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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与夫人返回北平,卖稿为生。

玉娇龙赶了过去,一脚就将赶车的踢倒,同时鞭子嗖的一声又抽了下去,她厉声问说:“你管送不管送?”那赶车的躺在地下,哭着说:“哎哟!哎哟!我不管送,你打死我也不管送!”

玉娇龙抡起鞭子又要抽第二下,不料身后就有人一手将她的胳膊拉住,说:“朋友。你打几下就得了,还非得把他打死吗?睁开眼睛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玉娇龙回头一看,见是个中年客人,身材雄壮,穿着蓝绸子肥裤褂,两眼瞪得很大,满脸怒气。玉娇龙猛力夺过来胳膊,问说:“你是­干­什么的?你管得着吗?”这人却冷冷地说:“天下人管天下事!我叫鲁伯雄。”玉娇龙一听这人姓鲁,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鲁伯雄又说:“朋友!我看你虽年轻,可也一定是常走江湖的,一定明白江湖上的规矩。不能够这样任­性­,一言不合就打人,那可保不住你要吃亏!”

玉娇龙啐了一口,说:“你管不着!”

鲁伯雄就拍着胸脯说:“我要管,只要你再敢用鞭子打他一下,我就当时给你一拳!”说着挽着袖子,露出铁­棒­似的胳膊,握着比玉娇龙大一倍的拳头。旁边就有客人称心地说:“对!得管教管教这小子,把这小子的­嫩­脸儿打肿了才算痛快!”又有人说:“这是太原府的大镖头鲁大爷!”

鲁伯雄专看玉娇龙肯不肯服软,店伙就过来劝说:“算了,算了! 两位老爷都不必生气,有话慢慢地商量。”

却不料玉娇龙用手将店伙一推,一个跃步过来,抡拳向鲁伯雄就打,拳似流星身似电。鲁伯雄紧忙闪躲,反手相迎,玉娇龙便顺着他的拳势反手一牵。鲁伯雄的身子只往前一倾,并未栽倒,他一翻身,足踢手打,势极凶猛,逼得玉娇龙直往后退。但是玉娇龙以两手护身,也不容鲁伯雄的拳脚触到她的身上。鲁伯雄一拳紧一拳,一脚紧一脚,两只拳头就像两个铁锤,耍得极熟,玉娇龙已被逼得将近了她那房子的门口。绣香就在屋中惊叫着,旁边的人也都紧张地直着眼看,因为眼看着玉娇龙就要被打了。但不料玉娇龙忽然纤躯一转,右手撒开,左手出拳击去,隐紧擦掇,其势极快。鲁伯雄正用“黄鹰抓肚势”想一把将玉娇龙抓住,却不想已然来不及,胸头便挨了一拳。他赶紧双手去推,只觉玉娇龙又一拳擂在了他的左肩上,同时左胯又被踢了一脚。他就咕咚一声摔在了地下。

旁边的人都大惊,玉娇龙却鹤鹭似地翩身闪在一边。鲁伯雄爬起,满脸紫涨,抡着双拳又如猛虎一般地扑来。玉娇龙眼神极快,手脚翻腾,横劈斜砍,不到四五下,就又将鲁伯雄打得躺在了地上。鲁伯雄又爬起来,跑进屋中就取出来一杆长枪,玉娇龙也要进屋取剑,鲁伯雄却已抖枪向她的后心刺来。玉娇龙翻身闪开,鲁伯雄又抖枪刺她的咽喉,她便疾忙闪躲。鲁伯雄又抖枪刺她的腹部,她却一闪身,抡臂已满开,突然把枪尖夺住。鲁伯雄双手握枪,按、摇、拽、夺,玉娇龙却趁势向前,又往鲁伯雄的左胁擂了一拳,鲁伯雄痛得就松了一只手。玉娇龙把枪夺到手,便往远处一甩,又电光似地手脚疾进,鲁伯雄就又咕咚一声摔躺在地上。

旁边看着的人都变了­色­,有的就惊叫着,玉娇龙却抿嘴一笑,转身进到屋里。这时,院中的人连谈话都不敢高声了。因为鲁伯雄是山西有名的镖头,外号人称金枪先锋、神拳太保,这次是他应黑虎陶宏、金刀冯茂、双鞭灵官米大彪、三只镖常文永之邀。才来到保定府。他昨天才到,两三日内还要往北京去会朋友,不料今天就被个细腰儿的漂亮小伙打了个落花流水。当下他爬起身来,连枪也不捡起,身上的土也不抖,就满面紫红地出店门去了。旁边的人都咋舌说:“不好!这回头黑虎陶大爷一来,那还不得闹翻了店?那小伙子还禁得住吗?”起事的那个赶车的人此时也早跑出去藏起来了。

本店掌柜的姓汪,是个上年纪的人,赶紧来到玉娇龙的房里,先站在外屋。隔着门帘向里间和和气气地说:“大爷在屋里吗?我是这店里柜上的,请您说两句话!”门帘一启,露出那身穿蓝缎袄、红缎裤子的小媳­妇­的半身,同时看见刚才打人的那个大爷正坐在床沿上,拿小镜子照着脸,像个娘们似地在梳妆,猫就蹲在身旁,这掌柜的就恭谨地等着。玉娇龙放下小镜走出,沉着俊脸问说:“什么事儿?”

掌柜的一弯身,笑说:“没有什么事儿,是……刚才您打的那个人,他勾兵去了!”他的声音极小,且带着些害怕的样子,又说:“刚才您打的那个,那是山西新来的镖头,是这里黑虎陶宏给请来的。黑虎陶宏的名字您大概也知道,那是本地的恶霸,他开着镖店,手下有二三百人,金刀冯茂是他家的师傅。前年在城里修了一座庙,请来了江南静玄禅师的徒弟法广主持,去年又有大财主双鞭灵官米大彪在这里安了一份家,他们……都不讲理,都不好!我劝您,还是别惹他们,待会儿他们一来,无论他们说什么话,您千万别动气!”玉娇龙只冷笑着。掌柜的又说:“我给您在中间说合说合,明天,我们再给您雇一辆车。我看您一定是位做官的,自己的身份要紧,不必跟他们那些江湖人斗气!”

玉娇龙微微笑了笑,说:“你放心,我绝不能给你们这店里闹出人命来,可是无论他们是谁来,我都不怕!你别在我这里多说废话,出去,叫店伙快给我的猫拌饭!”

店掌柜飘洒着花白胡子,深深作揖,又恳求说:“求大爷维持我们,大爷是过往的贵人,我们却是……全家在这里,指着这个买卖,向来不敢得罪人!”玉娇龙点点头说:“好!他们再来,我出去跟他们理论,不能在你们这儿打,你放心吧!”掌柜的又深深作揖。玉娇龙又嘱咐说:“快叫伙计给猫拌饭!”掌柜的连声答应,玉娇龙就转身进里间去了。

第九回 剑舞身随一身真敌众 鹰翻鹫落双侠各争强

待了一会儿,伙计把猫饭拿来,因为没有现成的猪肝,是用­鸡­丝拌的,玉娇龙还嫌不好。她又叫伙计去换了一壶顶高的香片,伙计问说:“大爷您吃什么饭?”玉娇龙说:“清蒸鲤鱼、­干­炸羊­肉­里脊、溜丸子,丸子要做得小一点儿。拌­肉­丝、翅子白菜汤、玫瑰露酒,这些你们还没有现成的吗?”伙计说:“这您也得等一等,我们得上饭庄子叫去!”玉娇龙就说:“叫去吧!”店伙便皱眉咧嘴地出屋去了。

这里绣香把茶杯冲洗了两三回,才倒了一碗茶送到玉娇龙的面前,她又忧愁地悄声说:“小姐!我是还有点儿害怕,待会儿那些个恶霸要来了,可怎么好呀?”

玉娇龙摆摆手说:“不要紧,你别害怕!我这身武艺足能应付他们许多人。只是那首饰匣子里边的书和雪虎,你千万要仔细看着。”

绣香点点头。又央求着悄声说:“小姐!咱们以后别再惹事儿了! 事情惹得太多了,究竟不好。咱们就谨谨慎慎地走路就是了,走到衡山……”

玉娇龙对绣香这话先是有些生气,把脸儿一沉,但转而又一想,就微微叹息着说:“我也不是愿意出来惹事儿。本来这次我离家出来,就是万不得已,你是知道的,可是今天路上的那几个人有多么轻视咱们! 我平生最不能受人的轻视。刚才,那赶车的也够可恨的,把咱们拉到这儿他又变了主意,并抬出个什么黑虎陶宏来吓我,不然我也不能够打他。那个什么鲁伯雄,我就是恨他姓鲁!”这话倒把绣香吓了一跳。玉娇龙的脸­色­­阴­沉了半天,忽然扭头看见了猫儿雪虎正在低着头吃饭,吃得很香。她又不禁愁消怒解,微微地笑了笑。

这时就听得院中有脚步杂乱之声,有人站在门前使力地咳嗽,绣香吓得变了­色­,玉娇龙立时抽出了青冥剑,撞出软帘到了外间。只见大门开了,门前站立着四条彪形大汉,都穿着长衣,却很整齐。其中有一个连鬓胡子,相貌极凶恶的人,高高拱手说:“老兄就是刚才跟鲁镖头比武的那位吗?”玉娇龙沉着脸,点点头说:“不错!”

这人又说:“请教贵姓大名?”玉娇龙说:“我先问你!”那人说:“兄弟是双鞭灵官米三爷的盟弟,黑虎陶大爷也是我联盟的弟兄。”玉娇龙说:“我没问别人,我问的是你!”这人说:“我叫常文永,有个人送的绰号叫三支镖,又叫飞镖常,我在江南河北小有名声!”

玉娇龙摆摆手说:“少说废话,我叫龙锦春,你现在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儿吧?快点儿说!”

飞镖常说:“我大哥米三爷跟鲁镖头现在‘聚星楼’候你,请你赏光,去饮几盅酒,彼此见个面!”

玉娇龙说:“我这里的酒饭快送来了,我屋中还有女眷离不开身。”

飞镖常却一笑,说:“龙爷,你还以为我也是个不知江湖义气的坏人吗?你贵宝眷在这里,我们绝不惊扰,只请你到聚星楼,跟米三爷见面谈一谈。我看你老兄也是位有胆量的汉子,不至于不敢去吧?”

玉娇龙冷笑着说:“不用你来激我,你就在门前等着去吧,我这就同你去。”说着,她又进到里间,将宝剑Сhā在鞘中,手握着宝剑鞘就走了出来。她叫飞镖常几个人在前走着,她在后跟随。出了店门,见所有的人都望着她,并且有的就在后追随着,似是料定少时必有一场更热闹的决斗。

此时,满天铺着绮锦的晚霞,春风习习,吹着玉娇龙的深灰­色­的绸夹袍。她气态轩昂,大踏步地走着,都道她是少年武师,谁也看不出她是一位名门闺秀。她紧随着飞镖常等人,由北关走到了西关。这里就有一家很大的饭馆,横匾就是“聚星楼”,门前还挂着几条酒旗,写的就是什么“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等等的诗句。飞镖常就先叫一个人上去传报,他在这里张着一只胳膊请玉娇龙上楼上。

玉娇龙一点儿也没有犹豫、畏缩,她一手掠起了衣襟,一手拿着宝剑,咚咚咚地就上了楼。只见楼上很是宽绰,座位摆设得不少。可是这时座位多半空闲着,只有六七个座客。这几个人一见玉娇龙上了楼,多半都起身转头,只有两个人坐在那里没有动,一个是位僧人,年约三十多岁,面上有几颗麻子,还有一个正坐在那里生气,这就是刚才在店中被玉娇龙狠打的那个鲁伯雄。

玉娇龙昂然立定了身,只见对方的几个人齐都用眼睛打量她。有个四十岁上下,瘦长身材,有短短黑髯,穿着很阔的人,就向她一抱拳,说:“多承赏光,果然是一请就到。兄弟姓米,草字大彪,在此也是做客。因为学过几手武艺,平生最敬慕武艺好的老师傅们,今天听这位彭老弟由路上回来……”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站着的一个双目怒瞪的人。玉娇龙一看,原来就是今天在路上被自己用箭­射­伤了的那个黑脸汉子。又听米大彪说:“才知阁下武艺绝伦,并且有一口削铜断铁的宝剑。所以仰慕之极。刚才鲁镖头又来说,他也在店中领教了阁下的武艺,他殊为钦佩。我才差遣我的兄弟将阁下请了来,一来是为大家和解,二来是讨教讨教!”

玉娇龙一见这双鞭灵官米大彪的态度倒非常和蔼,她也就消了些气,拱拱手说:“不要紧,既然你们认输了,向我来说和,我也不便太逼人过甚。”遂就不等主人落座,她就坐下了。

那鲁伯雄却用拳头一擂桌子,震得盘碗乱响,说:“我鲁伯雄走江湖多年,没受过今天这欺辱。其实,你武艺高,我的拳法弱,败在你的手里不算什么,一两年后咱们再见面,再较量,可是今天我原是打的不平!”玉娇龙冷笑着说:“我并没叫你打那不平!”

鲁伯雄就要往起跳身,他又是举拳,又是瞪眼,米大彪和别的人赶忙把他拦住。玉娇龙却只坐着冷笑,神­色­一点儿不变。米大彪就问:“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玉娇龙手托着腮,摇晃着头说:“我名叫龙锦春!”米大彪说:“久仰!”又问:“府上?”玉娇龙说:“甘肃省人。”米大彪又问:“这次是由北京来吗?”玉娇龙摇头说:“不是!”又一拍桌子说:“你何必细问!”米大彪很诧异,因为他从来没见过会武艺的人会这样不懂客气,而且,他真瞧不起这个跟娘们似的年轻人,不信他竞有一身武艺,他就又拱拱手,带笑说:“不该多问。但既是江湖朋友,如今既肯赏光前来,兄弟倒要细细请教一下,不知尊师是哪一位?武艺学的是内家还是外家?”

玉娇龙昂起首来说:“没有人配教给我武艺,只有九华哑侠、江南鹤他们两人,还可以算是我的师兄。”

那边的法广立时站起身来了,米大彪也惊讶得变了­色­,他勉强笑了笑,又问说:“我提出两个人来,龙兄可曾认识?”玉娇龙问:“什么人呢?”米大彪说:“南宫李慕白,巨鹿俞秀莲。”玉娇龙微微点头说:“知道他们,全是我们一家,但全是我手下的败将。”米大彪一笑,又问说:“江南的静玄禅师呢?”玉娇龙摇头说:“没听人说过,大概是无名之辈,做我的门徒,我也不收!”

她的话才一说到这里,蓦不防法广和尚的手指已从侧面点来,玉娇龙眼明手快,“吧”的一声用手将法广打开。此时身后又有人抡刀来砍。玉娇龙飞快地躲闪,青冥剑已呛啷一声出了鞘。黑脸姓彭的疾忙将刀抽出,鲁伯雄也举起了凳子向玉娇龙头上摔来,玉娇龙一闪,凳子就咕咚一声摔在了楼板上。

法广和尚又抽出一只二尺长的判官笔,毒蛇似地刺过来,向玉娇龙的腰际去点。这判官笔是纯钢铸成,如笔状,专用以点|­茓­,玉娇龙用青冥剑一扫,便把笔尖儿削落。鲁伯雄又举起一张小茶几摔来,一下又摔空了。别的人也都飞起酒壶瓷碗,纷纷向玉娇龙打来。却都被玉娇龙用剑斩断。用手接住,用脚踢飞,她身如鸟转,剑似鹰翻,并尖叫道:“要出了人命可休怨我!”

此时又由楼梯上来了十几个人,短刀长枪一齐扑上。玉娇龙手不停,足不歇,剑无破绽,她忽而跳到桌子上,忽而又跳到椅子上,单剑杀得兵刃纷纷断折,如细草之遇严霜,对方的人都慌乱着后退,又像狐兔遇着了老虎。刃物交接,桌椅乱倒,杂以受伤人的惨叫,助威人的怒骂,这楼上便鼎沸起来,天翻地动起来。忽然有人递给米大彪一对钢鞭,米大彪就站在一张桌上,高举双鞭大叫道:“不要乱打,叫我单独一个人斗斗他龙锦春!”法广也分开众人,他仍想以点|­茓­制胜,此时众人已把玉娇龙给围住了,法广一赶到,没有尖儿的判官笔又要往前去点。

玉娇龙却抖起了剑光,身子随着剑光跳上了楼栏杆,栏杆之下就是大街。大街上这时也乱极了,所有的人都仰着脸往上面瞧,并且都惊慌着。玉娇龙的背脊向后,一脚登着栏杆,一脚登着窗棂,她将剑尖向下,“当当当”地又削断了几件兵刃。忽然米大彪赶过来,双鞭向她的脚部打去,玉娇龙一耸身又跳到了一张桌子上,把剑光向米大彪的头上一晃,米大彪赶紧横鞭去迎,吧哒一声,钢鞭也被削去了一段。玉娇龙的宝剑飞舞,驱开身后及两旁的敌人,恶蟒似地直向米大彪的胸间刺去。

米大彪手中只剩下一条半钢鞭,他难以招架,只得将身子向后去退,退到背后靠着了楼栏杆。这楼栏杆本来就不很结实,玉娇龙的身轻,踏上去还可以,但却禁不住他用身子去靠。可是玉娇龙的剑逼得太紧,他双鞭实在无法招架,命在顷刻之间,ρi股就不由向后一顶。就听喀嚓一声,栏杆折断了,米大彪的瘦长身子整个地飘下了楼去。从两丈多高的楼上掉下来,他倒没摔成重伤,可是把几个看热闹的人给压倒了。他的钢鞭也撒了手,一条钢鞭将对门药铺的招牌打折,那半截钢鞭又打着了一个人的头,街上就大乱。这时又有个人也由楼上摔了下来,却是那黑脸彭摔在了地下,他已成了半死。

此时楼上的许多人都往下乱跑,法广也顺着楼梯跑了下来,楼上大概只剩下了玉娇龙。她提剑站在楼上向下看,下面的飞镖常就一镖向上打去,打得十分准确,玉娇龙伸手一接,接得也准确无比。街上的人全都乱跑乱喊,少时就有官人赶来了,同时又见有几匹马从西边驰来,马上的人将官人劝阻住,他们七八人便一齐下马上了楼。

玉娇龙独自在楼上,才喘了喘气,忽听得楼梯声响,她便赶紧横剑站在楼梯上,却见由下面来了几个人。为首的年有三十多岁,黑脸膛,短小­精­悍,穿着青绸大褂,手中只有马鞭,并无兵器,他向玉娇龙一拱手,说:“兄弟是黑虎陶宏。”又指指身后的一条大汉,说:“这是我的师傅金刀冯茂。朋友,你先不要逞强,保定府今日已非同昔日。昔日李慕白、俞秀莲、杨小太岁等人曾来此地闹过,我们因是本地土著。顾忌颇多,所以不愿惹他们。今日,无论是谁,只要敢来此逞能搅害,我们师徒必不能依!”

玉娇龙说:“谁管你依不依,你要怎么样吧?”

黑虎陶宏说:“我要跟你比比武。今天时间晚了,我们也没有携带着兵器,请你说下个时间地点吧!你今天无论战胜了多少人,也不能算英雄,你非得将我陶宏,连我师傅冯四爷也打败,或较个平手,保定府才得由你通过,否则你走不了!”

玉娇龙说:“何必另定时间地点呢?就是现在,就是这里,你们取兵刃来跟我动手吧!”

黑虎陶宏却摇头说:“这地方狭窄,楼下已有官人来了,必不容我们在楼上打架。你若有胆子可以到我家中,我家门前很为宽敞,你的剑法也施展得开。”

玉娇龙哼哼一笑,说:“好吧!你们且下楼去等着我,我随后便下去。”

黑虎陶宏冷笑说:“有金刀冯四爷在此,冯四爷是光明磊落的好汉,我们还能够暗算你吗?你下来!”玉娇龙说:“我从来没听见人说过你们的名姓,谁知道你们是些什么东西!”黑虎陶宏与金刀冯茂便愤愤地退下了楼梯。

这时天­色­已然黄昏,对门的商号都不敢点灯。这酒馆的楼下也没有一个酒客,连掌柜带堂倌大概都藏起来了,酒楼下地上扔着断了的枪杆和钢鞭,米大彪等受伤的人已搀扶到了一旁。那些看热闹的人,胆小的是早已跑了,胆子稍大一点儿的也站在老远的地方。十几名官人的腰刀都已出了鞘,锁链也抖得哗啦哗啦地响。但黑虎陶宏却劝阻着说:“不必管我们,私事私办,除非出了人命,用不着诸位­操­心。”几个庄丁在门前牵着健马。那飞镖常站在一匹马的后头,他手中拿着一支镖,专等着玉娇龙下了楼梯一出酒楼的门,就冷不防给她一下。可是楼上昏黑,毫无动静,半天也不见玉娇龙下楼。众人都仰着头向上去看,并有人大声骂着:“滚下来,滚下来!不敢出来了吗?”连骂了几声,忽见一张桌子由楼上飞了下来,陶宏等人赶紧向旁去躲,桌子就啪嚓一声摔在了街上。紧接着又有板凳子摔下来,一个庄丁就应声而倒。

金刀冯茂暴躁着喊道:“这算什么豪杰?”他就要取双刀跑上楼去。忽见楼上随着一张桌子跳下来一个人,人如飞云腾鹤,剑似闪电虹光,玉娇龙就下了楼。众人也没见她脚踏实地,就见她已由庄丁的手中夺了一匹马。跨上向西跑去。飞镖常向着马一镖飞去,玉娇龙反剑一磕,当的一声,钢镖落地。飞镖常的第二支镖又打过去,却被玉娇龙接住了打回,一个庄丁就中镖而倒。第三支、第四支,也全都打空了。陶宏、冯茂便一齐上马喊说:“休走!”玉娇龙在马上扭转纤躯,用剑招点着说:“来!”她的马便飞快地向西跑去。这里的群马、众人,就如潮涌似的呼啦啦地赶去,霎时就出了西关。

此时暮­色­已铺满了原野,玉娇龙便拨马回来,迎着陶宏说:“就在这里争斗好不好?”陶宏手中没有兵器,疾忙往后退去,金刀冯茂却手舞双刀,催马向前。此时西边又来了陶家的一队庄丁,打着十几只灯笼,二十多支火把,一片火光灯影,照得道旁的树影乱动,越来越近。

金刀冯茂这位深州的好汉,除了曾败在李慕白的手下,平生还没有低头服过人。如今他马转刀腾,玉娇龙却剑飞骑纵,马战了五六回合,便一齐跳下马来。冯茂气凶如虎,双刀如凤翅展开,左刀削,右刀砍。玉娇龙却伸剑取敌,纵步高飞,如疾风拨云,随来随去。冯茂左刀护住了右刀,换变刀势,横刀斜砍。玉娇龙却闪身直掠,剑如大鹏展翅,力透剑锋,直取冯茂。冯茂身随刀移,玉娇龙也撤步倒剑,静观对方刀势的变化。

此时灯影火光已来到了临近,红焰照得她更显得娇媚。玉娇龙刚才在酒楼上已脱去了绸衫,将绸衫连剑匣斜系在背上,辫发也掠在了前面,形态极为俊俏。金刀冯茂便愤愤地想:跟个女儿般的男子交手还不能够得胜,我还算什么豪杰?于是他刀法骤变,虎躯一冲,玉娇龙却纤腰疾转,宝剑斜掠,往来又斗了三四回合。这时黑虎陶宏也由庄丁手中得了双刀,跳下马来杀进。玉娇龙便一口剑敌住四件兵刃,展开了她十载所得、书中所获的鬼神不测的剑法,嗖嗖嗖轻躯随剑飞转。

灯影里的冯茂与陶宏,简直徒具勇力而不能擒敌获胜。鲁伯雄举着一杆枪,常文永拿着一口刀,法广和尚换了一支铁杖,全都自两翼袭来,杖抖起来风,枪抖成了花,刀光如闪电。但玉娇龙纵跃旋回,拒前制后,戮左迎右,一剑复一剑,杀往又杀来,火光中只见她俏影翩然,越杀越紧,剑术步法丝毫不乱,颜­色­神态一点不变。冯茂大怒,喊了声:“冲!”立时刀枪和铁杖集中于一面,像一棵铜铁铸成的大树一般压倒下来,但玉娇龙以青冥剑纷拨,陶宏、常文永、鲁伯雄,又刀折枪损,都惊慌着后退。

此时只剩下两个人与她争战,却是冯茂和法广。冯茂已不住地喘气了,想不到这小辈如此难制,他真惊讶,记得李慕白的剑法也不过如此,到底这小辈是个什么人?法广和尚的铁杖是打的时候少,点的招数多。点|­茓­法一百零八手他全都使尽了,即使是最残忍的“脑户”、“哑门|­茓­”,他也全都使力地急快地去点了,但是不容他的杖头触到玉娇龙的身上,玉娇龙就早已用剑去掠,他恐怕杖被削折,便只好又赶紧缩回。他也看出来了,这年轻人也必­精­通点|­茓­,自己这手儿武艺在他的眼前无用,所以他也不敢奋勇向前自讨苦吃。只有金刀冯茂虽然直喘,可是越杀越勇,忽然一下,宝剑削断了他左手的刀,他一口刀仍然与玉娇龙拼战。陶宏等人又换了兵刃上前,庄丁们除了打灯笼举火把的之外,也全部抡刀扬棍地齐上,围住了飞剑无敌的玉娇龙。

玉娇龙便疾忙抢了一匹马,跨了上去,她并不走,只举剑大喊:“你们还不肯服输吗?如若你们一拥上前,我可就要胡杀了!杀死了,休怨我龙锦春的手辣!”众庄丁全都不敢向前。常文永又放了两支镖,也都被玉娇龙用剑拨落在地下。

这样英雄的人,使冯茂、陶宏等人也不得不气馁。冯茂就拦住了众人。他一手提着刀,向前高声问道:“龙锦春,你的师父到底是谁?”

玉娇龙啐了一声,说:“你们问不着!”接着又微笑了笑,自拍着胸脯说:“我呀,我是潇洒人间一剑仙,青冥宝剑胜龙泉,任凭李俞江南鹤,都要低头求我怜。沙漠飞来一条龙,是神无影鬼无踪,尔辈鼠蛇来侵犯,直似蟋蟀撼泰峰。”她娇声婉转地说完了,一手挥剑开路,一手提缰就走,这里几十个手执利器的江湖大汉,竟没有一个人敢去拦她。

玉娇龙于茫茫夜­色­之中,催马向东北又走出了很远,回首去看,那一片阑珊灯火已向正西去了。玉娇龙也觉得有点儿累了,她就叫马缓缓地走着,多时才回到了北关那家店铺。店门前挂着只纸灯笼,上面写着店的字号,有几个人站在灯下,正张望着,谈着话。一见玉娇龙回来,他们齐都赶紧闪在一边,仰着头惊诧地瞧着。玉娇龙却不理他们,骑马一直进店。她下了马,把马交给了店伙,说:“这匹马也是我的,好好地看着,无论是谁来要,都不许给!”店伙连说:“是,是!”玉娇龙就提着宝剑走往里院。

进到屋中,只见里屋点着两支蜡烛,桌上摆着许多酒菜。绣香下了床,说:“大爷回来啦!菜都冷了!”玉娇龙轻轻说了声:“不要紧!” 便坐在床上休息。她把宝剑放在被褥上,抱起猫来亲了亲,就问说:“我走后这里没有什么事儿吗?”绣香说:“刚才有两个衙门的人来向我盘问您的来历。”玉娇龙神­色­一变,赶紧问说:“你是怎么回答的?”绣香悄声儿说:“我就照您交代的话说的。”玉娇龙点点头,又沉思了一会儿。见猫儿雪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瞪起两只绿­色­的眼睛,倒很像个英雄的样子。

玉娇龙吃了一点儿饭菜,就说:“睡吧!”绣香要去关屋门,玉娇龙摆手说:“你别去!”便起身下了床。她先是呆呆地站着,然后忽然将软帘一掀,倒把绣香吓了一大跳。灯光照到了外屋,外面倒是没有什么怪异之事,玉娇龙就右手的手心向外,护着自己的胸,很快地走到外间。她转身向四下看了看,并将桌椅的下面全查到,这才关严了屋门,然后进到里间,门帘随着她的身后落下。她也娇慵地伸了个懒腰,便将宝剑、小弩弓都放在枕边,然后吹灭了灯烛,躺在床上。床里的绣香替她把绸被盖上,她却推到一边不盖。

绣香在枕畔又悄声问说:“小姐,得有多少日子咱们才能走到衡山呢?”玉娇龙说:“你不要着急,到了衡山,我若看那个地方不好,我还许不住呢!”绣香说:“要不然,咱们还是到新疆去吧!”

玉娇龙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得啦,你别在枕边跟我这么絮叨了,叫我好好地歇一会儿吧!真是!”说到这里,她忽然又笑了,说:“现在我倒真觉着我是你的丈夫了,你就是常在我枕边絮絮不休的妻子。”绣香发急地说:“到什么时候了,您还跟我闹!”玉娇龙却嘻嘻地笑着。

忽然她又把绣香抱住,紧紧地一阵抽噎。绣香觉出小姐的热泪已流在了她的脸上,她便叹息着悄声说:“您是怎么啦?咳!”玉娇龙却像个小孩子似地倒在绣香的怀里哭着,弄得绣香没办法,劝既不敢大声劝,脱身也脱身不了。

过了多时,忽见玉娇龙一翻身,她的手向枕边一摸,臂又一抬,就听窗纸噗的一声响,窗外就有人叫道:“哎哟!哎哟!痛死我了……” 一声比一声惨,一声比一声低。绣香的身子立时又发颤,玉娇龙就用被子将她的身子和头全部盖上。她在被里蒙了半天,才听见窗外有人杂乱地说话,有个人就说:“没什么事儿!没什么事儿!诸位回去吧!”是店家声音。又听得有人说:“左眼……是一支袖箭……准得瞎!”玉娇龙却伏枕大笑起来。

一夜过去,第二天起身时已然八九点,玉娇龙隔着窗叫店伙给她们熬点江米稀饭,店伙就在窗外说:“是!”听上去好像是扩敬又害怕似的。玉娇龙又叫绣香给找出里衣来换,她的胸部是用一种白纱裹得很紧,因为预备的男装衣物不多,所以里面仍穿着红罗襦,外罩青绸小褂,把红衣的领子藏在里面,脖钮扣得很紧。下面是青绸肥裤子,系着红丝线的窄腿带,青缎双脸鞋,外穿一件翠蓝绸子的肥大袍子。她一起床,没洗脸就先用昨日的剩水将两耳洗净,用粉和油将耳孑L涂上,对镜细细看了,看不出来耳孔,这才开了屋门,她绷着脸儿,故意使出来粗声,叫:“伙计,打洗脸水来!”

店伙应声而至,便打来了两盆脸水。绣香已卷起来锦衾绣帐,穿上了弓鞋,娉婷地对镜挽发,并问店伙说:“大爷叫你们熬的江米稀饭,好了没有?”店伙说:“好了,好了,这就好了!”玉娇龙又像个男子似的昂然地说:“先给猫做吃的!”店伙又答应一声:“是!”

玉娇龙忽然又问说:“昨天夜里是怎么回事儿?是谁在院中叫唤?” 店伙的脸儿都吓白了,他翻着眼睛瞧着玉娇龙,摇头装着发怔,说:“我不知道!”玉娇龙拿湿手巾擦完了脸,坐在凳儿上,微微地一声冷笑,然后翻眼瞪了店伙一下,就说:“告诉你们掌柜的,他要是晚上净放进来闲人,搅得客人们都睡不安,他的买卖可就不能够好啦!我们下次再来到保定,也绝不再在你们这店住啦!”店伙又说:“是,是!”

