖相迎。那父女的两杆枪如飞蛇似地嗖嗖紧刺,忽上忽下,向前进逼。碧眼狐狸的铁杖飞舞,如同一朵黑云护身,使对面的双枪无法得手。双枪单杖交战了十余回合。不相上下。

此时碧眼狐狸只顾了眼前,却不料嘣的一声,不知是谁,一流星锤正打在了她的后腰上,碧眼狐狸赶紧忍痛蹿身跳到了路旁。刘泰保就像个猴子似的,舞着流星锤又奔上来打。碧眼狐狸一进步,铁拐杖正戳在刘泰保的左肋,刘泰保觉着身上一麻,他赶紧躺在地上,就地一滚。咕碌碌像个球似的滚出了很远,这手武艺名叫“就地十八滚”。专破点|­茓­。

蔡湘妹“嗖嗖”地连打了两只飞镖,全被碧眼狐狸躲开。父女又双枪齐上,紧扎急搠。可是碧眼狐狸的身躯躲闪得太灵活了,同时她的铁拐杖真是神出鬼没,使蔡家父女无法得手。碧眼狐狸一边舞杖,一边警告道:“小心些!我要点|­茓­了!”正在说着。就听嘣的一声,后边又是一流星锤,正打在她的脖子上,差一点儿就打着后脑勺了。碧眼狐狸大怒,翻身抡杖,刘泰保却又滚跑了。

碧眼狐狸暴跳如雷,泼口大骂,她一面舞杖护身,一面回身就走。因为她觉着后腰与脖子全都十分疼痛。她自知对方的人多,不易取胜,只好设法脱身。此时“嗖嗖”两只飞镖又打来,虽然都被她躲开了,但蔡家父女的双枪又紧紧逼上,同时刘泰保忽出忽没的,总在她的身后以流星锤搅乱她的棍法。

碧眼狐狸愤怒极了,她忍着锤伤,前敌后护,舞杖如飞,并时时以点|­茓­的招数,想要点倒一两个人。但蔡家父女早已提防着,所以处处躲开,两杆枪左右应合,使碧眼狐狸的铁杖无隙可乘。那刘泰保又会“就地十八滚”,即或铁杖点在他的|­茓­道上,至多了他疼一下。在地上一滚,便能够|­茓­道自开,所以碧眼狐狸是毫无办法。她被三个人包围住了,纵使武艺高强,也难以取胜,难以逃脱。

蔡德纲一面变换枪法,一面高兴地喊道:“女儿!刘大哥!快卖点儿力气,今天非把她捉住不可!”碧眼狐狸也泼口大骂,杖舞如飞。如此战了四五十回合,碧眼狐狸趁空就往土城上跑。蔡德纲当前,湘妹和刘泰保在后,一步也不放松地向上去追。

这时,忽听的一阵蹄声,一匹马从南边飞驰而来。碧眼狐狸从城上往下就跳,她一直迎着马跑去,口中喊道:“徒弟,徒弟,快来帮我!” 刘泰保不由得惊讶说:“哎呀!这贼婆原来还有个徒弟!”蔡德纲说:“管他是谁,一齐捉来!”于是三个人又跑下了城坡,各持兵刃追了过去。

此时马已来到,藉着星月的微光,可以略略看出是一匹青马。马上的人也穿着青衣。蔡湘妹一镖打去,却被马上的人接住了,“嗖”地又打了回来,正从刘泰保的耳边飞过去,把刘泰保吓得“哎哟”了一声。马上的青衣人抽剑跳下,飞奔过来迎敌。蔡德纲说:“快给我流星锤!” 便与刘泰保换了兵器。刘泰保就挺枪上前,骂声:“小子你是什么人,快通名姓!”那青衣人却不还言。刘泰保拧枪就刺,青衣人以剑轻轻一拨,就听喀嚓一声,刘泰保手中的枪便被削成两截。这一惊真非同小可,刘泰保回身便跑,边跑边叫道:“哎呀!宝剑原来是被你盗去了?”

青衣人纵步向前去追,蔡湘妹拧枪向前,喀的一声,枪又两段。蔡湘妹赶紧一镖打去,却又被青衣人接住。宝剑在蔡湘妹的头上一晃,湘妹赶紧伏身,青衣人趁势一脚,就将湘妹踢到了一旁。蔡德纲舞动着流星锤奔了过来,那青衣人躲开了锤,将剑斜斫。蔡德纲赶紧闪身躲开,紧跑几步,四只钢镖一连串打来,又全都被青衣人以剑磕落在地。蔡德纲大惊,问了声:“你是谁?”一言未了,青衣人却将手中接到的一只镖打回。蔡德纲哎哟一声就仰卧在地。

此时刘泰保已跑到高处,把一些砖头土块向下乱打,但全都被青衣人避开。蔡湘妹由地上捡起断枪,又扑过来与青衣人拼命,青衣人只把宝剑向湘妹的头上一晃,一脚又将湘妹踹倒。那碧眼狐狸耿六娘在一旁喘过了气,抡着铁杖又跑了过来,说:“非得把他们全都打死才能除根!”却被青衣人拦住了。青衣人拉着她走开,并把她抱上马去,然后从容地收了宝剑,就挥鞭纵马向南飞驰而去。

刘泰保在后紧追,边追边喊:“小子,趁早将剑送回贝勒府!不然,一朵莲花早晚要你的命!”马上的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就一直向南驰去。刘泰保还想再追,但脚下已然没有了力气。他站住身,喘了喘气,只好又往回走,心中却挂念着:老蔡的伤大概受得不轻,不知湘妹可有什么闪失没有?

他一步一步走回到土城下,却听到一阵哀啼,是蔡湘妹在哭喊着:“爸爸呀!爸爸呀……”刘泰保大吃一惊,赶紧跑到近前,就见湘妹伏在她父亲的身上,放声号哭。刘泰保上前蹲下身,握住了蔡德纲的手,觉得已然冰凉,又按了按脉,脉已停了。刘泰保就忿忿地说:“这也很好!他玉正堂府里的人把外县来此办案的捕役杀死,这场官司咱们可是非打不可了!”

蔡湘妹止住了哭声,哽咽着说:“打什么官司?就是衙门来问贼人的真情,咱们也是不敢说呀!就是说出来,宛平县的知县也不敢据实禀报。贼人捉不着,玉正堂一生气,倒许办咱们一个诬赖的罪名!”

刘泰保咬着牙发了一会呆,便点头说:“你想得也很周到,不愧你是班头之女。现在你爸爸既已死了,你哭也是无用,以后咱们再设法替他报仇,缉凶捕盗就是了。你们现在带着公文没有?”

蔡湘妹说:“公文在我的身边带着了。”

刘泰保说:“好啦!那么咱们就赶快把你爸爸送到关厢,报官检验。到时你不要多说话,谁要向你问我是什么人,你就说我是你的舅舅。”蔡湘妹说:“舅舅不好,就说你是我们的朋友好了!”刘泰保点头说:“怎么说全行,你就把地上的破枪拾起来吧!那也算是个证据。” 蔡湘妹凄惨地答应了一声,便从地上摸着了两根断枪。

当下刘泰保就把蔡德纲的尸体背起来,他在前,湘妹在后,一同离了土城往南去走。刘泰保随走随说,劝解着湘妹,湘妹却一路上不住地啼哭。这时天­色­已然昏黑,郊外的风又吹得很猛很寒,四下全是黑茫茫的,连一盏灯光也看不见。及至来到德胜门关厢里,就听已经敲到二更,两旁的铺户多半已关上了门。来到一所官厅的前面,刘泰保把蔡德纲的尸体放在地上,他就走进去,喊着说:“老爷们,快来看看!现在出了人命案啦!”

官厅里只有一位值班的老爷,带着两个官人,一听说出了人命案,全都吓了一跳。刘泰保向那哭哭啼啼的蔡湘妹要过来会宁县的公文,就说:“死的是甘肃会宁县派到京城来捉拿大盗碧眼狐狸耿六娘的班头蔡德纲。这是他的女儿蔡湘妹,我是他的朋友一朵莲花刘泰保。我是在铁小贝勒府做教拳的师傅,前门外全兴镖店的大掌柜神枪杨健堂是我的表兄,东城铁掌德五爷那是我的好朋友。因为蔡班头知道大盗碧眼狐狸藏匿在某巨宅之内,到底是什么宅门,我可也弄不清楚。今天我和他恰巧在街头相遇,蔡班头知道碧眼狐狸出了德胜门,他就请我帮忙,于是带着他女儿,我们一共三人,出了城直追到土城,就追上了碧眼狐狸。我们刚要下手逮捕,不料那女贼竟敢拒抗官差。我们与她交手,堪堪就要把她拿住,不料就又来了一个骑着黑马的强盗。这人是碧眼狐狸的徒弟,因为天­色­黑了,他的模样儿我们可没看清,不过大概他年纪不大,也是在那间巨宅内匿藏着的贼人。他手使一口宝剑……老爷你可记住了!他那口宝剑正是前几天我们贝勒府中所失,提督玉正堂正在督人寻查的那口斩铜截铁的宝剑。所以把我们的刀枪全都削折啦!”说着,他就叫湘妹把手中的断枪扔在地上。

刘泰保接着又说:“我们手里没有家伙儿啦,只好用飞镖打他。不想那个人手中也有镖,他‘吧’的一镖,蔡班头就受伤倒地了。及至两贼骑马逃走之后,我们再看蔡班头,他就已然断了气,我们才把尸体背了来,请老爷们检验。至于那两个贼人,此时大概还未混进城去,请老爷们就快些搜索。还有,验毕之后,赶紧请老爷替我们禀报提督衙门,请玉大人替我们缉凶。那个贼人藏匿在贵人的宅门里,那宅门是哪家我虽说不清,可是一定在鼓楼附近。”

刘泰保的话如同连珠一般地说了出来,那位老爷听了,脸­色­都吓白了,因为这案情实在不小。随就命人打着灯笼出去看了看死尸,只见致命的伤是在前胸,血流得很多,那只镖还深深地Сhā在­肉­里。蔡湘妹又趴在她父亲的身上啼哭了一阵。此时又来了十几位巡街的官人,其中有的认识刘泰保,就说:“刘二爷,您怎么在这儿啦?”刘泰保又指手画脚地把案情说了半天。官人就请他跟蔡湘妹先找家店房歇息,等到明天天亮了,再验尸办案。

于是刘泰保就在官厅的对面找了一家店房,他与湘妹分屋住下。那蔡湘妹悲痛她父亲的惨死,直直哭泣了一夜。刘泰保一夜也未得安眠,因为事到现在,宝剑虽已有了下落,可是那两个贼人仍难捉获。碧眼狐狸既是凶悍异常,她那个徒弟尤为厉害,说不定趁夜就能来杀害自己和湘妹,因此刘泰保一夜提防着,直到天明,方才睡了一会儿。 ‘次日,这德胜门关厢就比往日更加热闹,有许多人赶来看验尸。刘泰保就代表蔡湘妹到宛平县和提督衙门去回话,这一天他是大出风头。各城的人都晓得了那卖艺的父女原是拿贼的捕头,贼人是藏在个什么府里,于是就有些人在私下乱猜,并有好事的人各处去找刘泰保,打算询问详情。刘泰保这一天真是忙极了,在衙门里回过话,又同着蔡湘妹领尸备棺,将蔡德纲暂厝在甘肃义地里。

晚间,刘泰保觉着湘妹独自在积水潭居住有些不妥,便送湘妹到前门外煤市街找了一所店房去住,他却住在全兴镖店里。一更之后,刘泰保就向杨健堂说:“天不早了!我有点儿心跳,蔡湘妹一个人住在那儿真有点儿不妥!”

杨健堂说:“你也是太爱过虑,那店房就在咱们斜对门。又是一座大店,还能有什么人到那儿去杀害她吗?”

刘泰保却摇了摇头,说:“那可说不定,越是大店房,人才越杂呢!总而言之,我想那碧眼狐狸跟她的徒弟,绝不肯善罢甘休,因为今天已然闹得满城风雨,她们在那大宅门里,必定心神不安。倘若一朝事情败露,她们便全是死罪。我想她们纵不能立时逃命,可也一定要设法把湘妹剪除,现在连我一朵莲花刘泰保都有­性­命之虞,你是我的表兄,你也得当心些!”

杨健堂说:“我倒不怕她什么碧眼狐狸,不过京城中竞有此等的大盗,真是可恨!我想明天去见德五,叫他去见铁贝勒、邱广超、玉正堂,由我们帮助官人,总要急速把犯人捉住才行!只是,你们说那两个贼人都藏在某大宅门里,你们这话可有什么根据?”

刘泰保便说:“根据全有。事情也是千真万确,可是此时我不敢说。因为听说这两个贼都是武当派,武艺与江南鹤、李慕白原是一家,说不定他们还彼此相识呢。”

杨健堂却说:“岂有此理!我知道江南鹤并无徒弟,李慕白也没有什么师兄弟,这一定是贼人拿江南鹤、李慕白二人的名气来吓人!”

刘泰保说:“真假不说,不过我昨天与她们一交手,就看出她们的武艺全是武当派。武当派的剑法我不怕,我顶怕的是……”说话时他用手向窗外一指,又说:“咱们此时在屋中说话,她们就许正在窗外窃听,假若我对你说出了她们的底细,立时就许一口剑飞进来要了我的小命!”

杨健堂面­色­立变,他从身后抄起了扎枪,站起身来,眼睛瞪着窗外,就像窗外真有什么人似的。他又忿忿地说:“泰保,你自管说,说出来那贼人藏匿的地点,明天我自然就有办法!”

刘泰保却笑着说:“大哥,你就别管闲事儿啦!你一个人开着两家镖店,是有身份的人,同不得我,我刘泰保却是光棍流氓,毫无顾虑。如今虽然死了蔡德纲,可是我已探出了宝剑的下落,现在无论是谁都已知宝剑不是被我所盗,虽然贼人没拿住,可是我成功了。我要跟贼人斗到底!非得五花大绑把两个贼人捆上交官,我姓刘的才算罢休!”说时,刘泰保傲气十足,又请杨健堂去放心休息。

等到三更,他就提了一口单刀出外巡查,此时夜静无人。各铺户和各客栈住的人全都熟睡了。刘泰保跳墙进了蔡湘妹住的那家店房。他站在湘妹的窗前,偷听了一会儿,就听湘妹在梦中仍有抽噎哭泣之声。刘泰保觉得很可怜,心里也有些难受,便蹿上房去,趴在房上保护下面房里的人。长夜沉沉,直到五更,天上的黑­色­渐渐淡了,刘泰保才跳出墙去。他偷偷回到全兴镖店里,略略睡了一会儿,天光就已大亮。

起床匆匆漱洗毕,他便到对门店房里去看湘妹。此时湘妹已然起床,双抓髻改了一条长辫,并且换上了白头绳。红衣服已然脱下,换了青布短袄青布裤,鞋上也钉了白布。脸上的脂粉也没搽,越显得黑,可越显得俏。一见刘泰保进屋来,她就惊慌慌地说:“你知道吗?昨天半夜里,这店房里进来了人!”

刘泰保笑着悄声说:“那是我。因为我不放心你,所以我保护了你一夜。”

湘妹却仍纳闷,说:“你在我枕旁留下那些银子,是什么意思呢?” 说时有点儿脸红。刘泰保惊讶得不禁失声,说:“什么?银子?”蔡湘妹就由她那木箱里拿出一封银子来,说:“这不是!昨天晚上我把屋门关得很严,可是早晨我睁眼一看,屋门叫人托开了,我的枕旁却发现了这一封银子!”

刘泰保惊讶得脸­色­发白,心说:这还了得!昨晚我在房上趴了半夜,两眼时时往下看着,居然还有人能从容进屋,是我的眼睛瞎了?还是屋里进了鬼呢?遂就勉强笑了笑,说:“吓了你一跳吧?是我跟你闹着玩呢!因为我的银子没有地方放,才送来叫你替我收着。可是,这儿住着还是不大妥,今天咱们还得搬家!”

蔡湘妹的脸上虽无胭脂,可是显出一些桃红­色­,她忸怩着,斜眼瞧着刘泰保,含情说道:“以后你别再弄这事儿,再想拿银子来买我。我可就要恼了!反正我的爹妈是全都死了,我无依无靠,你又对我这样帮忙,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我只好就跟着你吧!可是我爸爸才死,就是孝服成亲吧,也得过了这个月。这些银子先留在我这里,等到时候好请客人吃喜酒!”

刘泰保喜欢得笑了,连连点头,可是心里还不禁打冷战,暗想:那位半夜里来送银子的先生,绝不是为叫我们办喜事吧?多半这是碧眼狐狸的徒弟所为。他昨夜拦阻了他的师傅,不叫斩尽杀绝,可见他还有点儿慈心,一定镖杀蔡德纲也非他所愿。昨天见我们没揭穿他的底,他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所以才送银两来,可能是叫湘妹给她爸爸办丧事用!

刘泰保发了半天呆,只好将错就错,又劝慰了湘妹一会儿,便回到全兴镖店。见了杨健堂,也没提说昨晚有人到湘妹的枕旁去送银两之事,只说了湘妹要嫁他。杨健堂却说:“你跟人家的姑娘混得这么熟。只好娶人家了,我只盼你以后能务些正业。”刘泰保就说:“不久我必把两个贼人全都捉获,提督衙门至少也得派我个差使,叫我管辖几千名马步班头。”

镖店里的几名镖头,一听说刘泰保快要娶媳­妇­了,都说:“你得请我们喝酒!还得立时就带我们见见新嫂子去!”刘泰保说:“我还没娶过来呢!姑娘害羞,你们还是不要去见她才好,反正早晚准叫你们都见得着。现在我先请你们去喝酒去!”众人齐说:“好!好!现在咱们就走!”当下刘泰保就从柜上拿了几两银子,带着众人喝酒去了。这几个镖头是瞪眼薛八、歪头彭九、花牛儿李成、铁骆驼梁七、跛腿金刚高勇。这都是些久走江湖的镖头,常在街头生事的无赖汉。他们到大街上找了一家酒楼,大吃大喝了一顿,便由刘泰保付了钱,各自下楼分手。

那些人都带着些醉意,跑往花街柳巷胡闹去了。刘泰保却闷闷地在街上行走。心里想着今晚怎样应付贼人,怎样才能进玉宅破案,可是他越想越烦,简直没有一点儿办法。正在低头走着,忽听面前有人问道:“上哪里去?”这声音真跟霹雳一样,把刘泰保吓了一大跳。他赶紧抬头一看,只见此人年纪约四十上下,身高体大,面­色­紫黑,穿着大皮袄,上套皮马褂,头戴皮帽子,好像是个由口外来的喇嘛僧,刘泰保赶紧作揖。笑着说:“孙大哥,多日没见哪!”

这位大汉原是现在京城最有名的镖头,侠女俞秀莲的师兄,人称五爪鹰孙正礼,他跟刘泰保也很相熟,当下就问说:“刘泰保,我听说你前天做了一案?”刘泰保却笑着说:“大哥,你弄错了!我没做案,我是办了一案。可是到现在还没办出头绪来!”孙正礼气忿忿地说:“你快去探听,只要探听出那碧眼狐狸的下落,无论她是藏在谁的府里,你告诉我,我就去捉她。北京城有五爪鹰在此,不能容这等贼人横行!” 刘泰保笑着说:“这倒很对路,你老哥是只神鹰,专能捉拿妖狐!”孙正礼笑了,说:“真的!你快探去,到时我替你捉贼!”刘泰保便点头说:“好好!”

孙正礼又说:“我师妹快来了,你知道不?”

刘泰保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他很是喜欢,就问说:“真的吗? 俞秀莲小姐要来了吗?那么李慕白怎么样?也一块儿来吗?”

孙正礼说:“她跟他又不是一家子,怎会一同来?前几天有由巨鹿来的老乡,说我师妹已由江南回家,大概不久就要来京。咱们不等她来,就把狐狸捉住才好!”

刘泰保说:“那是自然!咱们这样的大汉子连个狐狸都捉不住,都要等着人家姑娘来才能下手,那咱们以后还怎能向人前称英雄?”孙正礼听了这话就很高兴,遂点点头说:“你快去探!探出消息来就找我,我有办法。”刘泰保连说:“好好!”当下二人分手,孙正礼便大踏步往南去了。刘泰保往北走了几步,就进了煤市街,他先到全兴镖店里借了两口钢刀,然后就急急忙忙地到客栈里去见蔡湘妹。

此时湘妹正在低头愁坐,脸上挂着泪痕,旁边桌上放着的菜饭她都没有动,刘泰保就说:“事到如今,你光伤会子心,又顶得了什么用? 咱们还得把饭吃得饱饱的,打起­精­神来报仇捉贼。刚才我在街上遇见了俞秀莲的师兄五爪鹰孙正礼,他说他师妹就要到北京来了,他并愿意帮助咱们探案。那家伙太怔,一时我还不敢领教,可是俞秀莲若来到。那可真是咱们的好帮手。三年以来,她在江南闯荡,听说武艺较前更高。她若来到,十个碧眼狐狸也不是对手。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咱们得设法把贼人稳住,千万别打草惊蛇,盼着咱们的帮手快些来到,那时再……”

蔡湘妹却皱了皱眉,说:“你净指着人家还行?”刘泰保说:“我也不是指着人家,自从前天土城交手,我才知道碧眼狐狸实在武艺高强,咱们三个人尚且不能把她捉住,如今只剩了两个人,又怎能成?再说她那个徒弟,我看武艺还在她以上。尤其是那口宝剑,无论你手中有什么样兵刃,碰上它就折,你纵有天大的本领,也是没办法。再说…… 你可别害怕!从昨天到现在,我时常见有形迹可疑的人在身后跟着我。” 蔡湘妹一听就吓得颜­色­变白。

刘泰保又说:“有咱在此,碧眼狐狸时刻不能安心,因为只有咱们知道她的底细,她哪能不设法剪除咱们呢?现在这里住着也不妥,咱们还得赶快迁往别处。这两天咱们先守,莫攻,俗语说‘未曾打仗先学守’,咱们且时时防备,别叫贼人要了咱们俩的命。等到三五天之后。那时贼人也懒怠了,同时也许衙门已经探出些线索,咱们的帮手也就来了,到那时咱们再下手,给她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叫那狐狸师徒全都不能逃脱!”

他说了这番话,蔡湘妹也只好依着他,当下二人就秘密地搬家。刘泰保扛着那只木箱和被褥,拿着蔡湘妹卖艺用的那只铜锣,湘妹拿着两口刀,他们就悄悄地搬到了东边上头条胡同的一家店房内。到了这店里,找了个房间,刘泰保一看,屋门倒很严紧,是二层门,外层是跟窗户一样的糊着纸的风门,里边却是二扉木板门,上下Сhā关也都完备。屋中有一把沉重的椅子和两条板凳,还有洗脸盆。待了会儿,店掌柜进来,就向刘泰保拱手问说:“这位爷是从哪儿来的?”刘泰保­操­着江南的口音,说:“吾从杭州府来。”

店掌柜出屋之后,刘泰保就悄声嘱咐湘妹说:“你可别开口!咱们在此隐藏数日,人不知鬼不觉,看她碧眼狐狸还有什么办法?”

湘妹见刘泰保这样鬼鬼祟祟,就非常不高兴,说:“怎么会把你吓成这样呀?自己先藏在屋里,还办什么案?你别管行不行?我爸爸死了,我自己会去捉贼!”

刘泰保说:“俗语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一个人去拿贼,不但贼拿不到,还得白送死。现在我不怕碧眼狐狸,却怕她那个徒弟,那个人的武艺咱们想也想不出,宝剑斩铜断铁还不算。他能够在咱们眼前走过去,咱们大睁两眼全看不见他!”

蔡湘妹气得把拳头向炕上一击,铛的一声正击在了铜锣上,她生气地说:“我看你是叫那贼人给吓胡涂啦!­干­脆,你别管啦!”刘泰保连连摆手,说:“你先听我几天话,这几天内晚上睡觉惊醒些,白天我出去替你探听,你先别出门。因为你一个女人家,又在街上卖过那些日子的艺,差不多的人全都认识你。”湘妹便皱着眉不再言语。

当日刘泰保连屋子也没出,到了晚间,湘妹就说:“你带我藏在这儿,难道你就不到府里教拳去了吗?”刘泰保笑着说:“府里的事不要紧,我教拳不过是个名目,是贝勒爷赏我一碗闲饭吃。其实我自从进府门,连一套拳也没教过,有时我一个人打拳,也没人理我。”

吃过晚饭,屋中点上了灯,刘泰保将两口钢刀预备在身旁,房门虚掩着,他就与湘妹对坐着,彼此谈说闲话。二人先谈些江湖杂事,后来渐渐谈到彼此的身世。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微,蔡湘妹有时擦擦眼角,露出很难过的样子,有时又微微地笑着。刘泰保是一边说着话。一边注意着门,并且只要院中有人喊着找房间,他就必要推开门出去。站在背灯之处看看进来的是什么人。蔡湘妹这时的神情也带出些凛惧。

二更之后,刘泰保就说:“我们得防备一下,你在屋里,我在屋外,看看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有,如若没事儿,就算贼人不注意咱们了。若是有事儿,明天咱们还得搬家。你困不困?”蔡湘妹摇头说:“我不困,­干­脆你在屋里我在屋外好了,我看我的夜行功夫比你还高明一点儿。”刘泰保想了想,就说:“好吧!可是你带着飞镖,到动手时要小心些!”蔡湘妹说:“你放心,我比你强!”

刘泰保笑了笑,又找出把小刀,把窗子启开,然后又关上。他便把屋门关上,Сhā上Сhā关,又顶上板凳和大椅子。蔡湘妹捶了他一下。悄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呀?门关得这么严,可把窗子又弄得活动了,难道贼人只由门走,不会钻窗子?”刘泰保摆了摆手,悄声说:“这种房子的窗子多半是不常开的,贼人来了一定先用刀启门。他启门时不能没有一点儿响声,那时我就推开窗子伸出手去给他一刀。”蔡湘妹却说:“不容你用刀去砍他,我早就用飞镖打他了。”

外面的风刮得很紧,远处的更锣已敲了三下,起先各房中还都有客人的说话声、唱戏声,现在全都宁静了。刘泰保回身吹灭了灯,两人每人手中握着一把刀,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待了半天,外面毫无动静,蔡湘妹就悄声说:“你是瞎疑心吧?不可能有贼人前来吧?”

刘泰保哑着声儿回答道:“贼要是不来,自然更好,可是万一要来了呢?”

正说着,忽听房上一阵瓦响,刘泰保赶紧止声,并推了湘妹一下。他手中的刀挨近窗子,身子蹲在炕上,蔡湘妹就蹲在他的身后,一手持刀,一手摸着镖。这时,房上咕碌碌的一阵乱响,湘妹就要推窗跳出屋去,刘泰保却一手把她拦住,扒在她的耳边悄声说:“别慌!这不定是怎么回事儿呢,不像贼,天下没有这么笨的贼!”接着就听“嗷嗷”一阵小孩子哭似的声音,仿佛是发自房上,原来是猫儿打架。湘妹就悄声骂道:“讨厌的猫!”

二人屏息了一会儿,房上的几只猫就跑到别处打架去了。风呼呼地吹着,吹得窗上的纸沙沙作响,湘妹就说:“我出去吧!”刚要启窗出屋,忽听隔壁的屋里有人大声嘶叫,声音极为可怖,刘泰保与湘妹全都大吃一惊。接着又听有人唤叫:“二哥!二哥!醒一醒!你是怎么啦?‘,嘶叫之声停止了,那个人由梦中醒来,跟他的伙伴说:”我梦见我掉在井里头了!“接着又是笑声和谈话声。湘妹又轻轻骂了声:”讨厌!’,因为隔壁屋中的客人醒了,谈上了话没完,所以湘妹也不能出屋查贼去了,她就靠墙一躺,打了个呵欠。刘泰保仍然在窗里持刀伺伏。

过了许多时,邻屋中又发出了沉重的鼾声,刘泰保就回手推了湘妹一下,说:“你可别睡!我出屋去瞧瞧。”于是他轻轻启窗钻了出去。抡刀飞身上房。一阵猛烈的北风几乎将他刮倒,他四下观看,只见黑沉沉的,星繁月暗,下面没有一盏灯光,各房上没有一点儿黑影,连更声此时也全听不见了。在房上站立了半天,他就渐渐地灰了心,暗想:是我太多疑了!今天我们把家搬得这么严密,哪能还被贼人知道呢?

正在想着,忽见有一条黑影蹿上房来,刘泰保赶紧退了一步,举起刀来。上房来的这人却发着细声说:“是我!”刘泰保说:“你在屋里。我在屋外,待会儿咱们俩再换班。”湘妹却说:“算了吧!别在这儿受穷风啦,半夜不睡觉,可瞎拿贼,哪儿来的贼?连个贼影贼屁也没有呀!”刘泰保摇头说:“你别管我,你先回屋里去,我在这儿再站一会儿!”湘妹却蓦然把他的身子向下一推,咕咚一声,刘泰保就摔了下去。湘妹随之一跃而下,笑着推开了窗子,二人就钻进屋去了。这时别的屋里就有客人使着声儿咳嗽。湘妹掩着嘴笑,刘泰保揉了揉胯骨,便故意惊诧地大声说:“有贼!”湘妹笑得都接不上气了。

刘泰保放下刀,随手点上灯,忽然他“哎呀”叫了一声,湘妹也吓了一跳,原来桌上放着一张字束。刘泰保双手发颤,将字柬拿起来看。蔡湘妹也颇认识几个字,她就趴在刘泰保的身后,发着怔,往字柬上去瞧,只见上面写着很整齐的隶字。是:昨送银若­干­,谅已收到,该银系赠二君之路费也。请二君即日离京,庶免杀身之祸!

刘泰保持着信束发呆,蔡湘妹却已提刀推窗出屋。刘泰保不放心湘妹,也赶紧提刀钻出窗去,上了房一看,湘妹已然没有了踪影。刘泰保就哑着嗓子向四下叫道:“湘妹!回来吧!回来吧!”也不见有人应声。他的心里很着急,又不放心屋里,便又跳下房去。他悄悄走到窗前,用刀将窗支开,看了看屋中无人,这才钻身进去,又在屋中各处寻找了一番,却再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物。

待了一会儿,窗子又一响,刘泰保急忙回身举刀,见进屋来的是湘妹,他就悄声问说:“你上哪儿去啦?”蔡湘妹气得脸红,说:“我追到大街上了!”刘泰保就问说:“你见了什么没有?”蔡湘妹说:“我就看见一家铺子门前蹲着两个小叫花子。”刘泰保吃了一惊。说:“你没上前问问吗?”蔡湘妹说:“我持刀向两个小乞丐逼问,小乞丐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刘泰保说:“好啦!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总算这个贼的本领高强就是了!”

湘妹又把那张字柬要过来看了看,就抬头看了刘泰保一眼,说:“昨天晚上我枕边的那些银子,也是这个人给送来的吧?”

刘泰保脸上不禁红了红,便点头说:“对了,我一听你说枕边发现了银子,我就知道是那人所为,可是我又不愿意叫你害怕,所以才说是跟你闹着玩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加紧防备,现在你明白了吧?我看这人的意思还不错,他还送咱们路费,劝咱们离开京城,以免给他泄露了事情,可是……”

蔡湘妹说:“无论如何也不能罢休,我非得给我爹娘报仇不可!” 刘泰保忙摆手说:“小声说话!”又扒在湘妹的耳边说:“你别着急! 明天我一定有办法。无论他们的行踪怎样诡秘,我……”说到这里。他又不再往下说了。随就灯也不熄,两人瞪着眼不睡觉,如此就挨到了次日天明。幸亏没有什么惊人的事情再度发生。

湘妹因为这两日忧伤过度。昨天又一夜未睡,所以天一亮,店房里的人都起来了,她却在炕上盖好了被,睡了。刘泰保挣扎着­精­神,洗了洗脸就出去了。一出门,就看见店门前蹲着个小乞丐,很长的头发,身上披着个麻布片,手里拿着个破瓦盆。刘泰保出了胡同往北走,那小乞丐也在后面跟着往北走,刘泰保心中就暗笑。直到前门,顺着城墙往西走了不远,回头一看,那,爪小乞丐仍然在自己身后三四十步之远的地方跟随着。刘泰保倒背着手儿,从从容容地转过身来,他仰面望着天边的朝阳,又往东走。那小乞丐就在城根向阳之处坐下了。刘泰保来到临近忽然变脸,过去就是一脚,将小乞丐踢得哎哟一声躺在了地下。他一脚踏着小乞丐的前胸,骂道:“小子!你敢给贼人当探子,跟随着你刘太爷?走!我把你送到衙门去,砍你的泥头!”

小乞丐叫着说:“老爷!我没跟着你。我是要在这个城根晒晒暖儿!”

刘泰保打了小乞丐两个嘴巴,骂道:“你快说实话,刘太爷还许能饶你的­性­命,不然你看!”他掀掀衣襟,露出了裤带上Сhā着的一把尖刀,瞪着眼说:“快些实招!刘太爷的眼里可揉不进沙子去,是什么贼人指使你的?给了你什么便宜?快些说!”

那小乞丐战战兢兢地说:“老爷!不是我要跟着你,是长虫小二他派我们跟着你。”

刘泰保说:“长虫小二是谁?”

小乞丐说:“是我们的头儿。他叫我们八个人跟着你,你住在哪儿,一天都­干­了什么事儿,晚上他来向我们问,一天给我们一个人二百钱。我们谁要是不听他的话,或是胡说,他就打死我们!‘’刘泰保晓得京城的乞丐都有头目,那头目的话,乞丐们不敢不听。这一定是那碧眼狐狸买通了乞丐头目,所以自己的一切行动全都瞒不了他们,他们探了出来就全去报告碧眼狐狸师徒。当下刘泰保忿忿地又逼问说:”那长虫小二现在在什么地方?你领我去找他!“

小乞丐说:“他在桂家祠堂住着,我可不敢带老爷去,我带了你去,他一定要我的命!”说着,这小乞丐不住哭泣,并且跪下叩头求饶。

弄得刘泰保倒有些不忍,他遂就问说:“桂家祠堂在什么地方?”

小乞丐说:“在后门里,那儿住着不少要饭的,可是长虫小二他不要饭。别人要来的饭他挑好的吃。他又有钱,各城的要饭的全都怕他,都不敢不听他的话,待会儿他就许到南城来。”

刘泰保又问说:“他长得是什么模样?”

小乞丐说:“他是小脑袋,细脖子,跟一条长虫似的。可是有力气,谁都打不过他。”

刘泰保气忿忿地说:“告诉他,小心一点儿刘太爷,早晚我要抓住他打个半死!还告诉你们那些同伴,谁要是敢再跟随着我,谁可就是不要命了!”说毕,他又踹了这小乞丐一脚,就转身走去。回到店房里,他就向湘妹说:“收拾东西,咱们还得搬家!”

蔡湘妹是才睡醒,正在对镜梳辫子,她忿忿地说:“我不搬!我是办案的人,我爸爸死了,会宁县的差事就算是叫我当了!人家做捕役的捉贼还捉不到,咱们反倒躲贼,这要是传了出去,多叫人笑话呀!你要是害怕你走吧,丢人丢你一朵莲花,丢不着我姓蔡的!”

刘泰保哼了一声,说:“你别以为我是真怕,我要怕,我不会离开北京走吗?不过,光棍不吃眼前亏,贼人的夜行功夫那么好,随时他都可以取咱们的首级。咱们要是那样死了,可有多么冤。现在我的办法就是一方面藏将起来,叫他们抓不着咱们,一方面去搜索贼人的证据,只要是叫咱们抓住一点儿证据,那我就挺身去见玉正堂,叫他清一清他们的宅子!”

湘妹冷笑着说:“证据哪能那么容易抓住?一辈子抓不着证据。一辈子也别拿贼了。我瞧要像你这样慢慢儿地办案,有一百个贼也早就跑了!”

刘泰保脸红着,一顿脚说:“别管怎样,三天之内我就要把贼捉住。捉不着贼,我这辈子也不见你!”

蔡湘妹手编着发辫,又瞪了刘泰保一眼,说:“你一朵莲花究竟有多么聪明?捉不着贼你走,你走怕什么,到别处你照样可以去吹牛,去混饭,也不过是我倒霉,把我抛下就完了!”

刘泰保笑了笑,又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今天我就可以下手。刚才我抓了一个叫花子,我已追问出他们是受他们的头儿指使。专门追随咱们,探出咱们的行踪,就去报告贼人。他们的头儿名叫长虫小二,我想多半那人就是碧眼狐狸的徒弟。”

蔡湘妹说:“她那徒弟是个骑着马的,又有许多银子,哪能是个乞丐头儿呀?”

刘泰保摇头说:“那可说不定!北京这地方是藏龙卧虎,许你蔡湘妹假装卖艺去探案,就许人家隐身乞丐去做贼。我今天就非把那长虫小二抓住不可,可是抓住了他,却抓不住碧眼狐狸,碧眼狐狸不但被惊跑了,她还得来要咱们的­性­命。咱们在这儿住着,她们已知道了。要想下手还不容易?”

湘妹怔了一怔,就问说:“那么,今天晚上咱们可上哪儿住去?你能想出个稳妥的地方吗?”

刘泰保说:“我想先带你回铁贝勒府,那府里的人多。这几天晚上又都有防备。咱们到那儿去住,贼人就是知道了,也未必敢去下手!” 蔡湘妹说:“人家府里能容许我住?”刘泰保说:“那有什么不能?咱们又不是去住正房,去住大厅,不过是在马圈的小屋子里借住一二天。案子一破了,咱们就去租房子。”

蔡湘妹说:“我算是你的什么人呀?你两三天没到府里去,忽然又带回一个女的,不叫别人说闲话吗?”

刘泰保笑着说:“说什么闲话,还不许我娶媳­妇­吗?”湘妹脸红着。又捶了刘泰保一下。刘泰保就说:“现在咱们既住在一块儿了。虽然尚未办喜事成亲,可是也得叫人看着像那么一回事儿。趁着你辫子还没梳好,赶紧改个头,衣服也得换上一件鲜艳的。咱们成亲全为的是合起伙来给你爸爸报仇,只要捉住了碧眼狐狸,给你爸爸报了仇,他老人家也就瞑目了,穿孝不穿孝那倒不要紧。”

蔡湘妹听了,脸上又现出一阵悲戚之­色­,随就改换了头样。刘泰保出去雇来了一辆骡车,回来见湘妹已把头改好,仍然是两个抓髻。湘妹又叫他暂时出屋去,待了一会儿才叫他进屋,刘泰保就见湘妹已换上了一件银灰­色­的小棉袄,缎子的,上面绣着花,脸上也涂了一些胭脂,相当的娇艳,有七八分像新娘了。湘妹低着眼皮儿坐在炕上,刘泰保却乐得闭不上嘴。他把两口刀、铜锣、软绳全都裹在包裹里捆好。就叫来店伙,算清了账,由店伙帮着,就把铺盖和木箱全都搬了出去。蔡湘妹轻移莲步,随着刘泰保出了店门。她先上了车,刘泰保就把棉车帘子放下,叫赶车的往北去赶,他在车后边跟随着。

走出胡同,就有两个小乞丐靠墙站着,一看见了刘泰保,他们就向东跑去。刘泰保押着车进了前门,又看见身后远远有个小乞丐,仿佛在暗中跟随着。刘泰保假作提鞋,顺手由地下捡起来一块碎瓦。他故意慢慢地走,等着那个小乞丐走得离着他不远了,他就蓦然回身,一瓦飞去,打得那小乞丐捧着头回身就跑。刘泰保骂了几声,依旧跟着车走。并且不停地左右张望,时时回头。直走到安定门大街,他就看见了两个街头上的闲汉,这两人见了刘泰保全都恭恭敬敬地点头弯腰,刘泰保就说:“老弟们快些找秃头鹰去!叫他到府里找我,我有点事儿要吩咐他给做!”那两个闲汉一齐答应着。刘泰保就叫骡车赶到了铁小贝勒府,在车门前停住了。

他开发了车钱,就一手提着铺盖卷,一手提着木箱,带着湘妹进了车门。到了马圈,有几个铁府的仆人看见刘泰保带着个媳­妇­回来了,都一齐笑着追过来看。刘泰保就满面喜­色­,带着湘妹进到屋里。李长寿正躺在炕上看着一本小书,嘴里还唱着,一见刘泰保带来了个标致的女子,便惊愕地直着眼爬下炕来,穿上了鞋。刘泰保请外面的人也进屋来,他给湘妹一一介绍,然后指着湘妹说:“这是你们的嫂子。”他又向李长寿笑着说:“没有别的话,今天你得让位,搬到别处去住。这里要作我们的新房。”李长寿说:“我搬到哪儿去呀?”旁边的人全都大笑。湘妹本来是芳颜通红,低着头不语,到这时她也不禁笑了。

旁边就有人向刘泰保说:“你硬把家眷搬到这儿住可不一定行。府里向来没有这个规矩,你得找得禄去商量商量。”

刘泰保说:“等一会儿我就去。这几天我真疲乏。匆忙着成了家,可又一时租不出房子来,我只好把她带到这里。得禄要是不许我们在这儿住,就叫他给我们找房子去。天气这么冷,眼看快到年底了。难道叫我们两人在露天过日子?”

又有人向他询问那土城捉贼、蔡捕头身死之事,原来大家都已知道刘泰保这两天是在替人打官司,并且猜出了他这媳­妇­就是那个捕头之女,踏软绳的姑娘。此时里面的得禄已经知道刘泰保回来了,就来到这屋里,说:“刘师傅!这两天你跑到哪儿去啦?爷叫你进去,有话要问你!”刘泰保赶紧找出了长袍子穿上,随得禄出屋,到里院去见铁小贝勒。刘泰保自去年来此教拳,铁小贝勒也没传唤过他一回,如今。他感到这真是特别的荣幸,于是打起了­精­神,蹑着脚步,随得禄进到第四重院落内的北屋。

此时铁小贝勒是才下朝,才更换了便衣,他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托着水烟袋,态度非常和蔼地向刘泰保询问道:“那个贼人藏在什么所在,你已探出来了吗?”刘泰保说:“我还没探出来!”铁小贝勒又说:“那么你们怎知道那贼人是藏在大府里呢?”刘泰保说:“因为蔡班头父女曾见那女贼坐在一辆大鞍车上,她像是个女仆,车里边还坐着官眷。他们要追车,却没有追着。”铁小贝勒又问:“是在哪里看见的车辆?” 刘泰保不假思索地说:“是在鼓楼。”铁小贝勒一怔,笑着说:“莫非贼人是藏在我这里?”

刘泰保连连摇头说:“本府用的人都是有来历的,贼人绝不能混在这里。现在我求爷说一句话,命我探访此案,因为那蔡捕役的闺女孤苦无依,她已然跟了我。我立志要捉获贼人,第一为爷追回宝剑。第二为我的岳父报仇。”

铁小贝勒笑了笑,就说:“好吧!我就派你去办吧!只要探出贼人的下落,不必用你下手缉捕,我自会通知提督玉大人。可是你千万要仔细些,若没得着真凭实据,可是不准胡说,不然你诬赖了名门大府。人家不依,要办你的罪,那时可连我也不能维护你!”

刘泰保连声答应,又趁势请求说:“那蔡姑娘跟了我,我们可没地方居住。我带了她来,打算就在马圈那两间房里暂住几天,求爷准许!”

铁小贝勒又笑了笑,并不还言,只问旁边的得禄说:“你家里有富余的房屋吗?”得禄回答说:“有几间,可是都太窄小。”铁小贝勒就向刘泰保说:“府中的规矩,是不准下边的人带家眷进屋住的,不能为你开了例。得禄的家中有房子,你今天就可以搬到他那里去住。”

刘泰保只好答应,便退了出来。回到马圈,一进屋,见屋中只是湘妹一人,刘泰保就扬眉吐气地说:“咱们有了后台老板啦。贝勒爷命咱们探案,只要探出贼人的窝处,获得准确的证据,贝勒爷就能够给咱们想办法。可是咱们不能在此居住,回头还得搬走,搬到得禄那里去。得禄是这府里的管家,他的宅门一定不小,贼人也未必敢去。”正在说着,得禄就进来了,刘泰保赶紧笑着说:“禄爷,以后咱们可就是街坊了,您多关照着!”

得禄说:“没法子,既然爷吩咐了嘛。可是刘师傅,你住在我那儿可要老实一点儿!”

刘泰保点头说:“一定老实。你看我这媳­妇­也是很老实的,到了你宅里,准保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得禄点头说:“好,好,我已派人回去收拾房子去了,待会儿那人回来,就可领你们夫­妇­去。”说着又把手中的两个元宝放在桌上,说:“这是贝勒爷给你们贺喜的,我的礼物等我回去再办。”刘泰保说:“那可真不敢当。我们两个还用进里院道谢去吗?”得禄摆手说:“不用了,我替你们谢了吧!我家里什么家俱都有,都借给你们,你们就不必另置了,只把铺盖带过去就行了!”刘泰保笑着说:“好啦!”又说:“我们的铺盖也很简单!”

他笑着,把得禄送出屋去,就见有个刷马的小厮点手叫他。刘泰保走近前,那小厮就说:“秃头鹰在外边等着你呢!”刘泰保赶紧出了车门,就见秃头鹰手里提着三个鸟笼子,站在府门西边的墙角,刘泰保赶紧走过去。秃头鹰就笑着说:“刘爷你大喜!”刘泰保说:“有什么可喜!这两天跟贼人斗,脑袋差点儿就斗掉了!”遂把这两天两夜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然后就说:“现在我托你给办一件事儿,就是无论如何,今天也得把那长虫小二抓来见我!”秃头鹰说:“抓长虫小二还不容易,抓来把他送到哪儿呢?”刘泰保说:“下午三点钟我一定到西大院,你就把他抓到那儿去等我开审好了。”秃头鹰答应了一声,就提着鸟笼走了。

刘泰保回到屋里,待了一会儿,得禄派往家里去的那个小厮就回来了,向刘泰保说:“刘师傅,房子都收拾好了,您这就搬了去吗?”刘泰保问说:“离这里远不远?”小厮说:“不远,就在北边,那地方名叫花园大院。”刘泰保说:“好,这就搬了去。”遂叫这小厮帮他搬铺盖,他自己拿着木箱,湘妹在后面跟着,就这样连车也没坐,由贝勒府搬到得禄的家中了。

得禄的家是新盖的小房,总共不过十几间,分内外两院。得禄的母亲、妻子和一个佣人是住在里院,外院两间南屋,两间北屋,全都借给了刘泰保。刘泰保一看房子很结实,人蹿了上去不至于蹬碎了瓦。房门和窗子也全很严密,贼人也不至于钻进来。他将铺盖、箱子全都拿进北屋内,就见屋内也有几件家俱,很够用,刘泰保就又打发那小厮出去打酒叫饭。小厮走后,他就向湘妹笑着说:“咱们在这儿过日子倒很好。案子慢慢办,别愁,今天把那长虫小二抓来,就可以得到点儿头绪。咱们在这儿住着,但愿贼人不知道,可是晚上也得提防着一点儿。”

湘妹见屋中很­干­净,她也很高兴,就铺炕、擦玻璃、拂桌子、生火,居然真做起了主­妇­。少时那小厮叫来了酒菜饭食,两人用毕,刘泰保就把那小厮打发走了。他同湘妹又谈了会闲话,就躺在炕上睡了个觉。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钟,刘泰保就披上了老羊皮袄,暗带短刀,出了门。四顾没看见什么小乞丐,也没什么可疑的人,他就扬眉吐气地走到了西大院茶馆。只见茶馆门首蹲着个乞丐,身穿破烂棉袄棉裤,长得是小脑袋细脖子,年纪约有十七八岁,满脸是污泥,并有不少眼泪和鲜血,可见是刚才挨了一顿打。旁边就有两个人,都是秃头鹰的手下,在那里看守着这个乞丐。一见刘泰保来到,这两个人就齐说:“刘爷!我们把长虫小二抓来啦!”

刘泰保低头一看,就问说:“原来你就是长虫小二呀?你给碧眼狐狸当探子,也应该阔啦,怎么还是穿得这么破烂呀?”

长虫小二跪下叩头说:“我真不知道那老婆子是贼,我住在祠堂的破墙里,天天讨饭,从来没偷过人家的东西。前几天那老婆子跟一个穿青衣裳的人来找我,给我钱,叫我给贝勒府送过一封信,也找过那卖艺的人两回。前天、昨天,他们又叫我们到处跟着刘二爷,把刘二爷住的地方天天告诉她。”

刘泰保脸­色­一变,赶紧问说:“那穿青衣的人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长得是什么模样?比如现在街上见了面,你能认出他来吗?”

长虫小二摇头说:“认不清!他们去到祠堂找我的时候,都是在半夜里,那穿青衣裳的人又站得很远,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他们的脸全用东西围着,我看不清。”

刘泰保又问:“办一回事儿,他们给你多少钱?”

长虫小二说:“一天给我二吊钱,我还得分给别人!”正说话时。那秃头鹰由茶馆里走出,见了刘泰保,他就说:“在这儿说话不便,有话他也必不肯实说。来!把他押出城去,先把他收拾一顿,然后再问他!”长虫小二赶紧又哭着叩头,说:“我说的全是实话呀!”

刘泰保向秃头鹰摆了摆手,他就和颜悦­色­地向长虫小二说:“别怕!别怕!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实话。你受那贼婆子的支使不过是为了钱,可是你却不知道刘二爷更有钱。”说着,他由身边摸出一块银子,塞在长虫小二的手里,又说:“先给你这块银子,你想法子认清那贼婆子和青衣人的面目,记住他们说话的声音。若再能探出他们的家,我赏银二两。若能弄个小剪子把他们的衣服偷偷剪下块儿来,或是偷来他们身边的什么东西交给我,我就赏银十两,并且以后还时时照应你。”

旁边秃头鹰也说:“刘二爷是贝勒府的老师,你巴结上他这么阔的人,你小子就不必要饭了!”长虫小二连声答应,并且跪在地上叩头道谢。刘泰保就说:“你走吧!办了事告诉秃大爷,我就知道了。”说毕,他就请秃头鹰和两个闲汉进去喝茶。

秃头鹰又悄声说:“刘爷,你刚才办的事不错,很漂亮,可是…… 为什么不晚上去到那地方趴着,到时候那两人一去,咱们就上手把他们扭住呢?”

刘泰保说:“你们能有多少人帮助我?”秃头鹰说:“要十个就来十个,要二十就来二十。”刘泰保说:“顶好能有一百人。”秃头鹰说:“一百人我也找得来。可是那太多了,趴在地上都是一片黑,贼人看见了还能敢往近走?”

刘泰保笑着说:“不是说笑话,二百、三百人也是梁山泊的军师——无用。那俩贼武艺太高,夜行的功夫太好,我领教过他两三次,所以我真不敢跟他们碰头了。现在我只是想弄着点儿证据,再不然我就等过几天,我有个朋友来到北京,叫她帮帮我。”

秃头鹰问说:“你这朋友是怎样的一个人物?武艺高吗?”

刘泰保微笑说:“是个女的。”秃头鹰很诧异。说:“哪儿来的那么些个女的,都叫你认识了?”刘泰保微笑着站起身来,会过茶钱,说:“这位女的,非同小可!我也没见过,可是久闻其名,武艺虽不见得比我高,可是也足以做我的帮手。有她帮助我,再有我的媳­妇­跟着出点儿力气,我们一男二女,准叫贼人不能逃脱。现在先叫你们三位闷一会儿吧!”说毕拱手走去。

他买了点儿米面,叫了点儿柴炭,便回到家里,把刚才的事向湘妹谈说了一番,随着两人就做晚饭。吃完了饭,天­色­还早,又有府里的李长寿等人送来了礼,给他们贺喜,刘泰保、蔡湘妹就又陪着这些人喝了半天酒,应酬了一阵。打过了二更,这些人才走去,刘泰保与蔡湘妹又把钢刀放在身畔,警备了半天,可是直到三更,并无事情发生。这两三日来他们全都没睡好觉,到此时­精­神真挣扎不住了,两人对着面不住地打哈欠。刘泰保不禁笑了,就说:“今天把贼人的探子已全制服了,咱们搬到这儿来,贼人也一定不知道,别瞎提心啦!关上门睡吧!”

这时湘妹已然懒洋洋地躺在了炕上,于是刘泰保就去关门。他关上了门,又搬了一把椅子顶上,却听沙沙地一阵响,由门缝外送进来一张纸帖。刘泰保吓得赶紧伏身,爬到炕边,揪了湘妹的腿一下。湘妹吓了一跳,赶紧坐起,刘泰保指了指门,只见那张纸片才由门缝进来,飘到门里。

蔡湘妹抄起刀来就怒声骂道:“什么东西!”刘泰保赶紧拦她。湘妹却忿忿地下地要去开门。这时就听嗤的一声,一种暗器穿透了纸窗飞进屋来。蔡湘妹赶紧伏身,可是不斜不偏地,就在她右边的抓髻上正正Сhā了一支弩箭。这箭只有三寸长,很细,就仿佛是个簪子似地Сhā在了湘妹的发上,吓得湘妹也不敢骂了。两人在地下蹲着,足足有一个多钟头,方才站起身来,两人的脚都蹲麻了。蔡湘妹便由发上拔出来那支小弩箭,见箭头非常锐利。刘泰保拾起那张纸片一看,又是整整齐齐的隶字,一共只有十五个字,是:三天之内,汝二人如不离京。必有大难!

刘泰保此时反倒不害怕了,只气得他面­色­煞白,瞪着三角眼。连连点头说:“好,好!这样逼咱们,咱们可就跟她们拼出去了!”于是他又把门顶上了一张桌子,噗的一声吹灭了灯,就与湘妹去睡了。后半夜只有窗纸被风吹得刷刷地响,倒是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次日清晨,刘泰保到贝勒府借了一匹快马,骑着马出了南城。他先到全兴镖店见了杨健堂,说明自己现已搬了家,并说那家也十分不平安,头一天夜里就闹贼,请他今晚派人去帮助防夜,临走时又借走了两杆扎枪。接着他又到泰兴镖店去找孙正礼。孙正礼没在,说是出去到城根练拳去了。刘泰保也留下了话,说自己现已住在安定门内花园大院,今晚请孙镖头前去,有要事商量,并且叫他别忘了带家伙。然后刘泰保就骑马拿着两杆扎枪进了城。

回到家中,他把枪交给湘妹,又说了自己今天的主张。湘妹听了也很高兴,说:“你快把马送回府去,咱们这就走。”刘泰保说:“别忙,你先做饭,菜得多预备几样,今晚还有不少朋友要来呢!”蔡湘妹就高高兴兴地说:“你可快去快回来!”刘泰保笑着答应,便出门上马走了。

刘泰保今天特别兴奋,他将马匹送回铁府,就又去了西大院。见了秃头鹰,他就高声谈论捉贼之事,气忿忿地拍桌子摔板凳,再也不像前两日那样低声谈话、惟恐人知的样子。

少时出了西大院,又回到家里。蔡湘妹已然做好了饭。两人吃了。刘泰保就擦擦嘴说:“咱们走吧!”于是湘妹拿起了软绳和铜锣,刘泰保拿着两杆扎枪一把刀,两人都穿着短衣出了屋。才一出大门。迎面正遇见得禄,得禄惊讶着问说:“你们两口子要上哪儿去呀?”刘泰保笑着说:“卖艺去,挣几个零钱儿花。”得禄说:“你们可别去胡闹!”刘泰保说:“胡闹?贝勒爷的命令叫我们去探案!”得禄说:“贝勒爷昨天不过是一时高兴,随口说说。”

刘泰保说:“贝勒爷是金口玉言,随便说的话,也跟旨意差不多! 禄爷,我们今天去了,也许就探出案来,可也许就惹下大祸。你可挂念着我们一点儿,只要我们一天不回来,你就派人去打听我们!”说着笑着,便带着湘妹走去。

两人随行随谈笑,很快便来到了鼓楼西大街玉宅的门前。他们的身后早已跟上了许多人,都说:“这可怪了!这姑娘不是那个捕头的女儿吗?捕头被贼杀死了,她怎么又跟着这个男子出来卖艺呢?”又有人说:“你们不认识?这男子就是一朵莲花刘泰保,他跟那女的大概是相上了。如今出来装模作样地来卖艺,不定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此时日已傍午,刘泰保便在玉宅门前的高坡下招了一大圈子人。他先把两杆扎枪系好了绳子,Сhā在地下,安上了软绳的架子,蔡湘妹低身将红缎弓鞋的鞋带系紧,刘泰保就拿起锣来,铛铛敲了几下,昂首向众人说道:“玩艺儿搁了两天,如同搁了两年。前天夜里土城闹的那件事想诸位都已知道了,这几天我葬丈人、娶媳­妇­,弄得没有一点儿工夫,今天才带着老婆出来,练几手玩艺儿给诸位解闷。好!闲话少说,咱们就敲起锣来!”

随着铛铛的锣声,蔡湘妹一跃上绳,两手摇摆,如同燕子飞翔。刘泰保就敲锣高声唱道:“行行走走到京城,捉拿碧眼狐狸­精­!碧眼妖狐有几个?”他仰面看着绳上的湘妹,湘妹一边跳跃,一边伸着两个手指,说:“有两个!”刘泰保点点头,又敲锣唱道:“是大狐­精­与小狐­精­。”

他来回走着,接着恨恨地说:“捉住大狐犹可恕,捉住小狐我不容情,剥它的皮来吃它的­肉­,把它的骨头我用火烘。它的­肉­我做麻辣酱,它的皮我做一条领子挡挡寒风。诸君若问我名和姓,”他一拍胸脯,说:“我是一朵莲花刘英雄!”又指指绳上的湘妹,说:“这是我的媳­妇­蔡家女花容。铛铛铛,锣声响,小狐大狐快出洞,出来晚了我要……”

刘泰保不是在敲锣卖艺,简直是指着坡上的玉公馆破口大骂了,旁边围观的人一看要出事,有许多就赶紧避开了。此时有提督衙门的两个官人手摇皮鞭走下了高坡,将众人驱散。蔡湘妹就跳下绳来,由地下抄起了钢刀,刘泰保从容摆手说:“别莽撞!看我对付他们!”

此时两个官人带着五六个玉宅的仆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其中一个人就举着皮鞭向刘泰保发横地问道:“谁叫你跑到这儿来卖艺?”

刘泰保昂然说:“当朝一品铁贝勒铁二爷,叫我来此卖艺!”

两个官人和玉宅的仆人全都吓了一跳,那个官人又绷着脸问说:“你有什么凭据?”刘泰保说:“我是铁府教拳的师傅,那就是凭据!” 官人又问:“你既是教拳师傅,可为什么又来此卖艺?”刘泰保笑了笑,说:“卖艺不过是为隐身,说实话,兄弟是为来探案,因为敝府中丢失了一口宝剑,贝勒爷命我来访。我查来访去,知道那贼人是隐藏在一个大宅门里,所以无论哪个宅门,我都要走走访访!”

几个仆人一齐瞪眼说:“你为什么单单到我们这儿来呢?”刘泰保笑着说:“别处我还没得工夫去,因为你们这儿离着我的家门近,所以我才先来给你们诸位耍玩艺儿!”两个官人和众仆人全都气得脸­色­煞白。有的就说:“这小子是成心来捣乱,有意损伤大人的面子,把他抓走就是了。”可是又不敢上手。

这时有个官人往东去了,留下的一个官人就向刘泰保说:“你别走了,我们请示大人去了!”刘泰保故意问道:“大人是谁?”仆人们答道:“大人就是提督玉正堂,你小子留神脑袋就是啦!”

刘泰保冷笑道:“原来是他呀?他来了我们正好耍一趟玩艺儿。跟他讨些赏钱!”于是回首向湘妹说:“伙计别闲着,再练几手玩艺儿。给这几位解解闷儿,他们给咱们请财神爷去了!”湘妹听了他这话,就噗哧一笑,又飞身上绳,翻转跳跃。

刘泰保又使力敲锣唱道:“有缘来见玉正堂,正堂跟咱是老乡!” 一个玉宅的仆人过来拦他,被刘泰保一脚踢翻。蔡湘妹一边跳着。一边咯咯地笑,并说:“你是正堂的把兄弟。”刘泰保敲锣说:“他家的小姐是你的­干­娘!”

玉宅仆人个个擦拳摩掌,指着刘泰保说:“这小子嘴里胡说八道!”

刘泰保打了个飞脚,说:“诸位别上前来,碰着了可是自讨苦吃!” 又敲锣高声唱说:“玉宅门里养着几条犬,”湘妹站在绳上。手指大门说:“还有两个狐狸会上墙!”刘泰保笑了笑,一边敲锣一边正想词儿,这时由东边就来了十几个雄赳赳的官人,个个拿着单刀铁尺、绳子锁链,刘泰保就向湘妹说:“伙计下来吧!收拾起来家伙,玉大人要请咱们走堂会!”湘妹就跳下绳来。

那十几名官人已然赶到,不容分说,就抖锁链把刘泰保锁上。刘泰保把锣交给官人,说:“这倒不差,你们把我锁起来­干­什么?是要拿我去当猴儿耍吗?”有个官人就抖手打了他一个嘴巴。刘泰保却微微笑着,说:“打的声儿真脆!可是你们哥儿几个睁睁眼睛,看看刘泰保是谁? 不是吹!今天到衙门,玉老头儿放我便罢,若不放我,咱们就翻起大案来。我的脑袋不要紧,他的顶儿翎子可也保不住。”又回首向湘妹说:“伙计别害怕!壮起点胆儿来,这场官司一定是咱们赢!”

湘妹也被官人锁上了,她只是说:“哟!你们别揪我呀,再敢动手一我可就要骂你们啦!别推我,我自己会走!兔崽子!”刘泰保就在前面洋洋得意地走,蔡湘妹跟在后面。她略略低着头,十几名官人押解着他们。街上的人都躲得远远的,连看也不敢看,两人就被押到了提督衙门。

此时玉大人正在坐堂,一听说把扰乱家宅的犯人捉到,立刻提上。刘泰保见了玉大人先请了个安,笑着说:“玉大人您一向好呀?”玉大人把惊堂木一拍,喝道:“混账!你敢上堂来无理!”两旁官人齐都喊喝恫吓,把刘泰保和蔡湘妹按得跪倒。

玉大人气得花白的胡子乱动,先向刘泰保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刘泰保说:“姓刘名泰保,外号一朵莲花,在铁贝勒府当教拳师傅,颇蒙优待。如今是因为府中丢失了一口斩铜断铁的宝剑,贝勒爷命我探查,我怕露出形迹,这才带着女人出来卖艺访拿贼人。我这女人是会宁县蔡班头之女,于月前随父来京探案,在宛平县顺天府投有公文可证,她的父亲是前天在德胜门土城被贼杀死了,这也经官验过尸。贼人碧眼狐狸耿六娘,现在藏匿在一家大宅门内做佣仆,她还有个徒弟帮助她,盗去了宝剑,杀死了官捕,并买通了乞丐长虫小二探听我们的行踪,连日连夜到我们夫­妇­的寓所去投信恐吓……”说着,他由衣袋里掏出昨晚由门缝里送来的那张纸片,说:“这是贼人的笔迹,请大人过目。”

这张纸片由旁边站的官人接过来,呈到当中坐着的大人手中。玉大人接过来一看,那威严的脸上便显出些诧异,他又向蔡湘妹审问了几句。便命衙役将刘泰保、蔡湘妹带下去押起。玉大人随又派了十几名官人到自己的宅门,把大门监守住,无论宅中什么人,也不许擅自出入,然后便命人备马,自己就带着四名官人往贝勒府谒见铁小贝勒去了。

当日,九城的人都已传遍,都说一朵莲花刘泰保携带着那踏软绳的女子,搅闹玉大人的宅门,已被提督衙门捉拿去了。可是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刘泰保和蔡湘妹又被释放出来了,卖艺的那些家伙也全都没被扣。刘泰保依然扬眉吐气,蔡湘妹还是跟他说说笑笑地,夫妻俩就走回了花园大院。

一走到他家门前,就见站着个大汉子,这人身穿短衣裤,手提着明晃晃的钢刀,见了刘泰保就说:“小子你怎么才回来啊?我等得都心急了!”刘泰保笑着说:“我的孙大哥!您真是急­性­子,我是请您晚上来帮我防贼,您怎么这么早就来啦?”孙正礼说:“我等不得!我早就吃完晚饭了。”刘泰保说:“好!托您办点什么事儿,可倒真耽误不了。” 遂拉着湘妹向他引见,便请孙正礼进到自己家里。

刘泰保不敢把刚才的事情说出来,因为知道孙正礼的­性­情,听说他早先同着俞秀莲到过河南,沿路上不晓得给俞秀莲惹了多少事。如今。倘若把玉宅门前骂贼的事情说出来,这个愣家伙就真许提刀硬闯进玉宅去捉贼。所以进到屋里,刘泰保只叫湘妹生火炉、烧水、倒茶,他想法跟孙正礼说闲话。孙正礼却不耐烦听,只说:“你这小子不会办事!那天在土城你要是先请上我,我早就把贼人捉住了,你的丈人也不至于死!”刘泰保只好点头说:“是!所以我很后悔嘛!那时我也忘了请孙大哥了。”

正在说着话,忽听得街门响。孙正礼立时抄刀出屋,刘泰保赶紧追出屋去,外面原来是得禄回来了。得禄看见孙正礼手中的大刀,吓得他脸儿都白了。幸亏孙正礼认识他,刀没有抡起。刘泰保赶紧把孙正礼推回屋去,说:“大哥!您先别急!贼人也不能立刻就来,这是我们的房东。”得禄在外边叫着说:“贝勒爷叫你当时就去!”刘泰保答应了一声,又向孙正礼说:“孙大哥您先坐!贝勒爷现在叫我,我去一会儿就回来,回头还有我表兄杨健堂来到。今晚贼人多半准来,到时候全要仗大哥动手,现在先请你养养神!”孙正礼点点头,放下刀说:“快去快回来!”

刘泰保答应了一声,便出屋同着得禄走出街门。得禄愁眉不展地说:“您今天闹的这是什么事?若不是有贝勒爷替你说话,玉大人一定要重办你!”刘泰保笑着说:“没有贝勒爷当后台,我也不敢这么办。” 得禄说:“玉大人现在还在府中,他气极了,要叫你指出那贼人是他们家里的什么人?”

刘泰保笑着说:“我也没说贼人是窝藏在他家呀?今天我原是想着,凡是大宅门我就要访一访,不想头一下就碰到玉老爷的家门。”得禄说:“你这是强辩,谁也不能相信你今天­干­的事是毫无用意。本来这几天你们就在外胡说什么贼人藏在大宅子里,今天你又去玉宅的门前大骂,这不是你已说明白了吗?贼人就是藏在他的宅子里。”刘泰保矢口否认说:“我没骂,我也没说。”

二人来到贝勒府内,得禄先进里面回禀,待了一会儿,就把刘泰保传进里院。铁小贝勒今天的神­色­也不大和气,就问说:“你今天为什么敢到玉大人的宅前搅闹?”

刘泰保恭谨地回答说:“我没敢去搅闹,我是因为昨天听了爷的吩咐,今天就设法去寻贼,为的是替爷追回来那口宝剑!”

旁边坐的玉大人气得不住地喘息,说:“刘泰保,你的意思一定以为那女贼碧眼狐狸是藏匿在我家了?”

刘泰保说:“小人不敢说。不过蔡德纲临死以前,曾告诉过他的女儿。说那女贼是藏在鼓楼附近的大宅门内。”

玉大人站起身来,说:“我带着你去到我家里,上上下下由你认,只要你认出了贼人,我必将贼人交官正法,然后我甘受朝廷的处分!” 刘泰保说:“我不敢去认!因为那天德胜门土城交手时,天­色­已然黑了。我没看清楚贼人的面貌。我只知道贼人是个老婆子,猫着腰,手拄着拐杖,拐杖是铁打的,那就是她的兵器,她猫着腰也是假装老态,她若是直起腰来,比我的身材还高。”玉大人仿佛吃了一惊。

刘泰保又说:“她还有一个徒弟,大约年有二十来岁,身材很细,穿着青衣裳。那个人才真正是盗剑的主犯,杀人的正凶。最近他天天夜里去找我们搅闹,在我媳­妇­的枕畔放银两,又留下字柬,逼着叫我们离开北京。因为有我们夫­妇­在此,知晓他的底细,他们早晚一定要犯案。” 说着,他又取出来前夜在店房中得到的那张字柬,交给铁贝勒。

铁小贝勒看着,就笑了笑,说:“这个贼倒真写得一手好汉碑!”

玉大人此时神情十分不安,就说:“我的家中上下也有百余人,也许会有什么歹人潜伏其中。现在我已派人看守起来了,无论何人,不许私自出入。现在我就要回家去亲自搜查,倘若搜出了可疑之人,我就自请处分。”说毕,便向铁小贝勒告辞,径自走了。

这里铁小贝勒又嘱咐刘泰保说:“以后不可这样冒昧行事。倘若再到谁家的宅门前去吵闹,出了事儿,我可无法再护你!”刘泰保连声答应。退了出来,喜不自胜。

刘泰保一看天­色­已然不早了,他就赶紧回家。此时他的家中已来了五位朋友,除了孙正礼之外,又来了瞪眼薛八、歪头彭九、花牛儿李成、铁骆驼梁七,这四位都是杨健堂派来的,各个带来兵刃,预备到夜间替刘泰保夫­妇­捉贼。秃头鹰也来报信,说是长虫小二已被提督衙门捉去了。刘泰保就笑着说:“好了!咱们的手法今天使得已然差不多了,现在就看那两个贼人的手段如何了,看她们能否逃得罗网!”

第三回 银镫销夜小姐恨鸾音 宝刀生光女侠歼狐首

少时天­色­已黑,鼓楼西坡上的玉正堂公馆,戒备得十分严密。玉大人本来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曾做过很多显赫的官职,建立过许多功勋,两位公子又都在外省做知府,他是世代的簪缨,当时的显贵。今天竞为一个市井无赖刘泰保所辱,他的心中实在不大痛快。他带着仆从回到宅门前,就见宅前的高坡上有五六名官人,大门前也站着两个,全都亮出来腰刀,在手中捧着。一见大人回来了,这些人都一齐肃立,玉大人便下了马,走进了门,跟班的两个仆人贵来和禄来,都在身后紧随。

向来玉大人下了衙门便先到内宅去更衣,今天可不然了,他顺着穿廊就先到了客厅之内。客厅内此时是空寂无人,厅中陈设的又都是些花梨紫檀的器具和古瓶铜鼎等等,所以十分黑暗,什么东西也看不清。贵来赶紧点上两支蜡烛,烛台也是古铜的,烛光摇摇燃起,这大厅内的一个角落就有了光明。玉大人走到东壁,吩咐:“拿灯来!”贵来、禄来二人就每人捧着一只烛台,赶紧走到东壁,分别站在大人的左右。玉大人仰面向壁间去看。这壁间悬挂着一幅对联,写的是:“朗月麟门德慈永庇,春风虎帐功业长垂”,上款是“麟轩姻伯大人钧赏”,下款是“姻愚侄鲁君佩谨书”。下面盖着两颗朱红的方形图章,阳文的是名戳,­阴­文的却是某科的“探花”。这对联的笔法写得极为浑厚,字体是“八分” 的隶书。

玉大人又从身边取出来一张纸片来,这纸片就是今天在大堂上,那个市井无赖刘泰保交出来的那张字柬。玉大人看看字柬,又看看对联,简直觉着字体毫无两样,分明为一人所书。玉大人脸上立时现出惊讶的神­色­,他捻着花白的胡子旺了半天,心说:真是怪事儿!鲁君佩是我最喜爱的人,常到我宅中来,我也早就有意将女儿娇龙许配于他。他是新中的进士第三名,翰林院的编修,是位少年才子,他父亲也做过工部侍郎,难道他还会做飞贼吗?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玉大人把纸片收起来,微皱着眉出了客厅,便顺着廊子慢慢地直往内宅走。早有仆人站在屏门向内传达了,说:“大人回来啦!”此时内宅里各屋中都已点上了灯,那北屋玉太太的屋中便有人推开了门,挑起了软帘,两个仆­妇­迎出来,都说:“大人回来了!”平日玉大人从未正眼看过仆­妇­,所以他宅里的十几个仆­妇­的面貌他全都认不清,今天他却与往日不同,见了这两个仆­妇­,他就用眼去盯。

走进屋里,太太由里问迎出来,也问说:“大人回来了?”玉大人点了点头,便到里间的木床上坐下。一个仆­妇­献上茶来,另一个仆­妇­送来水烟袋,玉太太就问:“大叭用过饭了吗?”玉大人点点头,说:“我在铁府用过了。”玉太太已看出大人脸上的忧烦之­色­,但也不敢多问。

玉大人抽了两口水烟,便微微一使眼­色­,旁边的仆­妇­赶紧退出。这屋中的灯光照着老夫­妇­的影子,玉大人就向他的夫人低声说了今天那件怪案。并取出那张纸片给夫人看。玉太太也很为惊讶,说:“鲁君佩决不可能与此案有关吧?”