玉娇龙又向绣香拿着丈夫的架子,说:“拿出二十两银子来给他们,叫他们到城里,找出名的铺子买些好茶叶,要顶好的龙井,再买几包檀香,买一把粘好了的素面折扇!”绣香拿出银子来,交给店伙,店伙就出屋去了。玉娇龙叫绣香给她打好了辫子,她就斜卧在床上逗猫。

待了一会儿,店伙端进来一盆江米稀饭,粥里还煮着枣儿,另外还有白糖。用过了早餐,店伙就把买来的东西和剩下的钱都送来了,茶叶、檀香都由绣香收起来,玉娇龙便又不慌不忙地跟店伙要来笔砚,她要书写扇面。因为笔不大好使,不能写小楷,她只柔秀地,半真半草地写了两首诗,就是昨晚她在单身力战黑虎陶宏、金刀冯茂之后,意气洋洋随口说出来的那两首诗。她回想着,又修改了几个字,就写在了扇面上。写过之后,放在桌上,还要等候墨迹­干­了,她这么一磨烦,就将近晌午了。

昨晚。玉娇龙虽然与金刀冯茂、黑虎陶宏等人大战一场,并且深夜还有人来此窥探,被她用箭隔窗­射­伤,可是这整整的一个上午,竞无人来找她报复,她就以为那些人对她畏惧了,她很放心,又吩咐店伙去叫菜。午饭用毕,才叫店伙给她备马。昨天她打了的那个赶车的是至死也不再拉她。一清早就赶着车跑了,玉娇龙也不追究,她叫店伙另给找了根鞭子,就叫绣香骑着她昨晚得来的那匹马走。

除了付清店账之外,她又交给了店掌柜十两银子,说:“昨天黑虎陶宏他们率众跟我争吵,你大概也知道,我看你一定是跟他们同伙。” 掌柜连连躬身,悄声说:“也不是一伙,是我们不敢得罪他!”玉娇龙点头道:“我也不必跟你们多说了。昨天我夺来他这一匹马,可也不是我抢劫来的,现在我们要骑着走,给他这十两银子,作为是马价,烦你交给他们吧!”掌柜子又连连作揖,说:“大爷真公道,待会儿我们派人把你这银子送去就是啦!”玉娇龙点了点头,她二人就出了店门。

绣香在新疆时本来也骑过马,她常说:“马比驴容易骑,因为走起来身子是平的。”但是她说的那是好马。如今这匹马却不大好骑,一走就一颠。并且铺盖包裹全都在她这匹马上。累赘得厉害,玉娇龙的马上却只有宝剑和那装着雪虎的篮子。绣香的马在前,玉娇龙的马在后,绣香便直说:“别快走,我骑不稳了!,,玉娇龙却摇着扇子说:”你别害怕,越害怕越骑不稳!你爽­性­壮起胆子来,倒不要紧。“

她们是顺着大道往南走,可是这股大道上没有多少行人,并且越走越斜,天空飘着薄薄的白云,烟似的,把阳光也遮住了,因此玉娇龙又有些迷了方向。走了多时,就觉得天上的云变了颜­色­,天­色­大概不早了。这时两边全是田禾,当中的一条路渐渐狭小,也看不见村舍人家。忽然玉娇龙隐隐听见身后有哗啦哗啦的声响,似是群马的蹄声,她赶紧回首,却见这处田禾的边际上滚起了雾似的一片烟尘,可是并没看见一条马影,大概是许多匹马都从后边的岔道上赶往前面去了。玉娇龙有些惊异,但又想:不怕!她便催马走到绣香的前面,收了扇子,挥鞭去走,昂首向前去望。

又走了五六里,便见前面有一脉青山,绣香就说:“有山!山上有道儿吗?”玉娇龙说:“有山自然有路,里面还许有人家呢!咱们在山里找着人家,就先叫他们烧点水,咱们泡壶茶喝。”

随说随走,少时就来到了山下,只见山虽不大高,但青石林立,没有一株树,连草也不多。有一股穿山的小路,极峭,而且坎坷不平。玉娇龙倒没注意到什么,可是绣香却向上指着说:“山上有个人!”等到玉娇龙抬头看时,山上那人已然藏躲起来了。

玉娇龙又低头细看,见地下的土很坚硬,留着许多杂乱的白­色­蹄迹,并有几堆马粪,她就冷笑了一声,说:“不要怕!这座山骑着马能穿过去,咱们向前直走,不要怕!可是你一个人骑马不行,你也到我这匹马上来,我抱着你再往上走。”于是她叫绣香慢慢下了马,就让绣香的马专载行李,她并把装猫的那口竹篮也系在这匹马上,又将鞭绳系在前面黑马的ρi股后头,两匹马就连成了一串。

她抱着绣香上了黑马,绣香回过脸,害羞似地笑着说:“这有多难看呀!你又是个男的!”玉娇龙也笑了笑,便一手挥鞭,一手抱着绣香。骑着一匹马,带着一匹马,往山路上去走。她并悄声儿嘱咐说:“你别净依仗我抱着你,你应当反手揪住我的腿,坐稳了身子,不要怕!”绣香就觉出她抱着自己的那只胳膊的袖子里,藏着个东西,是那小弩箭。

这条山路是越来越深,越来越高,路当中的大石头很多,似是有人故意搬来堵路的,前马跳过了石头,还得等着后面的马也跳过来,这才能走。玉娇龙渐渐地就生气了,芳容也有些发紫。她一抬头,忽然看见前面一座高山上站着个持刀的人,她便腾开了手,蓦地一弩箭­射­去。只见那个人连刀翻下了高石,听不见呼声,可是至少也摔个腰断腿折了。绣香倒吓得哎哟一声,玉娇龙又嘱咐:“揪住了我!”她随手抽出了青冥剑,同时催马向上紧走。这时高处便有很长的弩箭­射­来,有的力不足,没­射­到,有的­射­到了身边,她便疾快地用剑一拨,就拨落在地。

斯时乱石的高处出现了二三十人,并有杂乱的马嘶之声,能看出来,那群人当中有飞镖常和鲁伯雄,其余的大概都是黑虎陶宏和米大彪家的庄丁。玉娇龙便向他们鄙视地一笑。那边飞来的不仅是箭、飞镖,连石块石片也一齐打来。玉娇龙就一手执剑掩护,一手提缰,催马快走。绣香斜趴在马上,双臂紧紧抱着她,头向下垂着,金簪已落地,头发也散乱了。身子仍不住地抖。玉娇龙紧催着马,后马紧跟着前马,蹄声嘚嘚,后面的人可也持刀追来了。

马踏着山石又走了一截路,忽然山路转往下去,十分的陡峭,简直无法骑着马下去,但身后的一群人已将杀到,并且喊着。玉娇龙想勒住马回身去应战,可是这匹黑马如同生龙,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了。只觉得这匹马一蹄登在了云里,后面的马也随之由高崖之上跳下,接着就听呼啦一声巨响,眼前溅起了一片白雾,玉娇龙和绣香的脸上都觉得冰凉。原来这山后就是一道大河,水很深,两匹马都坠在了河里。身后的山上又一大块一大块的石头如飞箭一般地打来,打得河水扑通扑通地乱响,水花都溅在了玉娇龙的头上。

玉娇龙咬着牙,催马涉水,走了很远,才上了河的对岸。只见这条河。曲折地向西展去,四五里之外,影影绰绰的有一座长桥。云缝里露出金­色­的阳光,正投在那河里,仿佛那里才是平原大道。玉娇龙回头向山上去看,见那山上的人都渐渐散开了,可知他们必然全都没有胆子下山。全都不会浮水。玉娇龙的两只鞋袜已然尽湿,绣香抬起头来,发上也往下垂水,两匹马的全身已没有一点儿­干­的地方,除了水就是汗,并且呼噜呼噜地直喘。

玉娇龙又策马走过河岸上的一片沙滩,她就站住了,下了马,并将绣香抱了下来。绣香一下马就坐在地下直喘,两手去挽头发。玉娇龙却不放心她的猫,怕刚才被水淹死了,她就一手提剑,走到后面的那匹马旁,解开绳子,打开了那只竹篮的盖儿。不防呜的一声急叫,白毛都湿贴在身上的那只猫儿蓦地就蹿了出来,往地上一跳,就朝前飞跑,跟兔子一般。玉娇龙急叫道:“雪虎!雪虎,好雪虎!回来!”

猫儿却是无情的,跑起来就不认主人了。玉娇龙赶紧去追,快要追上了,猫儿却把身子一蹲,扭头儿又往回来跑。玉娇龙急叫,也是不管不顾。绣香也急了,挣扎着站起来,急着去追、去截,并叫着:“雪虎不跑,雪虎听话!雪虎来吃肝拌饭,雪虎……”但这猫却东跑西蹿。她们俩都抓不着。除非玉娇龙朝它放弩箭,像打猎似的,然而玉娇龙岂能舍得呢?她几乎要哭出来了,真比什么事都着急。

这时候就见西边的那座长桥上已闪烁着刀光,蠕动着人影,原来飞镖常、鲁伯雄那一伙二三十人,由山上转到了那边,过桥向她们追逼过来了。玉娇龙大怒,见猫儿站在很远的地方,耳朵竖着,两眼东瞧西望,仿佛还是要跑的样子,她怕那伙人来到这里,一场争斗也许把猫儿惊跑,无从去寻觅,就赶紧叫绣香在这里看守着猫儿。她又急急地说:“你别怕!我去迎截他们。你在这儿千万别让雪虎跑了,也别蓦然去追。你拿点儿什么东西想法儿把它逗过来。”绣香带着哭腔地答应了一声。玉娇龙就掖了掖湿了半截的长衫,挽起袖子,一手持着小弩弓,弓中装着箭,一手抡着青冥宝剑,飞奔了过去。

那一群人已然走过了桥,玉娇龙就尖声喊道:“都站住,谁敢过来我可就杀谁!”

那伙人领头的原来不仅有鲁伯雄,还有黑虎陶宏在内,黑虎陶宏也大声说:“你别发威!我们都看出来啦,你是个女的不是男的。你快些通报姓名,把那匹马还给我们,我们便不伤你。”

玉娇龙说:“胡说!我是堂堂男子,你们竞诬我为­妇­人女子?真可恨!我的姓名你们不能问,马也不能还,要战就战!”说话时。只见飞镖常一抡胳膊,钢镖打来。玉娇龙一斜身,用剑一磕,当啷一声,钢镖落地。玉娇龙腾步直上,便与黑虎陶宏等人厮杀起来。陶宏吩咐手下人一齐上前,将玉娇龙围住,一齐上手,杀死了也不要紧。

这时道上无人,当时,短刀长枪就一齐上前。玉娇龙将青冥剑飞舞,兵刃遇着它就纷纷俱折。同时她身子宛转如飞,宝剑前削后砍。忽然飞镖常惨叫了一声,倒地身亡,许多庄丁也受伤的受伤,败走的败走。

陶宏跑到一边,抡着一把半刀,气极了,便向桥边给他牵马的几个庄丁大喊:“过去!把那边的两匹马夺过来!”当时桥边的几个人就一齐上马,往绣香那边奔去。玉娇龙挥剑又砍伤了两个人,挣身躲开。去截那几匹马。一匹马被她截住了,剑砍在马腿上,人倒马翻,但其余的六七匹马都掠过去了。玉娇龙大怒着,便回身去赶。

那边的绣香见群马扑来,吓得大叫,抱着猫儿急忙逃奔,才逃了几步就一下栽倒,雪虎又不知惊蹿到哪里去了。那两匹拴在一块儿的马,也一前一后向东飞奔。那六七匹马便紧追,玉娇龙的弩箭嗖嗖嗖地发了出去,就有三匹马上的人高张着双手翻身落马。后边的陶宏又高呼道:“回来!”剩下的三四匹马便折了回来。

鲁伯雄率领着十几个人这时也赶到了,当时马上的,步下的,又一齐舞刀持枪向玉娇龙厮杀。玉娇龙用剑斩断了两件兵刃,又从马上砍下一人来,便夺了一匹马,飞身而去。如今又成了马上将军了,她弯腰向下。宝剑挥得更紧。那陶宏站在远远之处,还大声指挥着:“放箭!要小心自家人!”

玉娇龙心说:这个人真可恨!她便杀出一条路,弃了这里的鲁伯雄等人。直扑奔陶宏而去。黑虎陶宏自知不敌,转身就跑,玉娇龙便催马追赶,不料身后又有冷箭­射­来。玉娇龙虽然赶紧伏身,一箭从她的头上飞过去,但另外两支箭却­射­在了她的马胯上。这匹马一声长叫,猛往起一颠。玉娇龙骑不住了,立时落下马来。她却身子一挺,两脚平落在地上。一口气也不喘,又执剑去追陶宏。陶宏在前边跑,玉娇龙在后边追。鲁伯雄等十余人,又在后面追玉娇龙,都跑得甚紧,都相距不过二十多步。陶宏已上了西边的桥,这桥很长很平坦,也很宽,可以走大车,一股大道自南由此桥渡河,穿进了北岸的山口。

此时夕阳斜照,大道的南边已烟尘大起,来了许多车辆,并有担囊荷物的行人,看见了这边的厮杀恶斗,就都在远远之处,转往岔道上去走了。只有两匹马,一黑一白,却飞也似地驰到。陶宏跑上了桥,手中的刀只剩了一口,他回身喘了喘气,刚要再跑,却见百步之远,有个骑着黑马的大胖子,大喝道:“黑虎陶宏!三年没见,你怎么还这么脓包?你们这些人会敌不过人家一个?”

陶宏定睛一见,却不由大吃一惊。这胖子­操­着山西口音,年有四十岁上下,头戴大草帽,身穿青绸裤褂,像是个买卖人,可是鞍旁有刀,这人与他似曾相识。另外的一个,与这胖子两马相并,马上的人却身材昂爽,留着黑胡子,但年纪不过将过三十,大草帽背在背后,身穿深蓝­色­的绸褂裤,鞍旁是宝剑。这人直瞪着­精­爽的眼睛,看着玉娇龙舞动着宝剑。又斩断了许多只刀枪。陶宏越发惊讶了,他就急急拱手,高声叫着:“李兄快来助我!”这人却微微冷笑,并摇了摇头。

此时玉娇龙已赶上桥来,陶宏抡刀猛砍,玉娇龙宝剑一掠,陶宏的这口刀就呛的一声被削断了,他持着半截刀又招架了一下,便回身顺着桥向北去跑。玉娇龙却如苍鹰擒兔,嗖的一个箭步追上去,宝剑一抡。陶宏哎哟一声叫,忙低头伏身,剑从他头上如闪电一般地掠过。下面又一脚踹来。玉娇龙是个天足的女子,力气不小,这一脚踹得陶宏短小的身子在桥上站立不住,当时就噗嗵一声掉到河里了,河水都溅到了桥上。陶宏在河里挣扎着,仰面急喊着:“救我!”转眼就沉了下去。那边骑黑马的大胖子却拍掌大笑,说:“脆!­棒­!是好身手!”

这时鲁伯雄等七个人又赶上桥来,玉娇龙便立在桥头舞剑迎杀。只见剑光紧抖,刀枪俱折,前边又有人噗嗵噗嗵坠在河里,后面的人转身就跑。只剩下鲁伯雄一人,刀倒没断,可是欲逃亦逃不得。那边马上的胖子又喊叫道:“老乡,快跳到河里去逃命,凭你斗不了啦!‘’鲁伯雄果然投身下河,浮着水逃走了。河中波涛滚滚,有的会水就浮着水逃走,有的还在水中挣扎,人头像西瓜似的一浮一沉,也有的如黑虎陶宏一样沉下去就再也没露面。岸上、沙滩上、桥上,趴着受伤惨叫的人。乱扔着折断了的刀枪,几匹没人骑的马惊得顺着河岸向东跑去。东边还留下了三四个陶家的庄丁,正在拿刀威吓着绣香,绣香坐在地下痛哭。样子十分可怜。

玉娇龙气得提剑又往东边去跑。那黑马上的胖子却连连摆手,催马过来说:“不要鲁莽,你要是一过去打他们,他们可就立时把你夫人的命要了!来,让我过去跟他们说几句好话,你放他们几个人逃命好了。,,玉娇龙听了很诧异,她喘了喘气,便扭头去看这胖子,就见他不仅是胖,而且极为健壮,背宽胸脯高,肚子用宽带子勒着,满面风尘之­色­,一见便知是个久走江湖之人。这人鞭着马,马镫与鞍旁挂着的一口带鞘的朴刀相磨擦着,喀喀地响,他神态从容地高张着手笑着向那边喊说:”朋友们!别难为人家一位堂客,来,我给你们解和解和。,,便催马走过去了。

玉娇龙提剑也向那边去走,这时,忽然一匹白马又赶到,马上的人翩然下了马,玉娇龙不禁愕然,就站住了,心说:这人的身手太敏捷了!她定睛去看,见此人三绺胡须,微黑的脸,神情潇洒,身体魁梧。他一抱拳,态度极为恭敬地说:“这位兄台单身敌众,还占了上风。兄弟已旁观多时,实为敬佩!黑虎陶宏那些人兄弟是认识的,他们是保定府一霸,平日作恶多端,想兄必是个侠义之人,为打不平才与他们争战起来。请问兄台贵姓大名?武艺是哪位师傅传授出来的?这口宝剑是什么名称?”此人似乎特别注意玉娇龙的宝剑。

玉娇龙赶紧退了一步,瞪目又看了这人一下,便说:“现在我没工夫跟你谈话。我的宝剑叫青冥,我名龙锦春,别的话你都问不着!”对面这人一闪身,玉娇龙就持剑向东跑去。

此时那胖子已下了马,正在跟那几个人谈话。玉娇龙赶到近前,抡剑就要杀那几个人,那几个人也要一齐抡刀,地下坐着的绣香便拿双手掩着脸,叫道:“哎哟!”那胖子便抽出刀来,从中一拦,笑着说:“我正给你们说合啦!杀人不可杀绝,再说你们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看我的面子,放他们几个走就是啦!老兄你要是抡宝剑,就请你先斩断我的刀。先杀了我,我放他们几个走了,他们并没欺辱你的夫人!”胖子伸着刀,态度很和气。可是玉娇龙却将宝剑削下,胖子的刀立时就成了两截,一半掉在地下,一半还在胖子手里拿着,就见胖子神气不变,他哈哈一笑,说:“好锋锐的宝剑!可是您老兄这样办事,未免有点像­妇­人之心!”

话未说完,玉娇龙就瞪目说:“你是他们一伙的!”宝剑嗖的一声又削了过去。胖子一闪身躲开了,玉娇龙接着又横扫一剑,胖子就用半截刀相迎,笑着说:“再让你削去一块儿吧!”玉娇龙进前一步,反腕拧剑向胖子的肚子刺去。不料忽然后面斜来一脚,正踢在玉娇龙的腕子上。青冥剑便落在地下。玉娇龙斜扑下去,疾快地拾起剑来,回臂一抡,身后那青须人却轻轻转到了她的面前。她手似风环,猛地又一剑,那人略闪身即避开,并走进一步,玉娇龙将剑向上一举,只听对方说:“拿来吧!‘’只觉手腕一痛,不知怎样,青冥剑就被那青须人夺过去了。

玉娇龙大惊,更情急,她驱步向前,搓身前击,其急如风。青须人正在仔细看剑,只用手一推,玉娇龙就被推得退了半步,她疾忙反手,二指向这人的喉间去点,这点的是“廉泉|­茓­”。但那人随手一推,玉娇龙又身不由己地倒退了三四步。可是她挺身立住,没有跌倒,弩箭又嗖嗖地­射­出。那人的身子动也不动,只用手指去夹,一连三支弩箭全都夹在了他的手指间。胖子在旁大笑,说:“你这小玩艺儿,还施展它­干­吗?”

玉娇龙的两只眼睛都瞪圆了,她喘着气,一句话也不说,趁着那人看剑出神之际,又蓦扑上前去夺剑。那人一脚,就将她踢倒。她翻身而起再扑,那人又一脚,她又跌倒,又滚起来再扑。那边已然走远了的几个庄丁。一见玉娇龙被打败,便又抡刀跑过来,要打便宜手儿,青须人却举剑向他们高呼:“快走!你们还要回来送死吗?”

不料玉娇龙就趁此一耸身,两只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右腕,死也不放。青须人愤怒起来,一脚踹去,玉娇龙就如同一个石球似地滚出了很远,但她立时挺身蹿起来,青冥剑已回到了她的手中。她把剑一抡,仙人步站立,一手指着青须人,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青须人说:“我是李慕白,你这口剑原是我的。我赠给了京中的一个人,不知你是怎么得到的。你一女子,我也不愿与你交手,宝剑你还可以暂时拿着,但不许你凭借利器,为非作歹。将来我若知道你这口剑得来的不义,我可还要把剑追回!”

玉娇龙听了李慕白的名字,她一惊,但旋又一声冷笑,说:“原来你就是李慕白,你来!”说着便由怀中取出折扇,哧的一声打开,叫李慕白看她在上面写的字,并且骄傲地高声念着:潇洒人间一剑仙,青冥宝剑胜龙泉,任凭李俞江南鹤,也要低头乞我怜。

胖子在旁笑道:“哈!这女扮男装的人还真狂得不得了啦!再念吧!”玉娇龙又念道:尘海飞来一条龙,是神无影鬼无踪,尔辈鼠狐来犯我,直似蜉蝣撼泰峰。

胖子又说:“好大口气!”李慕白就愤怒地到鞍旁去抽剑。

玉娇龙跑开几步,先叫绣香躲开,自己脱去了长衫,连扇子都掷给了绣香。她喘着气,青绸小褂的钮扣也开了几个,露出里边的红襦,她站立着,采取守势。李慕白抽出了宝剑,跃步向前,一剑击下,玉娇龙的青冥剑便反舞相迎。李慕白怕伤着剑,疾忙抽剑避锋,玉娇龙的青冥剑趁机下撩。李慕白疾闪,反腕振剑去刺,玉娇龙随手去挑,迎门倒砍。李慕白又一闪,剑势凝回起舞,剑尖正透敌心,玉娇龙不得不避开。李慕白又翻腕,剑从上而下。玉娇龙向左去闪,挽剑变势,巧妙地转守为攻,她以身避身,以剑找剑,脚步轻敏,丝毫都有规矩。

李慕白更看出来了,这女子的剑法与自己原是出于一家,他便谨慎地,不愿向对方加以伤害。步步引诱着玉娇龙的剑法。玉娇龙却振起了威风,一步逼一步,一剑紧一剑,嗖嗖嗖如凤翅,如霞光,如落月流星。李慕白只是后退,把她的剑法看够了,忽然又进步反手,双足跃起,剑从怀中透出。玉娇龙用剑一找,李慕白的剑却望空举花,同时转剑又刺来。玉娇龙竖剑去迎,李慕白的剑势又变化,以卷帘式向她来砍,几乎就伤着了玉娇龙的脖颈!可是玉娇龙斜撤一步,缩身举剑向前一推,李慕白就吓了一跳,因为剑几乎被她的青冥剑碰着。

李慕白就撤步倒剑,摆手说:“不用战了!你的武艺不错,我看你的剑法、步法像是从九华山学来的,我们原是一家。现在我只问你的师父是谁?还有你晓不晓得哑侠的下落?”

玉娇龙不住地喘着气,摇头说:“我都不知道,不过我不能服你! 今天我已然同那些贼战了多时,气力不胜了,不然,叫你李慕白当时就死于我的剑下!”李慕白只淡淡地一笑,胖子也怔了。

陶家的那几个残余的庄丁早就都吓跑了,岸边只飘泊着几匹马。玉娇龙的那两匹马虽已跑出了很远,倒是没有丢失,马上驮的东西也都安然无恙。玉娇龙提剑赶上那躲得远远的绣香,就喘着气问:“雪虎呢?” 绣香却抽搐着说:“本来我都抱住啦!那几匹马一撞我,我就倒下啦! 雪虎也跑啦!‘,她又悲哀地叫着:”雪虎!雪虎!“

玉娇龙一顿脚。眼泪便汪然流下,她也边哭边叫:“雪虎!雪虎!” 她向四下里看,只见眼前是滚滚的流水,莽莽的沙滩,几匹马还在悲嘶着,身后是无边的田禾,远处是疏柳、长桥、夕阳,不远之处的李慕白跟那胖子还站在那里望着她,到哪里去找那白毛儿黑鼻子的雪虎呢?她呜呜地哭着,绣香就劝着说:“天快黑了,大爷!咱们先找个地方住去吧。明天再来找雪虎,也许就在麦地里藏着啦,大概丢失不了。”

李慕白跟那胖子已上马往西去了。胖子在马上还不住地回头。玉娇龙又哭着叫了几声雪虎,便颓然坐在了地上。阵阵河风吹得她很冷,天也渐渐黑了,暮鸦成群地往山那边飞,绣香又劝了半天,她才拭了拭眼泪,站起身来。她叫绣香把那两匹马牵了过来,打开衣包,另拿出一件青绸的男装衣裳穿上。她又摸了摸另一只包袱,知道里面的首饰匣没有丢,那里面就有那两部《九华拳剑全书》,她才放了心。

看看四下无人,她就悄声嘱咐着绣香说:“雪虎丢了还许能找着,只是这首饰匣……”绣香点头说:“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也在意,绝不能让它也丢了!”玉娇龙说:“只要你眼睛看到了就是啦!也不用时刻不离手,看得严不如叫别人不介意才好!”绣香又点头。

玉娇龙把两匹马分开,东西也叫两匹马载着,她就扶了绣香一把。叫她先上了马。在暮­色­之中,她又向四下看了看,才收剑扳鞍上了马。这时她才觉得双腿酸痛,全身也很难受,因为今天被李慕白连推了两回,臂上、手上已有不少擦破的轻伤。她狠狠地咬着牙,绝不服气,誓要休息几日,再寻李慕白决一雌雄。她的心里尤有悲伤,猫儿雪虎她实在舍不得,就想:哪儿去了?是在那沙漠似的河滩上流浪着吗?还是被人捕获害死了呢?忽然跟我翻了脸,不听我的话,当然很可恨,然而平时又是多么可爱呀!今后谁还给我开心呀?我还亲着谁抱着谁呀?她不住地流泪,并且低声叫着:“雪虎,雪虎!跟着我们走吧!”绣香的马在后紧随着,她的心里也很难受,又很害怕,因为这一天的事简直是出生入死,眼前的刀光剑影仿佛至今还未消散。

这时两匹马行在一条羊肠小径之上,两旁都是茫茫的田禾。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地响,又像是有群马追来了似的。天上暮­色­沉沉,无云之处已露出了星星。走了多时,大概走出了十多里地了,天更黑,眼前却有了稀稀的火光,绣香赶紧指着问道:“小姐……大爷快看!那边是灯还是星星呢?”

玉娇龙说:“那边有灯光,一定是村落。你记住了。住店房时你就称我为大爷,但若在人家投宿,你就无妨还称呼我小姐。因为在路上两个女的太不便,可是向人家投宿,男人可又不大合适。这些事情,早先我那高老师都跟我说过,他常对我说江湖行路之事。可是我没想到,江湖人的眼睛竟是这么的毒,譬如今天与我对剑的那个有胡子的人,他一眼就看出来我是女扮男装。”

绣香问说:“那有胡子的人是谁呀?”

玉娇龙说:“那是个有名的江湖人,叫李慕白。你记得早先在德五­奶­­奶­家里住着的那个俞大姑娘吧,听说那就是他的妻子,但也是外面的传言,未足相信,不过他们二人倒是时常在一块儿,又都是江湖上武艺最高的人。今天,若不是我,换个别人,即使能够杀退了那群强盗,可也必定胜不过他。他的武艺不过是跟江南鹤学出来的。我的武艺却是……”说到这里,她忽然又不说了,将马策了两下,说:“咱们快走吧!找个地方好歇息。你既随我出来,你就放心得啦。我的武艺无人能敌得过,我这口宝剑也没有兵刃敢接触!”绣香声儿颤颤地说:“可是……我怕!路真难走,江湖人又真凶!”玉娇龙就不再理她。

少时就听见狗吠之声,已经走入村子里了,绣香被狗吓得又哎哟哎哟地惊叫。这个村里人家不太多,多半都有很高的石墙,有一家的后窗户还有灯光,是家小铺,另有两三家较贫寒的人家里也有灯光,并有推磨的声音。几只大狗围着她们的马乱咬,玉娇龙就怒声叱着,喊叫一家住户开了门。里面出来了两个人,问说:“是­干­什么的?”

玉娇龙在马上说:“请问,这儿有店房没有?”

就有人回答说:“这儿没有店房,这是个村子,不是个镇。你们要找店房,还得往南走十里地,石桥镇那里才有店房呢!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玉娇龙和气地说:“我们是从保定来,我们走得真累啦!劳驾,方便方便吧!叫我们在这儿借一宿吧!明天一早就走,我一定重重谢你们!”

对面黑糊糊的人影就说:“家里没有多余房子,太不方便,不行!”

玉娇龙说:“我们两人全是女的,到你家有什么不方便的呢?”对面的人一听原来是两个女的,他们倒觉得有点儿奇怪了,就问说:“你们的男人在哪儿啦?”绣香听了,觉得脸上一阵发热,玉娇龙的声音也有点儿忸怩,就说:“我们,我们两人都是姑娘,都没有男人。”

有个人就说:“让她们进去吧,让到­奶­­奶­的屋里得啦,怎能叫她们两个姑娘往下走呢?”另一个人却说:“还得问问!”于是又问道:“你们两个女的就出来走路,你们家里也倒放心?你们是打算上哪儿去呀?”

玉娇龙不稍迟疑,就短叹了一声,说:“没法子,我们是姐妹俩,家无长男,父亲在外做官,在湖南衡山呢!地方太远,两三年没有音信,妈妈不放心了,才叫我们两人去看看,这也是万分出于无奈!”

那两个人全都无话可说了,于是一人骗开狗,一人就说:“进来吧!马也牵进来吧,院里有地方,系在枣树上就行了。”又说:“也就是你们俩都是姑娘,不然我们真不能留,因为我们家里也有年轻的姑娘。”

玉娇龙跟绣香下了马,先后牵马进门。院中果然还宽敞,有两株枣树。玉娇龙就把马系在了树上。这时就有一个老头子从东边屋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托着一盏油灯。那两个男子都有三四十岁,他们借着灯光一看,见玉娇龙穿着大褂,留着男人的辫子,绣香却梳着­妇­人的头髻,他们就说:“喂!喂!你们先别卸行李,你们是两口子呀!我们这儿没有房子让你们住,你们还是上别处找店去吧!”

玉娇龙回身笑着说:“你们再细看看,我是女扮男装。我们姐妹假作夫­妇­,不然如何敢出来走路呢?”

一个男子就蹲下去看她的脚,说:“你是大脚呀!不行,不行!你别成心来这儿闹!”

玉娇龙不由有些生气,把脸一沉,说:“谁来同你们胡闹,非得裹小脚才能算女子?我们北京的姑娘都不裹脚。我们是由北京动身到保定,由保定又来到这里的。俗语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难道我们还能安心来害你们?”

她说话的声音很尖很脆,西屋里就有个老婆婆的声音说:“让人家进屋来吧!这一定是北京旗人姑娘啦,快请,让我问问,她们家里我还许认识呢!”玉娇龙跟绣香倒齐都吃了一惊。西屋的门便开开了,露出里边黯淡的灯光,一个十六七岁穿花衣裳的乡下姑娘,倚着门,惊奇地向外望着。屋里的老婆婆又说:“请进来吧!这是土地神给咱家引来的贵客。昨夜里我还梦见北京城呢,今儿就从北京来了贵客,快让我来见见吧!”

院中的那两个男子还不大放心似的,发着怔,尤其是见马上又有绸缎的大包袱。又有带鞘的宝剑,他们真怀疑。那持灯的老人好像是这两个人的爸爸,他倒是叫两个儿子们帮助去拿行李,并请玉娇龙和绣香进了西房。

玉娇龙见这屋子很是窄小,墙壁上挂着许多灰土。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盏很暗的油灯,还有两份竹筷子、粗碟子粗碗,屋后墙是一铺土炕。这时那拿着灯的老头儿也走进来了,隔壁屋里且有小孩哭声。这情景仿佛与两年前在新疆草原与罗小虎同睡的那地方很像,玉娇龙的心中又不禁泛起一阵酸痛。

土炕上放着两份被褥,虽不十分脏,但上面的补钉很多。一个被窝似乎是这个乡下姑娘睡的,她倚身靠着墙,眼睛直向玉娇龙和绣香看,另一个被窝里就躺着那老婆婆,枕头边露出一团白发。老婆婆满脸皱纹,足有七八十岁了,她在被中要爬可爬不起来,就说:“姑娘们进来啦?姑娘可别怪我,我老啦!这家里的是我的儿子、孙子、孙子媳­妇­、重孙子、重孙女,我如今是个老废物啦!我要是能够起来,哪能容他们跟姑娘说那些废话呀!他们都忘了恩了,他们都是花旗人家的钱养大了的。我从二十岁时守了寡,就在北京城邱侯爷家,伺候那儿的­奶­­奶­、太太!”

玉娇龙更是惊愕,原来这老婆婆竟是邱广超家的旧日仆­妇­,而邱少­奶­­奶­又是自己最知心的女友,她心中因此有些担心。老婆婆又说:“现在听说那儿的­奶­­奶­也成了老太太了,小侯爷的那位少­奶­­奶­当了家。娶那位少­奶­­奶­的时候,我还在那儿呢!过了两年,我的眼睛就瞎了,侯爷太太赏了我五十两银子,小侯爷还叫少­奶­­奶­赏了我两个元宝,叫我回家来养老。我们才修盖了这所屋子,置了几亩田地……”

老婆婆絮絮叨叨,玉娇龙却一语不发。绣香就在炕上找了个地方。铺上了一条闪缎被褥。那乡下姑娘看见这发亮的被褥,就越发地眼直。有两个村­妇­,像是老婆婆的孙媳,就是刚才那两个男人的妻子,一个还抱着个孩子,都站在门外向屋里看。绣香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着跟人家说客气话。玉娇龙却脱去了外衣和小褂,露出里边的红襦,坐在她的被褥上,不说一句话。

那老头儿叫他孙女把铺盖抱走,到别的屋睡去,这乡下姑娘就抱起来自己那套自惭形秽的被褥和枕头,可是还不肯走,她的祖父直催她。绣香就笑着说:“这位妹妹,明天咱们再说话儿吧!”那姑娘才被她祖父拉走了,门也随之关上。

老婆婆又说:“给人家二位姑娘做点儿什么吃呀?把­鸡­子儿煮几个吧!”窗外的­妇­人就答应着。绣香笑着说:“您别让嫂子们麻烦啦。”老婆婆说:“不!我知道,您北京人吃饭都晚,不像我们庄稼人,太阳还挺高就吃完饭睡觉啦。二位姑娘贵姓呀?宅子是在哪儿呀?老爷在哪儿当差呀?”绣香不敢贸然回答,瞧着她的小姐,玉娇龙便说:“姓龙,是汉军旗人,家住在前门外,我父亲是在湖南做将军。”

老婆婆的耳朵还好,她都听清楚了,就说:“那您一定知道邱府上,邱府上也是汉军旗人,侯爷在外省也做过将军。京城德五爷他们却是内务府的。”

玉娇龙更为变­色­,赶紧问说:“您跟邱家还有来往吗?”