玉大人说:“当然不可能有关,他是一位翰林,身体又那么胖,怎能做飞贼?”喝了一口茶,他又悄声说:“只是那刘泰保说,他已探出,贼人碧眼狐狸耿六娘是藏在我家做仆­妇­,年纪有五十多岁,猫着腰。她还有个徒弟,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厮,身材很细,大概也是咱们家里用的人。你想,咱们家里用的人太多,万一真有什么人潜伏其中,那岂不可怕?所以今天我就派人看守了宅门,不许人擅自出入。我想即时就把内外宅所有的男女仆人叫齐,只要稍有可疑,便给他们两个月的工钱,叫他们立时走开!”

玉太太赶紧摆手说:“那使不得!刘泰保既是个市井无赖,就许是他倚仗铁贝勒的势力,有意向我们家里讹诈?”

玉大人摇头说:“不是讹诈!前夜德胜门外土城确实死了一个外县的捕役。那捕役带着女儿以卖艺为名,暗中访贼,听说他们常在咱们的门前卖艺,龙儿也常出去看。”

玉太太沉思了一会儿,就说:“咱们家里用的人虽多,可也是数得出来的。女仆中四个丫鬟都还很小。老妈子,我这屋中用的钱妈、史妈、薛妈,都已跟随我多年,在新疆时她们就是伺候我,还有庆妈、张妈,虽是新雇来的,可都是有来历,而且她们也都不老。伺候龙儿的胡妈、高师娘,你又都知道,跟咱们也都有五六年了,都是一点儿过错也没有。若说到猫着腰的老仆­妇­,只有冯妈,她的头发都白了,还有痰喘的毛病,她又是咱们大少爷的­奶­妈,自我嫁过来,一年后,就雇了她来,她还能有什么靠不住的吗?”

玉大人默默不语,忽然想起了那个高师娘,五年前的事情就在他脑中翻起。

玉大人在新疆时,任过十多年赫赫的武职,那时只有女儿娇龙随侍。娇龙在六岁时便能读书写字,那时请了一位教书的老师,是云南的一个不第才子,名叫高云雁。这个人真是奇才,不但经史皆通,而且能书善画,对于兵书战术,尤为娴熟。玉大人曾经过几次大战,全是因向那高云雁讨教,才得了大胜,建了奇功。所以高云雁不但是他家的教书先生,而且是营中的一位师爷。

那高云雁孤身一人,从不向人讲述他的家世,平生专好游览山水,每三年必要出游一次,每次须半年始归。在五年之前。忽然高云雁领回来一个­妇­人,说是他的妻子,夫妻就同住在衙门内。两年之后,忽然高云雁得病死了,遗下妻室,无家可归,便也在内宅帮助做些针线活,一半是佣仆,一半是客,无论上下都呼她为“高师娘”。

当下玉大人想着,只有这个高师娘有些可疑,但是可疑的应是她的丈夫。她本人虽是已有五十岁上下,但不猫腰,而且为人沉默寡言,规矩谨慎,四五年来终日在屋中剪裁缝纫,从未做过一件错事。

玉大人捻着胡子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宅中实在是没有什么碧眼狐狸,而且外院的年轻仆人也全是些老仆人的子弟,没有外人,真叫他茫然无从去寻找线索。此时玉太太又在旁边进言说:“我劝大人对此事也不必动声­色­,门前宅内虽应当防范,可是也不应露出形迹来。一来免得使贼人心虚,逼出来什么歹心;二来,倘若咱们家中本来没有什么歹人,自己先弄得风声鹤唳,叫外边的人知道了,必定要耻笑!”

玉大人点了点头,觉得太太说的话很对,他抽了两口水烟,便说:“明天先把君佩叫来,拿这张字帖给他看看。”玉太太笑着说:“依我看,何必叫他知道了此事又生气?古今天下还有过翰林做贼的吗?”玉大人说:“他的字虽写得好,可又不是什么有名的书家,他的笔迹落在外面的又不多,怎会这贼人把他的字摹仿得是一般不二?”玉太太也有些惊疑,但又见大人是太兴奋了,遂笑着说:“我们幸亏没把龙儿许配。给他!”

玉太太一提到女儿的婚事。玉大人就又赞叹说:“要说起来,鲁君佩真是一位少年才子!二十四岁就中探花,人翰林院,还真是少有。自从他家老太太拒了陈中堂的小姐,就属意在龙儿的身上。我想只要他们再来提说,咱们就答应了他,本来两家就是老亲,以后做了新亲,就来往得更近了。龙儿今年也十八岁了,难道还耽误着她吗?”

玉太太微微皱眉说:“龙儿她仿佛已知道了,可是我看她像是不大乐意似的,本来,鲁君佩虽是个少年才子,可是长得相貌也太蠢!”

玉大人脸上现出怒­色­来,说:“女儿的婚事岂能由她自己做主?我想把她的婚姻订了,以后就不能叫她常出门,站在门前看踏软绳的,那成什么体统?”玉太太听了也不敢多言。玉大人又抽了一袋水烟,便走往自己的卧室更衣休息去了。

少时天将二鼓,玉宅的规矩,无论上下,除了值班守夜的人之外,一到二更天便都要熄灯休息。玉太太抽着短杆旱烟,在屋中坐着默默地思索,忽然旁边伺候的仆­妇­薛妈说:“小姐来啦!”旗人家的规矩,凡是小姐、少爷、儿媳,每天晨昏必

当下玉娇龙小姐见了母亲,行礼已毕,就笑着问说:“母亲!咱们家里今天是有什么事儿呀?高师娘要到菩萨庙去烧香,门前全都不叫她出去!”问完了话,她就像小孩儿一般,扭着头笑着看她的母亲。玉娇龙乌黑的发上戴着个珠子穿成的蝴蝶,在灯影里不住颤动着。细条的身子上穿着件葱心绿的缎子旗袍,上面绣着红花,袖头露出点儿银鼠里子,大襟上的第一个钮扣上佩着一串珠子,是翠玉琢成的,垂着金穗子。两个金耳坠也在灯下闪闪发光。这位小姐真似一条美丽而神秘的金龙一般。玉太太便把仆­妇­摒去,低声把玉大人刚才所说的话向女儿重述了一番。

玉小姐听了并不惊讶。只是微微凝着秀丽的双目,闭着樱桃一般的嘴­唇­,纳闷了一会儿,就说:“咱们家里也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呀?”

玉太太点头说:“我也不信是咱们家里藏着什么歹人,可是,你父亲拿着一张贼人写的字帖,据说是鲁君佩的笔迹。”

玉娇龙小姐说:“鲁君佩本来就不是好人,父亲偏叫他常到咱们家里来!”玉太太叹了一声,就说:“咳!你怎么这样说话?鲁家是咱们的老亲,君佩又是一位少年探花,翰林院学士。”玉娇龙似乎生气地说:“那为什么他又当贼杀人呢?”玉太太又叹息说:“他怎能是贼?人家的家世比咱们还好!这一定是贼人故意摹仿他的笔迹。”玉娇龙小姐哼哼地冷笑着,说:“当贼的还用得着摹仿别人的笔迹吗?”

玉太太皱了皱眉,又亲热地对女儿说:“我看你父亲的意思是决定了,鲁家若再提亲,他就要答应了。据我看,鲁君佩虽然相貌差些。可是才真好……”玉娇龙小姐不待她母亲把话说完,那娇艳如花的脸­色­突然就变得惨白,她悲戚地摇了摇头,眼里便涌出了泪水。

玉太太见女儿这般情形,她又不禁叹了一声,说:“事情可也不能立时就定规,你父亲这两天很是烦恼,也无心去办理这事。你就放心吧!别净为此事烦闷,慢慢地我想法子再劝阻你父亲,现在你歇着去吧!”

玉小姐虽然没说话,可是悲戚之­色­并不稍减,她就慢慢地退身出了里间。屋里的仆­妇­持着灯烛送出来,都说:“小姐您歇着去吧!”玉小姐微微点了点头,便轻移绣履,带着丫鬟绣香,踏着画廊往西边那闺阁走去。

这时墙外的更声正交两下,天黑如墨,黯然无星,似将落雪。北风吹得甚紧,将那边仆­妇­手中的灯烛都刮灭了。玉娇龙小姐回到屋内,便在灯畔坐下。此时另一个名叫吟絮的丫鬟已将床上的香衾铺好,铜盆中的木炭埋上。绣香烘暖了手,才过来替小姐摘下耳边的坠子,摘下头上的花朵。吟絮捧着一碗茶献上来,细瓷的小茶碗放在个银碟子里,她就把茶放在那嵌玉石的红木桌上。玉娇龙仍然是纤眉不展,珠泪未­干­。低着头不语。一只雪白的长毛猫跳到小姐的身上,扬着头“咪”的叫了一声。玉娇龙伸出那柔荑一般戴着金翠戒指的纤手,轻轻地抚摸着猫身上的白绒似的长毛,芳容才渐渐现出些喜悦,­唇­边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窝儿。

吟絮、绣香就一齐笑了。这两个俏皮丫鬟一般儿高,年岁都在十四五,穿着一样的缎子衣裳。绣香就说:“小姐,您可天天的愁什么呀?” 吟絮说:“再过几天就到年下啦,今年小姐还带我们逛花灯去吗?”玉娇龙小姐说:“到时再说,我还未必活得到过年!”两个丫鬟一听这话。齐都咬住了下嘴­唇­,“吧哒哒”落下眼泪来。玉娇龙反倒噗哧笑了,说:“你们替我难受什么?我还没哭呢。你们睡去吧!”

两个丫鬟拭拭眼泪,刚要转身出去,忽听外屋有人问说:“小姐歇下了吗?”绣香赶紧打开软帘,向外边说:“还没睡呢,高师娘请进来吧!”高师娘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身材很高,长的是一张长脸,脸上已有了些皱纹,头发也有许多都白了。她穿的是灰布的棉衣裤,镶着白边,可知是个寡­妇­。高师娘手里拿着一块红绸面儿白绸里子的东西,上面还绣着花儿,含笑走了进来。她把这东西拿给玉娇龙看,问说:“这是小姐叫我做的兜肚,我看是裁长啦,应当去下一块。”玉娇龙把那兜肚接到手里,略微看了看,就说:“不必去啦!高师娘你也去睡吧。我又不忙着要穿,明天再做吧!”高师娘点点头,就拿着兜肚走了。这里玉娇龙微微笑着,用手抚摸着她的爱猫,向两个丫鬟努了努嘴。两个丫鬟就都退出屋去,她们把门关好,便一齐回她们的寝室睡觉去了。

小姐这闺阁一共是三间房子。靠北墙有一扇木门,里边还有个小小的套间,那是两个丫鬟住的地方,因为小姐好静,晚间不愿别人在她的屋里睡。她是最讨厌别人的鼾声和呓语的。这三间房子是两明一暗,外屋摆的是琴、棋、书、画。有个很大的后窗,临窗一张红木桌子,那是小姐每天读书习字之处。有时启开后窗,冬天可以看见一片雪景,茅亭假山。春天就可以看见十多株海棠树,并莳着几畦芍药。右边是个榆木的隔扇,上面嵌着满月形的玻璃窗,悬着红绸的夹软帘。里面还有两扇很严密的屋门,这就是小姐的卧室。

卧室靠后墙是装着楠木隔扇的卧榻,隔扇上嵌着许多小幅的字画。字是正、草、隶、篆皆有,画是工笔、写意俱全,并有“意云轩主人” 的很小的图章。丫鬟们都晓得,这全是小姐自己书画的。左边靠隔扇是一张小书案,上面陈设着端砚、徽墨、古瓷的笔架和水盂,并有一两件­精­致的小摆设。书案上还放着两卷书,是《史记》和《唐诗》,这是为小姐随时翻阅解闷的。此外并有一匣“朱丝栏”的信笺,小姐有时微微有些感触,就常常命丫鬟磨墨,她玉手执笔,填一阙词或作几首诗。右边是个妆台,上有檀木镶翡翠的镜奁,并摆着两只白银镂花的灯台。靠窗是红木的茶几和两把小椅子,茶几上并无什么茶具,只有一只玉瓶,里边Сhā着一枝正在开的梅花。、窗上是两扇大玻璃,里面挂着碧罗窗帷,外面遮着木板,这是下窗,上面还有窗棂,却是用白绫裱糊着。窗外就是走廊了。

此时窗外的寒风吹得那白绫不住颤动,屋里却很是静默,玉娇龙小姐在小书案之旁坐着,纤手抚摸着她的爱猫。这只猫浑身雪白,只有鼻梁上有一块黑点儿,这时已经在她的膝上熟睡了。半天,她才把猫抱起,亲了一下,小声叫了:“雪虎!”猫儿就柔顺地让她放在地下,ⅿⅿ叫了两声,跳到一个有棉垫子的椅上去睡了。

玉娇龙小姐懒懒地站起身来,走到妆台旁,向镜里看了看自己,就见芳颜上泛着一阵愁­色­,她向镜里冷冷一笑。俊秀的眼里冒出一股剑似的令人凛惧的寒光,但旋又恢复原状。她娇懒地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很小很矮的银烛台,拿了一支小蜡,燃着了,然后吹灭了那两支高烛。屋中立时发暗了,只有小烛台摇动着微光。她手执烛台,轻轻走到外屋。将门户窗棂仔细检查了一遍,便又回到屋里来,并关上里间的屋门,将灯放在床里的一只小炕桌之上。

当她揭起幔帐时,一种麝香和温暖之气溢散出来,她自己更换了寝衣,上了床,盖上闪缎的丝棉被,将乌云似的发辫掠在绣枕旁,然后伸着她那戴着翡翠镯子的皓腕,取出来一本书。这本书很小,可是很厚。书皮上有一行字,其中有个“哑”字,仿佛是一本很神秘的书。小烛台的光焰虽小,可是将这床幔以内照得通明。这位玉娇龙小姐就拥着香衾,细细翻阅着这本神秘的小书。此时,更鼓连敲了三下,由前院敲到后院,由后院又敲往花园去了。

这一夜,玉宅里有许多人巡逻防夜,一点惊扰也没有。而在很远之处,一朵莲花刘泰保那里,也是无事发生。刘泰保夫­妇­跟孙正礼、薛八、彭九、李成、梁七几个人,全都一夜没有睡觉,钢刀都没离手。一到­鸡­鸣了,天亮了,孙正礼就把手中的钢刀铛啷往地上一摔,打了刘泰保一拳,说:“你这小子骗我,他娘的哪里看见一根贼毛啦?”

刘泰保赶紧赔笑说:“大哥你别生气,这几天要是真没有贼,是我瞎造谣言,那我一朵莲花算是个什么东西啦?这不用说,一来是因为玉正堂把家宅看得太紧;二来是孙大哥的威名把贼给镇住了,所以贼才不敢来。我谢谢大哥跟众位啦!”刘泰保就向众人抱拳。

薛八、彭九等人齐说:“没有什么的,今天晚间我们还来,省得我们在镖局聚赌了。只要你不嫌­骚­扰,我们替你防守半个月,管保贼人得自己逃开北京!”

刘泰保笑着说:“这不过是暂时的办法,我们净躲在家里求诸位来保护着,也不像话。虽然铁贝勒昨天已嘱咐我,不叫我再管闲事儿,可是你们的弟妹在会宁县的官差还没交代呢,她爸爸也不能白死。我再等五天,玉正堂如对此案仍旧没有办法,他家里还养着那大狐­精­与小狐­精­,那我就要另出妙计……不过现在我那条妙计还没有想好。­干­脆吧,凭我刘泰保的计谋,再仰仗诸位的武艺,我非得有一天,叫两个狐­精­现露原形,再把那口宝剑放在桌上,咱们大家细看一遍,然后交还铁府,那时我才能甘心!”

众镖头齐都哈哈大笑,说:“好!我们帮着你露这次脸,出这口气!我们帮到底!”孙正礼却说:“到临完我再看。你这小子若是冤我,我就揪下你的头!”刘泰保笑着说:“好啦好啦,快到年底了,把我的头揪下来给孙大哥,你去给财神爷上供!”大家又一阵说笑。湘妹也一边打哈欠,一边娇声地笑着。接着孙正礼和那四个镖头就都走了。

刘泰保夫­妇­把他们送出门外,回到屋来,两人对着脸打着哈欠,把刀枪都放在一块儿,这才关上屋门睡觉。及至醒来已是三点多钟,窗外却密密地落起雪来。蔡湘妹做好了饭,两人吃了,刘泰保又要到西大院去找秃头鹰,蔡湘妹就叫他顺便带回来些衣料。傍晚刘泰保才回来,做了晚饭正在吃,孙正礼又来了。待了一会儿,薛八、彭九、李成、梁七也全都来到。薛八带来了一副骨牌,他们就推了一夜牌九,这一夜,仍然没有贼人的踪影。

两三日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可是来这里帮助拿贼的人却越来越多。秃头鹰和李长寿他们连上房也不会,可是也都来了,因为这里已变成了赌场。弄得房东得禄天天向刘泰保交涉。可是刘泰保只是向他作大揖,说:“面子事儿!人家都是好心来替我们防贼熬夜,推个小牌九儿也不算什么,怎好把人家赶出去呢?”

得禄说:“什么叫替我们防贼?你不搬来,我们这儿什么事儿也没有!”刘泰保笑着说:“那可不敢说!早先没闹过贼,以后可保不住不闹。你不信我们就搬走,可是贼人要是再来,你预备下酒席请我们来防夜。我们可都不管!”得禄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刘泰保此时虽因案子没破,心里烦闷,可是别的事倒都很顺心。在这里住房不花钱,晚间他也加入赌团,凭他的­精­熟的赌术,简直没有一回不赢。而且蔡湘妹,这个娇滴滴的绳上女,已经做了他的媳­妇­,两人是非常恩爱。

蔡湘妹以前是连年飘泊江湖,帮助她父亲探案,没有一刻生活安定,而且她父亲管束得她又严。如今父亲死了,虽然她很悲伤,可是反倒觉着自由了。尤其现在是新婚,眼前又快到了新年,她真是非常快乐。只是,贼人既是不来了,这些守夜的朋友却连宵聚赌,丈夫的心也仿佛不专一在她的身上,所以她的心里还是略微有些不痛快。

幸是这外院是南北房,守夜聚赌的人都在南屋里,她在北房还可以睡觉或做做针线。但是晚间睡了,白天又睡不着,可是白天她的丈夫一朵莲花又非休息不可,所以她在屋中觉得很闷,有时她就到门首去看热闹。她常穿着一身红衣裳倚着新油漆的黑门儿,看小孩儿们在雪地里打架,看卖年货的穿着胡同来来往往,都觉得很有趣味。附近的小门户里也有些爱站门口的­妇­女,都渐渐与她熟识了,一见了面就彼此打招呼:“您吃饭啦?”“您瞧今儿的天气倒还不太冷?”于是她就认识了张家的三婶子、李家的二嫂子、马家的大姑娘、徐家的老太太。那些人也都认识了这个“新媳­妇­”,并且都知道她的丈夫就是铁府的教拳师傅,在街上出了名的一朵莲花。

这天是腊月十五,再有半个月就是年,晚饭后,孙正礼和那些赌徒又都来了。蔡湘妹帮着丈夫应酬了一阵,就坐在炕头发愁。刘泰保看出来了,见屋中没有人,他就小声安慰他的媳­妇­,说:“你别发愁!过几天他们镖店里也就开了赌啦,他们也就不能再来啦!咱们办点儿年货,好好过个年,灯节以后再想办法,那时俞秀莲也就来啦。你现在要觉得闷得慌,可以到里院找得禄的老太太聊天儿。”

蔡湘妹摇着身子说:“谁跟她们聊天?她们学来些府里的习气,我这样儿的,跟你又不是明媒正娶,人家从根儿上就看不上眼!”

刘泰保啧啧嘴儿,皱着眉说:“这可怎么办呢?我还得到那屋里应酬那几位大爷去。顶是孙大爷难应酬,他恨不得叫我做一回贼,叫他捉住才行!”

蔡湘妹说:“我要到李二嫂子家里去玩玩。”刘泰保说:“那你就去吧!天还早,我跟你关门去。”于是蔡湘妹站起身来,移近了灯,她对着镜子又梳了梳头发,就很轻快地出了屋子。南屋里灯光摇摇,窗上人头乱动,有孙正礼的粗声在说:“我看着你们推!谁敢在牌上做手脚,我就给他一刀!”刘泰保给他媳­妇­开了门,这时天已黑了,蔡湘妹就往隔壁李二嫂子家里去了。

李家也只是夫妻二人,没有孩子。李二是在铁贝勒府打杂,非得二更天后他不能回家。蔡湘妹今天并不是第一次来,李二嫂子对铁府的宝剑和碧眼狐狸的事也全知道,所以蔡湘妹一到她家里,两人就把这件事又谈了半天。李二嫂子说她有个娘家哥哥,在西城鲁侍郎家当厨役。鲁冢的少爷是位进士,现在要娶玉宅的三小姐做少­奶­­奶­了。可是鲁家少爷人才虽好,长得可太蠢,又高又胖,仿佛是庙里塑的哼哈二将似的,一点儿也不清秀。听说玉宅的三小姐又是个美人儿,大概她不能够乐意,可是亲事就算订了,过年就要娶。蔡湘妹听了就心中一动,暗道:咳! 叫她美?叫她不准我进她那宅门?该嫁个蠢女婿叫她一辈子伤心!

谈了一会儿闲话,又来了一个同院住的­妇­女,三个人就在一起抹纸牌。不知不觉李二就回来了,原来此时已将到三更时候了。蔡湘妹就笑着说:“二嫂子明天见吧!”李二嫂子把她送到门首,说:“慢慢儿走!”蔡湘妹很敏捷地走着,还回头笑声说:“您请回吧!”

此时天­色­昏暗,月光已被乌云遮住。这个花园大院是个很旷敞的地方。只稀稀地有几户人家,李家与刘泰保虽说是邻居,其实相隔着还有数十步之远。蔡湘妹迈动着莲足,还没有走到自家门首,忽觉眼前有一条黑影一闪,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就见那条黑影仿佛很高大,往自己住房的后面去了。蔡湘妹吓得紧跑了几步,来到门前,她连叩门都顾不得了,就飞身上墙,飘然而下。南屋里却跳出来一条大汉,喊了声“有贼”。手抡钢刀向她就砍。蔡湘妹急忙躲开,惊叫着说:“孙大哥!是我!”孙正礼这才收了刀。

刘泰保也跑出屋来,一看是他的媳­妇­,就问说:“你怎么不拍门,可跳墙呢?”蔡湘妹惊慌慌地说:“我看见一条黑影跑到咱们屋后头去啦!”孙正礼说:“什么?好呀!”说着便飞身上房,手提钢刀四下张望。刘泰保在下边说:“大哥你下房来!也许不是贼!”此时屋中的那些赌徒,也全都扔下了手中的骨牌,提着家伙出来了。

孙正礼顺着房跑,又跳到墙外,四下寻找,口中并骂着说:“碧眼狐狸!贼婆娘!你出来见见我五爪鹰!”话音刚落,就听嗖的一声风响。孙正礼赶紧低头,抡刀回身,铛啷一声就把贼人的刀磕开了。贼人一伏身。用地趟刀来取他的下部。孙正礼跳跃到一旁,斜身一跃而上,抡刀直砍,贼人也反刀去迎。

这时刘泰保一些人各执刀枪跑出门来,贼人便虚晃一刀向大院跑去。孙正礼持刀紧追,他已看出这贼人确实是个­妇­人,身材很高,脖子上系着一个很高的皮领子,连面目都挡住了。跑到大院她并不走,孙正礼持刀追了上去,二人又狠狠地杀了两合。刘泰保等众人也都追了上去,就团团地把贼人围住,齐声喊着:“拿!拿!拿!”

碧眼狐狸蹿耸跳跃,左拦右拒,她手中的一口刀舞动如飞,并厉声说:“我与别人无仇,只要一朵莲花的­性­命!”刘泰保却冷笑着,抡刀猛进,并叫着说:“哥儿们卖点儿力气,别放走了狐狸!”五口刀两杆枪便从四下杀来。碧眼狐狸却如同疯了一般,抡刀乱砍,说话之问她就砍伤了三个人,现在只仗着孙正礼、刘泰保,和蔡湘妹了。相战又五六合,碧眼狐狸回身就跑,孙正礼在后紧追,刘泰保又拾起一块砖头向贼人的后影去打,可是贼人跑得极快,一霎时跑到了城墙根,就没有了踪影。孙正礼站住步,提刀大骂,等刘泰保夫­妇­赶到,这才把他劝了回去。

此时那些受伤的人都已被搀到院里。原来只有铁骆驼梁七的左臂上受了一刀,鲜血已流满了身,他闭着眼,躺在炕上呻吟,骨牌压在他的臂下都已染红。花牛儿李成、歪头彭九根本就没受伤,刚才是吓得趴下了,瞪眼薛八跟秃头鹰他们就没有上手。孙正礼提着刀出屋,又上了房。这里刘泰保就取出了刀创药给梁七敷上,他望着他的媳­妇­蔡湘妹。却不住地皱眉,心说:这可怎么好?我请来的朋友多半是饭桶!我们两口子跟五爪鹰,三个人才能对付一个贼人。幸亏今天来的只是碧眼狐狸,倘若她那个徒弟再来了,再带来那口斩铜断铁的宝剑,那不就糟了糕了吗?他愁眉不展地回头向秃头鹰说:“你出去把官厅的人找来吧! 他要死了再报,那可就晚啦!”

秃头鹰却摇了摇秃头,说:“我可不去!我还留着我这颗秃脑袋给人拜年呢!”

蔡湘妹就一顿莲足,说:“我去!”刘泰保却把她拦住,说:“你去还不如我去呢!”正要走,孙正礼就进屋来,问说:“什么事?”刘泰保说:“这件事得报官,不然梁七死了,也算一件命案。他们都怕碧眼狐狸,都不敢到大街上去,只好我跑一趟,把官人找来。”孙正礼说:“我去,你们看家。”说着,孙正礼又转身出屋。刘泰保夫­妇­都说:“孙大哥要小心!”孙正礼忿忿地说:“我不怕!”他也不用开院门,就飞身上墙,然后跳到墙外。

刘泰保不放心,也提刀出来,却听外面咕咚一声响,并有孙正礼的骂声:“好贼婆!”刘泰保大惊,喊声:“不好!”随之跳到墙上,却见外面一人也跳将上来。刘泰保吓得哎哟一声,摔下墙来。贼人却抡刀自墙上跃下,寒光一道,向刘泰保砍来,并狠狠地说:“我要的就是你的命!”刘泰保就地一滚,躲开了贼人的刀,反将刀横扫,向贼人的腿上去削。贼人一跳躲开了,她弯腰抡刀,向刘泰保就劈。刘泰保又很快地滚开,贼人又去追,此时忽听吧的一声,贼人的背上就中了一镖,蔡湘妹又挺枪向贼人去刺。碧眼狐狸返身抡刀相迎,刘泰保从身后滚来,又用刀去削贼人的腿。贼人忍痛跃起,一口刀前后翻飞。

此时屋中的几个人齐声大喊:“拿贼!”秃头鹰并抄起了湘妹卖艺用的那面铜锣,铛铛铛乱敲起来。外面的孙正礼也爬过墙来,虽然他已负伤,可是还奋勇抡刀而上。碧眼狐狸又一耸身上了房,孙正礼就喊道:“追!”可是他已然蹿不上去了。刘泰保挺身站起,可是他也不敢上房。蔡湘妹又飞去一镖,却被贼人用刀磕落在地。那贼人碧眼狐狸就趴在后厦,嘿嘿冷笑着说:“刘泰保!今天再饶你一次,以后你若再敢欺侮我,我就……”

刘泰保骂着说:“贼婆娘你滚下来!用不着你饶我,我刘太爷今天跟你拼啦!”

房上立时飞下一片瓦来,刘泰保就赶紧躲开了。孙正礼气得怪叫、大骂,李成、彭九、薛八等人也都各持钢刀出来。蔡湘妹从李成手中要过来一口刀,气忿忿地一顿脚飞身上了房,刘泰保也随着上去,却见房上的碧眼狐狸已然逃走了。众人全都泼口大骂,骂了半天,却没有人还言。

刘泰保夫­妇­只得跳下房来。这时秃头鹰还在屋里敲锣呢,刘泰保就喊说:“别敲了!屋中的人却没听见,锣声依然铛铛铛的紧响。刘泰保气忿忿地走进屋去,却看不见人,一低头,才看见敲锣的人是蹲在桌子底下了。刘泰保踹了秃头鹰一脚,又摆摆手,他这才不敲了。秃头鹰就坐在地下,探出头来问说:”贼走了吗?“刘泰保也没言语。

蔡湘妹和李成搀着孙正礼进了屋,孙正礼仍然气忿忿地大骂。他的后腰上是一块刀划伤,虽然伤口不大,可是鲜血如注,他歪身躺在炕上,便起不来了。众人齐都皱着眉发着怔,湘妹却很得意地说:“刚才我那一镖一定是打着贼了,不然贼还不能走呢!”

刘泰保却摆着手,紧皱眉头说:“打了她一镖也不能弄死她,等她的伤好了,还是要来找咱们。这总不是长久的办法,咱们得另想个万全之策!”

孙正礼咬着牙说:“明天我去告御状!我告玉提督家里纵养贼人!”

刘泰保却摇摇头,叹息着说:“没有准证据,又认不清贼人的模样,就是告了御状,咱们也占不了什么便宜!”说完又叹了一口气。这时秃头鹰从桌底下钻出来,问说:“还报官不报啦?”刘泰保也不理他,就走到炕前,向孙正礼问说:“孙大哥,你觉着伤势怎么样?” 孙正礼的脑门子往下流着黄豆大的汗珠,他咬着牙说:“这算什么? 来!给我再上点儿刀创药,明天晚上我还来给你们防夜!”此时梁七在旁边呻吟得更紧,刘泰保夫­妇­就忙着给两个受伤的人敷药。

少时里院的得禄也出来询问详情。刘泰保就把刚才的事告诉了他,得禄又害怕,又烦恼,并主张去报官。刘泰保却冷笑着说:“刚才我也想去找官人,现在我却想找来也没有用。这样的贼人窝藏在玉提督的家里,我不信他就不知道,说不定碧眼狐狸还许是正堂的夫人呢!”得禄说:“你也别胡说!玉正堂的夫人可是大学士的小姐!”刘泰保又冷笑说:“小姐?小姐才靠不住呢!”得禄在这屋里发了半天的怔,也就回到里院去了。里院得禄的家眷全都战战兢兢,再也睡不着了,外院的人更是个个垂头丧气。

不多的工夫,天就亮了,刘泰保自己跑出去雇来了两辆骡车,就叫李成、彭九等人跟着车,送孙正礼和梁七各回镖店,秃头鹰也走了。刘泰保极为烦恼,倒头就睡。当日,他一天也没有出门。

晚饭后,神枪杨健堂来了,那薛八、彭九、李成、秃头鹰等人,全都没敢再来。杨健堂为人沉稳有胆气,武艺在孙正礼之上,所以刘泰保又放下些心。一夜依然是小心防备,刀枪不离身,蔡湘妹又预备下几支飞镖,可是并未发生什么事故。

刘泰保也相信碧眼狐狸昨天是中了飞镖,伤得一定不轻。次日他就找了秃头鹰。叫他去想法儿探听玉宅里有什么人受了伤,或是有什么人忽然得了病。晚间,秃头鹰来了,说是玉宅防范甚严,仆人不许随便出入,那大门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人是无从得知。刘泰保只好在心里存着这个疑团,他暗咒着碧眼狐狸因为那一镖就死了才好。一连又是六七天,贼人并未再来搅闹,杨健堂也懒得每天由南城到北城来了。

此时年关已近,别人都纷纷地买面办­肉­,索账还账,里院得禄家更是高兴,连年菜都着手烹调起来了。刘泰保却终日没有一点儿欢容,心里只想着捉贼防贼,湘妹叫他买办什么东西,他都摆手说:“忙什么的呢?反正误不了你过年就得啦!”

他虽然并没说今年这个年不过了,可是二十三祭灶的那一天,他连一块灶糖也没买。晚间,蔡湘妹听着别人家里放鞭炮,就非常地心烦,才点上灯,她就铺好了被窝独自去睡了。刘泰保把屋门关上,手里拿着口朴刀,坐在炕头,他一边劝他媳­妇­,一边叹息着,说:“你也真是小孩子气,咳!你想我还有什么心思过年呢?早先我只是心高气傲,自以为了不得,我到北京来的原因,就为的是会会江湖闻名的李慕白。但是现在,我竞叫一个碧眼狐狸和个小狐狸弄到如此地步,我出门见着人,都觉着没脸,还过年?”

蔡湘妹说:“你豁不出去嘛!你要豁得出去,咱们每人一口刀,闯进玉宅去捉贼!”

刘泰保说:“咳!那没有用。就是见着了碧眼狐狸跟她那徒弟,咱们也是不敢认,白白让玉正堂抓住,办咱们个持刀闯入家宅的罪名。玉正堂心里正恨着咱们两人呢!”

蔡湘妹冷笑着说:“哼!咱们两人?你说得有多么亲热!可是既然过日子嘛,今儿连祭灶都不祭了,叫别人瞧着,咱们这哪像个人家?真是,我跟了你,还不如跟着我爸爸的时候好呢!”说着,眼泪就噗簌簌地落了下来。

刘泰保忙替媳­妇­擦了擦眼泪,笑着说:“你别烦!只要捉住碧眼狐狸,找回来宝剑,那时咱们就天天过年,天天吃饺子。”蔡湘妹把小嘴一撇,说:“哼!凭你呀?这辈子也捉不着碧眼狐狸,还想找回宝剑? 做梦吧!”刘泰保说:“哈!由我老婆就先看不起我,我一朵莲花还算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好啦!有你这句话,贼再来了你别上手,看我一个人……”

正说着,忽听外面门环“吧吧”一阵响,响声还似乎很急。刘泰保吃了一惊,蔡湘妹赶紧把他推开,惊慌着说:“听……”刘泰保微微冷笑着站起身来,他手提朴刀,开了屋门,昂然走出,在院中高声问道:“找谁?”蔡湘妹也赶紧推被坐起,急忙穿上鞋,抄刀找镖。这时却听外面街门开了,有杨健堂的说话声,并听到她丈夫在往屋中让人。

蔡湘妹就赶紧放下刀,随手点起灯来,却见屋门一开,先进来的是一个女子,杨健堂和刘泰保跟在后面。这女子的头上梳着辫子。显然是未嫁。年纪也就是二十三四,身材不高不低,很俏拔。眼睛灵活而有神,脸上微微有点儿瘦,并带着些风尘之­色­。她披着一件青绸的棉斗篷,并不华丽。刘泰保不但是满面笑容,而且还有点儿惊慌失措,并向她说:“见见!这是俞大姐!”

蔡湘妹一时想不起这人是谁,只规规矩矩地站着,把两手叠在胸前拜了一拜。这位俞姑娘也微笑着还礼。刘泰保就恭恭敬敬地让坐,又忙着去扎火炉,并叫湘妹给倒茶。湘妹诧异着,见这位俞姑娘在椅子边坐下,脸上还带着点儿笑。她送过茶来,这位俞姑娘就轻轻说了声:“不要客气!”湘妹就站在桌子旁边,藉着灯光,眼睛直直地看着这位姑娘,就见她连耳坠都没戴。又低头偷眼看看下面,见她的脚比自己的脚还大,穿的是一双黑布鞋。

此时杨健堂坐在姑娘的对面,笑着说:“好了!今晚我倒盼着碧眼狐狸师徒前来,叫她们碰一碰钉子!”

刘泰保说:“那还用说?碧眼狐狸若来到,一定是逃不了。姑娘的武艺高强,天下皆知,谁不知镖杀苗振山、大败张玉瑾的巨鹿县俞姑娘?何况这三年您又学会了点|­茓­!”

蔡湘妹吃了一惊,她想不到原来这位不速之客,就是鼎鼎大名的侠女俞秀莲,立刻她就笑了,说:“俞大姐,前两年在甘肃我都听人说过您,我想见您极了!您是几时来的呀?”

秀莲微微笑着,说:“我今天下午才到。我此次来,是专为看我的德五哥、德五嫂。他那两个儿子是我的徒弟,儿媳杨丽芳也早就与我相识。我本想住上两天就走,还回到家乡过年去,可是就听德五哥说了你们被碧眼狐狸欺侮之事。我听了真生气,北京城怎能容这样的贼人横行!所以我找人去请杨大哥,叫杨大哥带我来找你们。你们放心,只要贼人今天能来,我绝不叫她逃得活命!”这姑娘说话是慢慢地,轻轻地。但说到了末几句,她的声音却十分厚重有力,并且眼里露出一种英悍之风。

刘泰保这时十分高兴,极为恭谨。可是他今天跟俞秀莲是初次见面,有许多话他不敢问,也不敢说,只把碧眼狐狸与那小狐狸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俞秀莲丝毫不觉得奇异,只说:“不要紧,今夜她们若不来搅闹,明天你设法激她前来,到时我自有办法。可是我这次来到北京,只想住三四天,还得赶紧回去。我不愿别人都知道我来了,你还是不要在外去说才好。”刘泰保连连点头,说:“那是自然,我们若说出来俞姑娘前来帮助我们,那碧眼狐狸师徒一定就吓跑了,宝剑更没法追回来了。”俞秀莲点了点头,杨健堂就叫刘泰保同他到南屋去了。

这北屋里只有俞秀莲和湘妹,湘妹又把炕上的被褥叠好。俞秀莲却站起身来,脱去了青绸斗篷。她里面只穿着青布的短衣短裤,又瘦又单寒,可是她一点儿也没有怕冷的样子。腰间系着一条青丝带子。挂着刀鞘,她把刀鞘摘下来放在桌上,是一对双刀,刀柄上系着很长的青绸飘带。蔡湘妹笑着走过来,摸了摸刀柄,问说:“这是俞大姐使用的吗?” 俞秀莲微微点了点头。

湘妹将双刀从鞘中抽出来半截,只见寒光夺目,心说:在这两口刀之下不知死过了多少凶悍的盗贼!湘妹说了声:“真是好刀!”便掠起眼波来,羡慕地看着俞秀莲,又问说:“听说有位李慕白,是大姐的……”俞秀莲很自然地说:“他是我的恩兄。”蔡湘妹点点头,心说:幸亏我没说错了话!

俞秀莲拉着蔡湘妹的手,笑着问说:“听说你的武艺也很好,还会打镖,会踏软绳。”湘妹脸红了红,说:“我的武艺比您可差得远啦! 您别提了,提了我真要羞死。大姐练的是真正武当派的功夫,我们练的却是江湖上的俗玩艺儿!”俞秀莲拍着蔡湘妹的肩膀,说:“你怎么这样客气?”湘妹笑了笑,又说:“以前我听人说大姐的英名,我以为您一定是身材很高大,黑脸,像五爪鹰孙大哥似的,现在一看,您长得真俊!”

俞秀莲没言语,湘妹又说:“玉宅里有一位小姐,长得也太好了。我原想混进玉宅,给那位小姐去当丫鬟,顺便探访她宅子里藏匿的贼人,可是没办到。那位小姐跟德宅的大­奶­­奶­、少­奶­­奶­都很好,她们常来常往,您将来在德宅一定能遇见她。她长得真美,我真喜欢她,可是她不如您。您的脸上有一种英雄之气。”

俞秀莲摇了摇头,说:“她们富家小姐也是应当长得好看。小姐的身后必定有丫鬟伺候,假若丫鬟都挺美,小姐却难看,那一定得叫别人笑话。你也很美,假若你不美,别人就该说你是个丑媳­妇­了。我却不能同你们相比,自我十六岁时就在江湖飘荡,如今已是六七年了。我无论走在什么地方,向来是孤身一人。可是一个女子在外边真不容易!投店都不方便。我只恨我长得太不雄壮,我恨我不幸生来是个女儿之身!” 俞秀莲说话时,似乎是有点儿感慨,但面上并无什么悲戚之­色­。

俞秀莲同湘妹两个闲谈着,不觉天­色­就不早了。那南屋中灯光也未灭,刘泰保跟他的表兄杨健堂也像越谈话越多。这一夜无事发生。

第二天杨健堂走了,俞秀莲雇了一辆车,又回到东四牌楼三条胡同德家。蔡湘妹安心地睡早觉,刘泰保却到西大院去找秃头鹰。这几天刘泰保门也不大出,没什么­精­神,如同一朵莲花儿缺了水,快要枯萎了。今天他却像遇着了甘霖,扬眉吐气的,脸­色­也特别鲜明。在西大院茶馆见着了秃头鹰。他头一句话就问:“老秃!有什么新闻没有?”

秃头鹰摇着秃头,说:“一点什么事儿也没有!昨天祭完灶我还跑到鼓楼西绕了个弯儿呢,看见玉宅大门紧闭,连点儿狐狸的­骚­气儿都没闻见。据我看,是你弄错了!狐狸另有狐狸窝,绝不是在玉宅。”

刘泰保撇嘴笑了笑,把秃头鹰的鼻烟往自己的鼻子上抹了一把,握着拳头低声说:“告诉你个准信儿!我刘泰保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一两天内准保抓着狐狸,得回来宝剑!”秃头鹰笑了笑,刘泰保又说:“不是吹!现在我添了个膀臂,有人帮助我!”

秃头鹰问说:“谁帮助你?是有名的人吗?”刘泰保说:“自然有名!是我媳­妇­的大姐。”秃头鹰一笑,说:“你媳­妇­的大姐只能帮助她给你做双鞋。”刘泰保说:“你爱信不信!现在你到我家里去,我求你点事儿。”秃头鹰问说:“什么事儿?”刘泰保说:“你先别问!”说着拉着秃头鹰就走。

回到家里,北屋关着门,湘妹还没睡醒。刘泰保叫秃头鹰进南屋里去等着。他就进到里院,先咳嗽了一声,问说:“得禄大哥起来了没有?”

得禄正在刷牙漱口,听见刘泰保的声音,他就推开门,说:“请进来!”

今天得禄的脸上特别和气,刘泰保就拱手说:“我不进去啦!大哥你把笔墨纸砚借给我用一用吧!我穷得过不了年,得跟人家借点儿印子钱,写一张字据。”

得禄把笔墨拿出来,并给了两张很厚的毛边纸。刘泰保接到手里才要走,得禄却又叫他站住,笑着问说:“你知道俞秀莲来了吗?”刘泰保摇头说:“我不知道。”得禄说:“昨天我可听见德宅的佣人说了。俞秀莲到了北京,住在德家,可还是梳着辫子,大概她没跟李慕白在一块儿。”刘泰保说:“管人家呢!”得禄说:“俞秀莲专爱行侠仗义,抱打不平,你应当到德啸峰家去设法央求,叫她替你拿贼。”刘泰保笑着说:“禄大哥你太看不起兄弟啦!我自己惹下的贼,自己没法子拿,去求一个女流之辈,那我可有多么泄气!”说着话一笑,转身走了。

他到了外院南屋,把笔墨纸砚都放在桌上,拉着秃头鹰的胳膊说:“求你给画一张画,要画个小脚儿的老妈,可要有狐狸尾巴。”秃头鹰气说:“我哪会画画儿呢?画个王八还可以,老妈儿我可不会画!”刘泰保举起拳头,比着秃头鹰的脑袋,说:“你要不画我就打你,快画!先画个老妈儿,照你媳­妇­的模样儿画出来就行!”

秃头鹰没法子,又好笑又好气,只好用五个指头拿着笔,费了半天事儿,才画了个老妈儿。脑袋大,腿短,两只小大脚撇着。脸上是五个黑点,算是鼻子眼睛嘴。刘泰保在这老妈儿的腿旁加添了一条狐狸尾巴,好像是一把扫帚。又在下面画了个小狐狸,其实一点儿也不像狐狸,是个“四不像”。刘泰保把着秃头鹰的手,在空白上又写了“碧眼狐狸死在眼前”八个大字,然后说:“好了,麻烦你了!”

秃头鹰瞧着他自己画的那个老妈儿,不住地笑,说:“老哥!你又想出什么主意来啦?”刘泰保笑着说:“你别多问!三天之内,我要拿狐狸­肉­包饺子请你吃。给你一张狐狸皮,你拿回去给你媳­妇­做耳朵帽儿。并且我还叫你开开眼,看看那口斩钢断铁的宝剑!”说着,就把秃头鹰推走了。

下午,刘泰保很安适地睡了个大觉。吃完了晚饭,不多时,俞秀莲就来了。刘泰保向他媳­妇­要了一支钢镖,用那张画着老妈儿的纸包上这支镖,他就走出门去了。在街上转了半天,就转到了玉宅的门前。此时天­色­尚未打二更,但玉宅的大门已然关了,高坡上没有一个人。天­色­昏黑,风很大。刘泰保脱掉了鞋揣在怀里,却从怀里掏出来那用画包着的钢镖,鼓起胆气,飞身上房,将这支镖连那张图画,一扬手打进玉宅的院落里。他赶紧又跳下来,连鞋也不穿就跑,身后便听锣声紧响。回到家里,他一句话也没说,心情十分紧张,料定碧眼狐狸非来不可。可是直到天亮,仍是毫无动静。

到了第二天,刘泰保就到西南北城、各茶馆去宣扬,说是自己在三天之内,一定要捉获碧眼狐狸。同时就听有人秘密地说:“玉宅昨晚又出了事……”刘泰保却连听也不敢听,就赶紧溜走了。这一天他就没回家,直到晚间二更天他才回去,一看,俞秀莲已然来了,媳­妇­正陪人家说话儿。蔡湘妹一见刘泰保,就说:“喂!你回来啦!今儿可有两个官人来传你!”

刘泰保点头说:“我知道,那是提督衙门来的。他们明天再来,就说我初一那天一定去给他们拜年。”又向俞秀莲说:“大姐!今天晚上贼人一定来,您防备着点儿!”俞秀莲说:“我愿她现在就来。快点儿把你们这件事办完,我还得赶紧回家去呢!”刘泰保又叫媳­妇­给俞大姐换碗热茶,他就拿上一口刀,装上百宝囊,往南屋里去了。还没进屋,他就先把火折子晃着了,刀在前,人在后,到了屋内,四下照着无人,他才把门关上,熄了火折子,躺在了炕上。

这时窗外黑天沉沉,寒风呼呼,此地靠近城墙,连更声都不易听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北屋里灯光通明,火也很旺,蔡湘妹跟俞秀莲谈得很是相投,她也忘了困倦,并且又说又笑。俞秀莲也很喜欢湘妹的活泼天真,就也笑着说:“可惜你已嫁了,不然咱们做个伴儿有多么好?我可以带着你到许多有名的好地方去,像九华山、雁荡山、峨嵋……”

正说着,忽然她噗的一声把灯吹灭。蔡湘妹吃了一惊,就见俞秀莲已站起身来,轻轻把双刀抽出。蔡湘妹也赶紧掣刀在手,并拿着一支镖,俞秀莲却向她摇头。窗外是只有风声,并无旁的声音。俞秀莲轻轻把门启开,一跃出屋,紧接着一跳脚就上了北房。房上有一贼人抡刀向她就砍。俞秀莲左手的刀猛磕前去,就听呛啷一声,右手的刀又夹着疾风削去。贼人不敌,赶紧跳出墙外,两脚才落实地,俞秀莲已经追下来了。贼人见刀光在眼前一晃,她赶紧横刀去迎,却不料俞秀莲另一只手中的刀同时砍至,正劈在她的左腕上。贼人便哎哟一声,回身就跑。

这贼人跑得极快,又加着负伤逃命,简直如同飞一般。秀莲在后紧追不舍,顺着城墙一直往西,跑了四五里路,忽然又往南。此时秀莲距离贼人不过六七步,眼看着就要追上了,忽然贼人一转身,她右手曳着的那口刀就向秀莲飞来,秀莲赶紧向旁一躲。贼人掉头拼命又跑,秀莲又紧追,这就来到了鼓楼西大街。贼人跑上了一座高坡,秀莲随着追了上去,贼人便蹿上了一家大宅院的屋宇。秀莲也蹿上去,自后一刀砍去,贼人就“啊”的一声惨叫,滚下房去。秀莲也跳下去,见是一所花园。贼人哎哟哎哟地在地上乱滚。

秀莲赶过去挥刀要结果这贼人的­性­命,此时忽见有一条细长的黑影扑来,手中的剑光向秀莲就刺。秀莲用刀相迎,却听“锵”的一声,右手中的刀就被对方的宝剑给削落了一截。秀莲惊道:“啊!你就是盗剑贼!”可是她并不退后,疾忙将右手的刀柄撒手,左手的刀换在右手, “嗖嗖嗖”连声猛砍,同时并躲避着宝剑。对面的人也抖起了剑光,紧紧迎敌,不肯稍让。两人相战十余合不分胜负。

此时前院已然“铛铛”鸣起了锣。使剑的人抡剑向秀莲猛劈,秀莲却托住了他的右腕,而对方可也把秀莲擎刀的那只手揪住了。不过秀莲却吃了一惊,因为她觉出这个贼人的手腕很是柔腻,并且腕上有个很硬的圆圈子,好像是一支玉镯。这个人穿着青衣,半个脸也蒙着黑纱。秀莲抬起左脚尖要向对方的小肚子去点,对方却用脚蹬住,倒是只大脚。

此时前院已人声鼎沸,梆锣乱敲,这个人就急急地夺开手。秀莲揪不住他,便撒了手,同时也抽回刀来,跳起来又砍。那人舞剑招架了三四合,返身便跑,秀莲仍然紧追,那人虚晃一剑,就钻进一个后窗户里了。此时灯光已扑进花园里来,秀莲就飞身上了房,顺着房走去。只见下面有一二十人都打着灯笼,提着刀棍,拥往花园里去了。

秀莲在房上鹭伏鹤行,很快地就由这所大宅院跳到了邻家的房上。走出很远,她才跳下来,这里就是条昏黑的小巷了。穿过两条小巷便看见巍巍的城墙,她又顶着城墙往东去走。此时她的手中只剩下一口刀了。因为这对双刀是她父亲当年在世时给她订打的,如今折了一口,她不免有些伤心。她晓得刚才斩断自己钢刀的那口宝剑,就是李慕白在三年之前从柳建才手中得来,又献给铁小贝勒的那口剑。而且,刚才那使剑的人极为可疑,那个人的剑法相当的­精­熟,有几处剑法都好像是李慕白曾使用过的。尤其那个人的手腕,和腕子上的圆镯……

俞秀莲一路思索,到了刘泰保的家门,便越墙进去。刘泰保夫­妇­都提着刀从屋中奔出,俞秀莲就笑着说:“是我!”那两人赶紧放下了刀,问说:“俞大姐,捉住贼人了没有?”俞秀莲进了屋,摆摆手,把刀放在桌上,说:“我的一口刀被她们的宝剑削折了,明天还得去配一口,分量就怕不能一般儿沉了!”刘泰保和蔡湘妹齐都吓得发了怔。

俞秀莲自己倒了一碗茶喝着,又摆手说:“你们不用担心了!明天就可以得到消息。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你们不要再到各处去胡说,反正年前我一定叫贼人把宝剑交出。交出宝剑来,别叫他再胡为,也就算了。因为我还要赶紧回巨鹿,不能常在北平住。再说,我们都与德啸峰相识,倘若我们把玉正堂逼得太甚了,难免他就要迁怒于德家!”

刘泰保点着头,眼珠不住地乱转,他猜不透俞秀莲刚才与大小狐狸们争斗的结果如何。更猜不透俞秀莲有什么方法能索回宝剑来。此时俞秀莲像是有些疲倦,刘泰保就提着刀又往南屋里去了。秀莲叫湘妹关上了门,就说:“咱们放心睡吧!我敢保贼人不能再来了。”

蔡湘妹铺好了被褥,她可不躺下。俞秀莲却头朝着里,和衣卧下。蔡湘妹便也躺下,可还是不敢脱鞋。两人合盖着一床棉被,脸相对着,蔡湘妹就低声问:“俞大姐,刚才您把贼人追到哪儿,您就回来啦?”

俞秀莲却说:“你不必细问了!明天你就可以晓得。现在我准保贼人不能再来搅闹,只要把宝剑要回来,我就走了。可是在我走之前,我要见一见那位小姐玉娇龙。因为今天白天我在德家,听德家婆媳也说,玉娇龙长得真是太好看了,文章书画全都好。她常到德家去,因为他两家本是老亲。德啸峰在三年前充发新疆之时,玉大人正在那里做领队大臣,一切都蒙他照应。在那里德啸峰就知道玉小姐,听说玉小姐在新疆时不像现在这样安闲,她也会骑马,会拉弓­射­箭,还时常在山林里手丁猎。我想这个人一定很有意思,明后天我想见一见她。”

蔡湘妹说:“其实,那玉小姐也不过就是长得好,穿的衣裳阔,也没有别的啦!马怕是她骑不了,小孩儿玩的弓箭,她或者能拉得动,明天您一见她就知道了,身子弱极了,胆子又极小。我爸爸在她们门前耍流星,她既要看,可又怕流星脱了绳打着她,您没瞧见她那忸怩的劲儿呢!若不是几个老妈护着她,一阵风儿就许把她吹倒。您说她知书识字,能写会画,倒许是真的,可是人呀,不见得怎么能­干­!我们两人要是换个过儿,她当我,我做她,准保她做不出来我那饭菜,更别说飞镖跟软绳了。我呀,哼!也不能容许一个大盗在我的宅里藏着!”

俞秀莲笑了笑,说:“你可知道,人是不可貌相?”蔡湘妹笑着回答说:“海水还不可斗量呢!将来,我也许能穿上她那么阔的衣裳。可是我比不了她的,就是模样儿和身量。”俞秀莲又问:“她的身量有多么高?”蔡湘妹抬手比着,说:“比您还高那么些个,可是腰比您细。没有您这么强壮!”俞秀莲听了,就半闭上了眼睛。

蔡湘妹在枕边掠掠自己的头发,又坐起来,慢慢解开她那双纤纤的绣鞋。少时俞秀莲睡去了,蔡湘妹可还是不敢睡,她又下了床,扒着玻璃往南屋去看,却见南屋里黑糊糊的,正想着不知刘泰保今晚敢睡不敢睡,却听那屋里拍了一下巴掌。蔡湘妹就向玻璃上唾了一口,轻轻骂了声:“促死!”回身见俞秀莲翻了一下身,并听她长出了一口气。

后半夜无事。次日清晨,俞秀莲就叫刘泰保去往玉宅附近,看看那里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有。直到快要吃午饭的时候,刘泰保跑回来了,惊慌慌地说:“玉宅的大门我不敢去,我派了秃头鹰去打听,秃头鹰回来说,今天玉宅的大门前特别森严,不许闲人上高坡。秃头鹰亲眼看见由玉宅车门抬出一口棺材来,也没有吹鼓手,听说是他们宅里的一位师娘,昨天得了暴病死了……”

秀莲冷笑着,说:“这么一说,碧眼狐狸是再也不能和你们作对了。”

刘泰保说:“碧眼狐狸死了,是俞大姐除去了一个恶人,可是还有后患,我怕的就是她那个徒弟。她那徒弟是个男的,多半是玉宅的小厮,本事比碧眼狐狸高强百倍。他师傅死了,他还能不给她报仇吗?”

俞秀莲摇头说:“我看他就是想要报仇,也不能闹得怎么样。昨天我也会着了那个人,他的武艺虽然不错,可是我也能敌得过他,不过我想,他还不至于像他师傅那样的坏!”又问说:“你们没打听出来那碧眼狐狸既是什么师娘,想必还有个师傅,可是那个师傅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刘泰保说:“他们详细的来历咱们打听不出来,不过听人说这死的贼人,是在玉宅专管做小姐的活计的,平日为人很老实,常出来到小庙烧香。秃头鹰说他只见棺材由车门里抬出来,却没看见有人哭,也没见有人穿孝,大概这个狐狸也是个光杆单身。”蔡湘妹在旁边听了她丈夫的话,不住地笑。俞秀莲就叫刘泰保去给雇车,并说:“我到德家去看看。晚上我再来!,‘刘泰保跑出去,少时雇来了一辆车。俞秀莲披上她那件青绸棉斗篷,说了声:”晚上见!“就出门上车走了。

俞秀莲三年以前住在北京时,本是住德家的另一个院子里,那屋中的陈设也齐全,并还有秀莲的一些衣物存放在那里。可是这次俞秀莲来,说是只住三四日便要回家,她又与德家婆媳最为相投,别后三年来的事,通宵达旦也说不尽,又突然加上了刘泰保的这件事,所以她的随身行李全没往那边去搬,一来就直接到了德大­奶­­奶­的房中。

今天已是腊月二十六,再有四天就是年下了,所以德大­奶­­奶­特别地忙碌。她指挥着仆­妇­把各房中的器皿全都要擦亮。少­奶­­奶­杨丽芳这几天也不练武了,胭脂比往常搽得多,旗袍也比往常穿得漂亮,旗髻上并Сhā着绫绢花。只是她的两只脚,虽然放了,可还是小得厉害。杨丽芳忽然看见俞秀莲进了院,她就向婆母说:“俞姑娘回来了!”等到俞秀莲进屋。她赶紧过去替俞秀莲脱下斗篷。

德大­奶­­奶­笑着说:“我的妹妹,你简直是奔忙的命!人走到哪儿,麻烦事儿也就跟到哪儿!三年没见你的面儿,好容易你来了,偏偏又遇见个倒霉的刘泰保,没容你下马喘喘气儿,就把你给拉了去替他拿贼,又是大年底的。­干­脆,今儿晚上你别去啦!贼踏破了他的房子咱也别管。咱们高高兴兴地过一个大年吧!”

俞秀莲坐在炕上,笑着说:“事情也快要办完了,至多今天我再到他家里去一趟。刘家的小媳­妇­倒很有趣儿的。”

德大­奶­­奶­说:“我听人说也不错。本来人家也是当官差的女儿,不是指着踏软绳为生的。刘泰保那小子倒捡了个便宜,可委屈了人家的姑娘!”

俞秀莲说:“不过我看刘泰保也不是什么坏人。” 德大­奶­­奶­说:“坏不坏倒不说,就是那个人太讨厌,太没眼­色­。你侄子跟你侄媳­妇­他们练武,他就常常跑来看,还在旁边叫好儿。有一回碰上玉宅的三小姐了,他也不知回避,闹得我倒怪难为情的。他人不同李慕白,李慕白人家规矩,跟你五哥的交情又厚。他,看他那身穿着打扮? 再说并没什么交情,他不过是杨老师的表弟。其实杨老师也把他腻烦透了!”

俞秀莲笑了笑说:“江湖人全是那样儿。”

德大­奶­­奶­也笑着说:“幸亏我没走过江湖。可是,我瞧你整年在外面跑,可永远是小姐似的。这次来了,我看身上还是没有什么土气。” 杨丽芳就站在她婆母的身后仔细地瞧着俞秀莲。

俞秀莲笑着,又说:“我想见见玉娇龙。”

德大­奶­­奶­说:“你要见她可容易,我叫寿儿去,立时就能把她请来。”

俞秀莲说:“真的吗?五嫂子您有那么大的本事吗?”

德大­奶­­奶­笑着说:“别人我请不动,她我可是一请就到。前两天我在邱大­奶­­奶­那儿还见着她了呢!我们两人见面是一回比一回熟。我知道她这些日子也是很烦闷的,因为那个刘泰保正说她们宅里藏着什么狐狸,她父亲非常地不高兴。要说跟刘泰保斗吧,却又真不值得,再说又关系着铁贝勒的面子;要说不理他吧,却又真真可气,所以老头子天天愁眉不展,这是一个原因。还有,就是玉三小姐的亲事快要订了。嫁一个丑翰林,她那样的人材怎能愿意?前天我去的时候,正见她跟邱大­奶­­奶­哭,大概就是提到她的伤心事儿了!”

俞秀莲说:“谁管她嫁给什么丑翰林俊翰林,您就快把她请来叫我见见吧!”

德大­奶­­奶­想了想,说:“没个题目可也不好去请。这样吧,我叫人去叫一桌酒席,连邱大­奶­­奶­一齐请,给你作陪,咱们吃晚饭好不好?”

俞秀莲说:“现在午饭还没吃呢,晚饭得等到什么时候?”

德大­奶­­奶­说:“不!请她们早些来呀!就说你在这儿啦,她们一定赶忙来,因为邱大­奶­­奶­也很想你。玉三小姐她跟你虽没见过面,可是她也知道你的大名,她跟我打听过你早先的事情,还问过你几时来北京。”

俞秀莲说:“还是先不告诉她们才好,等到她们来了,您再给我跟玉娇龙引见!”

德大­奶­­奶­笑着说:“你大概是怕她知道你帮助刘泰保,她恨你?好吧!我这就派人去请。”于是回身把这话告诉了杨丽芳。杨丽芳传给了仆­妇­,仆­妇­又到外院去传给男仆寿儿,寿儿就分头去请女客。

这德大­奶­­奶­跟杨丽芳婆媳二人又忙着更换衣裳。俞秀莲也打开自己的行李,取出一件元青­色­的绸子棉袄,换了一双青摹本缎的绣花鞋,并将辫子重梳了梳,多上了一点儿头油,脸上也搽了些脂粉。待了会儿,德大­奶­­奶­修饰完毕,回身看了俞秀莲一眼,就笑着说:“你这么一打扮,我看比玉娇龙还俊!”

此时仆­妇­进来,请她们到饭厅去用午饭。正在吃饭的时候,寿儿就在窗外回复着说:“邱大­奶­­奶­今天要回娘家,不能够来,说是谢谢这里­奶­­奶­啦。玉三小姐是三四点钟准来!”俞秀莲听了,就说:“她那么晚才能来,真叫人不耐烦等她。早知道这样,咱们应当约她来吃午饭!”

第四回 冷笑娇嗔深闺索宝剑 灯光鬓影元夜遇情人

午后等了多时,寿儿又来到窗外喊说:“回事!玉三小姐来啦!” 德大­奶­­奶­赶紧迎了出去。杨丽芳又对着穿衣镜照了照,也随着她婆母出去迎接。俞秀莲站起身来,就听屏门外传来一阵轻柔的笑声,足音杂沓,她隔着窗上的玻璃往外去看,就见德家婆媳让进院来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姐。

果然,这位小姐的身材是细而长的,可是并不见得怎么弱。她披着银红缎子绣花的皮斗篷,露出缠着金线的辫根,发上斜簪着一只衔着珠子的红绒凤凰。脸上敷着脂粉,那一定是一种贵重的脂粉,颜­色­鲜艳,并且调合,不像一般俗气女子,脸上的脂粉搽得那么怪气。这位小姐不仅是美丽,还表现出一种大方。她带着春风一般的笑,语声不大,但是很清楚,举措适宜而不粗俗。

跟德大­奶­­奶­谦让了半天,她一定要请德大­奶­­奶­在前面走,德大­奶­­奶­却执意不肯,直说:“您到我们家里来啦,哪有我们先走的?”玉娇龙就笑着说:“那么少­奶­­奶­先请!”杨丽芳便笑着赶紧往后退。随侍玉娇龙的两个仆­妇­,和一个打扮得比杨丽芳还要漂亮的丫鬟,都笑着说:“德太太,您是我们三小姐的老嫂子,您就别客气啦!”

俞秀莲看到这里,她就翩然走进了套间,放下了软帘。隔着帘子听,德大­奶­­奶­已把玉娇龙让进来了,她们很客气地让座谈话。德大­奶­­奶­问玉娇龙这两日在家做些什么,玉娇龙笑声儿回答说:“什么也没做。我是想出来看看五嫂,但又怕五嫂子的事情忙,再说我一来了,少­奶­­奶­就要受累!”

杨丽芳也婉转地说了两句谦逊的话,后来就听德大­奶­­奶­说:“今儿我不但是请了三小姐,还请了邱大­奶­­奶­呢!可是她今天要回娘家,把我的约会儿给谢绝了。本来年底我也想着,三小姐在家事情一定比往常多,我应当等到过了年再请您。可是,这两天我们这儿来了一位客,是个有名的人,您早先跟我说过,想见见她,正好她今儿也想见见您。”

玉娇龙似乎有点儿纳闷,笑声问说:“是哪一位呀?”

德大­奶­­奶­就说:“怎么,客请来了,她倒躲避起来啦?少­奶­­奶­,你快请俞姑娘去!”她又轻声对玉小姐说:“是俞秀莲来了,住两天她还要走,今儿我设法叫她耍一回双刀,给您看看!”

此时杨丽芳已笑着走进套间,到了秀莲的近前,她就笑着悄声说:“玉娇龙来啦,我们­奶­­奶­请您去见见!”俞秀莲便微笑着,从容地走出了套间。

此时玉娇龙已站起身来,看见了俞秀莲,她的脸­色­不由得一变,仿佛十分地惊讶,但这种状况一闪就过去了,她的脸­色­仍然平和。德大­奶­­奶­就笑着给介绍说:“这是玉宅的三小姐,这是早先我们家里的老师俞小姐,你们姐儿俩,一位是专会练武,一位是就爱瞧人练武。”

俞秀莲向这位贵小姐点点头,微笑着,目光如同利箭般地­射­在玉娇龙的脸上。玉娇龙也点点头,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也直盯着俞秀莲,仿佛是说:你这样瞧我,我就也这样地瞧你!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儿,玉娇龙忽然就天真地笑了,她瞧着德大­奶­­奶­说:“我觉得这位俞姐姐很眼熟?”俞秀莲就说:“我看你也眼熟,仿佛昨儿晚上咱们见过面似的!” 德大­奶­­奶­笑着说:“那大概是你做梦啦!请坐吧!请坐吧!”

杨丽芳托着茶盘送上茶来。玉娇龙就带笑问说:“我早就听德五嫂子提说过您,说是您真有本事。”俞秀莲就也笑着说:“我的本事比三小姐可差多了,我就会蹿房越脊,不会钻窗户。”玉娇龙脸­色­又一变,仿佛不解这话,就依旧笑着问说:“俞姐姐是几时来到北京的?”俞秀莲说:“我是才来了两三天。要是早来,咱们也就早见着啦!”

玉娇龙又笑着说:“您是来到德五嫂子这儿过年吗?”

俞秀莲摇头说:“不是,我到北京来是为办点儿东西,打算买一块青纱的蒙头手巾,再买两张狐狸皮。”玉娇龙说:“对啦,听说今年的狐皮很便宜?”俞秀莲说:“可也分大狐小狐,大狐的不太值钱,小狐的总难得些!”玉娇龙笑了笑,低着头喝了一小口茶。

这时德大­奶­­奶­的脸倒不住地发红,因为俞秀莲说的这些话仿佛有些颠三倒四,她心说:到底是跑惯了江湖的,见着了生人不知说什么才好。她遂就在中间掺言,把两人的话给岔开了。伺候玉娇龙的丫鬟也瞧了俞秀莲一眼,就拿着小姐的斗篷,退到了一边。杨丽芳在旁也很替俞秀莲着急,心说:这位俞姑姑今天是怎么啦?人家宅里这几天正闹着什么碧眼狐狸的事情,才见面就说这些话,不是成心讥笑人家吗?

此时玉娇龙又看了俞秀莲一眼,就转脸去向德大­奶­­奶­说:“我们家里的那件事还没完,外面的谣言是一天比一天多,闹得我父亲要辞官,我母亲也天天地发愁!所以今天您一请我,我就来了,因为我在家里也很烦恼!”说时,她的脸上就现出来一种愁容。

德大­奶­­奶­听玉娇龙自己先提说出来,她这才敢问,就皱着眉问说:“宅里用的,不全是一些老人吗?”

玉娇龙此时穿的是雪青缎子的皮旗袍,她把两只手放在膝上,低着头。凤凰簪子上的那串珠子直垂下来,来回摆动着。就见她抑郁地说:“虽然都是些用了多年的下人,可是究竟其中有没有什么坏人,谁也不敢说。我父亲是觉着外面的谣言虽不可信,可是自己也得洗刷洗刷嫌疑。就打算把里外用的人全都撤换,然后自己辞官。可是有许多亲友就都来劝他老人家,说是不可因为一点儿无根据的事,就辞官,辜负了朝廷的恩泽,并且有几个下人,我母亲是向来离不开。因为这种种原因,年前恐怕还不能决定怎么办。我虽然自己另住一间房里,不大过问家里的事。可是每天见了谁,谁都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夜里也是一夕数惊,我也不知是有些什么事,别人也都不告诉我。五嫂子您想,天天如此,谁能受得了!”

德大­奶­­奶­便露出不平的样子,说:“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一个小瓦片竟会绊倒了人!您家的老太爷也太慈善,不会给个全都不管吗?下人有不好的,立时革除,外面有人造谣言,就抓了去押起来!”说到这里,她又望了望俞秀莲,说:“俞妹妹你也别只信刘泰保的一面之辞,你看看,那些个无赖汉把人家那么大的府第搅成什么样儿了?你是出了名的侠女,你替我打这个不平,把刘泰保杀了!”

玉娇龙也不禁笑了,说:“也不怪那姓刘的,若没有有权势的人保护他,他也不敢这样做。再说,我们用的下人也太多了,其中难免良莠不齐。俗语说‘无风草不动’,怎么姓刘的不给别人家造谣言,单说我们?可见……”

德大­奶­­奶­说:“那是因为老太爷办事太认真了,大概把他们那些流氓得罪啦!刘泰保也就是个流氓的头儿,他又仗着贝勒府的势力。”

玉娇龙微微叹了口气,抬眼望了望俞秀莲,就说:“我要是像这位俞姐姐似的可就好了,我也不必会武艺,只要我能够一个人走到外边去,就好了!”

德大­奶­­奶­却说:“您是千金小姐,别说一人出外,就是走出闺阁一步,也得叫丫鬟婆子扶着呀!我们这位俞大妹子家里就是保镖的,从小时就跟着她老人家在江湖上闯。”

玉娇龙说:“所以我真羡慕俞姐姐。今天我跟俞姐姐见了面,求俞姐姐拿我当个小妹妹看待,别当作外人才好!”

杨丽芳站立在旁边,听了玉娇龙的话,就瞧了秀莲一眼。俞秀莲起先是微微冷笑,但这时她也有些发怔,心中拿不定主意。因为听了玉娇龙说的这番话,分明她是一向独处深闺,别说外面的事,就是她们宅里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能立时就知道。她这样温柔典雅,说话又很可怜,真不由得使俞秀莲心软了,而且有些后晦自己刚才说话鲁莽。俞秀莲便细细地观察玉娇龙,可又觉得这身材、腰儿,分明像昨天晚上使宝剑的那个人,尤其是叠着的腿儿下面,露出一双大足。她的脚很瘦,穿着浅红­色­的绫袜。花盆底的平金嵌玉的旗人女鞋,可是要穿上一双靴子,也跟男人无异。俞秀莲又注意玉娇龙的双腕,见她戴的是一双玲珑的金镯,纤纤的手指上有翠戒、金圈,十分的柔腻,不像是会耍宝剑的。

玉娇龙这时也望着俞秀莲,俞秀莲就笑了笑,说:“我是不会说客气话的,刚才玉妹妹说的话,我实不敢当。不过我想尊府里的事,实在不是一件等闲的事!我在江湖闯荡已有四五年,什么事都遇见过。专有一种大盗,为逃避官人追捕,便隐名埋姓,或是男扮女装,去给人做奴仆,并常常勾串那宅门里的公子小姐。他拿着主人的短处,主人明知道他是贼,可也不能奈何他。”

玉娇龙点头说:“这类事我也听说过,可是我们家中绝不会有。我的兄嫂都在任上,家中只我父母和我三个是主人。”

俞秀莲说:“既然府上的人口很少,用的下人又多,自然有些就查不到,我想这只有小姐你给想法子了。务必要仔细调查男女仆人的来历,好堵住外面的谣言。不然真若再闹出什么事,恐怕就是贵府的大人辞官也不中用,因为既然身为九门提督,家中却纵容着盗贼居住,这罪名可不小!到事情出来时,您也难辞不孝之名!”

玉娇龙听了微微有些发怔。德大­奶­­奶­却叹了口气,说:“你要是三小姐,事情可就好办了,你可以拿着刀一个一个地去逼问,三小姐她哪儿成?连她们家里用的一共有多少人,她都不知道!女佣人她还可以追问追问,男佣人她简直就见不着面儿。再说,哪有一个小姐审问佣人的呢?”

玉娇龙也叹息说:“现在要是我大哥或我二哥在家,那就好办了!”

德大­奶­­奶­说:“也不用老爷们在家,只要有位能­干­的太太、­奶­­奶­就行。没出阁的小姐,在家里就跟客似的,什么事情也不能多管!”

杨丽芳又给换上茶来,这里的仆人又向炭盆里添了几块炭。玉娇龙轻轻地站起,德大­奶­­奶­和俞秀莲便也全站了起来。玉娇龙走到一个乌木的长几旁,那几上有两盆水仙,白玉般的花朵,黄金似的花蕊,翡翠似的枝叶,娇艳可爱,散发出阵阵清香。她伸着素手,指指花儿。笑着向德大­奶­­奶­说:“这花儿真长得好!我房里也种了两盆,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开花。”德大­奶­­奶­说:“那也许是您的屋子冷一点儿。我们为这几盆花,晚上连炭盆都不灭。”玉娇龙就点了点头。

这时她斜对着这盆花,仿佛脑子里在想什么事情。德大­奶­­奶­、杨丽芳都羡慕地瞧着这位小姐,因为她的芳姿艳装配上这水仙花,更显着美丽,真仿佛是一幅名家所绘的仕女图似的。俞秀莲一转眼珠,心里就想:我试探她一下,这样就可以看出她是个怎样的人了!于是她忽然变得活泼起来,笑着说:“这样好的水仙我也没看见过,五嫂子真是个好花儿匠!”说着便向玉娇龙走去。

走到相离有两步之远处,俞秀莲忽然把目光又投在玉娇龙的身上,笑着说:“玉妹妹,你穿的衣裳这是什么材料?我看看吧!”她向前伸着手指,直直地向玉娇龙的胸间点去,用的是点|­茓­的姿势,其时极快。

不料指头还没挨着那缎子衣裳,玉娇龙就早把她的这只手握住了,玉娇龙芳容微紫,但还故作微笑,说:“哎哟!俞姐姐的手怎么这么凉呀?”

俞秀莲一翻手,握着她的手腕,手指用力一箍。这要是别人早就得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了,可是玉娇龙的芳容反倒转为平和,她微笑着说:“姐姐你别闹,我怕你的手凉!”

秀莲冷冷一笑,放下了手,玉娇龙便赶紧转身躲开了。俞秀莲就独自对着水仙,点头冷笑着说:“我明白了!”

德大­奶­­奶­这时也有点儿发怔,就问说:“你明白什么啦?”

俞秀莲说:“要想瞒我可不行,趁早跟我说实话!”德大­奶­­奶­笑着说:“什么事情呀,叫你查出来啦?”俞秀莲说:“我查出您这水仙是用炭盆烘的,不然不能开得这么茂盛。”德大­奶­­奶­便上前拉了她一把,笑着说:“得啦我的妹妹,您别露出您是从乡下来的呀!这水仙可不像韭黄,得用火烘。”俞秀莲便也笑了笑。

玉娇龙又坐在那边的椅子上独自饮茶,并把里衣的两只红绫袖头放下来,遮住了她的两只腕子。杨丽芳瞧瞧玉娇龙,又瞧瞧俞秀莲,脸上露出惊讶之状。德大­奶­­奶­却有点儿不高兴的样子,又陪着玉娇龙没话找话地谈了半天,天­色­就不早了,她就吩咐在屋中开饭。仆­妇­、丫鬟忙着收拾好了饭桌,德大­奶­­奶­跟杨丽芳就请玉娇龙坐在首席,俞秀莲坐在次座,德大­奶­­奶­作陪。杨丽芳先是不肯坐,玉娇龙就笑着说:“少­奶­­奶­你也坐下吧!咱们跟一家人是一样,不必讲究那些规矩礼节。”德大­奶­­奶­也向儿媳说:“你坐下吧!”杨丽芳这才在最末一个凳儿上坐下。

此时俞秀莲跟玉娇龙是并坐着,玉娇龙的衣香都扑在了秀莲的鼻里。秀莲就把手放在桌下,暗暗地拧了玉娇龙的腿一下。玉娇龙没有言语。她把一杯酒递给秀莲,说:“俞姐姐您喝酒吧!”俞秀莲又用力掐了她一下,玉娇龙便微微皱了皱眉,俞秀莲就笑了,这才照常地饮酒谈闲话。玉娇龙也欢欢喜喜地,并且跟俞秀莲特别地亲近。少时,银烛点上了。烛光照着玉娇龙,更像彩云中的仙子似的。

酒肴没用了多少,可是宾主已一齐离席。玉娇龙的丫鬟又擎着水盂,请小姐漱口。俞秀莲也很平和地跟玉娇龙谈了些闲话。这时已交了初更。玉娇龙就向德大­奶­­奶­告辞,德大­奶­­奶­还要挽留,玉娇龙却说:“因为家里有事,回去晚了怕不大好。”又回头向俞秀莲笑着,说:“俞姐姐,过两天我接您到我们家里去过年。”当时仆­妇­便打着红纱灯笼,玉娇龙又披上了皮斗篷,丫鬟搀扶着她向外走去。俞秀莲送到屏门,自己就回去了,到了屋里就不住地笑。

待了一会儿,德大­奶­­奶­也送客回来,见了秀莲,她就带着笑抱怨说:“俞大妹妹您今天是怎么啦?怎么见着她一点儿客气也没有啊?今天幸亏是她,她没有什么小姐的习气,若换个别的人,真得叫我在当中为难!”

俞秀莲也笑着说:“本来我就是个野人,哪儿会富贵人说的客气话?可是也只有她,我还肯和她谈几句,要换个别人,我才不理她呢!”

德大­奶­­奶­又说:“大妹妹,我央求你一件事。你冲我的面子,别再帮着刘泰保欺负人家啦!不然将来真要出了点儿什么事儿,我跟你五哥都对不起她家!”俞秀莲摆手说:“五嫂子放心,我办事一定要讲情面,不能叫她们那样的大人家露丑,也不能给五哥五嫂招事。我今晚再到刘家去一趟,明天就可以把事情办完,我也就要走了!”德大­奶­­奶­说:“这次你来,怎么不像早先啦?我瞧你仿佛改了脾气啦!”俞秀莲不语,望着旁边的杨丽芳一笑。杨丽芳却也发呆,猜不透俞秀莲的心事。

秀莲自己倒着茶喝了两碗,就脱去了她这身仅有的漂亮衣裳,换上青衣裤青鞋。她跑出屋去,叫车房里的人给她备马,然后又跑回来,披上她的那件斗篷。德大­奶­­奶­就叹息说:“你们这江湖的­性­情真难改,我要是个男子,我也绝不娶你们这样儿的。”俞秀莲笑着说:“你娶了玉娇龙那样的小姐,也是靠不住!”说着,披着斗篷往外就走。路过书房前,见窗里灯光灼灼,并有德啸峰的吟诗之声。

俞秀莲走到车房,见她的那匹铁青­色­的健马已经备好。就牵马出门,上马挥鞭而去。此时天上星光闪闪,迎面寒风凄凄,大街上只有几辆骡车没­精­打采地走着。打更的人敲着锣跟梆子,像鬼魂似的。贴着路旁晃晃悠悠地走着。俞秀莲策马飞驰,“嘚嘚”的马蹄声敲打着石头道,风吹得她的斗篷噗噗地响。

少时到了花园大院刘泰保的门前,她将马靠近了墙,便站在马鞍上向院里去看。见北房中有灯光,她就叫着说:“蔡妹妹开门来!”里边蔡湘妹、刘泰保就全出来了。俞秀莲在墙上露出半个身子,笑说:“把门开开吧!”蔡湘妹赶紧开门,到外面一看,她就喜欢着说:“俞大姐,这是您的马呀?”俞秀莲由鞍上跳下来,说:“我嫌车走得慢,所以骑着马来了。你会骑马吗?”蔡湘妹说:“会骑,可是骑不好,也不会在马上耍玩艺儿。”她过去想要接过马来在门前跑一趟,过一过骑马的瘾,刘泰保却把她拉了一把,说:“请大姐里面坐吧!”蔡湘妹就同秀莲进了门,刘泰保也把马匹拉进院来。

到了屋中,秀莲就笑着向湘妹说:“今天我在德家见了一位江湖朋友,又把咱们那件事儿寻出来许多头绪。待会儿我再走一趟,就能把宝剑索回了。碧眼狐狸已死,这件事就算完了,我们也不必再深究了。”

蔡湘妹却忿忿地说:“可是,用镖杀死我爸爸的是那个小狐狸,捉不着他,我还是不能甘心!”

俞秀莲说:“那天你们黑夜交手,谁能分得出镖是谁放的?事情既是由碧眼狐狸而起,碧眼狐狸死了,也就算了,何必一定不饶人?”正在说着,刘泰保也进了屋,他悄声说:“玉宅昨晚死的那个高师娘,确实是碧眼狐狸无疑。玉正堂也知道了,今天没到衙门去办事,听说是犯了老病,在家休养了。外边有人又传说玉正堂要薛官。”俞秀莲就点了点头。

三个人又谈了一会闲话,不觉天已二鼓。俞秀莲就将里衣扎束利落了,单刀Сhā在背后,外面披上斗篷,然后就叫湘妹随她去关门。临出门时她说:“三更以后,我就回来了。”

出了门往北,顺着城墙往西,四下黑糊糊的,一个人她也没遇见。她按照昨夜追赶碧眼狐狸的那条路去走,走得不快,打过三更,方才到了玉宅的大门前。一见门前并无防备,她就将斗篷脱下,飞身上房,踏着房瓦去走。就见昨天所到的那花园里,假山石前支着两只很亮的灯笼,还有几个人在那里徘徊。

秀莲回避着花园去走,越过了几重房屋,就寻着了昨夜有人钻进后窗去的那座大厦。她趴在前檐,往下一看,见院中没有灯光,下面这房子里却透出来灯光闪闪。秀莲很为惊讶,心说:玉娇龙到这时候为什么还不睡觉?

她把斗篷放在房上,探下身盘住了廊柱,然后揪住了廊下的椽子,平着身,如同燕子飞翔一般。她探首到窗前,由身边取出个小剪子来,剪破了窗上糊着的白绫,用一只眼往里去看。就见屋中并没有人,只是那张小书案上放着一盏银灯,灯下压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几行大字,是:秀莲姐:知君今夜必来,请勿相逼,妹已知过,今后当敛迹矣!

秀莲噗哧一笑,悄悄说了声:“好聪明!”忽见那边床上的红幔帐一启,露出玉娇龙的半身。她穿着青­色­的寝衣,头上的辫子已分为两条,分披在前胸上。秀莲就又向里悄声说:“好漂亮!小姐,请你下床!”

玉娇龙微笑着,慢慢地下了床,像没事人儿似的。到了灯前,她指指自己的腕子,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秀莲就笑着说:“这是便宜你! 不瞧你长得美,我一定掐得更重。快把宝剑拿出来,我就走!”玉娇龙拿起笔来,簌簌地又往纸上写,写的是:明晚必送还原处,不能无信。

秀莲笑着说:“好啦!再叫你把那宝剑玩一天。”玉娇龙仰着脸向窗子一笑,秀莲就说:“我走啦!”说毕,退身回到房上,就见窗里的灯光也灭了。

秀莲挟起了斗篷,伏着身,踏着屋瓦,又走到临街的墙上。她跳将下来,披上斗篷就走,一面走,一面觉得好笑。才走了不到百步,忽觉有人从后面捶了她一拳,捶得她背上很痛。秀莲赶紧闪身回首去看,就见一条黑影蹿到一家房上去了。秀莲脱了斗篷追将上去,那人咯咯地一阵笑,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秀莲去赶,黑影又跳下房去,秀莲也跟着跳下来,问说:“好个贼小姐,你是要做什么去?”黑影却一闪身就不见了。

秀莲心中很是惊疑,不知她又要去做什么,未免担心着刘泰保和蔡湘妹,就赶紧往回走。走到城墙下,往东又行了不远,就听见马蹄之声,嘚嘚的迎面来了。马上的人高声问说:“是俞大姐吗?我接您来了!”

俞秀莲就笑着说:“我不领你的情!你不是为来接我,你是要骑骑我的马。”

蔡湘妹笑着来到临近,问说:“怎么样了?俞大姐,您可探出来那碧眼狐狸到底是玉宅里的什么人?”俞秀莲一跃上马,说:“别说闲话,快回去吧!你们家里这时又许有事儿!”随就一马双驮,顺着城墙,冲进夜­色­,往东疾走。

少时就到了刘泰保的家门前,马到墙边,蔡湘妹就站在鞍上,一跳进了墙,把门开开。这时刘泰保也出来了,他就把马牵进去,街门依然关好。俞秀莲先进了屋,刘泰保、蔡湘妹随后进来,俞秀莲就问说:“我走后这里有什么事儿没有?”

刘泰保摇头说:“没有什么事儿!”

俞秀莲说:“那么再待一会儿那个人也许来。”

蔡湘妹赶紧问说:“是什么人呀?”

俞秀莲笑了一笑,说:“就是那盗剑的贼人。可是她并不是个贼,也不是碧眼狐狸的徒弟,也不在玉宅里住。这人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不愿逼她过甚,她也直央求我,说她情愿悔改,并答应得明天晚间就把宝剑送回铁贝勒府。”

刘泰保有些发怔,问说:“这家伙准能够把宝剑送回去吗?”

俞秀莲点头说:“她既能盗走,当然就能够送还。其实,今天我本能从她的手中要过来,不过我知道她很喜爱那口剑,索­性­叫她再多玩一天吧!明天叫她自己送回,在她的面子上也好看些。总之,我现在是急于要回家去,不愿把这人逼得太急了,否则我走之后,于你们会不利。”

蔡湘妹纳闷地问说:“这人到底姓甚名谁呢?是个­干­什么事儿的呀?”

俞秀莲摆手说:“你们不必细问了。这人非常奇怪,但又非常可爱,她的武艺并不在我以下。因为刚才在她那里谈话不方便,所以我们没有多谈,待会儿她也许能到这里来找我,不然她就是到德家去找我了。你们夫­妇­就不必多管了,现在事情我已替你们办完,大概明后天我就要回巨鹿县去。明年二三月间我再来,那时我想在北京多住些日。与这人深交一交,到时我也许能把她向你们夫­妇­引见引见。”

蔡湘妹拉着俞秀莲的胳膊说:“俞姐姐您怎么这么闷人?快告诉我吧,那人到底是姓什么?”

俞秀莲摆手说:“我真不能够说出她的姓名。此人在北京颇有名声,而且与我相识,关系着许多情面,无论见着谁,我也不愿告诉此人的姓名。不过你们就放心吧!宝剑明天夜里必可在铁府发现,这个人若是舍不得宝剑,不肯交出,我还是不走。”

蔡湘妹坐在炕头翻着眼睛思索,刘泰保却是一副十分没­精­神的样子。俞秀莲坐了一会儿,便说:“我走了!我想此人一定是到德家找我去了,她一定以为我住在德家。”又笑着说:“你们夫­妇­可别在暗中跟着我,不然若遇见她,她仍然要跟你们为难。我逼她不要紧,你们却不行。她不怕你们!”

蔡湘妹便站起来说:“天这么晚了,您可怎么回去呀?大街上净是巡街的官人,倘若把您拦住,很是麻烦!”刘泰保也说:“德家的人一定也都早睡啦,俞大姐您索­性­等到天亮再走吧!”俞秀莲却摇头说:“不要紧,我穿着黑胡同去走,遇不着人。回到德家我会自己开门把马拉进去,不能惊醒他们。”蔡湘妹还要拦阻,刘泰保便偷偷地瞪了她一下。

当下俞秀莲穿上斗篷,出屋牵马,叫蔡湘妹把街门敞开,她就出门上了马,便在黑夜茫茫之下走去。蔡湘妹听得蹄声去远,她才关好了街门。回到屋里,却见她丈夫刘泰保把茶壶扔在地下摔了个粉碎,又把卖艺的铜锣铛啷往地上一摔,又气忿忿地还要去摔灯,蔡湘妹赶紧把他抱住,说:“哎哟!你是怎么啦?你疯啦?摔什么呀?日子还过不过啦?”

刘泰保顿着脚,喘吁吁地说:“气死我了!他妈的求人就这么难? 替咱们管闲事,咱们一口一声叫她大姐,临完了她想放贼就随便放?宝剑不拿回来交给我,还得叫贼施展一手儿能耐,自己送回府去。他妈的咱们白费了十几天的力,图的是什么呀?真气死人!”

蔡湘妹摆手说:“你小声!她或许没有走远。”

刘泰保拍着胸脯,嚷着说:“叫她听见我也不怕呀!我一朵莲花刘泰保也不是没名少姓的人!不错,他们的武艺高,可是刀对刀,我刘泰保还不含糊!反正她是一条命,我也是一条命!”

蔡湘妹着急地说:“你恨人家­干­什么呀?要没有人家,咱们连碧眼狐狸都斗不了!”

刘泰保说:“我不生气别的,我就是生气她不把宝剑带回来给我。叫我去送还府里。你想,我在贝勒府里夸下了海口,我说过不追回宝剑我誓不为人,结果,他妈的我连宝剑的影儿都没追着,人家宝剑自己飞回去啦!你说我还有什么脸教拳?还有什么脸去见人?”

蔡湘妹说:“明天那个贼把剑送回府内,他大概也不敢留下姓名,你就说是你给送回去的就得啦!”

刘泰保嘿嘿笑着,用手指着他的媳­妇­说:“你这个主意出得有多妙!那么一来,我不是更成了飞贼了吗?咳!”

蔡湘妹又说:“要不然明天你就去通知府里的人,说是你已经探知,今夜贼人必到府中来,叫府里预备着,到时连贼带剑一齐拿下!‘’刘泰保忙摆手说:”小声儿!这个主意倒不错。可是我想贼不能那么痴,他一看见那里有防备,不但他不会自投罗网,可能连剑也不打算交了。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蔡湘妹赶紧问说:“什么办法?”

刘泰保得意地笑着,悄声说:“明天夜里咱们两人也偷偷到府里,贼人去了,咱们若看着能够得手,就给他个连珠镖,连贼带剑打下房去。要是看着不得手,咱们就趴在房上别作声,等贼人把剑交回,他前脚走开,咱们后脚就把剑拿走。拿回家里先玩几天,然后再献还府里,就说是咱们给找回来的。那么一来,贼人连影儿也不知道,俞秀莲也无从打听,咱们的面子也就挣回来啦!”

蔡湘妹捶了他一拳,笑着说:“好个坏主意!”刘泰保说:“坏主意?只有这个办法是又省事,又遮脸。”蔡湘妹说:“得啦!就这么办吧,别再说啦。”遂就弯腰捡了地下的铜锣跟破茶壶,关门睡觉。这一夜,虽然他夫­妇­明知道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可是两人还都睡不好。钢刀和飞镖还永远预备在身畔。

刘泰保心中又很懊悔,所以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他方才起来。此时湘妹已出去买来了菜,正在做呢。刘泰保见他媳­妇­很能­干­,不是个只会踏软绳儿的。他又把这一个月来的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番,觉得自己虽然奔忙劳碌,受气担惊,还连累上几位朋友都受了重伤,可风头也实在出得不小。宝剑虽没被自己亲手寻回,大小狐狸虽没被自己亲手杀死或捉住,可是如今总算是他们失败了。没有这些事儿,自己也娶不了这么好的媳­妇­儿。细说起来,运气还算走得不错。就是今天晚上送回宝剑的这事儿,无论怎样欺神瞒鬼,也得挣回点儿面子来,以后好在街上见人。他就一边穿衣扣钮子,一边笑着向湘妹说:“得啦!今儿晚上还有临末的一阵,咱们就收兵啦!多买点儿菜­肉­,痛痛快快过个大年。天下的事想都想不到,在去年这时候,我哪里想得到今年会有你呢!你那时不定在黄河边儿,或是黑河沿儿呢,也绝想不到会嫁我呀!”

蔡湘妹一边切着面条,一边说:“我是真没想到嫁了你这么一块料,真丢人!也算是我的命!”

刘泰保笑着说:“嫁了一朵莲花你不自觉光荣,反倒骂我是块料。我就是料,也是金料、玉料,贵重的材料,绝不能是草料。闲话少说。快点儿下面,吃完了我还要出去走走。宝剑不能是今晚叫他送回府里就完了,至少得交给我,叫我去送回,还得让我看看他小狐狸的模样儿才行!”

蔡湘妹切了面条,拉长了下在锅里,她皱着眉,眼泡里浸着泪水,又说:“这么就完了,我总不甘心!我爸我妈就都白死了吗?”边说边拿红袖头擦着眼泪。

刘泰保却说:“那些事儿等过了年之后再说,日子长着呢!只要小狐狸不死不走,只要我一朵莲花不丢脸,我就有朋友,就有办法。俞秀莲私放贼人,咱们不求她也不理她啦!将来的事咱们慢慢办。你就瞧吧,早晚有那一天,我得叫岳父岳母瞑目。”

蔡湘妹下面捞面,先伺候刘泰保吃完。刘泰保换了一身青绸小棉裤小棉袄,雪白的袜子,青缎鞋,丝线腿带,外穿青市布面儿的二毛皮袄。他把脸洗得很亮,辫子梳得很光,就出门去了。

他摇摇摆摆地先到了铁贝勒府内,李长寿等人都笑着向他说:“刘师傅,怎么样了?别净忙着捉狐狸,忘了跟新嫂子过年呀!,‘刘泰保笑着说;”哪能忘?到初一我还要请你们到我家里喝酒去呢!你那嫂子包出来的饺子比她的鞋尖还小!“

正在说着,忽见得禄从里院出来,手里拿着一份礼物,不知是里边赏给什么人的。刘泰保赶上前去,把他拦住,说:“禄爷,我先告诉你一个信儿。我办的那件案子,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明天后天,我就能将贝勒爷的那口宝剑寻回来,呈上。”得禄却噗哧一笑。刘泰保说:“你别笑!我一朵莲花不是吹牛皮,准能……”得禄说:“还等着你去给找?宝剑昨天早就找回来啦!”刘泰保吃了一惊,直瞪着两只三角眼。

得禄就半笑着悄声说:“你是自找麻烦,瞎忙了一个多月。宝剑的事儿。本来就跟什么碧眼狐狸无­干­!”刘泰保说:“你瞎说!”得禄说:“瞎说?那口宝剑,人家怎么拿走的,又怎么给送回来啦!并且昨晚连书房的锁头都没开,门窗户壁上一点儿痕迹没有。也不像前几天咱们家里,你那伙人一上房,瓦就咯喳咯喳乱响。所以还是贝勒爷说得对,这是侠客所为,宝剑他借去用了用,送回来是毫无伤损。”

刘泰保怔得浑身冰凉,话都说不出来了。得禄又嘱咐他说:“得啦!你们两口子就安心过年吧!别再多管闲事儿啦。过了年,找房搬家。我给你们出房钱买家俱都行!”

刘泰保满面通红,说:“你别骂我!现在既然这样,我就求你一件事儿。我为这口宝剑不容易,不是我逼着追着,那他妈的侠客也许还舍不得把宝剑送回。现在求你把宝剑拿出来,叫我看一看!” 、得禄说:“你还疑心他送回来的是假的吗?今天早晨发现了,贝勒爷那时还没上朝,立时看了看,试了试,一点儿没错。”

刘泰保摆手说:“我不是说是假,我是想开开眼。奔忙了一个多月。如今宝剑自己飞回来啦,还不叫我看看吗?”得禄点头说:“好吧! 可是贝勒爷现在还没下朝,宝剑搁在那儿,谁也不敢动。等爷回来,我替你请示请示,我想爷没有什么不答应的。”刘泰保怔了一会,就点头说:“好吧!”得禄就拿着礼物进班房里去了。

刘泰保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府门,本想回家去懊睡一天,可是自觉得连见自己的媳­妇­儿全没有脸。他忽然又想:事情不能就如此完结!贼人退回了宝剑,‘可见他们是心虚气馁,我刘泰保应当乘胜进攻。好,找俞秀莲去,现在宝剑的事不提了,可是还得把小狐狸捉住,那才能争回我一朵莲花的脸面。于是,刘泰保就急急地往东四牌楼走去。

此时天­色­已快到正午,走到三条胡同德宅的门首,见双门紧闭,他就上前去打门。门从里面开了,出来的是赶车的福子,刘泰保就说:“你认识我吧?”福子点头笑着说:“我认识!您是刘爷,您是找我们老爷吗?”刘泰保说:“你们老爷不见倒不要紧,我找的是在这儿住的俞姑娘。”

福子说:“俞姑娘走啦!您不知道吗?”

刘泰保吃了一惊,赶紧问说:“什么时候走的?”福子说:“刚才,大概有九点多钟。她走后,玉宅三小姐打发人送来礼物,没赶上,又退回去了!”刘泰保发着怔说:“什么事儿,要这样急着走?她家里又没有男人!”福子就笑了笑。刘泰保又问说:“德五爷在家没有?我要见见!”福子说:“请您到门房坐一会儿吧!我进去看看。”

刘泰保就迈进了门槛,福子把大门又掩上,便往二门里去了。刘泰保却只在门里站着,心中十分不痛快。少时,福子又出来说:“我们五爷有请!”刘泰保就更不高兴,心说德五一个大闲人,也这么大的架子。

福子把他领进了书房,德啸峰便起身拱手相迎,刘泰保也抱拳笑问说:“五哥现在每天­干­些什么?”德啸峰陪着笑,又微叹着说:“十分无聊!不过是看看书,练练大字,我倒像个才人塾的小学生了!”遂请刘泰保落座,自己给斟茶。房中的炭火很暖,桌上堆着许多书籍。德啸峰穿着绛紫­色­的丝棉袍,脸上倒是很胖,自从留了胡子后,越显得有福的样子。他手里托着水烟袋,悄声问:“府里的那口宝剑已经送回去了吧?”

刘泰保吃了一惊,赶紧又作笑说:“五哥怎么知道得这么早?”

德啸峰说:“我是听俞姑娘说的。她今天早晨就走了,临走之时叫我派人去告诉你,说是宝剑已在昨夜送还铁府。可是我这里因为佣人不得闲。又想你天天在府里,宝剑若是忽然璧返,你不会不知道的。所以还没容我去告诉你,你就来了。”

刘泰保暗暗喘了口气,心中恨恨地想:好个俞秀莲!你简直是看不起我。宝剑昨夜就送回铁府了,你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你偏要骗我,说什么今晚才能够送回去!德啸峰又悄声说:“有一件秘密的事情,我要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对外人去说!”刘泰保直着眼睛问:“什么事儿?” 德啸峰说:“俞秀莲此次来京,是有用意的。”刘泰保又问:“是有什么用意?”

德啸峰说:“她并未对我明说,这不过是我的猜想。因为前几年李慕白在北京杀死了黄骥北。他在京城有案,所以不敢放胆前来。如今据我猜,俞秀莲此次来,就是为探听探听风声,李慕白此时多半就住在巨鹿县。秀莲来京住了这几日,她见京中之人已不再注意李慕白早先的那件事儿了,所以无论别人怎么挽留她在此过年,她也一定要走。她多半是要赶回巨鹿县,把京城的近况告诉李慕白,然后他们二人好一同前来。老弟,你就等着吧!你不是从去年就想见见李慕白吗?等他来了,我一定要给你们二位介绍。”

刘泰保一听,不由得笑了,说:“哈哈!这么一说。李慕白跟俞秀莲早就成了两口子啦?”

德啸峰摇头说:“还不至于!他们二人全都生­性­古怪。俞秀莲未尝不钟情于李慕白,可是李慕白为人太为迂腐,恐怕他还是不愿意。不过我倒愿意他们二人成亲,然后我出点儿力,把李慕白的官司疏通疏通,就叫他们二人在京长住,免得他们连年飘泊在江湖。”

刘泰保说:“五哥你对朋友太厚了,不怪有人说你是当代的孟尝君!”

德啸峰叹道:“我若有孟尝君那样的富贵,我也不能见朋友们飘流奔走。即如老弟,空负一身武艺,如今做了这闲散的教拳师傅,岂不是埋没了!”

刘泰保脸一红,怔了一会儿,又悄声问说:“五哥,兄弟还要跟你打听点儿事儿。俞秀莲昨天对我说,她已见着了那盗剑的贼人,她完全知道那人的底细和来历。可是她又瞒着我,不告诉我那人是谁,也许她是不放心我,因为我跟她的交情太浅。不过,她不至于瞒五哥吧?请五哥告诉我那贼人是谁,省得我的心里纳闷儿。我又非官非吏,手里没有火签,身边没有捕票,我知道他是谁,也绝不敢去拿他。碰巧他若不弃,我还许跟他交交朋友呢!”

德啸峰摇头说:“我也实在不知道,不然我告诉你可又有什么?我已经把李慕白将要来京之事告诉你了。只是据我想,那盗剑之人一定是个非常人物,武术不在李、俞二人之下。此人也绝不是盗贼,他取去宝剑之事,不过是一种游戏!”

刘泰保撇嘴说:“好!他这么一游戏,我刘泰保的名头几乎完了! 好,五哥再会!”他起身抱拳,告辞而出,德啸峰就把他送出了大门。

刘泰保走出三条胡同,就直往前门外,先到泰兴镖店去看孙正礼。孙正礼的伤势虽未痊愈,可是吃喝照常。碧眼狐狸已死,宝剑已送回铁府的事情他全都知道,因为今天早晨俞秀莲临走之时,已到他这里来过了。他仍然十分不服气,说:“小刘,你等我的伤好了,咱们再­干­!我师妹饶了小狐狸,咱们不能饶!”刘泰保又到全兴镖店去看杨健堂和梁七。梁七的伤势虽略重些,可是也不至有生命危险。他们这里的人,对于俞秀莲办的事倒还都不晓得,刘泰保也没对他们说。

约莫下午四点多钟,刘泰保才走进城。他心中仍是很烦闷,有一口气堵在胸中,总是出不来。走到北城,将转弯鼓楼之时,忽然一扭头,看见身后边有个小叫化子。刘泰保生气地回身就要奔过去打,可是又见那小乞丐是往一家铺户门前要饭去了。他就想:我打个小乞丐做什么? 他妈的我武艺不高,遭人愚弄,自己不要强,就想拿一个小乞丐出气,我算什么英雄?他一边走,一边暗自叹气。

忽然对面来了一个人,叫着说:“刘大爷!”刘泰保抬头一看,见是北城的一个小土痞,肩膀上扛着一串钱,仿佛是要上赌局的样子。这人把刘泰保拉到一旁,悄声问说:“怎么样了?刘爷您这几天一定够忙的,碧眼狐狸死了,小狐狸怎么样了?”刘泰保昂起胸来,说:“事情已快办完了,宝剑已被我索回,交回了铁府。小狐狸,我先容他过个年,等到过年我再捉他归案!”说着扬头一笑走去。但是他心中却觉得极羞惭。暗想:这样鼓着肚子装胖子的事儿,长了也是不行呀!早晚闹得京城无人不知,我一朵莲花早晚得被人称为饭桶。那时我还有什么脸教拳?还有什么脸见人?

他无­精­打采地走进铁小贝勒府,直头就去找得禄,问说:“怎么样?该跟爷说说,把宝剑让我看看吧?”得禄说:“刚才我已替你请示了,爷说可以,还要叫你去见见,有话要吩咐你!”刘泰保一听,倒不禁一怔,就说:“好啦!请大哥给我回一声儿,爷现在要是闲着啦,我就去见一见!”得禄说:“你在这儿等着。”

当下刘泰保就把钮扣都扣齐,拍拍皮袍,站在廊下静候。少时,得禄就传他进去。铁小贝勒穿着便衣,正在椅子上坐着饮茶。刘泰保进来行了礼,铁小贝勒便颔首微笑,问说:“宝剑被人又送回来的事情,你可知道?”

刘泰保脸通红着,点点头说:“小的知道了。”

铁小贝勒说:“这件事你出力不少,可是因你办事太急,竟把玉正堂给得罪了。最近他要称病辞官,但是我劝他不必。因为你是我这里用的人,你在他的门前辱骂了他,并在外面传说他宅中匿藏着强盗,他因此才辞官。那显系我对他不起。他与本府有多年的交情,又是现时的一位­干­员,在新疆也立过不少的边功,倘若我纵容着一个教拳的师傅,逼着一位提督正堂去了职,也难免叫人说我管束不严,纵容家人,欺辱官府。”

刘泰保刚要辩白,铁小贝勒就说:“我赏你五十两银子,你还是离开这府里吧!我晓得你的武艺很好,在这里也委屈了你,你还是应当去镖行,或投行伍,将来才能有发展!”

铁小贝勒说这些话时,语气极为温和,而且仍露出一种怜才之心。刘泰保却挺起胸来说:“贝勒爷不必说啦,我明白啦!蒙贝勒爷知遇,叫我在府上住了一年多。如今辞散了我,并不随便派个人,摆摆手就叫我滚出去,还亲自叫我来,当面告诉我。这种洪恩,我刘泰保掉了脑袋也不能报答!”

旁边得禄直向他使眼­色­,暗示着叫他别说这些粗话。刘泰保却装作没看见,只愤慨地说:“我因为在府中吃了一年多的闲饭,自己愧得慌,才想藉着寻宝剑立个功,可是没想我武艺不高,手段拙笨,弄坏了。就是贝勒爷不辞我,我也没脸再­干­了!再说到提督正堂玉大人。他跟我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他是统辖九门军马的大官。我是个草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欺负他!咳!事已如此,我也不敢多说话使贝勒爷生气,我走就是啦。请贝勒爷告诉玉正堂,以后他也不必跟我这个草民一般见识。至于爷赏我的那五十两银子,我不敢不收,可是我求爷还是收回成命,因为我不短少钱花。我会保镖,我女人会卖艺,走到哪儿都能混饭。不应当得的赏,我收下了也得害一场病!好,请爷歇着吧!我走啦!若­干­年后,我刘泰保拿­性­命来报您的洪恩!”说着深深地请了个安,转身就走,脸煞白着。

得禄追出他来,悄声说:“你是疯了?谁敢在爷跟前那样说话?你没看见他后来像是生气啦?本来这也全是玉正堂给你使的坏,其实你刚才要是求一求爷,爷也就把你留下啦,还许能把你荐到别处!”刘泰保回身撇嘴一笑,说:“禄大哥您还不知我们这种人的脾气?砍头断腰都行,向人央求,求人赏饭,可是绝办不到!”得禄说:“那么宝剑你还看不看啦?”刘泰保不自然地一笑,说:“那还看什么?老哥就别打耍我啦。我们今天就搬家,您对我的好处,我也决忘不了!”

得禄把他拉住,说:“你别搬,在我那儿住上二年三年也不要紧!” 又悄声说:“今天晚间我就去找德五爷,叫他另给你想办法!”刘泰保摆手说:“算了,我刚从他那儿来。咱们现在栽了跟头。丢了饭碗,还能去累朋友吗?”得禄也摆手说:“不是!你得另外找事儿。顶好托德五爷荐你到邱广超家去教拳,有个府门的面子,玉正堂还不至于把你怎么样,不然你在京城还住不住?”

刘泰保一听这话,他却翻了脸,冷笑着说:“什么?玉正堂还能收拾我?好!大官坐着八抬轿,小子我只有命一条。我的嘴闭得紧又紧,给他瞒着许多事儿,他要是真逼急了我,那我可就……哈哈!禄爷您放心,我不搬走了,我也决定忍着,可是将来您就知道了,我刘泰保要在京城出头,他玉正堂要在当街丢脸!再见,再见!”说着拱拱手往外就走,忍着满腔的怒气,出了府门。

刘泰保回到家里,见湘妹正趴在炕上裁衣裳。一见他回来了,湘妹就赶紧下炕,说:“哎哟,敢则天不早啦!我净顾了裁衣裳,也忘了做饭啦!”刘泰保故作笑容,说:“还做什么饭?饭碗都打啦!”湘妹一怔,又笑着说:“昨儿晚上你只摔了个茶壶,饭碗要打啦,那你就更缺德啦!”刘泰保正­色­说:“是真的!他妈的玉正堂打了我的饭碗,将来还许要我的命!”遂就把今天的事,以及刚才铁小贝勒所说的那些话,全都忿忿地叙说了一遍。

湘妹一听就哭了,说:“你怎么这么老实?铁小贝勒辞散你的时候,你不会把碧眼狐狸死在玉宅的事跟他说吗?”

刘泰保冷笑说:“人家宅里死了人,报个暴病,就可以销赃灭迹。为咱们的一两句话,还能刨了坟,开棺检验是怎么死的?再说咱们是什么人?铁小贝勒能为了咱们就得罪玉正堂?”

湘妹擦着眼泪说:“你不是说铁小贝勒向来对会武艺的人都挺好吗?”

刘泰保说:“会武艺的人可也得分谁!李慕白来了许行,我刘泰保可没有那么大的礼面!现在我倒不恨铁小贝勒,别说我还以教拳师傅的名义在外招摇,就是不招摇也该辞,本来我在他府里就是吃闲饭。我只恨的是玉正堂,我给他留脸面,他可不给我留活路!”

蔡湘妹跳起来说:“谁叫你给他留脸?咱们不会把碧眼狐狸死在他家,小狐狸现在还藏在他家的事情,给他满处去抖搂吗?”

刘泰保点点头说:“对,从今天起,咱们得抖搂抖搂他们!可是第一得先搬家,别连累人家得禄啦。我打算明天就搬到全兴镖店。第二,咱们得预备点儿暗器,光是镖不行,还得买只弹弓,因为那小狐狸的耳风长,只要咱们在外一抖搂他家的事情,他就许知道。玉正堂倒未必能抓得着咱们,可是到了晚间,他一定又来……”

蔡湘妹哼了一声,说:“你一定又怕啦!又软啦!你不用管,你在家里忍着,明儿我出去给你去挣脸!”

刘泰保笑着说:“我要指着媳­妇­儿给我挣脸,我刘泰保就更完了!” 接着他又冷笑着说:“别急,也别着急,吃喝咱们暂时还不发愁,钱花完了,咱们两人还到玉宅门前去卖艺。明天先搬家,搬了家买­肉­过年,慢慢再思量妙计。现在我刘泰保是栽倒了,可是我要不爬起来,不跳起多高来,我就枉走了十年江湖!”说着,由桌下拿出来酒瓶子,就着上午的剩菜就喝了起来。他忽而大骂,忽而又冷笑,简直像疯了一般。蔡湘妹在旁边气得只是流泪。晚饭草草做了,用毕,也没有人来,仿佛别人都已晓得刘泰保丢了人,失了业,没人愿意再理他啦。

刘泰保喝了个半醉,躺在炕上就睡。蔡湘妹刷洗­干­净了盘碗,挑起了油灯,坐在炕边缝她的新衣。这新衣是预备过年穿的,并预备跟隔壁张家的媳­妇­比一比。她白天剪好了,高高兴兴地预备晚上赶做,可是如今高兴劲儿全都没有了,她手里拿着针线却懒得缝,胸中仿佛有个东西堵着,这口气若不出,真受不了。

刘泰保呼噜呼噜地睡了一会儿,忽然他又睁开了眼睛,说:“到底是求人不行!俞秀莲与小狐狸私通,老狐狸还不一定死了没死呢?今天我到德家的时候,听他们那边的人说,俞秀莲今天走后,接着玉宅的三小姐就派人来给她送礼。可见俞秀莲趋炎附势,来这儿不到十天,就跟玉宅小姐有了交情,她怎会从玉宅捉贼呢?咱们是上当啦!”

蔡湘妹也很愤恨,她手里拿着针线发呆,只皱着眉说:“你睡觉嘛!”刘泰保气忿忿地骂了声“他妈的”,翻了个身,呼噜呼噜地又睡去了。屋中酒气不小,又臭又辣,而蔡湘妹的心中却是又酸又痛。做了一点儿活计,灯油已然熬得快­干­了,湘妹就暗暗把衣服扎束便利,并带上了三只镖和一把短刀,然后拉了一条棉被给刘泰保盖上。她找着门锁,吹灭了灯,出了屋,又轻轻地锁上了门。

这时离着除夕还有两天,天很黑,银星无数,北风虽然仍紧,可是已有些春意。湘妹只穿着青布单裤,青布小夹袄,外套着一件很瘦的薄棉背心,这背心上就附带着镖囊。她头挽着发髻,上蒙一块青纱,脚下是青袜青鞋。这时听到更鼓已敲过了三下,她就顺着城墙根飞快地跑着。

蔡湘妹如同一只猫似的,很快就爬到了玉大人门前的高坡上。只见这里大门紧闭,里外全没有响动。她坐在地下换了一双棉花底的软鞋,也是青­色­的,然后她就飞身上房,就像她踏软绳似的,轻轻地踏着屋瓦向后院去走。前院还有几处屋里有灯光,后院却是一片漆黑,分不清哪间屋子是什么人住着。湘妹就在屋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悄悄沿着廊柱爬了下来。脚落平地之后,她就蹲在一间北屋的窗户前,仔细地向屋中去,听。只听屋中有钟摆声嘀嗒嘀嗒地响着,却听不见有人打呼或说梦话。

蔡湘妹蹲伏着走,到了屋门前一摸,原来门上有锁,晓得这屋中没人居住,随就转身仍然蹲伏着走。进了一个小门,又是一重院落,这院子却比前面那院子还大。她蹲伏着走到南屋,刚到窗下,就听屋中有 “咪”的一声猫叫。她刚要去摸门,屋中却点起灯来,蔡湘妹赶紧又蹲下,一点儿也不敢动。

待了半天,听屋中没有什么响动,她又回身慢慢站起来些,扒着窗板的缝儿往里去看。就见里面还有窗帘遮着,室中灯光虽明,可是从外面往里看,却什么也看不见。蔡湘妹一鼓勇气,就霍地站起身来,取出小刀,想要去撬门。不想这时前院就有人声沸起,有人高声说:“房上查去,也许跑到后院去啦!”一阵脚步杂沓之声,急急地像是有许多人都往这边来了。

蔡湘妹大惊,赶紧攀着廊柱又上了房。只见外院灯火辉煌,可是那南房,就是刚才有人起来点上灯的那间屋,这时反倒灯光忽灭。蔡湘妹心说不好,站起身来就跑,可是这时“拿贼”之声四起,灯光闪闪,刀剑锵锵,连房上都有人。蔡湘妹已觉无路可逃,她着急极了,就掏出一只钢镖,趴在房上不动。

这时有十几个官人和仆人已经进到这院里,彼此说着:“别惊了太太!别惊了小姐!',还有个人拿着根长竹竿,竹竿上拴着个灯笼,打起来往房上去照。蔡湘妹扬手一镖,正巧把灯笼打灭。下面的人大惊,齐都往后退,说:”在房上啦!留神他的镖!',又有人嚷嚷着说:“房上的贼,你别打镖!下来!我们也许放你走!”

蔡湘妹就两只手全拿着镖,在房上站了起来,向下大声说:“王八蛋!看你们谁敢上房?我不是要来偷你们,我就是要见见玉正堂……” 才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右腿一痛,仿佛被蛇咬了一下似的,她立脚不住,就咕咚滚下房来。刚要忍痛爬起,几个力大的仆人就上前把她按住,有人说:“是个女贼!”蔡湘妹咬着牙挣扎,啐说:“快放开我!” 一脚踢去,正踢在一个人的眼睛上。那人“哎哟”一声,就按着眼睛跑到一边去了。蔡湘妹又两脚乱踢,但胳臂和身子全都被人用力按住,并有人拿来绳子,将她捆上。

湘妹就放声大哭,说:“你们杀死我吧!叫你们玉家一家人全都不得好死!玉正堂,你老忘八!家里藏着贼,杀死了我父亲,还给我男人使坏,叫贝勒府散了他的工!老忘八,你出来见我……”她就像一只牝狼,虽然被捉住了,可是还不住地狂号,还要咬人。

这时按着她的官人和仆人,齐惊诧地说:“这不是那踏软绳的女的吗?”

蔡湘妹泼口大骂,又说:“你们既然认识我,就快些把我放开!我是蔡班头的女儿,刘泰保是我的丈夫。你们家里有碧眼狐狸,俞秀莲把你们的底细都探出来了!咱们打官司吧,我跟姓玉的打官司去!玉正堂!你老混账!脱了你的官衣,跟我打官司去!”

这时各屋中的灯光全都亮了,西屋中的小姐带着两个丫鬟也出来了,小姐就叫丫鬟转吩咐众仆人说:“放开她!”又说:“你别骂,有什么话慢慢说!”仆人和官人齐都听了小姐的吩咐退后。蔡湘妹的手脚都被绳子捆着,她歪着头借灯光一看,见是那位穿着花旗袍、厚底鞋的小姐玉娇龙,也不由有点儿害羞,就说:“小姐,你叫他们快放开我,我不是贼,我是找你父亲讲理来啦!”玉娇龙却不理她,叫丫鬟叫开她母亲住的那北屋的门,她就走进去了。

这时玉大人也起来了,有四名官人捧着刀保护着他,他就站在廊子下,气得胡须乱动,大声喝着说:“把贼人抬到前院,我要审问!”

蔡湘妹骂着说:“你要审问我?我还要审问你呢!你们家里养着贼,贼受伤死了,又假说是暴病。咱们就打官司吧!我丈夫手里拿着你们的证据呢!老混蛋……”玉大人气得顿脚,吩咐道:“打!”蔡湘妹就哭着说:“打吧!打死我还有我丈夫,打死我丈夫还有杨健堂、俞秀莲、李慕白……”

此时有官人就提来皮鞭。刚要上前用刑,玉正堂夫人就带着两个仆­妇­出来了,她连连摆手说:“要打她也得带到衙门去打,咱们家里不是用刑的地方!请老爷先到屋中歇歇气,都不要吵嚷!”于是官人和仆人们个个退后。蔡湘妹仍躺在院中放声大哭,玉正堂就气哼哼地随着太太进到北屋去了。

北屋里玉大人夫­妇­大概是斟酌了半天,少时玉大人又出屋来,唉声叹气地说:“都往前院去!”当下仆人排成行,官人保护着玉大人,都屏声静气地顺着廊子往前院去了。这里只扔下了两盏灯笼,四个守着的人也都离蔡湘妹躺着的地方很远。

小姐玉娇龙又带着两个仆­妇­和丫鬟从北屋出来,她吩咐说:“把她身上绑的绳子解开!”仆­妇­却都不敢上手,玉娇龙又说:“不要怕!去给她解开,她不能够打你们!”仆­妇­们战兢兢地蹲下身,费了半天力才把蔡湘妹手上和脚上的绳子全都解开。蔡湘妹仍然躺在地上放声大哭,并不起来。

玉娇龙就弯下腰,亲自拉了她一把,说:“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你在我们门前踏软绳,我也看过两回,我很喜欢你。既然你今天来是要讲什么理,那你就起来,随我到屋里去,我们可以慢慢地说。”两个丫鬟也上前来搀扶。

人家的手都是那么柔腻,而且一走近来,就衣香四溢,蔡湘妹反倒觉着有点儿不好意思,随就自己坐了起来。她刚要站起,却觉得右腿发痛,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支三寸长的小箭Сhā在­肉­里。湘妹咬着牙将剑拔了出来,顺着腿就流了许多血,痛得她哎哟哎哟地直叫,她就拿着箭给玉娇龙看,并说:“小姐看见这支箭了没有?碧眼狐狸的徒弟有一次半夜到我们家里去搅闹,他就放过这么一箭!现在还说什么?刚才捆我的那些人里,一定就有碧眼狐狸的徒弟,这不是证据吗?”

玉娇龙看着那支箭只是皱了皱眉,并没说什么,就叫两个丫鬟搀着湘妹,往南屋去。南屋里此时已点上了灯,仆­妇­并搬进来一只炭盆。屋中的木器全都是又黑又亮,还摆着许多古瓷、玉器,墙上挂的镜屏也都是珍珠和翡翠镶的。玉娇龙指着一把雕刻得很­精­细的椅子,说:“你坐下!”

湘妹低着头,揪揪衣襟坐下。她擦擦眼泪,又拿手掠掠头发,倒觉得无话可说了。玉娇龙又吩咐:“倒茶来!”当时有仆­妇­送上来暖壶,一个穿得极为华丽,长得挺美的大丫鬟,便上前倒了两杯茶。她先送了一杯给她们小姐,又双手捧着个金茶盘,送到湘妹的面前一杯。湘妹抬起脸来,脸通红,她用双手接过,说了声:“不敢当!”便笑了笑。她偷眼瞧着玉娇龙,就见玉娇龙是坐在她的对面,身上的衣服都放着光。头上虽因为是才惊起来,没戴什么花朵和珠翠,可是也很整齐,不像是躺在枕头上滚了半天的样子。小姐的神­色­并不严厉,只是微微有些忧愁的样子。她问道:“你姓什么?”

蔡湘妹说:“我叫蔡湘妹,我爸爸蔡德纲是甘肃会宁县的捕头。我爸爸被你们这里的人给杀死了,我就跟了刘泰保。他是铁贝勒府教拳的师傅,因为这里的大人恨上他啦,在贝勒爷的跟前说了他的坏话,贝勒爷就辞散他啦,我这才来见大人,要讲讲理!”

玉娇龙说:“你应当白天来。深夜前来,身上又带着铁器,这不跟贼人是一样了吗?幸亏你是个女子,不然。绝不能把你放开!”

蔡湘妹却翻起眼来,说:“小姐您可别这样说话。我白天来,不容上府门的高坡,就得叫你们的家奴给打走,还能叫我见得着大人、见得着小姐?我会踏软绳,就会上房,今儿我来了,就没想再活着!小姐您把小狐狸牵出来,叫他吃了我吧!要不然把我押到衙门,定我死罪。可是我临死的时候,我也得嚷嚷嚷嚷!我们有凭据,我丈夫手里跟他朋友的手里都有你们这儿的凭据,我们会去鸣冤,告御状!”

玉娇龙脸­色­微变,摆手说:“你别急,慢慢说!”接着她叹了口气,又说:“近日外面的谣言很多。”

蔡湘妹说:“不是谣言,那都是真事!都是我们两人在外边嚷嚷的!玉大人要是不想办法,不把那小狐狸正法,我们的话还多呢!反正我丈夫的差事也没啦,我们与其饿死,还不如叫玉大人把我们杀了呢!”

玉娇龙说:“你们也许是错信了别人的话,我们家里绝不能倚着势力去欺人。我整日在屋中,别说外面,就是宅里的事情,我也不大明白。不过听说你丈夫刘泰保闹得太厉害了,他在门前大骂,并扔进来一支镖,和一张骂人的字画。这无论是什么人,也不能受如此的欺辱。我父亲年纪已老,禁不住气,所以就想要辞官,可是铁贝勒又劝阻,不叫他老人家辞。至于我父亲叫铁贝勒把你丈夫的差事辞散的话,那决不能有,你想我父亲是提督正堂,官也不算小,他岂肯与你丈夫一般见识呢?本来你丈夫那样地搅闹官宅,就应当拿到衙门去治罪。我父亲不是办不到,也不是怕你们告御状,只是他老人家不肯跟一个平常的人斗气,而且也时常引疚自责。因为家里的佣人也有三四十,其中难免良莠不齐,外面的话,也许是不无根据,所以这几日来,家中就裁去了许多人。并且还在时时调查,如若有情形可疑的,无论是男仆女仆,一定要拿到衙门去治罪。”

蔡湘妹说:“小姐!你叫我到你们家里住几天行不行?只当作丫鬟似的,叫我在你们宅里查查贼人是谁,我总能够探出来!”

玉娇龙摇头说:“这可不行,这宅里岂能随便叫人来住?今天是因为我母亲听你哭得太可怜了,才不办你的罪名,并命我向你解说。你明白了,你就回去吧!嘱咐你的丈夫,以后不许他再在外面胡说。你有什么冤屈,你自可以到衙门去告状,我们这里若发现贼人,我们自然会拿办!”

正在说着,就见又有一个仆­妇­从外面进来,到了玉娇龙的面前,说:“太太吩咐,请小姐到屋里歇着去吧!天不早啦,看别累着。这位堂客,太太问她是在哪儿住,要派人把她送回去。”

玉娇龙就向湘妹问说:“你家住在什么地方?”湘妹喝了一口茶,说:“住在安定门里花园大院。”玉娇龙吩咐仆人:“叫人套车去吧!” 又向湘妹带点笑容地说:“以后你若有工夫,可以找我来谈谈闲话。我母亲也是很慈祥的人,她若不喜欢你,今天哪能劝住我父亲?你来时只要穿戴得整齐一点儿,到门房把来意说明了,他们绝不能拦挡你。”

蔡湘妹听了这话,倒很是喜欢,就脸红着,低头说:“小姐,今儿我错了!我不该!求您在老太太、老大人跟前替我请罪。我太胡涂!过几天我腿上的伤好了,我一定登门来赔不是!”玉娇龙说:“不要紧! 只要你明白我们宅里不是护庇着强盗,也不是倚官欺人,就是了!将来我一定求我父亲,求他老人家见着铁贝勒时给你丈夫说情,再叫你丈夫回去。”湘妹笑着说:“那我可真谢谢您啦!我半夜里到您府上搅乱,真是该死……”说到这里,便又忍不住流下眼泪。

玉娇龙小姐起身歇去了,两个丫鬟也随她走出,屋中只剩下两个仆­妇­。湘妹擦净了眼泪,又东瞧西看,觉得人家真是阔,人家大人、太太真通情理,人家小姐也太温和,又不拿架子,而自己真是太冒昧,太该死!所以她恨不得快些离开这里。等了一会儿,车才套好,因为她右腿痛得不能行动,就仍然由两个仆­妇­搀她出门,并由一个仆­妇­跟车。

这时天已四更过了,街上没有一个行人,车子碌碌地走着,湘妹就跟那仆­妇­说闲话。那仆­妇­就说:“今天幸亏小姐起来了,她给你求了太太,太太才求了大人,没办你罪。要不然一定得打你一顿,押到女监里去。你多大的胆子呀?敢半夜里私进家宅,还敢大骂玉大人,谁敢那么骂呀?”湘妹惭愧地说:“得啦,您别再提了!那时候我也是胡涂啦!” 又谈说了些宅里的事儿,这仆­妇­又劝湘妹以后别再这么­干­了,车就到了湘妹的家门首。

那赶车的上前一打门,就见墙头跳上一人,手持明晃晃的钢刀,厉声问说:“找谁的?”赶车的吓得哎呀了一声,湘妹便在车里叫着说:“你下墙来吧!是我回来啦!”刘泰保听出是他媳­妇­的声音,这才跳下墙来,说:“你跑到哪儿去啦?我睡了一觉醒来,你就没有影儿啦!这是谁家的车?”

蔡湘妹说:“这是玉宅的车,我受了伤啦,你快把我搀下车去!”

刘泰保气得一抡刀,说:“啊呀!玉宅把你伤了,还派了大鞍车把你送回来,倒还怪讲面子的!可是我刘泰保现在连饭碗都没有啦,还能有钱给你治伤?走吧,我再送你回去,几时他们把你的伤治好,几时我才能把你接回来!”

蔡湘妹着急地说:“你别打算讹上人家,话很长,搀我进去。我再慢慢跟你说。”赶车的跟仆­妇­全都说:“宅里既然叫我们给送来,您就得开门,让她进去,要不然,我们回去也不好交代。”

刘泰保口中还骂着,先把钢刀扔进墙去,然后自己又跳了进去,这才把门开了。他由车上把蔡湘妹搀了下来,蔡湘妹便向送她来的那仆­妇­道谢。刘泰保一手关好了街门,一手搀着他媳­妇­,进到屋里。看见湘妹腿上的血迹,他直气得不住地顿脚。湘妹把手里拿着的那支小弩箭交给她丈夫,说:“不要紧,伤不重,我跛不了!你快把刀创药拿来,给我上上!',刘泰保气得脸白,一边取了刀创药,一边向湘妹询问详情。湘妹此时的­精­神倒还很好,她一边躺下,解开裤角,露出右腿上的伤,叫刘泰保给她上药,一边就把刚才的事详细说了一番。刘泰保听着,又是暗骂,又是冷笑。湘妹说完了,就咳了一声,说:”这件事儿,我办得真是太怔了一点儿。你不知道,我听说你受了委屈,我是多么生气呢!我把玉大人骂了一场,那老头子可能平生也没受过。玉小姐人真好,说起话来通情讲理!“

刘泰保却哼哼地冷笑,说:“你真比我还痴!不但白中了一箭,还受了一回骗!玉娇龙真他妈的厉害!她明知把你夹打一顿也是无用,并且你要拼命地一嚷嚷,我要真跑到宫门一告御状,她家中也真受不了! 所以她才出来做好人,甜言蜜语,七纵七擒,为的是使你我心服,不再搅他们的乱。可是由此,更足见他们是心虚,小狐狸是谁,他们必定知情!”

蔡湘妹听了她丈夫这话,又不由得发怔,就说:“我可也觉着怪! 我在房上,还没看见房下有人拉弓,箭就­射­在我的腿上啦!”

刘泰保手里拿着那支短箭,就近了灯台细看,就说:“这种小家伙何必用拉弓?藏在袖口里,一抬手就­射­出来了!你刚才不是说玉娇龙有两个丫鬟,紧紧随着她,也都挺阔,长得也都赛过嫦娥,碰巧那两个丫 鬟之中有一个就是那小狐狸!”

蔡湘妹回想着刚才的事,就说:“可是!我看见一个丫鬟直冲着我撇嘴。”

刘泰保说:“撇嘴倒没有什么。不过我想,今天晚上你在她家里这场大闹,居然他们就能把这口气忍下去了,可知他们必定是心里有鬼,得完且完,不敢闹大发啦!好啦,今天且记下你这件功劳。好在我也不­干­事啦,咱们先过了这个年,你也养养伤。灯节之后,他们防范得也就懈怠了,那时咱们再慢慢访查,寻得证据,然后我刘泰保要做一件惊天动地之事!准保叫玉正堂给我作揖,玉娇龙登门自荐,要做我的小老婆。”湘妹抢过那支小箭来,就要往刘泰保的身上扎。刘泰保却笑着说:“过年再说!你帮助我,咱们得争这口气!”

湘妹说:“净顾了争气,也不找事,难道咱们俩就喝西北风吗?”

刘泰保摆手说:“那不要紧,我刘泰保早先不教拳,也没挨过饿。以后我这教拳师傅的空架子倒了,我更无论哪一行儿都能­干­了!”他忿忿地说着,又到院中拾起了刀,拿回屋里,然后关好了屋门,预备再睡。可是这时天­色­都已黎明了,蔡湘妹腿痛得又直呻吟,所以他也睡不着了。

次日,刘泰保到南城,找他表兄要了一些秘制的刀创药,回来就带来些纸元宝、蜡台、­鸡­鸭鱼­肉­等等。他又在屋门前贴上了鲜红的春联,在屋里贴了一张胖娃娃的年画。年底房子不大好找,客栈也都不收客人,所以他也不想搬家了。好在得禄还跟他很好,贝勒府的五十两银子赏钱,也替他领下,给他送来了。蔡湘妹虽然腿上有伤,可是她不大在乎,索­性­一点儿也不休息,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专门在屋里做年菜,摆佛上供,倒很高兴。刘泰保也说:“管他娘的!过了年再说,反正日子长着呢!他跑不了,我也死不了,早晚是得出那口气!”如此,残年就轻轻度过。

到了大年初一,又是初二、初三,北京城就换了一番新气象。家家铺子关上门板,敲锣打鼓,人人穿新衣、戴新帽,坐着大鞍车到各处拜年。爆竹声到处乱响着,大家仿佛都疯狂了,酣醉了,都是那么高兴。

此时,独有玉正堂的宅中却不似往年那么火炽。玉正堂由新疆调回北京才不过数月,往年他都在外省,宅中不过住着族人和看家的仆人,可是那时倒比今年热闹。今年虽然有不少官员乘着车辆来此拜年,仆人也都得了不少的赏钱,可是老爷、太太、小姐,没有一个人是高兴的。正堂大人因为公事纷纭,家事烦恼,终日没有一点儿笑容。太太是因为老爷不乐,所以她也抑郁寡欢,而且这些日子来,时常犯她那心口痛的老病。小姐玉娇龙也是时常的身体不适,而且她已有许多日没有出门,只镇日在深闺里。不出门的原因第一是家庭忧烦,第二也是病,第三就是她已将发辫改了个旗女的头髻,换句话说,她已不是个可以随便出去玩乐的姑娘了,而是个待嫁的少女。

按照旗人的规矩,凡是姑娘在十三四岁时,便要留满了发,而一到十七八岁就要梳头,一梳上了头,就可以有人来提亲了。这种头与­妇­人的发髻无异,只是鬓角稍微有些差别,在家中时是挽着很高的云髻,出外会亲友、赴宴会、游玩等等,还必要戴上那黑缎子扎成的“两板头”。一个旗人的女子到了这时期,那就如同是一朵花苞已然开放,所等待的只是男人来摘取了。

玉娇龙因为奉了父母之命,不得不过了初一就换了装束。她的心里是很悲痛的,自知这种芳春似的少女时期已经很短,恐怕不到半年自己的亲事便要规定,而未来的夫婿还多半就是那又蠢又丑的鲁翰林。她着实很抑郁,而且愤恨,但是她不敢再违背父母之命。因为她十分地后悔,她觉得父亲的烦恼,母亲的忧愁,以及几个月来家中的变故,外遭无赖之辱,内有风鹤之惊,全都是由她一人所致。她想要忍屈尽孝,以赎前愆,但是她的这种心情,是没有第二个人能知道的。

初一的那天,丑翰林鲁君佩就来拜年了。现在是十三日了,鲁君佩又来拜节。玉娇龙知道他来了,眉头就紧紧地皱起,她在屋中坐着,手拿着铜箸,细细地拨弄炭盆里的灰。丫鬟绣香、吟絮在旁,一个擦着铜墨盒,一个修剪瓶中的梅花。盆里的水仙都低着头,默默地。那只白猫蹲在小姐的身旁,用洁白的小爪儿挠着小姐身上戴着的绣花荷包的穗子。室中只有钟摆声嘀嗒地响。这时候忽然玉太太屋里用的钱妈进屋来,说:“小姐!鲁宅里的老太太来啦!太太请您过去见见!',玉娇龙吃了一惊,心说:刚才听说鲁君佩来了,现在怎么他的母亲又来到?莫非今天就要有什么事儿?她点点头,钱妈便转身出去了。吟絮赶紧过来给小姐整理头上的绒花,玉娇龙却把头一躲,眼睛瞪着吟絮,说:”你要做什么?“吟絮赶紧缩住手,脸通红,低下头去,不敢言语。玉娇龙就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地说:”我去见她那么一个人,还用得着打扮得多么好吗?“绣香赶紧过来,把吟絮推开,她抱不平似地悄声儿说:”小姐,您不必再打扮,就这样儿去见那鲁太太。也不必跟她讲什么规矩礼路,慢怠她点儿,她也就对您……“玉娇龙脸上红了红,说:”谁叫你来多嘴?“说着便抑郁地往屋外去走,绣香也随她出去。

这时将要过晌午了,阳光很暖,庭中的腊梅,廊下的迎春花,都欣然地展开着黄金般的花朵。顺着廊子往东走,北屋中就有人正在谈话,绣香在前拉开了门,里边的仆­妇­便打起了软帘,说:“小姐来啦!”

玉娇龙一到门前,她就不禁愕然,原来在外屋椅子上坐的正是她的父亲玉大人。玉大人穿着便服,手里拿着水烟袋。斜对面凳子上坐着那位鲁君佩。鲁君佩肥胖高大的身上穿着官服,胖脸,凹鼻子,小眼,极不成样儿的一副面目,旁边可放着四品的文官顶戴。玉娇龙看了这人一眼。便厌恶地低下了眼皮。她先向父亲行礼,玉正堂却说:“见见你鲁大哥哥!”玉娇龙不得已,转身向着鲁君佩。鲁君佩早已站起身来,两人全都低着眼皮对请了个深安,鲁君佩便含笑问说:“过年来,妹妹可好?”玉娇龙却没有答言。

仆­妇­把她请到里间,里问是玉太太陪着鲁太太。鲁太太也是一位高身材很胖的老太太,年有五十多了,穿戴很是富丽。她的丈夫鲁侍郎虽是个二品官,可是近因患疯瘫病退休,朝廷赏给他头品衔,所以如今鲁太太是一品夫人的装束。玉太太吩咐娇龙行礼,鲁太太便命随身带来的仆­妇­上前搀扶,玉太太又吩咐娇龙说:“你君佩大哥现在放了顺天府的府丞,你还不给鲁伯母道喜吗?”玉娇龙又向鲁太太请安道喜。

鲁太太便把她的双手拉住,笑着说:“你过了年,怎么没到我们家里去?我很想念你的!”这位太太说话时亲热地笑着,玉娇龙却不言语。对面坐的玉太太便代替着说:“她因为梳了头,也不大出去啦,今年我还没带她到什么地方拜年去呢!也因为是她的身子不好。”鲁太太惊讶地说:“是有病吗?觉得怎么样?没请大夫看看吗?”玉娇龙仍然是不语。

丫鬟绣香在旁代答着说:“我们小姐也没有什么大病,就是有时痰喘咳嗽!”鲁太太变­色­说:“那可很要紧,我怎么没听人说?”玉太太看了女儿一眼,说:“这也是过了年才犯的,以前不这么重。因为是年下,就没请大夫来看,只是把家里有的几副丸药叫她吃了。”

鲁太太说:“也许是惊着了,去年的事儿,真是谁听了谁都要生气!我家的大人虽然病得不能动弹,可是听说了这些事儿,气得就要去见刑部潘大人和都察院广大人。君佩也很生气,怕惊着这里他三妹妹,后来有人挡住了。因为听说那个土棍刘什么保,是有铁小贝勒在身后保护他!”

玉太太摇头说:“那倒不是。刘泰保不过是他府里的一个教拳的,年前铁小贝勒已然把他辞了,所以这些日子他们也不敢再胡作非为了!”

此时外屋里,玉大人和鲁君佩也正在谈说此事,就听玉大人叹息说:“今年我觉得­精­神很坏,大概也就是只能过眼前这个灯节了!我早就想要上本辞官,因为我不但是脸面已经全失,身体也实在不能再活几年了。只是,铁贝勒他必要拦阻我,我也不明白他是什么居心!”

鲁君佩说:“老伯也不要为此事烦恼。铁小贝勒为人向来如此,他家中专爱养些市井无赖。前几年京城有个李慕白,闹得比这刘泰保还要厉害,就是因有铁小贝勒护庇他。譬如东城住的德五,他不过是个在内务府做过小差事的人,而且前几年还充发过一回新疆,可是铁贝勒跟他走得还是很近。那德五就是专门结交江湖的匪人,那刘泰保多半就是他给荐去的!”

玉大人说:“我知道,一个德啸峰,一个邱广超,他们都自譬作孟尝、平原。不过德五那人还不错,在新疆时我很关照他,因为细说起来,他家跟咱们两家也都是老亲。近来我知道他很安分,刘泰保做的事儿,大概与他无关。”

鲁君佩说:“慢慢地,我替老伯惩治那刘泰保。老伯怕外人说闲话,不能由提督衙门拿办他,可是我由顺天府去拿他,谅外人也不至说什么话!”

玉大人却连连说:“不必了!不必了!咱们何必跟他一个市井小人惹这闲气呢!”

此时里屋的玉娇龙只顾了专心听外屋的谈话,却不觉得鲁太太已跟她很亲热地说了半天。鲁太太并把身边的一个玉佩解了下来,这是个玉刻的“二龙戏珠”,随着玉的纹理刻出来一条白龙,一条绿龙,当中嵌着一块金,作为是珠子。鲁太太说:“这个我送给你戴吧!这是我们家传的东西,据说戴上能够压惊镇邪。你大哥哥进场考试的时候,我就把这个给他戴过。现在我瞧你也是多灾多病的,你就戴上吧!戴上几天,病就能够好了。”

玉娇龙一听这话,就非常地惊愕。因为这件事,分明就是鲁太太下了订礼,而自己的父母也一定已然答应了那件婚事,否则他家传的东西,岂能随便送给外人呢?她非常地生气,恨不得劈手把那个玉佩夺过来,摔在地下,让它粉碎。但又见她母亲说:“你就收下吧!给鲁伯母道谢!”

玉娇龙的心中十分难过,因为她母亲自过年以来实在是没有一天不病的,自己的病不过是一种掩盖烦恼的假话,可是父母确是自经去年的那场事,全都宿疾屡发。如今自己又怎忍得当着老人家的面,叫鲁太太难堪呢?遂就依了母亲的话,深深向鲁太太施礼致谢,鲁太太就亲手把这双龙玉佩戴在了娇龙的身上。

玉娇龙只是低着头,心中忍抑着悲痛气愤。此时外屋那可厌的鲁君佩已被她父亲请往书房,说是看什么字画去了。玉娇龙这半天都是站立着,她母亲叫她坐她也不肯坐,后来倒是鲁太太说:“姑娘,你要觉着心里不大舒服,就回到你的屋里歇息去吧!不必应酬我。”玉太太也说:“对啦,你回屋里躺着去吧!”玉娇龙这才转身出屋。绣香也随着她出去。

玉娇龙一出北屋,她就走得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屋中,她把那双龙玉佩揪下来向地下就摔,吧的一声,玉佩就摔到椅子底下去了。那只长毛的白猫立刻扑了过去,用爪子去挠。绣香惊慌得变­色­,赶紧蹲在地下把猫拦住。拾起玉佩来一看,这玉倒真结实,没有摔碎。只是那两条龙的犄角有点儿残缺。绣香就赶紧给藏在小桌的抽斗里了,又劝慰小姐说:“小姐,您躺下歇一会儿吧!”

玉娇龙却冷冷地笑着,一声也不言语。她踏着平亮的砖地,来回地走,两板头上的绒花乱颤。忽然她的目光触到了卧榻隔扇上贴着的她自己绘的画、写的字,上面盖着的自己刻的图章“意云轩主人”。这个 “云”字又刺痛了她的芳心,她站住了身子,心中一阵惆怅。此时那只白猫又上了茶几,吟絮就跑过来叫着说:“雪虎!雪虎!别上茶几,别把花瓶扑下来,雪虎听话!”这个“虎”字又使小姐一阵变­色­。

忽然钱妈走进来说:“鲁太太要走啦,太太叫小姐送一送。”玉娇龙摇头说:“我不送!”钱妈吓得一怔。绣香、吟絮就赶紧向钱妈使眼­色­,叫钱妈出去。钱妈走了一会儿,玉娇龙忽然又微微地叹息,自觉得鲁太太把玉佩赠了自己,自己若不出去送她一送,也实在叫母亲的面上难堪,于是就又转身出屋。可是到了廊下一看,那鲁太太已然走了。玉娇龙回到屋中,命吟絮给她摘下来两把头,取下花来,她就上床去歇息,心中仍十分烦恼。

晚间,绣香悄悄地告诉她,说:“小姐您别忧虑,我都替您打听明白了!鲁太太今儿来,就为的是拜年,并没提别的事儿,您别烦恼。我还听钱妈说,她也向鲁宅今天来的妈妈们打听了,据说是他家少爷现在升了官,有不少人家给提亲,大概……不能求到咱们这儿!”

玉娇龙生气地说:“谁管他们那些闲事儿呢!以后他们鲁家无论是谁来,我决不见!”她虽然这样说着,但心中颇为安慰,她倒很愿意那丑翰林娶个别家的小姐,省得来向自己纠缠。此时远近的鞭炮声仍然稠密地响着,瓶中的梅花展着春意,几上的银灯却似含愁,想到年华如逝水,自己又添了一岁,玉娇龙又不禁暗自伤心。

又过了一天,这天便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往年在新疆过节时,官衙内摆列着许多花灯,玉娇龙是最为高兴的。去年自新疆返京时,她就预备着,正月十五要把京城内各处的花灯尽兴地看上几天,可是没料到家庭突遭忧患,使她也无这情趣了。倒是玉太太怕女儿烦闷得病重了,所以自己挣扎着病体,要带女儿去看花灯,在才过午饭时,便已命人出去准备了。她们预定的观灯地点是在鼓楼前,为的是离着宅子不远。在彼时北京最繁华的街道共有三处,俗呼为:东单,西单,鼓楼前。今天这三处全有花灯。

此时是晚间八点多钟,天作深青­色­,一轮明月挂在天空。但是此时没人注意天上的月亮,全都聚集着看下面的花灯。大街很长,两边都是商号,每个铺子前都悬着灯,有的是玻璃做的四方形的宫灯,有的是可着壁挂着一副一副的纱灯。无论是玻璃灯还是纱灯,上面全画着工笔的人物,画的都是些小说故事,什么《三国志》、《五才子》、《聊斋》、《封神榜》等等。图是连环的,从头到尾地看了,就等于是读了一部小说。所以在这些灯前,人都拥满了,一个挤着一个,连风都不透。

马路上也是车马喧嚷,那些平常不大出门的官员太太、贵府的小姐,今天都出门观灯来了。一般的老太婆、旗装汉装的少­妇­们、少女和小孩子们,也个个花枝招展,红紫斑杂,笑语腾腾,也都在此往来着、拥挤着。一些有钱的少爷们,并在人丛中放花盒、扔爆竹,爆竹咚咚地响着,烟火喷起跟树一样高的火花,天际的红灯儿、绿灯儿,也忽起忽落。并有商号放花盒,花盒里能变出各­色­各样的新奇玩艺儿。所以人是越来越多了,简直成了一大锅人粥,一大片人沙,一望无边的茫茫人海。而那些街头无赖也大肆活跃,暗中摸索­妇­女,暗中伤损人的新衣、偷钱,无恶不作。所以嚣杂的欢笑声里,便不时掺着女人的怒骂声,呼唤挤失了的孩子之声,还有起哄声,像海潮,像雷雨,声音大极了,混乱极了。

此时玉宅的家眷,是在一家大绸缎庄的楼上。这是白天就预订好了,绸缎庄正好藉此敬奉敬奉阔主顾,尤其这家主顾又是统管市面的九门提督,所以预备得极为周到。烧着四盆炭,预备着香茶,并在沿着楼栏摆设了一排椅子。在此居高下望,满街的灯光人影,火树银花,全都收在目底,两旁并且没闲人。玉娇龙和她的母亲,全都是梳着两板头,玉娇龙并且戴了满头的绒花和珠翠,衣服也极为华丽。绣香梳着大辫子,也穿着缎衣,在身旁伺候,并有四名仆­妇­,往来着点烟送茶。靠着楼梯有两名男仆和提督衙门的几名官人把守,连本店的伙计全都不许上楼来。

看了多半天,天­色­交到了二更,街上的那些灯,因为蜡烛将要烧尽,所以也显得发暗了。花盒都已放完,所以游人也渐渐地散了,只有爆竹声还稀稀响着。这半天,玉娇龙和她母亲全都十分高兴,玉太太说:“到底是京城热闹!我们在新疆住了那十几年,真是,把人住得眼界都窄了。今天我往下看看,这些人,这些灯,真使得我有些眼乱!其实,我还是在京城长大的呢!”