老婆婆叹了口气,说:“早就没有来往啦。十二年啦!人家也许早就把我忘了。我这个儿子跟孙子又都不行,他们就知道在家里耕地,不敢出外。我儿子早先倒是到京城里去过一次,可是他说一进京城他就花眼,一上大宅门的台阶就腿软。现在他也过了六十啦,腿脚也快跟我一样啦,要不然,跟人家邱府没断,什么事没有个照应?可他们不成。”

玉娇龙听到这里才放了心,才知道住在这里不要紧,绝不会为京中的戚友们所知晓。她躺下身歇息,并叫绣香点上了两支檀香,汗秽的屋子里就弥漫着袅袅芬芳的烟云。老婆婆使力用鼻子嗅着,笑问说:“我有十二年没闻见过这香啦!龙姑娘,这是万寿香还是龙涎香呀?”绣香笑答道:“这就是平常的檀香,是我们在半路上买的,不是从北京带来的。”老婆婆又絮絮地谈着话,绣香不好意思不回答,可是好几次都被她的小姐用眼­色­或胳膊肘儿拦住了。

隔壁有人拉风匣烧火,待了半天,老婆婆的孙媳­妇­,那个三十上下很憔悴的村­妇­,就给送来了七八个白煮­鸡­子,还有腌白菜和黄米稀饭。白面烙的很厚的饼。檀香刺激得她直咳嗽,她把饭放在桌子上赶紧就出去了。

绣香把板凳擦了擦,又垫上了她自己的一件缎子衣裳,这才请她的小姐下炕来落座吃饭,她给剥着­鸡­子儿皮。玉娇龙慵倦地坐在凳儿上。一只臂放在桌上支着头,眼望着那碗黄米稀饭,又回忆起昔日新疆草原之事。她恨自己年幼无知,恨自己多情而任­性­,误结识了罗小虎,如今大错已经铸成,情丝又复缚紧,三载以来,自己被情思折磨得尝尽了苦恼。自己殷切地期待他有个出身,好遂所愿,但他盗­性­不改,胡作非为更甚,如今且逼得自己离开了闺门,下了父母。虽然只剑遨游江湖,绝无所惧,但将来究竟哪里才是归宿呢?今天的一天恶斗,不但逢着了劲敌李慕白,又复丢失了自己心爱的猫儿。小虎他现在什么地方?他哪能知道我此时心中的悲痛呢?他哪能帮助我,爱护我呢?但是,我又怎样才能忘记他呢?想到这里,泪水又纷纷落下。

绣香刚剥好了一个­鸡­蛋,看见她的小姐这个样子,也不禁心中难过,她便低着头,悄声劝着:“小姐,你也别伤心啦,明天一定就能把雪虎找着啦。”

玉娇龙摇了摇头,绣香递给了她一条手帕,她就掩着脸说:“不是专为雪虎,我是另有难过的事情,你不知道我的心。”

两人吃着饭,绣香又皱着眉,趴在小姐的耳边说:“我想这儿的老婆婆既是邱宅早先用的人,不如就托他们去请来邱侯爷。邱少­奶­­奶­跟您多么好,叫他们到咱们宅里,跟大人去说,叫咱们还是回北京,鲁家的事也再想办法。”

玉娇龙忽然一瞪眼,悄声说:“你千万别做这梦,咱们两人……都今生今世不能回北京了!”说着她掩面啜泣得更是厉害。绣香也拿袖子擦着眼睛,悲声说:“不然,咱们到新疆投舅老爷那儿去?”玉娇龙冷笑着说:“何必依人呢!”两人无声地哭泣了半天,玉娇龙才亲自关门,抽出宝剑放在褥下,熄灯睡去。这一夜,玉娇龙虽因身体疲倦,心情愁闷,一着枕就睡着了,但她知道外面并没有什么动静,否则她是会醒的。

清晨院中­鸡­叫,朝阳染上了破旧的窗纸,绣香就先起来收拾东西。并悄声回答那老婆婆问的话。那乡下姑娘跟两个媳­妇­进来送洗脸水、扫地,院中的孩子又哭,老头儿也直咳嗽。玉娇龙全都不管,只和衣掩被,枕边拖着条男子式的长辫,身上穿着绣边儿的红襦,炕下放着~双青缎的双脸鞋,她像是睡得很香。绣香对人是很谦卑的,她梳洗好了。就出屋拜见老头儿和两个媳­妇­。

原来这家是姓祝,家中一共十一口人,有祝老婆婆、祝伯伯、祝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那姑娘今年十六,|­乳­名叫招弟,是祝大嫂的女儿。她虽名叫招弟,却没有招来弟弟,只招来个才三岁的小妹。二嫂有三个孩子,是二男一女。这地方名叫柳河村,属饶阳县管辖,村内约有百余户人家,祝家在这里有四五十亩地,也算是小康之家了。

如今绣香长得是这么好,穿得衣裳又阔,既在大门庭中学过些谦卑的礼节,可又未改小家女子的温柔和婉,所以才半日,她就跟这里的两个­妇­人处得很好,并且跟她们说了实话。她说那位男子装束的才是真正的“姑娘”“小姐”,而自己却是她的、r鬟,但小姐待自己至厚,有如姐妹。这次是奉宅中太太之命,随侍小姐出来。祝大嫂和祝二嫂都跟她十分亲热,称呼她为“大姑娘”。招弟叫她为“姑姑”,对她身上的一切全都很羡慕。近邻的几个­妇­女也跑过来瞧她,可是却不敢到屋中去瞧那位小姐。

绣香就跟人说:“昨天在北边河岸跑丢了一只猫,那是小姐的最心爱之物。昨天小姐为那猫哭了半夜,大概若是今天再找不着那猫,小姐还不愿离开此地。”于是祝大嫂就叫她的丈夫到那边河岸去找。祝二嫂又说,石桥镇菩萨庙的神签最灵,可以去求一支签,看看是叫什么人拾去了,然后也就容易找了。

祝老头却说:“姑娘就在这儿住着吧!住上十天半月的也不要紧。待会儿我就叫人到河边去找,找着了,姑娘给他点儿赏钱就是啦!”绣香说:“只要是找着,我们小姐至少要酬谢二十两。”这个数目,可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祝大哥就急忙转身出门去了。祝老头又把那瞎眼的母亲请到了另一间屋去,这间西屋就让给了玉娇龙和绣香居住。

傍午时玉娇龙起来了,绣香服侍她梳洗完毕,依然是男子的打扮。绣香问说:“小姐您想吃什么?我给您做去吧!这儿猪羊­肉­都买得着,­鸡­子更是现成,您吃什么呢?”

玉娇龙说:“随便!你就快去做吧!吃完了我还要去找雪虎。不找着雪虎我誓不离开此地!”

今天祝大嫂特地为她们蒸的白面馒头,还买来了­肉­,去地里摘来豆角,祝二嫂也把她储蓄的­鸡­蛋拿了出来。妯娌俩帮着烧火,绣香就炒了两三样菜给她小姐端了过来。玉娇龙匆匆用毕,嘱咐绣香先送这祝家十两银子,她便带着宝剑,出了门,马也不备鞍,骑上就向北走了。

由此到河岸约二十里地,但玉娇龙催着马,一口气就走到了。眼前依然是青山,茫茫的河水,荒沙,长桥,这里就是昨日争战之地,玉娇龙便下了马,由地下拾起了几支小弩箭,旁边还有些断枪折刀,可是看不见昨天受伤的人了。玉娇龙又叫着:“雪虎!雪虎!”她一这么叫着,不由得声音就发颤,眼睛也有些发酸。

她牵着马走遍了河岸,甚至想要涉水过河到山上去寻,这时忽见两个男子跟几个十来岁的孩子从田地中走出,原来是祝大哥和村里的几个人。他们手里拿着臭咸鱼,捉猫的绳套子,还有个孩子也不知从哪儿捉来个耗子,用绳儿拴着,还活着呢!他们都累得吁吁直喘,摇头说:“真不容易找!也许是叫谁给抱去啦?要是叫狗咬死了,也得有个猫尸首呀!”

玉娇龙听了,心里非常地难过,就说:“劳你们的驾,你们就在这儿替我再找找吧!那猫是全身的白长毛,鼻子上有一块黑,你们叫雪虎,会知道的。只要是把它找着,我赏三十两银子!”祝大哥几个人一听,立时又都有了­精­神,连孩子们也跳了起来,一齐叫着:“雪虎!雪虎!”玉娇龙心情黯然地骑着马往回去走,沿途还悲哀急切地叫着那猫的名字。

她们在此又住了一日,心中都十分忧烦,绣香就说:“明天南边石桥镇有集,祝大嫂要带我去。她们说那儿有一个菩萨庙,神签最灵,我想去求一支签,也许就能知道雪虎是往哪边跑去了,是叫什么人给抱去了!”

玉娇龙对于神佛本来是不大信的,尤其是庙里的签。早先她念书的时候,曾听老师高朗秋说过,神签共有两种:一种是照着算卦的本子印的,一种是好事的文士所作,前者是欺骗那些愚夫愚­妇­的,后者多半是调侃人生。但如今她仿佛是“急病乱投医”,就点头说:“好吧!那么明天你就去求一支签吧!在那集上也打听打听,如有人能够找到送来,叫我们多酬谢也行。可是,若准知道是谁抱去了,不肯拿出来,那我可……”说到这里,她又有些气愤了。绣香就说:“咳!小姐您放心。人家乡下不像咱城里人,谁也养活不起这么贵重的猫,您就别难过了!” 玉娇龙又忿忿地说:“只要把雪虎找回来,我就把它杀了!真没出息。真是忘恩负义!,,说着又黯然坠泪。

次日,清晨起来,绣香就去赶集。祝二哥套了一辆牛车,拉着绣香、祝大嫂、祝二嫂、招弟,还有邻居的一个姑娘,都到石桥镇去了。石桥镇在南十里之外,是一个很大的市镇,那里有一条很长的街。牛车缓缓地走着。到了镇上时就有十点来钟了。这里正在热闹,本来街上的商铺就不少,现在又摆了许多临时的摊子,男女老少纷纷拥挤着。一些村­妇­乡女,虽然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是像绣香这样的,梳着汉人的头髻,可又穿着花缎旗袍,两只脚虽然瘦小,可是又不大像莲足,尤其是那么清秀的眉目,白润丰腴的脸儿,与一般不上脂粉的粗脸终不相似,因此,没有人不特别地看她。

祝家两位­妇­人在这集上又遇见了几个亲友,她们拉着手儿谈话,就把找猫的事儿顺便托付了。这虽然是一件小事儿,可是集上就有人嚷嚷了,说:“柳河村有人找猫,谁送去就得银三十两,你们谁想发财呀?” 居然就像是出了一件新闻。

忽听见有钟磬之声嗡嗡地响,绣香就赶紧叫招弟领着她去求签,祝大嫂二嫂便在一家铺子的门前等着她们。招弟拉着绣香走进了一条小巷,这巷里有几户人家,菩萨庙在路北,红墙虽新,但香火似不大旺。庙门前有个摆香摊的老头儿,看见了招弟,就说:“招姑娘­干­什么来啦?”招弟说:“求签。”老头儿笑着说:“求什么呀?求婆婆吗?”招弟的脸红了,佯怒着打了老头儿一下。

绣香也笑了笑,买了一股香,就进庙去拈香拜佛。她除了默祷快些找着雪虎之外,还求神保佑她的小姐,别再在路上遇见什么灾难。然后她就由僧人的手中接过来签筒,跪在拜垫上,双手举着签筒颠了几下,一支很长的竹签就落在了地下。和尚拾起来,按照签上的号数,查出来签文,交给了绣香。绣香一看,是一张被烟熏黄了的竹纸,上面有木板印的字,她一看是“中下”,觉着还不大坏,就起来在箩筐里丢了几个香资,同着招弟出了庙。会着了祝大嫂等人,她就急急忙忙催着牛车把她们拉回去了。

此时玉娇龙在屋里正在查点她的金银,她此次带出来的是金多银少,都是她历年所得的压岁钱。每年她母亲都要给她几个金银锭子。或是元宝,玉娇龙很明白,母亲之意非仅为女儿压岁,也是想使女儿积蓄起来,将来好带到婆家去,然而今日自己却是多么辜负母亲的慈爱之心呀!她正在悲伤,忽然绣香回来了,把签文交给了她,她一看,就见上面印着是:中下之签若问婚姻总不遂,燕南巢北汝何之,不逢金火休相问,记取东风杨柳枝。

婚姻无望,财不能发,寻人西南,千里之外。

玉娇龙看了,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发热,心中却极为气恼,暗想:我本来找的是猫,与婚姻的事什么相­干­呀?但再细细地看。细细地一寻思,却又觉着这签文的每句每字都像是暗说着自己的心事。本来自己爱雪虎,时时就由雪虎想到了小虎。“燕南巢北”,正像是说自己由北京往南来,实在是茫茫然不知何往:“不逢金火休相问”,金是西方,火是南方,这就说的是“寻人西南”之意:“记取东风杨柳枝”,是说心中相思之情。但一只猫是绝不能跑在“千里之外”,莫非是我问猫的去踪,签反答复了我罗小虎的下落?罗小虎在那天以箭­射­轿,当众辱我,逃跑之后,走向西南,现在……玉娇龙想到这里,不禁又紧紧咬牙,脸­色­变白,心说:我还能跟你见面吗?你在西南千里之外,别说我不能去找你,就是你来了,我也不能再理你了!我此刻虽然飘流于外,但我只能行侠仗义,不能强掠硬劫,你一个恶­性­不改的强盗,岂能与我再相结合?

她愤愤地将签文扯得粉碎,绣香便急得变了­色­,顿脚说:“您这是怎么啦?就是签上说得不对,可总是菩萨跟前求来的,您别就撕了呀!” 玉娇龙摇了摇头,神情又由愤怒变为凄惨。她把扯碎了的签文交在绣香的手里,就身子向炕上一仰,绣香愁得暗暗叹气,也不敢多说话。

过了许多时,忽然外面有人嚷嚷,好像是在说什么猫有了下落了。绣香疾忙出屋,就见进来一个半老的村­妇­,衣裳很是破烂,她说:“俺当家的今天在大道上拾粪,可瞧见那只猫了,是叫一辆装油的车带走了。那辆车是往南去了,大概是走南宫冀州去的,你们要赶紧去追,还能追得上……”

绣香赶紧拉开门,往屋内看她的小姐,就见玉娇龙已然下了炕,绣香赶紧进屋,说:“您听见了没有?有人看见雪虎叫一辆油车给带走啦,南宫冀州在哪儿呀?”

玉娇龙急急地说:“我立时追去。追上车找着猫,回来再谢这个报信的人。”说着,她提起马鞭向外就走。刚走出几步,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她回身又进屋来,并且把屋门倒带上,向绣香说:“你把首饰匣给我!”,绣香也不知她是要做什么用,就打开包袱,取出了首饰匣。玉娇龙接过来,就蹲下身。这铺炕,本来有个很深的炕洞,原是为冬天升火烧热炕用的。玉娇龙用剑鞘将首饰匣直推到洞里,然后就站起身,悄声嘱咐说:“放在这里还好,你只要时时留心就得了。我往南宫追那辆油车,也许两三天不能回来,万一有贼来,偷去了什么东西都不要紧。只是不能叫他偷去这首饰匣。我若是不回来,无论有什么事,你也别离开屋里,在这儿也少跟他们这些人说话!”绣香点点头,吓得身子都有些发抖。

玉娇龙又拿出几块金锭,一两块碎银,带在身边。她就到院中。自己将马备好,带上了宝剑,出门上马。祝大哥祝大嫂跟许多人都随她出来,祝大哥向南指着说:“出了村子往西就是大道。”那送信来的­妇­人说:“那油车是两人赶着,他们就把猫装在空油篓里了,俺当家的今早看得清清楚楚。”玉娇龙点点头,策马出村走去。

这时,玉娇龙仍穿着男装,茶青­色­的绸衫,白罗腰带,她将衣襟掖在腰带子上,如同是穿着短衣,下面是深蓝­色­的绸裤,系着腿带。她这样的一个俊美少年,又携着宝剑,马又走得飞速,沿途上且逢村遇镇就要去打听有无油车从此经过,所以很惹人注意。暮春的天已很炎热。晒得她头上直流汗,她便用一块粉绸子的手帕去擦拭,可是随擦随又流出,所以走到一处大市镇内,她就买了一顶有绸飘带的大草帽,戴在头上,看上去就更像是个男子。

鞭丝帽影,顺着道飞驰,傍晚时就来到了巨鹿县境的一个市镇。进了街道,她就向人打听:“谁看见有一辆油车经过这里?”问了两三个人,就有个卖锅饼的小孩子指告她说:“路东彭家小店里刚推进去了两辆油车。”玉娇龙不暇细问,她就顺着这小孩子所指之处,飞马奔去。

来到临近一看,果然土墙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彭家老店”四个字,门前还挂着个笊篱,表示这里不但开店还带卖饭。店房是很小,只有一间大屋子,屋里乱哄哄的有许多人,也无所谓院子。一辆车就停在屋里,车上都堆着很大的油篓。玉娇龙下了马,将马拴在旁边的一根朽木桩子上,她就抽出剑来,身后背着草帽往店里就走,店里乱哄哄的谈话之声立时停止。

玉娇龙向两旁去看,见左边只是锅灶,店主人正在那儿煮面。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坐在地下拉风匣。右边是一铺大炕,炕上坐着有二三十个人,躺着的,坐着的,抽烟的,抠脚趾缝儿的,什么人都有,都直着眼来瞧她。玉娇龙就把青冥剑向油篓上一拍,问道:“这油车是谁的?”

有两个坐在炕上的人就说:“是我们的,什么事吧?”

玉娇龙把剑放下来,一看这两人全都是满身油污,一个敞着胸,另一个脱了光脊梁,正拿着一件油得不成样子的蓝布小褂在擦头、擦脊背。玉娇龙就说:“听说你们在北边大道上拾了一只猫?”

那敞怀的人问说:“什么?猫?毛也没有!”玉娇龙又说:“我那只猫是浑身的白长毛儿,鼻子上有一块黑。”旁边的一个人就指着鼻头说:“我鼻子上倒有一块黑,脖子上还有一大块黑呢!我是个背煤的。”

玉娇龙笑了笑,说:“我听人说我那只猫是叫你们拾了来,装在油车上了,我才赶紧迫来。你们快把猫给我吧!要拿银子换,我也愿意。” 有个人就说:“我这儿倒有一只猫,你看是你的不是?”玉娇龙赶紧问说:“我看看,在哪儿啦?”这人就把光着的一只黑泥脚丫高高抬起,脚趾乱挠,嘴里细声学着“喵喵”的猫叫,旁边的人都哄堂大笑。这个人耍脚丫子正在得意,忽然一道寒光落了下来,这人便惨叫了一声:“妈呀!”虽然玉娇龙的剑是平着拍下来,并没有把这人的脚砍断。可是也够痛的,痛得他双手抱着脚直用嘴吹。

玉娇龙瞪目说:“快些把猫还给我,不然……”她一剑刺入油篓里,篓中的油便顺着剑流出。两个贩油的人急忙下了地,拦阻着说:“喂!你怎么胡来,猫还能藏在油篓里吗?你赔油吧!”玉娇龙却一脚踹倒了这个人,另一个人揪住她的胳膊要夺她的剑,又被她用点|­茓­法给点倒。

此时屋中大乱,玉娇龙就急急地叫着:“雪虎,雪虎!”她拿宝剑又扎漏了几只油篓,油就汪然地流出,流了一地。两个贩油的躺在油里大喊:“强盗呀!”店主人忙往外去喊官人,店家老婆也抱着孩子往外跑去了。屋里人纷纷往店外去跑,外面的人又都挤在店门首往里来瞧。玉娇龙知道猫一定是没在这儿,事情又已弄得这么大,她就赶紧一晃宝剑也走出店去。

店门前的人被她的剑光吓得都往后退,她便解下马来,耸身跳上去。抡起鞭子来要走。忽听有人怒喝一声:“下来!”玉娇龙惊了一下,赶紧扭头去看,见是李慕白分开众人奔向自己来了,她便急忙挥剑抡鞭驱赶挡路的众人,蹄声嘚嘚地往南飞驰而去。

少时走出了这小镇,就听身后有人大喊:“站住!往哪里去!九华山的门徒哪能容你这样的人任意横行,我的剑也不是为你欺凌无辜用的!快丢下宝剑,不然我就不顾你是男是女,可要……”玉娇龙一翻身。弩箭­射­去,但被李慕白抬手抄住。李慕白的马快,一霎时就追上了她。

玉娇龙在马上翻臂探身一剑刺来,李慕白又闪身躲开。他手中并无兵刃,但蓦然就要抄夺玉娇龙手中的宝剑,玉娇龙疾忙勒住马向后退去,李慕白就将马一横拦阻住她。玉娇龙在马上一耸身,低头翻身下了马,李慕白已如鹰隼一般地扑下。玉娇龙疾忙斜身抡剑,这一剑真有切瓜断藤之势,十分地疾快狠毒,然而李慕白不知怎么一来就闪开了,玉娇龙便怒骂道:“李慕白,我难道怕你?”她舞起剑来,直扑李慕白,白光灼灼,随手飞舞,迎门倒砍,一口剑忽向前,忽滚后,顾盼圆转,旋动自如,如疾风掠草,闪电腾天,一分一毫都紧极、速极、狠极,没有半点儿破绽。

可是李慕白身轻如游鹤,盘旋于她的左右前后,她的剑来到了,李慕白就立时闪开。她接着又一剑,李慕白却不但闪开了,反逼上她来要托住她的咽喉,抄她的手腕。玉娇龙也毫不容让,剑法愈急,夺路想要追上马匹逃走,可是李慕白又紧迫上她,冷笑着说:“你有这样好的武艺,若再有这口宝剑辅助,你横行起来,那还了得?”

玉娇龙挺身猛刺,说:“你说我横行,我看你更混蛋!”李慕白一手掠云,斜身进逼,又说:“不因你是一个女子,我早就要制伏你了!” 玉娇龙便骂道:“呸!夸口!”说着嗖的一声以剑横扫。

李慕白斜着一伏身,容她的剑像一条白龙似的从自己的眼前掠过,便疾忙纵步向前,右手如满月,仍要抄她的腕子。玉娇龙的剑忽从上下落。李慕白的左手举起来要去托,玉娇龙却赶紧又将剑抽回。不防李慕白突然一脚,将玉娇龙就踹出了三四步,玉娇龙的身子立时跌倒了,草帽也压扁了。李慕白赶紧迫上去,玉娇龙却又趁势身子一滚,滚出了很远。李慕白又追至,俯身要将她按住。不料玉娇龙的宝剑并未撒手,她突然跃身而起,如出水的蛟龙,蹿山的猛虎,宝剑疾疾旋转,势若追风,反逼得李慕白不住后退。

玉娇龙追上了李慕白,宝剑如长虹倒挂,从上砍下。然而剑才落下,眼前的李慕白忽然又不见了,而自己的两只胳膊却被紧紧抓住。玉娇龙便将剑往前一扔,在地下两步之外,同时脚向后去踹。李慕白把她往旁边一摔,疾忙上前去拾剑,但玉娇龙的身子斜着向前一扑,整整将剑压在了她胸下。李慕白又一脚踢去,但玉娇龙的身子已随李慕白的脚而飞起,剑也随之重入她的手中。她倏然撤步倒剑,向李慕白一声冷笑。

李慕白也倒退了一步,就点点头说:“你的武艺实在不错,剑法身手我看得出来,我们确是同门。你一女子,我也不能过分逼你,你无妨向我说实话,到底你是谁的门徒?”玉娇龙喘了喘气,说:“你不用来问我,我也绝不能告诉你!连俞秀莲,我全没告诉过她我的师父是谁。” 李慕白听了便脸­色­一变。

玉娇龙慢慢向后倒步,同时横剑让身,退出了很远,她是要去追上她的那匹马,想要逃走。不料李慕白走向道旁,由他那匹白马上抽出了宝剑,很快地又追了上来。玉娇龙回身抖剑又来迎战,她想一下就削断李慕白的兵刃,不料李慕白的剑一抖起来,真如大鹏掠翅,力透中锋。玉娇龙便将剑赶紧缩回。李慕白剑剑着紧,不但躲着她的宝剑,反着着逼得她无法迎架。又三四合,忽然玉娇龙的剑势也骤变,成了纵步追风之势,身躯向左一退,剑锋便砍下来。但李慕白忽然一剑拍在她的臂上,她觉着一阵手痛,同时眼前一阵白光紊乱,她刚要退身,刚要将剑换手,不料李慕白早把她的青冥剑夺了过去,并且回身就走。

玉娇龙便从后面猛扑上去,叫着:“还我的剑!快给我!”李慕白双剑向后一抡,她避也不避,仍向着剑光勇扑,李慕白反倒将剑疾忙抽回,跑到马旁就上了白马。玉娇龙张着双手急追,喊着说:“给我剑!” 李慕白却拨马走开了。李慕白一手拿着双剑,一手挥鞭,又转头说:“我不忍伤你,就是看在同门的道义之上,等我打听出你的来历之后。那时我再惩罚你。剑是不能够给你了,你以后如再不改过,再遇到我的手里,我就不饶你了!”

玉娇龙忽然发去一支冷箭,李慕白用剑一磕,箭就落在了地下。李慕白催马向南去走,玉娇龙在后紧追,她也抢着马骑上去追赶,并且弩箭嗖嗖地直放,但一下也没­射­中李慕白,李慕白的轻骑健影倏忽间便顺着夕阳大道远去了。玉娇龙在后面急追紧赶,然而前面的人马已越去越远。终至于看不见了。

田野上吹来了嗖嗖的晚风,乱箭一般的鸦鹊向远处的树林投去,红霞向天外落下。玉娇龙四顾寂寥,宝剑无影,落得她双手空空,浑身是汗。她喘着气,心中一阵难受,不禁又落下泪来。伤心了一会儿,她就一咬牙,连身上的浮土也不拂,又鞭马去追,听导听导的蹄声如骤雨一般地乱响。她心中忿忿地想:我不追上你李慕白,不夺回我的青冥剑,我宁可死!

马疾走着,暮­色­渐深。玉娇龙往南冲过了一个小市镇,又走出有半里多路,只见星月光辉,大地黑茫茫的,连村舍灯光都没有,人踪和犬吠之声也听不到。玉娇龙忽然又勒住缰绳,细想了一想,便暗道:李慕白自负武艺天下无敌,他夺了我的宝剑,绝不能就逃出很远,说不定他就在刚才我看见的那小镇住下了。他一定很狡猾,知道我必定追,他岂能连夜一直往下去走,那还不早晚叫我追上?于是她立时转马又往回走。

少时来到了刚才走过的那小镇之上,见这里不过有二十来家店铺,客店大概也不多。玉娇龙先找到了一家,店门关着,她就扒着门缝往里看。见这店跟自己白天追油车所进的那个店差不多,里边也很乱,她就向里问说:“请问,你们这店里是住着一个骑马的人吗?他是才来到的!”里边的人一听见她那尖细的声音,就齐都纳闷,吵嚷的谈话之声顿然停止。玉娇龙牵着马,眼往门缝里瞧,见里面的人影很乱,并有一股恶劣之气由门缝直钻出来,她赶紧用手绢掩住鼻子。

里边有人悄声猜着说:“是娘儿们吧?”又有人说:“也许是小孩,管他呢!店家,快告诉他这儿没有骑马的,倒有骑螃蟹的。告诉他快走,别在这儿哼哼,这声儿,我们听了难受!”于是就有个光着脊梁光着脚的客人把门缝拉大了一点儿,用嗓子眼儿哼哼着说:“我们这儿没有啊!没有骑马的,倒有个骑螃蟹的呀!”

玉娇龙气得将门板踹了两脚,里面就有人怒骂起来了,说:“小子!妹妹!你他妈的是­干­什么的?别怔踹你祖宗的大门呀?”玉娇龙忿忿地就要用弩箭往门里去­射­,但又把自己拦住,赶紧牵马走开。

她又到了另一家店房,这店房倒还大一些,店伙也很和气。里院有两间马棚,可是棚下拴着两头骡子,并没有马。玉娇龙发着怔,店伙就说:“您是找人吗?隔壁还有一家朱家店,您上那儿再问问去吧!”玉娇龙点了点头,满胸的气。

牵马又到了邻家店里,店伙迎过来问说:“你是找人吗?”玉娇龙却不言语,一直找到了马棚。就见院中暗淡的灯光斜照着,马棚之下有四五匹马,其中有一匹正是李慕白的那匹马。玉娇龙先察看了一下。见马上并无行李,也没有宝剑。此时店伙从旁接过她的马去,问说:“大爷,由哪儿来的?”

玉娇龙悄声回答:“由保定来。”又以更小的声音问说:“骑这匹马来的人住在哪屋?”店伙指着西边一间小屋,说:“就是那间屋,您是一块儿来的吗?”玉娇龙赶紧把他拦住,瞪眼说:“嚷嚷什么?”店家吓了一大跳。玉娇龙等这个店伙把马拴好了之后,她就说:“你给我找一间房子,要单间。”说着,她又向那西小屋看了一眼,见那屋里连灯光也没有。

店伙给她找了一间小北房,玉娇龙便很快地走进屋内。店伙出去。又待了会儿,就给她送进来一盏油灯,挂在墙上。玉娇龙故意背着灯光,店伙问说:“您吃什么饭?”玉娇龙摇头说:“不吃,我已吃过了。”店伙又问说:“给您倒壶水来吧?”玉娇龙点了点头。店伙转身出屋,忽然玉娇龙又说:“给我找点儿火来,抽烟用的!”店伙在门口答应了一声,就走了。

玉娇龙摘下草帽,站住静听那西房的动静,可是那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只听到邻房中的客人正在谈话,谈的是粮行的事情,斜对过马棚里的马用蹄子敲着地,前院有人摇着辘轳打水。又待了一会儿,店伙给她送来了一壶茶、一只茶碗、一个火镰、两根纸媒子。店伙又问她要被褥不要,她只摇头,店伙就又出屋去了。

这里玉娇龙掩上门,回头一看,见土炕上只有一领芦席和二块砖头。这样的寝席,她哪里睡过?现在自己的手中已无有寸铁,检点小弩箭,也只剩了六支。由这弩箭她又想起了罗小虎来,不由一阵思恋。一阵悲愤。她更想念自己的父母,不由得就哭了。抽噎了两下。她又赶紧拭泪,并吹灭了灯。她把草帽抛在炕上,轻轻地拉开门,就走出屋去,在檐前静静地站立着。

玉娇龙站立了多半天,就听见外院的辘轳声不响了,邻屋熄灯睡去了,棚下的马也不作声了,店伙也没再到里院来,远处的更鼓又敲了三下。四顾寂寥,天上的繁星拥着残月,薄云如轻纱般轻轻掠过,将星斗擦得是愈洁愈亮。春风很暖,飘飘地吹着她的绸袖,她就挽了挽袖子。手中紧紧握着火镰,慢慢地往李慕白住的那房子走去。

才一走到房前,忽然听屋中有人厉声说:“你要是不赶紧改悔,我可就不再顾什么同门之情,不管你是男是女,我就不再饶恕你了!”玉娇龙吓了一跳,赶紧蹲下身去,屋中的李慕白就隔室侃侃而言,说:“我早已看出来了,你的武艺必与哑侠有关!因为你是个女人,我也不愿向你逼问,但我告诉你,你的武艺还差得很多,不可以逞强!宝剑既到了我的手中,你休想再能夺回。我也不杀你,但你若再做出什么恶事,败坏我九华派的名声,那我就要不再顾惜了!”玉娇龙蹲在地下还是不出声。

忽然北房门开了,走出一个客人,大概是要上茅房的样子。玉娇龙就赶紧纵身上了房,回身嗖的一声,一弩箭向那客人的背后­射­去。那客人哎哟一声趴在了地下,急声喊叫说:“有贼啦!哎哟!­射­了我ρi股上一箭,哎哟好痛呀!”屋中的李慕白就怒骂道:“恶贼!你一定要叫我杀死你吗?”门一摔,便挺剑奔了出来。那中箭的客人痛得在地下乱爬乱滚,玉娇龙就趁此时疾跳下房去,一扭身进了屋。李慕白回身抡剑。玉娇龙赶紧把屋门关上,同时急急地打开了火镰。取火向屋中一照。就见炕上只有一领芦席,把席掀开,席下有一口宝剑,却是李慕白自己的那一口剑,并不是“青冥”。

此时院中已乱了起来,许多人都已然惊醒。李慕白以青冥剑击门。怒叫道:“你出来!我怎能容你这样凶恶的强盗在我跟前胡为?”