玉娇龙笑了一笑,便摇摇头,满头的绒花乱动,她说:“我看新疆自有新疆的好处,我很想新疆!”玉太太就问绣香说:“你说是京城好,还是新疆好?”绣香笑着说:“我说都好!”玉太太便笑着说:“你倒不得罪人!”又说:“天不早啦,告诉他们把车预备下,咱们也该回去啦。”

于是仆­妇­赶紧答应了一声,就去吩咐男仆,男仆又去传达到楼下。三辆大鞍车就都在这绸缎庄的门前预备下,并有两名官人挂着刀在旁把守。这时玉宅母女就下了楼,由丫鬟婆子搀扶着走出了绸缎庄。外面早已有很多人围着等着观看,天边的月­色­,四周的灯光,照着如同仙妃一般的玉娇龙。玉娇龙却低着头,那青缎的两板头,许多金钗和绒花掩着她的芳颜。

刚走了几步,还没有上车,忽听得“噗”的一声,玉娇龙不禁打了个冷战。她把头抬起,满头的绒花乱颤,丫鬟仆­妇­全都惊得叫起来,原来是由人丛之中­射­出来了一个东西,正­射­在玉娇龙的两板头上。绣香企着脚,从小姐的头上拔出来那个东西,惊讶着说:“哟,是一支箭!” 玉娇龙低眼一看,这箭不过三寸长,很细,她立时就神­色­大变。将目光投向人丛中。这时官人都已亮出来腰刀,驱逐众人。那许多游人有的喊叫着,有的哭着,因为一个挤着一个,想要快跑也不能够。

玉太太是已经上了车,一看见起了乱子,就赶紧叫过仆­妇­来问:“出了什么事儿?”仆­妇­说:“人群里有坏人,­射­了小姐一箭!”玉太太吃了一惊,问说:“伤着了没有?”仆­妇­说:“倒没伤着!箭很小,­射­在两把头上,把缎子扎穿了,头上的花儿也坏了。小姐倒是很平安!”

玉太太听了,非常地生气,但又见四边的人乱跑、乱哭、乱喊,官人们的皮鞭抽得吧吧地响。并有马蹄杂沓之声。她便赶紧又叫男仆去拦阻官人,说:“不要乱赶人!搜查那放箭的人就是了,与别人何­干­?不许赶人!不许打人!”有了正堂太太的吩咐,官人们才都住了手,那些惊跑的人还都哭着喊着,马路上却已无人。这三辆车就由骑着马的官人保护着,回往玉宅去了。

到了宅内,玉太太仔细看了看女儿。见女儿并未受伤,才放了心。她又看了看那支小箭,却不禁惊异地说:“这支箭跟那次­射­刘泰保媳­妇­的箭,不是一个样吗?”仆­妇­们也齐都惊诧。娇龙小姐却默然不语,玉太太又安慰着说:“你也回屋歇息去吧!这是匪人故意生事,多半又是那刘泰保­干­的。你别害怕!带上鲁太太给你的那个玉佩,就可以压惊镇邪!你睡去吧!”

玉娇龙答应了一声,向母亲请了安,就带着丫鬟出了屋。只见月光澄洁,碧清如水,廊柱和栏杆的影子铺在地上,如用淡墨画出来的一样。风清清的,盆梅、迎春都溢着芳香。履声轻微,衣裳习习,回到了屋内,吟絮已经把一切的寝褥、灯烛、熏香全都预备好了。两个丫鬟服侍小姐下了头,换了衣服,小姐便愁眉不展地说:“你们睡去吧!”绣香、吟絮两个丫鬟全知道,今天小姐观灯时出了一件惊险之事。如今见小姐的神­色­是特别地不安,容颜是从来没有过的愁惨,两个丫鬟就彼此使着眼­色­,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谁也不敢迈重一步。两人悄悄地,轻轻地关好了房门,就回到套间休息去了。

两个丫鬟一走,玉娇龙的神情更为凄惨,她便趴在桌上痛哭起来,虽然她不敢哭出声,可是抽搐得很厉害。那只长毛的白猫蹲在地下,翘首望着主人,好像很纳闷似的,因为这美丽的女主人向来也没有这样伤心过。玉娇龙在这里哭泣,阖宅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心绪更没有人晓得。当夜她哭泣着直到深更,方才睡去。

由次日起,她就不能起床了,可是她的脸上只有愁态,并无病容。请了大夫来按脉诊察,也说是没有什么大病。所以大家全晓得小姐就是因为上元节观灯的那天,受了些惊吓,以致病了。于是就有亲友出头。主张请巫婆收魂,请僧道禳解,但是玉正堂齐都严辞拒绝。倒是有人提出了快些给小姐订下婚姻,快些嫁出去,这件事玉大人倒颇觉得有理。于是时常与夫人背着女儿密谈,而鲁太太和鲁君佩更与这宅里常来常往。

过了几日,里外的仆人全都知道了,本宅的三小姐娇龙姑娘,已由大人、太太之命许嫁了新任顺天府丞的鲁翰林,已经下了小订,下月就放大订,到秋天掬花开时就要迎娶。现在只是还瞒着小姐,和小姐屋里的那两个丫鬟了。

这时是正月月底了,到了晚间,星光满天,已没有了月­色­。前些日玉宅防夜既严,现在也防卫得疏懒一些了。这一天是深夜子时以后,整个的玉宅除了防夜人住的班房,全都已熄灭了灯光。娇龙小姐病已渐愈,这两天在床边日夜服侍她的那两个丫鬟,她已给打发回套间去睡了。她这屋里,两支大烛虽已灭了,可是床帐里还点着一灯,此时她并没有看那本神秘的书,只是躺卧着发愁。忽然有一种响声触到了她的耳鼓,她立时晾坐起来,却听房上传来“ⅿⅿ”的猫叫声,在她被窝里趴着的白猫也竖起了耳朵。玉娇龙持灯下床,轻轻走到外屋,微弱的灯光在那后窗上一闪。待了一会儿,就听窗外“嗖”的一声,如秋风扫叶,又听窗外有人说:“娇龙!娇龙!快开开窗子,我来了!”

这是个男子的声音,传到玉娇龙小姐的耳里,极为厮熟。玉娇龙就先把手中的灯烛吹灭,然后压着声音,很严厉地向窗外说:“你这样前来,叫我都没脸见你了!”说着热泪便汪然地向下流。窗外却噗哧一笑,说:“娇龙妹!把窗开开,让我见见你!”玉娇龙无声地叹了口气,就把后窗开了。外面的人如同一只猫似地钻进了窗子,一进来就把玉娇龙的胳臂揪住。

玉娇龙并不抵抗,只低声说:“你退后些!”又问:“在新疆我们临别之时,我对你说的是什么话?如今你全都忘了?十五的那天你又发出弩箭,你真是要逼我至死吗?”她的语气十分凄惨。

那男子却仍然笑着,说:“我到北京来就为的是见你!你把灯点上,叫我看看你的芳容!”

玉娇龙却连连摇头,说:“你快走!现在的我已不是在新疆的我了!你要没忘记我早先说的那话,你就快走!快些依着我的话去做,一年之后你再来!但不许这样来,否则我们就不必再见面了!”

对面的男子却说:“无论如何,你要叫我再看看你的容貌。分别以后,我做梦也是你,醒着时眼前也是你,沙漠、高山、森林、大河,还有我钢刀的环子上,酒杯饭碗上,没一处没有你的容貌!那天在灯下我没看清楚,现在我要细细看看!看完了我就走,听你的话我去办,将来咱两做夫妻!”

说时,不待玉娇龙首肯,他就由身边取出一个火折子。用口一吹。噗的一声,火光立起,室中通明。火光照出来身穿红绸寝衣、云髻蓬松、满面是泪、含羞带恨的小姐玉娇龙,也照出了对面的这个男子。这原是一个十分魁梧,面貌英俊的少年,只是他打扮得极为新奇,一身青布衣,头戴一顶黑毡帽,腰间勒着带子,带子上Сhā着一口不到二尺长的钢刀,刀柄上还有个铜环子。当时四目交­射­在一起,这人就笑了。玉娇龙虽也露出些温情,但仍推着这个人说:“你快走吧!千万听我的话。去办!不要再这样前来!小虎,你千万要听我的话!”

对面这名叫小虎的男子便叹了口气,说:“你别伤心!我这就走。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再会吧!”于是他灭了火折,推窗走了。

玉娇龙又怅然了半天,才把窗户关严。回到屋里,她将烛台放在桌上,便倒在床上,眼泪又簌簌地流下来,浸湿了绣枕,浸湿了锦衾。此时夜静更深,壁上的自呜钟叮叮敲了四响,猫儿都在她的身畔呼噜呼噜地睡熟了,枕畔却仍有哽咽之声。玉娇龙小姐芳心酸苦,似睡非睡,她回忆起十几年来的梦影,想到了辽远的草原、沙漠……

第五回 人世艰辛泪辞杨小虎 风沙辽远魂断玉娇龙

本书写至此处,须将玉娇龙过去的事情叙说一番。玉娇龙随父来京,不过才四五个月,以前她的生活完全是在新疆度过的。她有一身武艺,勇武之处能敌神制鬼,轻巧之处可换月摘星,直至如今,她的父母还不知道,并且她的师父在起先也是不知道的。她的师父名叫高朗秋,别号云雁,说到这个人,却又与本书前传《鹤惊昆仑》中的哑侠,及《剑气珠光》中的杨豹、杨丽英、杨丽芳兄妹,全都有关。

著者为使头绪清楚起见,不得不将笔折回,要从三十多年以前说起。在那时候,江湖间奇人辈出,纪广杰、李凤杰、静玄禅师等人分据在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可是那时的头一位奇侠江南鹤,却隐居于皖南九华山上,以种茶为生,不问江湖之事。江南鹤有一师兄是个哑巴,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从无人晓得他的名姓,人只称呼他为哑侠,因为据江南鹤对人说,他师兄的武艺比他还要高强几倍。平日哑侠伴同师弟种茶习武。但有一日他忽然失踪,他究竟往哪里去了,是生是死,连江南鹤也不晓得。这哑侠三十多年前的失踪,便间接着与今日之玉娇龙有莫大的关系。

这件事是起于云南靠近金沙江的绥江县。绥江县外有一个小村,约有二十多户人家。这地方满生着梧桐和槐柳,时当初夏,绿­阴­满村。一日黄昏之时,落着细雨,村寨山川都隐没在浓雾里。天将要黑了,道上已没有行人,但远远地忽传来一阵马蹄溅水之声,原来是来了一匹黑马。马上的人穿着黑衣,赤足绑着草鞋,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顺着帽檐直往下流水。这人身躯不高也不矮,衣着不穷可也不阔,但年岁已有五十上下了,胡子虽然刮了,但又生出来很长,有不少都已苍白了。马后有个不大的包裹,因为覆以油布,所以还没有湿透,但他的衣裤已尽湿,贴在身上。这人鞍旁尚有一口宝剑,顺着剑鞘也往下滴着雨水。

他一直走到了村内,就转头向两旁观望,这时村中的人家多半已用毕晚餐睡了,只有一家的柴扉里,还有微明的灯光穿过紊乱的雨丝透出。这人下了马,一手牵着马,一手就去推门,门一推就开了,他便毫不客气地拉着马往门里走去。

这院落不大,只有两间草房。这人牵马进来。屋中却没有人听见声音走出来,这人就将马撒了手,拉门进了屋。这屋中除了有些锅碗杂具之外,只有几架书,一个书生正在灯下读书。此时书生已然看见了这位不速之客,他便蓦然站起身来,问说:“你是哪里来的人?为什么不叫门,就闯进我的屋里?”这位来客却直眉瞪眼,指指他自己的嘴。又摆了摆手,表明他不会说话。

这书生十分惊异,心说:怎么在这黄昏时候,外面又下着雨,竟来了一个哑巴呢?他便拿起笔来,准备写字给他看,问问他的来意。这哑巴却从身边掏出来一个小布包,布包也已湿了,他将布包放在桌上打开,就见里边有几锭黄金,还有一张字纸。哑巴就指着那张字纸叫书生看,就见上面写着“绥江县桐花村耿六娘”。

书生看了不禁惊异,定睛去打量这哑巴,哑巴又用手势表示着意思,询问那耿六娘住在哪里。书生就写了几行字,问哑巴是从哪里来。找耿六娘有什么事?可是哑巴连一个字也不认识。这书生就只好冒着雨带他出了门,并把耿六娘的家指给他看,原来往西隔着两个门便是他所要找的人家,于是哑巴笑着拱手,表示道谢,就牵着马走了。

这书生十分惊诧,回到屋中,书却再也读不下去了。是夜雨落得更大,他悄悄地走到那耿六娘的家门前,隔篱去偷听。只听见篱内马嘶,并有哑巴的“呵呵”声及女人嘻嘻的笑声,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便既怀疑又气愤。

原来这书生名叫高朗秋,别号云雁,是个秀才,可是屡试不第。现已二十六七了,还是个“生员”。他的父母俱亡,因为他总中不了举,就把自幼定下的婚事退了。他还有个胞兄名茂春,在河南省做个小小的知县。他只是孤身一人居此,只有两间草房,没有半亩田地,也用不着他务农,他只是天天在屋中写字、作画、抚琴、读书。他所读的书最是复杂,不仅是古文经史,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医卜星相,他无不研习。并且还通兵书、­精­剑法。他是村中最有名的人,谁都知道这个文武全才的高秀才,他虽年纪不大,可是村中有了什么事都要来请教他,他是村中的“圣人”。

本村中还有个为人所不齿、可是又人人皆瞑怕的女人,那就是耿六娘,外号叫碧眼狐狸。碧眼狐狸的爸爸就是个大盗,已于三年前被官人捉获正法了,现在家里只剩下了她一人,她就走南闯北,时常数月不归。她是个闺女,这时还不过二十四五,还没有嫁人,可是有个县里的文案先生与她相识,时常在她的家里住,二人如同夫妻一般。那文案先生名叫费伯绅,年约三十岁,是高朗秋的同窗好友,而且是诗酒之交。当下高朗秋见自己的朋友这些日没有来,那­妇­人又勾引来一个哑巴l司她在一起居住,所以他就生气极了。

到了次日,雨仍未止,费伯绅仍然没从城内来,高朗秋也不便去找他。更无权去替朋友找碧眼狐狸质问。不想过了二日,天晴了,那哑巴公然在碧眼狐狸的家中居住了。碧眼狐狸也挽上了头,改了­妇­人的装束,并向村里的人说:“我的当家的来啦!他虽然是个哑巴,可是他很有钱。我们两人是去年在外边相识的,有朋友给做的媒。他家里有许多茶树,他都变卖了,来到这儿跟我过日子。我们现在至少也有几千两银子。我们要买地、盖庄子,还要抱个孩子呢!”

村子里的人都在暗中笑她、骂她,可是那哑巴却很好,天天穿着很整齐的衣服,如同一个绅士。他虽不会说话,可是见了村中的老翁老婆,他就带笑拱手;见了小孩他就很喜欢地摸摸小孩的脑袋;见了穷人。他就掏出大把的钱来施舍。并且他时常进城,从城里买回些药品、绒线、布匹、点心,挨着门送礼,别人若不收他就作揖,因此村里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的,都叫他“好哑人”。连带着碧眼狐狸耿六娘也很安分,并且名声也渐渐恢复了。

十天之后。忽然费伯绅来到高朗秋家里,他问明了详情,就忿忿地说:“那狐狸娘儿们真没有良心!不是我在衙门维护着她,她还能在这儿住?她有几件大案都拿在我的手里,我要把它抖出来,她就得捉到衙门里判死罪!如今她从哪儿招来个野哑巴,竟公然与她做夫妻?哑巴还有那么多钱?多半也是个强盗!朗秋兄,你自管上手打人,打伤打死了都有我!”高朗秋也自矜剑法高超,就提剑随同前往。

到那里一打门,门还没有开,他们就隔着短篱,看见哑巴正在教碧眼狐狸练武。那哑巴身如捷猿飞鹤,拳似闪电流星,高朗秋一看,就吓得赶紧把宝剑藏在一块石头后面,不敢随费伯绅走进去了。

少时柴扉开了,费伯绅气忿忿地走了进去。高朗秋隔着短篱向里观看,就见­妇­人倒还似未忘旧情,向费伯绅说:“你别吃醋!我跟了他。是因为他有钱,也是为跟他学武艺。早先咱俩怎么好,现在还是怎么好,只要别叫他知道就是啦!”哑巴在旁边发怔,也不知他媳­妇­跟人在说什么。

费伯绅就瞪着眼睛,问说:“这哑巴是个­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是你愿意嫁他,还是他凭仗着会些武艺,就强占了你?”

碧眼狐狸的高身材摇摇摆摆的,长脸上带着微笑,她用手摸着头上Сhā的野花,说:“都不是!哑巴姓什么叫什么,连我也不晓得,不过他却名头极大,江湖上无人不知,跟你说你也不能明白。你就放心吧!我跟他本没有什么交情,是去年我往江南去看我的师哥,在路上遇到他的。我早就知道他是江湖上有名的人,我就跟他套近乎,不想他就看上了我,问我在哪儿住,我就托店家写了一个住处给他。我本想这么远的路,他绝不能来的,可是没想到他真来啦!”

费伯绅气得顿脚说:“他真来,你就真嫁他?”

碧眼狐狸也把脸一绷,说:“你可别跟我耍脾气!我又不是你娶的、你买的,别说我嫁哑巴,就是我嫁瞎子你也管不着!”

一费伯绅气得浑身乱抖,说:“好!好!这是你说的话,我记住了。以后你可别后悔!”

两人这样一吵,哑巴看不过,瞪着眼过去就是一脚,将费伯绅踹得躺在了地下。费伯绅往起来挣扎,并骂着说:“哑贼!你敢打我?我是衙里的先生!”哑巴并不知他嘴里说的是什么,提起他的一条腿往外就扔,费伯绅的身子就从短篱上飘了出去,只听咕咚一声,他的胯骨就摔坏了,再也爬不起来了。哑巴从里面把柴扉关上,高朗秋便将他的朋友搀扶回家。

费伯绅痛得龇牙咧嘴,不住大骂,立时就要回衙门去叫官人来。把哑巴和他的情­妇­全都捉了去。高朗秋却摆手说:“不可!你没听那­妇­人刚才说的话吗?哑巴确实不是个等闲的人物!你不懂,可是他那身武艺我看得出来。你若叫官人来,不但徒劳往返,并且倘若叫哑巴恨上了你,他随时可以将你杀害!”费伯绅听到这里,便打了个冷战,于是只好忍气吞声,自己回城里去养伤。

但是,到底他是个衙门里的文案先生,他的权势是可畏的,所以到了第二日,碧眼狐狸耿六娘就又假作进城去买东西,背着哑巴前去看他。由此二人秘密地重叙旧好,可是费伯绅再也不敢到桐花村来了。

桐花村中的哑巴高高兴兴地享受着他半生所没有享受过的家室幸福,没事之时,就传授给他的情­妇­几手武艺,或是和同村人打手势谈谈天,他早忘了那在九华山上的师弟江南鹤。可是,每逢他教给耿六娘武艺之时,总见有一个人隔着短扉向里偷看,那就是本村的那个秀才。他也不大介意此事。因为他教给耿六娘的这点儿武艺,不过是他全身武艺中的百分之一,就是全叫别人学了去,与他相较起来,还是如井蛙望天。蜉蝣撼树,差得远呢!

耿六娘见高朗秋时常注意他们练武,心里就很不高兴,可是也不便阻拦他。因为他是本村的“圣人”,又是费伯绅的好友,而且知道他是个书呆子,虽然他会练剑,但若想偷学这高深的武艺,可是不容易。

如此不觉过了一年多,哑巴渐渐地穷了,碧眼狐狸待他也渐渐不好了。又因哑巴本是个练功夫的人,禁不住五十多岁又娶了个老婆,所以也身体日衰,渐渐地就得了病。费伯绅又时往村中,与耿六娘秘密相见,秘密计议。

一日,是初春三月,又是一个细雨的黄昏,忽然从哑巴家里传出了哀声。高朗秋在屋中正独自研习偷学来的武艺,忽然听见了这种怪异的声音,他就止住了手脚,走到院中。他站在雨下侧耳静听,只听见了两三声哭号,是碧眼狐狸耿六娘发出的,但旋即又停止了。高朗秋赶紧走出门去,几步就到了耿六娘的门前,推了一下门,见推不动,他就使出了这些日偷学来的武艺,一耸身过了短篱,硬撞进屋去。却见哑巴已经死在床上。尸身用棉被盖着,从那凄惨的面目上看去,可知哑巴之死,虽然因病,也另外还有原因。高朗秋心里明白,是碧眼狐狸自觉武艺学得可以了,哑巴身边的积蓄又已荡尽,留之徒然是个眼中钉,所以……

碧眼狐狸假哭了两声,是想叫邻人知道哑巴已死,她却正在检查哑巴向来绝不许别人触动的那包裹。打开一看,却使她非常失望,原来那包裹中全无金银,只是两本破书!碧眼狐狸又不认识字,她正在生气,忽然见高朗秋闯进来了,倒把她吓了一跳。

高朗秋的眼睛却盯在那书皮上,立时如见了奇珍异宝。他心中惊喜,表面上却不露出来,只是冷笑着说:“不要怕!我早就想到伯绅跟你要做出这一件事,但你们原不必这样做,他会自己死的。放心!我不会给你们声张,可是这两本破书我要借去看看!”

碧眼狐狸连书皮也没有翻开,她只说:“你拿去吧!现在我倒很后悔。”

高朗秋冷笑道:“你后悔已经晚了,以后就提防这死人的朋友来找你报仇吧!”说毕,拿着书走去。

次日,碧眼狐狸就办理了哑巴的丧事,那费伯绅也来帮忙,高朗秋却从此就足不出户。过了月余,村内无事发生,高朗秋却把他的房屋和藏书全部变卖,他离了绥江县一去无踪。

原来哑巴留下的那两本书,每本都有四五百页,书皮上写的是《九华拳剑全书》,江南鹤绘制。书里边是图多字少,虽然图都画得很粗糙。字也写得不太好,然而九华山老人所传的拳、剑、点|­茓­,及种种神出鬼没的武艺尽在其中。而且因绘者江南鹤­精­通一切,心思又细,当初绘制这书时又是专为给哑巴看的,所以是无一处不详。内外两功,应有尽有。得到此书,若肯下功夫去学习,不愁不能练出一副好身手来。

高朗秋为人本极聪明,又因本来就会些剑法,所以他得了此书就直奔河南。此时他的胞兄高茂春已升任汝南府的通判,与知府贺颂颇为相得,便荐了高朗秋在衙中做个书办。而高朗秋其实是藉此隐身,并为躲避那碧眼狐狸找他索书。从此他是时时揣摸着那两本书中的­精­髓,每晚并趁着别人睡熟之时,实地去练习。他白天除了办理衙中的文书以外。便是吟诗饮酒,别人只道他是个书痴,却不知他暗中正在研习飞侠的本领。

这时汝南城内有一名士,名叫杨笑斋,家道殷实,为人风流倜傥,玩世不恭,已经将有四十岁了,还是常在花街柳巷行走。他与本城的府台贺大人是莫逆之交,与高茂春又是换帖,因此他与高朗秋也就相识了。两人诗酒往还,很是相投,可是高朗秋在背地里研习武艺之事,他也是完全不知道。

这天是五月端午,衙门里停办公事,高朗秋随他哥哥到内宅给府台大人与府台夫人拜过了节,他就走出衙来。这时天已不早,炎日当空,他边走边打着哈欠。因为他昨晚简直没有睡觉,哑巴书上那段“勾魂夺魄剑”,叫他太费事了,学到如今还觉着没有十分悟解出来。他一路走,一路想,撞着人他都不知道。

正在走着,忽听有人叫道:“朗秋兄!”高朗秋止住步往四下一看。并没有什么熟人,这时头上又有人说:“请上楼来吧!”高朗秋一抬头。原来旁边就是一家很小的酒楼,杨笑斋俯着栏杆,正在楼上叫他。高朗秋赶紧拱手说:“哦,我正要给你去拜节!”遂就进了酒铺。

原来这酒楼的楼下是个走道,通着后院,后院里像是有许多人家住着。他扶着狭窄的楼梯上了楼,看见这里才是酒铺,只有三四个座位,除了杨笑斋再没有一个酒客。高朗秋就拱手上前,并笑着问说:“笑斋兄,今天是端午佳节,你老兄不在家中饮酒,怎么到这里一人枯坐呢?”

杨笑斋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只说:“请坐请坐,你在此也是一个天涯孤客,遇到佳节,必多感慨,来,你我且互尽一杯吧!”高朗秋晓得杨笑斋的太太是很嫉妒的,夫妻都年近四旬多了,没个儿女,太太还不准他纳妾。今天一定是又打了架,所以他才一个人来此饮酒遣愁。

当下杨笑斋又向柜上说:“再热一壶酒来!”掌柜的答应了一声,回首向柜里的一个门帘后说了一句话。待了一会儿,就见由门帘里伸出来一只纤细的玉手,把一个锡酒壶交给了掌柜的。那手上染着红指甲,戴着黄戒指,还露出半截水绿的袖头。掌柜的是一个短身材五十来岁的人。他就把酒壶送到这桌上来。

等到掌柜的转身走去,高朗秋就悄声问说:“这酒馆带着家眷吗?” 杨笑斋说:“只是夫­妇­二人带着个女儿。”正自说着,忽见由楼梯上来了一个粗笨姑娘,穿着节下的新衣裳,急匆匆进到柜里门帘之内。不一会儿她就从里面领出了一位比她高一点儿的姑娘。这姑娘长得可是很美,秀发明眸,年纪不过十五六,穿的正是水绿­色­的衣裳,发上还Сhā着一枝黄绒做成的老虎,这是端午节时常有的点缀。这姑娘一出来,把眼珠向杨笑斋转了转,欲笑没笑,就随着那个女伴跑下楼去了。高朗秋笑着说:“怪不得你老兄今天还到这里来,原来这里不但有酒,且有美人!”

杨笑斋就说:“你看见姑娘头上那枝绒虎没有?以此为题,我们每人要作一首诗,否则罚酒!”于是从怀中掏出永远随身带着的墨盒、纸笔。他喝了一口酒,立时就成诗一首,拿给高朗秋去看,却是:端节家家Сhā蒲艾,我从鬓底见雄姿,松风山月失吟啸,要伴婵娟做虎痴。

高朗秋连连点头,说:“作得好!”遂也和了一首。二人尽兴畅饮,谈今论古。

从此傍午时,高朗秋就与杨笑斋时常在这酒楼见面。他就渐渐地知道了,这酒楼的姑娘名叫倩姑,尚在待字之年,可是因为家道贫寒,所以她才帮助她的爸爸罗老实做这买卖。高朗秋、杨笑斋天天来此,当然渐渐地都与罗家父女相熟了,只是高朗秋却对姑娘无意,一来他看出杨笑斋是早已为情颠倒,自己不过是陪客;二来他把心思专用在那两卷哑侠的遗书之上,美­色­在眼中已如浮云一般,不能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这天高朗秋应杨笑斋之约,散了衙到酒楼来了,才到楼下。便听见楼上一片人声争吵。他赶紧跑上楼去,只见两个大汉揪住罗老实正在怒打,罗婆婆在柜上急得直哭,摆着手求着说:“别打!别打!二位爷……”倩姑却投在杨笑斋的怀里,吓得如同小蝴蝶遇着了风雨一般。娇泪飘零。杨笑斋一面护住他的爱人,一面跺脚说:“没王法了!”

看见高朗秋一上楼,杨笑斋就说:“朗秋兄!快到府衙叫人来。把这两个人带走!”高朗秋却摆手说:“不必!不必!”他过去拉那两个人,两人却都反手要打他,高朗秋就施展起从书上学来的点|­茓­法,只两下,便用手指把那两个牛一般的大汉全都戳倒在楼板上了。

这时街上已有许多人听见了吵闹之声,跑到楼上来看,一看见这两个人躺在楼板上,如同死了一般,就都吓得又往下跑。掌柜的罗老实已然头破血出,坐在墙根爬不起来了,他就嚷着说:“哎哟!待会儿他们镖店的人就得来给他们出气,我这酒铺一定要被他们拆了!”

杨笑斋摆手说:“不要紧!你别怕,官私两面都有我。”又向高朗秋说:“朗秋兄在这里保护住他夫­妇­,我把姑娘送到下面邻居家中暂避一避,以免将她惊吓着!”高朗秋点头说:“好!叫姑娘下楼避避也好。”

当下高朗秋在这里迎着楼梯昂然站立,杨笑斋庇护着倩姑往楼下走。才下了几级楼梯,就见由外面闯进来几条大汉。为首一人年有四十来岁,身材虽不甚高,可是生得极为凶悍,他满脸怒气,敞着胸脯,手执钢刀一口,率领着几个人,似是要上楼来为他们那两个朋友出气。他没瞧清杨笑斋,可是杨笑斋已认出他来,就站住身叫道:“杨老师!怎么多日未见?”

这个姓杨的人一抬头,立时变得和气起来,说:“哦,笑斋大爷你在这里。我听说有我两个朋友在楼上受了欺负?”

杨笑斋摆手说:“老师别急,都不是外人!刚才我也不知道那二位原是老师的朋友,我在这里饮酒,他们也来此饮酒。因为掌柜的罗老实跟我相好,所以招待我很是周到,把两人冷淡了一些,他们就发了脾气,把罗老实给打了。这时恰巧有我个约好的朋友来到,那位是府衙里的一位先生,姓高,他看着两人打一个,他就不平,所以……”回头一看,高朗秋正立在楼梯的上口,他赶紧就给引见,说:“这就是高先生。这位是我的老友,也是我的老师,河南省有名的镖头,汝州侠杨公。久。”当时高朗秋便向下一拱手。

杨公久也向上一拱手,他就回身把手中的钢刀交给了他身后跟来的人,并嘱咐他们不要上楼,他就说:“既然都是一家人,那么,话就好说!”说着,他就咚咚地走上楼去。

杨笑斋这时也完全放心了,就向倩姑说:“不要怕了!这位镖头与我是二十多年的好朋友。”于是,他又带着倩姑上了楼。

杨公久先看了看掌柜罗老实被打的那样子,又低头去看在楼板上横躺竖卧着的那两个镖头。这二人虽都身子不能转动,如同得了半身不遂似的,可是还不住泼口大骂,并向杨公久说:“掌柜的,你得替我们报仇,把那穿长袍的打死!”

杨公久却怒斥道:“我替你们报什么仇?你们背着我来这里滋事,欺负人家做生意的人,也应当叫你们遇见这位老师傅,替我来管教管教你们!”遂转身又向高朗秋抱拳,说:“失敬!失敬!想不到兄弟今天在此又遇到一位武当派的老行家。先生跟笑斋大爷是好友,我跟笑斋不但是本家,且是二十多年的交情。既是一家人,就请对我这两个伙计抬抬手,把他们的|­茓­道弄开了,我好叫他们给你赔罪!”

高朗秋听了这话,他倒为了难,因为刚才是一时气愤,他就按照书上的办法去点二人,不料真给点倒了,可是要叫他把二人救过来,他可得先回去查书才行。他手中有书的话却又不能对人去说,就只好板着脸,拱拱手说:“不要紧,我这也不过是跟他们两人开个玩笑,可是他们两人把罗老实也打得太重了!兄弟既然打这不平,就得叫他们先躺一会儿,我出去绕个弯儿,少时再来解开他们。”说着,高朗秋就转身下楼去了。

他急忙忙地回到家中,到自己住的屋中,由床底下搬出他的一只木匣,开了锁,抽出那两卷哑侠的遗书来。翻阅了半天,才把解救点|­茓­法的着数查出,于是他口里背诵着,手中比着姿势,多时才将这段背熟。然后他将书照旧锁好,才急忙跑回罗家酒楼,只见那两个镖头还在楼板上躺卧着,杨公久却坐在杨笑斋的对面正在饮酒。

高朗秋从容不迫地施展刚背熟的那手段,将两个人解救好了,他又一个一个地扶起,笑着说:“多有得罪!”此时杨公久面上现出怒­色­,向这两人一摆手,这两人又羞又气,就下楼去了。杨笑斋就拉高朗秋也人了座,并敬了一杯酒,笑着说:“朗秋兄,你真是交友不诚,你瞒了我多日!直到今天,我才晓得你不但是一位名士,而且是一位侠客!”

高朗秋微笑着,杨公久却紧绷着一张紫红的脸,说:“兄弟的镖店是在信阳,不过由此经过。因为没人引见,也不知老兄是位武当派的老行家,所以欠拜访。今天,我手下的人在此打人,经你兄管束,我也没话说。可是刚才我已向你兄恳求了,笑斋大爷又说出我是他的老朋友。无论如何,也应该讲些面子,可是你兄竟不顾交情,成心叫他们在此躺了半天。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兄弟失礼,才为你兄所怪!”

高朗秋也脸红了,连忙摆手说:“没有的话!”杨笑斋也摆着双手说:“算了!算了!饮酒吧!”杨公久却摇头说:“既不是怪兄弟失礼,那一定是觉着我名头不高,武艺太弱?好啦,我倒要领教领教,明天清早在南门外,我要请武当派的老行家指教指教我,再会!”说毕,拱手站起。杨笑斋赶紧追上去拉他,说:“杨老师,你何必?”杨公久却抖手走去,迈着沉重的脚步下楼去了。

这里高朗秋的脸­色­苍白,呆呆地不说一句话,杨笑斋就摆手说:“不要紧,他约你明天清晨去比武,你到时不要去,我找他去,给你们说合说合就完了。十年之前他穷困潦倒,多亏我救济他。我请他到我家里护院,他在我家里病了一年多,也是我派人服侍,延医诊治,才把他救了。后来他临走时,我还送了他三十两银子。有这些交情,我想他不会不给我留面子!”

高朗秋冷笑道:“我怕他做甚?明天争较起来,还不知鹿死谁手!” 杨笑斋摆着双手说:“不必,不必,咱们全是斯文,不可跟他们那些江湖人斗气。再说这杨公久武艺确实不弱,现在有名的侠客江南鹤、纪广杰,也都与他相识。”高朗秋听了这话,心中越发畏惧。此时那罗老实又叫他的女儿倩姑来给二位老爷侍酒,倩姑又换了一身花衣裳。杨笑斋杯斟美酒,面对佳人,又不禁大发诗兴,拈须低吟。但高朗秋却心中乱得很,他就先走了。

回到衙门,他在自己的屋中闷坐,心中非常地后悔。觉着今天不该轻露武艺,而且自己根本还没将那两卷书看完,明天如何敢去与一个江湖有名的镖头比武呢?即或明天有杨笑斋从中解劝,可以解约,但自己的点|­茓­法是从此出名了,以后说不定江南鹤、纪广杰都要找我来较量,那可怎么好?

忧虑了半夜,他便决定离开此地。于是深夜作书两封,一封信是给杨公久,约他五年之后再为较量;一封是给杨笑斋,却是几句辞别的诗。除了将自己比作游侠,并说自己将往鲁东漫游,另外两首却是劝杨笑斋及早纳宠,并说:愿彼妹鬓边绒虎,早降兄家,以为宜男之兆也。

次日天­色­才明,他就将两封信交给衙中夫役,命送到杨老爷家里,他就束装走去。高朗秋一直到了金陵城中,下了寓所,便化名为“云雁山人”,从此以鬻书卖画糊口,暗中研究那两卷奇书。

不觉过了五载,高朗秋自信已将两卷书中的武艺全都学会了,他便重往汝南府。他先到府衙中去看望胞兄,原来这时的府台还是贺颂,他胞兄高茂春已升任同知。府衙中又新来了一位文案先生。不是外人。正是高朗秋在家乡时的好友费伯绅。

原来碧眼狐狸因跟哑侠学会了几手武艺,就在金沙江一带横行,成了女盗。她因与费伯绅相识,便时叫费伯绅去找她。费伯绅怕惹下大祸,这才来投高茂春,做了府中的文案。他为人惯会钻营,所以来到这里不到二年,便成了贺知府的心腹人了。如今他一见高朗秋来到,便把高朗秋拉到一个僻静之处,悄悄地说:“你可要小心!碧眼狐狸现正找你。听她说,早先你由她的手中骗去了两卷书,是那哑巴留下的,近来她才知道,那两卷书很是值钱,她正要找你追索呢!”高朗秋听了,不由嘿嘿冷笑。

高朗秋又去访问杨笑斋,原来杨笑斋早已纳了那酒家女倩姑为妾,并且倩姑已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已经三岁,会走了,名叫杨豹;女儿才一岁,叫做丽英。杨笑斋一见了久别的知交来到,便极为欢喜,呼爱妾与子女出来相见。高朗秋见倩姑风致犹昔,并且因为穿的衣裳很华丽,仿佛比当年之时,更为美丽了。他见杨豹长得虎头虎脑的,忽然又想起了五年前的一段旧事。屈指算算,再有一月零三天,便又是五月端午了,趁着倩姑转身之际,高朗秋就悄声向杨笑斋笑着说:“这令郎天资甚好,将来绝不像你这样文弱。可是,为什么叫他为‘豹’。怎么不以 ‘虎’为名呢?

‘虎’字不是更有来历吗?老兄可记得五年前端午节,倩嫂夫人鬓边的绒虎及兄弟临走之时的留笔?“

杨笑斋笑道:“‘虎’字早已用过了。”遂也悄声地与高朗秋谈了一番话。

原来在高朗秋走的那一年,杨笑斋已然将倩姑做了他的外室,但因大­妇­嫉妒,未敢将倩姑接到家中。后来倩姑生了一个男孩,杨笑斋就以 “虎”命名,叫他作杨小虎。罗老实虽是个卖酒的人家,但也在汝南城中住了多年,亲友很多,闺女尚未出阁就生了个男孩子,他的脸面也太难看,而且杨笑斋也不敢承认这个私生子,便把小虎寄养在倩姑的一个族嫂之处,杨笑斋在暗中帮助她抚养的费用。今年那孩子已然五岁了,但是他叫罗小虎,却不叫杨小虎。那年过年时,杨笑斋就把倩姑接到了家中。是年又生一子,其实已是第二个男孩子了,按照虎字往下排行命名,所以才叫做杨豹。

杨笑斋把这件秘密事告诉了高朗秋,并说:“将来我若死了,求兄叫他们兄弟相认,他们实在是亲生的。”

高朗秋点头,并为杨笑斋贺喜,又说:“我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为见见令当家杨公久镖头,以践五年前之约!”

杨笑斋却摆手说:“杨公久已不能再跟你比武了!三年前他在江湖上与人争斗,负了重伤,一条左腿竟成了残废。去年他又在本地殴伤人,押在衙中,亏我托了贺府台,才把他释放出狱。”说着,便命仆役摆酒,依然命他的爱妾倩姑侍酒。

正在饮酒畅谈之间,忽然又来了个不速之客,原来正是费伯绅。因为费伯绅也是能诗善饮,一年多来他早与杨笑斋成了莫逆之交,穿房入室,妻妾不避。当下杨笑斋见他来到,就说:“好极了!伯绅来得正好,你与朗秋又是故人。”

费伯绅却张着嘴笑着,先向倩姑说:“今儿早晨我叫人送来的点心,您尝过了吗?那可不是外头买的,是贺府台大人亲手做的!”杨笑斋笑道:“府台大人公余还会做点心,可谓风流太守矣!而且是别具风流,旷古绝今,哈哈哈!”高朗秋看了费伯绅一眼,他也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欢宴已毕,高朗秋与杨笑斋同回府衙,宿在一处。一夜之内,二人闲谈,高朗秋就晓得了现在的贺知府与杨笑斋交情日深,杨笑斋时常携带爱妾进府衙来,内眷过往也颇勤。又知杨家的大­妇­嫉妒,倩姑与儿女时受虐待,杨笑斋也无法护庇。高朗秋便悄悄嘱咐说:“杨兄!你我肝胆相照,我希望你采纳我几句话,第一,不可常与府衙来往;第二,不可叫倩嫂见人;第三,千万不可与费伯绅接近!”

杨笑斋点头说:“好!好!我跟他们也不过随便应酬,你倩嫂已有了几个孩子,谁还能想占夺她吗?”高朗秋摆手说:“不然!人心难测!”杨笑斋点头说:“好,好!我听你的,我一定听你的话!”

不久,高朗秋便离去。他辗转江湖,游遍南北,到处以“云雁山人”之名作书绘画,换钱生活,有时也找座古庙为僧人抄经,寄食些日,暇时便研究那两卷书中的奥秘。他也曾稍试身手,制服了江湖一些豪强,扶助了许多孤弱,可是真正有名的奇侠,如江南鹤、纪广杰、李凤杰,及武当山上的众道士,就是与他走到了对面,他还是不敢公然去与人家较量。

因为他闲时想起好友杨笑斋来,便十分地不放心,所以三年之后。他又回到了汝南府。来到此地一看,便觉得人事皆非。府衙中的人事虽无大变动,可是杨笑斋的大门已然冷落不堪,门上还存着雨淋日晒、已经焦黄了的丧纸。高朗秋大惊,就去向他的胞兄询问,他的胞兄就秘密地对他说:“你不知道,这几年来人事大变,杨笑斋和他的爱妾倩姑全都死了,一子二女也都失踪,没有了下落!”

高朗秋更是大惊,又听他胞兄说:“人心可怕!美­色­招灾!七年之前,杨笑斋恋上了酒家罗姓之女倩姑。那时本府知府大人贺颂,也早就在轿子里见过那倩姑,惊为绝­色­,早就想图谋到手。可是因为他是一位知府,不能公然纳民女为妾,又因没有得力的心腹人给他办事,所以那倩姑就为杨笑斋所得了。但贺知府仍未忘情,害了许多日的相思病。后来费伯绅来了,他就买做心腹,叫费伯绅替他将那倩姑图谋到手。

“那倩姑虽在杨家生了三个孩子,但丰韵依然,虽是小家女子出身。可是眭颇刚烈,费伯绅用尽了千方百计,先是利诱,后是威吓,终不成功。后来杨笑斋也察觉出来了,他就与贺颂、费伯绅二人绝交了。二人衔恨在心,便于去年藉着一件侵占地亩的事情,将杨笑斋下狱。到底因杨笑斋是一位名士,在省里抚台大人之处且有朋友,所以只押了一个多月,便释放了。杨笑斋回到家里,便气愤成病,费伯绅还厚着脸皮前去探慰,他这一去不要紧,杨笑斋不知怎么就错服了药,一病不起!”

高朗秋听到这里,就把脚狠狠地一顿。他胞兄又说:“杨笑斋死的那夜,他的爱妾倩姑也仰药而死,据说是殉夫,抛下一子名叫杨豹。二女一名丽英、一名丽芳,丽芳生下才不过八个月,这几个孩子备受杨笑斋原配夫人的虐待。但在去年冬令,杨家忽然发生了盗案,跳墙进去了五六名强盗,抢去了金银不说,最奇怪的就是把三个孩子全抢走了。紧跟着,府衙中也连夜闹贼,幸亏防守得严紧,才没出什么大事情。”

高朗秋明白这一定是那汝南侠杨公久所为,心中不胜钦佩,又听他胞兄说:“可是从此贼人也没再来,那三个孩子至今也没有下落了!”

他胞兄说完,就嘱咐高朗秋不要向外人去说,并说:“你最好还是快点儿离开此地,因为费伯绅现在衙中独当大权,他虽不过是个文案先生,但他比我这府丞的权势还大!”

高朗秋却微笑说:“不要紧,我们二人是同窗好友,他虽知我与杨笑斋生前交情深厚,但他绝不能将我怎样吧!”遂就又说:“我出去访一两个熟人,明天我就走了!”

他走出府衙,却不由得落泪。找到那罗家酒铺,一看,罗老实和他的婆子还在这里卖酒,高朗秋便悄声问到杨笑斋夫­妇­惨死之事。这罗老实夫­妇­只是流泪,相信他女婿死因不明,他女儿大概也是被人逼死的。问到那三个孩子的下落,他们夫­妇­只知是被强盗抢走了,却不知强盗的姓名和孩子们的下落。又说:“在我们倩姑没嫁杨老爷的时候,府台确实派人来说过好几次,要买我们倩姑到府台宅里去做丫鬟,并说将来能做姨太太。倩姑自己不愿意,我们也想,嫁杨老爷比卖给府台好得多,这才……”说话时,这老夫­妇­已泣不成声。

高朗秋又问:“那个小虎呢?”

罗老实说:“小虎在街上杠房门前玩耍呢!”

高朗秋赶紧下楼,顺大街往南走了几步,就见有一家杠房,门前有一群孩子在玩。这铺子代售棺材,遇见人家出了丧事,杠房里有了买卖时,这群孩子就去打仪仗,没事之时也聚集在这里,除了赌钱,就是打架,个个浑身泥污,衣裳破烂,如同一群小饿鬼一般。高朗秋就站在那里叫道:“哪个是罗家的小虎?”

有个正在开宝的七八岁的小孩子抬起头来,说:“是我!你找我有什么事?”高朗秋一看这孩子长得很像杨笑斋,和他那胞弟杨豹也很像,就说:“你来!我跟你说几句话!”罗小虎却摇头说:“不去!我还开宝哩!”高朗秋就从身边摸出一块银子,说:“你要来,我就把这银子给你!”那罗小虎看见银子,立时把宝盒交给别人,他就跑了过来。旁边的孩子也都过来,把高朗秋围住,高朗秋却说:“你们都躲开,我只找的是他!”

当下他带着罗小虎回到酒楼上,他就问说:“你认得杨笑斋杨大爷吗?”

小虎说:“我认得!杨大爷跟他媳­妇­死的时候,是两口棺材一块儿抬出来的,我们是亲戚,他媳­妇­是我姑姑。”高朗秋心中十分难受,旁边罗老实夫­妇­也都掩面哭泣,可是看他们那样子似乎现在还不肯承认罗小虎是他们女儿和杨笑斋的私生子。高朗秋感慨了一阵,便要了纸笔,立时作了一首诗,是: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

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儿。

一家零散何由识,惟有长歌抒愤悲,廿年之后若相见,切报恩仇莫再迟。

写完了,他另用一张纸包好粘好,就交给了罗老实,又向小虎说:“这信中藏着一首诗,十年之后,你拆开再看,那时你就明白了!你可以到处去唱。必可以见到你的兄弟和妹妹!”

小虎说:“我哪有什么兄弟妹妹?我就是独一个,我爸爸是个杠夫。”

高朗秋也不跟他细说。他又取出三十多两银子来,交给罗老实,嘱咐应当送小虎人塾,不可再叫他在街头同那一群野孩子厮混。罗老实擦泪点头,把银子和那粘好了的纸包全都收下。

小虎却摇头说:“我不上学!我要走南闯北,我要当老道。当了老道到处化缘。在山里住,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我要当绿林英雄,绿林英雄没人敢惹,有酒有媳­妇­,整箱的银子押宝!”

高朗秋说:“将来你要想游历江湖,那也很容易。十年后,你长成了,可以到一个地方去找我。”小虎问说:“什么地方?远不远?近地方我可不去!”高朗秋说:“远得很,那是最远的地方,叫做新疆。”小虎就笑了。高朗秋给了他一块银子,又叮嘱那罗老实夫­妇­半天,他便下楼走去。小虎早就拿着银子又跑到那杠房的门首赌去了。

高朗秋望着孩子的背影,不禁悲愤得落泪。他本想去找费伯绅,将他置于死地,以为亡友报仇,为本地除害,但又想无论费伯绅如何的不好,总是自己的同窗,而且他也不过是为虎作伥,真的恶人还是那知府贺颂。自己虽有一身武艺,又能将一位府台大人奈何?他便忍下了气愤,回到衙中,连费伯绅也没去见,取了行李,当日就去了。

从此,高朗秋又辗转江湖,到处寻访那汝州侠杨公久,及杨豹、杨丽英、杨丽芳兄妹的下落,他想告诉他们,他们还有一个异姓同胞的哥哥,并想将那首诗也告诉他们,好叫他们兄妹将来能由此相识。可是怎奈他走遍了南北,访遍了江湖,也无从得知那杨公久及杨豹兄妹三人的下落。

不觉又过了十年光­阴­,此时正值边疆多事,许多的人才都乘时而起,莫不舒展才气,树立奇功。可是高朗秋依然飘泊潦倒,他到处投书写荐,终无人用他,后来他就到了久思一游的新疆,他以高云雁之名,投入了领队大臣玉大人的幕中。

新疆本是中国最大的一省,这个地方比直、鲁、豫、晋、陕、江苏等几个省合起来的面积还要大,域内民族有汉、满、回、蒙古、索伦、哈萨克、突厥等等,可是一切行政权都归大清朝廷统辖,设有将军及巡抚,并有各营的领队大臣分驻在各地。领队大臣的职位就与总镇相差不多,可是由于钦命所差,所以尊贵无比。

玉大人驻扎之地名叫且末县,是在新疆的腹地。这里北依塔里木河、孔雀海;南边是一片数百里的大草原,那是蒙古、哈萨克等民族的游牧之地;东边有驿道,可以直达阳关,而入甘肃省;西边就是大戈壁。戈壁即是沙漠,那是万里黑沙,连一根草也看不见的荒凉地带,可是,且末县的附近风景却极优美,即使那以山优水秀著名的江南也不能与之相比。这里有汪洋的碧水,苍翠的高山,有数百顷铺满大地的葡萄,有漫山遍野随人摘取的桃杏树,还有哈萨克人的数不尽的马群,站在山上向下一望,那马群简直如同蚁群似的。即使是最穷的人家也有不少马,那就是他们的产业,马­肉­是他们的食粮,马|­乳­是他们的饮料,马革可以做种种器具。

高朗秋一来到这里,就想要在此久居。玉大人对他也颇为赏识,先是叫他在营中司书,后来就延人内宅教书。他所教的就是小姐娇龙,彼时娇龙年才七八岁,还是个天真活泼秀丽的小姑娘。高朗秋因做了西席先生,就越发与玉大人接近,玉大人的军务也常请他磋商,他就大展其才,帮助玉大人建立了许多奇功,可是他的武艺还没有机会显露。

这时他就注意上他的女弟子玉娇龙了,因为玉娇龙是天足,而且腰细,身轻,手脚敏捷。玉娇龙七八岁之时就爱马。只要她的父母一时看不到,她就跑出宅去,见了衙门的马,她也不管是谁的,解下来。她一蹿就能骑上去,到城外跑半天,非得累得一头汗她才回来。起先她也由马上摔下来过,可是到后来她的骑术也­精­了,最出名最劣­性­的伊犁马她都敢骑,而且驰骋如飞,控驭自如,衙中和营里的人没有不钦佩的。因此,高朗秋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想。

这天,他在授书之暇,就悄悄对玉娇龙说:“你很聪明,而且还活泼好武,虽是个女子,可是将来倘能经史皆通,书画尽擅,再­精­通兵法和拳剑武艺,也可以光耀门庭,为人间留一奇迹。古来才女称班昭,女将则称秦良玉,女侠却还没有。其实红线、聂隐娘虽是小说中的荒唐人物。但若认真地说,一个女子若能受良师的教导,肯刻苦学习剑法及拳术,也未必不能成为一位女侠。我现在是想费上十年的功夫,教授你的文章、兵法和剑术,想要把班昭、秦良玉、红线三个人的本领集于你一身,叫你做个古来所无、今世少有,将来难得再见的奇女子,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他又说:“文章兵法我都可以面教,只是剑术你却只能偷学,不能使你的父母晓得。倘若事露,我可就不能在这里居留了!”

玉娇龙是个小孩子,听了老师的这话,她自然是十分欣喜。于是,她仍旧每天随从老师读书习字,但是只要一有暇时,高朗秋就把伺候小姐的丫鬟支出去,在书房中教女徒弟弯身、拧腿、踢脚、打拳。晚间高朗秋还与娇龙秘密约好,趁着她|­乳­娘熟睡之时,就叫她悄悄地去到西花厅,师徒二人就用一根竹竿当作宝剑,习学剑法。过了不到二年,玉娇龙就连上房全学会了。

到了第三年,高朗秋要出外去,临行时,他把一只木匣藏在榻下才走。他那木匣锁得很是严实,其中就有哑侠所留的那两卷书。

高朗秋此次往河南去,是想把罗小虎带到新疆来,因为屈指算来,罗小虎现在已有二十多岁了,想他已然成|人了。高朗秋一到汝南府,先见了胞兄高茂春,又去看那罗老实夫­妇­。不想罗老实夫­妇­俱已亡故,并且。他向罗家的族人一询问,敢则罗小虎也早已失踪,十年之前就被一个要饭的化子给拐走了,那孩子现在也不知流落于何地。高朗秋不由得深深地后悔,觉得自己十年多未来此地,实在是对老友的遗孤太缺少照应了。

此时他的胞兄年事已高,还做着府丞,在这里有子有孙,已然落了户。知府贺颂早已调往它处,费伯绅也随着做官去了。高朗秋于是又往各处寻找罗小虎及杨豹兄妹,不想仍是渺渺毫无下落。

高朗秋费时半载,才回到新疆。回来查看,木匣丝毫未动,开了锁,见两卷书仍安然地放在里边。女弟子的书法和秘密学习的拳剑,也都进步了。于是高朗秋又把女学生的功课重新规定,每天白日习学经、史、诗词、兵书、绘画、书文,夜晚三更至四更在西花厅习武,做得是十分严密。

前几年玉娇龙是瞒着她那专爱睡觉,一睡就难以唤醒的胖子|­乳­娘,后来她就对她母亲说:“我最怕听人打呼的声音,有人在我的旁边,我绝睡不着觉。您叫­奶­娘快搬开吧!给我一问屋子,叫我一个人睡吧!” 玉太太也是常见女儿白天净打哈欠,仿佛是睡眠不足似的,遂就允了女儿所请,叫|­乳­娘搬了出去,并另派了个大丫鬟名叫浣春的伴同女儿居住。

她们住的是内宅的两问厢房,分内外间,小姐的床在里间,丫鬟是每晚临时支铺,可是玉娇龙总叫丫鬟把铺支到外屋,堵着门去睡。一到晚上九点以后,她就不许丫鬟再进这屋,并说:“不准你同太太去说!” 丫鬟当然不敢不听话。可是有时她也偷听里间的动静,但是也没发现有什么事,不过常有磨墨声、展纸声,和往来走步之声,她想一定是小姐要在深夜读书习字,所以才怕人搅。不过有时里屋都没有灯光了。可是竟有窗子的微微响声,这却很是奇怪,但丫鬟也不想起来去查看查看。

又过了三年,高朗秋又将出游,此时玉娇龙已然十四芳龄。一夜,在西花厅教毕了一套新奇的剑法之后,高朗秋就把玉娇龙叫到了书房。他坐在椅子上,用书卷把灯光掩住,让玉娇龙站在面前,他就说:“由你九岁之时,我开始教你的武艺,今已五年多。你的武艺可以说是全学成了,再将我今天教授你的那套剑法练熟,你就可以做一个女侠了。刚才我教你的那套剑法名叫‘割云碎月断昆仑’,武当剑法至此已到尽处。今世除了我之外,恐怕只有江南鹤一人会运用这套剑法。不过你学会了,切不可骄傲,会武艺不过是为防身,非为与人争较,何况江湖上不少­奸­徒,或有超人的膂力,或有令人难防的暗器。你一个宦门小姐。年岁又太小,既未经过大敌,又不通达世故,千万不可自以为高,便去胡作非为,否则如有错失,我也不能救你。明天我就要走了,我这里有一只木匣,其中所藏是我的家谱,我的家世不愿人知,所以你也不可以偷看,你只替我好生保存就是了。”说毕,他便写了几个封条,盖上自己的图记,便将匣子的每一个缝儿全都封严。

他偷眼看着女弟子,只见娇龙只是点头答应,并不细问匣子里的东西,脸上连惊异的样子也没有。高朗秋就心中暗想:到底她还是年幼,这匣中的奇书,我大概只学会了六七,教授她的不过四五,且留下几手吧!万一她将来做出什么天所难容、法所难治之事,我好制她。

当下玉娇龙把匣子拿走,高朗秋还不放心,暗暗尾随,见女弟子回到卧室里,他还隔着窗偷看。就见室中灯光隐隐,玉娇龙将立柜开开。把木匣放在里面,然后锁上了柜门,她就熄灯去睡了。仿佛那匣中的东西,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只是她替师父保管着就是了。

高朗秋次日就离了且末县,越白龙堆沙漠,进阳关,到了甘肃省。他此次的目的并非是到河南去看他的胞兄,及寻访杨家兄妹之下落,而是因为闻得京城来人谈说,京城之中最近出了一位少年侠士。此人名叫李慕白。乃是江南鹤的盟侄,纪广杰的徒弟,李凤杰之子,他在京城打遍了四方豪俊,没遇见一个对手,声名浩大,无人不钦。高朗秋闻之技痒,他想:自己空得了两卷奇书,白下了十年功夫,至今未尝一试,难道将来就带着两卷书和一身武艺去就木吗?我也应当找个大地方显显身手,折服个已经出了名的好汉,好一举成名,叫天下人皆晓得我高朗秋高云雁!所以他这次出游,就是想要直往京师去会李慕白,以便一较雄雌。

走到甘肃凉州府时,天已黄昏,他牵马来到了西关,正要找店投宿,忽听有人叫道:“高朗秋!”同时他的后襟就被人扭住了。他吃了一惊。回头去看,原来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丐­妇­。这丐­妇­说:“你还认识我吗?”说的是金沙江边的土音。丐­妇­又说:“二十年前哑巴死后,你由我家中拿去的那两本书,如今该还给我了!”高朗秋连忙说:“别声张,我们到别处去谈话!”于是高朗秋上马又出了关厢,丐­妇­随着他,走到郊外,二人才驻住足。

原来这丐­妇­即是碧眼狐狸耿六娘。当年她为学武艺,才嫁了哑侠,后来她自觉得武艺已经学成,又嫌哑巴妨碍着她,便与费伯绅同谋将哑巴害死。可是她并没有嫁费伯绅,却离了云南,跑到长江一带。她本想任意横行,压倒大江一带的豪俊,可是不料一连碰了几个钉子,因为此时李凤杰尚未归隐,江南鹤更是时出时没。不容有会武艺的人在江湖为非作歹。于是她就又走到河北,可是河北的侠客纪广杰也不是个好惹的,她也不能立足。她只好到了陕甘之间,在一座拥有二百多喽的大盗的山上,做了十几年的押寨夫人。后来盗窟被剿了,她的男人就戮,她就独身往各处横行,为劫货图财,为给她的男人报仇,杀死了许多人命,作了许多大案。此时会宁县、长武县、凤翔县、泰州,各地的官差捕役,都急如星火,密如蛛网一般地在捉拿她。碧眼狐狸四处逃窜,奔波数载,才来到这凉州,化身为丐­妇­,打算暂避缉捕,不料就遇见了高朗秋。

碧眼狐狸扭住了高朗秋就不再放手。说:“好个高秀才!当年你拿去了我两本书,那时我还不知道那书有什么用。后来我才听到江湖上传说,江南鹤走遍各省,不但是为找他师兄的下落,也是为追回来那两本书。那两本书是他们的宝贝,无论什么人得了那书,就能学成跟江南鹤一样的武艺。没想到我叫你给骗走了,找也找不着你,这二十年,我要有那两本书多好,我也不至于受这么多人的欺负!”

高朗秋却笑着说:“幸亏当初那两卷书被我取去,否则不知你还要做出多少恶事!”

碧眼狐狸说:“我知道,这二十多年你一定学了一些,可是你又不走江湖,要那也没用。你赶快拿出来还给我便罢,不然我可就要去找江南鹤,我去告诉他,当年哑巴是被你给害死的,书在你的手中。”

高朗秋微微冷笑,说:“江南鹤真要是来找我,我就怕他吗?”说着,高朗秋突下毒手,想要将碧眼狐狸制死。他心想:这既是为江湖除害,且不必还她的书了,也不至于妨碍自己走路。

不料碧眼狐狸立刻反手相敌。碧眼狐狸的拳技虽没有什么惊人的招数,可是她身手矫捷,气力浑厚,高朗秋所会的招数虽多,可是他手脚迟缓,力气也不济。二人在这广漠的郊原上,昏黑的暮­色­里,交手十余合。高朗秋便说:“别打了!别打了!我把书还你就是了。”又自叹道:“可惜那书我迟得了十年。武艺须由幼时打下根底,我中年时才开始研习,终如读书一般,不能实用。北京我也不去了,你同我回新疆取书去吧!”

于是,高朗秋就跟碧眼狐狸回到了新疆,诡称为夫­妇­。玉大人和玉太太一见高老师把师娘接来了,当然很是优待。碧眼狐狸也惯会化身,来到衙门里她居然很是规矩,跟高朗秋说话温和,举动亲近,两人真像久别多年的一对老夫妻似的。玉大人分出西花厅西边的一所小跨院,请他们在那里居住,里面有几间房子,房后有两株树,很为幽静。

当日玉娇龙自然也拜见了师父和师娘,碧眼狐狸就对玉娇龙很是注意,她悄声对高朗秋说:“你这个徒弟真漂亮!我把她带走吧?”高朗秋却暗中用手打了碧眼狐狸一下,遂就叫玉娇龙把他的那只木匣还给他。他看了看,所有的封条全没有动,心中就很欢喜,觉得这年纪轻轻的女弟子真是忠诚可靠。

当日晚间,高朗秋与碧眼狐狸同住在一间屋内。时已深夜。又当冬令,外面的风吹得甚紧。屋中燃着一支不大明亮的烛光。二人对面坐着,高朗秋就拆开匣子的封条,把书拿出来给碧眼狐狸去看。这书上面虽然尽是画的图式,文字极少,可是碧眼狐狸仍然是看不明白。高朗秋就为她讲解,然后,他又把木匣紧紧锁上,就带着碧眼狐狸出了屋。

一出这小院就是西花厅。此时已过了三更,天­色­昏黑,星斗稀疏,院中一个人也没有,也颇为宽敞,高朗秋就悄声跟碧眼狐狸说着话,并告诉她第一招数是如何,第二招数是怎样,同时他心中却寻思着:若把自己从书中所习得的武艺尽皆告诉了她。将来这贼婆就越发难制了!碧眼狐狸学得也很认真,她假想着对方就是敌人,揣摩着应以怎样的手段取胜。

二人正在这里研习,忽然吹来一股浓烟,高朗秋不禁咳嗽了一声,他赶紧拦住碧眼狐狸,悄声说:“停住!看看是哪里来的烟?”

这烟越来越浓,只见一团团的火焰从他们住的那小院中冒出。高朗秋大惊,赶紧跑回小院里,屋中已然火光熊熊。他冒着浓烟冲进了屋内,拿脸盆中的水便去扑火,但水太少,火太猛,这一扑,火反倒高了。

此时碧眼狐狸已在外面惊叫:“着了火啦!”打更的人发觉了浓烟,也乱敲起梆锣。立时衙中的人齐都惊起,营卒也赶来了,大家一齐提着水桶来救火。半时火倒是熄灭了,可是浓烟还滚滚地直往外冲。高朗秋因为在屋中为烟所迷,若不是被人拉出,他早已葬身在火里。

乱了一阵,天就亮了。查点损失。屋子倒没有烧倒,可是门窗全已烧焦,变成了木炭,屋中的器具、被褥等一切物品,全已化为灰烬。高朗秋的一只手也被烧坏了,可是他抢出一个木片来,这木片上还有盖着图章的半截封条。高朗秋望着这堆灰烬,不住顿脚叹息,几乎要哭出来。旁边的人倒都笑着劝说:“所幸没烧伤了人,还算有神佛保佑。这一定是因为高师娘来啦,老两口子太高兴了,才没有留神,大概是灯倒了引着了被褥,才烧起来的。”高朗秋却心里有苦说不出来。

玉大人倒没有介意这事,并想着高朗秋的数年积蓄,这一下全都烧完了,倒很可怜他,所以暂时腾出别的屋子来,叫他们夫­妇­居住。并把这失火的屋子又饬人修理查看,为他们重置了器具,然后仍然请他们在这里住。高朗秋就终日叹息,碧眼狐狸却说:“书已燃烧成灰了。你叹息会子就有用了吗?二十年来,那两本书你还没背熟吗?好啦,你就拿嘴拿手来教我吧!”

高朗秋却叹息着说:“那么厚,那么深奥,而且又是本净是图没什么文字的书,我哪能全都背记得清楚?只好就我所能记住的告诉你吧!” 又说:“这也好!那书所载尽是拳家­精­密的手段。倘若被个心地不良的人得了去学会,将来不知为世问添多少罪恶,烧毁了倒也­干­净。只是我收过徒弟,我还没把书中的­精­奥全教给她!”

碧眼狐狸就问:“你那徒弟是在什么地方?”

高朗秋就秘密地告诉了她,说:“你千万不要去告诉别人。这里的小姐玉娇龙就是我的徒弟,我不但传授她书史,还暗中传授她武艺。她已从我学了五年,但我不愿再往下深教她了。”

碧眼狐狸问说:“你为什么又不愿深教她了?”

高朗秋说:“起先我想叫她成为一个侠女,但后来我见她富贵之气太重。我又想,将来她年岁长大,一定是要嫁官宦之家。倘若她有了一身奇技,再做个贪官恶绅的夫人,使真正的行侠仗义之士尽不能施展手段,那人间不平之事可就更多了!”

碧眼狐狸因他这话,便又想到将来把这里的小姐拢在自己的手里。携她离开此地去行走江湖,让她做自己的一个臂膀,并向那些逼得自己逃窜无路的对头去复仇。碧眼狐狸在这里装作规规矩矩。与夫人小姐都处得很好,可是她暗中却时时逼着高朗秋,叫他讲诉武艺的招数,她尤其需要学那些毒辣的招数。

高朗秋被她所制,感到无法应付,只好就编造出许多话来骗她,说她在外面所犯的那些案件,现在十分严紧。衙中已接到了许多府县的公文,并且多名名捕已来到了新疆。碧眼狐狸听了这话,才有所畏惧。高朗秋又时时劝她,应当改悔前非,做个安分的人。她也觉得这样住着比在江湖上奔走舒服得多,所以也就安心些了。她天天做针黹、洗衣裳,颇为勤俭,有时她也随着玉太太和小姐到庙里去烧香拜佛,居然许多人都说这位高师娘很好,是一位很贤慧的­妇­人。

一瞬又是二年,在这二年之内,小姐玉娇龙已然不学武艺了,而且书史绘画她也能够自己研习,不再用老师教了。高朗秋在这里只是每天陪着玉大人摆一盘围棋,如同是个清客一般。高师娘却变成了半个仆­妇­,小姐的针线活计都由她做。她虽不敢跟小姐露出她的本相,可是有时也试问小姐,说:“你的武艺学得怎么样了?”

小姐却回答说:“全都忘了!本来我就不怎么愿意学,早先是老师叫我学,后来我不喜欢学了,他也不高兴教了。”

这年玉娇龙已然十六岁,出落得雍容美丽,真如天仙一般。春间她父亲人京召见,恰巧她的母舅瑞将军放了哈萨克营的领队大臣。到了伊犁,便派人来接她母女到伊犁见面,于是订期启程。碧眼狐狸高师娘也要随着到伊犁去走走,高朗秋不放心,也准备随行。到了动身的那一天,一共是十六辆车,五十匹马,八位差官,四十名营兵。马上车上不仅带着行李,还带着­干­粮和许多大酒篓,酒篓里都是清水,因为由此往西须走二百多里地的沙漠,两三日能见不着一滴水,若不事先预备,人马就全都要渴死。这次往伊犁的,除了玉太太、玉娇龙小姐,和带着的仆­妇­丫鬟们,及高朗秋、碧眼狐狸之外,尚有衙中两个小官员的眷属,他们先随同到伊犁,然后转道往陇西归宁的。

大队的车马离了且末城,就直往西去,这时是三月下旬的天气,吹着温暖的风,天空碧蓝,飘着一朵一朵的白云。在且末城的附近,还有许多索伦营的旗人,耕种着广袤无边的田地。田间主要种的是麦子,并种着大片的葡萄,这里的葡萄不用搭架,就由着它在地下蔓生,掌状的绿叶爬了遍山遍野。

车马行了一日,就找了个类似市镇的地方住下。次日,领路的两个营兵仰面看了半天,就摇头说:“天气可不大好!走在戈壁要是起了风,那可就坏了!”于是有差官前去禀报玉太太。

此时玉太太已经上了车,她倒是拿不定准主意,就说:“你们看看要能走就走,不能走,就不要走了!”

这时旁边的小姐却派仆­妇­发下话来,说:“小姐说了,这么好的天气,天上连块云彩都没有,为什么不往下走呢?在这里停住了,算是怎么回事儿?”

于是差人赶紧传令说:“动身!走,明天晚上一定要赶到克里雅城。”

当下谕令一发,车声辚辚,马蹄“噼听导”,尘土荡起,车马如一字长蛇,顺着大道西进。营兵里却有人叹着气说:“走进戈壁遇见风还不要紧,要遇见半天云,那才叫糟呢!”当下赶车的和骑马的,就全都谈起了半天云,都有点儿谈虎­色­变的样子。

高朗秋也在车中向碧眼狐狸悄悄地说:“半天云是近来新疆出现的巨盗,手下有三百多名喽哕,都是马上健儿,时常在沙漠中出现,我们可要仔细些!”碧眼狐狸说:“我没带着兵器,可怎么好?”高朗秋说:“带着兵器也是无用,他们三百多人若是一齐来,咱们纵有江南鹤那样的武艺,也是无用!”碧眼狐狸便狠狠拧着高朗秋的腿,说:“我们以后不许再提江南鹤!”高朗秋晓得碧眼狐狸最怕江南鹤,因为江南鹤的师兄曾死在她的手中。而高朗秋由此却联想到了那两卷被火所焚的奇书,他又不禁叹息。

这时玉娇龙小姐的车上只有一个仆­妇­,她前面的车上是坐着三个丫鬟,那跨车辕的丫鬟叫绣香,她扭转头来,大声儿说:“小姐您快看! 那是蒙古包!”只见一片碧绿的原野上,散落着大群的牛羊,并有几个圆形的房屋。仆­妇­史妈便拉着她身后的小姐,说:“小姐,您快扒着车窗儿看看吧!真有意思,跟画的一样!”玉娇龙却摇头说:“那有什么意思!”她挪挪身子,用一块白罗巾擦擦辫发上的尘土,并将一样东西放在脚下。这是她父亲的一口宝剑,名叫“断月”,虽然不能斩金断玉,可也比一般的刀剑锋利得多,如今她是背着她的母亲拿上车来的。

车马紧紧地向前行走,地上的草渐渐稀少了,四周的青绿­色­也渐渐消逝,土地越来越黑,车马的响声也越来越大,原来已走入了沙漠地带。越走地越荒僻,地下的沙砾也越黑越粗。起先还能遇见几队骑着骆驼的蒙古人,渐渐地就什么也遇不见了,广漠千里之内,简直连一根草也没有了。到了此处,真是令人胆寒,令人灰心绝望,连马也仿佛懒得走,差官、营兵、车夫们没有一个人再敢高声谈说,只是严肃地走着。

高朗秋探头向车外看了看,只觉太阳焦黄,天­色­发昏,他就摇了摇头,说:“怕是要起风!本来领路的人一定知道气象,这么许多人走路,怎可以听小姐一人的话呢!”正在自言自语地,就见车已转了方向,似乎是往北去了。由那两个领路的营兵骑马在前,后面的车马紧紧跟随,轮盘紧响,马蹄急骤,如暴雨忽至,如长河下流,气氛严肃而恐怖。

大约又走了十多里路,车马便来到了一片低地之内,这里四面都有沙土岗子,较为避风,于是十六辆车都圈围起来,如同一座小城堡。差官、营兵和车夫全说:“不能再往下走了,眼看暴风就起来啦!”

此时玉娇龙小姐也由车中出来,她看了看天气,见天­色­就跟地是一个颜­色­,她又从怀中取出那只带打时刻的金表看了看,见才指到十一点二十分,还没到正午。可是这些人都绝不往下走了,车夫卸车,营兵喂马,烧水的、吃­干­粮的,有的就躺在沙子上预备要在此过夜了。绣香从那辆车上送过来一小盖碗红茶,一盘­鸡­蛋糕,玉娇龙就坐在车上吃了一点儿。这时忽然风起了,车夫赶紧请小姐进车里去坐,他把帘扣好,就钻到车底下躲藏去了。

这时风渐渐吹起,呼呼呼越吹越猛,车棚上就像下雨似地刷刷乱响,这风卷起来无数的沙石,振起来雄威,如同天崩地裂,如同海倒山移,四下黑沉沉,比深夜还黑。这时所有的人都蜷伏着,连动也不敢动,在狂暴的风沙中还能隐隐地听到马的嘶叫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风力渐渐地弱了,人们这才慢慢地转转身,天地也像略略地睁开了眼睛。可是忽然又听有许多人在惊叫:“强盗来了!半天云!”当时一阵马蹄之声由远而近,像是狂风二次又起。

高朗秋赶紧随手抽剑,跳下车去,只觉风沙还迷眼,他便回头嘱咐碧眼狐狸说:“你且不要下车!”

此时一片马群随着风滚来,只听杀声阵阵,杂以惨呼。高朗秋抡剑要去杀贼。可是他的两只眼睛已被沙子迷住了,睁不开,前胸又被马蹄重重地踢了一下,他就翻身倒在地下,这时一匹马又从他的身上跳了过去。他就赶紧钻到了车下。

杀声和惨叫之声震耳欲聋,风沙吹来,已把他的两条腿都埋住了,他心里还明白,暗道:真是老了!两卷奇书白落在了我的手内,我也枉下了二十多年的功夫!蹄声渐逝,杀声渐停,可是风却仍然未止,并传来阵阵悲惨的呻吟之声。高朗秋被沙子压着,他也起不来。

又过了许多时,风才完全停止,就有人把高朗秋救了起来。高朗秋蓝­色­的夹袍上,苍白的胡须上,全都沾满了沙土,他气喘吁吁地被搀扶到车上,只见碧眼狐狸卧在车中,也跟死去过一回一样。这时,忽又听差官、营兵都惊呼:“小姐失踪了!被强盗抢去了!”

高朗秋很是惊讶,他赶紧强打着­精­神又钻出车来,往外去看。只见众人正从沙土里刨人,刨出来许多具缺胳膊缺腿的尸身,并有受伤的马和呻吟垂死的人。可是由差官一点人数,原来营兵只死了两人,伤了四个,强盗可倒死了十三人,伤了八九个。高朗秋不由越发惊讶,这时又听小姐车上的老妈子哭着说:“我也不知道小姐是怎么丢的!小姐还有一口宝剑在车上呢,也没有了!刚才,我也吓昏过去了,也没觉出是什么强盗把小姐抢走的!”玉太太和丫鬟们也都在车上痛哭,几个差人便急忙率领营兵骑上马分头去找小姐的踪影。

高朗秋呆呆地发怔,前后一想,他心中就完全明白了,由前次房中失火焚书。直到如今玉娇龙的失踪……他先是得意地一笑,但转又长叹了口气,颓然倒在车上,他就向碧眼狐狸悄声说:“不要等到伊犁,你就快走吧,否则你必有杀身之祸!因为我当初做错了事,我为人间养了一条毒龙!”

第六回 大漠听悲歌寻香惹爱 满城来风雨卧虎藏龙

在这一阵风沙之中,劫骑之下,小姐玉娇龙忽然失踪。其实,这时众盗正在纷纷逃窜,那位小姐头上蒙着白罗巾,身穿银红­色­绸袄,水蓝­色­的绸裤,她抢了贼人的一匹高头大马火焰驹,手持“断月”宝剑,正在这莽莽的沙漠之上追杀贼人。

这些贼人本都是巨盗半天云的手下,个个骠悍绝伦。他们在风沙之中,就像鱼鳖在海里一般,翻腾跳跃,马快刀长。然而这五十多个人,竟敌不住小姐一人,被玉娇龙杀得这个才起来,那个又落马,有的连人带马被一齐斩伤,有的就自己滚下马去,藏在沙堆里面才算逃命。只见马群飞奔,人声鼎沸,铁刃相击,血沙交溅。玉娇龙的剑法­精­奇,骑术又好,宝剑更利,无论多么凶悍的贼人,三四合之下,必要被她刺死。所以贼人全都惊慌,如小鬼遇见了天神,如狐兔逢到了狮虎,个个狂喊着:“快逃!快逃!这婆娘厉害,快逃!”他们连玉娇龙的模样都顾不得看,只是催马逃窜。

一霎时众贼都奔散了,风沙也渐停,玉小姐这才收住了马,喘吁了几下。她四下一看,只见大漠荒凉,除了地下的黑沙,什么东西也看不见,自己的母亲和那些差官营兵、车辆人马,也不知失散在哪里了。玉小姐怔了一旺,又笑了,她对于母亲等人很是放心,因为知有高云雁他们保护着,不致有何舛错,于是便收了宝剑,依然纵马前行。

玉娇龙将缰松了手,揪下了头上蒙着的罗巾,将一条长长的发辫打开,改编成了两条辫子,都垂在胸前,然后又将白罗巾在头上罩好,再抄起缰来向下款款行走。她心中想:听说哈萨克的女子和蒙古姑娘,全都头梳着两条小辫,自由自在地行走于沙漠,游猎于草原,现在我也这样打扮,有谁能认识我?我为什么不趁着这时到各处去玩玩,试试我十载刻苦学来的武艺呢?于是她就高高兴兴地向下走去。

只是她不知方向,并且四面都是荒沙,看不见人烟和城市,走了多时。她口也渴了,马也累了。她这才有些着急。驻马思索了一下,觉得若在这里耽搁,只有越来越饿,越来越渴,人马必将困死在此地,所以她一狠心,用剑柄捶马,这匹马就踏黄沙,颠扑着紧紧地去走。

行了不知有多久,忽见眼前有一群沙­鸡­扑喇喇地飞起,这种沙­鸡­可能是这沙漠中的惟一鸟类了,玉娇龙看着很觉可喜,竞忘了自己的饥渴。她催马又走,可是坐下的马实在是无力了,一颠一颠地,怎么打,怎么吆喝,也是走不快了。

又走了多时,天­色­已渐渐地黑了,这时忽然看见面前有一座高山,山上仿佛还有树木,玉娇龙顿然大喜,心说:山上既然有树木,可见必有水源,必有人家,我快赶去看看。于是她又连连策马。这匹马也仿佛望见了远处的绿­色­,就振起来一些­精­神和力气,四蹄加快,紧紧前行。少时觉得地势渐渐平坦,微风吹来,带来些草原的香气,原来玉娇龙的人马已经离开了沙漠,到了草原,可是天­色­已然昏黑了。

走了一会儿,玉娇龙就下了马,放马在地上去啃青草,她自己也就坐在地下,摸索着揪了两棵草,放在鼻前嗅了嗅。她仰面去看,见天空星月已出,那钩残月,洒下来淡淡的光华,如水一般。马在旁边使力地蹴着地,并且仰起首来长嘶,不料这匹马一叫唤,就听远处也有马嘶之声相应合。玉娇龙不禁吃了一惊,心说:不好!说不定前面的那座山就是贼|­茓­!于是她立起身来,侧耳静听,就听那马嘶之声,果然很是杂乱。而且确实是由那山的方向传来的。玉娇龙又暗暗地冷笑,心说:也好。我索­性­到贼|­茓­之中去看一看。如果这山上的贼首正是什么半天云,那我倒要跟他较量较量,将他除掉!当下她又上了马,仍以剑柄击马,向着那山走去。

此时辽阔的草原之上,铺着淡淡的月光。蹄声款款,向前行走了多时。就来到了山脚之下,玉娇龙便小心地策马上了山。座下的马蹬着炻,玉娇龙用剑斩着道旁的榛莽,向山上走了很高,却没有遇见一个盗贼,也没看见一座房屋,只见风吹树木,月照山岩,景况十分清寂。

正在走着,忽听隐约有歌声随风飘来,玉娇龙十分诧异,就下了马。一手提剑,一手牵马,慢慢地向前去走,同时留心地听那歌声。只觉歌声越来越清楚,渐渐地可以分辨得出字句来了,唱的却是: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

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

音调十分地凄凉,但是却很为激昂浑厚,是一男子的声音。玉娇龙不禁惊讶着暗想:奇怪!难道这里还住着什么隐士、诗人吗?她一时好事心胜,遂又上了马往上走去。

她座下的马似乎是来到了熟悉的地方了,连蹿带跳地就上了山岭,玉娇龙向下一望,就见下面是一片平谷,有几处灯光如晨星一般地闪烁,其余却看不大清楚了。此时听那歌声愈为真切,末尾一句好像是什么:廿年之后若相见,切报恩仇莫再迟!

玉娇龙将马向下去赶,因山势陡峭,马不敢向下走,就不住地向后退,并扬首长嘶。玉娇龙下了马,又连连用剑柄敲打马胯,马就更嘶叫得厉害。这时谷中也群马齐鸣,人声鼎沸,摇动起来许多火把。玉娇龙就用脚将一块大石头踢得滚下山坡,她手执宝剑,高声向下面喊问道:“你们都不许上来!先在下面回答我,这里是什么地方?”话才说出,只见下面有冷箭嗖嗖地向上­射­来。

玉娇龙疾忙以宝剑纷纷拨落。她就弃了马向下跑去,一霎时下了山岭。只见谷中有许多人向她扑来,玉娇龙就手挥宝剑,威吓着说:“你们谁进前来谁就死!”众贼拿火把朝她一照,其中就有人说:“啊呀! 就是她!白天杀死咱们许多弟兄的就是她!”当时众贼谁肯听她的话。就刀枪棍­棒­一拥上前。玉娇龙疾挥宝剑,横杀直扫,刀剑锵锵地紧响。众贼纷纷地后退。玉娇龙急转纤躯,且战且走。

这时,忽听群贼中有人像狮子一般地猛吼、高呼,立时贼人都止住了手。就见有几个人上前来,向玉娇龙问道:“你姓什么?白天在沙地帮助那群官车与我们作对的是你不是?现在你到我们这山上来做什么?”

玉娇龙喘了喘气,说:“不错!白天与你们争斗的,那就是我。你们这伙强盗,平日不知在沙漠中做了多少恶事,我现在来,就是要见见你们的盗首半天云。”有个强盗说:“你先通下姓名,你是谁的老婆? 谁家的女儿?”玉娇龙把宝剑一挥,说:“休要多问!我只要见半天云!”有个强盗就说:“你且等一等!”

当下玉娇龙便在此执剑站立。许多盗贼把她团团围住,都把兵刃向她比着,并以惊惧的目光来看她,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近前来侵犯她。待了一会儿。就见有人来说:“我们寨主请你去见!”玉娇龙点点头,遂手挺宝剑,在群贼的拥围之下,向前走去。

十几支明亮的火把将她送人了一间大草房内,这草房中就坐着一个盗首。原来这盗首似乎正在卧病,他躺在一把椅子上,椅上蒙着一张黑熊皮,前面的一张桌子上摆着酒­肉­,旁边有两个­妇­人侍候着。两个­妇­人都长得很丑陋。似是掠来的村­妇­。这盗首赤着胳臂,左臂上搭着一块青布,脸是侧着,他的头发很长,模样看不大清楚,黑胡子乱生在腮下,很是狰狞。

这盗首一见玉娇龙进来,顿然吃了一惊,因为在火光下她真是艳丽极了。玉小姐是头笼罗巾,肩垂双辫,红衣蓝裤,纤躯傲立,秀目逼人。盗首看了她一眼,赶紧又转过脸去,似乎是有点害羞的样子。他叫身旁的­妇­人替他披上了一件青绸衣服,就问说:“你撞到我这山上来要见我,是有什么事?”

玉娇龙说:“你就是半天云吗?”

盗首点了点头说:“不错!莫非你认得我?”

玉娇龙说:“我虽不认得你,可是我知道你是新疆省有名的大盗,沙漠中本来就难走,自从有了你们这一伙贼人,客商更无法行走了。我今天在沙漠中既然遇见了你们,就想将你们剪除,所以我追到此地,劝你们赶快改过向善,我还可以饶你们的­性­命。不然,我今天就要将你们完全歼除!”

盗首半天云听了这话,却不由噗哧一笑,说:“好厉害!我来到新疆一年多了。还没料到新疆会有这么厉害的女子!可惜现在我有点儿病,今天白日我没出马,不然在刮大风的时候,我倒要会会你这女中豪杰。你既然来了,咱们的话就好说,我先问你姓什么?是哪里的人氏?”

玉娇龙瞪目说:“你问我的姓名做什么?你若肯改过,你立时就将贼众遣散,赶快走开,不然你就提防我的宝剑!”

半天云又一笑,说:“事情哪能那么容易?至少你也得先通出姓名,说出你是哪里的人,我才能跟你商量。”玉娇龙说:“我姓龙!”半天云问道:“不是河南人?”玉娇龙诧异了一下,说:“我连河南都没去过。我就生在沙漠,长在新疆,从幼习得武艺,专来行侠仗义!”

半天云冷笑道:“这么说,是老天给我送来了一位标致婆娘。来吧!咱们且较量几合,我若败在了你的手中,我们就依着你的话,洗手不­干­这事了;你若败在我手里,那你可也休想走,你就做我半天云的婆 ‘娘吧!”说时一跃而起。

他随手从桌下亮出来一口朴刀,“刷”地一抖,旁边两个­妇­人吓得全蹲在桌下了。玉娇龙也将剑一挥,忿忿地说:“来!”半天云却用刀尖向他手下的人一挥,他手下的那些强盗就全都退出屋去。半天云­祼­露着半臂,耸身上前,朴刀嗖的一声削下。玉娇龙疾忙躲闪,以剑相迎。

这半天云体健如虎,须发鬟鬃,样子极为凶恶,他手持朴刀直扑向玉娇龙,玉娇龙却纤腰轻转,秀剑斜掠。来往三四回合,半天云便闯出户外,玉娇龙也耸身追了出去。此时山谷中群盗密布,火光烛天,但是半天云吩咐他手下人都不许近前,他只独自与玉娇龙争斗。他刀如凤翅,掠动如飞,而玉小姐剑若腾蛇,也不肯稍让,二人越杀越紧。旁边的众贼人也齐都喊起来,为他们的寨主助威。玉娇龙却剑法镇定,一点儿也不紊乱,与半天云相战三十余合,她的剑法越熟,剑逼得半天云越紧。可是半天云的武艺也颇不寻常,玉娇龙的宝剑刺来,他总能即时抵挡,毫不费思索。

二人又杀了十余合,玉娇龙的剑法就变了,她的娇躯随着剑势翻转如飞。一口青锋忽而如冲天直木,忽而如探海蛟龙,忽而如白鹤起舞,忽而如燕子掠波。此时众贼也顾不得喊了,个个都看得两眼发直。突然。半天云把刀一横,当啷一声架住了玉娇龙的宝剑,他退后几步,连连摆着手说:“不要战了!我已佩服你的剑法高强了!”

玉娇龙见他认输了,便也收住了剑势,喘了喘气。只见那半天云借着火光不住地打量自己,旁边的众贼还要一拥上前,全都被半天云给摆手拦住。玉娇龙遂高声说道:“你既认败了,你就赶紧把你的贼众解散,别等着我一个一个用剑来杀!”

那半天云却提刀冷笑着说:“龙姑娘你也不可太气傲了!我今天敌不过你,并非是我的刀法不­精­,却是因我身上有病,还没好。你的剑法我已看出来了,你学的是正宗武当派,可是,假若我没病,拼出死力来跟你较量,还不晓得是谁生谁死!”玉娇龙便嘿嘿一声冷笑。半天云又摆手说:“你不要冷笑,今天我若不是好汉子,指挥我手下的人将你拿住,也不费事!”

玉娇龙举剑高喝道:“好!你们上手来!”

半天云说:“赖汉子才做那事,我半天云绝不倚仗人多,欺压你一个女子。刚才我已然说了,你若胜了我,我们就洗手不­干­这绿林行当。现在就算是你胜了,我半天云明日就拆了这几间房子,离开这座山,叫我手下的弟兄们也各自走开,永远不在新疆地面打搅。可是,咱们是后会有期,多则一年,少则半载,还得痛痛快快决个胜败高低,现在就请你留下大名!”

玉娇龙说:“我叫龙锦春!”

半天云点头说:“好,龙小姐,我今天记住了你的大名。不知小姐还要什么东西不要?马匹、银两,只要小姐说出来,我都可以相送!”

玉娇龙想了想,就说:“我要一匹好马。”

半天云点头说:“这容易,我这里有的是好马,随你挑选。还要什么?”

玉娇龙怔了一怔,又说:“你说明天改邪归正,但我不能相信,我非得见到你们全都扔下刀枪,散了伙才行。今天你们腾出间屋来让我住,给我预备下菜饭、茶水,明天看你们走后,我才能离开此地,否则……”

半天云笑了一声,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又饥又渴了,所以我才赶紧认输,不愿跟你再斗,就为的是叫你歇息歇息!”

玉娇龙听了这话,立时脸红,又要将宝剑举起。但见那半天云高声吩咐他手下的人散开,当时火把就熄灭了一半,他却杂在盗贼之中,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刚才伺候半天云的那两个­妇­人便走了过来,将玉娇龙请到了一间较小的屋子之内。这屋子也没有窗户,只用一块布幕遮挡着,里面有一张板床。有用木头钉的一张歪歪斜斜的桌子,桌上摆着羊油烛台。一个­妇­人请玉娇龙在板床上落座,另一个­妇­人便出去了,待了一会儿就拿来了一个瓦壶和一只粗茶碗。玉娇龙此时本来渴极了,可是见­妇­人倒了一碗红黑­色­的热茶送给她,她却不敢喝,先叫这­妇­人尝了尝,她才人口。这茶虽比不上她一向用惯了的那芝兰香茶,粗碗更比不得她素日使用的那金杯玉盏,可是竟觉得非常好喝,她一连喝了三大碗,心中才算痛快了。

此时,又有喽啰送来了酒­肉­,可是没有饭食。玉娇龙不敢喝酒。可是那盘里的­肉­,她尝了一块,还真想吃。于是她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握着­肉­吃,也吃不出来是羊­肉­还是牛­肉­。连吃了几块,觉得不太饥饿了。她便侧过身来,向两个­妇­人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是被半天云抢来的不是?”

那两个­妇­人全都摇头说:“不是!”一个就说:“我们是从甘肃来的,是罗大爷把我们雇来的,因为我们会唱曲。”

玉娇龙惊讶地问说:“刚才是你们唱曲了吗?唱的是什么天地冥冥……”

­妇­人摇头说:“刚才我们没唱。”

玉娇龙就又问说:“半天云是个大盗,而且这地方靠近沙漠,山高地险,你们跟着他­干­什么?”

­妇­人说:“罗大爷有钱,他并不是贼,他养着一千多匹马。他的人也很好,并不是恶人。”

玉娇龙便又吃了一惊。回想刚才那半天云,虽然相貌狰狞,可是说话颇懂情理,而且刀法极佳,莫非他也是一个怀才不遇之士,流落于沙漠,不得已才做了盗贼?她想了会儿,觉得身体十分疲乏,想要躺在板床上休息一会儿,可又恐怕群贼闯入,将自己杀害,所以她就挣扎着­精­神静坐。

这时,外面嚣杂的声音已然消散了,只有一阵阵脚步声和马嘶之声,玉娇龙就想:自己今天也是太冒险,单身就来到这里。虽然自信武艺高强,但是他们的人太多,倘若他们一拥齐上,自己也怕难以脱身。今天看半天云通情达理得可疑,莫非他是正安排着什么诡计,准备明天再来对付自己吗?想到这里,她便霍然站起身来,才要出屋去看,忽听有人唱起歌来,唱的又是: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

声音很近,并且声调较前益为激昂。

玉娇龙就回头向那两个­妇­女问道:“这是什么人在唱歌?”一个­妇­人就悄声答说:“这就是寨主半天云,他时常唱这首歌。”玉娇龙纳闷着问道:“他在这里有什么兄妹吗?”­妇­人摇头说:“没有!”玉娇龙又说:“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要来此当强盗?为什么他的头发和胡子留那么长?”­妇­人仍摇头说:“不知道!”

这时却听外面马嘶之声又起,并且有许多人说话之声,玉娇龙就挺剑出屋,就见淡淡月光之下,有许多人正在忙乱着备马收拾东西。人丛中有人还在唱着那激昂的歌,是什么“我名日虎弟日豹……”玉娇龙就高声叫道:“你们这伙贼人又要去做什么?”却没有人来回答她。只见许多贼人都说着笑着,骑上马往山下走去了。一阵蹄声大乱,走去了很多人马。

山外蹄声渐远,这空谷中却越来越清静,刚才那激昂的歌声也不知飘往哪里去了。玉娇龙就提剑去找人。只见这里留下的贼人已很少了,玉娇龙就抓住了一个,用剑逼问道:“那些人往山下做什么去了?”

这贼人回答:“他们都走了。因为我们寨主说你是一位女侠客,你既叫我们散伙,我们就得走开,再说这地方我们也不愿住了,现在要搬到别处去。寨主带着他们先走,明天我们把房子拆了,也找他们去。”

玉娇龙大怒说:“我是叫你们改邪归正,谁叫你们又到别处去作恶?来!快给我一匹马,我要追上半天云去问问他!”

当下,玉娇龙就用剑逼着贼人索要了一匹马,她就纵骑离了山谷。这匹马跃过了许多山石,又来到平地之上,她便将剑Сhā在鞍旁,挥鞭去追。这时星月愈暗,风沙又起,那群盗的马蹄声如潮水一般滚滚远去了,玉娇龙追出了很远,也没追到一个贼骑。她就勒住马,回想刚才的事,真如做梦一般,那半天云果然是个奇特的贼人。

此时。玉娇龙也不想再回那山谷,也不愿再去追半天云,便在这沉沉夜­色­之下,策马款款走去,她也不顾方向,更不知自己将要往哪里去。回想自己十一岁之时,趁师父高云雁第一次外出,私窥了那两卷《九华拳剑全书》,并誊出来一部副本秘藏。由那年起,自己就连师父全都避着,专心研习书中所示的技艺,至今已六七年了。今天第一次在风沙中试技杀贼,刚才又与半天云比武获胜,果然所向无敌。自己既然有如此的武艺,为什么不去做些惊天动地之事,而甘心在深闺中雌伏呢? 如此想着,她便十分高兴,竞忘了疲倦。

催马向下走了也不知有多少里路,天光就渐渐发亮了,身后已升起紫­色­的朝霞,由此才知自己是正往西走,眼前越走越空旷,竟是一片草原。四下一看,辽远之处也没有什么岭,只听呜呜的马嘶。又走了一会儿,不觉已走进了马群之中,四周有成千上万匹马,都在啃着地下的青草,玉娇龙知道这里必是一座牧场。向远看,见有一座白­色­的帐篷,玉娇龙忽然就觉着口渴了,遂就用鞭子驱赶着旁边的马群,往那帐篷走去。

她原以为里边住的必是蒙古人,及至来到临近,却见走出一个哈萨克女子,这女子身穿花布短衣,脚下穿着马皮靴子,头上跟自己一样,梳着两条辫子。看上去她的年纪比自己略长。肤­色­很白,鼻子很高,玉娇龙遂就一举手。那姑娘迎上前来,便跟她说哈萨克话。玉娇龙摇摇头,告诉她说:“我听不懂!”那姑娘才知道玉娇龙是个汉人,遂就问说:“你是从哪儿来的?”原来她汉话说得很是流利。

玉娇龙倒颇为惊讶,便笑了笑,下了马,就说:“我很渴!你们这里有水吗?给我喝一点儿。”

那姑娘点点头,说:“水有。”她走过来把玉娇龙由盗窟中得来的那匹紫马看了半天,也顾不得再跟玉娇龙说话了。玉娇龙从鞍下将剑抽出,那姑娘看着也不大惊异,仍用双手掰着马的嘴,要看马有多少颗牙。

玉娇龙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问说:“你是哈萨克人吗?”这姑娘点点头。玉娇龙又笑着说:“你的汉话说得很好。”

这姑娘说:“我常跟爸爸到伊犁去做买卖,什么话我都会说。”她一面答着话,一面还对那匹马恋恋不舍,但因为玉娇龙催促着,她只得带着玉娇龙进到帐篷里。

原来哈萨克的帐篷跟蒙古包一样,是用马毛毡子搭成,外观是圆顶,四面也都是圆的。外面看着不太高,可是一进到里面却觉得很高、很宽敞,因为帐篷里把地挖下去很深。地上都铺着毯子,所有的器具和人全都在这毯子上,哈萨克人都是以游牧为生,这帐篷就是他们的家。

当下玉娇龙一进去,见只有一个老婆子坐在那里,这老婆子不会说一句汉语,那姑娘就说:“这是我的妈妈。”玉娇龙行了礼。就盘腿坐下,那姑娘遂给玉娇龙斟茶。斟茶所用的是一只木碗,里面并非是茶。却是一种发酸的马­奶­。玉娇龙喝了两口,觉着不太好喝,就赶紧放下了。

那姑娘用手指着玉娇龙的平金的坤鞋,问说:“你怎么不缠小脚?” 玉娇龙说:“我是旗人,我们旗人姑娘向来跟你们一样,是不缠脚的。” 遂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这姑娘就用她们的话说出了她的姓名。并说她的名字就是“美霞”的意思,遂又问玉娇龙的名字。玉娇龙就自称姓龙,现在是独自一人,要往伊犁去。

美霞似乎很羡慕她,就拉她出来,指着眼前的马群说:“这两万多匹马全是我家的。我父亲是个大商人,又是百户长,现在是要开赛马会,他预备去了。你既然是骑马来的,咱们两人就先赛一赛如何?等过两天,我带你去看赛马会!”

玉娇龙却摇头说:“昨天我走了一夜,现在已很累,不能跟你赛马。”

美霞笑了一笑,似乎是要在玉娇龙的面前施展施展自己的身手,她就拉过了玉娇龙的那匹马,扳鞍上去,在这宽阔的草原之上驰骋起来。在近处时,她还在马上向玉娇龙笑着,后来她越驰越远,人马也越来越小,渐渐就只能看到一个小黑点儿了。

玉娇龙眼看着这朝阳、原野、马群、骑女,心中觉着十分畅慰,­精­神也顿增了一些,遂也不甘示弱,由马群中挑选了一匹黑马,飞身上去。这匹马本来没经人骑过,­性­情极劣,既无笼头,又无鞍鞯,只仗着玉娇龙用手抓住的鬃,可是这匹马又不住地扬头、跳跃。玉娇龙便紧紧以拳头捶打马胯,这匹马就如同飞似的,冲开了马群跑走了。

那边的美霞便催马迎了过来,大声惊叫道:“不好!这马可骑不得!”

玉娇龙却纵马从美霞的身边掠过,并趁势由美霞手中夺过了皮鞭,连挥了几鞭,马更颠跑得快,一霎时便跑出足有二三十里。玉娇龙回首看了一眼,觉得马群已离着太远了,她赶紧用力揪着马鬃,想要将马拨回,却不料揪下了一大把鬃毛,这匹马不但不回头,反倒扬头急嘶,前足跷起,几乎要立起来。玉娇龙坐立不住,被马摔了下来。马跑远了,玉娇龙却倒在了茂草之中,她觉着头晕眼黑,一阵迷糊,便爬不起来了。

过了也不知有多少时候,玉娇龙渐渐地苏醒了,她呻吟了两声,才一翻身,但觉后脑发重,就又躺下了。两旁的茂草被风吹着,都盖住了她的脸,天空浮荡着白云,四周却听不见马嘶,也看不见人影。她费了半天的力,才坐了起来,两只手已被地上的蒺藜刺得出了血,如同染了胭脂似的。摸摸后脑,觉得头发上很粘,原来也摔出了血,她心里一阵难受,不禁流下眼泪。

玉娇龙勉强站起身来一看,就见绿草无边,被风吹得起起伏伏,如同波浪一般,自己也仿佛落在了茫茫大海之中,眼前除了禽鸟飞翔,什么也看不见。她就将头上罩着的罗巾解下,擦了擦手上的血,一步一步地走去,想要再找着那个哈萨克的帐篷。可是她的两腿已被摔伤,行走艰难,而且这么大的草原,周围不知有几百里地,到哪里去找那个马群和那小小的帐篷呢?

玉娇龙走了半天,才走出了不多远,她的心中焦急极了,暗想:这里真和沙漠一样,恐怕我在这里就要渴死饿死了!虽然武当书上所传示的武艺不少,但也没有千里飞行之术呀!她的心中十分难过,勉强挣扎着又往下走。直走到日­色­平西,还是没有走出这片草地,腹中又饿了,而且双腿疼痛,她便又卧在草地上,叹着气。待了一会儿,天上的云光俱已变红,一群群的乌鸦从头上掠过,晚风阵阵吹来,眼看天­色­就晚了,玉娇龙心中更是懊烦,周身又无力,索­性­便闭上了眼睛。

正在这时,忽听见耳边隐隐有一阵马蹄之声,玉娇龙顿时一惊,赶紧翻身起来,双腿一用力就站了起来。借着天际的霞光一看,从很远之处,跑来了几匹马。玉娇龙大喜,等到马匹渐渐来到临近之时,她就高声呼叫道:“来人呀!”

连喊了几声,那几匹马就都停住了。马上的人就转首四下来看,玉娇龙这红衣俏影在草地上很是显眼,当下就有一匹马飞也似地驰来。将到近前,这马上的人就说:“原来玉小姐在这里,我们几个人找了您一天啦!”说着便下了马。

玉娇龙倒不禁惊愕,想不到来的竟是自己父亲营下的官人,只见这人头戴官帽,身穿很肥大的一件青纱袍子,身材十分高大,脸­色­很黑,双目炯炯有神,颔下刮得­干­­干­净净,一根胡须也没有。她看这人的面目很熟,可是想不起来他姓什么,似乎不是父亲衙里的,此次出行那八个差官之中也没有此人,遂就退后了一步,问说:“你是从哪儿来的?”

这人说:“我从白沙岗来。昨天在大风里小姐走失了,太太不放心,特命我来接小姐。我们在沙漠跟草地里找了一天,小姐快跟我走吧!”

玉娇龙这才信以为真,她又抬头一看,见刚才和这人一同来的那三匹马。这时反倒踏着草地往北飞驰去了。玉娇龙就赶紧问说:“他们怎么倒走了呢?”

这人就说:“他们本不是跟我一块来的,他们是往莎车县去的差人。与咱们无关。刚才我们是无意中遇见的。太太只派了我一人来找小姐,太太跟车马现在全部都在白沙岗,离此不远,请小姐快随我去吧!”

玉娇龙渐渐觉得有些诧异,又见这人的马上有一个红绸包裹,她更觉着眼熟,仿佛跟自己由且末县动身时,命绣香她们携带着的那几个包袱一样。玉娇龙面上不露声­色­,又直瞪了这人一眼,这人却忽然垂下脸去。玉娇龙的心中怦然一动,就上了这人的马,这人便牵着缰绳转过了马头。

此时,夕阳照着他们的背影,这男子在前面走着,玉娇龙骑在马上,也走得很慢。玉娇龙看出这男子头上的那顶官帽不大合适,身上的青纱袍子更不合体,她就问说:“你姓什么?”那人说:“我姓罗,我是罗差官。我跟小姐是一同由且末城出来的,难道小姐不认识我了吗?” 玉娇龙说:“营里那些官人,我怎能全都认识!”那人没言语,依旧在马前走着。

玉娇龙心中发着冷笑,但是见这人的雄壮的背影,却又觉得有些熟悉。此时这人已将缰绳放手了,天际霞光灿烂,看人倒还清楚,玉娇龙就蓦然催马赶到那人的前面,又突然收住了马,她在马上回首一望,就正正地对着这人的脸,她就把这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这人年约二十余岁,生得极为英俊,虽然觉得面熟。然而自己确实没见过此人,她不禁脸上一红,可是心中倒更加疑惑。

此时这姓罗的人见玉娇龙蓦然看了他一眼,也不禁一笑,就说:“我们都不晓得,原来小姐有一身好本领呢!”

玉娇龙问说:“谁告诉你说的?我若有本领,我还不至于落到此地呢!你休说闲话,快带我到白沙岗就是了。”

姓罗的赶上来说:“小姐,白沙岗今天可赶不到了。”

玉娇龙说:“那难道就在草地上走一宵吗?你告诉我白沙岗的方向。我自己会骑马找了去!”

姓罗的说:“天快黑了,我就是把方向告诉了小姐,小姐也必走不到。倘或小姐再走失了,我回去见太太可怎么交代?离这不远,就有村舍,我可以带着小姐到那里去投宿,明天再去见太太。”

玉娇龙说:“想不到你对这里的路径倒还很熟?”姓罗的说:“我本来常走这股路,衙里往伊犁的公文向来都是由我送。”玉娇龙点点头,又问:“你知道大人往哪里去了吗?”姓罗的说:“大人不是到北京去了吗?”玉娇龙听这姓罗的说得不错,这才有点信他真是官人,便想刚才许是自己疑惑错了,于是,就由这位姓罗的指点方向,策马向前走去。

天­色­已渐渐黑了,天上的星光和残月发出些微光,晚风习习,吹得玉娇龙的身子有些倦怠。走了半天,方才走进了一个村落,这里不过十几户人家。几只狗见有人骑着马进村,就不住地汪汪­干­吠。那姓罗的人先打开一家柴扉进去,待了半天,才见有个年老的农夫开了门,提着灯请他们进去。玉娇龙就下了马,提着马上的包裹随老农夫进到屋内。屋中空闲无人,老农夫就把手中的一盏油灯放在桌上。此时姓罗的也进屋来了,他就说:“有什么吃的没有?快拿来!”老农夫连声答应着,仿佛很恐惧的样子。就出屋去了。

这里玉娇龙就用手指甲将油灯挑起,灯光一亮,那姓罗的就赶紧转过脸去,他走过去指着炕上放着的包裹,说:“这里是小姐的衣服。太太恐怕小姐在外飘流了两天,衣服一定都穿不得了。所以才叫我把这些衣服给小姐带来,好叫小姐更换!”玉娇龙走过去,这姓罗的人又赶紧闪到一边,他的脸依然背着灯光。

玉娇龙打开包裹一看,见里面确实是自己的衣服裤子,可没有鞋袜,遂就不语。她又转头看这姓罗的,见他并不知退出屋去。玉娇龙就拿着小姐的架子,说:“你出去吧!不叫你不许进来!”姓罗的答应了一声,便退出屋去。

这里玉娇龙就坐在炕头上细细地想,忽听隔壁有孩子啼哭了两声。又似被人用手捂住了嘴,孩子还使劲哼哼着要哭,却哭不出来。玉娇龙赶紧将耳朵贴近了板壁,就听有­妇­人压着嗓音威吓说:“你哭!你哭就得死啦!”玉娇龙一惊,赶紧静静坐着,又听窗外远远有马嘶之声,隔着窗纸并仿佛有男子粗重的喘气声,玉娇龙便暗自冷笑。

这时,屋门开了,那老农夫拿进来了茶壶、盐碟,和一块锅饼。一碗黄米粥,当他双手颤颤地将这碟碗等物放在那张破桌上时,玉娇龙就下了炕,揪了这老农夫一下,悄声问说:“你跟那姓罗的早就认识吗? 你们怕他吗?”这老农夫两眼发呆,胡须颤颤,没有说话。却见屋门开了一道窄缝,恍惚见那姓罗的正站在门外。玉娇龙就大声向老农夫说:“你把饭放下,你也出去吧!等我回去,将来一定派人来谢你们!”老农夫依然不说话,怯怯地走出了屋。玉娇龙赶紧随他去关门。等着老人出屋之际,她又向门外看了一眼,见外面很黑,那姓罗的已然走开了。

玉娇龙把门关上,这门却只有一道Сhā关,无法关严。屋中也找不着东西可以将门顶上。她回身走到灯旁站立了一会儿,吃了一点锅饼,然后就将灯吹灭,摸着黑到炕上将身一躺,侧耳听着窗外。待了一会儿,就听窗外仍有粗重的呼吸之声,玉娇龙也就呼噜呼噜地假作睡着了。

又过了许多时,忽听屋门吧的一声响,玉娇龙立时打了个冷战,但她并不起身,只侧身卧在炕上,左手在身下按着炕席,右手伸出二指及中指,预备出点|­茓­的姿势。她脸微扬着,瞪着眼向炕前看去,喉间还呼噜呼噜地发出鼾声。就见炕前慢慢地来了一条高大的身影。这个人把手中的一个东西轻轻地放在炕上,又伸手轻轻地把玉娇龙的头发摸了一下。玉娇龙趁势翻身坐起,右手向这人的身上点去。这人急忙用手挡住,玉娇龙由炕上一跃而下,抡拳就打。那人用双手抄住玉娇龙的双腕,连声说:“不要动手,我无恶意!”

玉娇龙忿忿地说道:“什么你无恶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说时又一脚踹去。

那人的身上被踹了一下,但没有摔倒,他只急急地争辩道:“我实在没有别的心,不然在旷野荒郊之下,我就可以把你抢走,岂能又将你送到这里来。我是一片好心,不信你看……”这人就腾出一只手来,从怀中掏出了取火之物,打着了火,叫玉娇龙向炕上去看。原来炕上放着的是一口带铁匣的宝剑和一封银两。

此时玉娇龙的双手仍然紧紧揪住这个人的胳膊,她就问说:“你是半天云不是?你为什么冒充官人来骗我?我这身衣服你是从哪里拿来的?半夜在我身旁送来这宝剑和银两,你是什么居心?快说!”

她见这人的腰间系着一条青绸带子,上Сhā着一口不到二尺长的钢刀,她就劈手抽出。只听啷的一声,原来刀柄上还有个铜环,刀身也闪闪夺光。这人赶紧摆手说:“慢着!这口刀锋利无比,小心伤着了你自己!”玉娇龙却将刀尖逼住这人的胸膛。

这人穿着那件青纱官衣,胸膛敞着,但面上毫无畏­色­,他回首用火点上灯,就说:“小姐息怒!你听我说。我实是半天云罗小虎,因为昨夜小姐闯进我的山寨里,我见小姐貌美绝伦,武艺高超,便想细问小姐的来历。我知道小姐必不肯对我实说。于是我便带着几个人连夜赶到了白沙岗,才知道官人的车辆都在那里停留住了,并听说玉大人的小姐在风沙中遇盗失踪,我因此才晓得小姐的来历。

“我由女眷的车上盗了这身衣服,并将早先抢来的官服穿上。带着三个人又来寻找小姐。听一个哈萨克姑娘说,小姐今天早晨到了他们那里,骑着一匹马走了,后来那匹马回去了,可是小姐不见踪影,怕是小姐已然出了事儿。我一听,很不放心,就遍处寻找。找了半日,才在草地中找着了小姐,我怕被小姐看出破绽,所以才叫我手下的那三个人都避开,我假冒官人将小姐送到这里。

“我本无他意,只是想明天便送小姐追上官车。可是又想,那些官车在白沙岗一定停留不住,他们一定是先到克里雅城,然后再派人出来找小姐。这一路颇不好走,我又不便随行,这才为小姐送来银两和宝剑,我并替小姐喂好了马,马上预备了­干­粮和水,明天还要派人给小姐领路。我实在是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我见小姐貌美艺高,我从心中佩服,想要为小姐效劳!”

这个半天云侃侃而谈,脸上并带着微笑,他说话时,身子有些摇动,有几次胸脯都险些触在刀尖上。玉娇龙倒不由得赶紧缩回刀来。她渐渐心平气和,觉得这口带环子的刀太可爱了,而这个侃侃而谈的沙漠大盗半天云,尤为可爱。在昨夜,半天云是个长头发大胡子的怪人,所以他的模样自己也没大看清,而现在灯光下的这个假官人、真强盗。却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魁梧英俊的少年,这真令自己难以置信。她想:这样一个人,就会在风沙中号令着数百名凶悍的盗贼,使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吗?

玉娇龙就问说:“你先别说什么为我效劳,要送我回去那些话。告诉你,我趁着风沙走出来,就是想到各地去游一游,并不想立刻就回去。我听你说话不是本地人,又很年轻,为什么要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做强盗呢?”

半天云摇摇头,微笑着说:“我的事情你不晓得,我也不便对你说,可是你别以为我真是个凶恶的大盗。其实我也通情理,我也非专以盗劫为生,我还养着许多马,只是我这个人生来太不幸了,我才流落到此地!”说着他叹息了一声,扣上了前胸的衣钮。

玉娇龙就把刀拿在自己的手里,退回两步,坐在炕上,仍忿忿地说:“今天我算是饶了你的­性­命!”半天云摇头笑道:“我不怕死!小姐你长得太美了,我要叫你拿刀杀死了,我这生也不冤!”玉娇龙便怒喝一声:“出去!”又瞪了他一眼。半天云依然笑着,回身往外走。

玉娇龙又忽然问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的?”半天云止住脚步,回头答道:“我叫罗小虎。”玉娇龙哼的一声冷笑,说:“平日你们不定多么凶狠了!这里的人都怕你们,连隔壁的孩子都不敢哭!”半天云罗小虎没有言语,开了门走出屋去。

玉娇龙手握着钢刀,依然侧耳向外静听,就听院中仍有脚步之声来回地走,又听他低吟着:“我名日虎弟日豹……”仿佛罗小虎是没有屋子可住。玉娇龙觉得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强盗,想到刚才他偷偷进屋来抚摸自己的头发,又不禁觉得一阵脸热。又想:今天自己骑马不慎,摔在了草地上,路径又不熟,倘若不被罗小虎领到这里,恐怕此时自己依然在那片大草原上飘流着呢!这罗小虎对自己也颇为有礼,而且还为自己盗来衣裳,预备上宝剑银两,要叫自己明天回去。想自己此次失踪。虽然是自己愿意做的,可是如果没有个人出来寻找自己,还真不行,倒多亏遇着了这人。

此时。风打着纸窗,响得很紧,那罗小虎又在窗外低声唱道:“天地冥冥降闵凶……”玉娇龙就高声问说:“你在唱什么?”罗小虎走近窗前。回答道:“这是别人教给我的一首歌,我烦闷的时候就不禁要唱出来。”玉娇龙又问:“你为什么不找间屋子去睡觉呢?”罗小虎说:“因为我舍不得离开小姐,我要在窗外陪伴小姐一夜,明天一分手,我就永远不能再和小姐见面了!”玉娇龙忍不住一笑。虽然没笑出声来,可是她已低下头去,脸上觉着发热得厉害。

屋门一响,那少年强盗又走进屋来,才向前走了一步,玉娇龙就说:“站住!”罗小虎就赶紧站住了。玉娇龙又瞪了他一眼,就说:“你把你唱的那首歌,再唱一遍叫我听听!”

罗小虎叹了口气,遂就低声儿唱着:“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父遭不测母仰药……”唱到这里,罗小虎的声音很是凄惨。玉娇龙低着头,心中也不禁一阵酸楚。窗外夜风嗖嗖,桌上油灯暗淡,这少年强盗又接着唱道:“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日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儿。”唱到这里,他就说:“后面还有两句,我已忘记了,只记得好像是什么:廿年后若相见,切报恩仇莫再迟。”说完,便用左胳膊拭了拭眼泪。

玉娇龙咬着嘴­唇­。发了一会儿呆,就问说:“你唱的这是真事吗? 是你父亲被人害死,你母亲也服毒死了吗?”

罗小虎说:“我不知道。我是汝南府人,自幼我只知道有个本家爷爷开酒铺,我父亲是个杠夫,但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九岁时,我那开酒铺的爷爷送我到书房念书,他有一封信,拆开,里面就写着这首歌。老师教给我当作书念,说是我还有弟弟妹妹,都在外乡,他们也都会唱这首歌,将来我一唱出来,被他们听见了,他们就能认我为胞兄。可惜我那时贪玩,没将歌全背下来。后来到外面走了数省,学了些武艺,我闷来时就唱这首歌,可是始终也没会着我的弟弟妹妹!”

玉娇龙凄恻地说:“你真可怜,可是你为什么就到了新疆呢?”

罗小虎迟疑了一下,就说:“不瞒你说,我十岁的时候,因为我那养父母待我不好,我又不愿意念书,我就跟了个要饭的化子走了。那化子是个小偷,他教给我许多偷窃的本领,我就帮他去偷东西,几乎被人打死。后来一个道人将我救了,那道人就把我带到湖北武当山出家,那山上的道士全会武艺,我就跟他们学了一些剑法。后来我在山上做错了一件事,师父就把我赶下山来了。”

玉娇龙赶紧问说:“你做了一件什么错事?”

罗小虎有点儿惭愧地说:“因为我调戏了一个姑娘,所以犯了庙中的清规。我离了山,就在江湖上飘流了四年,后来我因为要找一个人。便来到了新疆。这里本来就有一伙强盗,他们劫我,都被我打服了,所以他们才尊我为首领,我住在昨天你到过的那红松岭里还不到一年。我并非想要永远为盗,只是想把马群养大,够我们那伙人食用了,我们便洗手。若找着我认识的那个人,我也就走开了!”

玉娇龙就又问说:“你来到新疆,是要找什么人?”

罗小虎说:“我要找的是我的一个恩人,如今已有十多年没见着他了,当年他曾告诉过我,我若想见他时,就到新疆来。我唱的那首歌。就是他给我编的,我到底是谁的儿子,我的弟妹们在哪里,只有他一人知道。”

玉娇龙心想:这可也是个奇人。就又问说:“这人叫什么?”

罗小虎说:“这人名叫高朗秋。”

玉娇龙十分诧异,又问:“高朗秋?是否他也叫高云雁?高云雁有五十多岁了,有花白胡子。”

罗小虎说:“我只是在七八岁时跟这人见过一面,现在若再见了他,也不认识了。我只听人说他叫高朗秋,此人是个文人。”

玉娇龙站起身来说:“那一定是他,我认识此人。他是我的师父。确实是个奇人,这次他也是随我们一同出来的。他还有个妻子,也会武艺。前天沙漠里那么大的风,你们又去打劫,也不知他二人怎样了?明天我带你追上官车去找他。只要见着了他,他必可设法收留你,你就不必再为盗了!”

罗小虎听了也很是欢喜,就点头说:“好!只要找着我那高恩人。问明我兄妹的下落,我就要找他们去了。可是……”说到这里,他又带着些忧愁,说:“万一你这师父不是我那恩人呢?我随你到了官人中。若被人晓得了我是半天云,那时我可怎样脱身呢?”

玉娇龙冷笑道:“你别疑惑我是故意骗了你去,想把你捉住,其实我这时要想捉你,就很容易!”罗小虎只微微一笑。玉娇龙又说:“可是我捉你做什么呢?刚才我听你一说,就觉得你的身世也很可怜,我虽是个富家小姐,但是我最喜爱天涯落魄的英雄!”

罗小虎听了,面现感动之­色­,玉娇龙就把手中的那口带环子的钢刀递给罗小虎,说:“给你!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我不要!”

罗小虎却不肯接,他说:“这口刀是我初来新疆时。在迪化城跟一个索伦营官赌钱赢来的。虽然尺寸不长,可是善能削铜断铁,这一年来我永远佩带在身边。现在小姐待我这样好,我也无法报答,我愿意把我这件最心爱的东西送给小姐!”

玉娇龙把这口刀细看了看,虽然有些喜爱,可是听说他是赌钱得来的,就不愿接受。她把这刀“当啷”一声向地下一扔,说:“拿去。我不要!”

罗小虎只好由地上拾了起来,可是他还直直地站立在那里,望着炕头坐着的玉娇龙,不肯走去。桌上的那盏油灯已快要灭了,玉娇龙又抬头看了看罗小虎,说:“你还不走开吗?”罗小虎却仍然不动身。待了半晌,就听他说:“小姐你长得太好了,你的武艺也太使我佩服!”

玉娇龙便锵的一声由身旁抽出了宝剑,将剑尖挨在罗小虎的前胸,怒声说:“快走!你好大胆,敢跟我说这样的话!”

罗小虎的身子仍然不动,他又说:“小姐你也想不开,你此次既然趁着风沙离开了家人,独自游览江湖,那为什么咱俩不能一块同行呢? 我可以抛下我手下的人和那些马,带着你去走三山五岳!”玉娇龙怒说了一声:“去!”宝剑向前又进了半寸。那罗小虎赶紧将身子闪开。只见他弯下腰去。

玉娇龙大惊,忙抽回剑来,跳下炕去,又用指甲将灯捻挑起。只见那罗小虎已经直起腰来,他依旧昂然站立,右手提着那口带环子的宝刀,左手却按着胸,由他的手指缝里流出来鲜红的血。玉娇龙瞪目说:“你还不走?要死吗?”罗小虎脸­色­惨白,但依然笑着,点头说:“我走,我走!小姐你休息吧!明天请小姐带我追上官车,去见我那高恩人!”他一面说着,一面忍伤走出屋去。

玉娇龙倒很是后悔,觉得刚才不该蓦然刺他,他一定伤得不轻。这时就听院中咕咚一声,玉娇龙赶紧拿起灯来出屋去看,一阵风将灯吹灭,但是她已看见罗小虎是坐在地上了。玉娇龙一时惊慌,顾不得其它,她赶紧放下灯,过去将罗小虎扶住,同时急急地问说:“怎么样了?是刺伤得很重吧?咳!我若是把你这可怜的人刺死了,我的心里可真难受!”

罗小虎却摇头说:“不要紧,只刺伤了一点。我的左臂本来就有伤,是正月间在山中打猎,被一只大熊咬伤的。我半天云是个石头人,受一点伤不算事儿!”说着他挺身站起。

玉娇龙赶紧说:“你住在哪屋里?我把你搀回屋去吧!”

罗小虎笑道:“这人家只有一间闲屋,我叫你住了,我原想就在你的窗外站立一宵。”

玉娇龙说:“那么你回到我屋里吧。”当时她就扶着罗小虎的右臂,又往屋中去走,她就觉得这罗小虎的胳膊硬极了,真如石头一样。到了屋中。玉娇龙回身要去拿回灯来,取火将屋子照亮,却不料罗小虎就一把将她抓住,玉娇龙真想不到,她一位千金小姐竞落于盗贼之手。

次日,一清早便有人来打门,原来是罗小虎带来的三个喽罗来了,他们都听他的指挥,昨夜住在不远的人家里,罗小虎就出屋去了。玉娇龙在屋中不住地流泪,她预备下宝剑,想要等着罗小虎一回到屋中,她就一剑将罗小虎刺死。待了多时,罗小虎方才回到屋中,不知他从哪里换来了一身­干­净的黑绸夹裤褂,前胸仍然敞着,胸前新贴了一贴膏药。他伟岸的身躯,英武的面庞,­精­爽的神态,仿佛又吸引着玉娇龙,玉娇龙竞舍不得下手了。

罗小虎笑着说:“你怎么还没换衣服?你换上衣服,咱们用些茶饭就走吧!”

玉娇龙就手提着宝剑,双眼流出泪来,她气得身上发颤,恨恨地说:“走往哪里去?难道你真想叫我跟你满处飘流,去做强盗吗?”

罗小虎摇头说:“不是,昨天我本想送你赶上官车,而且我并没想亲身去送你,可是你的美貌太使我着迷了。再说也不怨我一人,你也是喜欢我,当初你若嫌我是强盗,也不至如此。”玉娇龙只嘿嘿冷笑着。罗小虎又说:“我愿将来咱们做夫妻。我知道你趁风沙出来,不过是一时的高兴,真叫你各处去奔走、去受苦,你也必然受不了!你虽武艺高强。可是江湖上的阅历你还没有,你还是应当追上官车,暂时回家去吧!”

玉娇龙抬起头来问说:“那么你呢?你往哪里去呢?”

罗小虎说:“我在后面跟随着你,你请出那位高老师来见我。如若他确实是我的恩人高朗秋,那就好办了!”

玉娇龙问说:“那怎么就好办了呢?”

罗小虎昂然说:“我失足为盗,本非自愿,只是没人教我改邪归正。我也自己颓唐罢了!所以我在山寨里,脸是永远不刮,衣服也时常不换,除了饮酒赌钱,就叫那两个­妇­人给我唱曲儿取乐。我也自己时常唱我的那首歌,越烦越唱,越唱越烦。现在我要改过自新了,叫我那恩人高朗秋给我在营中谋上个出身,凭我这身武艺,必可做一番事业。等到我得了事,有了出身,那时再托我的高恩人为媒,到你家去娶你。那时我的兄妹也就都见着了,我家中二十多年的大仇,也就容易报了。”

玉娇龙擦了擦眼泪,问说:“你可真有这番志气?”罗小虎拍着他那贴着膏药的胸脯,说:“这点志气我若没有,我半天云枉称男子汉!” 玉娇龙嫣然一笑,点头说:“好,如果你有这番志气,我愿等你十年!” 罗小虎说:“用不到十年!我自从见了你的面,我就不愿意离开你。十年相思,谁能受得了?”玉娇龙把剑一抡,半笑半怒地说:“快去叫这里的人预备茶饭。”罗小虎就笑着走出去了。

这里玉娇龙本想要更换衣服,但又想:这包衣服是罗小虎偷窃来的,倘若自己见着了母亲和丫鬟、仆­妇­们,忽然身上换上了那夜丢失的衣服,岂不叫她们生疑?自己在外边结识了大盗半天云,这话怎能对人说?所以她并不动那包裹,好在身上的红衣蓝裤还不太脏。她只将辫子解开,两边分披着的又改成为一条,垂在身后。

这时,罗小虎帮助那老农夫拿进来茶水和菜饭。玉娇龙见他对那老农夫很是和善,那老农夫也不像昨晚那么惧怕他了。罗小虎与玉娇龙对着面用茶吃饭,玉娇龙就不住地笑,因为像罗小虎这样地大口吃饭,一口就呷下一碗茶的人,她还从未见过。玉娇龙却吃得很少。只把又­干­又硬的黑馒头勉强吃了一点,她只是太渴了,虽然茶是榆树叶儿煎熬的,她还是喝了不少。

茶饭用毕,罗小虎就说:“咱们这就走吧!”玉娇龙点了点头,就说:“这包衣服和宝剑我可都不能携带,你拿去吧!”罗小虎问说:“为什么?”玉娇龙说:“你想吧,我会武艺,我家中的人并不知道。临走时我虽携带着一口宝剑,但并非这口,这包衣服虽是我的,但我怎能拿回去?你知道我若见着了我的母亲,还要装出小姐的样子来呢!咱们这事是一字不能提!”罗小虎说:“自然能不提。”遂就叹了口气,先提着衣包和宝剑出了屋。

玉娇龙随他走出去,就见两匹马在院中已然备好,马上都带着盛水的牛皮口袋和装­干­粮的袋子。罗小虎将剑和包裹系在他的那匹黑­色­的大马上,给玉娇龙的是一匹赤兔马,非常的矫健。玉娇龙接过了马鞭,先牵马出了柴扉,就见门外站着三个大汉,一齐向她行礼。玉娇龙知道这三个人都是罗小虎手下的喽罗,自己此时竟像是个压寨夫人了,不由得一阵惭愧。

罗小虎也随着牵马走出,他就吩咐他手下的人说:“你们回去吧,我去送玉小姐一程。”三个喽罗一齐答应。当下罗小虎就笑着向玉娇龙说:“上马吧!”玉娇龙便扳鞍上马。罗小虎笑着看了她一眼,就也跨上了马,一挥马鞭,他先在前走去,玉娇龙策马紧紧随上。两匹马就离开了这小村,又踏上了广阔的大草原。

今天是个晴和的日子,东方朝阳刚吐,天际浮荡着一丝丝的霞云,柔风拂面,一群群的鸦雀在草原上乱飞。玉娇龙鬓发惺忪。衣服上有许多皱折。她骑在马上,时时以柔媚的目光向罗小虎去看,罗小虎也常回头来看,两人的眼光交­射­在一处时,便都不禁地笑了。罗小虎觉着玉娇龙笑得非常娇媚,而玉娇龙也认为这少年强盗的一言一笑,都抚慰着她的芳心。

此时落在草地上寻食的小鸟,一见马来,就都噗噜噜地飞起。马每行一步,都要惊起一片飞鸟。一层一层的,如溅起来的浪花一般。忽然。罗小虎从他的马上袋子里掏出来了一副小弩弓和几枝细小的箭,罗小虎就扳弓装箭,嗖嗖地­射­去,只见飞鸟纷纷中箭下落。玉娇龙不禁笑着说:“真好!来,给我看看!”罗小虎便把手中的弩弓向玉娇龙一扔。玉娇龙伸手接住了一看,是个很玲珑的小弩弓。

罗小虎又跳下马去,从地上拾起来几枝箭:每枝箭上都穿着一个麻雀。箭不过三寸长,很细,所以虽然­射­中在麻雀身上,麻雀还都没死,还都扑扇着翅膀想要再飞。玉娇龙就一枝一枝地将箭拔出,将受伤的麻雀都放了,又笑着说:“这小弩箭可真有意思!”

罗小虎说:“这是我做的,从小我就会做,虽然不敢说百步穿杨,可是我的箭从未虚发过。我这些年行走江湖,曾遇见许多凶悍强霸的人与我作对,可是我总不愿意伤人的­性­命,向来是以这小箭取胜的。你既喜欢,我就送给你吧!把这藏在衣袖里,不能叫人看出。”说着,又由他那放­干­粮的口袋里,掏出来四把小箭,一共有三四十只,都给了玉娇龙。

玉娇龙就笑着说:“你把这箭都给了我,以后你要使用时,可怎么办呢?”

罗小虎却说:“以后我就不使用这些小巧的玩艺了,我要凭长枪大刀,在疆场上立一番功名。这小弩箭不过是我飘流江湖时的一种玩艺,只要找铁匠打了箭头,我想做多少就做多少。”

玉娇龙又看了他一眼,就笑着说:“想不到你倒是很能­干­的!”

罗小虎便说:“本来我就自觉很聪明。我的武艺并没怎么样苦学过,可是也颇不错;书我也没有怎么读过,但也认识不少字。只可惜没人栽培我,不然我岂能流为盗贼!”

玉娇龙摆手说:“你别说了!早先你是盗贼半天云,现在你可不是了。英雄不论出身,只要将来你能够致力前途,也不必做大官,我就能……”说到这里,她的双颊绯红,似羞似笑。罗小虎却得意地大笑,敞着的前胸一起一伏地,玉娇龙就瞪了他一眼。说:“扣上你胸前的钮扣。”罗小虎笑着答应了一声,就把衣钮扣好了。

玉娇龙又留心看了看他的脚下,只见他光着脚穿着一双青布鞋,鞋都很破了,玉娇龙又问:“你还回山寨里去吗?”

罗小虎说:“我还得回去一趟,我得去把那些马匹卖了。将钱分给我手下的人,叫他们各自去谋生。不然他们一定还得缠着我,不能叫我一个人把手洗­干­净了,去奔正路。”

玉娇龙又问:“你山里的那两个­妇­人,你想怎么处置呢?”

罗小虎说:“那是他们给我弄来的,我一定要打发走。我跟他们混了一年多,他们也抢来过不少­妇­女,可是全都叫我给放了,因为我平生最恨人欺负­妇­女和小孩。我还时时想着,怕那些被欺的­妇­女之中就有我的胞妹,所以前天你一到我的寨里去,我就先问你是河南人不是。我原想着你这样的美貌,你这样的武艺,必是我的胞妹,可是没想到你竟是玉小姐。”

玉娇龙问说:“你的胞妹也会武艺吗?”

罗小虎摇头说:“不知道,可是我总想,我的妹妹一定是貌美绝伦,武艺高强!”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又唱了起来:“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玉娇龙不禁笑了。

两匹马相并行着,且谈且走,就在这草原之上又走了二十多里地。前面又出现了一片马群,罗小虎就说:“我们避着马群走吧,倘若遇见哈萨克人,言语不通,难免发生纠纷。”当下他拨马偏南走去,玉娇龙便挥鞭跟上了他。

这时忽见由那边马群之中,跑过来一骑黑马,罗小虎立时勒住马说:“快把弩箭交给我!”玉娇龙却已然看出来,骑马来的正是那哈萨克女子美霞。罗小虎也看清楚了,就笑着说:“这姑娘的马术也很好,只是她的鼻子长得太高。”

此时那美霞的马已如一枝飞箭似地来到,这姑娘在马上向玉娇龙招手问道:“你还回去吗?”玉娇龙收住了马向她招手,美霞近前来,看了看罗小虎,又看了看玉娇龙,她仿佛很诧异,就问说:“你们是一家人?”玉娇龙脸红了红,摇头说:“不是,他是送我回去的。”

美霞说:“你要回哪里去呢?将来你还能找我来吗?”玉娇龙说:“不一定,不过我要先到趟伊犁,将来还要回且末县。如果能路过这里,我一定要来看你。”美霞又说:“你的马匹跟那口宝剑还在我那里,你同我去取吧!”玉娇龙说:“你那帐篷离这里远吗?”美霞回手用鞭一指,说:“不远,就在那里。”

玉娇龙就向罗小虎说:“那匹马我倒不想再要,只是那口剑是我父亲之物,虽非宝剑,可也是个古物了,我想要取回来。”

罗小虎在马上伸头向那边的马群去看,只见黑压压的一望无边,就说:“他们哈萨克人的马鞭子是靠不住的,她随手一指,说不定就得走一二百里才能到她们的帐篷。一耽误了时间,你可就越发追不上你们的车马了。不如先将宝剑寄存在她那里,将来我再设法给你送去。”

玉娇龙点了点头,便向美霞微笑着说:“我们因为要赶路,没工夫再去跟你取那口宝剑,暂且寄存在你那里。将来或是我,或是他,再到你那里去取。那匹马就奉送给你了,我们再会吧!”美霞就勒住了马,目送他们这两匹马在广阔的草原上远去。

此时罗小虎的黑马在前,玉娇龙的红马在后,纵马速行,并不多谈话。玉娇龙已将那小弩弓和细箭全都收在怀中,脸上仍然罩着罗帕。走过了草原。又是沙漠,在沙漠中虽然没遇见大风,可是人饥马渴,太阳晒得玉娇龙身上都出了汗,罗小虎就又把胸前的钮扣解开了。

又走了一阵子,便找了个沙岗的后面,二人下了马。罗小虎把­干­粮和水碗取出来,玉娇龙就坐在沙地上,拿着­干­粮吃,由牛皮口袋里倒出水来喝。罗小虎热得脱去了上身衣裳,露出他健壮的胳膊和左臂上被熊咬的伤,还有前胸上的那贴膏药,他动作敏捷地喂着马,手里拿着一大块­干­粮嚼,又就着牛皮口袋咕嘟咕嘟地喝凉水,然后就躺在沙子上歇息。

玉娇龙坐在他的身旁,四下去看,只见连天的黑沙,并无一人一物。天作深蓝­色­,白云如丝,袅袅的如她的心。玉娇龙就也躺在沙子上,忽然又流下泪来。罗小虎赶紧坐了起来,坐在她的身旁,关心地问说:“你怎么了?玉小姐你又伤心了?”

玉娇龙摇了摇头,眼泪就顺着鬓发落在了沙地上,她说:“你别称我小姐了,我的名字叫做娇龙。现在我恨我那师父,他不该卖弄才能,背着我的父母传给我武艺,我尤其恨我得了两卷讲述拳剑的书,弄得我不能安分随着我的父母做小姐。”

罗小虎就说:“莫非你又不愿意回去了吗?那可容易,我也不必去谋什么出身了,更不必去当强盗,咱们俩就在这沙漠、草地上过日子,保管有吃有喝,也有马骑。”

玉娇龙摇摇头,又说:“我也不愿久离我的母亲!小虎,我跟你相遇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的­性­情最骄傲,但我被你制服了。我眼中除去了我父母之外,再没有别的人,可是,我此后将永远忘不了你。你可千万也要永远想着我!为我,你要好好地致力前途,将来我们好永远在一起。但是,眼前我们就要分离了,即使高老师能够将你收容,可是你在外面。我在闺中,我们也不能再时时见面,我也实在不放心你!”

罗小虎发了半天怔,就摇头说:“不要紧,以后我们见面也很容易。你放心,一年之后我必能做个大官,我必能娶你!”玉娇龙叫了声:“小虎!”便扑到了罗小虎的怀中。这时两颗热恋着的心,就如在这荒沙之中开放了美丽的花朵,涌出了汹涌不断的甘泉。此时天上的云丝都绕成了一团团的,在他们的眼前轻轻地飘荡。似乎在望着他们,大漠中常有的狂风也停住了,沙粒都安静地躺着,没有驼铃声,也没有飞鸟的呜叫声,两匹马也都躺在沙上,跟他们一样,都不想走了。

过了许多时,罗小虎才爬了起来,他备好了马匹,搀着玉娇龙又上了马,依然策马领路前行。玉娇龙却懒懒地不愿快走,她就与罗小虎且行且谈,越谈越觉着亲密。走出了沙漠,又是一片草地,并有稀稀的田庄。两匹马踏着青草又走了十来里地,罗小虎就勒住马不往前走了,他指着远远的一片树林,说:“那边就叫白沙岗,你们那队车辆昨天就宿在那里。他们因为你丢失了,寻不着你,所以他们不能往下走,此时一定还都在那里。你就去吧!我因怕那营兵里有人认识我,所以我不能往那边去。”

玉娇龙将马催近了两步,紧紧挨着罗小虎,恋恋不舍地问说:“那么你现在要往哪里去呢?”

罗小虎说:“我先到个别的地方去。记住了,此处名叫秦州村,这一带的农家多半是由秦州迁到这里的。明天早晨我还到这里,如若你那老师果然名叫高朗秋,就请他明天来此见我!”

玉娇龙皱皱眉说:“万一他不是你那恩人呢?”罗小虎说:“他若不是,我会另去找出身,早晚我要和你相会!”玉娇龙眼睛一酸,又说:“你可千万珍重,身上的伤必须好好医治!”罗小虎拍着胸脯说:“这不要紧!”玉娇龙又说:“你也不可忧烦,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可都须切记!”罗小虎点头说:“不劳你嘱咐。我再也找不到你这样既美貌又会武艺的人了,为了要早些娶你,我一定好好去谋个出身。”

玉娇龙拭泪说:“那么咱们再会吧!”罗小虎也说了声:“再会!” 两只雄彪彪的眼睛直瞪着芳容黯淡的玉娇龙。玉娇龙就策马走了,且走且回头。这时,天上的云光已变为金红­色­,草原上的晚风渐渐吹紧。玉娇龙的健马俏影便渐渐地走远了。

原来不远就是白沙岗,那里并不是个市镇,只有一个驿站。有四五户农家。日前,玉太太那队车马由沙漠之中逃出,就栖止在这里。这里的驿吏只能腾出两间房来,请玉太太和丫鬟们,跟那几个小官员的家眷们居住,其余的人有的投宿在农家,有的就在车上睡。除了细软之物,一切东西都存放在车上,因为没有地方去搁。前夜可就有贼人从车上偷去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是小姐的衣物,东西虽然丢得不多,可是把这些人吓得不得了。

又听一个农夫说,就是那天,有两个骑马的人深夜来敲门,把他们叫起,问:“在这里停留的车辆是什么人的?有位姑娘现在还在沙漠里,她是不是这里官眷中的人?”这农夫说:“我把实话都告诉那两个骑马的人了。那两个人都长得很凶悍,都带着刀,说不定就是半天云特意来此打听消息,还想要打劫。”因此,这里的一些差官和营兵们全都惊心丧胆,都说:“这地方可不行,不能多住,还是再走一程到克里雅城吧!”

玉太太因女儿在沙漠中失了踪,忧烦得时时哭泣,她却不愿意走远,怕把女儿单独丢在茫茫的沙漠里,所以就派差官、营兵找遍了沙漠。找了两天,可始终也没寻出小姐的踪影,众人都说:“小姐一定是被半天云给抢走了。在这里越耽搁就越不好,这非得到克里雅城去勾来大队的官兵,才能由半天云的贼群之中将小姐救出。”

这时那位高师爷又忽然病了。他是住在一家农夫的小土屋里。他就向他的妻子碧眼狐狸说:“你去告诉太太,自管往下走吧!玉小姐必然无虞,不等咱们走到伊犁,她一定已然先走到那里了!”

高师娘就把这话告诉了玉太太。玉太太却说:“这是因为高师爷病了,他说的是胡话。”所以玉太太死也不走,非得寻着小姐她才能放心起身。

大家都得听太太的话,所以虽住在这小小的驿站上,时时恐怕强盗袭来,可是大家又都不能走。所幸此地水源倒还富足,粮草也还够用,但是小姐一天寻不着,众人就要一天困在这里。

就在众人忧心叹气之时,忽然小姐单身归来,而且骑来的是一匹赤兔马,马上还有一个水袋和装­干­粮的口袋。这些营兵和几个差官看见了小姐,就如同见了天仙忽然下凡似的,一齐都欢呼着说:“小姐回来啦!”这么一喊,早有仆­妇­丫鬟由驿站的小房里跑出来,都惊喜着把小姐搀下马去。小姐微微地喘着气,脸有些红,就进到里面见了她母亲。

玉太太真疑惑自己是在做梦,她把女儿仔细地看了又看,就流着泪说:“龙儿,这两天你上哪儿去啦?你可真急死我了!”

玉娇龙说:“那天刮着大风,我在车上被个强盗揪了下去,抢走了。在风沙里走了很远,我就用手打那强盗。那强盗一怒把我推下了马去,我就摔死过去了,就在沙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被一个放马的哈萨克姑娘把我救了,那姑娘待我很好,她也会说咱们的话,她把我带到她的帐篷里,又住了一天。今天是她打听出母亲等人驻在这里,她就给我备了马,还给我带了粮食跟水,指告了我路径,我这才回来!”

玉太太说:“哎呀!这位哈萨克姑娘可真好,明天咱们赶紧派人去谢谢她吧!”玉娇龙摆手说:“暂时不用,我已经跟她约好,将来我们由伊犁回来时,我再去看她。”旁边有小官员的家眷就说:“这一定是神佛指点,特意叫那姑娘去救小姐,不然在沙漠里就是有人去救,要是个男子也不方便啊!”

玉娇龙又问:“我的老师和师娘怎样了?他们那天没遇着什么惊险吗?”

玉太太叹了口气,说:“还提呢!你那老师那天也叫强盗给拉下车去了。被烈马连踢了几下,并受了惊吓。当时还不觉怎样,一来到这里。他就起不来了。现在是住在外边一个农夫家里。听说今天他发烧得很厉害,人事不省,口中直说胡话。他催着叫我们离开这里,他说你绝丢失不了,你会一个人走到伊犁去。”

玉娇龙听了不禁神­色­一变,赶紧说:“我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旁边的丫鬟就说:“小姐且歇一歇,换上衣服再去吧。这次出来把小姐的衣服带得很多,可是前天晚上来到这儿,因为这儿的地方太小,车上的东西就没全拿下来,不知怎么会丢失了一个包裹。”

玉娇龙不等这丫鬟说完,就摆手说:“那不要紧!”

因为这屋子太小,连玉太太都退了出去,叫女儿换衣服。少时。玉娇龙就换上了新绸子的内衣裤,外罩雪青­色­的缎夹袍,仆­妇­又给她梳洗头发,重编辫子。屋中并点起了烛台,丫鬟又送上来红茶、糕点。玉娇龙却都不去食用,她只急急地要去见她的老师高云雁。玉太太也想着:自七八岁时,女儿就做了高师爷的学生,如今高师爷在沙漠中遇了凶险,得了重病,也难怪女儿对他放心不下。当下玉太太就派了三个仆­妇­随去,并叫了两名差官,十名营兵,护送小姐去看高老师。

此时,天上的云影已然发黑,暮鸦成群在空中飞叫,从沙漠和草原那边吹来的晚风,是越发地寒冷了。其实高朗秋所住的那处人家,距这驿舍不过二三十步远,可是营兵却个个持刀拥护,就仿佛玉娇龙是什么显官要员似的。她来到了这人家,就进了高朗秋栖住的那间小屋之内。这屋子真窄,除了炕上躺着的高朗秋,炕前坐着的高师娘,就几乎再无隙地了,玉娇龙一进屋,她的身后就是用草扎成的屋门了。

屋中很暗,也看不清高朗秋的病容,只见高师娘霍地站起她那高大的身躯,道:“小姐你回来了?这两天内你一定见了不少的事,到底是徒弟比师父强!你师父只为那天被马踢了几下,他就爬不起来了。小姐,我们还以为你单枪匹马跑到伊犁去了呢!”