玉娇龙抄起了宝剑就往屋外跳,才一出屋,李慕白一剑过来,呛啷一声,她手中的剑便被斩断了。剩下的半截剑她还不敢开。就又跳回到屋内,把一只凳子抛了出去。李慕白在外怒骂,玉娇龙又把两支弩箭­射­出,随手又用火点着了炕上的芦席,当时火焰就突突地腾起来了。李慕白一面喊叫人快来救火,一面却身子不动,持着剑等候玉娇龙从火中奔出,但玉娇龙岂敢出去?

此时浓烟已充满了小屋,熊熊火势引着了窗纸,并且就要烧到她的身上了。玉娇龙退得身子已贴住了后墙,她被烟呛得不住地咳嗽。猛烈的火焰离着她的身子不过半尺。她便大叫了一声,疾忙跃身而起,伸手抓住了房梁,火焰在她的身下乱滚,她的一只鞋子也掉了。外面人声大乱,水也往窗里泼来,水触在火上,浓烟更往上腾,玉娇龙被熏得头晕,几乎要摔落下去。她此时气也喘不出来了,就一手紧紧地抓住房梁,一手用那半截剑向房顶上猛砍。连砍了二三十下,房顶上的灰土和破苇子都落了下来,就现出了一个洞,屋中的烟都往外直冒,玉娇龙就也随着烟爬了出去。

到了房顶上,她一耸身就跳到了房后。这里是一处小空院,她就把那半截剑丢了,紧吁了几口气,掖了掖衣裳。见这房子浓烟滚滚,烈火腾腾,越来越大,玉娇龙便疾忙躲开,往南去走,飞身又上了那座马棚。站在马棚上向下去望,只见刚才李慕白住的那间房子已然成了一座火窟。

院中有许多人都提着水桶来回地跑,邻居们也都赶来救火,乱嚷嚷着,前面的辘轳哗啦哗啦声音不断。玉娇龙向人丛中去看,就见李慕白也在下边来回地跑,他跑得比谁都要快,手里提着的水桶也比谁的都大。他把水向高扬起来的火上去泼,泼得也高极了,敏捷极了,然后他又赶紧跑到前院去提水,那口青冥剑就Сhā在他的背后。他此时是专顾救火,已顾不得再去搜寻玉娇龙。人人都想到玉娇龙是纵火自焚,此时一定已葬身于火窟之中了,谁也没往马棚上看。

玉娇龙却慢慢由马棚上爬了下来,杂人在人丛之中,李慕白提着一桶水又很快地跑来了,玉娇龙就跟在他的背后。等到李慕白举起水桶向上泼水之时,玉娇龙趁他不防,蓦然就从他的背后将青冥剑抽出。李慕白回手一桶,将玉娇龙打了一个筋斗,并把一个帮助救火的人也绊倒了。玉娇龙却疾忙挺身而起,嗖的一声上了北房。下面的人齐声大喊:“贼跑了!”

玉娇龙慌忙越房逃去,她急不择路,踏过了许多处房屋。才逃出了这座小镇。见李慕白已自身后追来,她便又向着前面茫茫的黑雾逃去,不想一下子就撞在了树上,但她也顾不得头痛,便如狸猫似的赶紧就攀树而上。这棵树很大,她爬到了上边,找了个树叉坐下,将青冥剑紧紧拿在手中,仍不住地娇喘。她藏在树上,如一只枭鸟似的,两眼不住地向树下去望。可是过了许多时并不见李慕白追来,大概是李慕白已知无法追她,又赶回救火去了。

第十回 潇潇风雨半夜驱群盗 锵锵刀剑三侠逐一龙

玉娇龙费尽了千方百计,由名侠李慕白的手中将青冥剑夺回,这也颇值得骄傲,然而她却不禁伤心。因为她知道这放火的手段太恶毒、太卑劣。早先自己的师父高朗秋曾说:“尚有侯门女,雏凤作鹗声。”又对高师娘说过:“我为人间养大了一条毒龙!”如今不料都被他说中了!

玉娇龙心中又很愤恨,因为在碧眼狐狸死后,又听了俞秀莲的劝说,自己原已销声匿迹,不愿再惹事,以后的事却都是被人逼的。她心想:第一逼我的是刘泰保,第二是鲁君佩,最可恨的是罗小虎!罗小虎不长志气,在京师胡闹,那天拦着轿子使我当众丢尽了脸面,并且武艺又不高,闯了祸就狼狈而逃。回忆以前在沙漠、草原、农舍的那些事情,自己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但转又一想,罗小虎自幼不幸。飘泊落拓,求官既难,想见我可又见不着面,而我又要背弃他嫁于鲁君佩,也实在难怪他!

玉娇龙一阵伤心,就趴在树枝上又哭了起来。心一痛,手腕也发酸,几乎将青冥剑掉在地下,她赶紧一振­精­神,忍住了悲痛,就从树上跳下。四面去看,夜­色­茫茫,那镇上已没有了火光,团团的浓烟也在渐渐散去。她知道那店中的火已熄灭了,李慕白顷刻之间就会又赶来,所以又疾忙去走。脚下只穿着一只鞋,走路十分不便利,走了一会儿,就觉着脚痛得难忍,她遂在道旁坐下,歇了多半天,才再往下走。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就听见前面有狗叫,似乎有一片黑糊糊的树林,她就晓得前面有村庄了。她因不愿意再出事,就赶紧绕道走。她也不顾人家地里的田禾,就穿着田地去走,那些田禾把她的袜子都扎破了,她的脚更是痛。连歇了三四次,她看着天空的星斗方向,才知道这时自己已往西南走了很远。天­色­已然发明了,她就又找了个地方歇息。坐在地下,身体一疲乏,头脑也晕沉沉的,她双手紧紧握着青冥剑,不觉就睡去了。

睡了多时,忽然觉得很冷,原来身上的衣服已被露水淋得潮湿了。脸上有个东西触得她很痒,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原来是卧在一座古寺之旁的大柳树下,柳丝如线,在她的脸上不住地飘拂。她一翻身坐了起来,举起青冥剑就向树上砍了两下。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简直不成样子了,只一只脚上有鞋,另一只脚上,连袜底都磨破了。此地若离着那起火的小镇还近,她就要回去取马,就要与李慕白再拼命大战几百合。决一死生,可是现在已走得太远了。

燕子在她眼前翩然地飞着,样子十分惬意,就像是有意在嘲笑她。朝阳从东山吐了出来,把天上鱼鳞状的云朵染得半边青半边红,金­色­的麦浪不住地随风滚动,这情景真有些像新疆的草原。玉娇龙站起身来。却不知应朝哪边迈步儿,鸟儿在耳边又唧唧地叫着,仿佛也在问她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她低头想了想,便一咬牙,心说:不要紧!她就将茶青­色­的绸衫脱下,裹住了宝剑。里面原来穿的是一身蓝,不过这身绸衣裳做得有些瘦小,更容易叫人家看出她是个女子之身,但她也想开了,女扮男装本来就只能欺瞒那些愚人,真正的老江湖是一见便看得出来。

她揪平展了衣裳,倚着树,打开了头发,用手指梳了梳,想要重新编辫子。忽然看见遥遥之处来了三辆骡车,她心中就想:这就好了,我现在身边又不是没有钱,我就过去叫他们让给我一辆车坐吧!于是她也顾不得细编辫子,就把头发挽了一挽,挟着她那口青冥剑迎着跑了过去。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叫:“站住!站住!车!站住!”

及至她跑得快到了,车上的人才看见了,那边的三辆车便前后停住。三辆车的车辕上都坐着男子,一个四十来岁,身材很魁梧的人,就跳下了车来问说:“­干­什么的?”

玉娇龙站住了身,缓了缓气,才看见这三辆车上都Сhā着三角形的白布旗子,上面都写着“雄远”二字。玉娇龙有些惊讶,就问说:“你们这是镖车吗?”这人摇头说:“不是,我们是做买卖的,这旗子上是我们的字号,你是­干­什么的?”

玉娇龙把头发向后掠了掠,说:“我是保定府的人,也是个做买卖的,我是珠宝行。掌柜子派我到大名府去办货,昨天走在这儿,就遇见了强盗,把我的什么东西都给抢了去啦!倒幸亏还没杀我。我在那边坟圈子里睡了一夜,今天想走也不行了,你们看,我的一只鞋也跑丢了。我从小就身体弱,我父母拿我当闺女一样养活着,没有车我真不能走路。你们行个方便吧!让给我一辆车,只要到前边能找个县城,或是大市镇……”

对面的人向西南指着说:“往那边三十里就是县城。”

玉娇龙点头说:“那更好了!只要到了那儿,我就下车,车还给你们,我送你们二十两银子……”她拍拍腰说:“我还有钱!”又微微地笑说:“得啦!请你们行个方便吧!”

她的这番态度,使得对面这人直发旺,那人就摇了摇头,说:“不行!我们的车里都坐满了人,哪能够让给你?你挟在衣裳里的是什么东西?”

玉娇龙便翻了脸,说:“这你问不着!我好意要赁你们的车,你们不识抬举,以为我没钱,我这儿还有金子!”说着由怀里就掏出一块金子来,显示给众人看。黄澄澄的金子,被阳光照得刺眼。

后面的那辆车上也有人下来了,其中一个年约三四十岁的人,很瘦,确实不像保镖的,这人就说:“来,来,来,有话好说,别想打架呀!”他先向他的同伴使了个眼­色­,然后便向玉娇龙笑着说:“你先把金子收起来吧!这东西,你幸亏让我们瞧见,要是叫别人瞧见,别说三十里。连三步你也走不开了。看你这样子,大概也是才出远门。”

玉娇龙瞪着眼说:“你可别说废话!”

这人又笑着说:“好啦!不说废话,我们也不要你的金子。你既然是个遇见灾难的人,我们也不能不行件好事,好在离县城才三十里地,我们就走上三十里地,您就上我们的车吧!”

玉娇龙又问说:“这地方属什么县管?”

这人说:“这地方嘛……这就是大名府啦!再走三十里地就是大名府的城啦,您上车吧!”说完就把车上的两个人叫了下来。

玉娇龙听了很是欣喜,就想:到了大名府城内,先买一双鞋,找一家­干­净的店房再歇一天,然后买一匹马就走。但是先往哪里去走,是还往下去寻猫。还是回去找绣香,她此时还没有决定。坐上了车,她又不放心这几个人,所以并不进到车里。她只跨着车辕,宝剑放在腿下,伸着双臂挽她的辫子。

车又走动了,这车上的赶车人,就斜着脸不住地瞧着玉娇龙的粉面,好像是有些疑惑或是害怕似的。此时。那瘦身材的跟那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就到前面的车上去了。这二人就在地下跟着车走,其中一个高身材的瘦子就问说:“你在保定府是什么字号?增福百饰楼你可知道吗?”

玉娇龙摇头说:“不知道,我们那买卖的字号是聚宝,地点是在西关,东家是黑虎陶宏。”

瘦子听了脸­色­一变,接着又笑说:“陶大爷的姓名我们是久仰啦,他真有钱,也是个好汉子……”玉娇龙说:“也算不得什么好汉!”瘦子又是一怔,说:“不过比起我来,总是好汉。得啦!掌柜的,你贵姓呀?”玉娇龙说:“我姓龙。”瘦子点头说:“哦!龙掌柜子!珠宝店的买卖可真发财,真是个好买卖。”旁边另一个年纪轻点儿的拉了他一下,两个人就故意落在车后,低着声音去谈话。玉娇龙虽然也觉得这几人很是可疑,但是觉得自己有青冥剑护身,便对什么都不怕,即或这辆车把自己拉到盗宅匪窟,或是李慕白再追来,自己也是不怕的。于是她就一声不语,编好了辫子,又暗暗地去装怀中藏着的小弩箭。

此时,三辆车已走出了很远,道路平坦,骡子都像歇过了一夜。很有­精­神。走了些时,远远就有城垣出现,玉娇龙就向那边指着说:“这就是大名府的城墙吗?”那个瘦子点了点头。玉娇龙却心里有些疑惑,就问说:“喂!你们姓什么?”那瘦子就说:“我姓崔呀!”

此离那边的城越来越近了,路上往来的人很多,路旁也有茶馆和小店。走到一个茶馆旁边,玉娇龙突然跳下车来,向那姓崔的人问说:“你们来坐车吧!我把你们的车占了半天,很对不起,你们算算,要多少钱?”

姓崔的说:“掌柜子你坐一会儿车算什么?我们怎好意思拿钱呢! 可是,你跟我们到城里好不好?可以到我们柜上去歇一歇!”玉娇龙摇头说:“不用,谢谢你们啦!再见吧!”那姓崔的直发怔,另外车上的人又都向他递眼­色­,那身体魁梧的人就生气地说:“走吧!快进城去吧!你非得往家里请财神爷吗?”姓崔的便向玉娇龙点点头,说了声:“再见!‘,他们就坐上了车走了。

玉娇龙看着这三辆车往城那边已然走远了,她这才穿着一只鞋,走进了路旁的茶馆。这茶馆的屋里有个煮面的锅,外面扯着席棚,席棚下面用砖砌着的几个矮台就算是座位。席棚下面坐着不少的人,都敞胸露怀,像是赶车、卖菜之流,一瞧见玉娇龙过来,尤其是看见玉娇龙的脚上只穿着一只鞋,他们就把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交头接耳,纷纷越谈论、猜度。

玉娇龙一直走进了屋里,找了个桌旁坐下,她把衣服裹着的宝剑放在桌上,就叫道:“掌柜子,先给我泡壶茶,然后下面,快快!”她实在是饿了。

掌柜的是个胖子,光着膀子,答应了一声。旁边有个黄脸、黑牙的­妇­人,好像是内掌柜子,她看了玉娇龙几眼,就悄声问她丈夫,好像是她看不出来玉娇龙是男是女:掌柜的就说:“快给人倒茶吧!少问!”

煮面的锅冒着热气,几只水壶也都叫着,所以这屋里很热。窗子倒是开着,窗外有两个一身白灰的人,像是瓦匠,正彼此谈着话,玉娇龙却一句话也听不懂。等到那­妇­人把一只没有把儿的破茶壶给她送过来时。玉娇龙就问说:“你们这里是大名府吗?”那­妇­人听了一怔。玉娇龙便又问说:“你们这儿是什么地方?”这­妇­人说:“俺这是巨鹿县。”

玉娇龙心说:既然是巨鹿县,为什么那姓崔的骗我,却说这里是大名府?那人是存着什么心?她不由得很惊疑,就想要立时走开。但又发愁脚下只有一只鞋,走到哪儿也要被人看到,遂就故意做出从容的样子,向那­妇­人问说:“你们这近处有鞋铺没有?”说着翘起脚来让她看,又笑着说:“你瞧我,为赶着走路,把一只鞋都磨破了!我一生气,索­性­把那只破鞋丢了。这近处有卖鞋的没有?”

玉娇龙一只脚上穿着青缎双脸鞋,另一只却只穿着白绫袜子,袜子上已然全是泥了,尤其是那袜底,简直跟鞋底一般的黑了,不过可以隐隐看出,那白绫袜子上面还有针线扎的­精­细花朵。这­妇­人还没见过男子有这么瘦的脚,没见过这么奢华的袜子,就发着怔摇头说:“俺这没有卖鞋的,买鞋得上城里去。”

这时席棚下就来了两个人,那许多喝茶吃面的人,一看见这两人来到,就齐都有些发呆、吃惊。因为这两人头戴红缨帽,后面的那人还提着锁链,腰里挎着刀,都是衙门的人。玉娇龙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因为她在北京时,在新疆时,她父亲统辖着许多比这职位还高的官人,那些人对于她这位小姐,没有一个不是恭恭敬敬的,见了她,连眼皮也不敢抬。玉娇龙就倒了一碗茶,先把茶碗细细涮了,还嫌不­干­净,又皱着眉说:“你们这茶碗有多脏!换一只­干­净的吧!”

此时那二名官人已走进屋来,一点儿也没有礼貌地直向她盯来,她便也瞪起了眼睛。那提锁链的官人就走了过来,问说:“你是从哪儿来的?”玉娇龙沉着脸说:“保定。”官人又问说:“你从保定来,为什么你说的是北京话呢?”玉娇龙瞪眼说:“我是北京人。”

官人又问:“你在北京是­干­什么的?”

玉娇龙说:“你管得着吗?我又不是贼,用得着你来追问我?”

官人伸手就要拿桌上的那口宝剑,问说:“这衣裳里包的是什么?”

玉娇龙赶紧双手将剑按住,着急地说:“你们不能随便动我的东西!”

两个官人一齐厉声呵斥,说:“快抬开手!叫我们看看你衣裳里包的是什么东西?你的来历不明!”

玉娇龙笑着说:“你们要看也行!但你们得先躲开一点儿。不许动……来看吧!”说着她抖开衣裳,立时露出了光芒闪烁的青冥剑。官人也锵的一声亮出了腰刀,外面的人都站起身来往窗里来瞧,玉娇龙却微微笑着,向两个官人说:“你们别胡猜疑,我不是坏人,这口剑是我带着防身用的!”

拿刀的官人把刀给了他的同伴,他就抖动着锁链说:“你也别分辩啦,早早就有人把你的事情告啦!你半男半女,脚上只穿着一只鞋,怀里又带着金子,说的话都驴­唇­不对马嘴,你多半是个贼。来,别叫我们费事,快快让锁上,到衙门去再说!”

玉娇龙却急了,她砰的一声持剑就上了桌子,由桌子又跳到了窗外,外面的人都吓得乱跑。两名官人由屋中追出,一个抡刀,一个抖锁链,都说:“你还想跑吗?来!把她截住!”

玉娇龙回身一抡宝剑,就谁也不敢捉拿她了,她便喘了一口气,说:“你们不能冤枉我!我是有来历的人,我父亲是京师的大官!”

官人横刀问说:“你爸爸是什么官?你说出来!你姓什么?叫什么?”

玉娇龙正迟疑着,尚未想出该说什么话来,就有一骑马像箭一般地自南驰来,马上的人连声喊着说:“别锁她!别锁她!这是我的朋友,她不是坏人,我保她!”

玉娇龙倒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烟尘之中,自马上下来一位身穿一身青的俏拔美丽的大姑娘,原来正是俞秀莲。玉娇龙急忙掠剑向旁闪开了两步,俞秀莲便一手提着皮鞭子过来拉她。玉娇龙疑惑她是要帮助官人捉拿自己,就疾忙向旁一跳,宝剑随腕倒挂,脚站成丁字步,眼睛盯着俞秀莲,同时又防范着官人。

俞秀莲看见她这样子,又看了看她的脚底下,就不由得一笑,遂又向两位官人说:“这是我的朋友,她也是个女保镖的,从小跟男的一样,满处瞎走。她的脾气太坏,可是人很靠得住,刚才崔三他们弄错了!现在我保她,你们二位就别拿她啦!”

两个官人也都笑了,一个就收起了腰刀,说:“我们也没打算立时就锁她,先是盘问她,她不肯说实话!好啦!既然俞姑娘认识她,那我们就不疑惑她啦。可是俞姑娘劝劝她得换换打扮,这样不男不女的,不是坏人也得被人认作坏人!”旁边的人也都笑了,都像看稀奇物儿似的看着玉娇龙。

两个官人走后,俞秀莲就过来亲热地拉着玉娇龙,笑着说:“我真想不到,你竟会来到这儿?快走吧!到我家里去吧!”

路旁停着一辆很旧的骡车,赶车的人也正在这儿喝茶,俞秀莲就雇了这辆车,推玉娇龙上车。玉娇龙却很犹豫,这时屋里的那个内掌柜子又跑了出来。向玉娇龙问说:“面都煮好了,你还要不要?”俞秀莲摆手说:“不要了。待会儿我叫人给你们送钱来。”内掌柜子就笑着说:“不要紧!俞姑娘!”她对俞秀莲极为恭敬。那掌柜的又把玉娇龙的那件裹剑的衣服拿了出来。玉娇龙就上了车。

俞秀莲上了马,傍着车走,一直迎着城垣走去。一边走,她还不住地和车里的玉娇龙谈话,问说:“德五嫂子跟她的少爷、媳­妇­还都好吗?邱少­奶­­奶­现在怎么样?你走的时候见着她了吗?”玉娇龙却是一句话也不回答。俞秀莲也就不便再问了。

车马少时便走到了巨鹿县的北关,这里离着城门已很近,人烟更是稠密,玉娇龙不由得­精­神有些紧张。忽然见俞秀莲的马直向前跑,跑了不远就突然收住,那里路西就有一座大栅栏门的宽绰房子,白墙上写着方桌面大的几个字:雄远镖店。玉娇龙这才知道刚才自己坐的那辆车确实是镖车。

此时那姓崔的瘦子正站在镖店门前,俞秀莲就在门前跟这姓崔的人说话,玉娇龙不由得愤恨,就拿着宝剑要下车。俞秀莲赶紧拂手令那姓崔的跑回镖店里去,她便拨马过来,又向车上的玉娇龙说:“你就别生气啦!那人是我父亲早先手下的伙计,他名叫崔三。今天他们是由冀州回来,在路上遇见了你,他就生疑了,才把你诓了来,同时他又跟他熟识的官人说了,这才有了刚才那件事。恰巧我正在柜上,崔三回来跟我一说,我就心里想,别是玉娇龙吧?所以我就赶紧骑上马追了去。幸亏我去得快,不然我还得到衙门保你去!”

玉娇龙冷笑说:“我看你在这巨鹿县很有点儿势力呀?”

俞秀莲一边策马跟着车走,一边扭头向车里说:“也不是有什么势力!不过我俞家的原籍就在这里,认识的人总是多。我父亲当年就在这里开设雄远镖店,后来他年老了,才歇业。去年冬月,我自江南回来,我一个姑娘家,在家中也无事可做,再说崔三那些在我父亲手下做过事的人也都因多年闲散,混得很穷。河南我有一个师哥金镖郁天杰,他有点财产,可是两腿因为当年与人争斗,成了残疾。他在河南住着,总难免有早先的仇人前去找他,所以他就把那边的房产都卖了,全家搬到我们这里来了,又加入一点本钱,就开了这家镖店。还用的是老字号,他算是掌柜的,我算是大镖头。”

她笑了一笑,又说:“其实我也不亲自出马保镖,不过用我的名气,在北至直隶保定府,南至河南卫辉一带,还叫得响。开了也半年多了,从没出过一回事儿,赚的钱也够嚼用:只是这件事,上次我到北京时却没跟德五嫂子说,我怕她又是什么大掌柜的啦,女镖头啦,拿我取笑。”

玉娇龙也笑了笑,说:“等着,将来你的镖车在路上再遇见我,那时我再报仇!”

俞秀莲笑着说:“瞧你的本事,还没有那么大!”

两人说笑着,车马便进了城。城里也很热闹,街上遇见的老头儿、老太太、­妇­人们,都笑着向俞秀莲打招呼。俞秀莲就下了马,牵着马走,她无论对谁,全是十分和气。赶这辆车的人也像早就认得俞秀莲的家,所以一句话也不用问,就将车赶进了一条小巷,在路北的一个小黑门前停住。巷里有几个邻居的孩子正在玩耍,他们一看见了俞秀莲,就一齐迎着跑过来,乱笑乱嚷地说:“俞姑娘!你又骑着马回来啦!你今儿怎么没带着刀呀?”俞秀莲笑着,被这几个孩子揪着衣裳,拽着马鞭子,她是一点儿也不恼怒。

看见俞秀莲有这样好的脾气,这么好的人缘,玉娇龙就不由得很是羡慕,同时却又感伤自己,连年忧苦,一身飘零,虽然出身比俞秀莲尊贵,武艺自信也不在她之下,但现在哪如人家呀?

巷里的孩子们一嚷嚷,好像墙里就知道了,小黑门立时就开了,出现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玉娇龙下了车。她一手提剑,一手拿着长玉娇龙冷笑说:“我看你在这巨鹿县很有点儿势力呀?”

俞秀莲一边策马跟着车走,一边扭头向车里说:“也不是有什么势力!不过我俞家的原籍就在这里,认识的人总是多。我父亲当年就在这里开设雄远镖店,后来他年老了,才歇业。去年冬月,我自江南回来,我一个姑娘家,在家中也无事可做,再说崔三那些在我父亲手下做过事的人也都因多年闲散,混得很穷。河南我有一个师哥金镖郁天杰,他有点财产,可是两腿因为当年与人争斗,成了残疾。他在河南住着,总难免有早先的仇人前去找他,所以他就把那边的房产都卖了,全家搬到我们这里来了,又加入一点本钱,就开了这家镖店。还用的是老字号,他算是掌柜的,我算是大镖头。”

她笑了一笑,又说:“其实我也不亲自出马保镖,不过用我的名气,在北至直隶保定府,南至河南卫辉一带,还叫得响。开了也半年多了,从没出过一回事儿,赚的钱也够嚼用:只是这件事,上次我到北京时却没跟德五嫂子说,我怕她又是什么大掌柜的啦,女镖头啦,拿我取笑。”

玉娇龙也笑了笑,说:“等着,将来你的镖车在路上再遇见我,那时我再报仇!”

俞秀莲笑着说:“瞧你的本事,还没有那么大!”

两人说笑着,车马便进了城。城里也很热闹,街上遇见的老头儿、老太太、­妇­人们,都笑着向俞秀莲打招呼:俞秀莲就下了马,牵着马走,她无论对谁,全是十分和气。赶这辆车的人也像早就认得俞秀莲的家,所以一句话也不用问,就将车赶进了一条小巷,在路北的一个小黑门前停住。巷里有几个邻居的孩子正在玩耍,他们一看见了俞秀莲,就一齐迎着跑过来,乱笑乱嚷地说:“俞姑娘!你又骑着马回来啦!你今儿怎么没带着刀呀?”俞秀莲笑着,被这几个孩子揪着衣裳,拽着马鞭子,她是一点儿也不恼怒。

看见俞秀莲有这样好的脾气,这么好的人缘,玉娇龙就不由得很是羡慕,同时却又感伤自己,连年忧苦,一身飘零,虽然出身比俞秀莲尊贵,武艺自信也不在她之下,但现在哪如人家呀?

巷里的孩子们一嚷嚷,好像墙里就知道了,小黑门立时就开了。出现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玉娇龙下了车。她一手提剑,一手拿着长衣,往门里就走。那­妇­人直扭着头看她,外面的孩子也乱嚷着:“一只鞋……”玉娇龙又觉得气直往上顶。这房子是分里外院,外院只有两间西房,里院是除了茅房、厨房之外,只有北房三间,院中种着些花草,还有两盆夹竹桃,一个金鱼缸。俞秀莲把马牵进来,系在外院,有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就随进来给她喂马。门关上了,外面车辆又响,车也走了,俞秀莲就一拉玉娇龙,说:“进屋里来吧!”

玉娇龙同俞秀莲进到了北屋,就见当中还摆着佛龛,旁边供着三位神主,两个较高的神主牌子,大概是俞秀莲先父先母的灵位;可是离着很远,又有一较小的灵牌,上面蒙着黑布,不知祭的是谁。掀帘进了西里间,这是俞秀莲的卧室,壁间挂着刀,地下还放着马鞍,有一张长桌,上面只摆着一个镜子,两只粗瓷花瓶,另有两卷书,是《三国志》之类。炕上铺着粗蓝布的单子,叠着很­干­净的粗布被褥,两只木箱,箱子上放着个针线笸箩。

玉娇龙进屋就往炕上一坐,把那一只鞋也脱了,宝剑也放在炕上,然后便叹了一口气。此时那­妇­人便送进茶来。俞秀莲等那­妇­人出去之后。她就皱着眉。向玉娇龙悄声问说:“你是怎么出来的呀?在北京的时候,我嘱咐过你嘛!你同不得我,你不能跟我比。我想一定是我走之后你又胡闹,这口宝剑怎么会又叫你给拿来了?”

玉娇龙拿衣襟擦了擦眼泪,但又发急地说:“我胡闹?你不知北京城近些日来的事情!我若不是被逼得实在无法儿,我也绝不离家。我不离开家,也用不着再去拿这口宝剑!”

俞秀莲诧异着问说:“是谁逼的你?是刘泰保吗?”

玉娇龙说:“他也算是一个。不过事情可多极了,我现在也不愿意跟人说,说什么?我不向谁求助,你也别细打听,你只要相信我绝没有做贼,在你家里待一会儿绝不能够给你惹事,就完了!你一定要知道详情,你又不是没有马,你可以跑趟北京,找德家去,他们能够告诉你!”

俞秀莲向她的胸上擂了一拳,笑着说:“你瞧你这脾气!来到我家,你想使小姐的脾气可不行!”

玉娇龙也一笑,就说:“你是不知我这些日的心里有多么急,多么气。咳!猫也丢了!”

俞秀莲问说:“什么?猫?你由北京出来时还带着猫?”

玉娇龙摆手说:“你别打听啦!我现在就问你,那个李慕白是个什么东西?”

俞秀莲怔了一怔,说:“你问这话­干­什么?”

玉娇龙又说:“你告诉我吧!他是你的什么人?你告诉我不要紧,德五嫂子也跟我谈过你们过去的事,但她怀疑你早已嫁了李慕白。”

俞秀莲脸红了一红,就说:“那是她信口胡说,我也用不着跟谁分辩,谣言到底算不了真事,不过,我只是待李慕白如我的胞兄一样。去年九月间,我们自九华山分手,他往山西访友去了,我独自回家来,至今音信不通。上次我到北京去,原是专为看望德五嫂和杨丽芳,所以到年底我不在她家过年就急着回家了。我不愿在北京住,因为一有闲事我就要管,一有不平我就要打,日久说不定就能连累德家。第二是我赶紧回来,镖店好结账,我不回来,有些个人就能拖住账不给。回来时路过正定府,我还去看了看杨丽芳的姐姐丽英。因为这事儿,德五哥他们就胡猜……这且都不说,你向我问李慕白­干­什么?”

玉娇龙就忿忿地说:“在路上我们交手三次,宝剑被他抢过去了一次,但终于又被我夺了回来。我才知道名震江湖的李慕白,武艺也不过如此!”

俞秀莲的脸­色­一变,说:“这口剑本来是李慕白的,可是他也是自别人的手中得来的,后来他才献给了铁小贝勒。”

玉娇龙冷笑说:“这就完了!宝剑就跟传国的玉玺似的,玉玺是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宝剑也是,谁的武艺高就谁使用!”

俞秀莲说:“你放心!我们绝不要你的宝剑。在北京时,因为你盗去了这口宝剑,把事情闹得太大了!我见你这个人很不错,再说德家婆媳、邱少­奶­­奶­又都跟你很好,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想咱们也就算是朋友。所以我才劝你把剑交回,以免事情闹穿,你父兄的官职都要动摇,你母亲若晓得你是这样的人,也必定伤心……”

听了这话,玉娇龙就哭了,但她又急躁地说:“你就别说啦!你走江湖这些年,哪儿学来的这些贫嘴子呀?我瞧你倒真像那刘泰保的媳­妇­。我也没工夫听你这么说,你快给我找一双鞋,借我一匹马,我即时就走。反正,我早就知道你是好人,你能疼我,咱们将来再见面。”

俞秀莲说:“你何必要忙着走?你在别处还有什么事儿吗?”

玉娇龙摇头说:“我没有事儿,就是因为我出来时还带着个、r鬟。她现在别处等着我呢!”

俞秀莲就笑着说:“你看你,女扮男装由北京跑出来,还要带着猫,带着丫鬟,你到底是打算着什么主意呢?你有准去处没有呀?”

玉娇龙突然问说:“你这屋里没有别人来吗?”俞秀莲说:“没有别人,只有在我家帮忙的那个女人:”玉娇龙就索­性­把差不多跟鞋一样脏的两只袜全都脱了,身子往炕上一倒说:“要说我没有准去处也不对,可是一定的准去处,也难说!”

俞秀莲沉着脸儿说:“这为什么?”玉娇龙忽又叹了一口气,摆手说:“你别忙!等我歇会儿。让我心里静一静,我要把话对你细说。咳!我真找不出一个人来说我的心腹事!”俞秀莲看了玉娇龙一眼,就见玉娇龙躺着。眼泪流向枕边。就一声也不再言语了。

俞秀莲又说:“你这鞋袜可真麻烦,找不着像你这么大的,你永远这么女不女、男不男的,也真不像样儿。我想你索­性­在我这儿多住几天,把这只鞋先叫人给你洗洗,然后拿着你这只鞋的尺寸,叫鞋铺里去给你定做一双。”玉娇龙点了点头,说:“大姐,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现在的心里真烦,什么事我也没心情了!”俞秀莲就叫她家中用的那个女人,把这一只鞋、两只袜子全都拿了出去。

待了一会儿,那女人又给玉娇龙端来一碗面,这面不过比店里卖的略好一点儿,可是也只有几小块­肉­,一点儿青菜。玉娇龙也不好意思挑剔,又因为饿,她就全都吃了,吃完了又躺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及至醒来,天­色­已然不早,俞秀莲却没在屋。待了会儿,雇用的那女人进来了,她已把玉娇龙的一双袜子浆洗得很白,并且晒­干­了,玉娇龙就问说:“俞姑娘上哪儿去啦?”

这女人说:“到柜上去啦,刚才是柜上来了人把她请去啦。”

玉娇龙听了,心里略有些狐疑,就向这女人探询了探询俞秀莲平日在家中的生活情形。原来俞秀莲每天只是在屋中烧几炷香,做一点针线活计,看看闲书,或是在院子里练练拳脚,养鱼莳花。北关的雄远镖店她是每天必去一趟,去了也并不是必要经管柜上的事,只是去找郁天杰和崔三的妻子谈谈闲话。

玉娇龙对于俞秀莲的这种生活倒是很为羡慕,但是又想:若叫自己过她这种平凡寂寞的日子,可也过不了。自己的心是已然荒了,恐怕就是让自己回家去,照旧在深闺中以读书逗猫消磨光­阴­,也一定觉着难耐。

她回想起自己在保定单战群雄,真觉得高兴,想到与李慕白的几番争斗,也觉得虽败犹荣。只是路上受的那些闲气,实在令她不痛快,店房是个个狭小,店里住的人又都是那么脏,那么讨厌。她又想起了罗小虎,当她想到那个大胡子、长头发,不争气的罗小虎时,她真觉得悔恨!但是当她想到那个体健如虎,面目英俊。唱着悲伤的歌的罗小虎时,却又使她不禁思念:不知他现在逃到哪里去了?此生恐怕永远也不能见面了吧?想到这些,玉娇龙的心中又不禁十分悲痛。

等了半天,也不见俞秀莲回来,这里用的那个女人也没再进屋来。、玉娇龙的脚上只穿着一双袜子,也不能下地,她便觉得十分烦闷。扶着炕沿向下一看,见地下墙角放着一双青布小鞋,已然旧了,大概是俞秀莲穿过的,她便用剑尖给挑过来,穿在自己的脚上。但这小鞋哪能容得下她这天足?也就仅仅容下她的脚尖,她就脚踵悬起,脚尖挂着小鞋着地,在地下跳了几跳,就跳到了外屋。

她先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便回手拿起来桌上的那个小牌位,掀开黑布一看,见上面写的是“宣化孟思昭之灵位”。玉娇龙吃了一惊,明白这里所供的就是俞秀莲的未婚夫。她听德五­奶­­奶­跟邱少­奶­­奶­都说过。他们未婚夫妻始终没有见过一面。孟思昭的武艺与李慕白不相上下。而且救过李慕白的­性­命,至今,孟某已成了泉下之人,李慕白是飘泊江湖,俞秀莲度着这种凄凉的生活,她还不忘孟思昭,也未免太多情了……玉娇龙手拿着灵位牌想着,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怜,更想到情场挫折,人我一样,而不禁有些伤悲。

这时俞秀莲突然回来了,一进屋,看见玉娇龙手里拿着那个灵牌。就脸­色­一变。玉娇龙也就觉着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灵牌送还了原处。俞秀莲手里拿着一个包儿,说:“我叫人去给你买来了一双鞋,这尺寸是最大的了,恐怕你穿上也小。你就先在家里穿着好了,总比穿我的这小鞋强些。”

玉娇龙笑着说:“你可真关心我,我要早先就有这么一个姐姐。可就好了!”俞秀莲沉着脸儿说:“我要是你的姐姐,这次我就不能叫你出来!自然,我也一定劝阻你的父母不把你许配给鲁君佩,可是也不能由着你去与罗小虎……”玉娇龙吃了一惊,俞秀莲却没把话说完,就把鞋包向玉娇龙一丢,一直进里屋去了。

玉娇龙赶紧把鞋包儿打开,穿上鞋,趿拉着就追到里间。她脸通红着,揪着俞秀莲,急急地问说:“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明白!”

俞秀莲冷笑着说:“你不明白?我可都明白啦!也不用等你静一静心再跟我说了。今天恰巧有个人从北京来。罗小虎在北京胡闹,你嫁到人家家里又跑了,这人都已跟我说了!”

玉娇龙诧异地问说:“是谁?是不是一朵莲花刘泰保又到这儿求救兵来了?”

俞秀莲摇头说:“不是刘泰保,你也不必打听啦,我说出来,你也许不认识这个人。这人来,并不是为找你,我也嘱咐别人没告诉他你现在我家。”

玉娇龙说:“是谁?是李慕白吗?”

俞秀莲摇头说:“也不是李慕白,李慕白多少年没到北京去了,他还不知道有个与大盗罗小虎相识的玉三小姐呢!”

玉娇龙就要去抄她的青冥剑,俞秀莲却先抢到手中,她一手把宝剑藏在背后,一手就向玉娇龙一推,玉娇龙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鞋几乎又掉了。俞秀莲冷冷地说:“我告诉你!今天到的这人虽说不是为你来的,可也算是为你来的,你看这封信吧!”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丢给了玉娇龙。

玉娇龙抽出信笺来,见上面写着是:字呈秀莲贤妹:年前在京同席见过一次面之人,今突出怪异,远走无踪。彼若妹之流。而行事则缺乏妹之谨慎及大度,其行为真真叫人没想到!现在此事闹得极大,但未尝不可补救,详情可问来人。我妹如在外遇见此人。千万秘密将她送归,否则若使其长年在外飘流,将来真不堪设想,我等与有咎!嫂二人拜。丽芳之事均托来人面陈,恕不缕述。

玉娇龙明白,这一定是德五­奶­­奶­跟邱少­奶­­奶­托人带来的信,想叫俞秀莲见着自己时,就强迫自己回北京。当下她不禁心中一阵难受,但又冷笑一声,就把信纸团揉了:俞秀莲指着炕说:“你先坐下,咱们慢慢地谈!”玉娇龙的脸煞白,她强忍着眼泪,就在炕边坐下。

俞秀莲就说:“这是德五­奶­­奶­托我师哥孙正礼送来的。孙正礼前天才由京动身,连夜赶到我这里来,刚才一到镖店跟我说明了情由,他倒头就睡了。”

玉娇龙说:“你快点儿说!”

俞秀莲说:“你的事情倒不急!我师哥这次来,是因为杨丽芳的事。她已知道十几年前害死她父母的仇人是在河南汝南府,她要即刻就去报仇。她丈夫的伤才好,她公公婆婆拦她劝她也不行,她是天天哭,连饭也不吃,非要走不可,所以德家才叫我赶紧去。”

玉娇龙点点头,说:“嗯!可是,我的事现在京城还有什么传说吗?”

俞秀莲说:“传说那不能听,只是,你的父母跟鲁家的人还都在掩弥这件事,说是你娶过去就病了,直到现今还没见亲友!”玉娇龙冷笑了一声,又擦了擦眼睛。

俞秀莲又说:“为杨丽芳的事,明天我得跟着我师哥走,到了北京,或是我劝她暂时别任­性­,或是我就得跟她跑一趟河南,帮她去报仇。那罗小虎我也想见见,问问他真是杨丽芳的胞兄不是?”

玉娇龙皱着眉说:“那绝没有错!我能保证!”

俞秀莲又低声问说:“你是跟罗小虎有……”玉娇龙略微点点头。咬着嘴­唇­流泪。俞秀莲说:“你还想见见他吗?”玉娇龙却忿忿地说:“我想见他!见了他就用剑割下他的头!”俞秀莲说:“那何必呢?”玉娇龙便哭着说:“你别管我!谁你都能管,你就是管不着我!”

俞秀莲说:“你不如也跟我回北京!”

玉娇龙瞪眼说:“跟你回去­干­吗呀?”

俞秀莲笑着说:“跟了我回去,就托邱少­奶­­奶­她们把你送回鲁家。就说是你的病好了,照常做新­妇­。早先的事自然全都掩住了,外面的传言也自然平息。”

玉娇龙一笑,把箱子上的针线笸箩拿下来,纫了针,又找了两条黑布做鞋带。俞秀莲就笑着说:“你既不愿跟罗小虎,还是跟鲁君佩去吧!你是一位千金小姐,本应当去做少­奶­­奶­,走江湖与你不相宜!我这是好话!”玉娇龙又一笑,便将两条黑布带草草缝好钉在鞋上,系紧了。

俞秀莲便手持宝剑站起身来,将门堵住,笑着说:“你系好了鞋是想就跑吗?”

玉娇龙冷笑着说:“我­干­吗想跑?我真要是想跑,你堵住门就能拦得住我吗?你把你俞秀莲也看得太高了!”

俞秀莲却笑着说:“无论你这小狐狸多么狡猾,在我眼前也休想逞强!”又笑着说:“回不回北京在于你,我也不能勉强,因为这件事与我一点儿不相­干­,不过是德五嫂子她们来信托付了我,我也觉着这么办不错。你在外面算是怎么回事儿呢?你去跟个罗小虎,将来又怎么了局呢?”

玉娇龙反问说:“那么你现在就是有了了局了吗?外屋的那个牌位,就是你的结局吗?”她斜眼瞪着俞秀莲。微微冷笑着。

俞秀莲脸红了红,就说:“你别管我,我家辈辈是江湖人。”玉娇龙却说:“我们的家,由我这辈也是江湖人!”俞秀莲忍着气,又说:“你细想一想吧!”

玉娇龙说:“我早就比你想得细,正经管管你自己的事儿吧!别来管我!”俞秀莲便说:“好啦!我不管你!”说着把青冥剑向炕上一摔。玉娇龙赶紧把剑抄在手中,又用长衣裳裹好,她就站起了身。

俞秀莲瞪起眼睛,说:“你是立时就要走吗?你走可以,宝剑你拿去也可以,但是不许你凭这口宝剑在江湖上任意胡为,不许你再勾结碧眼狐狸那样的强盗。如果你再做出镖伤班头蔡九那样的事,我可要跟你绝交。说实话,我跟你交朋友是冲德五嫂之面,我劝你回去做小姐、当少­奶­­奶­,是因为你不懂江湖道义,专横任­性­……”玉娇龙却蓦然把俞秀莲一推,就到了外屋,又转脸一笑。

俞秀莲又说:“你得跟我发誓,永不胡为,我才能放你走!”玉娇龙却冷笑说:“我胡为不胡为。你管不着,你央求我倒许行,说横话无用。” 俞秀莲一个箭步蹿上来,玉娇龙已然推门到了院里,一直向前院跑去。

俞秀莲追了出来,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就说:“我还真能把你放跑了吗?你别真觉得你的武艺不错!”玉娇龙一抬手,俞秀莲没有防备,一枝小箭就­射­中了她的左胁。俞秀莲真气了,她拔出箭来,就跑到屋中去取双刀。

玉娇龙急忙跑到前院先开了街门,然后又去解马,俞秀莲已手舞双刀从里奔出,怒骂道:“好。你翻脸,我能叫你走开?”

玉娇龙一剑切断了缰绳,一手舞剑,一手催马,跑出门便飞身上了马。她又一抬手,俞秀莲以为又有冷箭­射­来,疾忙止步准备用刀去拨,不料玉娇龙这次是虚作式,她并未放箭。趁着俞秀莲横刀怒视,止步候箭之时,她又嫣然一笑,说了声:“再见吧!”马便向东驰出了小巷。

到了街上玉娇龙略缓了些,及至出了东门关厢,她便于路旁折了一条柳枝作为马鞭,将剑Сhā于鞍下,策马飞奔起来,蹄声疾响,尘土高腾,路上的人见她闯来都惊讶着躲避。她往东才走过一条石桥,就见身后有两匹马如箭似地追来,一个是愤怒至极的俞秀莲,另一个是一彪形大汉,大概就是孙正礼。玉娇龙又冷笑一声,连挥柳枝,催马急奔。

奔出又四五里,迎面来了一辆笨重的牛车。玉娇龙勒马向旁边一让,想要躲开,不料身后飞来一个拴在粗绳子上的大钩子,一下就钩住了她座下的马腿,玉娇龙就翻身落马。她随即抽剑一跃而起,俞秀莲已由马上跃下。双刀向她来劈。玉娇龙嗖的举剑一掠,俞秀莲展开双刀,反进逼两步,左右以不同刀势向她来横截斜砍,玉娇龙疾忙翻身向后去跑。不料马上的孙正礼又抖起了钩绳,绕住了她的宝剑,劈雷似地地喝道:“玉娇龙你个贼闺女,快跪下吧!‘,同时俞秀莲的双刀又赶到。

玉娇龙向地下一滚,宝剑抽开,钩绳也切断了。孙正礼跃下马来抡起大刀就砍,玉娇龙又跳起来翻剑去迎,俞秀莲的双刀又自后砍到。玉娇龙向孙正礼­射­了一箭后,又翻手抡剑,去削俞秀莲的双刀。孙正礼疾忙跑到一边,拔下­射­在胸脯上那支箭,俞秀莲也收刀避开了宝剑,玉娇龙趁此之时,就抢了孙正礼的那匹马,飞身而上。俞秀莲向她双刀一扑,如鹰翅一般地削来。玉娇龙却宝剑斜掠,拍马紧走。孙正礼由地下拾起那带着半截绳子的钩子,又向玉娇龙抛去。但没有再钩着。玉娇龙急忙纵马直奔,俞秀莲也上了马紧追,并说:“非得把你捉住,连剑带人押到北京不可!”

玉娇龙却回首说:“你也配!我不伤你的­性­命,就算是便宜你了!”

当下骑红马的玉娇龙在前,青衣黑马的俞秀莲在后,孙正礼也上了那匹马抡刀帮助追,并大声喊叫。玉娇龙的马是由东转北,已走出很远了,前面是一道大河,天已不早了,晚霞下落,把茫茫的河水都映得发红。那边有个很热闹的渡口,玉娇龙便避开了那边的人,又拨马往西。忽然见有一人横马将她拦住,马上的人正是李慕白,他就说:“你这女贼!在那边放了火,又跑到这里来了!今天我还能放你逃跑?”说着便抡剑直砍,玉娇龙急忙以剑相迎。

此时李慕白却毫不客气,剑光甚紧,后面的俞秀莲、孙正礼也已追到。孙正礼并扯开了嗓子大喊:“李兄弟!抓住这丫头!这丫头拿的是你那口宝剑!她是北京玉正堂的女儿,当了新­妇­又跑了,是出了名的小狐狸­精­!”玉娇龙回手­射­去一箭,孙正礼立时栽落下马。

俞秀莲已赶上,李慕白又逼至,双刀一剑,玉娇龙便使出平生之力,以剑去迎。她此时凶极了,剑光疾抖,看不见一条条的剑光,只觉得是一朵白花将她的身子护住,她且战且催马去走。俞秀莲舞双刀紧追,李慕白也赶上了。只见玉娇龙的马呼啦一声跑到了河里,回手又是一箭。李慕白用剑拨开,俞秀莲已一马向河中去追,李慕白却将马勒住了,不肯再去追赶。

这河就是釜阳河,河身虽宽,但水很少,也很浅。那边有一个摆渡,渡口两边无数的人都向这边嚷嚷,玉娇龙便催马涉水去走,连头也顾不得回,哗啦哗啦地着水。少时走到了对岸,忽然马蹄又陷在了泥沙里,玉娇龙情急,就从马上跳了下来。回头一看,见俞秀莲已将追至,李慕白跟孙正礼也骑马涉水追来,她就赶紧在泥沙中连爬带走。

此时不但小箭没有了,连那玲珑的弩弓也已丢失。她上了岸就跑。一直跑出有半里地,但李慕白、俞秀莲、孙正礼都已赶到,把她围困在垓心。孙正礼就怒喊道:“小狐狸你还不投降吗?”说着一刀砍来,玉娇龙赶紧闪开。俞秀莲的双刀却又劈下,玉娇龙疾忙用剑去迎,李慕白便一剑拍在了她的头上:她觉得头一晕,差点儿摔倒。俞秀莲拦住了孙正礼,就跳下马来要捉她:不料玉娇龙剑抖得更紧,李慕白在马上一抬腿,又把玉娇龙踹得躺在地下,但不容俞秀莲来捉她,她又虚晃一剑。爬起来回身就奔。俞秀莲、孙正礼在后紧追,玉娇龙却如兔子一般地惊奔。

忽然李慕白横剑又在前将她截住。玉娇龙向李慕白砍了一剑没有砍着,转身又跑。上了高坡,孙正礼自后赶来,一刀猛砍,俞秀莲惊叫了声:“别伤她!”只听呛啷一声,孙正礼的钢刀却成了两段。李慕白说:“姑娘退后!”他便跳下马,挺剑去追。玉娇龙横剑去迎,吧的一声,只觉得手腕发疼,剑已被李慕白踢下坡去。她不顾命,只顾剑,头上寒光一闪。她却伏身咕噜噜地滚下了坡,抄起剑来又逃。

俞秀莲说声:“好狡猾!”双刀又赶到,李慕白也抄到前面去截,玉娇龙却爬上了一棵大树。俞秀莲骂道:“什么东西!”将一口刀在地下,只提着一口刀也攀树向上去追。玉娇龙却又呼啦一声从树上跳下,带下来许多枝叶。李慕白吧的一剑又打中了她的右肩。她厉叫一声,咬牙舞剑还要跟李慕白拼命,忽然觉得右臂一阵奇痛,但是她紧握宝剑,还不撒手,回身又跑。俞秀莲也从树上下来又去追她。玉娇龙回身抡剑,剑若飞蛇上掠下刺,与李慕白、俞秀莲又战了四五回合,她身上又受了一处伤,便咕咚一声栽倒。俞秀莲一手挟刀,一手去捉她,但她忽然又跳了起来。她浑身都是血和土,发乱脸红,但仍瞪着一双眼,舞剑又斗,使尽了她《九华拳剑全书》上的所有剑法。

李慕白见她把九华老人昕传的剑法使用得如此之熟,反倒不肯伤她了,俞秀莲也让了一步,说:“你歇歇!我们不能叫你太为难,何必你非得叫我们杀死了你呢?”玉娇龙却“啐”了一声,啐出来的唾沫里都带着血,她倒剑回身又奔。不远之处就是一户有土墙的人家,玉娇龙便如狸猫似地跳进了墙内。

这里李慕白就向俞秀莲说:“进去不要与她交手,劝她出来跟她理论就是了!”

此时孙正礼也空着手跑来,他便和师妹两人上前拍门。门里一个农­妇­抱着孩子出来,俞秀莲跟人和气地说了几句,就进门去搜人。但是真奇怪,这院中只有两间土房,院中既没有柴垛,又没有好的隐身之物,可是无论是院中屋里,尽皆没有玉娇龙的踪影,地下只有一滴滴的血迹,看那样子,玉娇龙是从前墙跳进来又从后墙爬出去了,宝剑始终没有抛下。俞秀莲、孙正礼又会同了李慕白,向这人家的墙后去搜查,见是一股迂回的小路,接连着万顷绿海一般的麦田。山­色­夕阳,暮鸦乱飞,四顾无人,玉娇龙携着那口宝剑已全无踪影,这三个人只好回去。

那土墙里住的农­妇­也惊讶了半天,因为她根本没有看见有什么人跳进院,也没见有人跳出去。在俞秀莲等人去后,她又抱着孩子在院中和屋内各处搜找了半天,结果也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她觉得这真是一件怪事情。这个孩子已有四五岁了,是个男孩子,但是还让她妈妈抱着。孩子十分赢瘦,脸上身上,都跟黄蜡一般的颜­色­,趴在那­妇­人的肩膀上只是哼哼,后来就哭了起来。那­妇­人就着急地说:“你哭什么?都快要哭死了吧?你看,时气多低!家没米,孩子病,又有鬼进门,这可怎么好?你那死在外头的爹还不回来!”孩子仍然哭,­妇­人就把他抱到屋里。往炕上一丢,但又觉得丢得重了,遂又哄着:“三喜!别哭啦!你爹快回来啦!快给你求药来啦!吃药要再不好,就带你到广明寺去烧香许愿……”

说了一会儿,忽然外面有人踹门,病孩子突然像有了点­精­神。就推着他妈妈说:“爹回来啦!”那­妇­人像是有些疑惧,就说:“要是你的爹还好,就怕又是那两个拿刀的!那小婆娘一个人拿着两把刀,也不知是哪县里的女差人?”她叨念着走出去开门,没到门前就听门外有人呕喽呕喽地咳嗽吐痰,她知道是她的丈夫回来了,遂开了门。

等她丈夫一进来,她就急急地说了今天家里发生的事。她的丈夫是个四十多岁很瘦的农夫,他把背着的半口袋米先放在地下,又咳嗽了几声,才说:“刚才你说的那件事我知道,那拿双刀骑马的姑娘是巨鹿北关镖店的女掌柜的,她是有名的俞老雕的女儿,那不是歹人。还有个大汉子,那是她的师哥五爪鹰老孙,也是城里的人,他多年在外,今天不知怎么又回来了。刚才我过摆渡时,摆渡上的人都看见啦,说是俞姑娘带着两个男人追一个使宝剑的细长身量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真凶,三人会没捉住他!”­妇­人听了,就直发怔。

炕上躺着的孩子又呻吟着叫爹,这农夫就止住了话,赶紧过去摸了摸孩子的头,说:“三喜,好了一点儿没有?倒是不大发烧了!你外婆给你的药,叫你妈烧点儿水给你吃,明天病就好了……”他坐在炕上喘了喘气,又向他老婆说:“到他外婆家里我开不了口,好容易才说出来孩子病了,没米又没钱:外婆倒是没容把话说完,就应得借我二升米。但她儿媳­妇­可大不愿意……”男的坐在炕头说着,女的就在灶旁烧火。此时屋中和外面都已昏黑,只有灶里的火呼呼地发着光亮。

渐渐夜深,屋中的人吃完了饭,连灯也没点,就睡觉了,病孩子的呻吟之声也已停止。外面的天­色­愈黑,残月繁星显得愈真切,村中几户相离的人家,犬吠之声遥遥相应。村后广漠的麦田就像是一片大海,但比海还要沉静。这一夜,村中的狗虽不断地吠,可是没有发生什么事。

天未明,星斗就被浓云遮住了,并隐隐响动着春雷,接着雨就落下来了。虽然是暮春的雨,不算很大,可是淅淅沥沥地直下到了次日,仍然未止。这地方平日人就少,一下雨就更连个人影也没有了,满地的泥泞雨水,树木被风吹得在雨中摇曳。在那一片麦田上雨声更大,麦浪层层起落,加以起潮一般的声响,更与大海无异。

此时,这户人家的屋宇上又起了炊烟,但因空中的雨气太重,烟散不开,只一团团地凝聚着。屋中那患咳嗽病的农夫不知为了什么事。正跟他的老婆吵嘴,病孩子还在呻吟着。屋子虽小。声音却很愁闷,而且嘈杂。忽然间,有一人拉开门走进屋内,把屋中的农夫夫­妇­都吓了一大跳,那­妇­人就嚷了一声:“哎哟!”

进来的这个人是细长身子,头上的一条辫子已然蓬散,雨水直往下流,见他的脸上身上都是泥、雨水和血迹,并沾着许多青草,可知此人在麦田中已滚了一两天了:也许所受的伤还不算重,他的身躯还能直挺挺地立着,手中提着一口宝剑,顺剑尖也向下流着泥水。来人正是玉娇龙,她一进屋来就摆手说:“不要怕!那姓俞的、姓李的没再到你们这儿搜人不是?”

­妇­人吓得战战兢兢地不敢言语,那病孩子却从炕上爬了起来,惊奇地看着她。那农夫就半害怕半恭敬地弯腰打躬地说:“好汉!请到炕上坐下,歇会吧。姓俞的他们没有再来,这一下雨,大概更不能来了!”

玉娇龙就说:“他们来了我也不怕!”她喘了喘气儿,把剑放在炕上,就向那­妇­人说:“大嫂,劳你驾,你先弄点儿水来叫我洗洗脸,我是个女的,你别害怕。”­妇­人吓得眼睛更直了,玉娇龙却说:“你们放心!我不是贼,我不过是跟昨天追我的那三个人有仇。他们倚仗着人多,来欺负我,但我不怕,将来我还要报仇。此刻她们如果再来了,我还要跟她们拼一回!”

那男的翻着眼睛瞧她,见她的眉眼儿果然是个女的,说话的声音虽然急,可是很娇细,并且耳朵上往下滴着雨水,还露出耳朵眼儿呢,可是脚底下的一双青布泥鞋上绑着带子,又不像是个姑娘媳­妇­。玉娇龙见这人直看她的脚底下,就说:“你们别疑惑!我是北京人。”农夫一听。就更恭敬,说:“哦!原来是京里人,是做官的呀!”赶紧抱了抱拳。

那­妇­人打来了一木盆水,里面有一块很脏的粗布毛巾。也没有肥皂。玉娇龙皱了皱眉,可是没有法子,遂就拧了一把毛巾,把脸擦了。又向­妇­人借了一把破木梳,拢了拢头发。她坐在炕头上,向身边摸着,那农夫夫­妇­就齐都直眉瞪眼地看她摸什么。待了半天,她摸出来一块黄澄澄的金锭,那农夫立时就变了颜­色­,惊诧着,玉娇龙却把这块金子放在农夫的手里。农夫觉着很沉,手不禁有些颤抖,玉娇龙就说:“拿去快给我买一匹马来,再买一套男人穿的衣裳来,快去快回,办好了我还要另外给你钱。可是到了门外,无论见着什么人,你也不准说出我在这里,否则我就拿剑把你们全都杀光!”她这话一说出来,吓得那病孩子就哇的一声哭了,­妇­人赶紧过来,战战兢兢地抱住那孩子哄着。

玉娇龙却很后悔,她又掏出一锭金子来给了孩子,说:“不要怕!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但我不能不说这厉害的话,因为外面有人正在跟我作对。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了?”金子一到那孩子的手里。孩子就不哭了,那­妇­人也笑了,就低声说:“他叫三喜,我们姓柳,哪儿看见过金子呀?姑娘!”

姓柳的农夫也道谢,并说:“姑娘请坐坐,我出去找个亲戚家,给您办马去。可是我们庄户人家哪里有马?东村张家有一匹耕地的马,可是太老了,还没有小驴跑得快呢!”玉娇龙点头说:“小驴也行。因为我急着要走,可是……”姓柳的农夫说:“姑娘别嘱咐啦!到我们亲戚家里,我也不能说实话。”说着他戴上一顶破草帽,就出门冒雨走了。

这里,­妇­人给玉娇龙盛了一碗米饭,玉娇龙吃了,觉得很香。窗外雨声淅淅,屋中越来越黑,那姓柳的农夫又一去不归,玉娇龙便很着急。看看自己现在这身衣服,昨天夜晚在麦地中趴伏了一夜,已满是泥水,身上还有微微的伤痛,想起昔日的富贵尊荣,跟罗小虎的相思缱绻,她不禁愁心如焚,几乎又要哭泣起来。

过了许多时,外面传来一阵门响,玉娇龙赶紧抄起来宝剑,到门前隔着破窗纸往外去看,就见是那姓柳的农夫回来了。他牵着一头小黑驴,白嘴白肚囊儿,十分地好看,另外还有鞭子、草帽,和一件蓑衣。姓柳的农夫把驴放在院中,进了屋,他那蓑衣底下还藏着一套蓝布裤褂,虽然布很粗,倒像是新做的,好像还没有人穿过。农夫笑着说:“这头驴是我孩子的外婆家养的,东村的张员外给过八两银子他都没卖。这衣裳做了就没穿一回。是孩子他二舅预备娶媳­妇­时穿的。这蓑衣你老人家也披上吧,小心雨淋湿了身子,受了风寒,这顶草帽你老人家要不嫌破,我也送给你!”

玉娇龙不禁笑了,说:“好!好!我谢谢你们啦!请你们暂时避一避,我换上衣裳,当时就走!”农夫赶紧走出屋去,­妇­人抱着孩子也避到一边。玉娇龙换上这身­干­衣裤,觉得又肥又大,很难看,她也顾不得了。她用湿衣服将剑裹起,跟­妇­人要了一根草绳将剑捆在背后,又把鞋系紧了些,就披上蓑衣,戴上破草帽,遂即出了屋。

那农夫赶紧把门敞开,把鞭子和驴绊交给她。玉娇龙又掏出一块银子给了孩子,农夫就笑着说:“哎呀!这一下子我们可发财啦,老天给我们送来了财神娘娘!”­妇­人也笑着,拉着孩子的手说:“三喜,还不快给姑娘道谢,姑娘赏了咱们这许多金银!”玉娇龙牵着驴出了门,骑上去,农夫和抱着孩子的­妇­人都送出来,玉娇龙就摆手说:“外面的雨很大,你们快快回去吧: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挥皮鞭,小驴嗒嗒地走去。

别看驴小地滑,跑得还是很快,不在健马之下,玉娇龙高兴极了,也不顾伤痛,便向前疾走。雨淋着身上的蓑衣簌簌地响,破草帽直往下流水,四周围都是浓烟雨气:她催着小驴一连冲过了几个村落,忽然见前面的田禾划分出三股小道,一往北、一往东、一往西,玉娇龙在此就犹豫了,心说:我往哪里去呢?如果往东去找绣香,但李慕白现在就许已然去了,宝剑给他们不要紧,只是那两部书,无论如何不能叫他们拿走!我不回去,他们还许不至于强逼绣香,我要是一回去,他们可真能逼我。往北往西,却又觉茫茫然无处投奔……

玉娇龙想了半天。只好策着驴一直往北走。她想找个市镇或是县城,暂且好好地歇息一天。再找家铁铺,买几支锐利的飞镖。回去再对付李慕白和俞秀莲。她急急地催驴赶紧走。忽听身后有人厉声叫道:“你是­干­什么的?站住站住!”

玉娇龙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两个男子打着一把破伞。步行着前来。玉娇龙就不惧了,她收住驴,扭头等着这俩人来到临近,她看着这俩人的样子不像是好人,当下就把脸一沉,问说:“叫我停住,你们有什么话说?”

这俩人挺着胸脯,发着横说:“你脊背后头藏着是什么东西?快拿出来看看!”

玉娇龙晓得这俩人是趁雨打劫的强盗,看他们的怀里都露着刀柄,玉娇龙就不禁冷笑,更厉声些问说:“你们怀里都藏的是什么?倒来问我?”

这俩人一齐由怀中抽出短刀,每口刀约有半尺长,举着晃了一晃,一个就揪住了驴尾巴,另一个一手打伞,一手握刀,瞪着眼说:“快滚下来!身上有多少钱?背后背着的是什么东西?快拿出来!还许饶你的命……”

话还没说完。就听吧的一声,玉娇龙一皮鞭正抽在这人的脸上,这人啊呀一声,连伞倒在地下,伞在雨地里乱滚。那揪着驴尾巴的人握刀便向蓑衣上狠狠地去扎,玉娇龙又吧吧连抽两鞭,这人便双手抱住头不住往后退。那躺在地上的人已爬了起来,又向玉娇龙奔来,样子凶恶极了,说:“好!你小子找死?也不看看我是谁?”

玉娇龙自背后抽出青冥宝剑,寒光一抖,这贼看见人家的长兵刃露出来了,就赶紧抽回他的短刀,但哪里来得及,玉娇龙的剑锋早已落在了刀刃上,不过轻轻一掠。半尺长的短刀削得只剩下两寸,空剩了个刀把。这人赶紧扔了刀回身就跑,那个人更不敢停留,也回身去逃,遗下的那把伞被风一吹,咕噜噜地滚去。那两个贼以为是玉娇龙又追下来了,便一齐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及至回过头来,才见是他们的那把破伞滚来了。雨愈大,穿蓑衣的玉娇龙已收了宝剑,驱驴走去。

玉娇龙对于做这事,倒觉太不值得,两个持短刀行劫的小蟊贼,也值得自己亮出青冥剑?这实在是对青冥剑的一种羞辱,但由此又感到江湖上坎坷难行,以自己这样高强的武艺还得受大气、惹小气,处处时时都得防备着,真是讨厌!因此又悔恨自己过去所做的事,就想:若不认识罗小虎,若不护庇高师娘,若没有惹下刘泰保,当然还得没有那个鲁君佩。自己此时不是仍然在北京宅中做小姐吗?会武艺的事也没有人知道。哪能在外面受这些气,吃这些苦呢?想到这些,心中就非常不痛快。

往北走了许多里路,驴就渐渐喘得走不动了,雨落得更紧,地上的水淙淙地响,四周天­色­都已发黑。蓑衣的草虽然很厚,可是雨水也已透了过来,背上觉得发潮,而且伤处发疼,脸上、手上、腿上更是汪然往下流水。她把手伸出来用衣袖抹了抹脸,就见斜对面远远地仿佛浮着一片苍绿,她心说:那里必有人家,我还是找个地方先歇歇吧!于是便低着头,抡鞭抽驴。雨气太重,鞭子都难以掠起,驴嘶叫着,一下就打了个前失,幸好还没从驴上摔下,但她不得不下了驴背。挥鞭狠狠地抽了几下,驴只是跪在地上不动,玉娇龙又心软了,她停住了鞭子把驴扶起来,就牵着去走。斜风暴雨如乱箭一般地向她­射­来,两旁地里种的都是玉蜀黍,虽还没有长得多高,可是雨濯在那叶子上声音极大,加以四周腾起的迷茫白气,玉娇龙连这头驴,就像是陷在了浩荡的大海之中。

她斜着身子咬着牙向前拽着那驴走,忽然见面前来了一个东西。玉娇龙急忙拿袖子擦了擦脸,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辆带棚子的骡车,车上都蒙着油布,车里却没有一个人。赶车的人披着一身油布。摇晃着长鞭,玉娇龙就叫道:“喂!喂!”对面这辆车在泥泞之中行得极慢,玉娇龙又往前迎着,半天才走到临近,她就啐了口雨水,问说:“你这车是往哪儿赶呀?我雇了吧!”