见碧眼狐狸这样高声地说话,高朗秋就揪着她的胳膊,连说:“哨声,悄声!”他喘吁了几声,就声音微弱地说:“娇龙,我怕我一病不起。当着你的师娘,你说实话也不要紧,我那两卷书,你是否已抄出了副本?”

玉娇龙说:“师父且不要问这话,我先问师父,你是否名叫高朗秋?”

碧眼狐狸便突然抓住了玉娇龙的手,悄声问说:“他教了你十多年,难道他的真名字你都不知道?”此时高朗秋呻吟着,说:“我没做过欺人枉法之事,真名字被人知道了也不要紧,只是,奇怪!你是听谁说的?”玉娇龙悄声对碧眼狐狸说:“请师娘暂且出屋,我要跟师父说几句话!”碧眼狐狸却嘿嘿地笑着,大声说:“哎呀,真奇怪!女徒要跟老师说话,还有叫师娘躲开的吗?”

此时屋门开了,两个仆­妇­站在屋外,都说:“请小姐回去吧!不然太太又不放心,叫师爷跟师娘歇歇吧!”碧眼狐狸笑着说:“对啦,小姐请回吧!待会儿想着把那两本书送回来就是了。”高朗秋躺着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玉娇龙只好转身出去了。

营兵们把她护卫着回到了驿舍,她便同她母亲一起用饭。这茶饭虽然比不得她们在且末城时那一向的享用,可是比跟罗小虎在一起时吃的要强得多了,但她却吃不下去。玉娇龙手持着筷箸闷想着:今天仅仅知道了高云雁即是高朗秋,罗小虎所唱的那首歌就是他编的,罗小虎的家门惨史,妹弟的下落,也都只有他知道。只有他能帮助罗小虎,能将一个草莽英雄引上正路。可是,又偏偏有那高师娘从中作梗,不能叫自己将话对他说明。她忽然把筷箸放下,眼睛一瞪,心说:今晚我就去,先将高师娘杀死,然后对高朗秋说明。请他明天带病到秦州村见一见小虎,以后求他给小虎谋个出身……

这时她母亲玉太太却瞪着眼睛看她,慈爱地说:“龙儿,你怎么一点儿饭也不吃呀?你别净想着这两天的事啦,咳!这次咱们真真不应该出这趟远门儿。”绣香也在旁说:“我给小姐热点儿酒,叫小姐定定神吧!”玉娇龙却急躁地说:“不用!”见她母亲惊讶地望着她,她又勉强地噗哧一笑,说:“妈妈!我真想再回到那沙漠里去,那沙漠里真好,有马,有人唱歌……”

忽然听到窗外真像是有人在唱歌,玉娇龙吃了一惊,赶紧侧耳细听,原来是在窗外守卫的一个营兵,嘴里哼哼着梆子腔。玉太太就叫仆­妇­出屋去吩咐,说:“叫他们规矩点儿!因为小姐回来了,夜里还得加严防备,要仔细防备半天云那伙强盗再来抢劫。”玉娇龙听她母亲口中说出了“半天云”这三个字,不由得脸上突然热了,她便站起身来。背着灯烛。

这时玉太太又连声叹气,叫绣香给小姐收拾床铺,让小姐歇息。她拭了拭眼泪,向女儿说:“将来见了你父亲,我也得瞒着,不能叫他知道你在沙漠里丢失了两天两夜的事。虽然你也没有什么舛错,但是,我究竟对不起他呀!”玉娇龙心中又一阵难受,眼睛也觉着发酸。

少时,绣香已铺好了床铺,就请小姐歇息。这小屋中除了她母亲。和一个仆­妇­、一个丫鬟之外,还有五个官员的太太也在此睡觉。这许多人都在一间屋里,玉娇龙还没有受过。她躺在床上,想起昨夜与罗小虎在一起的时光,那是多么惊奇而缱绻呀!她辗转寻思,忽悲忽喜。整夜,窗外永远有巡更声,脚步声,和刀鞘摩擦靴子上的声音,她虽想要偷偷起来去见师父高朗秋,但是却不能够。她又想不出这时罗小虎是在哪里,是在荒凉的沙漠?是在广阔的草原?可怜的他究竟栖止在何处呢……玉娇龙还想再听听那悲壮苍凉的歌声,然而却听不见了!

到了次日,一清早,玉娇龙就见这里的人都忙乱起来,丫鬟仆­妇­们都急急地收拾东西,外面也是马嘶车响,原来大家就要即时动身。玉娇龙赶紧问他母亲说:“高老师的病那样重,他怎能随着咱们走呢?不如我去告诉他,叫他待在这里养病吧!”玉太太却说:“你不用去,叫钱妈问问他吧!”于是就派钱妈去了。

待了一会儿,钱妈回来了,说:“高师娘也收拾好了东西啦,她要一辆车,要送高师爷回且末城去养病。她说在这地方,高师爷的病也决养不好!”玉太太就说:“这也好,就叫张差官带四个营兵送他夫­妇­回去吧!”

玉娇龙心中明白。那高师娘一定是藉辞回去,好去搜自己的那两卷书。关于书的事,玉娇龙倒是用不着担心,因为她看见自己的那只装首饰的木匣正提在绣香的手里,连那上面的铜锁也安然未动,高师娘就是回去到自己早先住的房中去搜,也是白费事。只是,无论如何自己也得再见高朗秋一面,并且须背着人跟他说几句话。于是她就向她的母亲请求说:“我想再去看看我的老师,因为我昨天看见他老人家的病体十分沉重。今后我们到伊犁去,他却到且末城去养病,他那么大的年岁,就许从此与我见不着了!”

玉太太面上却现出不悦之­色­,说:“你也是个大姑娘了,对于老师也不可太近。何况高师爷也未必就死,他只是惊吓得糊涂了,前天我要是听了他的话,你回来也就找不着我们了。走吧,赶紧到克里雅城去歇息两日,再往伊犁去吧!我看你由昨天回来到现在,仿佛­精­神总是不安。”玉娇龙的心如同被她母亲用针刺了一下,她便不敢再言语了。待了一会儿,差官就隔着窗子请示,问说:“是否即刻动身?”玉太太便吩咐:“即刻就走!”

当下外面的车马愈乱,玉太太带着玉娇龙出去,她就命女儿跟她坐在一辆车上。玉娇龙的心里既着急又难过,可是面上也不大敢现出愁态。她先由丫鬟搀上车去,坐在车里,她的母亲坐在她的前面,并且放下了车帘。跨车辕的是一个仆­妇­和一个赶车的。就听车声辚辚地响,马蹄听导唏地急敲着,她母女坐的这辆车也颠动着走了。她母亲的身子挡着车窗。她也不能扒着车窗向外去看。她便想:这时车马或许已走到了草原上。那罗小虎也许正在远处,骑着马向他们这队车马张望着呢!咳 “侯门一去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玉娇龙突然想起了这两句诗,她不禁悲伤欲绝,在她母亲的身后滴下了眼泪。此时只觉车轮愈急,马蹄愈骤,又觉风在窗外呼呼地响,她真盼望再刮起一场狂风,自己再趁势逃出去,再与罗小虎相会,可是,沿路无事。

至傍晚时,这一队车马就进了克里雅城。克里雅城即是于虞县,在这里有县官,有总镇。如今玉领队大臣的官眷来到这里,本地朱总镇便赶紧请玉太太和小姐到他的衙门内宅里面休息,朱总镇的夫人恭谨接待,玉太太就告诉了走在沙漠遇匪之事。朱总镇不住地告罪,自认查办不严,致使官眷受惊。所以朱总镇便决定次日就带领大队的官兵,往沙漠中去剿捕大盗半天云的盗众。玉娇龙听了这个消息,便非常地担心。

玉太太觉得这里给预备的地方太狭小,不愿多住,于是又吩咐起程。本地的朱总镇便亲率官兵,保护着送到了和田县。在和田县又休息了一晚。次日再起程到莎车县,由莎车县又加派了人员保护北上。一路风尘,越走越离着沙漠远了。玉娇龙时时担心着罗小虎,不知小虎现在哪里?也不知经过克里雅城的官兵征剿之后,他是被捕了,还是能够侥幸脱身?玉娇龙时时吞咽着眼泪,但被母亲监守着,仆婢拥护着,她一步也不能离开。

又行走了几天,才来到伊犁。伊犁的将军是一省最高级的长官,因为与她家也是亲戚,所以早为她母女预备下了行馆。她也在此见着了她的母舅瑞大臣和她的舅母于夫人。她还有两位表姐,都比她的年岁略长。一个叫玉清,一个叫玉润,娇龙一来到,当然表姐妹是住在一起。

这里的居住和饮食,都比玉娇龙在家里时还要舒适些、豪华些。庭中的芍药已然开放,粉白纷披,芳香怡人。舅母很和善,两位表姐也都知书会画。女红尤为­精­巧,服侍她们的丫鬟仆­妇­也都个个驯服。只是玉娇龙的一颗心仍时时驰往于荒沙旷野之中。她不耐烦陪伴着舅母谈说家庭琐事,聆听闺阁的训言;她更恨两个表姐日夜跟她在一起,问她什么《女四书》、《列女传》,并弄些针线搅扰她的心。

这里有一只小猫,全身是雪白的毛,只鼻梁上有一块黑,是她舅母由北京带来的,因为见她喜爱,就送给她了。别人都管这猫叫做“雪中送炭”,玉娇龙却又给这个猫起了个名字,叫它“雪虎”。她时常把猫紧紧地抱在怀里,叫着:“雪虎,雪虎!”有时不觉地就把“雪虎”叫成了“小虎”,假若此时身边没有人,她还常会落下几点眼泪。

她每天虽然必须盛装艳容,可是从镜里她知道自己比以前瘦了。她的首饰匣中有四卷书,其中两卷是很小的本子,抄得很潦草,那是她在十一岁时抄的。那时她师父高云雁第一次外出,把木匣交给她代存,她就自出匠心,拿了个小铁片磨成一把钥匙,将匣子开了,将书发现。她以两个月的工夫将全书抄得,并订成了容易收藏的小册。这几年来,她背着师父,背着一切的人,在暗中刻苦地练习。

首饰匣中还有两卷书,那就是江南鹤手录的原本。在碧眼狐狸高师娘被她师父领到且末城的第一天,玉娇龙就查看出来高师娘的来历可疑,她与高云雁必不是夫­妇­。所以那天夜里,玉娇龙就到高云雁与碧眼狐狸所住的小院去探窥,果然被她探出,碧眼狐狸是为这两卷书而来的。玉娇龙的心中就很嫉妒,她知道她师父虽然­精­研此书,但是她师父的胆气太小,而且是照着念书的方式去研究,不会活用,但这书若被一个武艺已有了根底的人得了去,一二年后,这人就将成为自己的敌人了。因此那天夜里,玉娇龙就纵火烧屋,趁势将这两卷原书也得到手里。

她将这正副两种本子,永远随身珍藏。这次她是装在了她的一个一尺见方的乌木首饰匣内,交给丫鬟绣香收着。可是来到这里,因为两个表姐时时在身旁,她竞连匣子也不敢打开。她的表姐们都有很多的金翠首饰,腕上的镯子差不多是一天一换,仿佛是故意向她炫示似的,可是她竟什么也拿不出来。

那书上所绘的图式她倒是不必时时翻阅,因她早已在心中记得娴熟。只是这身手,若是不时常地练习,只在深闺中消磨,若再有半载,她就得同普通女子一样的纤弱了。所以,趁深夜两个表姐熟睡之时,她便悄悄地出屋,在庭前打拳舞剑,往房上房下蹿越。她住的地方虽是衙署的重地。日夜都有人巡逻,可是她这样地夜夜练习,竞没有一个人察觉。因此她甚至想盗马出城去找罗小虎,可是又难以离开她的母亲。她的身手、武艺不但都没有搁下,而且还日日进步,但是她的心里一直是十分优柔寡断,甘愿被情思煎熬着,却没有决然一走的勇气。

过了一个多月,她的母舅就要携眷离伊犁赴任去了。她们母女也应当就回且末城,可是因为天气已至初夏,沙漠中炎热难行,又不得不暂留此地。玉娇龙觉得非常苦恼。忽有一日,高师娘突然身穿重孝来到,原来高朗秋已于月前死在且末城了。这件事真给了玉娇龙一个沉重的打击。她当着人就哭泣起来,别人只说她感念师恩,却不知道她是另有隐痛。而且因为高师娘一来到,玉娇龙夜间也不敢再出去练武了。

高师娘是跟仆­妇­们住在一起,正房里还有两位表小姐,她穿着孝的人是不能到这屋里来的,所以她不能常跟玉娇龙见面,见了面也是不能说什么话。但是,一日深夜子时以后,玉娇龙忽觉外门房微响,有一个人进来。就伏在了她的床下。玉娇龙伸手一摸,摸着了床下人的发髻,她也毫不惊慌,就用低微的声音向床下说:“到外面去等我。”床下的人就爬着又悄悄地出屋去了,玉娇龙也轻轻地下了床。此时屋中还睡着她的两个表姐,外间还有一个丫鬟、一个仆­妇­,但她们都不知道这屋中先后有两个人进出。

碧眼狐狸高师娘蹲在外面地上,一见玉娇龙出屋来了,她就蓦然站起来,走上前来,一把就将玉娇龙抓住,她冷笑着悄声说:“你放心,我来没有别的事!就是你师父在死前说,那两卷书是在你的手里,叫我来向你索要。你拿出来便没事,不然你可……”

碧眼狐狸才说到这里,忽觉玉娇龙用手指向她的左肋点去,她大惊,赶紧用右手去揉,同时又翻左手向玉娇龙打去。不料被玉娇龙用手托住,下面一脚,碧眼狐狸就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她大怒,挺身而起,不料玉娇龙如闪电般地赶到,向她的前胸又是一脚。碧眼狐狸闪身跑开,飞身上了房,想掀房瓦向下去打,忽然脑门子一痛,却被­射­中了一枝小箭,痛得她不禁哎哟一声。玉娇龙又如狸猫似地扑上房来,碧眼狐狸伸手要去点|­茓­,玉娇龙却早已抄住了她的腕子,反手一摔,身后又一脚。碧眼狐狸就啪嚓一声整个身子摔在了房瓦上。玉娇龙就骑着她的身子,手按着她的双臂,碧眼狐狸极力挣扎,却不能够起来,她就说:“我要嚷了!我嚷嚷起来,我被拿住,可也于你没有好处。”

玉娇龙却冷笑着悄声说:“我不怕!至多叫人知道了我会武艺。但你是个江洋大盗,我早已看出来了,只要捉住你,翻起你的旧案,你就休想活命!”

碧眼狐狸的身体有些颤抖,她就悄声央求说:“你放了我,我就走!那两卷书我也不跟你要了。”

玉娇龙说:“你要我也不能给你。今天你也可以看出了,我的武艺准比高云雁还强上百倍!无论你怎么抵抗,也是无用,无论你跑到哪儿去。我也能当时就把你捉回来。以后你就得依从我,我叫你怎样,你就得怎样,不许违背我的话。当然,我也不能错待你,慢慢地我还要把书中的武艺传授给你呢,你应不应?快说!”

碧眼狐狸这时忽然又悲泣起来,她哽咽着说:“我应,我应!我现在本是无处容身,我当初的事都做错了,如果小姐你肯收留我,我为什么不愿过安适的日子呢?只是你师父临死时劝我赶紧逃去,她说你心毒手辣,必定容不下我!”

玉娇龙冷笑说:“我师父他是不晓得我。我待你如何,以后你就知道了。”当下她将碧眼狐狸放了手,她便先跳下房去,回到房中安睡。

到了次日,她大表姐就说:“昨天半夜里,我听见房上瓦响,吓得我用被蒙上了头,我怕是闹贼!”玉娇龙先是故作诧异,继而她就笑着,摇头说:“没有的事!贼人无论如何大胆。也绝不敢到这儿来呀!”

当天,那碧眼狐狸高师娘就病了,她用白布箍住头,说是头痛。玉娇龙还特地到她屋中去看她。并说:“师父已死,师娘你也不必伤心了。你一定是因为路上劳顿,所以才头痛,你就放心休息吧,我们怎样待我师父,也就怎样待你!”碧眼狐狸口中只得道谢。

玉娇龙见自己将这个凶悍的贼婆制住了,心中很是高兴。她原想派她借故辞出去,找着罗小虎,替她传递一封信,以表示相思之情,劝罗小虎速谋个出身,可是又怕碧眼狐狸靠不住。倘若将自己钟情巨盗半天云的证据落在她的手里,那她反倒会将自己挟制住了。玉娇龙心中犹豫不决,无论想什么主意,也无法得知罗小虎的近况。她实在忧愁,时时想念着那辽远的沙漠,每当她暗颂着“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那首残缺不全的诗歌时,就不禁为那个身世凄凉,在艰难之中长大,现在又失去了情人的少年英雄而惋惜、坠泪。

又过了两三个月,此时已夏去秋来,忽然她的父亲玉大人从京城回来了。玉大人在伊犁拜访了几位亲友,便定了日期携眷回任。到起身的那天,正是个新秋晴朗的日子,这次比来的时候声势可又大得多了,车约四十多辆,马一百余匹,五十名差官,并带着百余名营兵。玉大人有时坐在车上。有时也骑着马押护。威风赫赫。直往且末城。玉娇龙的车上倒是只有丫鬟绣香,绣香替她拿着首饰匣。抱着猫儿“雪虎”。但是这时即或再有一阵大风,可也未必敢有强盗再来打劫了,玉娇龙也绝无办法再乘风走去了,她现在就如同被囚在笼中的小鸟一般。

离开伊犁走了三天,就见车马已走人了草原地带。此时草地的草­色­已变得枯黄,成千上万的牛马嘶着西风。差官、营兵,全都振作­精­神走着。隔着车窗,玉娇龙就听他们互相谈说道:“放心走吧!连夜走都不要紧,这次绝不能像来时那样了。沙漠里现在没有强盗了,半天云那伙人早就叫官兵剿得一个也不剩了!”玉娇龙无意听到了这话,她的心就如同被利刃扎了一下似的,她悲伤地想:怪不得半载以来听不到罗小虎的音信,莫非他早已死了?他死之前没见到他的恩人高朗秋,也没见着我,他真是苦命!玉娇龙这样地想着,就十分伤心。

过了草原,又是沙漠,她不禁又想起了几个月前,与罗小虎共卧沙上,对倾心曲的那缠绵难忘的情景,现在,真不知罗小虎的尸骨埋在哪里了!玉娇龙暗暗地拭泪,绣香就看出来了,便问说:“小姐,您是怎么啦?一来到这里,您又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了吧?不要紧。这次有大人保护着,就是再遇见大风,半天云也不敢再抢咱们来了!”又笑着说:“您抱着雪虎吧!不愿叫我抱着,直抓我,是想小姐!”这个不解事的丫鬟,就把个猫儿放在了小姐的膝上。她原想借着猫儿解开小姐的忧惧。可是没想到,小姐的眼泪反簌簌地如同雨点儿一般地落在了猫儿雪白的毛上。

此时车马已走进了大漠的腹心,马蹄沉重,车轮迟缓,所有人都不作声,都沉重严肃地走着。玉娇龙柔肠宛转,自己也不知泪怎么会这样地多。又走了半天,忽听传来一阵歌声,雄壮而苍凉,字句并很真切,唱的正是: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

玉娇龙大惊,就听车外人声马声又嘈杂起来,有人嚷着说:“大胡子!一定是半天云!”又听她父亲玉大人怒喊着说:“放箭!”只听嗖嗖箭声急响。玉娇龙心头一下一下地紧痛,她泪如泉涌,双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丫鬟绣香吓得面­色­惨白,靠在了她的身上。这时却听外面那高昂的声音仍急急地唱着: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

外面箭声愈急,车也忽然停住了,就听她父亲玉大人咆哮着说:“追!杀!捉不住贼人你们都不要回来!”喊声中夹杂着紧急的箭声,杂乱的马蹄声。歌声仍然忽断忽续,可以听得出,这人是一边骑着马飞奔一边唱出的,歌声渐渐地就远去了。

玉娇龙把猫和绣香全都推开,她自己爬出车去,站在车辕上向远处去望,就见有三四十名骑着马的营兵,都持弓握刀向北追赶去了。那北边极远之处有几匹马,马上的人时时回身,也似在向营兵们放箭。一霎之时,那几个贼骑就跑过了沙坡,玉娇龙却始终没看清罗小虎。

这里大队的车辆全已停住,差官营兵们都刀光闪闪地保护住了车辆。玉大人骑在紫­色­大马之上,手举宝剑,高呼着:“追!”他虽是背着身,只能看见他花白的胡须被风吹得乱动,但玉娇龙还是赶紧又回到了车里。她又担心,又悲痛,又愤恨,只是紧紧地咬着牙,枉然地落着泪。绣香吓得已缩成一团儿,猫儿卧在车角里仍然睡觉,外面是一片怕人的沉寂。

少时谈话声又渐渐地沸起,仆­妇­和丫鬟们都过来掀开车帘看小姐,并安慰着说:“小姐放心吧!强盗已被咱们这里的兵给赶跑了!”玉娇龙拭着泪,摇头说:“我倒是不怎么怕,只是太太现在怎么样?”仆­妇­说:“太太倒也没受着什么惊恐。”

玉娇龙就叫丫鬟给穿上鞋,仆­妇­便搀着她下车去,到前几辆车旁去看慰她的母亲。玉太太说:“我倒是没有什么,你没受什么惊吓我就放心了。这次贼来得不多,只是四五个人,你没听见刚才有个贼人直唱歌吗?”

玉娇龙拭泪摇头说:“我没听见!”

玉太太说:“你回车去歇息吧!待会儿就能把贼人捉了来。那半天云真胆大,也不知是个什么人?”

旁边有仆­妇­说:“我看见啦!那贼人是个长鬓胡子,头发也挺长,跟个恶鬼似的,他骑着黑马,嘴里还唱着。”

玉娇龙心痛得觉着站立不住,两个仆­妇­就又把她搀回车上去了,她很担心,就想:如果少时官人把罗小虎捉获送来,在车前枭首,我怎么受得了呢?她担忧了多时,忽听又是一阵杂乱的马声,就听她父亲震怒地喊道:“你们还都有脸回来?贼人一个也没擒来,混账!饭桶!”玉娇龙这才放下了心,知道罗小虎已然逃去。她很钦佩罗小虎的英勇矫健,但是又不由得发恨,暗想:别后半载,你依然在此为盗,你也太没有志气了!你这样,我怎能和你相见呢?因此,她的泪又不住地流。

车身又移动了,外面玉大人仍在震怒着,骂他手下的人无用。他一面骂。一面指挥着车马向前走。这里玉娇龙经绣香劝慰,她不得不收住了眼泪。细想了半天,她的心倒是不怎样难过了,只是依然怀着幽怨。这种幽怨也无处去说,除非能给自己一匹马,让自己去追上罗小虎,去痛快地数落他一番才行。

车马加紧前行,越过了沙漠,便找了驿站歇息。次日依然往下走去,又走了数日,便安抵且末城。到衙前下车进内,玉娇龙倒觉得自己的家有些生疏了。有个看守房屋的仆­妇­说:“太太跟小姐走后,家里倒是没有什么事,只是高师爷、高师娘回来了。高师爷得病死后,小姐的屋里时时有响动,我们怕是闹鬼,都不敢在小姐的屋里住。”玉太太怒喝道:“不许再说!本来小姐在路上就受了很多惊吓,如今才一回来你们就说这话,走开!”这个仆­妇­便退出去了。

玉太太就向女儿说:“你别信那话,你要不愿住你那屋子,你就搬来跟我住在一处吧!”玉娇龙却摇头说:“我不害怕,我还要住我的那间屋,只是叫高师娘每晚跟我做伴好了。”玉太太犹豫了一下,但想高师娘的年岁也很老了,平日人又规矩,如今她丈夫死了,她也很可怜。既然女儿喜欢她,那就叫她去一半做伴,一半服侍,也很好,她上了年纪的人总比丫鬟还靠得住,遂就答应了。

由是,晚间玉娇龙就同碧眼狐狸住在一间屋内。玉娇龙本来心情不好,但是自她与碧眼狐狸住在一起之后,每晚碧眼狐狸必要跟她说许多话,倒解去了一些愁闷。碧眼狐狸就跟玉娇龙说了她自二十岁时走江湖,至今三十年来所遇到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说她自鸣得意其实是凶狠­淫­贱的种种行为,说高山大河、名侠悍盗,并说她与高朗秋的关系,以及她怎样害死了哑巴,高朗秋又怎样从她手中骗去了那两卷奇书之事等等。因此玉娇龙凭空知道了闺阁之外的许多事情,这些事情使得她惊异、羡慕,也解去了她心中的一些愁闷。

碧眼狐狸在江湖飘流的年数多了,外面所结下的仇人,所作下的大案,所招惹下的那些必欲捉获她而后甘心的各地名捕,也实在是太多了。现在玉娇龙待她很好,吃喝很富足,每天除了缝缝衣服,也没有什么事­干­,无论上下全都尊称她为高师娘,她倒是很知足、很安分。她只是时时防备着,万一被人发现了她是碧眼狐狸,官人来捕,或是江南鹤来为他师兄报仇,到时她还是要设计逃走,她并想逃的时候要带走玉娇龙,以作自己的膀臂。所以她除了用江湖上的新奇事情,做盗贼的种种潇洒来引诱玉娇龙之外,并对玉娇龙极为恭顺,玉娇龙吩咐她怎样做,她就怎样去做,决不违背。玉娇龙是一面监视着她,一面又笼络她。原想利用她到沙漠中去找罗小虎,为自己传信,但是自己总对这碧眼狐狸还是不能放心,总不敢把罗小虎之事向她公开说明……

不觉又过了几个月,此时天已严冬,郊外草木尽枯,野兽无法藏匿了,正是打猎的时候。此时又值边疆平靖,衙中无事,玉大人便几乎每日要到郊外去打猎。他打猎时很是威风,至少要有二十名差官随行,带着鹰犬、弓箭、火药枪,每次出去必能猎到许多狐狸、兔子、獐子等等。有时一高兴他也叫玉娇龙随行。玉娇龙总要带着丫鬟绣香和高师娘一起去,但是她对于打猎虽感兴趣,可是自己从来没动过手。她那现在已练得百发百中的珍珠箭,本来不用鹰犬就可以捉狐­射­兔,但是她绝对不显露,在她父亲的面前,她只作出活泼、天真、胆小的样子。她父亲只知道女儿的骑术不错,可是不知道女儿还有一身超人的武艺,更想不到跟着女儿的那个高师娘原是个江洋大盗。

有一天,玉娇龙又随着她的父亲在郊外打猎。她看到放出去的盘旋于空际的猎鹰,便感叹自己的武艺无处施用,看到那撒出去的猎犬,猛勇绝伦,又不禁地怜惜。想到遥远沙漠中的那个人,那条勇猛强壮的汉子,俊美多情的男子,飘零不幸的人,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因此不禁又一阵伤心。

此时天­色­­阴­沉,似有雪意,时间也不早了。但是玉大人因为今天得到的野物太少,便赌上了气,他决定先不回去,非打不可。但是想到女儿进城晚了也不大好,所以就派了两名差官,先护送小姐进城。小姐玉娇龙是骑着一匹赤兔马,人都知道这匹马是个哈萨克姑娘送给她的,只有她自己晓得这匹马的可悲伤可恋慕的来历。玉娇龙头上戴着貂皮女帽,身披红缎大斗篷,薄底的绣花坤鞋蹬着黄铜镫,手戴着貂皮手套,提着皮鞭,握着缰绳。

高师娘跟绣香都坐在骡车里,绣香说:“小姐您上车来吧!您拿暖炉暖暖手脚吧!”高师娘也说:“要不,小姐您上车来,让我也学着骑骑马!”

玉娇龙摇摇头,微笑着说:“我是最不喜欢坐车。”两个差官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玉娇龙的马傍着车走。骡子和马的口中都吐着白气,天是很寒,而且越来越­阴­沉,雪花已纷纷落下来了。

走到将进城门之时,碧眼狐狸忽从车里伸出头来。向南指着说:“那边就是你老师的坟墓。那坟前不是有一座新立的碑吗?是你师父没死的时候托付衙门陈文案做的,陈文案上月才把那碑给他做好,才立上的。”

玉娇龙知道师父的坟上新立了一座碑,听说上面有碑文。她前些日子就想要去看看,如今她父亲又没同行,她遂就吩咐车马站住,说:“你们且等一等,我去看看我师父的坟,立时就回来。”遂催马跑了过去。

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坟前,只见坟上的蒿草未刈,新碑屹然。她下了马,于细微的飘飘雪花之下,看见碑上刻着的是篆文“绥江高先生云雁之墓”,背面是楷字,刻的是:嗟尔高云雁绥江一儒生胸怀秋月朗身世羽毛轻尔曾读经史文章早有名亦曾发韬略边疆树奇功携剑游南北长揖傲公卿肝胆交良友仗义拯孤伶布衣五十载死葬且末城虽死有遗憾人间犹不平尚有侯门女雏凤作鹗声更有杨小虎恩仇未分明

玉娇龙读到这里,便十分惊讶。此时雪已越下越大,天已越来越黑,后面的字还很多,她也不能再向下去看了。她只想将那“尚有侯门女”五个字铲去,但此时身边又没有刀剑,她只得恨恨地上了马,赶上了车辆,进城回到衙内。

这时她的心中十分闷闷不乐,想着师父高云雁实在是不明白自己,他以为自己也是碧眼狐狸那样的人,并且以为自己将来比碧眼狐狸更能做出什么恶事,他真是想错了!或者是因为他对我私抄书籍。以及纵火烧房之事深为衔恨,所以临死时还气愤不出,才作了诗,托人刻在碑上,来骂我劝我?他真是书生的度量,太狭窄了,太小器了。只是小虎,原来他是姓杨,怪不得他唱的那首歌有什么“我家家世出四知”的话。真奇怪!这高老师既叫小虎恩仇分明,可又不早告诉他实话,歌词又作得那么含混不明,是什么意思呢?真是书生的行为。无怪他读了数十年书,学了数十年的武艺,却既做不了官,也做不了侠客,并且连碧眼狐狸也制服不了,真是个酸书生,无用的人!

玉娇龙现在对她师父很轻视,并且有些愤恨,但她并未对碧眼狐狸露出一点儿意思。碧眼狐狸就悄悄问她,说:“小姐,你没看见那碑上刻的是些什么字吗?”玉娇龙笑着说:“看见了,是他自己作的一首诗,夸他的本领才学如何之大!”碧眼狐狸便恨恨地说:“那书呆子只会作诗、会骗人,早先那两本书若不是被他骗去,现在我得多么……”

玉娇龙微笑说:“你手中就是有那两本书,你必也学不会,书上的图画虽明白,但没有细心地领会,巧妙地运用,也是不行的。你就别再挂念着那两卷书了,你也老了,即使再教给你,你也学不会了。你就安心地跟随着我,反正只要有我庇护你,什么事你也不要怕。少时我要出去一趟。”

碧眼狐狸急问道:“小姐你要出去做什么?”玉娇龙笑说:“因为我师父坟前新立的那座石碑上有几个字,我要把它削去!”碧眼狐狸说:“过两天路过那里再把它削去吧!何必深夜又去一次?隔着一道城!”玉娇龙说:“隔着两道城也拦挡不住我!因为那碑上有一句骂我的话,不即时削去,我不放心!并且还有骂你的话。” 、碧眼狐狸气愤愤地说:“他骂我什么?他病了那些日,不多亏我服侍?我又不是他的老婆,他也不是我的汉子!”玉娇龙说:“他骂我是枭鸟,骂你是­淫­狐!”碧眼狐狸说:“我去把他那座碑劈了!”

玉娇龙摆手将她拦住,说:“你去把碑劈了,陈文案还能把碑重刻。因为他们生前是莫逆之交。再说那碑文除了两句是暗中骂我们之外,其余的话都与我们无­干­。少时我去,只把那两句话削下来就是,过后别人见了也不会怎么留心。”玉娇龙就叫碧眼狐狸给她预备下火镰、火石,并嘱咐她好好看守屋子。

到了深夜,玉娇龙命碧眼狐狸到外面看看雪住了没有,碧眼狐狸说:“雪正下得大,小姐你还是不要去吧!我们久­干­绿林的有两句话,是‘走黑不走月,走雨不走雪’。无论身子多么轻,在雪上没有不留脚迹的。”玉娇龙却笑着说:“我不听你的,雪越大我才越喜欢出去。”她遂就换上了双白绒袜子,身穿白绒衣裤,背后Сhā着宝剑,带上火镰、火石。头上用白纱巾蒙上,在衣裳外面又披上了一件银狐小皮袄。她全身上下尽是白­色­,真跟她那只爱猫“雪虎”是一样。碧眼狐狸将房门启了一道缝,她就侧身出去,只见眼前的白影一闪,玉娇龙小姐就没有了踪影。

此时且末城整个笼罩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覆盖着白茫茫的大雪里,风停夜静,市街上没有一点儿活动的东西。城垣上的官兵虽巡逻得很严,然而却拦挡不了玉娇龙。一霎时这位小姐就到了城外,她在雪地上如同一只白猫似地,很快地就蹿到了高朗秋的坟墓之前。她蹲下身,先取出火镰和火石,打着了火绒,就一手拭去碑上挂着的雪,一手执火去照这碑­阴­的字迹。此时风虽不大,但雪落得仍紧,她的火镰打了四次却灭了三回,在这荒郊旷野,大雪寒夜,坟前碑后,只有微微的火光时明时灭。

玉娇龙将全篇碑文尽皆读过后,不禁微微一笑。因为她师父高朗秋自作此墓文的用意有二:一是劝戒玉娇龙,不可恃才作恶,应当效才女班昭、孝女木兰,红线、聂隐娘亦非不可为,不过须出于侠义。并暗示她最好将那两卷奇书烧毁,切莫落于恶人的手内。此外便是嘱告杨小虎,倘若将来能来到此地,读此碑文,须知冢中人即汝父好友。因为二十年未晤,不知汝成了如何的人,但须速寻汝弟汝妹,彼等住汝州侠杨公久之家。至于仇人系一姓贺之人,问我胞兄高茂春必知详细情形。全文尽用浅近的诗句,共约二百余言,但意思极为隐晦,非详读细思不能知其用意。玉娇龙明白这是高朗秋l临死前的两件憾事,所以他才嘱友留在碑上,为将来让她和罗小虎来看。玉娇龙便从背后抽出宝剑来,一手挥剑,一手执火,将文中与她有关的二十几个字尽皆削去。

此时大雪纷纷,火光摇摇,宝剑闪闪削在青石碑上,喀喀作响。忽然有人自后面将她拦腰抱住,玉娇龙吃了一惊,便回身抡剑。身后的人却撒开了手,跳到坟后藏着去了,并嘿嘿地笑着,是个男子的声音。玉娇龙一挺身蹿上坟头,抡剑向坟后趴着的那个穿黑衣服的人就砍,剑光如闪电般地落下。那人却用手中的短刀横迎,锵的一声,玉娇龙的宝剑便被斩成两段。玉娇龙大惊,跳下坟来问道:“你是谁?”

这人也直起身来,哈哈笑着走近前来,说:“娇龙,别怕,我是小虎。我来此五天了,看见了你两次,可是我不敢上前招呼你。前天夜间我也到衙门里去了一回,可是我不知你住在哪间屋里。快有一年了,我时时想你,娇龙,跟我走,找个地方我们谈谈心吧!”这半天云随说随走过来,伸手就要拉玉娇龙的胳膊。

不料玉娇龙蓦然一抬臂,将罗小虎手提的宝刀击落在雪地上,她又拳扬脚起,两三下就把个壮汉半天云打倒在雪地之上。打过之后,玉娇龙忽然又悲痛地哭了起来,她说:“我为什么要随你去呢?你,你是个没有志气、没有信义的人!在沙漠之中我跟你是怎样说的?我叫你去改过、去进取、去谋出身,你也答应了我,不想这一年来你仍在沙漠中做强盗。上次还敢追我的车,现在还敢来到这里,你,你快走开!”

罗小虎由雪地上爬起,拾起刀来,却不敢再近前来跟玉娇龙说什么了。他只站在距离五步之处,沉重地叹气。玉娇龙抽噎了一阵,反倒又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温柔地劝慰说:“你也别难过,你得知道,一年来我比你还难过得多!我时时地思念你,时时地流泪。我也知道你谋出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你也应当先改一改盗­性­,离开那沙漠,你至今还做着贼,你想我怎能和你在一块儿?我是名门的小姐,我虽会些武艺,但我并不同一般江湖女子,我绝不能离开我的父亲,去长久与匪人厮混。你要想娶我,你非谋出身非做官不可,你明白不明白?你不要伤心。你去吧!反正我永远等着你!”

罗小虎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玉娇龙却又把他拉住,指着身旁的碑墓说:“你来看!这座坟就是你那恩人高朗秋的坟墓。他有自题的碑文,上面说他临死时还关怀着你,只是你们已有二十年未见了。他无处去找你。他还说你原本姓杨,你的兄弟妹妹都被什么汝州侠杨公久携去了。你的仇人姓贺,须问汝南府高茂春,他是你恩人的胞兄。他知道你的详细身世。你想,现在高茂春恐年已甚老,杨公久和那姓贺的仇人,都许已不在人世,你那妹妹弟弟都已长得很大了。你不用为我,就为你家的恩仇,为寻你的弟妹,你也不可以再为盗贼!在那沙漠里你永远也不能见人!”

说到这里。她仔细地看着罗小虎的脸庞,借着雪光能隐隐看出,他的脸上倒是又刮去了胡须,只是似乎比早先削瘦多了,他紧锁着双眉,满面愁闷之态。玉娇龙又温柔地安慰他,婉转地劝勉他。罗小虎就点点头。说:“我都知道了,我走了,咱们再见吧!”说着他把玉娇龙的手轻轻推开,转身踏着雪走去,雄伟的身影渐渐消失于雪­色­之中。玉娇龙恋恋难舍地站立着,只觉得手已冻僵,雪已落满了全身,而罗小虎却已不知走往何处去了。她这才从雪中将断剑找着,离开了这里,潜行飞跃,回到城里衙中。

一回到屋里,碧眼狐狸就将灯点起,看见了她手中的断剑和脸上的泪痕,不禁惊讶,就悄声问说:“小姐,你刚才遇见了什么人?”玉娇龙摇摇头,不叫她多问,遂就藏起断剑,将衣服脱下,交给碧眼狐狸,她却上床掩被睡去。碧眼狐狸就把小姐衣服上的雪全都扫落,然后收起。她惊讶地看着玉娇龙,见玉娇龙用缎被蒙着头,似乎并没睡着,是在那里哭了。碧眼狐狸心中又猜疑又惊惧,便暗想:刚才她在城外莫非遇见了什么武艺高强的人?是江南鹤?或是那哑巴一派的人?她凛惧地关严了门,吹灭了灯。此时衙门更鼓已交四下,窗外的雪如风吹沙起似地萧萧作响。

次日,雪仍未住,碧眼狐狸特意到院中去查看,见雪上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原来玉娇龙昨夜在雪地上踏下的足迹,早被新雪给掩盖住了。碧眼狐狸对玉娇龙愈发畏服,但玉娇龙却从此愈少欢乐。

时光荏苒,转瞬严冬已过,新春又来。玉娇龙除了有时随她父亲骑着马到郊外去游玩,稍为开心之外,便整日在闺中习字作画,晚间仍然练习武技与弩箭。她练武必在深夜,并不避讳碧眼狐狸,所以碧眼狐狸的武艺也较前略好些,而且因为她能从玉娇龙那里学一些拳剑招数,也很感谢玉娇龙,就更不想离开这里了。玉娇龙终日以笔墨丹青消遣她的青春韶光。除了猫儿可使她稍解烦闷之外,并没有一个人能够安慰她。罗小虎是毫无音信,关于半天云的消息也一点儿听不见。

不觉春转成夏,夏又转成秋,庭草由青变绿,由绿又变黄,燕子飞来又飞去了。这日是重阳节以后,忽然有位哈萨克的姑娘到衙门来拜见玉小姐。衙中的人记得去年小姐在沙漠中失踪之时,多亏有位哈萨克姑娘援救,所以赶紧通报到内宅,玉太太立时命仆­妇­给请进来。这位哈萨克姑娘美霞,头梳双辫,脸上搽着脂粉,除了脚下穿着皮靴,身上穿的衣裳也跟旗人的女子差不多。她是骑着马来的,由马上拿下来的一口宝剑。并有两块马­肉­脯,剑就是玉小姐在沙漠中丢失的那口“断月”,马­肉­脯是她带来的礼物。

美霞随着仆­妇­一进了内宅,玉太太跟玉小姐都由屋中迎出来,让到客室中,丫鬟们忙着敬茶,摆点心。玉太太先表示谢意,说:“我的女儿去年在沙漠中遇见盗贼,多亏姑娘救了她,临走时姑娘还送给她一匹马。我们早就要去给姑娘道谢,只是想那草地的地方太大了,恐怕找不着。”美霞听了,却有点儿发怔,答不上话来。玉娇龙在旁边赶紧说了些别的话,然后就拉着美霞到她的屋中去玩。

原来美霞此次来是另负使命,到了玉娇龙的屋中,她就从怀中掏出来一封折叠得不成样子的信,玉娇龙赶紧使眼­色­将高师娘和绣香支出屋去。她拆开了信,就见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上面密密地写道:娇龙贤妻妆次:别后又将一载,深为思念。我现在依你之言,去奔前程。现在做买卖,买卖很发财。因为我想发了财之后才能做官,做官不难。至多再有一年,我就能高车大马,冠带见汝。到时必以花轿娶你,叫别人都说你的夫婿是英雄。今托美霞姑娘传信,请你放心,并送上弩箭二十支,是我做的,请你收下可也。书不尽言,他日再见!小虎顿首。

玉娇龙看了这封信,脸上不禁发热,又是高兴,心中却又有一种隐痛。美霞又从靴筒中掏出一把短小的弩箭,玉娇龙赶紧接过来,连信藏起。她把美霞拉到床头,与她并肩坐下,她就低声问说:“你知道他现在是做什么买卖吗?”

美霞说:“他是贩马,现在很阔了!”

玉娇龙听了,心中稍稍安慰,又悄声儿说:“我也不给他写回信了,将来你若再见了他,就说是我告诉他的,叫他改个名姓吧!他本来是姓杨,再说以后难免会有人知道,罗小虎即是……”美霞说:“你放心,他现在已不做强盗了,那伙人全散了。再说除了有些官人恨他,我们放牛马的人并不恨他,他在沙漠里这几年,没抢过我们什么东西!” 玉娇龙点点头,又说:“你还告诉他,也不可专做买卖,还必须赶紧求个出身。不然,我怎能……”

正说到这里,忽然有个仆­妇­进来,说:“太太说,这位姑娘既是远路来的,就请小姐留这位姑娘在这儿多住几天。”玉娇龙就向美霞问说:“你能在我们这里多玩几天吗?”美霞说:“我随便玩,我一个人时常到各处去,半年不回家,家里也没有人找我。”玉娇龙又因此想到了自己,自己有一身武艺,何处不可去?但只能在闺中度这烦闷的生活。自己的心是太软了。总是不愿离开年老的母亲。

由此,这哈萨克姑娘就留住在这里。每天玉娇龙带着她出城去玩,二人都骑着马,只带着两个丫鬟,几名营兵。玉大人和玉太太对她们也不­干­涉。秋原野草,骏马西风,二人时常赛马或­射­鸟打兔。在衙中,玉娇龙就跟美霞学哈萨克的语言。玉娇龙心中的愁绪渐渐解开,美霞居此也留连忘返,她一直住到年底,方才回去。她走后。玉娇龙又感觉寂寞了,又时时刻刻想念着罗小虎。

过了年,玉娇龙已然十八岁,她的容貌越发出落得美丽了,武艺也日益­精­深,那碧眼狐狸跟她的感情也更厚更密,只是罗小虎却消息杳然,哈萨克姑娘美霞也没有再来。是年秋间,她父亲玉大人忽奉钦命调任京都九门提督正堂。这个消息一传来,衙内外全都喜欢,许多官员官眷都来贺喜。玉太太也很高兴回北京,因为在京城有许多亲友,不至像在这里这样寂寞,而且九门提督正堂的权位又比现在大。下人们更都是欢天喜地,都想回京城去逛逛,连碧眼狐狸高师娘全都笑了,她私向玉娇龙说:“天下的地方我都去过,只是没到过京城,现在可遂了我的愿啦!”

惟有小姐玉娇龙却为此事愁了两三天,因为她想:自己一到了京城,就越离着罗小虎远了,他在这里的消息自己更无法得到了。并且到京城之后,自己就愈益尊贵。在这里罗小虎只要做个小武职,还可以冒昧求亲,一到了京城,他得做到什么爵位,才能向一位正堂的小姐攀亲呀?再说京城的亲友众,少年显贵多,自己年已十八,难道能没有别人来求亲吗?她十分地忧虑,倒愿意朝廷忽然收回成命,可是,行期已卜定了。

这天。许多的官员来恭送,营兵们击鼓奏乐,商民们争献万民衣、万民伞。荣耀显赫的大队车马就离开了且末城。依然是取西路先赴伊犁,然后再转道晋京,因此又须穿过沙漠。沙漠中虽然风沙滚滚,可是并没看见半天云那伙盗贼。过了沙漠是草原,玉娇龙在此也没遇见那哈萨克女友,因此心中既惆怅又悲哀。

到了伊犁,她父亲玉大人又向本地将军拜辞,将军和大小官员又来送礼、饯别,她的舅父瑞大人、舅母于夫人,表姐玉清、玉润也都赶来相送,因此在这里停留了五天。玉娇龙天天帮助母亲应酬这些女眷,觉得十分乏味而且烦恼。

好容易盼得动身了,但行走了数日到了迪化省城j玉大人在此又需驻师拜客。玉娇龙跟母亲带着仆­妇­丫鬟,住在一个很大的官舍之中。这里有花园,花园中秋柳萧疏,寒蝉聒噪,园中有楼,楼外是一条长巷,巷中也有几家铺户和不少的人家。

来此的第二天,晚饭之后,因为在房中觉着烦闷,玉娇龙就带着高师娘和丫鬟绣香上楼来眺望。这官舍本归迪化抚台所管,抚台每遇花月佳辰,时常招延本城的一些文官、绅士、名流,登此楼来饮宴赋诗,所以这楼上有一块横匾,题名“绿霞楼”。楼上的陈设相当款式,壁上的字画诗文也不少。玉娇龙略看了看,然后就推开后窗,只见楼外巷中人来人往,并有狗跑着,车走着。玉娇龙就笑着说:“这楼盖得可不大好,一边是太雅了,一边又太俗了!”

碧眼狐狸问说:“北京宅里也有这样的楼吗?”

绣香在旁说:“没有,我小时在北京宅里住过两年,知道宅里没有楼,院子可是又深又大。也有一座花园,那园里没有柳树,可是有很多棵海棠树,还有芍药,一到春天,海棠开过芍药就开,好看极了,比这儿可好!”碧眼狐狸说:“小姐,咱们回到北京宅里,可要找个临近花园的屋子,咱们住。”玉娇龙并没理她。

此时夕阳斜照在小巷里,家家炊烟散出,都在做晚饭了,所以往来的人也渐少。忽见由左首来了一匹马,这马是全身红­色­,鞍鞯很新,嘚嘚地走了过来。马上的人身穿蓝缎子夹袍,青团龙缎子的马褂,头戴镶金边的缎帽,似是一位官员。这人身材雄伟,在马上扬着头。玉娇龙一看,神­色­立变,她赶紧退身回首,紧张得都有些颤抖,她向碧眼狐狸和绣香说:“你们都先下楼去!”说话时是命令的口气。

绣香还发着怔,碧眼狐狸便拉着她说:“咱们下楼等着小姐去吧!” 她拉着绣香正往楼梯下走,忽听楼外有人扯开嗓子高声唱道:“天地冥冥……”

玉娇龙推开楼窗,向楼下厉声喝斥了一声,外面的歌声便止住了。玉娇龙气得浑身发抖,向楼下瞪着眼,却见罗小虎正骑在马上扬首向楼上笑,街中还有往来的人呢!玉娇龙赶紧又退回身来,暗暗叹气。忽然一回首,见一张几上放着墨盒和笔架,并有一叠纸张,她便赶紧走了过去。纸上已有厚厚的一层尘土,她抽出一张,见印着是“绿霞楼诗笺”。墨盒因盖得紧,里面的墨棉倒是没­干­,她就急匆匆地持笔蘸墨向信笺上写:君来此何意?速走去!他日若得意,可正大光明至京去见我父,勿再做此鼠窃。我为君憔悴甚矣,君乃不谅!男儿何竟如此无志气?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为君为我,均宜奋翼直飞,今暂别,勿悲伤,相见之期不远,惟在君为也!

写毕,团了团,便摘下发辫上的金簪,刺透信笺,隔窗投于楼下。只见罗小虎在马上伸手接住,又笑了笑。玉娇龙赶紧回身,心里真恨。

听见楼下的马蹄声,她又扒着楼窗向下去瞧,见罗小虎健马雄威。已走出了这条长巷。玉娇龙的心里又有些依恋,她回身走到几前,收了笔纸,不禁呆呆地发怔,心中想:小虎必是真不做强盗了,不然他如何敢到迪化城中来呢?他一定是知道我将离开新疆,所以才不知由什么地方赶到这里来与我相别,但他又太冒失了。

此时碧眼狐狸又一人上了楼,她向玉娇龙作出来一种恶笑,说:“小姐,我知道了,原来半天云……”玉娇龙不语,转身下楼。碧眼狐狸在前,一边向下走,一边还回头,还是那么恶笑着,悄声说:“从今天起,你得把书让我看看了!”玉娇龙蓦然一脚,正踹在碧眼狐狸的腰上,就听咕咚一声,就像是把一个很重的东西给整个扔下楼去了。

正在院中揉柳丝的绣香吓得转过身来,说:“哎呀!高师娘你怎么啦?”碧眼狐狸却已挺身而起,瞪起了两只凶眼。可是玉娇龙已然下了楼,就假作搀扶似地揪住了她的胳膊,碧眼狐狸紫­色­的脸立时变为苍白。玉娇龙笑道:“师娘你老了,上下楼应当小心!”她手指用力。正捏的是已经被她给挫开了的碧眼狐狸的骨节。碧眼狐狸疼得头上就滚下豆子般大的汗珠,她只好说:“可不是,我真老了!好小姐!”玉娇龙又用手一托她的胳膊,咯嘣一声,骨节才合上了。碧眼狐狸一裂嘴。这才缓过气来。玉娇龙叫绣香过来搀扶着高师娘,这才一同出园回到内院。

从此,碧眼狐狸对玉娇龙更加畏惧,可是玉娇龙待她却比以前更好。绣香那聪明的丫鬟却从这次起,就觉出她们的小姐有些奇怪,可是她不敢问,也不问,并且故意不去留心她小姐的行为。

在迪化城住了四天,又启程东去。玉娇龙怕罗小虎仍在暗中尾随。她时时地提着心。可是过哈密城、出猩猩峡、进嘉峪关、走祁连山。渡黄河、经兰州、过长安、穿风陵渡、穿晋省,路上直走了两个月。在秋­色­满城之下平安抵达了北京,竞未再见罗小虎的身影。沿途阅尽了千山万水,玉娇龙自觉襟怀一畅,可是把个罗小虎抛在了万里之外。她又有些悲哀。

到了本宅中,这里庭园宽广,起居食用较在边疆时益为豪华。她因有绿霞楼上的那件事,就不愿再与碧眼狐狸同屋居住,所以她自己择定了西房做她的香闺,命丫鬟绣香和吟絮住在套间。这里是格外宽敞,而且有个后窗,窗外通着那向少人迹的花园,她每夜习武非常地方便。因为她父亲就了新任,公事较在新疆时忙得多了,她母亲又终日与戚友应酬,所以她也比昔日更多些自由。

京城的富丽,生活的尊贵,也使她对于罗小虎不甚悬系。京城中显贵极多,彼此都往来甚密,喜庆慰吊之事几乎每天都有,玉娇龙的富丽、雍容、华贵,就立时压倒了京都一切的名门­妇­女。她的两位胞兄和嫂嫂、侄儿也都进京省亲,家庭团聚,便解去了她不少的忧闷。她的两位胞兄,一名宝恩,一名宝泽,全是在京城长大的,后来都中了举,做了官,一在安徽,一在四川,现任都是四品府台。嫂嫂也全是名门之女,侄子们都已很大了。十余年来,因为父母和幼妹都在新疆,路途遥远,他们很少去省视,只是有时候玉大人进京时,他们才赶到京城去叩见。玉娇龙只记得五六岁时随父母在京时,她的两个胞兄同在一个月之内娶了嫂嫂,喜事办得很是热闹,那是给她印象很深的一件事。

兄嫂在京住了约有半月,就又分别回任去了。庭院虽大,但人口稀少,玉娇龙便又感到有些寂寞。得到她母亲的同意,她就时常出去游玩。与她往还密切的有许多名门女眷,但比较近的反倒是那落魄的小旗官德啸峰之妻德大­奶­­奶­。这有几种原因:第一,两家本来是老亲,而且玉大人最钦佩德啸峰之为人,认为他慷慨好义。对于几年前德啸峰所打的那场冤枉官司,玉大人也非常不平。所以德啸峰充配新疆之时,虽然他只到了伊犁,并没到且末城,可是玉大人赶紧就派人去照应他。

第二,德啸峰现在虽然没做官,但家道还很殷实,而且此时朝中的显要铁小贝勒,与他最称莫逆,所以仍然有许多富贵人家与他往来,不以为辱。

第三,德啸峰过去在京城的名头太大了,“铁掌德五爷”在南北城的光棍、地痞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称他是好朋友。尤其是全都晓得德啸峰结交过李慕白,而京城中的人都把李慕白的事迹神化了,都知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偷星换月之能。还有俞秀莲,十六七岁的姑娘双刀震京城,匹马闯南北,天下更找不出第二个来,而俞秀莲就跟德家人是一家人一样。加以现在北方的名镖头神枪杨健堂,京城侠公子邱广超,也都是德啸峰的好友。因此一朵莲花刘泰保也时常在街上吹,说他认得德五爷。常到德五爷家中串门。这几年德啸峰虽然整天在家中读书习字,不常出门,可是昔日的名气丝毫未减。

第四,德大­奶­­奶­很善交际。她丈夫从新疆赦还时,说是在新疆时多承玉大人照顾,并听说玉大人有一女公子,貌美年轻,能书善画,时常随她父亲骑马打猎,所以德大­奶­­奶­脑里就早存着印象。如今玉娇龙一来到北京,她就极力联络,她倒并没有什么用意,不过她最喜欢有点儿男子脾气的女子。

第五,玉娇龙除了喜欢德大­奶­­奶­的为人畅快之外,并存着一种深心。因为德家现仍不断与江湖人往来,名镖头、大侠客,只要初到北京,时常先去拜访德啸峰,并听说李慕白、俞秀莲仍与德啸峰秘密交往。

尤其是德家的儿媳­妇­杨丽芳,最使玉娇龙留意,因为在玉娇龙所认识的这些人的家里。简直没有娶汉人的姑娘做儿媳的。杨丽芳那放不大的脚,却又穿旗装,这样美丽的媳­妇­在北京也没有第二个,而且,她每逢三六九必随同丈夫向名师杨健堂学枪,这更是少见。许多亲友因此都在暗地里笑话,说德家简直是胡闹,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个姑娘,就算是他们的儿媳了。并且成天练武,难道将来还要叫儿媳出去卖艺吗?

玉娇龙却从邱广超之妻的谈话中知道了些杨小姑娘的来历,原来她叫杨丽芳,本是永定门外卖花老人杨姓的孙女,姐妹二人,后来她祖父被杀,姐姐被贼人抢走。那时俞秀莲正在北京。她就仗义不平。把杨丽芳安置在德家,免得孤苦无依。然后她又往外省去了一趟,听说替杨家把仇报了,并把杨小姑娘的姐姐也嫁到外县什么财主的家里做妾,后来杨丽芳也就由俞秀莲为媒做了德家的媳­妇­了。

这邱大­奶­­奶­对杨丽芳的家世来历不过略略晓得,但玉娇龙听了,却非常地惊讶,并想到了罗小虎所唱的:“我名日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儿。”她虽没听说杨豹现在何处,也没得机会问问杨丽芳,她的姐姐是否叫什么英,可是她很怀疑杨丽芳就是罗小虎之妹。因为杨丽芳的眉目之间有几分颇似罗小虎。

有此种种原因,所以玉娇龙与德家来往得很密,只是杨丽芳比她低~辈,玉娇龙有许多话不好意思向她问。再说当着德大­奶­­奶­。玉娇龙也不能净跟一个做儿媳­妇­的谈话,她知道打探人家凄惨的家史也是很不对的。何况杨丽芳也一定不知道她还有个姓罗的胞兄,不知道她那胞兄现在是做什么的,更不知道自己跟她那胞兄又是什么关系,所以简直都不能说呀!但是玉娇龙对杨丽芳却很亲近,而且只要一看见杨丽芳,她就不禁想起了那个在遥远之处的人,而心中就不禁有些悲痛。

京城地大人多,藏龙卧虎,碧眼狐狸一来到这里仿佛心就慌了。她常出门,名目上是到德胜门外一座小庙去烧香,其实她什么地方全去。她也存不住话,回宅里便对玉娇龙谈说,不是今天哪家镖店在比武。就是哪宅又出了飞贼作了大案,哪路的英雄要来了,某名拳师又新收了徒弟,把她在街上听来的市井新闻,全都津津有味地秘密告诉了玉娇龙。因此玉娇龙也不禁技痒。那天她又去看杨丽芳练武,她虽然装着胆小,仿佛真拿不起枪来的样子,但是幸亏她见杨丽芳的武技幼稚。不足一笑,否则她真许忍不住要跟杨丽芳比一比呢!

此时碧眼狐狸居心叵测,时常深夜私自外出,玉娇龙暗中问她。她只是笑着说:“我得把北京城的地方都认熟了,得找几个帮手,因为京城的人杂,倘若将来有人认出我来,我得想法子走。”玉娇龙也在闺中安不下心去,她就叫碧眼狐狸秘密地给她做了几身男子的衣裳。有时不到二更,她的闺中就熄了灯,其实她并没在房中睡觉,她是趁着夜­色­,钻出后窗越墙出去了。

碧眼狐狸在京城有三个窝处:一是德胜门外的一家小店,替她养着一匹马;一是前门外西河沿一个姓魏的家,这人是碧眼狐狸早先手下的喽罗,现在镖店做个小伙计;一是乞丐长虫小二,也是碧眼狐狸用钱买下的,有许多小乞丐可间接供她驱使。长虫小二有个情人。叫丑丫儿,是个捡煤核的姑娘,住在一个极穷极僻静的地方。这几处。玉娇龙都跟随着碧眼狐狸去过。他们倒都知道她是个大姑娘,可是只知她是碧眼狐狸的徒弟,并不晓得她是提督正堂的小姐。

碧眼狐狸在京城这样招朋引类,似乎是别有用心。玉娇龙猜着她是叫那些大府第给迷住了,又犯了她的盗­性­,大概她是想着将来作几件大案,偷许多珍宝,就离开京城。玉娇龙暗笑着,想暂时利用她。不揭穿她的私心,但玉娇龙自信绝不能叫碧眼狐狸得手,要叫她永远做自己的奴仆。至于她自己跟碧眼狐狸做这些盗贼似的行为,她倒并不是想做什么坏事,只是觉得在闺中太闷,晚间出去玩玩也很开心。

二更天以后,僻静的小茶间里时常会出现一个穿着青大褂,瓜皮帽永远不摘的少年,他总是坐在背灯光的地方,听一些闲汉胡说乱笑。却永远不招呼人。南城花街柳巷之中有几个名妓也接过一个阔少,这阔少是个小白脸儿,好像是个大姑娘似的,又像是个唱小旦的,可是这阔少只打个茶围便不再来。德胜门外土城附近的住户也时常听见半夜三更之后,有人在外面跑马。但没有人对这些事太留心,她们的行动极为诡秘,宅内宅外均无人知晓。

可是有一日,忽然宅门前来了个卖艺的父女,父亲是耍流星,女儿是走软绳。宅里的男女仆都出去看了,都说那女儿的软绳走得极好,长得模样也不难看。玉娇龙出门站立在高坡上看了一会儿,她就觉得奇异,特意把那走软绳的姑娘叫了过来,问了几句话,还赏了几两银子。回到宅中,她不禁闷闷沉思。

就在这天夜里,玉娇龙没再出去。可是碧眼狐狸却偷偷地来到她屋中,哀恳着求助,并说:“那卖艺的人名叫蔡九,是甘肃会宁县的捕头,武艺极为高强,办案尤为厉害。六年前我在会宁县作过几条命案,也是为报仇才作的,就为蔡九和他的妻子所迫,几乎被擒。幸仗着早先跟那哑巴学过几手点|­茓­,我才把蔡九点伤,将蔡九的妻子杀死逃走。这几年我不敢出头,也是为怕他,因为他的飞镖太厉害。现在他又带来个女儿,来到北京在宅前卖艺,一定是为我而来,他们已经探出我是藏在这里了!”玉娇龙听了这话,又是惊讶,又是气愤,碧眼狐狸若是被捕,连自己的隐事都许闹穿,所以她就答应帮助碧眼狐狸与蔡九父女决斗,并叫碧眼狐狸不要害怕。

过了两日,这天就是铁小贝勒的寿辰,玉娇龙便随着母亲前去拜寿。虽然受到许多仆­妇­小姐的歆羡,但她心里很是不安,总惦记着蔡九父女在宅门前卖艺之事,所以没等到坐席用宴,就催着她母亲带着她回家去了。

晚间她父亲回来,又急匆匆地寻找“剑谱”。剑谱现在玉娇龙正阅着,她父亲可不知道,待她将剑谱交出,她父亲还说:“你一个女孩子,看这可有什么用?”接着又说:“刚才铁贝勒将他家藏的一口宝剑拿出来给我看,那口剑确能削铜断铁,比咱们家里的那‘吞霜’、‘断月’两口剑好过万分!那口剑尺寸长约二尺九分,宽一寸多,护手长约一寸。宽约二寸六分,厚约七分,两耳每耳长约一寸五,钢作深青­色­,七星之中第三颗特别显明。你替我仔细查一查,此剑究竟是何名称,明天我好去回复铁小贝勒!”她父亲这样地说着,似乎将此当作一件紧要的事情。

玉娇龙手中簌簌地翻着书页,心中怦怦乱跳。因为她想起罗小虎曾有一口宝刀,那次雪夜在高朗秋的坟前,自己手中的剑便为他的宝刀所斩断。可见若没有一口超过众人的兵刃,徒有一身超过众人的武艺,也是无用。现在自己为碧眼狐狸的那件事已成骑虎难下,不定几时事情就闹穿了,自己就在家中居住不下了,就必须走!走到江湖上,若没有一口锋利的兵刃可怎成?

当下她由书中查出那口剑必是“青冥”,便告诉了她的父亲,她父亲又把书就近灯光看了半天,也点头说:“大概不错,这书上也说是青冥剑剑身的七星迥异凡剑,一定就是它了!明天我把这书送给铁贝勒看去!”

玉娇龙的心中已决定了要取这口青冥剑,可是她并没对碧眼狐狸说。深夜,她就独自离宅前往铁贝勒府。到了铁府里,见许多屋子里的人都还没睡,她就如同一只狸猫似的无声地走着,到各屋前隔窗窃听。却听有一间屋中,有个小厮正跟同伴说话,说:“刘泰保今天弄了个大没趣,他在西下黑摸咕咚地等了半天,一心要看爷的那口宝剑,可是得禄大叔一点面子也不讲,说什么也不让他看,气得他直骂……”

玉娇龙就按着院落的形式找到了书房,拧锁进去,取了那口青冥剑。不料这时刘泰保也想要盗取这件东西,他在窗外觉察到屋中有人了,没敢直撞进去,就跑到房上去掀瓦,去发威风。就在这时,玉娇龙像一股风儿似地早已出屋上房,而且已转到了刘泰保的身后。刘泰保刚一道出字号,玉娇龙一脚抬起,把刘泰保踹下房去,她就走了。

第二天,碧眼狐狸才由外面得来铁府失剑的消息,她便背着人向玉娇龙笑,并要看看宝剑。玉娇龙却冷笑着说:“你若必要看剑,那我就在你看完之后,遂即割下你的头来,去交给蔡九。”碧眼狐狸吓得变­色­,玉娇龙便拂手令她走开。 ‘

玉娇龙得了青冥剑,试了试,果然削铜断铁,不同凡器,她便将剑收藏在她睡觉的木榻之下。这木榻是不能挪动的,前面有隔扇,榻下藏着什么东西,别人绝看不出来。并且她在里边安设着伏弩,除了她之外,谁要是启开那榻上的一块浮板,弩箭就能把眼睛­射­瞎。她嘱咐绣香、吟絮铺床时要轻轻地,只许动被褥,不许动榻板。她并明告诉碧眼狐狸,说:“高师娘,我卧室中无论什么东西,你可都不要私动!要动了,你眼睛瞎了,或是咽喉破了,可别怨我!”她说这话就仿佛是凑趣似的,可是碧眼狐狸真是什么也不敢伸手去摸了,连屋中的椅子她都不敢坐。因为她知道玉娇龙说什么便能­干­出什么,高朗秋说她是一条“毒龙”,碧眼狐狸始终没忘。

玉娇龙的木榻中不但藏着青冥剑,还藏着《九华剑拳全书》。和她的夜行衣及男子衣帽等物。至于她的小弩弓,是永远藏在首饰匣内。她得了这口宝剑之后,本来可以心满意足了,但她却由宝剑又想起了宝刀,由宝刀又想起了罗小虎,又不禁一阵难过。

当日,听说那卖艺的父女又到门口儿来了,碧眼狐狸就吓得躲到玉娇龙的屋中,她的身子有些发颤,同时紧紧地咬着牙。玉娇龙却安娴镇静地在几上练她的大字。她写的是八分体的隶书,临的帖是《汉曹全碑》。她写得几乎与原帖一个样子,再把笔力运得浑厚些,就简直与前庭挂的那幅对联上的笔迹无异。

当下她忽然停住了笔,看着自己写的这字,不由一阵发恨!她恨的是常到她家中来的那个最得她父亲欢心的鲁君佩。鲁君佩是位探花郎,现任翰林院编修,他的书法、文章、诗赋都很好,可是面貌可厌,言谈庸俗,行为也很卑劣。玉娇龙就想:自己来京已将近四个月,隐隐听得亲友中来做媒的不少。别的人不中自己父亲的意,难以成为事实。惟独这鲁君佩,确实是自己婚姻上的一个障碍,万一父亲做主把自己许配了鲁君佩,过些日,罗小虎再得意而来,那自己应如何呢?她忧虑着。心中又萌出了离开这里携剑远走的念头。

这时绣香又进来了,这个丫鬟今天的神态也很惊惧,她哨悄向玉娇龙说:“刚才大人回来了,从来没有今儿这样烦恼急躁的,跟太太都几乎吵了起来!小姐,您快过去看看吧!”玉娇龙惊讶着问说:“为什么事儿呀?”绣香说:“听说是什么宅里丢失了一口宝剑。原主倒不愿深究了,可是咱宅里的大人气得不得了,说是若不拿获盗剑的贼正法就辞官。太太说大人是自己找着不省心,大人就急了!”玉娇龙赶紧到她母亲的屋中。见她父亲已然走了,她要问又不敢问,便找了几句别的闲话说了。才稍稍解开了她母亲的愁颜。

回到自己的屋中,她心里犹豫了一日。本想离家远走,做一件惊人的事,但又想:那样一来,父亲也一定不能做官了,母亲还不得为思念我而死吗?再说,江湖上的颠沛困苦,我真能受吗?走后再想回家来当小姐享福,那可就不能够了!所以她知道自己不能显出形迹,不能离家。至晚间她就写了一封信,作出一种侠客的口吻,感谢铁小贝勒不欲深究之情,并请铁小贝勒转嘱玉正堂勿再为此事徒劳。信写完了,她又觉着后半篇容易叫人猜出自己与玉正堂有关系,并能显出来自己的畏惧。或许因此弄巧成拙,所以就撕去了半篇。

她将这半张信笺封好,夜深时她又潜离宅院,寻着长虫小二,命将这信交到铁贝勒府。回来之后,她心中很痛快,因为她这封信写的是隶字。笔迹故意摹仿鲁君佩,即或铁小贝勒忽然发威,要按照笔迹去捉盗剑之人,那很好,就叫父亲把他宠信的探花郎拿下吧!

又过了一日,这时碧眼狐狸因被那蔡九父女逼得太急,就与他们约定当晚在德胜门外土城决战,她来求玉娇龙届时帮忙。玉娇龙本来不愿再出门惹事了,可是这时她对碧眼狐狸也感到些顾忌,因为自己钟情半天云罗小虎和最近盗剑之事,这两件隐私全都在碧眼狐狸的心里,如若拒绝了她这请求,她就许翻了脸!翻了脸自己倒不怕,自己可以杀死她。但那必要闹得事情不可收拾。所以玉娇龙心中一盘算,就爽快地答应她了。

到黄昏时,玉娇龙令碧眼狐狸先去,随后她假借如厕,暗携宝剑,离了家宅,在城墙僻静之处,爬出城外。她到德胜门那家小店里,换上青衣,取了马,飞奔土城,正赶上碧眼狐狸为蔡九、蔡湘妹、刘泰保三人所围。堪堪就要力尽就捕。玉娇龙上前挥剑解救,并接过来飞镖打回,以至蔡九负伤惨死。她将碧眼狐狸救走,令碧眼狐狸骑马自去回那小店匿居,她便于昏昏的夜­色­之下回到了城里。前后她去了共二十分钟,便人不知鬼不觉地又回到了闺阁中,依然抱着猫儿玩。

但是第二天,碧眼狐狸就高兴地来报告,说是九城轰动了巨案,蔡班头昨夜中镖死在京城了。玉娇龙非常地惊讶后悔,想自己这是做的什么事呀?那蔡姑娘她是多么可怜呀!想到蔡姑娘若不离开此地,案子早晚是要发的,所以她赶紧命碧眼狐狸出去饬长虫小二探出蔡湘妹住的那间店房,夜晚她就去了。虽有刘泰保趴在房上守夜,可是玉娇龙身轻似燕,动作如闪电那般快,第一夜她在蔡湘妹的枕畔放下了白银,第二夜又到刘泰保、蔡湘妹隐匿的另一个店房里留柬,催促他们离京。第三夜刘泰保、蔡湘妹搬到得禄家里去了,她也得了报告,夜间又去恫吓。她本想杀死那二人,但一来怕把事情再闹大,二来她也觉着湘妹可怜,不忍下手。

可是不料到了第四天,大白天的,刘泰保就带着蔡湘妹来到她家的宅门前走软绳,一顿大骂,从此北京城的人都知道巨盗碧眼狐狸师徒是藏在她的家里了。玉娇龙既愤恨、恐惧,又悲伤,因为她的父母从这天起也是日日愁眉不展,同时仿佛她与鲁君佩的婚嫁也一天一天地将要成为事实了。而罗小虎依旧是音信杳然,外面的刘泰保又日益进逼。谣言喧动,她想隐忍、敛迹,便避难似地终日不出闺门。

可是她又觉察出碧眼狐狸高师娘仍然在外独自行动。头一回不知她是在哪里受了镖伤,第二回更是她家中的一件翻天覆地之事。那天深夜中忽然碧眼狐狸负伤逃归,她赶紧去救,不料在花园中她便遇见了一位手使双刀,武艺高强的人。她虽用宝剑斩断了敌人的一口刀,但敌人却越杀越勇。此时家中的守夜仆人和官人已赶到了花园,她只得钻进了后窗,回到屋中,敌人也惊走了,可是高师娘的尸身已发现在园中,一口被宝剑削断的刀也扔在地下。

由此她父亲玉大人才知外面的谣言确是事实,本宅中确实藏着贼人,藏着宝剑和赃物。他父亲令人把高师娘秘密地抬出去埋了,因怕家人把此事泄露到外面去,对于谁是高师娘的徒弟反倒不深究了。玉大人既引疚自责,又惧将来之祸,所以便称病辞官。

玉娇龙忧心如焚,正无办法,忽然德大­奶­­奶­又请她去赴宴。她就暗暗拿定了主意,想今天见着杨丽芳,自己设法跟她说上几句私话。向她细细询问她家中的历史。如果她确实是罗小虎之妹,那自己就把高朗秋和罗小虎之事告诉她,叫她去找杨豹,再去访问罗小虎的下落。至于自己,如目前的事情逼迫太急,那就顾不得许多了,只好就离开家走吧!