车停住了,赶车的大声嚷嚷着说:“你有驴,我们可不管!”

玉娇龙昕了这话很觉诧异,赶紧走近车辕,说:“我又不白坐你的车,我给你钱,你凭什么不管?”

赶车的摆手说:“你有驴,又有蓑衣草帽,我们管你­干­吗?这车是聂家庄的,聂老太君的心愿,一到大雨就派我们出来救迷路的,救了就送到庄子去款待,可得是单身,没马没驴也没雨伞的人才管,还特别为的是接待被雨截在野地的媳­妇­婆娘们。人家做的这是善事,又不图钱,你有驴又有蓑衣,想坐这车可办不到!”

玉娇龙说:“你没看出来,我是个……”她本想说出自己是个女子,但又觉得这辆车来得可疑,遂就改口说:“我也是迷了路了,那个驴刚才打了两个前失,也不能再骑了。我又是外乡人,来到这里上不着村,下不着店,连方向都迷失了。你们既然是做好事,为什么还要这么挑人呢?”

赶车的皱了皱眉,仿佛是斟酌了一下。就点头说:“好吧!接一个人,也就好回去啦!我们的几个伙计还在那儿等着我摸小牌呢!好吧! 你就把驴拴在车后头,上车来吧!可是小心别脏了车褥垫,这辆车平日是我们八太爷坐的!”玉娇龙听了更是疑惑,就将驴拴在了车后。她脱了蓑衣跳上了车,露出她背后用草绳绑着的乱七八糟的衣裳和一口宝剑。但那赶车的看见了,却不怎么惊异,只笑了一声,说:“你看你这个样儿,是怎么回事呀!”便摇着鞭子赶着车一直走去。

玉娇龙一手把他的胳膊抓住,赶车的人立刻脸都吓白了,玉娇龙就瞪起眼来问说:“你要把车赶到什么地方去呀?你们的庄子在哪边?” 赶车的这才说:“庄子是在西南,可是咱们得先往东去,你看,这股道儿车能够转回去吗?只好绕个远弯儿!”玉娇龙便松了手。

赶车的面­色­也渐渐缓了过来,又懊烦地说:“我们这事情可真不好­干­!平常倒没有什么事,只是送老太君、老太太,和八太太、八小姨太太,八少姨太太,到紫微庙烧烧香。”玉娇龙听他说出了这么些个“太太”,就觉得新奇,赶车的又说:“八太爷也不常出门,只是拜拜府台,见见县官。”

玉娇龙就问说:“你们的八太爷他是做什么官?”赶车的摇头说:“不做官,请他做官他也不做,大官得叫他八兄,小官称呼他八员外。” 玉娇龙说:“他是个财主吗?”赶车的说:“财可多极啦!这一县的土地,多一半是他老人家的。”

玉娇龙说:“他的祖上是做官的?”赶车的鞭子跟头一齐摇着,说:“祖上也不做官,他祖上比我还不济,跟你倒许差不多,是指着骑驴吃饭。八太爷小的时候外号叫八只手……”他打了个冷战,又说:“这事情本地人全知道,可是你千万别跟人去说,说了你就不能顶着脑袋走出这个县了,谁不知道聂八太爷?”他一缩脖一翻眼珠。作出一种又佩服又害怕的样子。玉娇龙却咬着嘴­唇­,鼻子里轻轻地发出来一声笑来。

此时,雨淋在车棚的油布上,声音越发大,骡子浑身是水,在前面艰难地行着。车轮咕咚一声陷下去了,又咕咚一声翻起来,泥水随着轮子往高处飞溅,顺着泥途转了个弯,确实是往西南去了。赶车的一边 “吆”“吁”地抽着骡子,一边哼哼起来小曲,唱道:“小佳人你别想不开,俏郎君今天不来明天准来……倚着枕头得了相思病,哎哟,小奴家的心怀不开!”玉娇龙真想用点|­茓­法把这人点下车去,但因想要看看那聂八太爷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强徒恶霸,想要在这雨天荒野之间做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所以就暂时捺住了气,随着赶车的胡唱。

骡子走车颠,雨响也越来越大,大地上的田禾起伏,雨中的暮­色­层层涨起,这时就进了一个村子,到了一个叠着石墙的广大庄院之前。忽见有两匹马自后赶到,泥水飞腾,马上两条大汉,全穿着油布雨衣,齐说:“带来啦?好!好!请下车!”

玉娇龙蓦地吃了一惊,自背后亮出来青冥剑,把眼一瞪,便听赶车的哎哟一声叫,贼似地向庄里飞跑。两个马上的人一齐抱拳,其中一人就说:“龙英雄,不要多疑!我们不是黑虎陶宏那等人。我家八太爷最重江湖义气,前些日有自保定来的人说,陶宏他们得罪了一位会使宝剑的龙英雄,他们都吃了大亏!我家八太爷听了就笑,说他们都是混蛋。既有削铜斩铁的宝剑,那一定就是了不得的英雄,不恭敬反敢去招惹。就是自找吃亏送死……”

玉娇龙听了这话,才知道他们原来是晓得自己的来历,此次是有意把自己请来的,又听这汉子说:“我们八太爷派人往各处访了多日。也没访出龙英雄的大驾在哪里,他常常叹气,说今生恐遇不见这位高人。今天,恰巧雨天来君子,庄里两个小厮们喝醉了酒出去撞祸,便撞到你英雄的身上了。他们逃回来说遇见了削铜断铁的宝剑,八太爷就知道是龙英雄来到此地了,遂就赶紧命我们前来迎接大驾……”玉娇龙自北京出来以后,还真没受过江湖人这样恭维,她的颜­色­渐和,便点了点头。

那两人下了马,正要往庄里去让,庄中已走出一人,这人身穿宝蓝绸衫,身材与那孙正礼差不多,红胖的脸,没有留须,可是有许多胡子楂儿,全都苍白了,至少也有五十岁了。这人出门来就满脸笑容地把肥大的袖头一拱,说:“龙英雄的大驾真请到了!久闻大名,如仰山斗。今天来此处真为敝庄生光!”嗓音发哑,但很浑厚。

玉娇龙直瞪着秀目看着这人,问说:“你是谁?”旁边人就悄声说:“这就是八太爷!”玉娇龙握剑冷笑,这八太爷却说:“岂敢!岂敢!兄弟名唤聂如飞,族中排行第八,外人才称我为八太爷,但是在龙英雄的面前。我却不敢!”

玉娇龙受了人家这样的恭维,自己也就没法再厉害了,遂也笑了笑说:“你们这样看得起我,我很谢谢你们,今天我是从这儿路过。遇见这讨厌的雨,正没地方去呢!你们既然诚意把我接来,我就不用客气啦,只好在你们这儿打搅一天,咱们交个朋友,日后你们在江湖上如遇有什么危难。我必帮忙!”

聂如飞连连拱手,大笑道:“那好极了!这实是我们三生有幸,请进!请进!请龙英雄切莫笑敝庄狭窄。”又喝令说:“把龙英雄的坐骑牵到棚下,用细草料喂,穿来的蓑衣拿到客厅去吧!”

玉娇龙跳下了车,提剑就往庄内去走。聂如飞深深拱揖,让玉娇龙在前,他随在背后,他的背后又有几名仆人。庄中房屋虽不少,但没什么画栋雕梁,院中也没有铺着砖,雨水成沼,与外面无异。聂如飞说:“请北屋里去吧!”早有仆人赶过去高高打帘,玉娇龙虚让了一下,聂如飞便打躬说:“龙英雄先请!”

玉娇龙进了屋一看。一通联的五间屋子,很是宽大,裱糊得也相当­干­净,陈设桌椅不少,可是没有什么华贵的东西。最奇异的是迎面有一幅横匾。上书“忠义草堂”,这名称很怪:在左边墙壁上还有一幅大画,画笔粗劣,走近了去看,原来是“梁山泊忠义堂”的全景,玉娇龙小时看过《水浒传》,记得那部书的一开篇就有一幅木刻的图,这就是照着那幅图放大了描下来的。

聂如飞站在她的背后,就指着说:“龙英雄请看,这张图画得怎样?我花了五百两银从南方雇来人,半年才画成的。龙英雄请细看,这山道上,屋里外全都有人,这是行者武二爷,这是花和尚鲁大师傅,他们二位英雄正在喝酒呢!再请看,这是母夜叉孙二娘,画得真像个美人,哈哈!比那边的扈三娘还画得俏呢!忠义堂中坐的是宋公明……”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作了一揖,像拜佛似的,玉娇龙见了就不禁要笑。

聂如飞又挺起腰来说:“我自幼就敬仰梁山众位英雄,所以十几岁时我就闯荡江湖。结交了许多江湖侠客、绿林英雄,只要是有名气的人我就设法结交,可是我还没遇见过及时雨宋公明那样的好汉!”

玉娇龙就问说:“你认识李慕白吗?”

聂如飞说:“久闻其名,只是没见过面,他若由此经过,我也想与他结交。”

玉娇龙又问:“罗小虎呢?你认识不认识?”说出这话来她不由有些脸红。

聂如飞怔了怔,就摇头说:“此人的名姓我不大晓得,想是新出世的好汉。恶牛山有个焦大虎,那倒是俺的兄弟!”

当下他恭敬地让座,玉娇龙把草帽摘下,在旁边的凳子上,用手掠掠辫发,就在椅上落座,青冥剑就放在身旁。有个仆人托着盘子送来了两壶酒、四盘菜,菜很简单,酒杯却很大。聂如飞为玉娇龙满斟了一杯,全溢出来了,玉娇龙却摆手说:“我不喝!”

聂如飞说:“不要多疑。我聂如飞的武艺虽然不高,生­性­却光明磊落。酒里不会有什么毒药!我先喝一杯叫你看。”说着他自己也满斟了一杯,一仰脖咕噜一声全呷下去了。他又笑着说:“你放心了吧?别说你远路来,给敝庄带来了运气……”

玉娇龙听了这话,不由叉一阵惊愕,就听聂如飞接着说:“就是行路的客商投到这里,咱也不能错待。江湖好汉讲的是行侠仗义、四海结交、劫富济贫……”玉娇龙听这又是一句贼话,她便微微冷笑着,酒是绝不喝。

少时菜饭也送了上来,玉娇龙看聂如飞下了筷箸,自己才吃了。玉娇龙把饭吃过,就见聂如飞还在大箸子地夹菜,大口地吞饭,眼见他一连吃下了五大碗饭。他吃完了饭又喝酒,这简直不像是什么“大爷” 了,却分明是个“大王”。玉娇龙不禁又想起了沙漠中的大盗,自己的情人罗小虎,其粗鲁似不减于这人,然而自己当初为什么偏偏要钟情于他呢?真是太糊涂了!自己还希望他做官成亲,也太妄想了!因此心中既悔恨,又不由得一阵凄然。

聂如飞边谈话边喝酒,酒越喝得多,他的脖子跟胖脸就越发红紫,喷出来的话也越粗野,本­性­也越发显露出来。但玉娇龙见他对自己倒是真诚地畏服,由他的话中也可以听得出来,他本与黑虎陶宏那边有些往来,前些日自己在保定府凭单剑战败了黑虎陶宏、金刀冯茂、法广、鲁伯雄、米大彪,打死了飞镖常,那些英豪的事迹他全都晓得,所以他才把自己奉若神人。

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了,风愈急,雨愈大,有人进来点上了两支蜡烛。屋子大、烛光小,喝得半醉的聂如飞和他的几个仆人,相貌都狰狞得跟鬼似的。待了一会儿,又有人背进来一份被褥,并把六张椅子拼在了一起,玉娇龙知道这就是给自己预备的床,他们今天是留自己在此歇宿了。聂如飞还没有吃完,仆人就纷纷地撤去杯盘,聂如飞就站起来拿袖子擦了擦嘴,又拱手笑着说:“龙英雄就歇息吧!明天再谈。今天我真高兴,酒也喝得太多了,我也真有点支持不住啦!哈哈!”说着一阵怪笑就歪歪斜斜地走出屋去了。几个仆人也都随着走出,就见他们身后的裤腰带上全都Сhā着明亮亮的短刀。

这几人才一出屋,玉娇龙就疾忙手持宝剑走到门前,扒着门缝儿往外去看,就见那聂八太爷聂如飞是往后院去了,其它几个人就全都往前院走去。院中雨如稠丝,扰得天地皆暗,地下冒起许多泡沫,汪洋似的流着水,已将漫过台阶。檐水像瀑布似地哗哗往下急流,雷声粗重而沉闷,闪电似刀光,一亮一亮地惊人。玉娇龙将门上的一个Сhā关才Сhā上,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溅水之声,由远而近,接着又听当的一声巨响,像是那大庄门开开了。玉娇龙惊异地想:他们怎么有人这时候才回来呢?

停了一会儿,就听有簌簌的雨濯油布衣裳之声,哗啦哗啦的水走路之声,唧唧咕咕的说话之声。玉娇龙疾忙回身将两支蜡烛吹灭,持剑扒着门又向外去望,就见是三个大汉一齐往里院走去,并有个人指着她这屋,悄声说:“就在这屋里……”玉娇龙便十分惊疑。

那几个人进去许多时也不见出来,玉娇龙不由打了一个呵欠,两腿也发酸,就慢慢地退到那几把椅子的旁边,将身一躺。她觉得头一沉刚要睡,忽听咕咚咕咚地一阵乱响,玉娇龙急忙将身坐起,瞪大了眼睛。只见电光一闪,似火龙打了窗纸一下似的,紧接着喀嚓一个大霹雳,把房子震得都直摇晃。门外有人捶门,玉娇龙就举剑问说:“是谁?”往门口走近了两步,又厉声问说:“是谁?快说!”

门外雨声如沙漠中刮起了大风,有个沙哑的嗓子说:“龙英雄,快开门!让我们进屋。我是聂如飞,我要求你一件事!”玉娇龙吃了一惊,用剑一拍窗棂,说:“你就在外面说好了!进来我的宝剑扬起,可是连我自己也拦不住!”外面就说:“话太多,得慢慢商量!你快开门让我进屋吧!”玉娇龙却突然将剑锋扎出门外,就听有人哎呀一声,就咕咚摔在了水里,接着又哗啦哗啦地往起来爬。

门外的聂八太爷有些愤然了。嗓音像霹雳似地说:“龙英雄!走江湖交朋友的人应当心明眼亮,不可疑心太重。兄弟是吃绿林饭的,老兄也看得出来,你跟咱全是一条线上的人,都要讲些义气。今天没有旁的事求你。就是西面大道旁的紫微庙,从两日前就驻下了带着家眷的做官的人,因为前面的河里涨了大水,他们不敢过,就停留在那儿啦!这是档子好生意,他们的人不多,可是金银一定不少。兄弟这二年家境不大好,看你也像多少日没摸着油水似的,趁着这连夜大雨,咱们去捞一趟,彼此帮忙,我们仰仗你的武艺,你也得知情,我们给你拉线探风。这个好生意,做好了咱按份平分,不昧心。愿意不愿意就听你一句话,绝不强拉硬拉,也不为难你,只讲的是交情!”

玉娇龙抽剑后退了两步,倒有点发呆,她心说:原来这聂八太爷真是个贼首,他现在要去打劫官眷,还异想天开地强拉我去帮助他!我虽离家行走江湖,但我岂可做这盗贼之事?要是不管吧,他们也自会去打劫的,那不也如同是帮助了他们一样吗?她心中转了一转,便说:“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去帮助你们一回,这也不算什么。可是他们既有官眷,一定有官差保护。”

聂八太爷说:“官差有十几名,都不中用。只是有两个保镖,打着是‘临淮镖店’的旗子,要不是为他们,我们还不能请你呢!到时只要你掐住了那两个保镖的,你就都不用管了,旁的事自有我们兄弟!”玉娇龙便爽然答应道:“好!”她回身拿起来草帽和蓑衣,刚要开门,忽然又止住了脚步,向外面说:“我这口宝剑虽然锋利,可是没有暗器也不行,你们有镖没有?借我几支用用。”聂如飞道:“钢镖可有的是。早先我练过,没练好,就搁在一边了。”遂就叫人到里院去拿。

玉娇龙这才把门开了,聂如飞等一共五个人就都进到屋来,齐哈哈地笑着,又秘密地谈论着,聂如飞还直向玉娇龙拱手拜托。玉娇龙却暗自冷笑,看他们那意思是就怕那两个保镖的,他们不晓得那二人的本事有多么大,所以才完全仰赖玉娇龙。

待了一会儿,有人拿来了一个镖囊,很沉重,囊中约有二十多支钢镖,每只都有三寸长,都很锐利。玉娇龙很是高兴,就挂在身上,外面披上蓑衣,又戴上了草帽。聂八太爷是一身短打,披着油衣穿着油裤,戴着一顶油布帽,一手提着把朴刀,一手高举着说:“走!瞎蛤蟆领路!”那瞎蛤蟆就是白天打着雨伞抢劫玉娇龙未成,倒被打了一顿的那个小子,他便真跟个蛤蟆似地蹬着水走在了前面,聂如飞在中,玉娇龙在后,一共是八个人。

出了庄门,门外还有七八个人,并备有四匹马,玉娇龙就抢着上了一匹。聂如飞也上了马,就吩咐走,并向玉娇龙说:“龙英雄!我们可都是真心实意,为的是大家发财,天上打着雷呢,各人的心可都要放在中间!”

玉娇龙说:“你们要是不放心我,不如不叫我管!”说着脸­色­一变。

聂八太爷却没看出,反哈哈大笑说:“你要是不管,我们这件生意就做不成了!这两天生意明摆在那儿,我们都没敢下手。今天大雨,从天上降下你这条真龙,你就是不帮忙,不上手,也得跟我们去,叫我们借你个吉利。”说着扬起鞭子来又喊着:“快走!快走!”

当下许多人如鱼鳖虾蟹般地在前面跑着,数匹马像蛟龙似地在后跟随。天空昏暗,一道一道裂着闪电,一声一声响着沉雷,大雨倾盆,禾低泥溅,蹄声踏踏,马声嘶嘶,马上的几个人不断地鞭挞马背,纵着声谈笑,哗啦啦向西飞奔。但忽然聂八太爷几个人一齐把马勒住了。倒把后边的玉娇龙吓了一大跳,便也勒住了马。就见前边的人都一声不响,静悄悄地,举动也都很迟缓。

聂八太爷等人下了马,玉娇龙便也偏身下来,问说:“是怎么回事儿?”聂八太爷说:“到啦!把马拴起来吧!”又向每个人都扒着耳朵说:“到时候大家的手底下都要利落点!别拖水带泥,别落帽留靴。要的是东西,做的是生意,别伤人结怨,别欺负人家的娘儿们!”说着,几匹马就由一个人牵往不远之处的一片黑森森的树林之中。玉娇龙看准了那个地方,然后就随着这些人一步一步地着地下的泥水去走。

往西又走了一会,见众人走得更加谨慎、迟缓,借着天上的一道闪电,就看见面前有一片很高大的房屋,有高旗杆、刁斗,可以断定这就是那座紫微庙了。玉娇龙把聂八太爷推了一下,聂如飞回头惊问道:“什么事?”玉娇龙说:“我先去,我先占住要紧的所在,然后无论谁出来,咱们也就好对付了!”聂如飞连连点头,说:“好!好!”玉娇龙便提剑往前去跑。

雨水顺着她的腿哗哗地向下流着,蓑衣都已贴在了身上,她索­性­把蓑衣脱去,一鼓勇气往前直走。借着天上一道一道的闪电,她就来到了紫微庙的墙后,见这墙上辟着个后门,闭得很紧。她飞身跳过墙去,脚踏在地上嚓嚓的一阵乱响,原来这是个后园,种着满地青菜。她又往前走,就蹿上了一座大殿,殿宇上的瓦极滑,她只好用手按着瓦爬着走。雨水就在手上潺潺地流。她又跳到了西配殿上,只见各殿中都黯无灯光,她就又往前院去走。前院的正殿中却燃着黯淡的佛灯,她就跳了下去,走到窗棂前,扒着往里一看。就见殿中香烟弥漫,有几个僧人跪在佛前诵经,梆梆地敲着木鱼,声音显得极小,可能是被雨声搅的。

玉娇龙偷看了一会儿,转身见东配殿灯光灼灼,窗里边还挂着红­色­的窗帘,她就晓得官眷必是住在那配殿里,只不晓得这是哪一省的官,大概也是被召见晋京去的吧。她正想要去推门进屋,忽见有两人自后院弯着腰走来了,闪电一照,二人的手中都刀光灼灼。玉娇龙早已掏出镖来了,蓦然就一镖打去,立时就有个人叫了一声倒下了,另一个人抡刀跃起,还没有扑过来,又被玉娇龙一镖打倒。此时东配殿中就有­妇­女惊叫之声,玉娇龙便跃上了房。

闪电忽又一亮,见房上有两个人爬着殿脊过来,刀锋向前问说:“是谁?庄上的吗?怎么样?不能得手吗?”玉娇龙抡剑向前就砍,只见电光映着剑光,雷声里夹杂着惨叫声,两个贼人便先后被她砍得滚下房去。这时对面西房上又有二人从上跳下,玉娇龙也不管是谁,掏出镖就打,那二人也应声而倒。

这时就听雨声里有人在打呼哨,声音十分响亮。下面就有十几个人从前院进来了,大喊着:“拿贼!在殿脊上了!”玉娇龙知道这是官人和保镖的,她就不再打镖,踏着瓦很快地走往后院。只l见后墙上黑糊糊地站着一人,把呼哨吹得甚紧,并哑着嗓子大喊着:“还有人没有?快走!快走!风太大!”玉娇龙又一镖,嚷声忽断,那人便摔在了墙外。玉娇龙追了过去,就见那人正在地上爬,哎哟哎哟地叫着,正是那聂八太爷。玉娇龙一跃而下,先踢开了他身旁的刀,然后弯腰将他身上披着的油布衣裳剥下。聂如飞哀求着说:“镖头饶命!”玉娇龙便一脚将他踢得顺着水滚出很远。

玉娇龙披上了聂八太爷的油布衣裳,又重新跳进墙去,就蹲在园中的蔬菜地里,雨从她的头上直往下流,泥水都没过了她的脚。她仔细地向前院听了半天,见并没有什么太嘈杂的声音,她就又蹿上了正殿。只见西殿东殿都有人站着,电光闪耀之下,她看出来像是官人和镖头的样子,因为贼人绝无此胆。

玉娇龙飘然跃下,如一股轻烟似地直钻进了东配殿,她是想去告诉那官眷:“你们不要怕!我是侠客龙锦春,特来救你们!”可是外屋并没有人,只是桌上有盏佛灯,里间有杏黄缎门帘隔着。外屋虽无人,里间却有人在说话,玉娇龙不敢贸然进去,她摘下草帽,连油布衣裳一起挟在臂下,另一只臂挟着青冥剑,就如一只猫似地蹿到了佛桌底下。前面有桌帘挡着,她便在桌子底下低着头蹲伏,观看动静。

少时门一开,进来了四只水淋淋的靴子。是两个官人站在这里。一人隔着门帘向里回道:“回禀大人!贼已被打走了。捉住了两个,身上都受着很重的镖伤,一个快死了,一个是咬定了牙关不说话!”里屋的大人就回答说:“那么,先把他们押在前院吧!明天再交衙门。好好看守,叫两个镖头不要离开这院!”官人答应了一声:“是!”靴子一齐转过来。轻轻地又往屋外去了。

此时佛桌底下的玉娇龙却极为惊愕,因为她听着里屋那位大人的语声儿,好像十分地厮熟。她虽然觉着那两个镖头一刀一枪都没有费力;凭白地邀功固然可笑,但自己可也不敢贸然进屋去现出侠客的身份了,她暗想:这官人大概还是个京官,也许与我家有亲故的关系,在北京时我跟这人见过面?

此时又听屋中有­妇­人和孩子们说话,她赶紧掀开一角桌帘,侧耳向里屋静听。里屋的杏黄缎子门帘飘动着,传出厮熟的­妇­女之声,是叹着气说:“盼望明天雨住了吧!快些过了河,到了北京,这颗心就放下了!母亲的病也不知怎么样?她龙姑姑多么明白的人,料想她不能够不回来!”玉娇龙觉得头发都悚然竖起,这声音她听出来了,正是她的长嫂!哎呀,母亲原来是病了!她不禁凄然落泪。

忽然门又响了,她赶紧放下桌帘,就见由外边又进来一个穿便鞋的人,到帘子前向里面说:“回事!请大少爷、大少­奶­­奶­、姑娘、少爷都别惊!刚才是有侠客暗中把贼人打走的,因为那两个镖头都不会使镖。可是捉住的贼人都是受了镖伤的。口供也问出来了,他们说,他们就是附近住的人,他们的首领是叫什么聂八太爷,平日专­干­这些勾当。今天还有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大强盗帮助他们,那个人大概是跑啦!”这声儿更熟,是随侍玉大少爷的连喜,他是在新疆生长大的,玉娇龙出嫁的时候他还正在宅里帮忙呢!

玉娇龙暗中擦着泪,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只听屋里她的长兄。现任凤阳知府的宝恩说:“好啦!知道了……”语气顿了一顿,他又隔着帘缝悄声说:“可以问问本庙的住持,那个聂八太爷平日是个怎样的人? 在本地有多大的声势?如若……他们是本地人,别为这事叫他们跟这庙结仇;如若确实是因穷为盗的小贼,释放了也可以。你问朱班头要主意吧!斟酌着办,不必再来问我了!”连喜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屋里的宝恩又叹息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倒愿意真如人所传言。龙妹妹真有那份本事!各地的盗贼也太多了,应当有些游侠出来…… 咳!”

玉娇龙真想要蹿出桌去与兄嫂相见,但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能见谁呢?自己过去所做的事虽然能博得哥哥的同情,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去自己所有的困难,而使自己能回到家里仍然去当小姐呢? 她暗暗地在啜泣着,心说:也不知母亲现在是患了什么重病?不过一定是与自己的事情有关了,可怜的母亲,谁叫你生下这个不成材的女儿呢?她索­性­坐在佛桌底下,悲痛得浑身无力,假使这时有人进来,很容易就能把她抓获,但是幸亏没有人进来,只有窗外的雨水和她的泪水一起在流。

过了多时,有个仆­妇­自里间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她先把屋门关严,然后就在外间佛桌旁铺了两个蒲团,她在上面半坐半卧着,离玉娇龙不远。她若是一扭头,若是她的目光敏锐,便可以发现佛桌下有人,可是待了一会儿,她就打着鼾声睡去了。玉娇龙已看出这座庙的客堂~定不多,长兄宝恩必是赶着赴京省视母病,被河水所阻,暂住在这荒僻的寺宇之中,也确实是无法。她心中思忖了一会儿,便放下了手中的剑和草帽、油布衣服等物,慢慢地钻了出来。她站起了身,贴着帘缝听了半天,只听见一片轻微的鼾声,她便慢慢地走进了屋里。

忽然窗外闪电一照,她疾忙伏身,就看见一张云床上并卧着兄嫂和侄女侄儿一共四口,地下是箱子包袱。她顺势把手探到一只包袱里摸了摸,摸着是衣服和靴子,她就提起来轻轻地拿到了外屋,用那件油布衣裳裹好。然后她又轻轻地进来,在床旁静静地站立着。

电光在窗外又一闪,她就蹲下身来。把手抚在她侄女的头发上,轻轻地摇动了一下:那小孩子喘了口气,似乎在半睡半醒之间,玉娇龙就趴在她耳朵边说:“不要怕,我是你龙姑姑!”小孩子当时就惊叫了声:“龙姑姑!”声音很高。玉娇龙赶紧出了屋,拿起包袱、宝剑、草帽。就匆匆开了屋门向外走,就听里屋在说:“什么事儿?蕙子!好孩子!你说梦话了?”“不是!是龙姑姑来啦!真的来啦!,‘”怎么?屋门响?是妹妹来了吗?你的事别发愁,进来吧!我已想到是你来救我!“”龙姑姑!“两个孩子一齐喊着,灯也骤然亮了。

玉娇龙流着泪飞身上了房,她心痛得站立了一会儿,然后一咬牙,又如飞烟飘云,倏忽间就走了。但她并没有离开这座庙,在闪电之下她四下寻找,就找着了寄存马匹车辆的一个院落,里面有黑兀兀的两间小屋,车夫们大概就在那里睡觉。借着闪电见马棚下系有十余匹官马,她知道这些马多半都是伊犁马,因为她的长兄虽然是个文官,可也平生酷爱骑­射­。她找了一匹较为矫健的,解了下来,就开了那后门走出。身后倒没有什么动静,她便将包袱和宝剑全都系在马上,骑上去着泥水走去。

雨是微了一些了,她一直走进了远远的那片树林,林很深,刚才贼人所系的那几匹马都已没有了,她就试探着往里去走。走了一会儿,她就下了马,将马系在了一颗树上,然后由泥中拔出腿来,蹬着马背爬上了这颗大树,她找了个枝叉将身躺下,用草帽覆住了脸。雨水淋着她的全身,她觉得十分寒冷,但是她太疲乏了,在此就不知不觉地睡去。

次日,玉娇龙被鸟叫声吵醒,睁眼一掀草帽,草帽就掉在树下了。林中烟雾弥漫,叶间仍垂滴着宿雨,身上落了许多树叶。她舒了舒身子,便又蹬着马背下来,地上的泥水很深,群鸟惊噪。她走出树林一看,雨虽已住,天尚未晴,南边远远的一抹红墙,被雨水冲洗得很娇艳。北边不远就是一条茫茫的大河,河中有几只很大的船,船上有许多车马,往北岸渡去了。玉娇龙不由得叫道:“哎呀!他们已经走了!”

她赶紧回到林中,将马背上的包袱打开,见其中是两身官服,三身便服,两双靴子,都是她大哥的。她就想:我的身量跟我大哥高矮差不太多。穿上他的衣裳也许合适。于是她就坐在马背上,将自己身上的又湿又脏的衣裳脱下,换上了她大哥的一身便服,是一件藏青纺绸的大褂。外罩青缎马褂,里面可没有什么衬衣,下面是宝蓝洋绉裤子。这身衣裳虽然不算很长,可是肥大得很。一试那双靴子,可是太大了,她就将一身官服用剑割碎,在脚上裹了许多绸缎的条子,这才蹬上靴子。然后她将包袱在马背上绑好,把宝剑藏在包袱底下,就解开了马,走出树林。再向河那边望去,只见她大哥的那些车马已然全都渡过去了。

玉娇龙飞马来到河边,点手招唤渡船。那使摆渡的一看玉娇龙穿的这身衣裳,又是官靴,以为她是丢在后边的官人,跟前面那几辆官车是一起的。那人便把船拢了岸,叫她连马上了船,就篙声波影地渡到了北岸。也没跟她要钱。一登上岸,她就上了马,因见前面的官车走出不远。所以她并不急急地去追,反按住了马,就在后面暗暗地跟随,总不离远,可也不挨近。前面的官车在路上停住了打尖,她就也驻马用饭,但绝不在一处。前面的官车到晚间投人了店房了,她也必要跟随混入,可是觅单间,不使人注意到她的形踪。深夜里她又提剑出屋,在长兄嫂的行台附近巡逻。

如此连行数日,这天中午时候,眼前就看见了巍巍然的京城,玉娇龙不由得一阵心痛。看见哥哥的官车一直赶往城里去了,她便黯然地先在关厢中找了一个小店,将马寄存,并挨延着时间。好容易盼到天­色­快要黑了。她这才潜身混进了城门。此时满天紫霞,城楼上鸦群乱噪,大街上人往车来,还是那般热闹,她却心情惆怅,怆然欲哭!离京才一月,但竞如同经过了几十年。

玉娇龙来到京城的第一个去处,就是到西河沿的一个小门前。她先去敲门,连敲了几下,才听到里面有­妇­人的声音,道:“喂!喂!找谁呀?”玉娇龙隔着门缝悄声说:“是我!你快开门!”里边说:“你是谁呀?你有名姓没有?我男人没在家,院子里就是我一个,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呀。我就给你开门?”玉娇龙就在外面说:“魏三嫂你快开门!我姓龙。上月我是从你们这儿走的,我现在是来拿衣裳啦!”里面一听半天没人言语,也没有动静。玉娇龙把门又敲了两下,红脸魏三的老婆才把门开开。

玉娇龙跳进院,随手把门关上,就往屋里直走。到了屋里,那­妇­人随着进来,把嘴一撇,笑着问说:“你怎么又回来啦?跑了一趟哪儿呀?”