谁料事情出了意外,她一到了德家,就遇见了俞秀莲,她才知道昨夜杀死碧眼狐狸,钢刀被自己宝剑斩折了的那强硬的对敌,原来就是这位久闻其名的侠女!玉娇龙益为凛惧,可是见俞秀莲无意揭穿她的隐私。只是拿话刺激刺激,又用手段试了试,掐几下,拧几下,她全都忍受了。她倒很钦佩俞秀莲。当日没得机会跟杨丽芳细谈,可是也用不着细谈了。

回到宅中,她料到今夜俞秀莲必来,所以就燃灯等待着。果然,深夜之间,俞秀莲前来索剑,她便表示自己今后敛迹,请俞秀莲勿再逼迫,并应允明日亲将宝剑送回铁府。俞秀莲走了,她却也随之走出,立时到铁贝勒府中将青冥剑交回在原处。

她又至德啸峰家见了俞秀莲,两人坐在房上谈了半天心,俞秀莲就劝她别再这样胡闹,并说:“京城比不得别的地方。你是位小姐,你也比不得我。如果人家知道玉小姐是个飞贼,你父母一定都得气死,你那两位哥哥的官也就都不能做了!”她点点头,表示十分忏悔。回家后,次日就派人到德家送礼,闻知俞秀莲已走,她就放了心。想事情已经完了,宝剑交还,碧眼狐狸已死,俞秀莲虽已探出自己的事情,可是她为人慷慨宽容,必不能对别人去说。

玉娇龙经过了此番教训,本想从此洗心革面,安分在家中做个小姐。专等候罗小虎做了官来此求亲。可是忽然一夜又闹贼,她施放冷箭把贼人擒住,想不到又是蔡湘妹!蔡湘妹大骂她的父亲,并说要去喊御状。幸亏她母亲贤明,才把事情按住了,未致扩大。她又亲自见了蔡湘妹,温慰、蒙哄,把蔡湘妹弄得绵软了,便派人用车将蔡湘妹送回。

玉娇龙心中很是平静,觉得一切事情都已完了,所有的争斗俱已解开了,她就称疾装病度过了这惨淡的新年。虽然她父亲气病了,母亲也病了。加以那个鲁君佩又时时来活动,恨不得立时就做她家里乘龙快婿才好。鲁太太并把个双龙玉佩给她,说是压惊镇邪,她明白,这其实已隐隐有下聘之意。但这些忧愁苦闷,她认为都很容易解除。只是在上元节的这天晚上,她随着母亲观灯归来,忽由人丛中施放出来一支小箭,正正­射­在她新改装的两把头上,她真惊讶了!

过了几日,夜里,忽然罗小虎又钻窗进来见她。玉娇龙见她这个相待三年。一心所属的情人,仍然是鼠窃一般地来了,仍然腰Сhā短刀,举止粗鄙,仍然是那强盗半天云,仍然没有出身,没做官,她真觉得没有希望了!她不由得悲伤欲绝,哭泣了一整夜。

次日,她就藉辞说:“我怕屋里的那个窗户,因为高师娘就死在那里。我想不到她原来是贼,我夜里睡不着。”于是她就将九华全书、夜行衣裤、及男子衣帽、小弩箭等,都严密地锁在一只铁箱之内,嘱绣香好好保管,她就搬到她母亲的屋中,藉以躲避罗小虎再来缠她。此时她真恨罗小虎,并且恨自己当初行为不检,她真病了。她心中甚至产生了一种反感,有时竞想,倒情愿下嫁于翰林鲁君佩,做一个庸愚的媳­妇­,以斩断自己内心的纷扰,而酬答补报父母的养育之恩!

第七回 门外怅萧郎歌哭拼醉 巷中追艳­妇­兄妹成仇

几日之后,这天是正月二十九,北京人说:“节也过了,年也跑了。”这月是“小建”,明天二月初一,后天就“龙抬头”了。花园大院住的那位刘太太蔡湘妹,虽然拖着一条被箭­射­伤的腿,可是痛痛快快、高高兴兴、风风光光地过了这个新年与灯节。她跟得禄的老太太、得禄嫂,还有李家的二嫂子、张家的三婶子、马家大姑娘,连斗了二十多天的“梭胡”,赢了好些钱,比她走软绳卖艺挣的钱还多。同时她的当家的一朵莲花刘泰保在外面赌钱也赢了不少。她真快乐,买了张“胖小子摸鱼”的年画贴在屋里,她希望今年自己能生这么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子。她也不想搬家了,而且得禄的老太太现在跟她很好,还要认她做­干­女儿呢!

前一天晚上,她丈夫刘泰保瞧着她的腿完全好利落了,现在要给她一条软绳,她照旧能跳“八仙庆寿”,遂就说:“我说,喂!咱们明儿该­干­正经的啦!明天买点儿礼,先到鼓楼西看看玉小姐去,年前她不是说,以后你可以常常到她宅里去玩吗?那咱们就索­性­藉此拉拢拉拢她。我也不是想巴结玉宅,好在提督衙门找差事,那一箭之仇,咱们也可以不报,只是,爸爸死在土城的事咱们可别忘啦!跟她宅里走熟活了,先打探打探碧眼狐狸的底细,那小狐狸到底是谁?自然,就是小狐狸跟咱们走个头碰头,咱们也是犯不上动手自讨苦吃,可是,斗虽斗不了他,我刘泰保还会用智赚,万一这宝押对啦,小狐狸落了网,把咱们去年丢的那些脸挣回来是真的!你说怎么样?明天你辛苦一趟。把小狐狸捉住了,咱们威镇九城,你看那时候得有多少镖店请我去帮忙?得有多少宅门请我去教拳?等到五月节叫你穿上绣花裙子,樱桃、桑葚、棕子,咱们成筐整篓地买!”

蔡湘妹说:“你当是我跟了你净图吃穿啦?得啦,别说啦,明儿我去就是啦!你当是只有你记着,我把我爸爸死的事情就忘啦?”说着便拿新绸子的手绢蘸蘸眼泪。

次日,二十九,上午刘泰保就到街上买来了礼物,是两斤福寿饼、一蒲包儿龙井茶叶、一篓福橘、半斤蜜枣。下午,蔡湘妹搽好了脂粉,梳了一个巧妙的盘龙髻,戴上鲜红的绫绢花、镀金首饰,又换上了花边红缎袄,下边是绣着金凤凰的红缎小弓鞋,手上戴着一串镀金的戒指,胸坎下挂着一条红绸手绢,还有个平金的红缎荷包。她对镜端详着,又磨烦了多半天。刘泰保从街上挑了一辆新车雇来,他拿着四样礼物,蔡湘妹就袅袅娜娜地走出了街门。

街坊的马家大姑娘正在门口买花样儿,她瞧见湘妹就羡慕地笑着问说:“刘二嫂子您出门儿去呀?”蔡湘妹说:“可不是!我到鼓楼西瞧瞧玉宅三小姐去。”刘泰保说:“快上车吧!”湘妹蹬着车凳儿上了车,刘泰保也跨上车辕。车帘并不放下,车夫收起了板凳儿,就赶着骡子走了。不多时就走到了鼓楼,刘泰保就跳下车去,说:“我在这儿等你,你一个人去吧!见了她……”蔡湘妹说:“你就别嘱咐我啦!”车便又往西去了。

到了玉宅的高坡儿前,蔡湘妹就叫车停住,她下了车,手提着四件礼物,袅娜地走上了高坡。玉宅的大门洞里正坐着四个仆人,其中的一个一眼看见了蔡湘妹,就惊慌慌地向他的同伴说:“来了!那走软绳的小脚娘儿们可又来了!糟糕,她还提着礼物。”于是四个仆人一齐ρi股离开了长板凳,都直着眼看蔡湘妹。

蔡湘妹走到近前,拿着点儿架子说:“你们给回一声儿,我姓刘,住在花园大院,我是来看望看望这里的太太和小姐!”说着,就迈动莲足进了大门槛。她把礼物要交给仆人,仆人都不敢伸手去接。

一个仆人就恭恭敬敬地说:“刘太太,您先在这儿等一等,我们进去问一声,因为宅里的太太和小姐全都病着。”蔡湘妹惊讶地说:“全都病啦?那我更得赶紧进去看看啦!”仆人又把她拦住,说:“您先在这儿等一等吧,我们太太跟小姐因为病,许多日子没见客啦!我们先进去回禀一声,然后再请刘太太!”说着,一个仆人赶紧转身跑到里院。蔡湘妹把几件礼物放在大板凳上,她就娉婷地站着,跟这里的三个仆人闲谈天。三个仆人全部恭恭敬敬地回答,可是同时都用眼溜看蔡湘妹,都像是有点魂不守舍似的。

这时里边出来了两个仆­妇­和大丫鬟绣香,她们见了蔡湘妹,便一齐请安。绣香就过来说:“因为太太小姐都受惊得了病,房中供着神,所以来了客全都不能接见。小姐知道刘太太来了,还带来礼物,就吩咐我们说:”谢谢刘太太了,礼物实在不敢受。‘刘太太是坐车来的吗?要没坐车,我们这儿派人给您送回去。过些日,小姐的病好了,一定到府上看您去!“

蔡湘妹怔了一怔,便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你们看,我大老远的来了!”

绣香说:“实在是屋中供着神,不能在屋中让堂客。因为灯节那天,太太带着小姐出去看灯,回来天晚了,街上的匪徒又闹出了点儿乱子,所以娘儿俩全都病了,过了这些日子了。据大夫说,是受了点儿惊邪。”

蔡湘妹发着怔,喘了口气说:“那么人我见不着,礼物也不收了? 我这礼物可也太薄,不过是为表一表我的心,因为太太小姐都待我不错。上次要不是小姐亲口对我说过,叫我以后有工夫找她来谈闲话儿,这回我可不敢来,我也知道,像我这样儿的,不配登上这高门大府!”

绣香赶紧说:“那倒不是!前几天我们小姐还问呢,说那位刘太太没来吗?腿上受的那一箭也不知好了没有?倒是很挂念着您的。现在真是因为病,昨天邱宅里来的少­奶­­奶­也没见着!”

蔡湘妹咬着嘴­唇­,半天才说:“我也不能愣闯进去,我带来的这礼物我可不能再带回去啦!你们告诉小姐,别混疑惑我,今天我是诚意来瞧太太小姐。一点儿别的事也没有,也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存着好心!”仆­妇­都笑着说:“刘太太您这是哪儿的话?礼物你既不能带走,那么我们就大胆替宅里收下,回头再禀报太太小姐吧!”绣香却用眼瞪着那两个仆­妇­。

蔡湘妹没法子。无论怎样她今天也见不着玉娇龙了,她只好转身往外去走,嘴里还叨念着说:“我真想不到,今儿我会白来一趟!”两个仆­妇­把她送到大门外,都抱歉地说:“真对不起刘太太!等我们小姐病好了,大概她一定去瞧您!”

蔡湘妹也不言语,袅娜着身子走下高坡,那赶车的赶紧预备下小板凳。蔡湘妹蹬着板凳儿上了车,高坡上站着的两个仆­妇­都说:“刘太太,谢谢您啦!”

蔡湘妹说:“你们告诉小姐,过几天我再来瞧她!”说着,一低头就要进车。却见南边离着车不远站着一个人,这人长得极为魁梧英俊,年有二十余岁,穿着青缎大夹袄,黑绒坎肩,头戴一顶镶金边儿小帽。这人穿得很阔,两只眼可带着些贼气,不住地瞧她的头,望她的脚,蔡湘妹就恨恨地隔着纱窗向外骂道:“兔子眼睛,瞧什么?没见过你家祖­奶­­奶­?”外面那人听见了,可是并没言语。

蔡湘妹自己放下车帘,叫赶车的快些走,可是那人依然跟着,并向赶车的问道:“车里的嫂子娘家姓什么?”

蔡湘妹气得扒着窗向外大骂:“兔崽子!你管得着我姓什么吗?还问我娘家,兔崽子,瞎了眼!”车窗外的人也生了气,怒声说:“你这婆娘别骂人,老爷问你是抬举你,是喜欢你!”蔡湘妹气得骂了声:“混蛋!”掀开车帘就叫赶车的停住。那人却冷笑了一声,嘴里还嘟嚷着骂着,就走开了。

这时刘泰保赶紧地跑了过来,见她媳­妇­抄着赶车的鞭子要下车去打人,他就拦住,问说:“是怎么回事儿?”蔡湘妹指着说:“就是那个人,那兔崽子,他调戏我,他还问我娘家姓什么,你说气人不气人?” 刘泰保瞪了那人的背影一下,赶车的人就笑着说:“那也许是个疯子,刘二爷跟太太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刘泰保又向他媳­妇­问说:“你见着玉娇龙了没有?”蔡湘妹说:“没见着嘛!玉太太跟玉小姐都病着,不见客。说了半天他们才收下咱们的礼,一下玉宅的高坡就遇见了这兔崽子!”

刘泰保把媳­妇­劝进车里,叫赶车的快些把车赶走,他却气忿忿追上那人。只见那人大踏步地走到鼓楼前,原来这道旁有个脸上有两块刀伤的小伙子,正牵着一匹榴红­色­的大马和一匹青马,在那里等着他。这魁梧的少年接过来鞭子上了红马,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刘泰保就上前忿忿地问说:“朋友,你先别跑,刚才你跟我媳­妇­问的是些什么话?”这人微微地笑说:“我看她头儿脚儿不难看,才问问她……”刘泰保当时气得拍着胸脯,说:“小子!你来到北京也得睁睁眼,一朵莲花刘二爷的女眷你敢调戏?小子!”他一耸身要向马上抓这人,不想没有抓住。这八荡马走开了,身后那脸上有刀伤的小子骑着青马掠过,顺手一皮鞭正抽在刘泰保的脖子上。刘泰保大骂,跑着去追,那两人却一齐哈哈大笑,催着马向南跑去了。

刘泰保本想今年得出出风头争争脸,没想到第一次上街,媳­妇­就受了调戏,他又吃了这个亏,他真气疯了,顿脚大骂着说:“好小子,反正你们两人当天逃不出北京城,今天我要搜不着你们的窝处,不斗斗你们,太爷就不叫一朵莲花!”

这时街上有许多人都拥了过来,刘泰保就站在人丛中拍胸脯、道字号。忽然有个人上前来,拉着刘泰保的胳膊说:“刘二爷!我这儿有头小驴。借给你骑,你快追赶那两匹马去好不好?”刘泰保一看,这是本地的流氓,名叫花脖陶九,遂就说:“好!快牵来!”花脖陶九便跑去牵驴。

这里刘泰保又气忿地说:“只要追着那两个小子,刘太爷绝不能饶他们!这些日我因为在家里过年,不愿惹闲气,现在可就说不得啦!不但我们要斗斗这两人,还得把去年的老账算一算。诸位知道碧眼狐狸的事吗?碧眼狐狸是被兄弟给剪除了,可是那小狐狸依然藏匿在京师,兄弟早晚要把捉住,牵给诸位看看,是什么模样!”说着又低声努嘴说:“我刘泰保若不是顾忌着玉正堂的面子,也早就把那档子案子破了!”

围着的人一听到刘泰保又拉扯上了玉正堂,有的就惧祸躲开,有的就向刘泰保使眼­色­,好意地悄悄嘱咐他说:“刘二爷,您在街上说话留点儿神,不然闹出点什么事,合不着!”刘泰保却微笑着,摇头说:“不要紧,玉大人跟我有交情,刚才我给他送去的礼他全都收下啦!”

这时花脖陶九已把一头草驴牵了来,并悄声向刘泰保说:“刚才我又听人说啦,那戴金边小帽的家伙这几天时常在玉宅大门前转,那脸上有刀疤的人就在鼓楼前牵着两匹马等着他,仿佛是等着玉宅的什么人出来似的,说不定就与那狐狸案子……”

刘泰保赶紧摆手,说:“老兄弟请你守严密些!我要不是看出这一点来,我也用不着跟那两个小子赌这口气,兄弟!再见!”说着刘泰保骑上了驴,向众人一拱手,挥鞭地走去。

其实这时那两匹马早已去远了,但刘泰保也根本没有想要追上,他就一直到了煤市街全兴镖店。此时他表兄神枪杨健堂是回延庆家中探望去了,刘泰保一到这里更是随随便便,他就找着瞪眼薛八、歪头彭九、花牛儿李成、跛脚金刚高勇,和那年前受伤现在还没有十分好的铁骆驼梁七,把刚才的事情说了,然后就说:“这人是年有二十六七岁,身材与五爪鹰孙大哥差不多,可是腰躯挺拔,长得模样不坏,比咱们哥儿几个都漂亮,他胡子剃得很­干­净,身穿青缎大夹袄、青绒坎肩,头戴青缎小帽,可镶着金边儿。仿佛是故意摆阔似的。不过他那匹深红­色­的大伊犁马,在咱们这儿倒是少见,也许他是由别处来的,他说话有点儿河南味,不知诸位近日在客栈和各镖店里看见过这么个眼生的人没有?”

瞪眼薛八等人寻思了半天,都说:“没大留神这个人!”跛脚金刚高勇就说:“戴金边小帽的人现在不多,只要找着他那顶帽子就找着那个人了。”花牛儿李成说:“他这么阔的人不能不逛堂子,今儿晚上我们到八大胡同串一串,也许能找着他。可是,万一找错了也是糟糕,顶好刘二爷你在嫂夫人跟前请两天假,每晚跟着我们在南城串一串,也许能找着这个人。为办正经事儿,嫂夫人也不应骂你荒唐。”

刘泰保笑了笑,说:“好!我先进城去一趟,真得向我媳­妇­请个假,然后我出来在南城住五天,不探出那小子的来历不进城!”于是大家笑了笑,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刘泰保就走了。他不但回家去告诉了蔡湘妹,并到东西城和北城都托附了朋友为他打听头戴金边小帽的人。晚间,他就换上了一身阔衣裳回到南城,准备与花牛儿李成等人一起到八大胡同妓院聚集之所去寻访那个人。

这时八大胡同里非常热闹,最有名的是韩家宝华班。听说数年前名侠李慕白困顿京门之时,常来这里逛游,这里的名妓翠纤与李慕白有过一档子艳事,至今还有许多人能说得出来。宝华班之外尚有金凤班、玉香班、红林院、绮梦楼等等,都是藏香蓄粉,丽人云集,每晚一般富贾豪商,咸来此走马寻乐。不过清朝有例,凡是现任官职的人。一概不许涉足花丛,可是一般做吏的,职位虽小,挣的钱可多,他们出入此间却没有避忌。

这些日,各妓院中就出来了这样的一位“大爷”,此人衣饰阔绰,有时还穿着官靴,似乎是什么衙门中的师爷,又像是哪处王府的大管事的,花钱简直如流水一般,任何人也没有他阔。只是他没有常­性­,在玉香班认识个姑娘,谈上几句话,他又往对门的红林院,由红林院出来,他又许回到玉香班。他见了他刚才挑过的那个姑娘就装作不认识,打算另挑,这在妓院里按规矩说是绝办不到,可是他太肯花钱,又太不讲理,有时妓院的伙计也就设法通融通融,不愿闹出事来。好在这人打茶围从来不耽误时间,他只是跟妓汝谈上几句话就走,真正是“走马看花”。有时他出了头等班子,又许入三等下处,所以这人是近日花丛中的一怪人。

一朵莲花刘泰保和花牛儿李成等人,假充嫖客来到胡同里寻访,头一日听说有这个怪人,第二天就被他们遇着了。遇着的地点是在胭脂胡同,堂名叫做“绮梦楼”。刘泰保分明看见那人走进去了,他便拉着花牛儿李成、瞪眼薛八、歪头彭九往里去走。

这三个镖头虽也都是花丛中的魔王,八大胡同里的混混儿,但他们一向逛的只是些下等的娼寮。这绮梦楼的门口油饰得很新,墙上的砖都雕着花鸟,两旁门灯照如白昼,门前停着几辆簇新的大鞍车,出入的人全是绸缎裹到底。他们这四个人除了刘泰保身穿青洋绉大棉袄,腰系绣花汗巾,还够点样儿,其余这三个,个个都是短打扮,衣服连扣子也没有,只用一条带子系住,所为的是脱了衣服打架方便。花牛儿李成是一脸鼻烟,瞪眼薛八不仅瞪眼,而且永远撇着嘴。歪头彭九的那脑袋实在难看,四下剃得­精­光,苍蝇落上都得滑下来,当中可留着一条像麻绳儿一样的小辫。红头绳上拴着一个小铜钱。

他们也知道自己不配进“班子”,然而禁不住刘泰保往里拉,并说:“怕什么?你们哥们儿都是老江湖,什么地方没去过,难道这花钱的地方都不敢去了吗?”花牛儿李成红着脸说:“不好意思,咱们这身打扮不衬!”刘泰保却扬眉吐气地说:“有什么不衬?有钱就衬!咱们来此是为办案,若等你们回去换换打扮,贼早就跑了!”他随说着,随往门里去走。门里的毛伙见他们的打扮跟气­色­就有点儿特别,一听他们说什么来此为是办案,可又有点儿惊惧。

当下刘泰保大大方方地吩咐瞪眼薛八在院中巡风,他就挑选了个名叫春莺的妓汝,带着李成、彭九进屋去喝茶。这春莺姑娘的房中虽都是些榆木擦漆的器具,但摆设得极为华丽,有雪白的沉香床跟月亮般明亮的梳妆镜,歪头彭九简直不敢往镜中去看他自己的那根小辫。春莺姑娘倒是毫无名妓的架子,穿得华丽,长得娇美,可又有点小姐和命­妇­的神­色­。她殷勤地给这几位装烟倒茶,李成跟彭九全都坐立不安。刘泰保倒还态度从容,他手托着茶碗,就问说:“春莺姑娘,刚才我看见一个戴青缎金边儿帽子的阔大爷走进来,那是哪屋里的客?”

立在镜边的艳丽的春莺姑娘指了指上头,说:“那是楼上素娥屋里的客,姓罗。素娥跟我是­干­姐妹,她说,那人倒是花钱不打算盘,只是没常­性­。他来了一次以后再来,他就不认旧人,打算另挑了。”

刘泰保望了李成一眼,悄声说:“你们给我记住!那人姓罗。”又说:“你们二位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出去解趟小手儿。”

歪头彭九本来除了辫子上的那个小铜钱之外,另外是一个钱也没带,他怕刘泰保使坏,把他放在这儿,叫他丢人,所以刘泰保前脚出屋,他随之也出来了。刘泰保便瞪眼说:“老九,别这么怯怯吞吞的! 今天咱们是来此花钱,你也不是六七岁的小孩,来到外婆家里就认生!” 歪头彭九摇动着他头上的那个小铜钱,说:“我也是要上茅房!”刘泰保便往屋里推他,并悄声说:“眼看大功就要告成啦,你别沉不住气,在里边混搅!”

他刚把歪头彭九推回去,在院中站了半天的瞪眼薛八又跑了过来。悄声说:“我听明白啦,那家伙是楼上素娥屋里的客。”刘泰保说:“我比你打听得更明白,快回去给咱们取家伙来!”瞪眼薛八赶紧转身走了。

这里刘泰保就站在庭中,灯光照着他,许多毛伙都拿眼溜着他。他解开汗巾系在里面的小夹袄上,把辫子盘在头顶上,又挽了挽袖头,脚站了个丁字步,专等那戴金边帽子姓罗的人一下楼,他就上前去打架。各屋中全都灯光摇摇,笑语细细,刘泰保在院中站立了一会儿,歪头彭九又由屋子里探出头来叫他。这时忽听楼上有男子放声高唱,刘泰保赶紧向彭九摆手,侧耳细听,可是他却听不大懂,因为这既不是梆子腔。也不是二簧,倒有点儿像昆曲,只隐隐听得漫声唱道:“……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日虎弟日豹……”

刘泰保暗自冷笑,说:“这是哪里来的老虎豹子?我刘泰保今天倒要在此施展施展虎豹的身手!”他也不管唱歌的人是谁,便扯开了嗓子高叫一声:“好啊!”接着又叫道:“真好嘛!”

两个毛伙忙过来向他请安,说:“大爷!请您到屋里去坐吧!”

刘泰保却摇头说:“不!我在这儿也是唱戏啦!再说许他唱就许我叫好,谁也拦不住我!他在姑娘跟前显显嗓子,我也卖弄卖弄嚷嚷!,,这时许多香巢内的门帘全都打开了,楼栏杆上也趴满了人,花红柳绿,燕语莺声,都借着灯光向他来望。刘泰保便扬脸向楼上招手说:”姑娘们,再请刚才唱戏的那位消遣几段,我一朵莲花刘泰保闯遍山南海北,还没听过这么特别的梆子腔。那位消遣完了,我还要请出一位戴金边帽子的朋友跟我演出武戏!“

说到这里,就听楼上有人像霹雷似地喊了一声:“浑蛋!”刘泰保仔细一看,就见一个身穿红衣裳的妓汝旁边站着一条大汉,这人此时虽未戴着金边帽子,可正是那个姓罗的人。刘泰保就哈哈一笑,说:“好!刘大爷来这儿花钱正为的是找你,你的花名儿叫什么?”这人不懂 “花名”是什么意思,只一拍胸脯说:“我叫罗小虎!”旁边的许多妓汝全掩着口咯咯地笑起来。

那人更是大怒,向刘泰保说:“你上来!”刘泰保说:“你下来!” 那人找着楼梯就要往下走,却被几个嫖客把他拦住,有人说:“不要惹他,他是铁贝勒府教拳的师傅一朵莲花刘泰保!”罗小虎用脚顿得楼板直响,说:“管他是谁!”又怒声说:“你有胆子上楼来吗?”

刘泰保哈哈一笑,说:“有什么不敢?若要怕你,刘大爷犯不上费尽千方百计到这儿来找你。前天在鼓楼我就想斗斗你,被你骑上马逃走了,今天,你就是骑上狮子,我也要把你揪下来!”说着他一扔大棉袄。拍拍双手,表示手中并无兵器,此次专凭拳斗,然后就一步紧一步地往楼上去跑,吓得楼上的妓汝全都哎呀哎呀地直叫。因为罗小虎的力太大,旁人都拦阻不了,刘泰保一上楼来,吓得别人便全闪开了。

刘泰保晓得这家伙必有几下身手,他一上楼来就先发制人。一拳向罗小虎的当胸打去。罗小虎并不闪避,只用手去粘,刘泰保收拳闪避。罗小虎却攻上前来,要伸手擒住刘泰保的腕子。刘泰保轻移慢躲,等到罗小虎的手蓦然一抄手腕之时,他忽然披拦截砍,其势极猛,右手打开罗小虎的臂,左手向罗小虎的小腹猛捶。罗小虎一退身,身后就是楼栏杆,刘泰保一拳没打着,再进一步去逼,不想两只手全被罗小虎握住。并且握得甚紧。刘泰保心中着急,便怒骂道:“这算是哪一路的拳法?” 他双手用力去夺,膝盖向前顶。不料罗小虎用力将他一抡,刘泰保的身子就趴在了楼栏上。刘泰保又蓦然用脚去踢罗小虎的脸,没有踢着,罗小虎便一撒双手,刘泰保的身子就由楼上飘了下来。楼下的妓汝又都惊叫:“哎呀!”

刘泰保一挺腰,身子立定,便摆手说:“别害怕!我没摔着!”蓦然,头顶上又有一个光亮亮的东西打了下来。瞪眼薛八大喊道:“不好!”刘泰保赶紧双臂一抡,一只由楼上飞下来的大玻璃灯就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刘泰保益发愤怒,见薛八已取来家伙,他就说:“扔给我!”薛八便把一口单刀飞起来扔给他。刘泰保轻巧地抄住了刀把,然后向楼上指骂着说:“小辈!你用辣手暗算,不是好朋友!滚下来,我借你一件家伙,咱们刀枪对砍,见个高低。”罗小虎在楼上说:“谁同你一般见识!”刘泰保持刀又往楼上去跑,说:“你别吹!今儿咱俩这武戏当场不出彩,就永不煞台!”

他将要走上楼去,罗小虎却迎下了两三步。刘泰保抡刀就砍,罗小虎向旁一躲,刘泰保再一刀,又被罗小虎闪开,那刀喀的一声,正砍在楼梯栏杆上。楼下毛伙一齐大声喊:“御史大人查街来了!”彭九、薛八却都说:“没有,他们瞎说!刘二哥你放心去­干­!”

刘泰保抖擞着­精­神,单刀如电,嗖嗖进逼,那罗小虎却不住向上去退。忽然他由怀间抽出了一口兵刃,迎着刘泰保的单刀一削。就听呛的一声,刘泰保就仿佛是扑了个空,他大吃一惊,半截刀已飞下楼梯,当啷落地。罗小虎以带环的短刀进逼,刘泰保用半截刀招架……同时喊叫道:“好家伙!你手里也有宝剑!”遂翻身跳下了楼梯。瞪眼薛八赶紧追来,递给他一根扎枪。刘泰保才将枪接到手中,忽觉有暗器飞来,他赶紧闪身,瞪眼薛八的手腕上却中了一支箭,痛得他哎呀一声。刘泰保吓得身上一阵哆嗦,叫道:“哎呀!原来你就是小狐狸!”

罗小虎此时却回到了那素娥的屋里,扔下银两,戴上他那顶金边帽子往外就走。彭九等人都已藏了起来,只有刘泰保仍不气馁,他手挺长枪,拦住楼梯,大喊道:“小狐狸!你再滚下来,不动暗器,不用宝剑,咱们俩要拼个死活。走十里地没有遇不见秃子的,想不到旧冤家在此相遇,原来你小狐狸是这般模样,玉宅的高师娘大概就是你的妈……”

他正使劲嚷嚷,罗小虎挟起衣裳,已由楼上跃下。刘泰保回身拧枪就刺,罗小虎短刀相迎。刀光枪影,又一场好杀。妓汝、嫖客全都藏到屋里去了,毛伙赶紧跑去叫官人。但此时罗小虎用他那口虽短却极锋利的刀,已将刘泰保的枪杆削断,顺势一脚又将刘泰保踹翻。刘泰保翻身爬起,抡着枪杆再战,罗小虎又一脚将刘泰保踢得滚开。身后的李成由屋中抄起一只花瓶飞来,罗小虎一歪头,花瓶就从他的耳边飞了过去,摔在地上。又有人叫道:“衙门的人来了!”罗小虎这才转身走去。薛八、彭九赶紧露出头来去追,但追出门首,他们又都不敢走了,刘泰保便怒骂着说:“你们倒是追上去呀!”

这时有两个毛伙走来向他请安,说:“刘太爷!请您还是到春莺姑娘的屋里去坐会儿吧!我们不敢不去通知衙门,待一会儿官人准来。那个人是逃走了,刘太爷您……”刘泰保摆手说:“不要紧,我在这儿等着官人,一会儿的官司我也打!”毛伙们苦苦央求,刘泰保这才回到春莺的屋中去坐,只有李成陪着他,薛八和彭九都被他派走追寻那姓罗的下落去了。待了一会儿,南城衙门就来了几个人,可是来到这儿一看。动刀打架的人已逃走了,也没闹出什么事来,妓院的人也没敢说出刘泰保的名字。官人在这里待了一会儿,只好又走了。

此时刘泰保却在屋中闷闷地喝茶,眼前那位美丽的妓汝笑着和他说话。李成也低声叨念着刚才的事情、,他全都不理。他闷坐了半天,才开了盘子,向这位春莺姑娘拱手说:“对不起,打扰你半天!”春莺笑着说:“不要紧,刘老爷客气什么?明儿来呀!”刘泰保点点头说:“好,好,明儿见!”

他同花牛儿李成来到院中,又向毛伙们抱拳,说:“打搅打搅,兄弟叫一朵莲花,南北城的人都知道。煤市街全兴镖店的神枪杨掌柜的,那是我表兄,以后万一有什么麻烦事,就到全兴镖店去找我,别客气!” 毛伙们齐都恭恭敬敬地说:“刘太爷您别嘱咐啦,这儿您虽不常来,可是您一道出字号来,我们就都知道了。以后求您多维持,有一点儿小事情我们也不敢惊动您,大事情一定去禀报您!”刘泰保便一边拱手,一边同花牛李成出了门。

李成很高兴地说:“真够面子!老刘你一朵莲花的名头真叫得响!”

刘泰保说:“还够面子呢?叫人由楼上推下来一次,踢滚了两回,刀枪全都被人砍折,这跟头栽得还不够大的?我刘泰保从头年到年下,在南北城可真够泄气的啦!咳,想不到小狐狸原来是这么个家伙!宝剑他已送回去了,不知他又从哪儿偷来了一口宝刀?”他叹了口气,又一拍胸脯说:“现在倒好啦!我到底认出他是什么模样啦!只要他不逃开北京,就好办!等着,我刘泰保要布置下天罗地网,不擒住他我绝不甘休!”

两人遂说着,遂回到了全兴镖店。此时瞪眼薛八跟歪头彭九早就回来了,他们都说没追上那姓罗的家伙。瞪眼薛八的左腕上贴了一块膏药。他认输了,连连地摇头说:“这个忙儿我可再也不敢帮了!原来他就是那神出鬼没的小狐狸,咱们再派一百个人,也绝斗不过他,我可不再往里搀腿啦!我还留着我这条命呢!”李成跟彭九等人便都主张到延庆请回来神枪杨健堂,到全兴镖店再把那受伤新愈的孙正礼请出来,再到巨鹿县去请俞秀莲……

刘泰保连连摆手说:“算了吧!算了吧!俞秀莲跟这小狐狸是一手儿事,他们说不定还有什么关系呢!”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记得年前在土城帮助蔡德纲父女共战碧眼狐狸师徒时,隐隐看见那小狐狸是个身材纤细的人,没有今天姓罗的这么高,这么魁梧,莫非使小弩箭的人天下也不是小狐狸独一份儿?这姓罗的家伙,莫非是小狐狸的师兄弟,是一门中学出来的?这么说,小狐狸是又请来了一个帮手吗?这样一想,刘泰保不禁毛发悚然,觉得重重祸事,都已被自己惹下。而朋友全不中用,媳­妇­的技艺也不算高,跟头是栽下了,虽然爬不起来,可是若来个“溜之乎也”,那更丢人泄气。若说不走,这姓罗的就许勾结上小狐狸,不敢惹俞秀莲,可敢专门跟自己作对。他们既有小弩箭,又有宝刀,玉正堂还暗中纵养着他们。自己现在是个无业游民,而且“老虎掉在山涧里,伤人太众”,这几个月来,自己的人缘儿一天比一天糟糕。刘泰保这么一想,他不禁脑如上箍,心如刀绞,就哇的一声咯了一口鲜血,把屋中的人全都吓慌了……

这时夜已过了子时,八大胡同里的灯虽没灭,可是人也少了。附近几个小馆子都冷冷清清,锅里空冒着热气,没人照顾。妓院也多半关上了门,掩住了妒燕娇莺,颊红黛绿,也掩住了轻云似的春梦。离开八大胡同往南是一条大街,名叫西珠市口,这里有许多家旅店,旅店里的客人这时也都睡了。只有路南的一家客栈,临街的楼窗上还有隐约的灯光,并有一个浊厚的低吟声,唱着:“我名日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儿……”又有捶桌子声、顿楼板声,及沉重的叹息之声。

这间屋倒是相当宽敞。一张木榻,一张八仙桌,四把椅子。屋中的半天云罗小虎正在一人独斟独饮,他浑身发热,就脱了个光脊背,油灯的微弱光焰。照着他脊背和胸膛上的几处刀剑伤和猛兽的噬伤,看上去就像只中了箭的老虎一般。他一个人独饮低唱,又捶胸顿足地说:“玉娇龙,好啊!你真缠住了我,害死了我!我发了财还不行,还得叫我做官!两年来我费尽千方百计,也曾花钱买贿,也曾低首向人,结果也没摸得半个官做。玉娇龙,难道我一辈子做不得官,你就一辈子也不见我了吗?你有那身武艺,随时可以到我这里来,但你不但不来,反倒连住的屋子都换了,叫我连去了三次,也找不着你!”他越说越气,就把酒壶、酒杯,连油灯全都推在了地上,又将两把椅子踢翻。立时他这屋中就如天翻地动一般,乱响了一阵,然后他便长叹一声,倒在床上睡去了。

昏昏晕晕地忽然觉着有人进到屋里,罗小虎一惊,立时由怀中抽出来宝刀。进屋来的这个人却说:“哎呀!这可了不得了,幸亏我来看,不然就要着起火来了!”说的是南方话。原来油灯滚在地上并未灭,还在楼板上呼呼地燃着,这个人踏了两脚,才算给踏灭了。

罗小虎于火光中看了看这个人,见是个二十来岁黑脸的小个子,身体挺结实,但有点儿猴相。这人梳着个道冠,穿着短道袍,好像是个小老道。记得今天在店里曾看见过他一回,大概他也是这里住的旅客。罗小虎此时的脑子明白了一点儿,便将宝刀徐徐收入怀中,点点头说:“多谢你。幸亏你把火踏灭了,你去吧,不要搅我睡觉!”那小老道也没言语。转身就出屋去了,留下满屋子难闻的油灯气味。

罗小虎也觉着这是在客栈里,不可任意地发脾气,万一起了火,纵使自己烧不死,把别人烧死了也太不对。他叹了口气,又想起了今天在绮梦楼遇见的事:那姓刘的刀法很好,他与我并不相识,为什么要跟我打架呢?北京人真是欺负人!他又想:我来到北京十几天,走遍了花街柳巷,看尽了少­妇­美女,竟没有一个比得上玉娇龙一成的。可恨!玉娇龙真美,真狠毒,我罗小虎真是忘不了她,否则也就不用为做官求亲,着这鸟急,生这鸟气了!想到这里,咚的一声,他又把床使力地捶了一下。隔壁就有个山西口音的人骂道:“你娘!不睡觉可­干­什么?半夜里活诈尸,栈房也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罗小虎大怒,又要由怀中去抽宝刀。但他还是将自己的怒气压了下去,心说:别不讲理,本来不该搅人。隔壁那山西客还低声絮叨着,他便忍气不言语,待了会儿,他也就睡去了。

次日。快用午饭的时候他才醒。在楼下大房子里住着的他那两个喽哕,一个叫花脸獾。一个叫沙漠鼠,这两个人就进屋来问说:“老爷! 今儿还有什么分派吗?”原来一年来罗小虎离开了红松岭他那群盗党,身旁就只带着这两个心腹人,帮着他贩马、发财、求官。虽然官职始终没求成,可是他却命这两人叫他“老爷”,希望有朝一日,得个功名,娶了官太太,这两人就是随身的官人了。然而这希望就跟梦似的无法捉到,自己怀中仍Сhā着宝刀,仍是半天云。这两人虽然也学了两句官话,可是,花脸獾是一脸刀疤,沙漠鼠是两只红眼,神情悍古怪,依然是喽哕模样。罗小虎心里不大痛快,就瞪眼说:“没别的分派,还是那两件事,一个去到镖行跟各处去打听汝州侠杨公久,一个到鼓楼西玉家,只要看见那小姐出门,就跟着她,看她往哪里去,就赶紧骑马来告诉我。” 两个喽哕齐都挺着胸脯,摇晃着脑袋高声说:“好啦!”

罗小虎又说:“再去打听打听,昨天在绮梦楼和我打架的那一朵莲花刘什么,是个怎样的人?”

花脸獾说:“那不用打听,街上的人都认识他。那是铁贝勒府的教拳师傅一朵莲花刘泰保,在北京有些名头,年前为在玉正堂宅中捉拿狐狸,出过大名!”

罗小虎一惊,赶紧问说:“什么事?玉家怎么会叫他拿狐狸?”花脸獾就把他在街上听来的这个故事说了出来。罗小虎明白了,那所谓的 “小狐狸”,一定就是玉娇龙!现在她匿名闺阁,也一定是被刘泰保逼得无法。于是他就冷笑了一声,又恨恨地说:“把那刘泰保的住处给我打听出来!” +.两个喽哕转身要走,罗小虎又说:“站住!还有点事儿!”遂叫沙漠鼠把靠墙的一只木箱打开。这箱中满满的都是金银元宝、零整银子。和大叠的银票、大包的珍珠,这全是二三年来他在沙漠草原上劫来的和贩马赚来的钱。罗小虎就说:“拿些银子给这里住的那个小老道,昨夜要不是他,栈房早着起火来了!”沙漠鼠说:“给他十两银子吧?”罗小虎点了点头,又问:“那小老道是个­干­什么的?他为什么不找个庙去住?”沙漠鼠说:“那人好怪,他本不是老道,不过穿着道士的衣裳卖野药,拿着串铃、布招牌,还有个药箱。他昨天才来,说是由江南九华山来的,他可是很留心咱们,不断地打听咱们是从哪儿来的,老爷是做什么官的。”罗小虎笑了笑,也不介意,两个喽哕就出屋去了。

又待了一会儿,店中的伙计就给他送来了丰盛的酒饭。罗小虎是正月十三日来的,在这魁升店中住了已有二十多日了。他虽行为古怪,­性­情暴躁,并且终日愁眉不开,但颇为仗义疏财。本店房中住着一个落第的举子,贫病交加,房饭账欠了已有五十多两,店家无法,逼他搬走。但罗小虎一来到,闻知了此事,立时代他还清了房账钱,并拿出五十两银子,让那穷苦的书生回籍。前天店中又有个谋事未成,憔悴而死的小官员,死在房中无法抬埋,遗下寡­妇­孤儿在屋中啼哭。罗小虎又资助了二百两,并赠给那孤儿两个大元宝。因此店中无论掌柜、伙计,和常住的客人,没有一个不说这位戴金边缎帽的人是位阔官,是位善人,是位慷慨热心的侠士。

这天,他用过午饭之后,又骑着他那匹榴红­色­的大马在街上闲走。走着走着,不觉又走到了北城,眼前又出现了那巍峨壮丽的鼓楼,罗小虎不禁心中一阵烦恼,真懒得再往西边去走了。因为即使到了玉宅门前,也不过只能徘徊一会儿,咫尺天涯,这画栋雕梁的一大片房屋,简直就像是山岳,玉娇龙就像被压在这山岳底下了,无法与自己会面。

这时他的喽哕花脸獾从街旁的一个酒铺走了出来,招呼他说:“老爷!”罗小虎下了马,上前问说:“怎么样?”花脸獾悄声答说:“那宅门前停着两辆车,是由别处来的。玉小姐还是没有出门儿,我想待会儿。也许能出来送客。”

罗小虎一怔,心里想起前几天在玉宅门前看到的那个红衣红裙的小女人,那小女人还不错,遂就问说:“你看清楚到她宅里去的是女眷吗?”听花脸獾说来的是女眷,罗小虎立时将马交给了他,就向西走去了。

罗小虎原不是什么好­色­之徒,他只是喜欢注意女人,因为他知道他有个未见过面的胞妹,大概名字就叫做“英芳”。茫茫天涯,不知道那妹妹流落于何所,也许已做了别人的妻子,也许已沦落于烟花之中。所以他只要看见一个年轻的­妇­女,便觉着可能是他的胞妹,就必要设法打听人家的姓氏和出身。同时他还有一种心理,就是觉得玉娇龙虽然那样多情美丽,却不能与自己朝夕相共,所以他恨不得能找到一个可以替代玉娇龙的人。

当下他又来到了玉宅的门首。见这里只放着两辆很平常的骡车,两个赶车的人在高坡下等着,就坐在车上的凳儿上喝茶谈话。时候已然不早了,夕阳斜铺在这条街上,往来的人也不很多,罗小虎在这里走过来走过去。同时他可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秃子,抹着一脸鼻烟,像个地痞似的人,在这里也转了两个来回,并且用眼溜了他两下,后来便拐进一条小巷里去了。

罗小虎也不大注意这人,他只是来回地走,往东走走,扬着脸向高坡上看看,又转身回来,再看看西边的天空,二月的纤云被夕阳照得黄中透红,十分的美丽。晚风习习地吹着,虽然还很凉,但却不跟冬天的风一样。已有点儿发软了。云霞之间鸦鹊乱飞,街上已有卖馄饨的担子过来了。这古城的风光虽然没有新疆草原上的那种辽阔大气,也没有大漠高山上的险峻奇景,然而却别有一种风味,是一种柔美的掠人心底相思的风味。罗小虎又不禁顿了一下脚,心中恨恨地说:玉娇龙!莫非你是变了心?故意以“做官”来为难我吗?

这时迎面来了十多匹马,马上都是佩刀的官人,护卫着一位身穿紫­色­马褂的老将军,到了门前,这老将军便下了马往高坡上去了。罗小虎心想:这一定是玉正堂了,好大的威风!

他又徘徊了一会儿,心中十分急躁,就想离开此地,这时坡上就送下客来了。果然是一群女眷,可是送客的都是婆子、丫鬟,却看不见小姐玉娇龙。被送出来的是两位女客,都是旗装,一位是四十岁上下的太太,穿戴倒还朴素;另一位女眷年纪只二十上下,恭恭谨谨地在那中年­妇­人的身后随着,像是个做儿媳­妇­的。这小媳­妇­虽是旗装,可像缠过足,走路还扭扭捏捏的,不大好看,可是那瘦长的脸儿,娇红的脂粉,纤眉秀目,虽比不过玉娇龙,可是也逊不了三五分。她穿的衣服是大红缎子的,虽不如玉娇龙那么豪华,但却更为娇艳。罗小虎立时两只眼睛发直。

此时那婆媳二人已带着仆­妇­们上了车,往东去了。罗小虎赶紧快步追了上去,直追到鼓楼前,他找着了花脸獾,要过马来,上马就追着车去了。迤逦地过了许多条马路,来到了东城,两辆车就鱼贯地走进了一条胡同。这胡同口有一座木头牌坊,罗小虎仰面去看,四个字倒也还认得,写的是“三条胡同”,往南一看,原来不远就是东四牌楼。罗小虎催马进去,见那两辆车在一个门前停住了,这门虽不如玉宅那么大,可是至少也是个官员之家,那美丽的小媳­妇­便随着她的婆母进门去了。罗小虎张望了一下,便拨马走开,他心中十分陕恼,暗暗恨道:怎么这些标致的女子尽都出在富贵之家,都是这样装腔作势地连人也不看?可恨!

他策马出巷,顺着大路向南走去,就想:玉宅的院落太深,。而且戒备得又甚紧,想给玉娇龙传一封书信都办不到。看刚才那家子,门户还小一点,家中的人口也必定不多,那婆媳与玉宅不是近亲也是好友,我不如去托她们,叫她们替我把一封信传给玉娇龙。不过得好好地去托她们,不然她们不一定肯管。可是我也见不着她们,与她们也谈不了话,看来还是得深夜带着刀去见,虽然有些不讲理,可是我除了请她们秘密捎书之外,并无别意,也不算什么的。于是他拿定了主意,就想赶回店房去写信。

马出了前门,将走过正阳桥,忽听身后有一阵细碎紧急的蹄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头草驴,骑驴的正是一朵莲花刘泰保。见他一身青布短打扮,挂着一个镖囊,脸有点儿瘦了,罗小虎便一声冷笑。刘泰保向着他紧追,并说:“姓罗的,我知道你今天进城了,我在门脸等了你半天啦!刘泰保现在把脑袋拿在手里握着啦,要跟你回头碰一碰,并且要碰到底。咱们两人顶好找个旅馆谈谈天,我不怕,我知道你更不能怕。绮梦楼里的一场争斗,那不算什么,不能由那就说结下深仇。我也知道你不是小狐狸,可是至少你跟小狐狸是师兄弟。来,下了你的坐骑,咱们谈一谈,也不妨请出那位小狐狸来,咱们讲讲理!事情没有什么难办的,如果你们真是侠义英雄,我刘泰保拱手叫你老师傅。过去的事算是我的错,我带着媳­妇­一走,永远不回京城,不然,可以把我的脑袋送给你们做一件谢礼,再不然,你们两人一齐放冷箭,我刘泰保单刀相迎,虽然明知多半必输,可是我还不含糊。”刘泰保的草驴紧顶着马ρi股,嘴里如连珠一般地说出了这一篇话。

罗小虎却哈哈大笑,回着头说:“刘泰保!我劝你趁早离开北京。你我既无深仇,你更不必苦苦追着我。你说那什么小狐狸,那人我认识,可是……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知道你的武艺比她差得远得多!” 刘泰保瞪着眼说:“差得远我也要斗,你告诉我那人的住址姓名吧!”罗小虎却摇摇头,也没工夫跟刘泰保多说话,便催马紧走,很快就把刘泰保的草驴丢在了后边。刘泰保在后泼口大骂,罗小虎忍着气只是大笑。

少时就回到了店房,他下马进门,命店伙将马牵到棚下,就“咚咚咚”地跑上楼去。一进屋,他倒吃了一惊,原来那卖药的小道士正在他的屋中站着,猴头猴脑的,神情极为可疑。罗小虎就瞪眼说:“你为什么趁着无人到我屋里来?有什么事?”

这小道士却昂然说:“我给你送银子来了。昨天我替你扑灭了火。那不算什么,你叫人给我十两银子,我不能收。好!现在你回来啦,我给你吧!”说着他就把十两银子放在了桌上。这小道士因为鬓发很长,所以显得脸有点儿瘦,其实细一看,他不但不瘦,两只胳膊还很健壮,说完话他就转身走了。

罗小虎四下看了看,见屋里的东西倒没有挪动。也不大介意,便躺在床上歇息。他不禁又想起了刚才所遇见的那位旗装的少­妇­,不由得由爱慕又引出一阵忧烦,他长叹着,又捶床唱了起来:“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日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儿……”唱过之后,又在屋中来回走了走,便喊来店伙,叫拿来纸墨笔砚。他就跟惹气拼斗似的,用拳头握着笔,在信纸上写着大字,写的是:娇龙贤妻妆次:我来京已有半月,只同你会过一面,你不容我与你多谈,便催我走去,我心中真熬烦。几次去找你,你却搬了屋子,可见你是故意避我,你的心是变了!别后一年多,我依你的话离开朋友,改了行业,而且发了大财,但官是没法弄到,真叫我堂堂好汉无计可施,只有叹气而已!看这样子,一辈子我也做不到官了,难道是你也因此一辈子就不跟我见面了吗?你有那样高超的武艺,何必在宅中充小姐,受一朵莲花那等小辈之气!我劝你快些随我走,咱们有钱,可以到处享福,何必非做官太太才行?这封信请你三思,收拾行李等候我,后天我要亲自去接你……

写过之后。草草粘封了,就带在身边。

此时,他的两个喽哕花脸獾与沙漠鼠就一齐回来了。罗小虎把桌上放的十两银子交给了花脸獾,说:“那卖药的小道士还很有骨气,他不肯要这银子。给你们,你们两人分了,把它花了吧!”又问那沙漠鼠说:“打听出来了什么没有?”

沙漠鼠挤着两只烂眼,说:“我今天打听出来的事情可很多。我新交的那个全兴镖店的伙计,他告诉我说,他们镖店的大镖头五爪鹰孙正礼,现在他的伤已然好了。今天刘泰保找了他去,听说在屋中直嚷嚷要打姓罗的,要拿小狐狸。”

罗小虎微微冷笑,便说:“今天我也见着刘泰保了!那小辈他已自己说明他与我交手必输,所以我也不愿与他一般见识了。”沙漠鼠又说:“可是听全兴镖店里的人说,孙正礼的师妹俞秀莲又将来到北京!”罗小虎笑道:“倒盼她来,好叫我看看,长得比我的心上人如何?”沙漠鼠说:“杨健堂可也要回来了。刘泰保还要四面八方去请朋友,我怕到时咱们孤掌难呜!”罗小虎索­性­哈哈狂笑起来,说:“一点儿也不用怕,我有宝刀!”

正说着,忽见有人把头探了进来,正是那小道士。小道士点手叫花脸獾。笑着说:“来!我请你喝酒!”花脸獾临出屋时还问:“老爷! 今儿晚上还到哪里去?我出去喝酒怕一时不能回来。”罗小虎说:“你不要管我,今晚我要到个别的地方去,用不着你跟着。”他拂拂手,叫沙漠鼠也出屋去了。他独自一人在屋中沉思了一会儿,又不住地冷笑。

少时店伙又给他送来酒饭,他吃过饭,酒却一点儿也没喝。灯已点上了。罗小虎就暗暗扎束利落身子,先躺在榻上养神。街上的更锣敲到二更时,他就起来,又预备了一下,便扑灭了灯走出屋去。

楼上各房间中,有的客人是已经睡着了,有的是流连在八大胡同里还没回来,所以多半屋中都没灯光,楼梯更是黑糊糊的如同一眼井似的。罗小虎将要往下去走,忽见一个人在前面顺着楼梯咚咚地跑下去了,罗小虎问了声:“是谁?”那人也没言语,一下楼梯就没有了踪影。罗小虎心说:奇怪!莫非是贼?他便追下了楼梯。只听大房子里有许多人说笑,他就叫道:“花脸獾!”连叫了几声,沙漠鼠才由大屋中出来。

门一开,里面传出骰子在磁盆中乱转之声,罗小虎就问:“花脸獾呢?”沙漠鼠说:“花脸獾叫那小道士给灌醉啦,现在屋里睡觉呢!”罗小虎悄声说:“我现在要进城去办点事,今晚也许不回来,楼上的屋子要好好看着,小心贼把咱那箱子里的东西偷了去!”沙漠鼠点头答应,罗小虎就向门外走去。

此时天上悬着一弯新月,路上的行人已很稀少。罗小虎也没骑马,他慢慢地走着,进了城走到东四牌楼,已然三更了。大街两旁的铺户全都紧闭着门板,如人合上了眼睛,四周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活动的东西,一切仿佛都已睡熟了,只有远处隐隐传来梆锣声,直如梦呓_般。

罗小虎进了三条胡同,来到那宅门前,忽然他又有些犹豫,暗想:白天我也没打听打听,这家是姓什么?是怎样的人家?我贸然地进去,去找人家的儿媳,虽然没有存着旁的念头,就是只叫人家传封书信,可也就够冒昧的了!他转身走去,想要再到玉宅,设法将信直接交给玉娇龙,不必无故地来搅人,好像是欺负人家少­妇­。但他停住脚步想了一想,又觉得那少­妇­姿­色­动人,也真许是个未嫁的姑娘,那么,自己就去一半威吓。一半请托,与她结婚。即或被玉娇龙知道了也不要紧,叫她看看。我虽没做官,然而也有女人跟我。

罗小虎这样一想,就脱去了外面罩着的长衣,卷了个卷,连鞋一起都放在门前的上马石后面。他一耸身上了墙,向下一看,各屋中都有灯光,罗小虎不禁吃了一惊,心说:怎么回事?这家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觉?他顺着院墙、房顶直往后院去走,就见有个人也往后边来了,罗小虎赶紧趴在了房上,就见下面的人似是个仆人,走到了屏门就站住了身,向里面叫着说:“邓妈!”

西边灯光辉煌的屋中就走出来一个仆­妇­,问说:“什么事?”那男仆说:“老爷叫我来说,天不早了,请五­奶­­奶­跟少爷少­奶­­奶­歇息吧!不至于有什么事儿了!”仆­妇­却说:“五­奶­­奶­很害怕,少­奶­­奶­也不肯睡,可是。事情也说不定。前几年我在服侍俞姑娘的时候,就遇见过这么一回事儿,也是有个男子骑马追车,果然夜里就有人来了,若不是俞姑娘的武艺好,可真不定出什么事儿啦!”

男女两仆在下面说话,声音不大,可是房上的罗小虎却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不胜惊讶,暗道:原来白天那小媳­妇­已然看出我来了,知道我今夜必来。那小媳­妇­莫非也有玉娇龙那样的本事吗?好!我倒要会一会她。于是他就趴在房上,屏息静气地一点也不动。等到男仆人辐身走了,女仆人回屋之后,罗小虎便从房上一跃而下,并无多大的声音,屋中有人正在说话,也似乎没有觉得。

罗小虎压着脚步走到了窗前,用手指蘸了点儿唾沫,轻轻地将窗纸划了一个小窟窿,他就弯着腰,向屋里去看。只见屋子虽然不像玉宅那么宽大,陈设器具却十分讲究,屋中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和一个旗装的小媳­妇­。男子像是个文弱书生,穿着一身青绸衣裤,辫子盘在头上,正望着那小媳­妇­笑。那小媳­妇­是个背影,也是一身青。手中握着一口刀。两人像是一对小夫­妇­,情景极为温馨和谐,虽在这防守贼人的严重情况下,但小夫­妇­仍然嬉笑着,悄声地说话。

那小媳­妇­忽然一转身,灯光照着她的侧面,更显得娇艳非常,原来正是罗小虎白天看见的那个小媳­妇­。就见她摆着手,又轻轻地跺脚,娇笑着:“你别跟我闹,­奶­­奶­就在里间啦!贼也许一会儿就来!”她那少年丈夫仍然笑着,要胳肢她。小媳­妇­便抬抬刀,仿佛要跟她丈夫打架似的,却又娇媚地笑着说:“真别闹啦!好文雄,别跟我闹!听听动静。待会儿贼准来!可是到时候你千万别先出头,你没经过大敌,我不放心!”那少爷文雄笑着说:“你也没经过大敌,我也不放心。”两人说笑着,极为亲爱。

窗外的罗小虎心中却非常难受,而且有些嫉妒,心想:怎么人家就有闺房之乐,我罗小虎却不能?他瞪着一只眼向里看着,连自己来的目的也忘了,却不料背后一片瓦飞来,吧的一声正打在他的背后。他又痛又惊,赶紧抡刀回身,屋中的灯光也突然灭了。他跳到院中向房上去看,只见黑乎乎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此时屋中那小夫­妇­一齐出来,抡刀扑上他来。罗小虎却后退了几步,他一手握着宝刀,一手摆着,说:“别动手!我来没有恶意!”不料话未说完,那文雄便抡刀向他连砍,并大怒着说:“白天你尾随我的妻子,晚间你又来,还敢说没有恶意?”说着钢刀如电光一般地削下。罗小虎疾忙以宝刀相迎。那小媳­妇­便急急地说:“文雄快躲开!叫我……”

这小媳­妇­的刀法新奇,两三下就杀得罗小虎不得不后退,同时罗小虎也不愿伤着人家。他便回身一耸,上了东房,并向下边说:“我来是求小嫂子给我办点事儿!我这儿有一封信……”

不料那小媳­妇­已然飞身追上房来,钢刀在他眼前一晃,罗小虎疾忙用宝刀相迎,刀碰在刀上,只听当啷一声,小媳­妇­手中的刀便被削断。她惊讶得往旁边一闪身,罗小虎也向后退了一步。不料后面早有个人。不知是谁,一脚向他踢来,罗小虎就咕咚一声摔下了房去。

下面的文雄抡刀向他就砍,罗小虎情急,一脚踢去,正踢在了文雄的手腕上,文雄手中的钢刀就被踢落了。罗小虎急快地滚起来,以宝刀向文雄砍去,只听一声惨叫,文雄就倒了,罗小虎倒吃了一惊。这时那小媳­妇­已由房上跳了下来,手中的刀虽被削去了一截,可是她仍然舞动如飞,向罗小虎来砍。罗小虎忿忿地迎战了两下,这时屋中就有了喊叫声,外面也人语嘈杂,罗小虎就一耸身又上了房。

不料房上趴着一个人,蓦地一抄他的脚,啪嚓一声,罗小虎又坐在了房瓦之上。趴着的那个人挺身而起,就扑了过来,模样虽然看不清。但那影子很是短小。罗小虎将宝刀一晃,问说:“你是谁?”这短小的人却话也不答,只徒手过来要夺罗小虎的宝刀。罗小虎一滚身下了房,双腿一挺,站住了身,就见这里原是个偏院,正院中却人声杂乱,并有女人的哭泣之声。

罗小虎正想跑开,可是房上那短小的影子又如一只夜猫子似的,刷的一声扑了下来。罗小虎将刀一晃,那人一缩头,手反抄上来又要夺罗小虎的刀。罗小虎便施展刀法,寒光闪闪,那人徒手应敌,左蹿右跃,简直像个猴子一般,身手极为敏捷。罗小虎的刀虽然没有被他夺了过去,可是觉得此人十分厉害,尤其是那几个扫堂腿,假使罗小虎没有点儿真功夫,早就被他给扫倒了。罗小虎刀法愈急,那人却并不后退,拳脚的来势反倒愈猛,罗小虎就虚晃一刀,飞身越过了墙去。墙的这边是另一家住户,这家住户也被西邻的吵闹之声惊醒了,各院中全都点上了灯,并有人在屋中向外问:“谁?”罗小虎又上了房,踏着房瓦快走。

走过了许多层院落。不防身后又有短小的身影追来,罗小虎急忙由房上就跳过了墙,到了外面。这里已出了胡同,是一片黑茫茫的旷野,那短小的黑影又如箭一般地追来。罗小虎回身抡刀,怒喝一声:“你是谁?为什么这样苦苦地逼我?”黑影儿嘿嘿一笑,并未答话,又扑过来要夺他的刀。罗小虎真气极了,便嗖嗖地抡着刀。那黑影疾忙躲闪,才躲避开却又扑上来,并趁空打了两拳,踢了一脚。罗小虎的身体结实,这人的拳脚打不倒他,可是这条黑影儿缠住了他,却真真叫他生气,叫他没有一点儿办法。

这黑影是一步也不放松,看那样子他并非要害他的­性­命,只是要夺他这口宝刀。罗小虎紧紧地握住了宝刀,且战且走,黑影一步一步地追上。忽然,罗小虎觉得一脚踏空,原来身后是一个大深坑,罗小虎一下子掉在了坑中,坑里很脏,大概有不少泥水,上面的那人便哈哈大笑。罗小虎向上面怒骂了几声,上面也没有还言。罗小虎在坑中生了半天的气,这才爬上来,他紧紧握着宝刀提防那人再来夺,可是四下去看,却不见黑影,大概那人已经走了。

罗小虎喘了喘气,信步走着,两只脚觉着很湿。心中又不放心刚才自己闯祸的那家,那个小媳­妇­的武艺不错,还会上房,想不到北京城处处有这样的奇人!只是她那个女婿本领不济,被自己误伤了,岂不要叫那小媳­妇­伤心吗?咳!自己这事办得是太不对了。

罗小虎又想着趴窗偷看到的那甜蜜的情景,心中便又嫉妒得慌。他就想:我几时才能与玉娇龙成为夫­妇­呢?她在京城这几个月,并不是安分守己,不出闺门,她也盗宝剑,做飞贼,可是她就不肯出来与我私自会会面。她认识这个会武艺的小媳­妇­,就一定还认识不少的能人,无论哪个,还不能替她捎一封书信给我吗?但她就不那么办。我没做成官,她就要把我甩了,好个负心的女子,今夜我非得去找她不可! 、当下罗小虎就将宝刀Сhā在腰带上,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下,又辨别着路径,往鼓楼走去。此时街上就有更声急急地敲着,并有马蹄声听导听导地响,似是查夜的官人来了。罗小虎穿越着小巷,迤逦地走到了北城,寻着了鼓楼往西,少时就来到了玉宅的门前。这里很是清静,除了门前的八棵大槐树被风吹着萧萧作响,此外便没有别的动静,屋中也似乎没有什么防备。

罗小虎来到门前,就一伏身,才要蹿上屋去,却听有人“嗤”地一声叫。罗小虎大惊,便抽出刀来,问了声:“是谁?”只觉得前胸蓦然一痛,原来中了一镖。罗小虎痛得几乎坐在了地上,他才一弯腰将镖拔出,不料流星锤又自后打来,正打中在他的脖颈上。同时树上又“嗖” 地跳下一人,抡刀向他来砍,身后一流星锤又险些打中了他的ρi股。罗小虎一面挥刀迎敌,一面闪身,就负伤跑下了高坡。“嗖嗖”地两镖又自上飞来,一镖打空了,一镖被罗小虎接住,他不敢再斗,转身就跑。

后面的两人却紧紧地追来,并高声向他大骂,一个是女人的声音,说:“你快些站住,不然我可就要拿镖打死你了!”罗小虎赶紧一低头,但是镖并没有飞来。

又听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说:“朋友,站住吧!你已受了伤,还想跑吗?站住咱们谈谈。你是为小狐狸来的,我们也不是为别的事儿,只要你告诉我们,那小狐狸是玉宅的什么人,咱们俩就算是一条线儿上的了!”

这声音非常厮熟,是那一朵莲花刘泰保的声音,罗小虎不由得更加气愤,就回身说:“好啊!你也敢来欺负我?”说着就要过去与刘泰保厮杀,但是那女人的飞镖又打来了,幸亏没有打着。罗小虎回身再跑,并后悔自己今晚没有带来弩箭,可是那弩箭带来也没有多大的用,并不能将人­射­死。

他急急忙忙地跑出了很远,后面的人才不追了,他这才慢慢地走。胸前的伤痛,身体的疲倦,他并不在意,他只是懊恼,因为自己的武艺。最好是一刀一枪,或是角武比力,他完全不要以巧胜人。可是今天遇见的那条黑影,却神出鬼没,不知使的是哪一家的拳法。又加上刘泰保那冷不防就打来的流星锤,刘泰保女人的飞镖,真令他难防难挡,他的肝肺都要气炸了!古城中这窄小的胡同,他真觉得行不开,他在沙漠里、草原上,是盖世无敌的好汉,然而在京城中,他却要受一般小辈的欺侮。

罗小虎忿忿地走到了南城,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爬过了城墙,就回到了西珠市口。他住的这家店房,楼上楼下已全都没有了灯光,他跳墙进内,也无人觉得,他就摸着了楼梯向上去走。不想走到了楼上,忽见眼前又有一条黑影走来,要从他的怀中夺他的宝刀。他赶紧一手护住胸,一拳打去。那人闪开,又来了一个扫堂腿,扫着了,可是罗小虎并没被扫倒。罗小虎愤怒极了,反身去扑,并问:“你是谁?”黑影仍不答。罗小虎拳飞脚起,那黑影也舞拳相敌,但那个人却不如罗小虎的力大。

他们在楼上这样咕咚咕咚地一阵乱打,各屋中的客人就全都惊醒了。有人嚷嚷着问:“什么事儿?”罗小虎就说:“有贼!”同时拳脚不停。那黑影一转身跳上了楼栏杆,一跳而下,罗小虎还要下楼去追,却听下面一声冷笑,黑影儿就不见了。

此时各屋中都点上了灯,罗小虎偷偷溜回自己的屋内,就赶紧掩上了门。往床上一躺。就听外边吵吵嚷嚷地,脚步踏得楼板咕咚咕咚地乱响,店家也仿佛被惊醒了。罗小虎胸口上的镖伤十分疼痛,脖子也发酸。一口怒气顶在心里出不来,他这时简直痛恨一切的人。他暗自寻思:那条短小的黑影儿实在可恨,不知他是谁?不知他为什么偏来和我作对,由东城追我到南城来?而且他知道我住在这里,以后这东西一定要时时跟我为难,妨碍着我的事,我怎样将他剪除了才好?当夜罗小虎的心中既乱,伤处又痛,所以也没有怎么睡,到天明时才迷迷糊糊地入了梦境。

直睡到过午,外面有人咚咚地乱捶门,罗小虎这才忍着伤痛起来,将门开了,就见门外是他带来的那两个喽哕花脸獾与沙漠鼠。这两人见他们的“老爷”到这时还没有起来,心里就很疑惑,如今一开门。见 “老爷”是两脚污泥、满胸血迹,他们就大吃了一惊。二人急忙进屋。随手把门紧紧地掩上,沙漠鼠就悄声问说:“怎么了?老爷!”罗小虎瞪眼说:“少问!”他低头看看,胸前的血迹实在不少,无怪乎痛。又掏出自己写的那封信,就见也被血迹浸红了一半,他一气就嗤嗤地撕扯了,花脸獾、沙漠鼠全都直瞪着两眼发怔。

罗小虎一边换衣裤和袜子,一边又吩咐说:“快出去给我买刀创药,再买一口朴刀来!”沙漠鼠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走。花脸獾又把屋门紧紧关上,然后走近前来,悄声问说:“昨天夜里的事儿?”罗小虎摆摆手,不叫他多问,只说:“你们要防备一点儿,现在有许多人都在暗中要害咱们!”

花脸獾压着声音说:“今天外边可都传开了。说东城铁掌德啸峰家昨晚去了贼人,惊了他家的少­奶­­奶­,伤了他家少爷。”

罗小虎一听,便不禁惊愕。因为德啸峰是个很有名的人,自己向来很景慕他,不想自己昨晚去的那人家,就是德啸峰的家,还误伤了他的儿子,实在是太不应该。他心中一懊烦,就又躺在了床上。花脸獾又说:“今天内外城都很严,茶馆酒店全有衙门的探子。咱们这两天,还是别出门才好。”罗小虎便点了点头,接着又叹气。花脸獾就将罗小虎脱下来的那染着血的衣裳藏在床底下,把那口宝刀也压在褥下。

这时外面又有人捶门,罗小虎赶紧坐起身来。花脸獾便向他摆手。请他先躺下,并拉过棉被盖在他身上,又将地上扔着的两只泥袜子也踢到床下,这才去开门。就见外边站的却是沙漠鼠和那在本店住的小道士,那小道士背着药匣子,迷嘻地笑着。罗小虎却不禁吃了一惊,脸­色­也变了。沙漠鼠便走近前来,悄声说:“这位道爷,他有好药,专能治刀伤,他在江南给许多人治过。”

罗小虎瞪着小道士,突然问说:“你行走江湖有多少年了?”

小道士把药匣放在一个板凳上,往近走了走,说:“至少也有十年了,我们是世世走江湖卖药,我匣子里的药都是祖传的秘方。”

罗小虎瞪大了眼睛说:“你倒不会武艺?”

小道士猴子仍迷嘻笑着,摇头说:“我没学过那些,我做生意的人。也用不着武艺。可是我常给会武艺的人治病,江湖上一些有名的侠客、镖头、山大王,他们受了伤,都请我去治过。我的补铁平金散、生龙活虎膏,都是四远驰名!”

花脸獾把屋门关好,罗小虎就自己掀开了被子,露出了血­肉­模糊的镖伤。小道土打开了他那药箱,取出来两贴膏药和一包面子药。罗小虎又问说:“你行走江湖,你可晓得江湖间谁的武艺最高?谁的名气最大?”

小道士说:“若论武艺,谁也超不过江南鹤、李慕白、猴儿手,老小三辈!”

罗小虎笑道:“猴儿手是个什么人?我还没有听人说过,大概人物不会出­色­。武艺不会高强吧?”

小道士说:“哈哈!你是不知道,猴儿手的名头可大极了!他是凤阳府谭二员外的少爷,李慕白的大弟子,谁比得了?”

罗小虎笑了笑,又问:“你可知道有一位高朗秋?”小道士摇头说:“没听说!”罗小虎又问:“你可去过武当山?”小道士点头说:“去过,那山上道士们的武艺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罗小虎又说:“你可知道新疆有个半天云罗小虎?”小道士却摇头。

小道士点上了半截蜡烛,烤化了两贴膏药,就往膏药上洒那面子药。罗小虎又问说:“你可知道有个杨小豹?”小道士说:“三年前江湖闻名的单刀小太岁杨豹,我倒是晓得,他偷盗了宫中四十几颗珍珠,后来死在保定府。可是没听说过什么杨小豹!”

罗小虎吃了一惊,立时心中涌上来一阵悲哀,他又瞪着眼赶紧问说:“杨豹死后,他家中还有什么人?”