玉娇龙坐在炕头,剑就放在身边,她喘了喘气,问说:“你男人怎么没在家?”

­妇­人说:“这些日晚上他都不在家,天天到镖店去赌钱,把我的裤子都快输出去了。”

玉娇龙又问说:“北京城近日没有什么事儿吗?”

­妇­人说:“事儿可是天天有,这么多少万万人,争名图利,好酒寻花,哭的笑的,谁家谁人没有点事儿?”说着给玉娇龙斟过一碗茶来。

玉娇龙说:“我问的是城里现在有什么新奇的事儿没有?”

­妇­人说:“新奇的事儿这些日子可少了,就是顺天府丞鲁翰林娶的那位­奶­­奶­,到现在还是不能够出屋见人,听说是冲撞了狐狸­精­。还有……让我来想一想……”这­妇­人很健壮,她倚着一只立柜,拿手抠了抠头发,又说:“再没有什么事儿了!我男的不常回家,我又不出门,前门城楼子要是塌了的话我也不知道!”她露出黑牙笑了笑,又说:“到底怎么样?外头的买卖好做不好做?我男的现在连赌带花,在外掏了许多亏空,昨天他又手痒了,想要到外边混混去,咱们搭伙好不好?”

玉娇龙紧皱着眉,摇头说:“你们不知道!我跟你们不是一类的人。我的马在城外店里,我在那儿住着不便,想在你这儿借住两天。这两天不要叫你男人回来,今天,明天,后天我就走了。”

­妇­人说:“这不算什么的,全是朋友,又不是一天半天的交情啦。别说你只在这儿暂住,就是住个两月半年,准保吃喝一顿也不能缺。我男人,红脸魏三那个忘八蛋,他更乐啦,他在镖店里一住,更没有管主啦!”

玉娇龙点点头,随长叹了口气。­妇­人又问说:“你吃了晚饭没有? 可别客气!”玉娇龙摇头说:“我没吃饭,可是我也不想吃!”说着她就打了个呵欠。这些日所遇到的是些惊险、争斗、劳碌的事,所以她现在就如同是一个自战场归来的勇士,虽然心犹有余,犹可以振作,但力气是有点不足了。她恨不得即时就睡一觉才好,但隔城宅中就卧着病重的母亲,自己哪能睡得着觉?只盼这时天再黑些,更锣再多多敲几下才好。她连声地叹气,默默地坐了些时,魏三的老婆跟她说了许多话,并要跟她抹牌玩,她却一句话也不回答,心里愁恼极了!

又过了些时,她就翘起脚来把靴子脱了,将裹脚用的那些绸缎条子重新裹了裹。她又跟魏三老婆借了一件深蓝­色­的布小褂穿上,将裤脚也系紧,辫发盘在头上。那­妇­人在旁就笑着说:“我的姑­奶­­奶­,您这是什么个打扮呀?这要叫人瞧见……”玉娇龙说:“少说话!我去一会就回来。千万记住,别跟旁人说我到这里来了!”­妇­人说:“咱们这些日的交情啦,我们又不是第一回给你办事,你难道还不放心吗?”

玉娇龙冷笑说:“我有什么不放心?出了事儿,你们也好不了。我虽然也闯荡江湖,可是我的手下没有案,你们,尤其是你的男人,他的底我全都知道。”­妇­人的脸­色­变了变,双手一齐摆着,说:“话既然说到这儿,也不必再往下说了,你要办什么事儿,就快点儿请吧!可是,要小心一点儿!现在不似前些日。”玉娇龙惊问说:“怎么?”那­妇­人就悄声说了四个字:“处处风紧!”

玉娇龙并不在意,便提剑出屋,就见天空星月茫茫,她悄悄爬上墙头,向下一看,巷中已无人行走。她翻过墙来,贴着墙根疾疾地走,少时就来到了城墙下。她将剑Сhā在背后,然后用双手抠着城砖。如个壁虎似的很快地向上去爬,遇着有斜生于砖缝之中的松树、酸枣树。她就拔攀着,用力向上去蹿,少时她的双手就揪住了城垛口。一翻身就上了马道。城上凄凉得如一片沙漠,斜月下照,只有她的影子澹澹地在地上浮动。

此地的风很凉,她坐在垛口上歇憩了一会,然后依旧抠着城墙,向下去爬,就进了内城。穿越着曲折狭窄的小巷,避着悠悠的子时更声,走了多时,才来到鼓楼迤西,她不由得心里一阵发疼,眼睛也有些发酸了。门前的槐树枝叶蔽住了天上的月光,一线月光透进林中,在朱门上淡淡地抹了一笔,看上去就如同是山中的一座古庙,更显得萧索荒凉。玉娇龙飞身上房,无声地踏着屋瓦,很迅速地走到了后院。此时各房中尽皆黑暗无灯,只有北屋她母亲所住的里间,纱窗上还浮着一层极浅的嫣红­色­。她晓得那是她母亲床前的一只灯,是个座上有个“福”字的银烛台,点着的是红­色­的的羊油蜡烛,为的是不伤眼睛,这种光的颜­色­愁黯得很。有如她的心情一般。

玉娇龙轻轻地跳下房,她的腿都觉得软了,泪水又不自禁地由眼眶里流出,流到嘴角上,浸入到­唇­中,又咸又苦,她几乎要悲哽出来,但又极力忍抑着:她慢慢地走到了屋门前,试探了一下,觉得门从里边关Сhā得很紧,她便先弯下腰,轻轻地将宝剑平放在窗前的石阶上,然后伸着手指从里面去启门。她对于这种启门技术,向来­精­通、敏捷,然而如今到了自己的家里,她反倒畏惧了,十个手指不住地乱颤。半天,她才将屋门启开,还发出一些声音来。她觉得外屋是睡着一个人,这人睡得正酣。她便侧着身,如同墙上的月影似的极慢地移动,快走到里屋门前时,脚步才稍微快了些。

她飘然地启帘直进里屋,一股药味便直钻人鼻子里,红烛的光在眼前一进。她便觉着眼睛里有许多莹莹乱转的液体,看着室中的一切东西全都缭乱,全都看不清楚了。她蹲下身,疾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便慢慢地蹭到了靠后墙的绿­色­幔帐之前,用手徐徐地撩开。烛光投进帐内,就见她的母亲目阖口闭,脸上的皱纹似乎更多了,红­色­的枕头上垂着苍白的头发,她在心里叫了一声:“母亲!”便怆痛地用手抚摸她母亲的脸。她觉得母亲的脸很热,心里又是一惊。这时玉太太重重地出了口气,她便疾忙将手缩回,趴伏在床下,泪水全都滴到了地下的方砖上。她慢慢地直起腰来。就听母亲呻吟了一声:“哎哟!”翻了个身又脸朝里睡了。她用帐角擦了擦眼泪,跪在床前,双手搭在她母亲的被上,全身又不禁一阵剧烈地抽噎。

忽然听她母亲说:“快把水拿来吧!钱妈!”玉娇龙疾忙拿帐子遮住自己的身子。轻轻地带着悲声答应了一下,然后将幔帐掩好。她到桌旁去拿了藤编的暖壶,倒了一茶碗酽茶,又轻轻地走到床前,用幔帐遮着自己的身,然后略略扶起母亲的头,喂了她几口水。玉娇龙的泪水仍簌簌地流。真希望母亲能睁眼看看自己,可是玉太太的眼睛并未睁开,她喝完了水又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就翻身向里,并且呻吟了一声:“龙儿啊!咳……”玉娇龙把脸贴在被褥上,眼泪簌簌地流。待了一会儿,觉得母亲已经睡熟了。她就将幔帐平平地闭上,把茶碗仍放还原处,轻轻地退身出了屋。

玉娇龙走到门外,将屋门掩好,却又有些不放心,她重新进屋来,将在外屋支铺酣睡的钱妈重重地推了两下。钱妈惊醒了,坐起来问了声:“是谁?”玉娇龙却一声不语,疾快地出了屋。她拾起宝剑飞身上房,越过了西房后的那所花园,心中益发悲痛,她忍了忍,才越墙而出。下了高坡,她回首又看了一眼,只见树影郁然,月­色­愈晦。

玉娇龙往西一直走去,才走了不远,就见眼前走着一个人,忽然躺在地上了,把她吓了一跳!她便疾忙闪在一边,手横宝剑,就见这个人忽然又爬了起来,又歪歪斜斜地走去。玉娇龙想:这人可能是个醉鬼,大概是醉糊涂了。回不了家啦!便没有介意。

她穿越着小巷紧紧往南去走,可是觉得吃力极了,心中悲痛,身体疲惫,头也觉着昏沉,她就想:回到红脸魏三家里,好好地休息一两天,然后置几件衣裤鞋袜,再于夜间看看母亲的病情,就还是走吧!或是到柳河村祝家会着绣香一同南下,或是往新疆去找美霞也好,或是索­性­往巨鹿去,重战李慕白与俞秀莲!

她走了多时,才到了前门的城墙根,她觉得实在太疲惫了,就坐在地上歇息了一会儿,几乎都要睡着了。忽然听到长巷中的更鼓敲了四下,玉娇龙打了一个冷战,站了起来,此时天际的乌云已遮住了黯月,顺着城墙吹过来一阵阵的凉风,她就一振勇气,爬过了城墙,又疾疾地走到了西河沿。

来至红脸魏三的家门前,越墙进去,就见那屋中已没有了灯光。她手中持剑进到屋中,摸着了取火之物,点上了灯,就见屋中另支了一份床铺,上面铺着一份褥枕,看来是为她预备的。炕上的那红脸魏三的老婆,掩被睡得正香,还露出一只很胖的胳膊来,简直跟一只猪似的。玉娇龙心想:这家人倒还诚实,他们也是畏惧自己的武艺吧?她不由连打了两个呵欠,就吹灭了灯,倒在床上,臂压着宝剑,又流了两行眼泪,便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在睡梦中,玉娇龙又梦见母亲忽然病死了,她又不住地哭。忽然她觉着是罗小虎自暗中扑了出来,用臂将自己紧紧地抱住,她便骂道:“可恨!不成材……”罗小虎却只是笑着,两臂如铁箍似的将自己的身子箍得很痛。玉娇龙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她不禁大嚷了一声:“快放开我!”便忽然惊醒。

睁眼一看,原来实在是有人按住了自己,并已用绳子捆住了自己的手腿。她惊讶极了,翻身要起,但哪里翻得起来?按住自己的不像是一个人,而且全都力气很大,玉娇龙就嚷了一声:“你们敢!”但那身上的绑绳越绕越多,越捆越紧,捆她的这两人也全都气喘吁吁的。玉娇龙就咬牙骂道:“红脸魏三你忘八蛋!你想害我?我死了你也不能活,我被交官你也跑不了!”

那红脸魏三却发出狞笑,说:“我倒是不怕了!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是奉官捕你!”玉娇龙嚷嚷着说:“我不是强盗,我是玉……你以为 捉我到官我就怕吗?”红脸魏三说:“因为你不怕,我们才捉你,因为你是玉娇龙,我们才把你上捆绳。乖乖地吧,让我们把你送到个好地方去。”

玉娇龙啐了一声,嘴就碰着了个什么东西,她用牙就咬。只听那魏老婆一声怪叫,疼得直吸气,并连声叫着:“哎哟!哎哟……”红脸魏三回手把灯点上。就见他们夫­妇­的脸全都是又黑又红。两人都是气喘吁吁的。那魏老婆的肥­肉­上满流着汗。

玉娇龙见自己的双臂已被倒捆在背后,浑身上下乱绕着很粗的绳子,直缠到脚根。而青冥剑就斜躺在床角。她就全身用力,想去用那剑锋磨断身上的绑绳:红脸魏三慌忙过来抽剑,玉娇龙狠狠地一用力,左脚已然挣出,咚的一声就将红脸魏三踹得滚在地上,宝剑也当啷一声落下了床。玉娇龙身子一挺,独腿向下一跳,那魏老婆却扑过来紧紧地把她抱住。玉娇龙把头向魏老婆的脸上一撞,又咚的一声,正撞在了魏老婆的眼睛上。这老婆又怪叫一声,但是两只胖胳臂却紧紧地抱住了玉娇龙的细身子,死也不放。此时那红脸魏三又将玉娇龙的双腿紧紧地缠住。多加了几条绳子,原来他们的那只柜里早已预备下了很多绳子。

此时窗外似乎有车辆咕噜噜地一阵响,骤然又停住了,红脸魏三就说:“来啦!”便赶紧跑出去开门。这里玉娇龙被魏老婆平放在地下,她知道挣扎是无用了。就瞪大了眼睛问说:“快说!你们是安的什么主意?打算把我交到什么地方?告诉你们,你们若想还活,就趁早放开我!”

正说着,从外面又进来了三个人,就很匆忙地抬起玉娇龙往外去走。玉娇龙的身子直挺,大声嚷嚷说:“你们是强盗!快放开我!”这几个人全都一句话也不答,就直把她往外抬。抬出街门,见外面横停着一辆棚子车,玉娇龙又嚷嚷说:“你们抢人!”忽然一块手巾堵在她的嘴里,她只哼哼着,就被塞进了车里,还有人说:“慢慢地!”

一言未了。忽然由车底下钻出来一个人,这人说:“慢慢地?你们就先都慢慢着走吧!到底你们是吃了什么狗熊肝、老虎胆,敢来私劫正堂大人的千金?”

他的话才说完,有个人就把他向旁边一拉,说:“你看看这个!”

这时天已快亮了,此人手中的东西很能看清楚,这由车底下钻出来的人一看,原来这东西是衙门里的人才有的,是个上面盖着火印的腰牌。这个想打不平的人就惊讶地说:“啊!你们哥几个原来是官人?”

官人把腰牌别在腰上,就说:“你知道了就得啦!我们这是差事。你少管!你今儿怎么样?捞着点儿了没有?天快亮了,快走吧!以后你小子留点儿神,想去上谁家捞的时候,先得提防点儿我!”说着顺势就是一脚。

那人却早溜开了,还说了声:“得!我走!谢谢诸位抬手!”

玉娇龙躺在车里,她气愤极了,悲痛极了,九华全书上所有的武艺,到全身被绑的此刻是一点儿也拿不出来了。车帘已放下,车窗外的话她却听得清清楚楚,只听有人说:“那家伙是个­干­什么的?”“还不就是个小贼,他打算拦住咱们,他沾点儿油水,瞎了眼啦!”“应该把他也抓住!”又听魏三说:“值不得!那……”又有一人不耐烦地回答他说:“你放心吧!怎么说一定就怎么算,还能坑了你?你只把嘴堵严些,脖子缩到盖子里就得啦!”车动了,车轮响着,也不知是向哪里走去。

少时东方现出了曙光,曙光渐渐伸展,伟大的京城又自星稀月澹之下渐渐显现出来。晨风顺着城墙根轻轻地吹着,正阳门的门洞开了,有许多人出出入人。刚才从那车底下钻出来的那个被认为是小贼的人,这时也混在人群里,仓仓皇皇地直往东城去走。

朝阳已照到了各个大小胡同,东城三条胡同德家,双门仍然紧闭,旁边的车门更似久已不开。这个人直到正门去扣铜环。少时,里面有人把门开开,出来的人吃了一惊,接着就笑说:“呵!刘二爷!今天您怎么早……”

这个刘二爷就说:“早?我还觉得晚呢,一夜我也没睡!五爷起来了没有?就说一朵莲花找他有事相谈!”说着,他便进到门里,随手关闭了大门,还抱起来一块石头,咕咚一声将门顶上。他喘了喘气,满脸是汗,嘴上新留的小胡子上都挂着水珠。

这仆人是德家的寿儿,他知道刘泰保这些日时常晚上来见五爷。但白天他从来没露过面,就如同是个耗子。他今天居然一早就来到,寿儿知道有事,便悄声说:“您上书房坐一会儿去吧!我去回一声,我们老爷大概是还没起来呢!”他遂就进里院去了。

刘泰保自己进了书房,就往床上一躺。半天,德啸峰才进屋去,当时就悄声问说:“有什么事儿?”刘泰保赶紧坐起身来,拿手向空中指点着,半叹息地说:“大糟而又特糟了!怪事里又出了怪事!”寿儿把热茶送到他的近前,德啸峰点着了水烟,寿儿便出去了。

刘泰保这才跑到德啸峰的近前,说:“五哥,你不是说玉娇龙这些日病不见人有些可疑吗?我就天天夜里到玉宅的高坡前去蹲着。我想无论玉娇龙是藏在鲁宅,躲避罗小虎,还是她已然离开了北京,反正她早晚是要回娘家的,尤其是这几天玉太太病得要呜呼,她大哥二哥都回来了,她在别处听了信儿,还不心动?还不来个深夜探母吗?果然不出我所料,昨夜子时之后,我就看见玉宅院中飞出来一条黑影!那身子,那细腰儿,那手中闪闪的剑光,除了小狐狸玉娇龙,没有第二份儿!”

他喘了口气,又接着说:“那家伙的眼睛真厉害,一下子就被她瞧见啦!我赶紧装了个醉鬼,天黑月黯离着又远,她也看不出来我的模样,就算把她蒙过去了。我见她一直往南走,我就远远地在后跟随着。玉娇龙那么神出鬼没的人,昨天可不知她有什么心事,走路就像没劲儿的样子,走到前门城根,她就坐在地下歇着,我早爬上城去了。等她上了城又下去,我早过了城墙,藏在她的前头啦。我跟螃蟹似的,横着走道儿,眼睛瞪着她,就瞧她进了西河沿一家小门。这家子我认识,是镖行里的一个小混混,名叫红脸魏三,他的老婆叫大母驴,两口子都有两膀子力气。他们在京城虽也住了几年了,可是来历真有些测不透。

“我看玉娇龙进去了,我就爬上了墙头,一看屋里通黑,我又不敢进去,害怕她那小箭。在门口蹲了半天,我就想到全兴镖店去找两个伙计帮助我,不想才走到珠宝市就遇见一辆骡车。那时就四更多天了,骡车又没带着灯,我就觉得怪,疾忙折回来,跟在车ρi股后面,不料这辆车正停在魏家的门首。里边可就有人嚷起来了,又尖又细,声音又急,我想多半是玉娇龙。车上的几个人都进去了,我趁着赶车的跑到一旁去解手,就趴在车底下观看动静。待了一会儿,果见他们抬出来一人,正是玉娇龙,身上用绳子捆得很紧,连嘴都被人堵住了。”

德啸峰听到这里,神­色­渐变,眼神也呆了,就让水烟自然地烧着,又听刘泰保说:“那时我很诧异,我想玉娇龙的本领多么高强!我费了小一年的力对付她,一次也没得过手,如今这几个家伙是哪一路来的好汉?玉娇龙怎会招恼了他们?他们把人捆上车去运走,是要往哪里去呢?我就钻出车去,想要吓他们一下。不料……”

德啸峰仰起脸来问:“这几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刘泰保用两个指头一拍桌子,悄声说:“他们掏出腰牌来了!我一看是官人,我就连头也不敢抬,车也不敢追,赶紧回身就走。他们还以为我是个小偷,可是我没敢争辩,我就来啦!”德啸峰听了这一席话,他就摆了摆手,不叫刘泰保再说了。

刘泰保搬了个小凳儿,就坐在德啸峰的斜对面,他喝完了一碗茶,又自己斟着茶喝。德啸峰就纳闷地说:“不会是假冒官人的吧?玉鲁两宅既然把事情瞒了这许多日,哪能又有官人将她捕去的道理?直到现在多半的人还都相信玉娇龙是受惊中邪。她的新屋至今还四周蒙着红布,除了一个仆­妇­、两个丫鬟,谁都不能进屋,今天延僧,明天请道,烧纸焚香,可见他们两家尽力不使此事闹穿,果然押在监里,是问罪还是放呢?何况这件事一旦要传出去,他们两家谁能吃得住?”

刘泰保说:“不过官人可是一点儿不假,腰牌上的火印清清楚楚。”

德啸峰问说:“你没看明白他们是什么衙门的吗?”

刘泰保说:“当时我哪敢多问?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可许认识我。我虽留了胡子,可是鼻眼也改不了。自从我回到城里来,多少日子。白天我都不敢露面,这几天还好一点儿。前些日,天天有提督衙门跟顺天府的差官,到我家里去盘问,要不是您弟妹她口齿伶俐,早就被他们把底盘看出来啦!我觉得这是小事儿,也没跟您说!”

德啸峰又沉思了一些时,就说:“或者是南城御史派人­干­的事?南城萧御史是鲁君佩的同年,听说非常恨玉大人教女不严。尤其,他是凤阳府的人,家里还有族人,大概被玉大少爷给得罪过,所以要官报私仇。知道昨天玉大少爷携眷来京探母,他就耍出这个手腕来!”

刘泰保说:“不过这个手腕也太辣啦!我想他们或许是买通了魏三,安排下了罗网,这绝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儿了。玉娇龙也不是傻子,又有那身神出鬼没的功夫,她居然会上了这个大当!”

德啸峰便叹息说:“一个女子,究竟能有多大的能为?”

刘泰保说:“咱们哥儿们现在怎样办才好呀?”

德啸峰说:“这件事,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待会儿,我先派人去打听打听,如果知晓玉娇龙是被押在哪个衙门里,他们若再不愿将案扩大,我可以出头调停调停。若是人家照着公事办,不顾玉鲁两府的颜面,我们可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

刘泰保说:“五哥!据您猜想,他们能把玉娇龙治成什么罪名?并不是我关心她,她要捉住了,我倒可以出头了。只是我们那位罗兄弟,虎爷,他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得把他急疯了,他能当时就提着剑去闯官衙的大门!”

德啸峰连连摆手,说:“千万不可告诉他!闯出事来,大家都要受累。目前我们为难的倒不是她的事,我想无论哪处衙门,捉住了玉娇龙,纵不能放了她,也不会将案子问大了。只是你那个朋友和我的这儿媳,他们兄妹真难办!只好暂等些日,等候俞秀莲来了再说!”

刘泰保说:“我的五哥!俞秀莲来了,无论是劝您的儿媳­妇­别出门,或是帮助您的儿媳­妇­去河南报仇,那都好说,只是我现在看守的那位虎爷,‘真真难办!他死认定玉娇龙是被鲁君佩给害死了,他立誓非杀了鲁君佩不可!他说要先报妻仇,后报父母之仇,您说可怎么办?俞秀莲来了也拦不住他呀!”

德啸峰皱了皱眉,就说:“你先设法拦住他,只要俞秀莲来京,我可以叫他们兄妹去往河南。今天晚间我把打听出来的事告诉健堂,叫他再去告诉罗小虎,这几日你就暂且别到我这里来了。”

刘泰保连声答应,当下告辞。出了门他便东瞧西望着,到了大街上看见了一辆空轿车,他急忙就雇上了,雇到德胜门。在车上他放下车帘,卧在车里假装睡觉,及至大约快到了的时候,他方才爬起来,扒着车上的纱窗向外一看,他就说:“好啦!停住吧!”

他给了车钱。跳下车往西走,就到了积水潭净业湖。这时湖中碧波荡漾。岸上柳丝倒垂,他一直进了北边的一堵破砖墙里,这院子是荆棘扎成的扉门。原来就是蔡湘妹和她父亲蔡九的故居,现在是被刘泰保给租下了。他一进这屋子,就闻见一股脚臭气,花牛儿李成、歪头彭九,还有两个流氓都光着脚、r,盘膝坐在炕上押宝。头发跟胡子又长得很长了的罗小虎,坐在一个炕角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在削竹子呢,眼前已是一大堆又短又细的竹子,周围一片竹皮子。刘泰保就指着他说:“你还弄这个!”

旁边花牛儿李成说:“给他买点竹子叫他整天地削,他还老实点儿,要不然我可看不住,一个大活人,你不准他出门儿哪成?”

忽然罗小虎皱眉凝眼地问:“今天外面有什么风声没有?”

刘泰保一时兴奋,说:“今天外面的风声可大得很……”说出这句话,却又非常后悔。罗小虎立时就要站起来,问说:“什么事?”彭九李成等人也停了赌,一齐扭头,都将目光盯在刘泰保的身上。刘泰保却淡然一笑,说:“街上不过官人比往日多些,不知要过什么大差事……”说到这儿,又怕罗小虎生气,遂改口说:“一定是有什么大官要晋京。”罗小虎说:“管他作甚?”便又低下头,照旧使力削竹子。

忽然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握起拳来。李成赶紧拦阻他,说:“喂!虎爷!您可别再唱您那梆子腔啦!”罗小虎摇头说:“我不唱!” 他往炕边上挪了挪,愁闷地向刘泰保说:“你劝劝德五爷,就叫他的儿媳­妇­走吧!杨丽芳既有那身武艺,为什么不赶紧去为父母报仇?姓贺的又不是什么江湖英雄、刀马好汉,一个指头也可以戳破了他。德五爷为什么不放心?”

刘泰保把桌上剩下的一些酒­肉­,拿起来吃着喝着。就说:“德五爷不是怕儿媳­妇­的武艺不够,是怕路上孤单,等到俞秀莲一来,他也就叫她走了!”

罗小虎摇摇头,说:“自己的父母大仇,何必叫别人帮助,才去报?”

刘泰保突然挺起胸来,说:“你这话不对!你不能责备一个已经做了人家儿媳的女子。她的父母也就是你的父母,你这大的汉子,武当山的高徒,新疆沙漠里驰名的半天云罗小虎,你为什么自己不去报仇?要是我,我早就骑上马离开北京了!”

‘罗小虎便叹着气说:“你说得对!我也不是并无此心,可是我浑身真没那股力气!”旁边的李成一边摇着宝盒,一边扭脸说:“大概你这一身虎力都叫龙给吸去了吧?”罗小虎点点头,叹息着说:“真是!此刻若为玉娇龙的事,我能立时跳起来跟几千几百人拼命,但别的事我是一点儿也办不了!”李成就笑着说:“你许是魂丢啦?”罗小虎垂头不语。

刘泰保顿脚说:“怪事!我一朵莲花行走江湖多年,也没看见过你这样的人!谁没见过娘儿们?要都像你这样。好汉子都得拴在娘儿们的裤腰带上啦?”

李成却笑着说:“喂!可别说,你倒别怪咱虎爷!玉娇龙实在跟别的娘儿们不同,我是没那艳福,要不然,譬如说,我这花牛儿也爬过沙漠,闻过她一点龙味,她如今抛了我,我也得丢丢小魂儿!”彭九推了他一下,说:“你还有魂?快开宝吧!”李成把宝盒子使力按着,蓦然大吼一声:“开!”

忽然外面进来一人,说:“开什么?好戏又快开台了!”进屋来的是秃头鹰。

刘泰保晓得他的耳风长,如今前来必有所闻,万一他把那件事说露,罗小虎立时就许疯狂。他遂仰面一把扭住秃头鹰的绣花大襟,点手说:“老秃你这儿来!我有两句话要跟你说!”

秃头鹰却站住身不走,闻了一把鼻烟,摆摆手说:“别这样鬼鬼祟祟的。我今天来没有别的事,是刘二嫂子叫我来找你,她说你昨晚上没回家,她不放心,才托我来看看。还有一件事,二嫂子是真有能耐,不怪是班头的女儿,江湖上长大了的。她天天跟邻居李家的娘儿们抹牌,李家娘儿们的亲胞兄就是鲁家的厨子头儿,她打听得清清楚楚,玉娇龙实在是在娶的那天就逃走了。有个陪房丫头现在还不能起床,不能说话。多半是中了点|­茓­。玉娇龙实在是跑啦!两家花了多少钱买住人的嘴,新房四周挂红布,无论谁也不准进屋看病人,那全是蒙人!”

刘泰保说:“莫不成鲁胖子就愿意终身打这暗光棍?摆个枕头当媳­妇­?”

秃头鹰说:“他有什么法子?玉宅托至亲好友求得厉害,同时他还盼望万一能再找着玉娇龙呢!可是听说玉宅派出去找小姐的人不少,还有人往新疆去,就是至今还没有下落。”

罗小虎在旁生气地说:“我绝不信,玉娇龙哪能逃?她眼里看见的就是官,无论多好的汉子,不做官她就瞧不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刘泰保就质问了一句,说:“你这话是说玉娇龙早就跟鲁胖子成了夫妻,只是因为怕你搅乱,才装病,才不出门不见人?”

秃头鹰笑着说:“人家犯得上这么办?”

刘泰保却顿脚说:“假定是真的,可是铁贝勒的宝剑又是谁给盗去的?”

罗小虎说:“那是另一人,还许是你呢!”

刘泰保说:“我?我要是有玉娇龙那份本事,如今也不至于混成这样。­干­脆一句话说,千真万确,玉娇龙早已离开了京师,你要是好汉应当上外省找去,别在这儿死腻!”

罗小虎说:“我不是死腻,是你们不放我出门!”

刘泰保说:“我放你出了门,你去杀死了顺天府丞,我的脑瓢也得掉,谁不知那天是我把你放走了的?谁不知咱们是一伙?何况我又是受了德五爷之托。”

罗小虎又暴躁起来,说:“这真要急死我!无论你们怎么说,再过三五天。我这几十支箭做好了,你们谁拦阻我也不行!”

刘泰保微微冷笑说:“你老哥的那箭,简直还不如我媳­妇­的绣花针,连轿围子都­射­不穿!那有什么用?至多了能吓吓麻雀。”

罗小虎顿脚说:“到时候你们看吧!我罗小虎此次再撞出事儿来准保一人做一人当,谁也不能连累。可是谁要救我,我也骂谁,救了我比在监狱里还看得严!”

刘泰保只微微笑着,见秃头鹰要过去跟那李成等人赌钱,便对他使了个眼­色­。秃头鹰笑了笑,喝了一碗茶,闻了几把鼻烟,然后就先走出屋了,刘泰保随着他也走了出去。罗小虎瞪了他们一眼,便仍坐在炕上削竹子。

待会儿刘泰保就回来了,他找了个炕边躺下睡觉。罗小虎削下来的竹皮子都飞到了他的脸上,他也不觉。及至醒来,歪头彭九刚从外面买来了烙饼、酱­肉­、烧酒,刘泰保跟着吃喝了一顿,就倒身又睡。直睡到天黑他才醒来,那几个人又在吃晚饭。彭九吃完了,抹抹嘴就要回南城,罗小虎便嘱咐他说:“你路过那铁铺的时候,催催他们快点儿给我打那一百个箭头子,若是不快,或是没有我那旧箭头的三个大,我可就不要!”歪头彭九连连答应。

刘泰保说:“咱们两一块走,我也要出南城。”罗小虎又冲着彭九的身后说:“四天,你要把箭头送不来,哼!咱们再说!”彭九就回头说:“哎哟虎爷!你得讲理呀?铁匠到时要打不好箭头子,我有什么办法?我又没学过铁匠!”刘泰保不容他跟罗小虎多分辩,就把他拉走了。

这里,来这儿赌钱的那两个流氓全都赢了钱,也高高兴兴地走了,只有花牛儿李成输了个­精­光,手里捧着宝盒子发愁。罗小虎就说:“昨天咱们商量的那事怎么样?只要你能给我找一口刀,把我带到西城鲁君佩的门前,你就不用管了。我绝不能被他们拴住,办完了事,我找着我那两个伙计,一定给你五百两,我有一箱子金银呢!我那两个伙计都是忠心于我的,他们绝不能拐走。大概他们搬出了那店房,还是住在城里,只是你们不叫我出门,所以他们找不着我。只要我们见了面,你想跟我借一千,我也有!”

花牛儿李成说:“虎爷!你小点声儿说话,老刘现在就许在窗外偷听着啦!”罗小虎便冷笑了一声。李成又说:“你别笑!你不怕他。我可怕他,招翻了他,他能打我,在北京城我就永远别吃他的饭啦!可是,并不是我贪财,我觉着他们这样不许你出门,也太不对!”

罗小虎就忿忿地说:“我是不愿意跟刘泰保伤了交情,又因看在德五爷的面上,不能不暂时忍耐,否则你们多少人,也看不住我!”

李成说:“我也明白,不过我敢发誓,鲁翰林在西城到底住在哪一条街,我真不知道。早先我是用不着打听他的家,这些日我又净陪着你,没有工夫去打听。再说,现在一个玉正堂家,一个鲁翰林家,谁要是在街上一说,就有嫌疑。在西城臭皮胡同我倒有个相好的,外号叫大萝卜……”

罗小虎问说:“是个­干­什么的?”

李成说:“是个娘儿们暗混,早先跟我不错。到她那儿一打听,不但能知道鲁家的住处,还许能打听出来玉娇龙的真情。可是,大萝卜的那个门儿是没钱莫入,我今天又输了个­精­光!”