小道士拿着膏药说:“昨天新出事的铁掌德五爷家的儿媳­妇­杨丽芳,那就是杨豹的胞妹!”罗小虎一听便怔了。小道士把两贴滚热的膏药向罗小虎胸前的伤处用力一按,他立时哎呀一声,昏晕了过去,把小道士吓了一跳。

花脸獾和沙漠鼠赶紧过来唤救他们的“老爷”,小道士却惊讶地说:“怎么。他的身体是这么虚?连一贴膏药都禁不住?”花脸獾要去找草纸好点着了熏救,沙漠鼠连声叫着:“老爷!老爷!罗老爷!”道士也吓得直发怔。忽然罗小虎苏醒过来了,他急急地摆手,驱这些人全都出去,他却在这里不禁痛哭,偌大英雄竞如同个女子一般地呜呜啜泣。从此,他也不出屋子了,饭吃得很少,酒也不再喝,更听不见他再唱那 “我名日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儿”的悲歌。同时也不知那小道士给他贴的什么膏药,伤不但不好,反倒肿起来了。

过了三四日,这三四日内外边的风声很紧,都说京城藏着大盗,内城提督衙门、外城御史衙门,都正在饬派官人到各处寻查形迹可疑的人。并听说一朵莲花刘泰保、神枪杨健堂、五爪鹰孙正礼等人。现在日夜在街上乱转,必要捉获杀伤德大少爷的那个贼而甘心。除了沙漠鼠还时常出门去打听打听消息,脸上有刀疤的花脸獾简直不敢出门,他成天跟小道士在一起赌钱,“老爷”给他的银子已被小道士赢去了很多。这小道士不仅会赌钱,并且江湖的见闻极广,但他们到底也猜不透这小道士是个何许人。

在楼上的罗小虎虽然身负重伤,而且心灰意懒,可是他时时谨慎地防守着他那柄带环子的宝刀。他知道有人正惦记着他的这口宝刀,而且那个人大概就住在这里,因为每夜他都觉得屋外有响动,只是那个人不能得手。他疑惑那小道士是个绿林中人,但是细瞧可又不像,叫沙漠鼠、花脸獾他们去探查,也是一点儿可疑的痕迹也探不出来。天是渐渐暖了,但罗小虎的伤换了两贴膏药却更加重了。

这天不过是晚间二更天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走进了他的屋中。他这屋中的桌子上还正燃着明晃晃的灯烛,罗小虎听见了脚步声。就赶紧忍着痛翻过身来,同时按住了褥子,因为褥子下面就是他的那口宝刀。他瞪大了眼,看见床前站着一个青缎衣青缎小帽的少年男子,细条身子,俊俏的脸庞。再细一看,啊呀!那原来不是个男子,却是他的情人玉娇龙!他便说:“啊!你这时才来?”

玉娇龙却向他摆手,俊俏的脸上如铺着一层秋霜,没有一点儿温暖,也没有一点儿柔媚。她又走近一步,便低着头严厉地向他质问,声音极小,说:“你住在北京是什么用意?为什么这些日你都不走?你到德家做出的那是什么事儿?你可知道,那杨丽芳就是你的胞妹呀,你杀死的那德文雄就是你的妹夫!你简直是强盗,我当初真是错认了你!”

罗小虎心痛得如刀割一般,他翻身坐起来就要争辩。玉娇龙不容他说话。又往下忿忿地说:“你在这里再住几天,一定要事发被捕!我现在也无法救你,我自救尚且不暇。我等了你三年,希望你有个出身,没想到全成了泡影,你反倒日趋下流。我的父母已将我许配了现在顺天府丞鲁翰林,我无法违背,我今天来就为的是把这些话告诉你,是怪你自己不长进,非我无情!”

罗小虎张着手急叫道:“娇龙!”玉娇龙却连看也不看,就翩然出了屋,罗小虎又悲哀地叫着:“娇龙!贤妹!”

玉娇龙已走出去了几步,忽又顿住了脚转身,似乎是还要再回屋去说什么。这时蓦然有一人从她的身后扑来。她疾忙回身闪开,但这个人如同是个猴子似的,很短小,舞着双手又向她扑来。玉娇龙飞快地闪避,同时拳飞脚起,就把这人一脚踢倒。这人一滚身站了起来,玉娇龙追过去又是一脚,就把这人踹得咕碌碌地滚下了楼梯。玉娇龙不敢在此多留,便从栏杆上一跳,跳到了楼下。那猴子似的人却爬起来又一蹿,倒把玉娇龙头上的青绢帽打落在地下。玉娇龙愤愤地一掌打去,打得那人又后退了两步,玉娇龙便向外急走。

此时柜房中已跑出几个人来,但玉娇龙却已走到门外。可是她才一出门,不防门前正站着两个人,一个人手中点着了松香的火折子一晃,玉娇龙的眼前就起了一片火光,她赶紧去闪开。这拿火折子的人可也吓了一大跳,惊愕地说:“哎呀!原来是她呀!这些日子我刘泰保做梦也没想到是她呀!”

玉娇龙一惊,回身以小弩箭连珠般地向那说话的人­射­去,那刘泰保便跟另一个人往西撒腿跑去。那店中也人语喧哗,街上还有铺户未关门。玉娇龙就疾忙地向东去走。此时夜­色­渐深,更鼓已敲到了三下,巍巍的古城,已进入了沉睡的状态。玉娇龙越城潜回到宅中,心绪万分地不宁。

刘泰保带着花牛儿李成,两人向西跑出了很远。花牛儿李成因为ρi股中了一支小箭,就跑不动了,他喘着气说:“站住吧,站住吧!到底刚才你拿火折子照的那个小伙子是谁呀?他怎么那么厉害呀?没说话就放箭!”

刘泰保却说:“那就是小狐狸,我真没想到是她!怪不得俞秀莲不肯告诉我实话。如今,如今,今儿的事连我的媳­妇­都不能告诉,现在知道了她是谁,倒难办了!”原来这些日刘泰保每夜都要在罗小虎住的店房门前探望,今天不料探出来件出他意料之外的事,倒把他吓得呆了。于是这两人就急忙回全兴镖店去了。

此时,罗小虎住的那个店房之内却大乱了一阵。那卖药的小道士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可是他却拾着了一顶青绢小帽。店掌柜暴跳如雷地指着小道士嚷嚷着说:“怪不得我这店里这几天常出事儿,闹得客人都不安,原来你不是好人,趁早儿你滚!要不然我可要把你交官了!”小道士掩着脸生着气,也不言语。

倒是有常住的老客人和管账的先生劝着掌柜的,说:“还是别声张吧!现在街面上正紧着,叫他再住一晚上,明天一定叫他搬走就是了!” 店掌柜的这才不得不压下点儿气,又向小道士说:“明天请您走吧!您欠的店钱我们也不要了!求您别再给我们这儿生事儿啦,我们这儿可是正经买卖!”小道士就点了点头。

此时沙漠鼠早跑到楼上去告诉了罗小虎,说:“那小道士原来是贼,刚才被个外边进来的人给打啦!”罗小虎似乎没听见这些话,他只仰面躺着,瞪着两只大眼睛发怔,眼睛被火光照得通红,红得可怕,沙漠鼠吓得赶紧退身出去了。后半夜店房中无事。

次日早晨,那小道士连他的那只药箱忽然都不见了,房门还没开。不知他什么时候就走了。在一进门的白照壁上还留下了几个用炭写的字,是:我乃江南大侠猴儿手谭飞,我走后店中仍有贼人,一定还要出事,请店家小心为要。

同时,罗小虎发现褥子下的那口带环的宝刀忽然不见了,他急躁、愤恨,但又不敢声张,也无处去寻那猴儿手。这时他才明白了,小道士猴儿手给他贴的膏药一定不是好药,不然为何越贴伤越重呢?

他暴躁着,就叫沙漠鼠给他出去另请名医,他希望早些能够行动了,好出去办他自己的事,同时他又令花脸獾天天出去打听外面的事。他知道刘泰保、杨健堂、孙正礼等人已全都知道他住在这儿了。只是因为他现在负着重伤,杨健堂等人不愿来抓他这一个病夫。等着他的伤愈了,他们再来拿他,或与他比武。他现在如同被人监守起来了,若想逃走,恐已甚难。所以他那两个喽哕全都吓得战战兢兢的,天天吃不下饭去,只盼着他们的“老爷”快些把伤治好,好悄悄地离开北京。同时他们又闻得玉正堂的小姐玉娇龙已许配给了顺天府丞鲁翰林,又因为北京有些无赖汉,给玉娇龙造出了很多谣言,说玉小姐是什么“小狐狸­精­”。所以鲁家为息人言起见,把婚期提前了,大概是下月中旬就要迎娶。

第八回 彩舆迎新娘途逢恶虎 香车随宝马私走娇龙

罗小虎自更换了医生之后,他前胸的镖伤渐渐地好了些,只是胸中既气愤,又伤心。有三件事最使他痛惜,第一就是自己太对不起胞妹了!本来相违数载,一旦兄妹得到机缘相见,正应当相叙过去家庭的惨变。骨­肉­分离后各自遭受的痛苦,然后再相议如何复仇之事等等。铁掌德啸峰也应当算是自己的姻亲了,可是自己不才,那天偏偏把一件小事弄成了大事,将德文雄杀伤。那天听玉娇龙来说,他已然死了!咳!我将我的妹夫杀死了,使胞妹年轻守寡,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我的胞妹呢?就是我将自己凌迟处死,也不能赎去我的罪愆。第二件事就是玉娇龙那天晚间来此所说的那一番话,简直是义断隋绝,她已忘记了沙漠中的盟誓、草原上的恩情,而甘心去嫁什么鲁府丞了。她只恨我不长进,不能做官,然而我怎样才算长进,怎样才能做官呀?第三是恨那猴儿手,累次在自己的事情中间捣乱,临去时趁着我的伤重还将我的宝刀盗去,真真可恨!罗小虎一想起这些事,就痛心懊悔,炸了肺似地气愤,他真想挣扎着去见胞妹谢罪,去见玉娇龙严辞质问,去寻猴儿手索要宝刀,可是自觉得仍然体力不胜,­精­神不济。

这天,花脸獾、沙漠鼠二人就悄悄地对他说:“大爷!咱们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事啦,你老的伤也快好了,玉小姐要嫁鲁府丞就叫她嫁去吧。咱们还是回到新疆贩马去吧!”

罗小虎却摇摇头,愁闷地说:“要走你们就走吧,我可以给你们盘费!”花脸獾说:“盘费倒不要紧,只是大爷……老爷,你这样地住着,早晚要出事呀!”罗小虎冷笑道:“我倒要等着出点儿事叫我看看,我看谁人能把我怎样了?”

正在说着,忽听楼梯一阵紧响,花脸獾探出头去望了望,脸上就立刻变了颜­色­,他回转头来,惊慌地悄声说:“来了,来了!刘泰保!” 罗小虎便悄声说:“快把刀给我预备在手下!”花脸獾就把一口新买来的纯钢的薄锋厚背的朴刀放在罗小虎的身旁。罗小虎用被将刀盖住。依然假装安静地躺卧。

此时外面的刘泰保等人已上得楼来,除了披着青绸夹袄的刘泰保之外,还有一位穿布衣服的人,这人高身方面黑胡子,花脸獾认得。正是新由延庆府回来的,全兴镖店掌柜子神枪杨健堂。后面跟着一条大汉。手中提着一口明晃晃的钢刀,这人就是五爪鹰孙正礼,他去年被碧眼狐狸所伤,现在已然把伤完全养好了。当下杨健堂向孙正礼使了个眼­色­。嘱咐他不可莽撞,于是刘泰保在前,三个人就走进屋来。

罗小虎将要扶枕坐起身来,刘泰保却摆手说:“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自管躺着养神吧!我们早就想来拜访你老兄,只因你病着,怕­骚­扰了你,现在我们哥儿三个知道你的病快要好了,所以特来向你问问。德五爷家里的事不提了,因为德少爷被你伤得并不太重,德五爷旷达为怀,他是宁叫人负我,我不负人,所以他不愿深究,并且他夫­妇­还劝他的儿媳息事忍气。”

罗小虎一听这话,心中立时松展了,原来德少爷没死,玉娇龙那天的话可能是传闻之语,或者是自己听错了,但是他仍然不胜惭愧。又听刘泰保把声音压得略小一点儿,说:“今天我们哥儿三个前来,非为别事,就是我们早已探出了……”说着看了看花脸獾和沙漠鼠,又笑着说:“你们二位可否暂且出去回避回避,我们跟罗大哥说几句私话。你们放心,我们绝打不起来,我们绝不能逼他,我们若想逼他,还不能等到今天才来呢!”花脸獾和沙漠鼠两人都用眼看着他们的“老爷”。罗小虎却努努嘴说:“你们去吧!”那二人就又疑又惧地出了屋子。

孙正礼是手握着朴刀昂然站立,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罗小虎,杨健堂就挡在孙正礼的前面,怕他蓦然动手,同时也注意观察着罗小虎的神态。刘泰保又向床前走了一步,说:“我们知道你是从新疆来的。你常在玉宅的门前转,玉小姐并曾扮成男子到你这儿来过。我们都知道你跟玉娇龙必有深交,去年死的那碧眼狐狸耿六娘,你们在新疆时也一定都是老朋友。这件事关系重大,玉小姐后天就要出阁……”

罗小虎吃了一惊,就听刘泰保又说:“过去的事全都算完了。连玉小姐都算上,咱们全是江湖的朋友。你们既然让了步,我们也不愿意逼人过甚,同是拿刀儿动枪的,打拳踢腿的,打一回闹一回,那是见面礼,以后彼此要关照的事情还很多呢!只是,今天趁着你的伤略轻,请你说实话,你跟玉小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是师兄妹?是朋友?还是你们两人有特别亲密的交情?还有,玉娇龙的武艺到底是跟谁学来的? 碧眼狐狸怎么会混入玉宅?正堂玉大人到底对他的女儿能上房、家中养着贼老妈儿的事儿,知道不知道?你说完了,只要是实话,我们哥儿三个是拱手就走,以后绝不打搅你。”

刘泰保的这一席话,罗小虎听了,只是有些变­色­,却一直微笑着,他在心中盘算了又盘算,便说:“你们真问着了!玉娇龙是如何的人连我也不知,什么碧眼狐狸,我更是连面也没见过!”

刘泰保一怔,孙正礼立时就把刀举了起来,他推开了杨健堂,跃步进前,向罗小虎就砍。罗小虎也由被下亮出了刀,同时翻身滚起,锵锵两下,便敌住了孙正礼。杨健堂赶紧将孙正礼拉开,并推着出了屋。刘泰保也连连摆手,说:“别这样!咱们还是好好地说话。”

罗小虎忿忿地说:“是他想要暗算我,你们三个人没等我的伤好就前来,就是没怀好意。不错,我罗小虎与玉娇龙相识,可是什么碧眼狐狸我却真不认得!”

刘泰保点头说:“这就好说了!你既自认与玉娇龙相识,那么趁着她现在还没做府丞夫人,就请你去找她一次,订个地点我们私下会个面。你可听明白了,不是我们要向她高攀,却是因为我们也打了小半年的交道了。我的老泰山死在她的手里,寒舍她也曾光顾过几回,并且她在我媳­妇­的腿上还­射­过一弩箭,我们两人在德家也见过面,现在我手中还有她的亲笔迹。总而言之,这半年来我们虽然为敌,可是非常地密切。再有两三天她可就是一位命­妇­了,我们更不能高攀了,所以在她没上花轿之前。无论如何,她也得跟我们见面谈谈,把以前的事情交代清楚了,省得日后再出事端。玉宅的大门我们是不能进去,所以只有烦你老兄给我们引见引见,地点可以随她定。还告诉她,请她放心,我们绝无恶意,不然我们现在的人也不少,真要是不讲面子,把她的底细揭穿,她虽不至于被父亲押在提督衙门里,可是后天也准保叫她上不了那顶花轿!”

罗小虎放下刀,却不禁长叹着摇了摇头,说:“你们不知道,我跟她见面也很难!那天夜里,我也是想蹿房去找她,可是,­干­你甚事?你就在暗中打了我一镖!”

刘泰保说:“那天是我们的不对,可是,咳!现在你就告诉我实话吧!那天玉娇龙女扮男装特来找你,到底是有什么事?”罗小虎说:“她是要跟我说几句话。”刘泰保说:“说什么话?老兄你可否告诉我?” 罗小虎摇摇头,说:“不能告诉你们,那是我们的私事,与你们并不相­干­!”刘泰保便神­色­一变。

此时杨健堂和孙正礼又齐都走进屋来,孙正礼怒目圆睁,用刀向床上指着说:“跟这小子说什么废话?把他拉出去杀了,给德五哥出气就得啦!”杨健堂又向他摆手。刘泰保却绷起脸儿来说:“姓罗的朋友。事到如今,我们已给你留够了面子,你可一句实话也不肯说,一点儿事也不肯给我们办!”

罗小虎说:“还有什么实话?我说的没有一句假话。我只知道玉娇龙的师父是高朗秋,她的武艺都是由两卷书中所学来的,听说那两卷书是江南鹤所作!”

立时刘泰保的脸就吓白了,杨健堂也有些惊愕的样子,孙正礼却手握着朴刀,瞪着眼说:“你可别拿江南鹤来吓咱!”罗小虎就说:“我拿别人的名头来吓你们作甚?不过是我晓得这件事,把实话告诉你们。可是你们切莫轻视玉娇龙是个女子,她的武艺你们三个人也非对手!,,杨健堂听了这话也生了气。

罗小虎又说:“我的武艺,刀枪不说,柔软的功夫我也比她差得多。但我也不怕你们,我若畏惧你们,我早就走开了。以后你们或是对付她,或是对付我,全随你们的便!”孙正礼就拍着胸说:“来!你立刻就出去,咱俩较量较量!”刘泰保又横臂拦住了他。

罗小虎坐在床上又说:“只是求你们替我拜上德五爷,那天我实在不晓得是他的儿子,我也无意杀害他的少爷。前几天听说他家的少爷死了,真要把我愧死!我在此不走,就是愿意叫德五爷来杀我,替他的儿子抵命。今天我听刘朋友一说,德少爷原来没死,我才松了些心。烦你们拜上德五爷,蒙他不愿深究,但我罗小虎早晚要去跟他们登门叩头认罪!”

刘泰保、杨健堂和孙正礼一听了话,全都更是诧异,杨健堂就说:“你怎会认识德五爷呢?”罗小虎摇摇头说:“并不认识。”说到这里。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便不言语。

当下刘泰保与杨健堂面面相对,此次来,除了略略探出玉娇龙那身武艺的来历,并无什么结果。刘泰保便向杨健堂使了个眼­色­,然后向罗小虎一拱手,说:“多打搅了,再会,再会!”他们三个人就一齐走出屋去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后,三个人似是已经下去走了。

罗小虎坐在床上还在呆呆地发怔,想到德文雄没死,他有些欢喜,但知道了玉娇龙后天便要嫁人,他却又气得几乎要跳起来。他紧咬着牙。忿忿地想:好,玉娇龙你变了心!叫你后天去嫁人!我有办法!

待了一会儿,花脸獾和沙漠鼠才偷偷地溜了进来,悄声问说:“刚才是怎么回事呀?刘泰保他们是­干­什么来了?”

罗小虎就说:“他们都是好汉,刚才找我来,不过跟我说些讲交情的话。并没有别的,你们不要多问。把信封信纸给我拿来,我要写信。” 沙漠鼠赶紧出屋,花脸獾就在这里磨墨泡笔。少时沙漠鼠将信封信笺拿来,罗小虎就命人搀扶着下了床,坐在椅子上,并命二人回避出去。他握起笔来,一弯身,胸前的伤处仍然很痛,并且心里充满了辛酸,他就向信笺上歪歪斜斜地写道:字达德少­奶­­奶­杨丽芳姑娘尊鉴:前次我搅闹贵府,真大不该。

我那次去本无歹意,只是要托你办一点事罢了,不想我又一时失手,伤了你的夫婿,我真该死!

我非他人,我本姓杨,河南汝南人氏。我的来历自身也不大晓得,可是高朗秋曾留下过一首歌: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唯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儿……高恩人nq我兄妹将来由此歌相识,想必你也会唱。我闻你有兄曰杨豹,已死,他实是我的兄弟,你是我的胞妹,我是你的大哥。我本想前去一见你们,共叙当年家中惨事,但我那晚把事办错了,我实在无颜到德府去见你!

现今,我又有一件为难之事,恐怕后天我就要死了,但父母之仇未报,我死实在有罪。那天无意之中相见交手,我知你的武艺高强,在我以上,倘能得德五爷、刘泰保、杨健堂诸公之助,必能报仇。仇人姓贺,他的名字我不大晓得,你可派入到汝南去打听。汝南开酒铺的罗老实,即咱们的外祖,他还有族人,也许知道此事。

高恩人有一胞兄叫茂春,此人更尽皆知晓。高恩人已死矣,他胞兄还许活着。总之,这件事我是托付你了,因我已无力顾及。明后天我就要在京城之中做出一件惊人之事,我命亦必随之死去。天地冥冥,无有办法,挥泪书此,不尽欲言。

胞兄小虎作拜启写过之后,他不禁眼泪直滴在桌上。他封好了信,又在信皮上写了 “呈德少­奶­­奶­杨丽芳”,然后便又慢慢回到床上去休息。

等到天­色­晚了,他用过一些酒饭,便用一条绸带子将前胸紧紧地系住,忍着未愈的伤痛,出店下楼。他命沙漠鼠给备上了马,就骑马进城去了。

此时天­色­才过初更,东城大街还很热闹,但三条胡同里却是冷冷清清,德宅的双门也紧紧闭着。罗小虎来到这门前下了马,看见两旁无人,他就将这信柬由怀中取出来,隔着门缝儿投了进去,然后他上马拨辔就走。出了三条胡同他本想要再到鼓楼西去一次,可是已觉得伤势有点儿支持不住了,他怕前门关了,自己又骑着马,而且这样的身体也不能爬城,所以他就拨马向南。马一颠,伤处就觉得一痛,他就得驻马缓半天气才能往下走。

出了前门,沙漠鼠就跑过来,将他的马接过去,并扬着头悄声说:“刚才刘泰保跟那拿刀的大汉子,又在门口来回地走。”

罗小虎吃了一惊,便说:“不怕他们,他们不过是为侦查我的行动就是了。你们只要谨慎些,不要惹出事来,他们便也不能奈何咱们。等一半天我的事情就办完了,或走或是还在此地,就都不要紧了!”他下了马,进店扶着楼梯上了楼,楼上黑糊糊的,他总觉得好像那小道士猴儿手还在那里蹲着似的。

罗小虎小心防备着进了屋,点上了灯,就站着发怔,心想:信我已然投了去,想我妹妹必然明白了。她大概不会派人来找我,即或找我来,我也一概不认。明天我在这里再待一天,后日,玉宅门前我就要闹他一件大事!鲁府丞必去迎娶,玉娇龙必要上轿,我就要闯入人群将他们全都杀死,然后,我逃走也值,死了也值!

他胸中的怒气向上涌着,愁绪千丝万缕,自己无法撕开,无法斩断,便喊来花脸獾,叫他拿酒来。罗小虎一臂扶桌,坐在椅上,大口地连喝了几杯,身上便觉着发热,头脑也昏沉沉的。他又连斟连饮。并且以手击着桌子,高唱起来:“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 想到当年高恩人作歌,原是为叫自己报仇,并没叫自己为一个女人去舍命,但事情已走到了这地步,除此不能发泄胸中的怒气,不把这件事情办完,即使活着,自己也不能再去办别的事,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咳!

他又想:自己二十年来失身绿林,以致把前途埋没;因为误结了一个玉娇龙,以致到此地步;因为自己莽撞,才伤了妹丈,才得罪了德家,而无颜去见胞妹。因此他又恨自己,恨不得横刀自杀了!罗小虎疯狂地歌唱痛饮,直到天明,才因体乏,就趴在桌上睡去,蜡烛烧尽了,蜡油都流在了他的头发上,他也不晓得。

次日早晨。沙漠鼠跟花脸獾进屋来,想要把他扶到床上去再睡,罗小虎却宿酒未醒,狠狠地叫道:“玉娇龙!”便一脚踹去,把花脸獾踹得滚在桌子下面去了。沙漠鼠说:“老爷!你醒醒吧!是我们……”罗小虎睁眼看了看,才觉得自己踹错了,便问:“没有人来找我吗?”沙漠鼠说:“这么早,能有谁来找呢?”

罗小虎又问:“咱箱子里一共还有多少两银子?”沙漠鼠说:“我也数不出来。大概连庄票还有一千多两,金子不算!”罗小虎说:“都拿出来,问问哪家店里住着穷困不能回乡的人,给他们银子叫他们回家!问问谁家穷得要卖儿女,给他们银子叫他们骨­肉­团圆!到街上找些小叫化子穷汉,每人赠他们十两!”沙漠鼠说:“老爷!你为什么要这么行善呀?”

罗小虎却又怒声叫道:“花脸獾!‘花脸獾赶紧由桌子底下蹿出来, ’说:”老爷有什么吩咐?“罗小虎急急地说:”你快骑马到鼓楼西玉宅去,看看那里有什么事,如若那里有人娶亲,就飞马来告诉我!“花脸獾答应了一声,即刻就走了。沙漠鼠就把罗小虎扶到了床上,罗小虎闭着眼,急遽地喘着气,似乎又睡着了。

半天,花脸獾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一进屋,他就叫了声:“老爷!”罗小虎瞪大了眼问说:“怎么样?”花脸獾指手画脚地说:“我到了鼓楼西,见玉宅的大门前已高挂上了红彩。”罗小虎便冷笑了一声。花脸獾又说:“宅里搭了比这楼还高的喜棚!”罗小虎便咬着牙。花脸獾又说:“明天玉娇龙小姐就出阁,明天鼓楼西一定热闹!” 忽然罗小虎怒骂道:“妈的!”遂一伸脚几乎又踹着了沙漠鼠。

花脸獾压下了声音说:“咱们何必还在这儿呢?跟这些人捣乱做什么?老爷的伤也好一些了,不如咱们明天就走,不愿回新疆,咱们可以到别处去。天下有的是标致婆娘!”

罗小虎皱着眉拂拂手,把两人全都赶出了屋去。他独自顿足捶膝,胸中如燃着一把烈火,恨不得那鲁府丞即时就去迎娶,自己即时就跑去把他们杀死,才能痛快。这一天,他真难挨,度一日如同十年似的,好容易盼到天黑了,却又睡不着觉。他就又饮酒,又唱着那首记不完全的诗,又饮得酩酊大醉,才睡了。

这天是三月十一,东风正暖,天气晴和,飘荡着花儿似的云朵,是个大吉利的日子,从早晨起,这客店的门前就走过两起娶亲的了。今天事情已到了临头,罗小虎倒是非常镇定,只是满脸的杀气,两眼有些呆板,呆板得那么怕人。他今天仿佛忘了胸前的镖伤还没有十分好,­精­神非常兴奋。他叫沙漠鼠到外面剃头铺子找来个剃头匠,给他打了辫子。刮了脸,修饰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就换了一身青绸夹袄夹裤,外罩绛紫­色­的缎子大夹袍,青云缎的马褂。又叫花脸獾拿着他的鞋出去给配了一双软底官靴,他穿上了,真像是要到哪里去贺喜的样子。

他先将刀擦得雪亮,又收拾好他的小弩箭,揣在怀中,并带上了细箭三十余根,然后他就命沙漠鼠去备马,又向花脸獾说:“今天还是你同着我去,你带着我的刀,牵着我的马,还在鼓楼前等候,不要害怕! 今天的结局还不知怎么样,闯了祸,出了我的气,也许我逃不了,也许能从容走开,都说不定。反正你记住了吧!我若是被擒,你就赶紧跑,我被杀了你也不要去领尸。我若是能逃走,那更好了,咱们能一路行便一路行,不能,便将来在汝南见面!”花脸獾听了这话,吓得脸都白了,两条腿不住地发颤。

罗小虎昂然地下了楼,花脸獾捧着那口带鞘的朴刀。随在他的背后。走到店门前,沙漠鼠已将两匹马备好,拴在那里等着。花脸獾将刀挂在那匹红马的鞍下,罗小虎就鞭马走去,连头也不回,那花脸獾却跟他的伙伴沙漠鼠两人急急地、悄悄地又说了几句话,他才骑上马赶上了他们的“老爷”。

当下两匹马一黑一红,一前一后,听导听导地踏着石头道紧走,少时便进了前门。一进前门,街道就不像南城那样繁忙了,路上车稀人少,他俩便连连挥鞭,催马疾走。罗小虎那一身阔绰的装束很像是位官员。花脸獾就像是他的跟班儿的,所以有许多人都为他让路。走不多时他们便到了鼓楼前,只见有许多簇新花轿和大鞍车,全都往鼓楼西边去走。到此,他们的两匹马反倒慢了,花脸獾的脸­色­更是惨白,脸上的刀疤更是清楚,罗小虎却面­色­发紫。在鼓楼前的地安桥边下了马,罗小虎就把马交给了花脸獾,说:“你还是到那酒馆等着我,不要显出形迹来!”他便转身向北大踏步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大约十一点钟左右,街上的人确实比往日多得多,男女老幼。都如涌潮似地往鼓楼西边去挤,有的还说:“大概轿子都快来了!”罗小虎胸中的怒气拥塞着。简直喘不过气来。他瞪着大眼随走随看,就见这些人群中,最多的还是些装饰艳丽的姑娘少­妇­,其次是乞丐们,还有穿着短褂、三三五五地横着走路的,是些街头的流氓。但是转过了鼓楼才一往西,就见像是出大差似的,路两旁全都站着官人,有的带着腰刀,有的拿着皮鞭,都喊着说:“要看热闹的贴着南墙根儿走!别乱挤!”又吧吧地抡着皮鞭,驱赶得那些想去讨点儿喜钱的乞丐们四下逃奔。

罗小虎就杂在人丛之中,顺着南墙根儿去走,他被前后的人挤着,出了一身的汗,同时胸间的伤处也很痛。眼见着轿子、官车、骡子、马。一起一起的都往西边走,人丛中就有人指着说:“快瞧!这是张大人家里的轿!”“这是李侍郎家的车!”“瞧!这是韩御史家的女眷!” 又有人喊着说:“二姑娘别往前走啦!就在这儿瞧吧!回头轿子一定要从这儿过!”又有人悄声地谈话,说:“你们瞧吧!今天一起轿就许要出事儿!刘泰保他还得显一手儿呢!”另一个就说:“那他可不敢,今天无论是谁要敢在这儿闹事儿,那可是找着砍头!”并且有人似乎故意地从罗小虎背后一膀子撞过来。罗小虎扭头一看,见是两个流氓,他也忍住了气,向旁躲了躲,就让两个流氓先走了过去。

此时。这条大街上如同热闹的集市,但又有一种森严的气象,马镫、轿顶子、官人半截出鞘的刀,和看热闹的­妇­女头上的金钗,都在闪闪发光。日丽天晴,风一点儿没有,靠南边一带的住户,墙头探出来的杏树上还留着将谢的嫣红花瓣。

少时,罗小虎就挤到了玉宅的大门前,但在这里隔着一条马路,前面又有人挡着他的视线,他不能完全看见那大门,只见高坡上有许多人来往着,有穿官衣的,有穿便衣的。车轿都是先到坡上,等人下了车进去了。再退下坡来,坡下有许多个小厮,每人都牵着几匹骡子或马,来回地遛着。罗小虎被挤得实在受不了,同时心中也急躁得实在按捺不住。他就把心一横,心想:既来到这里了嘛,豁不出去还能够办事?于是他就走出了人丛,过了马路,直往坡上去走。

他此时极力镇定着,不使声­色­露出,原想一定有人要拦住自己盘问。自己就诌他一个“韩御史宅中的”,或是“李大人家中的”。自己现在虽没带着刀,可是怀中藏着弩箭,真要打起来,他们也不能一人不伤。就将自己拿住。他迈着大步往坡上走,想不到竟没一个人拦他。虽然有人注意了他一下,可是见他穿戴阔绰,脚下又蹬着靴子,便没有觉出可疑。

他态度昂然地走进了大门,将进二门时,有个官人模样的人正从里面出来,与他走了个对面。这人便赶紧闪开,低着头,恭敬地让路。罗小虎昂头迈步,顺着廊子直往里走,就见有个穿缎子衣服四十多岁的仆­妇­,正从里院出来。一个男仆将那仆­妇­拦住,问说:“里边全预备好了吗?”

那仆­妇­却着急地说:“没有嘛,小姐的头拆了两回,到现在还没梳好呢!偏偏要嫁了,却又在前两天她亲自把绣香给打发走了,自从小姐改梳头之后,不是天天绣香给梳嘛!”男仆又问:“现在小姐欢喜点儿了没有?”仆­妇­说:“喜欢什么呢!到现在还掉眼泪儿呢!”男仆说:“这可怎么办?喜轿快来了!”仆­妇­说:“来了就叫它等着,咱们可不敢催!”说着,这仆­妇­就急急忙忙地从罗小虎身边走了过去,往外院去了。

罗小虎心中十分难过,眼泪也几乎落下。他往里院直闯,却被刚才说话的那个仆人拦住,那人恭恭敬敬地说:“官客是在西院,这后院都是堂客,老爷,您的跟班的在哪儿啦?您跟我到西院去吧。老爷!您是哪府里来的?”罗小虎也不言语,只点了点头,便随着这仆人顺廊往西。

进了个屏风门,见西院里十分地热闹,原来这院里也是极款式的房子。今天客厅都是专为摆筵之用,这里就是招待官客的所在,北房是招待贵胄显官,东房是与玉大人等级差不多的官员,西房中是近亲好友。这全是由玉二少爷宝泽接待。宝泽就是玉娇龙的二胞兄,三十多岁,现在四川任知府。此次来京,一来是襄办胞妹的喜事,二来也要在京活动活动,想要调任个京官,以便在京料理家务,侍奉父母。他此次来仅携着仆从,并没带家眷。至于大少爷宝恩,现在做着凤阳知府,因为近来凤阳境内引出了几件案子,所以他不能离身,只派了亲信的仆人和升、连喜二人来了。

当时罗小虎一进到这里院。正跟二少爷宝泽走了个对面。二少爷也不知小虎是个什么官员,是他父亲的同寅,还是他哥哥的同年,就赶紧叫仆人招待。他又跑往里院忙去了。仆人见罗小虎的穿戴虽说不俗,可是没戴官帽,并不像是什么特别显贵的宾客,就把他让到了西房。

西房三间。坐着宾客二十多人,罗小虎一个也不认识,他找了个红木凳坐下。也没有人理他,因为此时全屋中的人都正听一个人说话。这人是坐在一把椅子上,穿戴虽阔,但不甚官派,年纪有四十多,身材不高,­精­神饱满,有两撇胡子。他手托着水烟袋,正在说:“有人说我交结天下豪杰,至今还有许多江洋大盗时常与我秘密往来,那都错了,那真冤枉了我!”

罗小虎一惊,心说:此人是谁?便瞪目去看这人,只听这人又说:“本来直到现在我还是个罪人,三四年来我的行为极是谨慎。早先我倒是认识个李慕白,可是我们早就断绝了来往,即或彼人尚在人世,他也必然不认识我了。”说到这里,他抽了口水烟,忽然看了罗小虎一眼。罗小虎不禁一惊。

旁边就有人说:“其实现在李慕白就是进城也不要紧了,他还许能弄个差事当当呢!”又有人说:“李慕白要是当一名官差,那可真是一把好手,江湖上大大小小的贼人哪个不怕他?譬如去年本宅里闹的那些事,外面传说的那些谣言,若有李慕白在这里,谁敢给这宅中的小姐。造出种种令人难信令人生气的坏话呢?”那托水烟袋的人却摆手说:“少谈,少谈!今天宅里办喜事,我们还是不要谈宅里的事吧!”有人就笑着说:“啸峰现在连说话都谨慎了!”那托水烟袋的点头说:“实在! 我现在连针尖一点儿大的小事儿全都不敢惹!”

罗小虎一听,原来这人就是德啸峰,同时见德啸峰所坐的地方虽然离着自己很远,可是他一连用眼掠了自己两下,罗小虎便觉如坐针毡,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假装看了看壁上的字画,便扬着头背着手出屋去了。又往前院去走,却见有个人从身后跑过,似有什么急事似的,罗小虎吃了一惊,赶紧跟着走出了大门,就见那人同着个差官,出来召集官人说话。立时情形又紧张起来,官人又挥着鞭子向后驱人,喊着说:“往远处去!近处不能站闲人!”

罗小虎依然背着手儿大模大样地在上坡站着,就有个挂着腰刀的官人,过来向他笑着说:“您也是来这儿贺喜的吗?”罗小虎点了点头。这官人又问:“您贵处是……”罗小虎变了­色­,生气地说:“你盘问这些作甚?你问问玉大人,他认得我,他在且末城时就认得我!”

这官人赶紧赔笑,说:“哦!您是由新疆来的,是宅中大人的老同寅,我们不知道。”这人又悄声地说:“这宅里的事情大概您也晓得,外面风声很大,都说有飞贼要来跟本宅作对。刚才东城德五爷又嘱咐了宅中的二少爷,说还是门上严一点儿,让门口这些闲人离着远一点儿才好,因为鲁宅的迎亲轿子眼看就要来了!”

罗小虎吃了一惊,因为他由这官人的话中听出,刚才德啸峰是已看出了自己,好厉害的眼睛!只是他还心存忠厚,只叫宅中驱闲人、守门户,并未指出自己就是贼。

当下那官人又请罗小虎进去,罗小虎却摇头说:“宅里太乱,乱得我头昏,我想在这里凉快凉快!”官人微笑着说:“对了,树底下倒是很凉快!”说完话,这官人转身进门里去了,罗小虎便赶紧下坡走入了人群。人群正在乱着,因为官人们的皮鞭已打破了两个人的脸,罗小虎虽然有力,可是被人挤得也不住地往后退。

这时。忽然有许多人嚷嚷着说:“来了!来了!”立时众人的声音平息了下去,个个都伸直颈项,官人的皮鞭也不抽了,只听一阵阵细细的管乐之声,送来了一行最讲究的仪仗。旗人娶亲没有什么“金瓜、钺斧、朝天镫”,只是高杆子挑着牛角灯,灯上写着双喜字,白天虽然不点着,可是或六十对,或八十对,摆列起来也极为好看、威仪。唢呐也是“官吹”,单调的只是一个声音,没有什么“花腔”,显着怪沉闷的。随后就来了一顶轿,轿子是大红围子,不绣花,这就是接新娘用的。后面有七八辆大鞍车,是“娶亲太太”,大概新郎也坐在车上,都赶到高坡上去了。

罗小虎的前面还挡着两层人,所以他只能企着脚儿,伸着脖子,看了一个大概。他胸头的火焰直往上喷,他真想立时撞出人群到高坡上去,去打死那个新郎,但是他又使力地拦住了自己,心说:别忙!且等一会儿。看看玉娇龙怎么样,看她肯上轿不肯?她若是肯上轿,那我可就非杀死她不可!

这时那顶红轿已卸下了轿杆子,由八个轿夫托着往高坡上去了。有个长着胡子的官人走了过来,向这些看热闹的人摆着手说:“还不散散吗?轿子你们也都看见啦,就是那顶轿子,你们要想瞧瞧轿子里的新人,那可就瞧不见了!”又有抡鞭子的过来。罗小虎先是身不由己地随着人群向后退了几步,接着他就分开众人,使劲儿向前挤,反独自跑到了前面。他热得把马褂都脱了,直瞪着大眼向高坡上去望。

这时高坡上却是一阵沉闷,不知鼓乐和轿子进宅中是做些什么去了,更不知玉娇龙此刻是哭,还是笑,尤其不知玉娇龙此时的心中是否还记得沙漠、草原。罗小虎等得心急,摸着怀中的小弩箭,他又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练会那毒药煨成的钢镖?却弄这打不死人的小东西!他真想再跑上高坡,闯进那大门。可是这时忽听乐器又奏起来了,那顶大红轿子已由高坡上缓缓地托下,就放在了轿杆上,准备要抬走了,宅中有许多锦衣翠钿的女眷们送了出来。罗小虎就如暴狮出押似的,扔了马褂,猛跃出人丛。直奔喜轿,立时一片惊叫声,官人们个个抽刀拦住了罗小虎。罗小虎跳跃着,并用弩箭突突突连珠一般地­射­向那些官人。一个官人扑向前来,他一脚就将那官人踢倒,靴子也踢飞了一只。他由地上捡起那官人的刀,舞刀仍向喜轿扑去,但官人众多,哪容他上前。

此时高坡上的女眷们已纷纷逃回宅内,那人群如潮水一般地向后乱挤乱退乱跑。呼声震天。罗小虎有如一只猛虎,舞动钢刀如飞,东砍西拦,他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靴子,往前扑,往旁闪,但绝不后退。他两眼怒瞪。大骂道:“玉娇龙!你这丧良心的女子,忘记了沙漠中的事?忘记了我半天云?”弩箭嗖嗖的向轿子去­射­。十几个官人挡住轿子,几个官人来捉他,但一群鹰虽厉害,哪里捉得住他这条猛虎?

此时,由退后的人潮之中,又跑出来了十几个人,原来都是街头流氓。刚才他们是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此时都跑出来了,个个都带着一支梢子棍,都大喊:“拿凶手呀!”但他们不帮助官人,只在里面乱搅。罗小虎脚下不利便,啪嚓一声摔了个跟头,两个官人已抡刀赶到。可是几个流氓也跑了过来。抖着哗啦啦乱响的梢子棍说:“老爷们!别真杀他呀,宅里大吉祥的日子!”罗小虎便趁此时又爬了起来。另一只靴子也掉啦,他就光着两只脚又抡起了刀,却被一个人自后抽了他~棍,他赶紧抡刀回头,却听这人说:“还不快跑?快跑出德胜门去吧!”

罗小虎一看,原来是一朵莲花刘泰保,他倒不禁大吃一惊,刘泰保又朝他使了个眼­色­,罗小虎就光着两只脚向东跑去。前面的看热闹的人乱跑,罗小虎也紧跟着跑,官人紧追。刘泰保带着那伙流氓,一半帮助追,一半碍着官人的路。罗小虎那凶样子,手中又有刀,谁敢阻挡他? 便一任他跑到了鼓楼前。他由花脸獾手中接过了马,抛了刀,上马就向鼓楼后跑去。一直跑到北城根,又转向西,顺着城飞奔而去,少时就奔到了德胜门。

守城门的官员一看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光着两只脚蹬着马镫,红­色­的大马飞似地奔来,就大声喝着,想要截住。罗小虎用弩箭就­射­,马往起一跳,嘶叫了两声,便撞翻了一个卖菜的车子,他又挥了几鞭,马就冲出德胜门去了,在关厢中又撞翻了两个人。他人凶如虎,马似怒龙,一霎时就跑出了关厢,一直往北,过了土城子。但此时罗小虎的心肺都要由喉咙跳出来了,他喘吁得太厉害,已不能再快走,只得紧紧勒缰。回头去看,见身后并无追兵,只有一头小驴飞也似地跑来,驴上正是一朵莲花刘泰保。罗小虎吁吁地喘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少时刘泰保就来到了临近,他收住了驴,就说:“罗老兄弟,想不到你原来是个粗人,­精­细一点儿的人,今天也不­干­这怔事!这有什么用呢?难道你还能一个人把玉娇龙的花轿抢走?今天我是受德五爷之托,德五爷昨天就找了我去,他说他见到了你的信。虽然他儿媳­妇­杨小姑娘还不信你是她的哥哥,可是德五爷却觉得杨家家庭惨变,骨­肉­早已分离,也许他儿媳­妇­是有个胞兄多年在江湖上流落。所以他一方面今天亲自到玉宅去贺喜,嘱咐玉宅防患于未然;一方面又托我招些朋友加入人群,到时万一有事发生,好救你老哥逃命。我早就看见你没带兵器,我也知道你的宝刀叫猴儿手给偷去了,我想你也许不至做出什么事来,至多你不过看看你的心上人怎样上花轿,伤伤心就是了。可是没想到你老哥真怔!你当初就办错了,你早就应该跟我一朵莲花合成一伙,协力对付玉娇龙!现在咱们先找个地方避一避,过两天再想办法。你先别伤心,别想寻死,玉娇龙拿定了主意要嫁鲁翰林,是谁也拦不住。下马吧,喘喘气儿,我先带你找个地方歇一歇去吧!”

罗小虎这时面如白纸,气息喘得极为急促,他听了刘泰保的话,就要下马,但不防头往下一栽,整个身子便摔下马来。同时由口中喷出飞泉似的鲜血。刘泰保赶紧过去将他搀扶起来,叫路旁的行人帮忙,搀他到离着大道很远的一株柳树下去歇息,并把马和驴也牵过去拴在那株树上。刘泰保望着罗小虎不住地笑,并说:“你这样刚强的一条汉子,竟为玉娇龙伤心成了这个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你是个绿林英雄,她是个深闺小姐,她怎会把你给迷住了?”罗小虎却如一头死熊似的,躺在那里,胸脯仍然急促地喘着,话也不愿多说。

此时,虽然也有耕地的农夫过来看他们,但却没有官人追到。因为这里距德胜门已有二十多里,而且城中也不过是惊扰了一阵。只在两三个官人的帽子上衣服上中了小弩箭,并不要紧。轿子也被­射­了几箭,并没­射­透,新娘玉娇龙丝毫无恙,她穿戴着凤冠霞帔。在轿中安然坐着,并未受晾吓。玉大人便气忿忿地吩咐仍然起轿,并说:“只要等我把女儿嫁出去,我就要杀尽了北京城的流氓,然后我也死!”于是鼓乐齐奏,仪仗纷纷,并有官兵护送,轿子又走了。

但这时街上却十分清静,看热闹的人早就惊跑了,那些抡着梢子棍搅乱的流氓也都四散无踪。这队娶亲的仪仗严肃地前行着,虽有官人押护,可是那些打灯的、抬轿的,仍然个个提心吊胆,惟恐有冷箭飞来,所以都走得很快,不多时就到了西城鲁宅。

鲁家的宅院比玉家还要广大。鲁侍郎为官半生,寅友甚多,新郎鲁君佩又有不少的同年,所以都很早就来了,比玉宅里还要热闹。女眷也来了不少,都等着要看新娘,看看这位京城闻名的美人玉娇龙小姐。所以轿子一到,就更热闹起来,但是又听说刚才在玉宅花轿出门之时有莽汉发箭之事,有些人就吓得目瞪口呆。新郎鲁君佩去的时候是欢欢喜喜,如今回来却气得胖脸发紫,一点儿笑容也没有。随轿来的几名官人,一来到就严守大门,并请宅内上下都要加小心,莫要混进闲人去。

这就把大家的一团高兴全都吓散了,有些人还勉强笑着,说着吉利的话,有些人却已坐立不安。人们纷纷谈论着,有人就说:“玉大人得想个办法,闹了有半年多了。这次事情之后,再捉不着强盗,再斗不过刘泰保,那他不用辞官,他的官也自然就­干­不成了!”又有刚才随轿子从玉宅回来的人,就暗暗摆手,悄声说:“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这与刘泰保毫不相­干­!刚才那凶汉在肇事时,骂的话清清楚楚,­干­脆,才娶来的这位新­妇­,在新疆时就……”这二人说话的声音极小,但那听话的人把话一听完,就吓得赶紧避席而去。

堂上此时新郎新娘正在拜天地。过了些时,就开了晚筵,新娘玉娇龙梳着两板头,穿着绣花衣裳,由、r鬟仆­妇­随侍着,又挨着桌子为众宾客敬酒道谢。这样雍容华贵美丽的新娘,谁看见过呀?谁能相信,刚才曾有个莽汉以箭­射­轿,指着她的名字大骂?玉娇龙低着眼皮。不像害羞,也一点儿不像为刚才的事而惊扰,她有一种凛然的令人不敢正眼去看的威严神态,如寒梅,如冷霜。她斟过了谢酒,便被丫鬟仆­妇­送回了新房。

新房是五间很大的房子,此时明灯四照。最东首的一间是洞房,红灯映着红门帘、红帐褥,艳丽得如同花坞一般。新娘一进洞房,就叫丫鬟吟絮向外面说:“我们小姐头痛,要上床去歇一歇,请太太­奶­­奶­小姐们在外屋说话吧!别进里屋!”一般女客的来头也都不小。见新娘这样大的架子,就都不高兴,有的摔了几句闲话就往外走。

此时天­色­已晚,男女宾客多已走去,只有一些至近的亲友。还在客厅中畅谈。新郎鲁君佩刚才是有些烦恼,此刻却又高兴了,他便挺着大肚子,一个人跑到书房,抠着脑袋,拿着笔去作“催妆诗”。他刚写好了两句,忽然院中乱了起来,他连忙放下笔出屋,就见灯影之中,许多的人都往新房去跑,并有人嚷嚷着说:“新娘哪儿去了?新娘不知往哪儿去啦!”

鲁君佩吓了一大跳,也赶忙往新房里去跑,就见屋中人很是杂乱,个个惊慌,都说是怪事。同时有两个仆­妇­由洞房中抬出来一个丫鬟,这丫鬟正是吟絮,只见她目瞪口呆,手脚不停地颤动,如同服了毒,又似是中了风,因此众人更惊慌了。这五间屋子全没有后窗,不知新娘是如何出去的。新娘的衣服全都乱放在床上,床上有一片鲜红的血,倒像是新娘是被谁杀害了,可是往各处去检查,却别无痕迹,守门的人也说没有看见新娘出门。鲁君佩急极了,赶紧命人套车,亲自到玉宅去通知。

这时就约有二更多天了,黑夜沉沉,京城商家都已关门闭户,只有鲁宅和玉宅两边的人坐着车、骑着马。来回地跑。玉宅里,玉大人闻讯,气得几乎昏晕了过去,他只是顿脚,说:“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儿! 咳!咳!‘’此外他什么话也没有,一点儿表示也不作。玉二少爷也甚惊异,赶紧劝他父亲勿忧,并且伺候着,也不敢离身了。

玉太太因为今天女儿出阁,本来是又悲又喜,并因白天有人搅乱之事很是生气。忽然听说了这事,赶紧就来到了鲁家。一见床上血迹,她就哭了起来,说:“龙儿呀!我的多灾多难的可怜的女儿呀!”她因这片血迹,就断定是鲁家把新娘害了,并认为害死的原因,就为白天有疯汉撞轿,鲁家的人疑新­妇­不贞,但鲁家又不能退婚,所以才出此下策,杀人灭迹,并逼着陪房丫鬟服了毒,以图灭口。

鲁家是极力争辩,说:“这是绝没有的事!无论是谁家,无论是大门小户,谁能娶了新­妇­当天就给害死呢?再说,即使因白天的事,男方起了疑心。不愿意了,但也绝没有害死新娘的道理呀!”

幸亏这儿还有几家至亲没走,就出头为两家调停,都说:“两家虽是新亲,也是老亲,又都是现在朝中的大官,京城中的赫赫门第,无论新娘是怎么样了,倘若声张起来,这件事可就是愈闹愈大。不但两家的门庭都不好看,朝廷都许要出来­干­涉、降罪,外面的谣言不知更要有多少了!不如先把事情瞒着,就说新娘因为娶的这天突然有疯汉搅闹,吓病了,失了魂,所以不能圆房,不能回门,也不能会一切的亲友。同时再暗中去寻访新娘的下落,或是等到那、r鬟吟絮的病好了,能够说话了。再向她追问当时的情形。”

玉太太仔细想了想,也没办法,鲁宅的人更不愿把事情传出去,只好依着亲友的调停,暂时把这事情遮盖住。并把知情的仆人都嘱咐了,拿赏银买住了,无论是谁,都不许把事情传出去。玉太太回到自己家中,含泪告诉了玉大人,玉大人依然是顿足叹气,一句话也不发,并且不许别人在他耳畔再提说此事。二少爷又安慰母亲,当夜阖宅不安。

次日,玉大人就没上衙门,提督衙门的人都知道正堂大人是昨日嫁女,累着了,病了,连客也不见了。宅内寂静萧寥,只有棚铺的人来这儿拆棚、卸彩子,乞丐们在坡下等着厨房把昨天的残肴剩饭拿出来给他们。鲁府那里也是如此,新郎鲁君佩是一夜也没有睡觉,第二天清晨。他就急急忙忙地到了顺天府衙门,见了府尹大人,秘密地谈了半天。随后府尹大人就派了几名­精­明的班头,四出寻访缉拿。

纸里包不住火,北京城的闲人多,耳朵又都长。虽然当事者,连衙门里都把事情压得很密,可是茶寮酒肆之中,依然有人在窃窃私语,说的是鲁翰林家里跑了新娘,玉正堂家丢了姑­奶­­奶­之事。他们说得有根有据,画龙点睛还带着画蛇添足,并且说也是在昨夜内,铁贝勒府中也出了一件惊人奇案,那口宝剑又丢了。

原来铁府中自从那口青冥剑被人退还之后,铁小贝勒就将剑悬于自己的卧室中,离着寝床不远。铁小贝勒向来独宿,外间彻夜点着灯,窗外永远有两个侍卫防守着。昨夜也没有什么动静,可是今晨铁小贝勒起身一看,宝剑忽又不翼而飞。这样的事发生于寝室中,铁小贝勒便有些;禀惧,并且震怒,便饬命内外城各衙门限期拿人、追剑,因此街上缉骑乱走,人人恐慌。两件事在同夜发生,全是这么怪异,街上的流氓土痞就全都敛迹,茶馆酒肆的生意这些日倒显着清淡了。这时,最出风头的一朵莲花刘泰保当然也不露面儿了。他的媳­妇­蔡湘妹却整天跟街坊的­妇­女抹牌,也不管她丈夫的下落。

刘泰保确实没在北京,那天疯汉用箭­射­玉宅的花轿,刘泰保在里边一搅,疯汉跑了,他也就再没有了踪影。因此人人都疑惑上了他。就有传言说:刘泰保买出了疯汉,大闹玉宅的喜事,没搅成,他就拐走了玉娇龙,扔下他的“原配”,小狐狸玉娇龙又帮助盗去了青冥剑。铁小贝勒跟邱小侯爷要出头调解玉鲁两家的纠纷,德啸峰也派人往江南请李慕白来京办案。传言愈传愈离奇。表面上京城仿佛没有什么事,其实暗中已是满城风雨,紧严之极,一到傍晚时,玉鲁两宅附近及铁贝勒府那一带,就断绝了行人。

距京城不远,卢沟桥迤西,西山的山峪之中有一小村,地名叫桃花峪。这时,峪中的千万株桃花,已零落殆尽,但地下还留着一片红英。村中有四十多户人家,其中有一家姓章的,家道本来很穷。章老头已六十多岁了,早先在城里玉宅打过更,并曾把个小女儿卖给玉家做丫鬟。后来玉宅的全家往新疆去做官,他那个小女儿也被带了去,他却回到乡下务农了。他种着十来亩地,还有个二十来岁的长子,过着极俭朴的日子,那个往新疆去的女儿却与他们早就断绝了音信。他们多年也难得进城一次,所以也不知玉宅的主人究竟是回来了没有。

这一日,是玉娇龙在城内失踪的前四天,忽然他那女儿竟坐着骡车归来,穿戴得很阔,带着两份铺盖,几只大包裹,另外还有一只大竹篮子。章老头夫­妇­几乎不认识他们的女儿了,他女儿就说:“我就是十年前被您卖在玉宅里的那个女儿。在玉宅这些年,是专伺候小姐,小姐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绣香。我跟着小姐在新疆住了八九年,小姐待我很好。现在是因为小姐要出阁了,不愿叫我陪房过去,当一辈子的、r鬟,所以才打发我回来。并给我找了个女婿,姓龙,是甘肃人,他在甘肃有买卖,家里也很有钱。一半天他就来接我,我就要跟他走了。”说着就打开了她的铺盖卷,被褥都是绸缎的,并且很香。她又打开那只竹篮,里边却卧一只长毛儿的白猫,鼻梁上有块黑,很好看。绣香就叫她爹赶紧到外面去买猪肝,好给这猫儿拌饭吃,她并且管这只猫叫做“雪虎”。

这个多年没有回家的姑娘一旦归家,而且又这么阔,在这偏僻的小山村内简直就像是突然来了一位贵人,一时,妗子、姑妈、本家的老祖母和邻居们,就都来看她,问她宅中的事。她却不大细说,只说她夫婿就要来了,就要带她走了,因此亲族邻舍们又都等待着要看她那位女婿。绣香在这里住了几天,她就梳成了汉装少­妇­的头髻。她的脚在家里时本来缠过,虽在旗人的宅门中做了多年的丫鬟,放了脚,可是穿了尖头儿的坤鞋,还看不出是大脚来。她把带来的一大疋缎子,毫不心疼地剪下来一块,这几天就天天坐在炕头做鞋。

到了第六天上午十时许,她的女婿果然来了。她这个女婿原来长得比她还俊,年岁也跟她差不多,细高的身量,穿着一件蓝绸子的夹袍,青绸裤,系着丝线腿带,穿着双喜缎鞋。辫子很长,是又黑又亮,前面露出一点儿青头皮,像是新剃的。这位姑爷见着丈人、岳母只是作揖,并不叩头,连手中的马鞭子全都不放下,就要叫绣香跟着他走。绣香看见女婿一来,也仿佛一刻也不能在家里待了,就给她父亲留下五十两银子。随着她的女婿出了门。亲族邻居都挤着门看,说:“哎哟!两口子怎么都这么俊呀!真是玉女配金童呀!”

柴扉外早停着一辆车和一匹青­色­的健马,马上鞍鞯鲜明,并有一口宝剑。那辆车,据赶车的人说,是这位大爷由卢沟桥雇来的,讲明拉到石家庄。章老头和他的儿子,就替姑爷和姑娘往车上搬行李、包裹,那只猫,姑娘说是姑爷的心爱之物,也一定要带走,连猪肝拌饭都装在了篮子里。绣香坐在车里,向她的爹娘擦了擦眼泪,姑爷便骑上了马,拱手说:“再见吧!两年之后我必要带着姑娘回来!”于是车走了,马随着,轮蹄碾着地上的红英,丝鞭在春风里掠动,一霎时,这一对璧人就离开了山峪。

赶车的跨着车辕,还跟骑马的大爷不住地说话,他就问:“大爷您贵姓呀?”大爷回答说:“我姓龙。”声音很细,听着倒有点儿像京城中徽班里著名的小旦。赶车的又问:“您就到石家庄吗?家住在石家庄吗?”大爷却摇头说:“不!我们还要进娘子关往山西去呢!到石家庄换车。你要能往远处去,我们就不用雇别的车了,拉我们到嵩山。”赶车的却摇摇头,说:“不行,至多送您到磁州,远了我们不去。”

车马向着西南行走,正午时在半路打尖,再往前进,当日就过琉璃河到了高碑店。因为天­色­晚了,便找店住下,赶车的就跟那位大爷支钱。大爷说是没有零钱,随手就给了一块银子,呵!足有二两重。这位大爷真阔。这位大爷叫店里煮了只­鸡­,并说不吃粗粮食,一定要吃白面。店家就把一盘白煮­鸡­,和特意由外面买来的白面馒头,两份碗箸,送到了房中。这小店的屋子本来很简陋,墙上悬着一只黑砂碗菜油灯,可是土炕上却铺了闪缎的被褥。黯淡的灯光之下,却照着两个浑身绸缎,齿白­唇­红的俪影,大爷还正在炕上逗猫呢。大­奶­­奶­真是个贤德的媳­妇­,说是不用店里的脏筷子,人家自己带着“匙箸”,她打开两个乌木的扁长匣子,里边是调羹、筷子、叉子、小刀全都有,都像是白银的。大­奶­­奶­又撕­鸡­,又切馒头,恭谨得像个丫鬟似地伺候着大爷。店里的人都不禁咋舌,心说:这么阔?在路上还这样铺张?这条路又不平静,一个年轻人带着个媳­妇­,这么个走路法儿,可真非出事儿不可!可是见大爷的宝剑不离身,却又像是会点儿武艺似的。将近二更之时,屋中就熄了灯,小夫妻睡了,隔窗连鼾声都听不见。

这位大爷逢人便自称“龙锦春”,其实他就是在京城鲁宅失踪的那位新娘玉娇龙小姐。玉娇龙本不愿意离开她的父母,假若鲁君佩人才略好一些,她也可能安心下嫁。但鲁君佩的人才却是那般不济,所以在婚期之前,她便在心中交战了多次,结果认定是非走不可。她自己的事情一向都瞒着人,碧眼狐狸又死了,身边更无一个人可以说,现在只有、r 鬟绣香是她最亲信的,而且她也明白,她的诡秘行迹也被绣香看出来过两三次,绣香只是不肯说出罢了。所以,她就把自己会武艺,自己不愿嫁鲁翰林,想要出走的事,详细地都对绣香说明了。绣香就流着泪,说:“我愿意跟小姐走,沿途我服侍小姐。”于是玉娇龙又同绣香秘密计议,就在婚期的前几日将绣香遣走。她送给了绣香许多衣物,及她那只心爱的猫,当然还私下让她带走了许多金银珠宝,及哑侠的遗书。

全宅上下虽然都觉得小姐的行动有异,但小姐的理由却极充足,她说:“绣香最会服侍我,我将来到了鲁家,绣香若随过去,她永远是个丫鬟、是妾媵。如今我要把她打发回家,叫她骨­肉­团聚,叫她父母将来为她一夫一妻地择配!”玉太太就赏给绣香几锭银子,并把当年的卖身字契拿出来还给了她。

绣香走的时候,向大人、太太、二少爷及小姐,都一一叩了头,小姐且悲伤地流了几滴眼泪,她们心里的事连吟絮也不知道。吟絮虽然长得也很好。可是心眼笨拙,所以那天在洞房之中,玉娇龙就施展点|­茓­法将吟絮点倒了。她点的是“哑|­茓­”,使吟絮不能说话了,这样就不能向人说出她走的事了。玉娇龙当时脱去了新­妇­的衣服,换上暗中带来的青衣青裤,又取出小刀将胳膊划破,将血滴在床上,故布疑阵,然后便吹了灯出走。

玉娇龙有那神出鬼没的本领,当然能在那夜阑人散的鲁宅随便地出入,无人发觉。而且她还想到,此后自己浪迹江湖,不知要遇见多少起争战,没有一件合手的兵刃也不行,于是她又如轻燕一般地夜至铁贝勒府。取走了那口青冥宝剑。早先她还剑之时就是不得已,那时她就想着是暂存在铁府一般,随时还可以取走。

拿到了青冥宝剑,她便到了前门外西河沿那姓魏的家里。姓魏的叫红脸魏三。早先是碧眼狐狸的喽哕,携妻匿居京城,以给镖店做小伙计遮掩身份,已有多年。去年经碧眼狐狸介绍,玉娇龙就在他家里存着一包男装的衣裳,还有火折、火镰、印章、钥匙等等,但魏三没问过玉娇龙姓什么。玉娇龙一来到这里,当夜就把脂粉洗去,又叫魏三的媳­妇­把她前面的头发剃了剃,改成一条男人式的辫子,并且把耳朵眼儿用铅粉涂住。次日清早叫魏三到德胜门外小店取来了她那匹马,她就骑着马走了。谁能知道这位年轻的男子,就是那轰动京城的鲁宅刚失踪的新娘呢?

玉蛟龙在卢沟桥雇了车,到桃花峪接了绣香,便向南走。她想要一直到河南游嵩山,然后赴湖北朝武当,再至岳阳观洞庭,然后她们想到衡山去隐居。二女同行,诡装夫­妇­,在高碑店宿了一宵,又往南去。春风大地,遍处是花草芳菲,马傍着车走,蜂蝶追着她的马,在她的脸上绕。她怅怅然仰看碧空中飘浮的白云,又愤恨,又伤心,不禁想到那不成材、没志气,空有健壮身体与鲁莽­性­情的罗小虎。她又思念父母,不知何年何月自己才能归家?有时她又疾摇丝鞭,轻骋骏马,微笑着藐视江湖,心说:来!来!无论你是江南鹤、李慕白、俞秀莲,或是什么自觉不错的英雄好汉,来!见见我玉娇龙,见见我的青冥剑!

她一点儿也无顾忌。午间在中途打尖用饭,在荒村小镇上,她就露出来整封的白银。晚间,无论住多么脏多么狭窄的店,她也要把个小土屋弄成她的闺房似的。食用上一点儿也不因陋就简,还是除了­鸡­鸭。就是鱼­肉­,她不怕多花钱。当着人时,绣香叫她“大爷”,她对待绣香,有时是绷着脸儿,正正经经的,有时又故示恩爱,与绣香耳鬓厮磨,真如才结婚不久的小夫­妇­。绣香也自然而然地就常脸红。并会向她嫣然地笑。那只“雪虎”,更如同是玉娇龙的命,有时走在平路上,她还叫绣香由车上把猫抱出来,她在马上抱着亲着,亲热地叫着“雪虎”,但亲热之后,她又时常脸上现出一阵悲伤。这位“大爷”阔得叫那赶车的人既吃惊又害怕,怪得又叫那赶车的人生疑。

走了两天,眼前就是保定府,身后却有几个骑马的大汉追下她们来了。玉娇龙听见身后有马蹄之声,赶紧回头一看,见后面一共来了七匹马,各种的颜­色­,都很矫健。马上的人一个个都是彪躯大汉,穿着青­色­绸衣,有的把辫子绕在头上,有的戴着草帽,没有一个年过四十的,他们好像都是兄弟。玉娇龙又注意地看了看他们的马,见上面带着的行李卷儿都很轻,可是每个行李卷里都露出来刀柄,有的还飘着红绸子。有一个人的腰间还挂着链子锤,她心里就明白了,知道这七个人不是镖头,就是江湖强盗。

玉娇龙用手摸了摸鞍旁的宝剑,毫不介意,照旧地摇着鞭子,策马随车去走。她又把头伸向车里,见绣香浓妆艳抹地盘膝坐在车里,抱着猫微微地向她倩笑,她就笑着说:“咱们到了保定,在城里逛一天好吗?”绣香笑着说:“怎么都成,随大爷!我连咱们现在往哪边走了都不知道!”玉娇龙用鞭子直指着说:“这就是正南,咱们此时是往南边走了!”

她得意地摇着鞭子,赶车的獐头鼠目地不住回头,显得有点儿毛咕,后面的七匹马便呼啦一声如狂涛似地来到。立时,尘土飞扬,车中的绣香赶紧用绢帕掩面。玉娇龙呸的啐了几口,觉得眼前如起了雾,并且­骚­臭难闻。抢到了玉娇龙的车马前边,七匹马又全都收住了缰,那七个人同时回头盯了盯车里的绣香,随后,就有个黑脸膛的汉子向玉娇龙一拱手,问说:“朋友!你是从哪儿来的?”

玉娇龙瞪大了眼睛,带着点儿气说:“我们是从京里来的,你问这­干­吗?”黑脸汉子笑着说:“随便问问,对不起!”又拱了拱手。玉娇龙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七个人就齐都哈哈大笑,有的说:“是个雏儿!”有的说:“怎么是妞儿的脾气呀!”有人就说:“走吧!”于是七匹马又荡起来漫天的烟尘,哗啦啦蹄声乱响,一齐向南跑去。

忽然有两个人翻身滚落下马,马就跟着前面的马跑去了。另两个人便将坐骑勒住,回头说:“老三,老九,你们都怎么啦?迷啦?”

这老三跟老九趴在泥土里,全都成了土猴儿了,哎哟哎哟地叫着说:“不好!我们中了暗器!”

马上的两人立时神­色­惊变。一人便向前大声喊叫:“回来吧!这儿出了麻烦啦!”另一人就跳下马来救他的两个同伴。只见老三背后Сhā着一支不到三寸长的小箭,箭虽不长,可是Сhā进­肉­里很深,一拔出来,老三就哎哟哎哟地叫,并且流出一片鲜血,老九是被箭­射­着了脖子。前面的三匹马已折了回来,马上的人全都惊讶地问道:“是怎么回事?”

玉娇龙的车马仍慢慢地向前去走,赶车的发着怔,直眉瞪眼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绣香却放下了车帘,拿绢帕掩着嘴笑。玉娇龙像个没事儿人似的,摇着鞭,走过那个躺着的人旁边时,她连低头看也不看。

但是车马才走过去,那黑脸汉子已催马追来,厉声叫道:“朋友! 站住吧,还装孙子吗?”

玉娇龙蓦然回身一抡鞭,吧的一声脆响,正打在那汉子的黑脸上,她怒声说:“你敢骂人?”

黑脸汉子大怒,锵的一声将钢刀由行李卷内抽出,后边的四条大汉也一齐抡刀扑奔过来,赶车的惊呼道:“老爷哟!”便滚到了车底下。玉娇龙便亮出了青冥剑,寒光闪烁,挥动似飞,只听锵锵一阵乱响,五个汉子手中的钢刀纷纷俱折。她又扳动了袖中的弓弩,嗖嗖嗖珍珠箭­射­出,五个大汉子中有哎哟一声滚倒的,有撒腿跑了的,烟尘之中狐兔纷逃。玉娇龙却一缩脖子“噗嗤”一笑,轻轻地收藏起了宝剑。

这时那赶车的才由车底下爬出来,一鼻子一嘴的土,哭似地说了声 “爷爷”。玉娇龙就绷着脸儿拿鞭子抽车辕,喝道:“快上车!快赶着走!”赶车的不敢怠慢,上了车,用力连连甩鞭,骡子就拉着车咕碌咕碌地飞跑。玉娇龙的马也紧紧随着车去走,她此时十分得意,在马上一颠一颠地,口中不禁唱出:“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忽然她又自己止住,心中袭上一阵悲痛。她咬咬牙,拿出手帕来擦了擦眼睛,回头再看,见远远之处那七个人聚集在一起,正目送着她这边的车尘马影,他们倒是都站着,好像受的伤不太重。

少时,就到了保定府的北关,天­色­尚早,玉娇龙就找了一家很宽敞的店房,命车辆先赶了进去。她策马随之进内,下马问店家说:“有宽敞的房子没有?”伙计回答说:“有。”遂就给她找了个宽敞的房子。

房子分里外间,屋中陈设还算讲究,这是为过往官宦居住的。玉娇龙吩咐店伙去搬行李,绣香也随着进来,又在里间的床上铺上了她们的闪缎被褥。猫儿雪虎蹲在床上ⅿⅿ地直叫,玉娇龙就说:“你饿啦?等一等,这就给你拿吃的来了!”转首叫店伙去泡茶,并说:“现在我们的人倒是不饿,你快些拿点儿肝拌饭来吧!”店伙见这位阔客人还带着一只猫,觉着很奇怪,斜眼看了一下,就出屋去了。

玉娇龙躺在床上,吻着猫,又笑着向绣香说:“刚才的事儿,你看好玩不好玩?”

绣香的脸上仍有些惊慌之­色­,说:“我挺害怕的,他们没有死人吗?”

玉娇龙摇头说:“没死人,我并没有使用毒辣的手段,只是稍稍显显咱们的本领,别叫他们觉着咱们是好欺负!因为他们江湖人彼此全通着气儿,咱们这回若是甘受了欺负,以后还不知要受多少欺负呢!”

绣香又有些忧虑地说:“现在北京城里也不知怎么样了?鲁宅丢失了您,他们能就把事情压下去不声张吗?咱们宅里的大人、太太,不定急得怎么样了!”

玉娇龙却申斥说:“也别提这些事了,爱怎样就怎样!非是我不孝,是事情逼得我实在无法!”她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手抚着猫儿发了半天的怔。

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叫道:“大爷在屋里吗?”玉娇龙就坐了起来,带着气问了声:“什么事?”外面的人掀起软帘便要进屋来,玉娇龙却站起身来用手驱逐着说:“出去!出去!哪有撞进屋来的?太没有规矩!出去!”外面来的原来是那个赶车的,他被赶到了外屋,就鼓着嘴站在那里。玉娇龙走出来,带怒问道:“什么事儿?你快说!”

赶车的一副很烦恼的样子,说:“您把车钱给我开清了吧!我只能把您送到这儿,不能再往别处去了,您另找车吧!保定府也有的是车,反正我是不管啦!”

玉娇龙瞪着眼说:“什么话?在卢沟桥不是讲得明白,送我们到石家庄,现在才到了这儿,你就不管送了,叫我们换车,这说得过去吗? 不行!”

她转身就要进屋。赶车的却说:“大爷!大爷!我可跟您说明白了,无论您给多少钱,我可也不管往下送了。今儿路上的这场事,吓得我至少得少活十年,我赶了十几年的车,也没遇见过您这样的客人,一瞪眼就拿袖箭克人,­射­伤了六七个!好,您要这么走路还行?我要是再往下去送您,别说是到石家庄,离开这保定府往南十里之内若不出事儿,我能输脑袋!”

玉娇龙就冷笑着说:“出了事儿跟你不相­干­!”

赶车的急得顿脚说:“怎会跟我不相­干­呢?您雇的是我的车嘛!您会­射­箭,人家就许会打镖,到时候,刀枪无眼,我的命跟骡子的命都许赔上,我们做的是买卖,能跟您赔命?”

玉娇龙抖手就打了他一个嘴巴,赶车的就捧着脸直嚷嚷,说:“别讲打!打死我也不管拉!我们做的是买卖,你别仗势欺人!”玉娇龙忿怒着,由桌上抄起皮鞭向赶车的又打,绣香便揭帘跑了出来,急劝着说:“小……大爷!您何必跟他生气呢?”

玉娇龙还要挥鞭,那赶车的就一边往外跑,一边扯开了嗓子嚷着说:“强盗!在路上您伤了六七个,一说话还就讲打人!保定可不同别的地方,这儿有衙门,有黑虎陶大爷,有双鞭灵官米三爷,就是在什么地方也都得讲理!”玉娇龙追出屋去,追着这赶车的又抽打,店伙也过来劝,但哪里劝得住玉娇龙。各屋中的客人也都跑了出来,有的就说:“这年轻人可真凶!”还有的很生气,要打不平。

赶车的在院中绕着跑,并喊着说:“打官司去吧!反正我不管拉! 我不拉强盗!哎哟,你打死我吧!”他又要往门外去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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