罗小虎说:“这不要紧!”说着便伸手往里衣去掏。他这里衣,自从那天­射­轿逃走,被刘泰保带到这里之后,就没有换洗过,这时他就从里面掏出来了几张五十两的银票、几粒珊瑚和珍珠。

李成特意点上灯来看,不禁惊疑,就咧嘴说:“虎爷!你敢则真有钱?你这财是怎么发来的呀?”

罗小虎说:“我在沙漠里虽做过半天云,可是我早就洗了手,这些钱都是贩马赚的。在新疆养马容易,贩马也容易,跟番子们做买卖,赚的不一定是金银,珊瑚、珍珠、猫儿眼,全都有。我有一颗猫儿眼搁在屋里能发光,用不着点灯,让我送给朋友啦!将来可以要回来给你看看。”

李成吐了吐舌头,说:“是夜明珠吧?虎爷,我说怪不得玉娇龙以千金小姐之身,却肯爱上了你,原来你真有聚宝盆。好!只要有一张银票,今天就花不了,我先带你看看大萝卜去!”于是花牛儿李成穿上鞋袜,把衣服揪了揪,又摸了摸小辫,罗小虎就吹灭了灯,二人出屋,将门倒锁,就一同往外走去。

第十一回 么魔小鬼诡计锁神龙 怪客奇人飞行来巨宅

这时天­色­已黑,天空挂着一钩淡淡的月亮,千万缕柳丝摇动着黑影,有人在对岸吹笛,声调凄凉。罗小虎仍不住地叹气,花牛儿李成却说道:“这一点你太舍不开了,你离开了玉娇龙,难道你就不做人么? 你心放宽了一点儿,跟我看看大萝卜去,准保是,猪八戒使飞眼——另有一股子风流劲儿。”随他说,罗小虎仍然是抑郁不欢。

走在大街上,李成就跟罗小虎要了一张票子,找个钱庄把银子兑了。他手里拿着大封的银子,摇摇摆摆地穿越着小巷,走了半天,方才来到一个破门板前。一推,门就开了,罗小虎还迟疑着,不肯往里去走,李成便回过头来,悄声说:“别拘束,来到这儿得拿起点儿架子来,不然她们瞧不起你,打听事情她们也不肯告诉你实话。”罗小虎一听就挺起了胸脯来。

院子非常之窄,相对着的四五间小屋,窗上都浮着淡淡的灯光。李成故意咳嗽了一声,屋里就有女人发话了,说:“是谁呀?姓张姓李先说一句话,别他妈属刺猬的,光咳嗽!”纸上浮出人影,但很模糊。

李成走到屋门前,就说:“是我呀!十来天我没来,你就不认识乡亲了吗?”

女人说:“哦!原来是花牛儿呀?这些日你净在哪棵树上趴着啦? 你还活着,还能认识这个门,就算不离!进来吧!”

屋门一开,李成就手托着银子笑嘻嘻地走了进去。罗小虎低着头也随着他往里走,女人一看,就哎哟一声惊叫,又笑着说:“妈哟!你带来的这个人是鬼呀?怎么这么长的胡子呀?”

李成说:“这是我们虎爷,你别瞧胡子长,这是因为他现在事不遂心,多半个月没有刮脸。假如把脸刮了,还真是个地道小白脸呢!”说着把银子往桌上一摔,在炕头坐下。

女人赶紧倒茶,又问:“抽烟不抽?”李成说:“我跟我们虎爷都没有那种瘾。”女人笑着说:“怎么?姓虎?怪不得这么虎头虎脑的呀!”说着她举起手来要摸罗小虎的脸,却被罗小虎一推。女人往炕上一摔,就故意翘起两只粽子似的红鞋来引诱罗小虎,罗小虎却从心中发出一阵厌恶,便把脸一转。女人惊讶着,就悄声问说:“怎么回事儿?” 李成也悄声说:“他是个财主,就是脾气有点儿别扭,你得耐心对付着他。他可有猫眼儿。”女人便点了点头。

罗小虎将身向椅子上一坐,就听见咯嘣一声,椅子几乎塌了架。这屋子太低窄,天气又热,女人赶紧递给他一柄折扇,并顺便掠了个媚眼。罗小虎仍然沉着脸,打开折扇扇了几下,就见扇面上写着是“春眠不觉晓”那一首诗,上款是“绍绅老弟台教正”,下款是什么居士,扇骨子雕刻得极为玲珑­精­细。那女人还以为罗小虎也是个文墨人,就说:“虎老爷,您看这扇子挺好吧?这是我妹妹的一个相好的,一位阔少爷留下的,听说能值一百两银子呢!”

李成说:“你放心!就是一千两我们虎爷也不在乎,坏了你的扇子。一定赔你。”

女人说:“我不是怕坏了,我是说这把扇子的来历。你还别拿几千几百来吓唬我,我也不是长了两只金钱眼,几千几百我没花过,可也瞧见过!”

罗小虎一听她说的这几句话,还有点硬劲儿,就不由地注意了这女人一眼。他这才看出女人有二十来岁,并不丑,黑黑胖胖的脸儿,挺俏的身子,穿着紫绸衣裳,绿罗裤子,头也梳得乌黑,并带着一对乱晃动的翠坠子。罗小虎便喝了一口茶,问说:“你认得鲁翰林的家吗?”

李成赶紧向她使眼­色­,女人却发着怔说:“什么?卤……”

李成就说:“我的这位虎爷是来京访友,他有位表亲是西城鲁翰林家的大管家,鲁翰林就是……你没听说九门提督玉正堂的小姐?”

女人说:“哎哟!我知道啦!你们说的是鲁侍郎家呀!听说他家上月娶的那个媳­妇­,一下轿就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是叫狐仙给迷住啦!”

正在说着,忽听隔壁又有女人笑着说:“你们在说什么啦?我来听听。哪儿又闹狐仙?”李成惊诧着说:“这是谁?”女人说:“这是我妹妹。”李成说:“原来你还有妹妹哩?”女人说:“不是亲的,是­干­的,她比我可阔得多。”李成说:“她叫什么名字?”女人说:“她叫翠仙,外号叫小虾米。”李成就说:“小虾米熬大萝卜,倒真是本地的吃儿! 来,请过来给我们这位虎爷引见引见吧!”

大萝卜拿手捶了李成一下,就喊着说:“过来呀!这儿来了一位虎头儿,听见你说话,想要见见你!',隔壁屋中的女人就笑声说:”什么虎头儿?我瞧见过狼头狗头,还没瞧见过虎头儿呢!等等,让我见见!“ 罗小虎的眼睛也不住瞪着门外,可是半天那女人也没有来,大萝卜就说:”粉少擦吧!“隔壁笑着。

待了一会儿,那屋的门一响,这屋的门接着就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穿桃红­色­衣裳,瘦脸水蛇腰的女人。这女人才一迈腿,就吃了一惊,她定睛向罗小虎瞧了瞧,忽然她就脸­色­变白,哎哟了一声,说:“我认识他!那天在玉宅门口我瞧见过他,放箭­射­轿子的就是他。他是强盗!” .罗小虎愤怒地“吧”的一扇子打去,女人便摔倒在地上。罗小虎又蓦然站起身,怒瞪起眼睛,李成赶紧上前把他拦住。大萝卜也惊慌躲开,连说:“别生气!别生气!”弯腰又去搀她的­干­妹妹,并说:“哟! 你们看看,这么好的扇子也打折了!”

被打的那女人站了起来,双手捂着脸,哭着往屋外就走。罗小虎也要走,李成就说:“别忙!她虽认得你,可是绝不敢出去给咱们嚷嚷。” 又悄声说:“给她们点儿钱,买得她们把嘴闭住了就是了!”罗小虎却跳起来,大声地说:“凭什么给她钱?只管叫她们到外面去说!我罗小虎谁也不怕!”那女人就站在院中哭。

忽听街门又响,进来了一个男子,那人气愤地连声问说:“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那女人娇啼着说:“屋里有一个强盗,拿你那把扇子,打了我……”男子立时说:“啊!强盗?在京城咱们可不怕强盗,我叫官人去!” ,屋中的罗小虎一听,推开李成便猛虎似地跳了出来。看见院中有个身穿绸衫,很瘦的一个男子,他抡拳就打,咚的一声,那男子就躺在了地下。两个女人惊叫着逃往墙角,大萝卜在那边喊叫说:“贺大爷!您快躲躲吧!可别惹他!”

那姓贺的男子一边哼哼着,一边爬了起来,他喘吁吁地说:“他敢把我怎么样?我父亲做过知府,我是刑部差事,南城御史是我的义兄,混蛋东西,你敢在京师横行?你姓什么?”罗小虎一拍胸脯,说:“老爷姓虎!”又一脚踹去。姓贺的哎哟一声,就倒在地下不动了,吓得李成跑到屋中拿了银子,推着罗小虎就走。

二人出了门,李成便叹气说:“虎爷,你的手底下也太重!打他一下就得了。何必还踢他一脚?倘若出了人命,你虎爷逃得开,我花牛儿可跑不开!”罗小虎却忿忿地说:“我恨他姓贺!跟我的仇人同姓!”李成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也不敢多问他。

两人走过了大街,又走进了一条深巷,罗小虎在前,李成在后。忽然李成觉得身后有人一推,便摔了个马趴,把一封银子也抛在地下了。听到他“啊呀”叫了一声,罗小虎就回头问说:“怎么啦?你连走路都不会!”李成说:“不知谁从后面推了我一下!”

罗小虎吃了一惊,四下一看,淡淡的月光照着深巷及两旁黑黝黝的屋墙。并无人影。他有些不信,就说:“胡说!你是没有看见脚下的石头!”李成趴在地下乱摸,说:“石头?连我刚掉在地下的银子也没有啦!哎呀,哪儿去啦?我就觉着有人推了我一下,可没有看见有人从地下抢银子呀?”罗小虎又四下看了看,便说:“没有的事!”便回身过来,弯腰向地下看了看。地下虽浮着雾一般的月光,可是要想找个东西也很难。

李成就由腰间抽出一口短刀来,把胸挺起来,悄声说:“一定是有蟊贼!我在这儿等着,虎爷你回去拿火,顺便带件家伙来。咱们那屋子房梁上头藏着一口朴刀,刘泰保也不让告诉你,你快拿来。假若拿了火来在地下照不见银子,那就是有人在暗中跟咱们作对!”

罗小虎听了这话,回身就走。少时来到了积水潭,顺着岸往北,走到破墙前,他心中忽然生了个主意,就不去推门,先扒着墙窟窿往里去看。见东屋中有灯光,知道是有人回来了,他就先脱下了鞋,悄悄地越过墙去,落地无声。东屋中人影幢幢,正有人说话,他就悄悄地走近窗前,虽然说话声音不大,可是侧耳向窗也能听清。只听屋中的人说:“无论什么衙门全都打听不出,这事可有多么怪?红脸魏三莫非跟她有仇,勾结了人假冒官人,把她拿车拉到别处去害死了?”罗小虎吃了一惊,心说:这是谁叫人给捉了去啦?

又听是杨健堂的声儿。说:“我想许是玉娇龙这些日就没离开北京,今天有人自保定来,说有个叫什么龙锦春的,那许不是她。她这些日大概都住在红脸魏三的家里,魏三日久生了坏心,就串通了官人把她捉去,大概……”

说到这里,杨健堂忽然把话止住,罗小虎觉着不好,疾忙飞身上房,屋中的杨健堂已然提刀出来。罗小虎跳到了外面往西跑去。跑了不到百步,就撞到一个人的身上。这人哎哟哎哟地叫着,就躺在了地下。说:“虎爷,咱的银子真是丢啦!你走后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人。连打了我两个嘴巴,又踹了一脚,那一脚踹得很厉害!”罗小虎大怒,嚷嚷着说:“我去看看!”

此时刘泰保与杨健堂已一齐赶到,刘泰保就一把把罗小虎抓住。说:“原来是你呀?你在窗外偷听着,你可跑什么呀?”

罗小虎装作发怔说:“我没偷听!”又说:“咱们快走!那小胡同里有贼人,抢去了李成五十两银子,还打了他!”

刘泰保惊讶着说:“凭李成他还有五十两银子?”

李成说:“是真的!虎爷的银票,今天才换的。我们上大萝卜家里没花了,回来走到那条胡同,我就被人推了一个跟头!”

刘泰保把刀一晃,说:“走!你带着我到那胡同去,我替你找找银子,我看看是什么人?”又向杨健堂说:“大哥!你把虎爷拉回去!”

罗小虎却说:“你一个人去哪行?我去帮助你!”

刘泰保带着李成往西去了,杨健堂却把罗小虎拉住,说:“你跟我回来,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呢!”罗小虎说:“大哥你就在这儿说吧! 这旁边又没有人!”杨健堂遂小声说:“事情老瞒着你,老把你看守在屋里,我也觉着不对!”罗小虎就挥着胳臂说:“可不是!这样看着我。还不如让我坐监呢!”

杨健堂用手一按他的胳臂,说:“压声!听我细细告诉你!这也难怪刘泰保,他是因知你的脾气鲁莽,怕你万一闯出祸来,于他有关,以后他在京城更不能出头了,并且德五爷若晓得你们惹祸,他又无力援救,必定更为难受。德五爷为你家早先的惨祸,十分义愤。他的儿媳本来不信你是她的哥哥,并且因你伤了文雄,她很恨你?因德五爷揣度情理,知道没有错,你确是杨门之子,所以夫­妇­连日对儿媳辟解,我那女徒弟才有几分相信了,今天还哭泣了一场。文雄的伤虽还未好,可是他也不念旧恶,今天他说无论你几时晚上有工夫,可以到他家中与他谈一谈。德五爷并叫我劝你,杨豹早死,只有你是杨家的根苗。你应当以身体为重!”罗小虎听到这里,不禁发出一阵悲声。

杨健堂又说到玉娇龙,把刘泰保所知道的玉娇龙被捕之事,全都细细地告诉了他,并说:“今天德五爷派人到南城去探听,全都不知此事,可见此事很重大,咱们得慢慢地想办法,不可鲁莽。不过我敢保玉娇龙如果真是落在衙门的监中,她必无­性­命之忧,因她并不是杀人的凶犯、滚马的强盗!”罗小虎便顿脚长叹了口气。

这时刘泰保从西边骂骂咧咧地回来了,说:“他妈的,那个贼知道我刘泰保来了,就不敢露面儿啦,什么东西!虎爷你也太疏忽,五十两一包银子怎能交给花牛儿?这家伙还靠得住?”

杨健堂赶紧走过去拦住刘泰保,叫他不要大声嚷嚷,遂一同回到破墙里。进了屋,李成是心疼那些银子,双眉拧得跟绳子似的,又因为后腰还疼,就睡在了炕上。刘泰保又骂了一阵,就帮助杨健堂劝罗小虎。

罗小虎的脸­色­­阴­惨得像是要下大雨的天气,两只眼睛凝滞着,一句话也不说,不管杨健堂劝他什么,他都点头。刘泰保就笑着说:“反正玉娇龙就是再出来,来到咱们这屋里,她也未必再理虎爷了,因为虎爷太没出息!官既做不成,仇也至今未报,迎娶的那天还­干­了件太丢人泄气的事,给了她个大难堪。我要是她,我也不能理你了。天下何愁无美­妇­人?你也太想不开!俗语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嫖,嫖不如摸不着。‘莫非你专爱这摸不着的滋味吗?“罗小虎只摇摇头,紧闭着嘴,由鼻孔里长长地出着气。

忽听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杨健堂疾忙拦住刘泰保的话,站起身来向窗外问道:“是谁?”外面有人回答说:“是我,大哥您也在这儿啦?”门一开,进来的是青袄儿红裤子,满面带笑的蔡湘妹,腹部已明显地隆起了。罗小虎觉着十分惭愧,有些坐立不安,蔡湘妹却还笑着叫了声罗大哥。遂一拉她丈夫的胳臂说:“快回家去!”刘泰保发怔问说:“什么事儿?你先说明白啦!”

蔡湘妹的神­色­有点儿紧张,就压着声儿,指手画脚地说:“你刚走不大会儿,我正在院里跟得禄嫂子说闲话儿,就有人拍门来找我。我出门一看,原来是俞秀莲!”

刘泰保就兴奋地说:“啊!她老人家来啦!”

蔡湘妹叠着腿儿坐在炕头,花牛儿李成赶紧爬起来说:“二嫂子您好啊!”蔡湘妹点点头,又接着指手画脚地说:“不但俞秀莲来啦!孙大哥也来了,听说还有李慕白!”

刘泰保摇晃着身子说:“呵!那我可得去会会!”

蔡湘妹说:“他们是今晚才到的。李慕白不知是住在哪儿,孙大哥是回全兴镖店去啦,俞秀莲是我留下住在咱们那儿啦。”

刘泰保说:“正好!我这些日又不敢在家住,她给你做伴儿,我也放心!”

蔡湘妹说:“人家不能在这儿长住,人家这次来,第一是为德家少­奶­­奶­报仇之事,第二是为来找玉娇龙。原来玉娇龙确实是离开了北京一次,她还带着个丫头,带着只猫,男不男女不女的,改名为龙锦春。她在外边胡闹了有一个月,无恶不作,跟李慕白就争斗了三次。末后她到巨鹿县遇见了俞秀莲,人家本来把她让到家里,跟她很好,可是她蛮不讲理,跟人家也翻了脸。俞秀莲、李慕白、孙正礼三个人一齐战她,竞没把她抓住。她到底是跑了!”

罗小虎听到此处奋然而起,说了一声:“好英雄!”刘泰保看了他一眼,又听媳­妇­蔡湘妹说:“大概她是由那儿就逃回了北京,可是就上了红脸魏三的当。我看她是一时大意,不然怎么大江大海都闯过来啦,一个小河沟子就会把她淹死?”罗小虎便又气又恨。

蔡湘妹接着说:“俞秀莲的主意现在就是,如果玉娇龙是被红脸魏三害啦,或是卖啦……”

刘泰保说:“谁能卖她?也没有人敢买呀!”

蔡湘妹说:“俞秀莲说,那就要去救她,救了她可也不能放她走,得把她送回她的娘家。如果她是真被衙门给捉了去。俞秀莲说那是活该,她在外面太恶了f真比强盗还凶,应该让官人惩罚她!”

罗小虎听到这话。就紧紧地握着拳。刚想要开口争辩,就听蔡湘妹又说:“反正无论如何,由明天起得大家一齐着手,必得探出玉娇龙的下落、生死存亡,必得探出那口宝剑到底是落在何人的手内了,才能算完!”

刘泰保摆手说:“好了!”又向罗小虎说:“虎爷你听见了没有? 现在李慕白、俞秀莲都已来到,可以称得上是七龙八虎会京城,不到三五日,玉娇龙的下落必可探出来。那时是救,还是不管,自有十全的办法,反正用不着你这只虎再出头啦!”

罗小虎摇头说:“我不出头!”

刘泰保说:“可是我对你还不能放心!”又向杨健堂说:“大哥,你跟你兄弟媳­妇­去见俞秀莲商量去吧!我还得在这儿看着虎爷!”

罗小虎哼哼一声冷笑,说:“你看着我,济得了什么事?我本就不想走,因为还没到我要走的时候呢,到我一定要走的时候,无论你们谁拦我,也是不行!”接着他又长叹了一口气,便上了炕,又去拿刀使着力去削竹子。

刘泰保又向李成追问起来,刚才他们是怎样到大萝卜家里去的,罗小虎跟那姓贺的是怎样打的架,以及走在胡同里怎么又被人夺去了银子,然后刘泰保就说:“这样看来,那小贼也许真不是小贼,咱们倒得提防着他点儿,来!这件事交给我,只要他敢再来,我就给他个亏吃!” 当下他又手提单刀出去巡查了一遍。

刘泰保从外面巡查回来,见花牛儿李成跟罗小虎都已躺在炕上睡着了。他就自己由桌上取酒独饮。酒本来没剩多少,但他喝到口中,就觉得舌头一阵发辣,倒勾起愁来了,他心说:不行!玉娇龙永远不犯案,永远下落不明,我就永远不敢在人前露面儿,因为街上都认定是我串通了小狐狸。把玉小姐拐跑了,这个冤我怎样才能洗清?再说,我刘泰保为什么好好的拳不教,好好的饭不吃,半年以来,出生入死,我图的是什么?不就图做件漂亮的事情,出人头地吗?可是跟头连气儿栽,如今且一个跟头栽到底,弄得我也不能出头了,将来媳­妇­养了孩子,我倒像是个私爸爸了。这不行!我得想个法子,趁着李慕白、俞秀莲俱在此地,我要在他们的面前露露脸,那才能叫人夸我是好汉子!

他皱着眉,摸着上嘴­唇­新留出来的小胡子想了半天,就决定了,他心说:我走!再到玉宅去看看。她家做知府的大少爷既然回来了,昨夜又有那件事,如若他妹妹真是被衙门捉去了,他绝不会不知情。对!我去探听探听,抢个先,把这件案子探出来,公诸于众,得使李慕白都为之咋舌,伸大拇指头赞叹,那我才算英雄。

于是他把腰带系了系,袖口挽了挽,站起身伸伸胳膊振作起­精­神,就向李成的大腿拧了一下。李成被惊醒了,刚要叫出来,刘泰保就扒在他的耳边悄声说:“你别睡!看着点儿罗小虎,我再出去一趟!”李成吸着气点点头。刘泰保就将单刀交在李成的手中,他拿上李成的那口短刀,把流星锤藏在腰间,就走了。

出了门他先到了德胜门大街,这里有一家小酒馆,掌柜的名叫白眼老六,是刘泰保新结识的朋友。刘泰保来到这里时,见还有几个坐客,他连头也不抬,就进了那个小小的柜房。这柜房里还有几个人,都坐在炕上推牌九,一见了刘泰保,都要站起来打招呼。刘泰保却摆摆手,把白眼老六一拉。扒着耳朵悄声问说:“今天晚半天你没听见什么事吗?”

白眼老六摇摇头,又扒着刘泰保的耳朵说:“今天可是……玉宅前车特别多!”

刘泰保说:“那倒不稀奇!那因为他家大少爷回来了,一个外任的府台,回到京里还能没有点儿应酬吗?只是衙门里面……”

白眼老六悄声说:“刚才孟八跟着两人又来这里喝了一会儿,我顺便探了探,他们都说南北两衙门,这几天都没有什么大案!”刘泰保不禁说了声:“怪!”就怔了一会儿,白眼老六也怔着。

天­色­已不早了,刘泰保见前边屋子走了几个酒客,炕上推牌九的人却仍推得高兴,他就走到炕前把骨牌一推,大家齐都吓了一跳,都笑说:“刘二爷您别跟我们闹着玩,您要抽多少头儿,这炕上的钱您随便拿!”

刘泰保摇头说:“我不抽头儿,我是来特别告诉你们几位,这几天千万少在外头滋事,别在人前逞能,别满处去混说!”

众人都点头说:“您放心!我们都知道。自从刘二爷留上胡子之后,我们没有统领了,在街上连个架我们也不敢打。”

刘泰保又说:“就是我能出头,也帮助不了你们,因为今天来了两位有本事的人!”大家一起惊讶,都问:“是谁?哪一个?”刘泰保摆手说:“不必多问!你们玩吧,明天再见!”说着转身出了酒铺。

原来除了这酒铺的灯还亮着,其余别的铺户都已关上了门,门缝里都连一点儿光也没有,天上那钩牛耳尖刀似的月亮已被乌云包住,四下里漆黑。刘泰保贴着墙根去走,就到了玉宅的高坡上,他盘上了一棵大槐树,坐在树上歇了歇,心说:我真无能,我来到这里也不知有多少回了,但没做出一件漂亮事,今天我是胆子得壮一壮了,­干­一下子吧!他想着,就如个猿猴似地由树枝跳到了房上,然后踏着房瓦伏着身向后去走。

玉宅是向来睡觉很早,他是知道的,这时天­色­不过三更,但各屋中多半已没有灯光。他一直走向里院,就见这院里简直像是没有人住,一个萤火虫那么小的光亮都没有,他就想:净在房上走来走去,跟猫似的,什么事也办不了,我得下去,先设法找着他们新回来的那位大少爷住在哪屋,那才是漂亮办法。于是他将身向下一跳,不料脚下重了一点儿,发出了点儿响声,就听东屋里有人使着声儿咳嗽。他吓了一大跳,赶紧溜到南房檐下蹲着,心中骂着自己“饭桶”。停了半晌,再不见有什么动静,他就慢慢地直起腰来,侧耳向窗里去听,原来屋内一点儿鼾声也没有,他心说:怪呀!莫非这屋里没有人住?他轻轻地伸手去推门,见门没有锁着,也没安着Сhā关。

此时忽听前院敲着梆子,声音很脆,似是打更的人往这院里走来,他大吃一惊,急忙拉门避到了屋里。屋里咕噜咕噜一阵乱响,又听啪喳一声。大概是一只碗掉在地下摔碎了,吓得他毛发悚然,他抽出短刀来,又听有老鼠的吱吱叫声儿,四周围一股油烟气味,原来这里是厨房,没有人在此睡觉。刘泰保伸手向前去摸,摸了半天,忽然把手指烫了一下,原来是摸到个热水壶上了。他心里骂了一声,就掏出火折子来,点着了一抖。火光一闪,屋中的灶台厨柜就全都映入他的眼帘,地下还有一只被耗子撞下来的破碗。

更声愈来愈近,他疾忙将火折用脚踏灭,蹲下身,却听打更的人已来到这院里,把梆子敲得“梆梆”地响。刘泰保心说:不好!万一这家伙闻出来火折子上的松香味儿,他要撞进屋来,那可糟糕!杀伤了他就是一场人命,不伤他我可又跑不了!于是他就将刀和火折全都收在腰间,却由菜案子上抄起了两只铁锅,一手拿一个,预备只要有人撞进这厨房来,就迎头给一锅,两只锅至少能打晕两人,然后自己抛下锅就跑。他于是等着,心说:打更的!你进来吧!我给你个铁帽子戴一戴!

等了一会儿,更声却过去了,打更的似是往后院去了,刘泰保倒笑自己太毛咕。可是这两只锅是他新得来的武器,就像玉娇龙得到了青冥剑似的,他也绝不肯放下。他用磕膝盖一顶门,才要出屋,忽见对面的房上有一条黑影逝过,惊得他几乎坐了个ρi股墩儿。他一振勇气,心说:妙呀!说不定又是玉娇龙吧?她不知在什么地方挣断了绳索,又回家探母来了吧?好!我也请她戴个帽子!

他手提着两只铁锅,飞身上了房,走过了两重脊,又到了后面的一个院里,就见那条黑影如燕子似地从房上翩然下落。刘泰保高高举起锅来要打,可是又想:不行!离着太远,绝打不着,白惊动人!同时他又看出来下面的这条黑影身材很矮,而且毛手毛脚的,一点儿也不大方,绝不像是玉娇龙。

见这条黑影进了那漆黑无灯光的西屋,刘泰保心中突生一计,就也跳下了房,这次他跳得可很漂亮,脚着地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压着脚步,慢慢地也走到那西屋门前,听里面并无声音,他就把两只铁锅底儿朝下,放在屋门前的地下,算是设了两个埋伏,然后抽出短刀侧耳去听屋里的动静。

却不料忽然屋门一开,屋里的人嗖地蹿了出来。但是这人万也没想到地上会有埋伏,他一脚蹬在锅上,哧的一声就滑出了很远,只听“咕咚”“当啷”一阵响。刘泰保心说:这叫做活煮臭脚丫!那人翻身爬起,刘泰保就抄起一只锅飞去,没打着,锅掉在地下又是一阵乱响。屋中就有人惊叫,前后院的梆声也紧敲起来。

刘泰保飞身上房,那人随之追上,刘泰保由房上跳至墙上,那人也紧紧追来。刘泰保跑至花园,那人也追来了。刘泰保藏在太湖石后,那人也耸身跳到太湖石上。刘泰保转身又跑,越墙而过,下了高坡。那人随之又出来,喊了一声:“小子!走什么?过来对对刀,比一比身手,那才叫好汉子!”

刘泰保止住步回身说:“喂!别上前!我手里可有镖!小心打你的肚脐眼!”

那人说:“老爷怕你打?老爷的­肉­皮是刀枪不入!”说着往前急逼。

刘泰保往后直退,就问说:“朋友你是谁?说出名姓来我好认识你!”

对面那人一拍胸脯:“老爷姓谭名飞,外号叫猴儿手,是李慕白老爷的大徒弟!”

刘泰保说:“哎呀!原来不是外人,大水冲了龙王庙啦!兄弟是一朵莲花刘泰保,德五爷是我的好朋友。李慕白大哥虽说与我没见过面,可也是知己的朋友。”

猴儿手说:“你这小子救走了罗小虎,你也跟着跑啦,为什么又到这儿来啦?”

刘泰保哈地一笑,说:“我来这儿恐怕与你老哥来到这儿一样,咱们哥儿俩都为的是玉娇龙,咱都是一派。”猴儿手说:“我们九华派里没有你!”刘泰保说:“可也总算是一家人。咱们得联起手来,对付玉娇龙跟罗小虎,那才对!”

猴儿手近前一步说:“玉娇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在家里?还是真跑啦?”刘泰保笑着说:“原来你还都不知道呢?你为什么不早跟我打听打听?”猴儿手说:“我找不着你这家伙!”

刘泰保摆手说:“才见面,别就开玩笑!这地方不妥,人家玉宅里的人恐怕都吓醒啦!来,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咱哥俩细谈谈。我还告诉你,你的师父已然来到北京啦,你知道吗?”

猴儿手说:“我不知道!是真来了吗?他老人家在哪儿住?”

刘泰保听猴儿手的说话声音,似乎是有点害怕的样子,就心说:这小子!不定是怎么回事啦,他师父来北京,还许是特意为捉他呢!遂就又一笑,说:“我所听的也不过是传闻,慕白老兄要真来到北京,他总还得有些顾忌。他来到这儿又有什么事可办呢?玉娇龙一个女流之辈。他老兄也犯不上帮助咱们下手,我想他老兄还是多半没有来!”

猴儿手说:“你别拉近,他会是你的老兄?他是你的爷爷。”刘泰保笑着说:“那也没有什么。咱们先别开玩笑,我先打听打听,你来到京城这些日子,先是跟罗小虎住在一家店里,后来你又走了。一走无踪,今天忽然又露了面,你到底贪图的是什么呀?难道你是想摸玉娇龙一把吗?”猴儿手不言语,随着刘泰保一同往西去走。

刘泰保虽然与他并行,可是不能放心这猴儿,躲出了有三四步,并且时时扭头防备着。猴儿手却似是很颓唐的样子,一边走一边说:“我摸玉娇龙­干­吗?她是我的仇人,我要打她,只是打不着!”又说:“在九华山上学艺二年多,我师傅李慕白他不好好教我,他反倒说我不是个材料,这辈子我也当不了侠义英雄。我就跟他赌了口气,背着他跑出来了。我凤阳府的老家因为经过一场官司,已然七零八散,我哥哥谭起死在狱里了,陶小个子现在还做着囚犯。我到安庆府去找我姐夫,可是我姐夫也不容留我,他的镖店买卖很好,用的全是一些专管吃饭的镖头,我这么大的本事,他可不要我!”刘泰保听了,只是笑着。

猴儿手又拍着胸脯说:“我是李慕白的徒弟,不能在江湖偷盗。我爸爸是凤阳府分水犀牛谭二员外,虽然死了,可是大江南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也不能当街卖艺,给我爸爸丢人!”

刘泰保对他的家世本来不太明白,只听他说,就问道:“那你怎么办?你吃什么呀?”

猴儿手说:“我本来有半箱银子哪!都叫我师父给散光啦!我离开安庆的时候,我姐姐给了一点儿钱,我就买了个药匣子,买了道袍。”

刘泰保说:“您就卖野药儿?”

猴儿手说:“不是野药,是当年陶小个子传给我的方子:一个是补铁平金散,专治拉稀,小肠串气,­精­关不固,百病皆治,一个是生龙活虎膏,是刀创药。还代卖耗子药儿,耗子吃了当时就死。若是把耗子药加在生龙活虎膏上,那……”

刘泰保说:“您给罗小虎贴的大概就是这种双科的膏药吧?才把他那镖伤弄得越来越肿,越来越化脓,是不是?”猴儿手说:“我是行侠仗义,拿这膏药在湖北、河南、直隶省,救过不少受伤的强盗跟土痞。” 刘泰保说:“好个行侠仗义的妙法子!我要是受了伤,可绝不敢找您!”

猴儿手又说:“我来到北京是想像我师父似的,在此做些惊人之事。”刘泰保说:“胡贴膏药也就够惊人的啦!”猴儿手又说:“来到北京,我就遇见了罗小虎,我就看出他跟他带着的那俩小子,都不是东西。我看见他有口好刀,我就想他不配使,应当归我使,我就费了许多力,将刀取在手中!”说着拍了拍腰。

刘泰保说:“那么这些日子您可又跑到哪儿去啦?玉娇龙的事情闹翻了京城,您怎么也不出头行侠一下子呀?仗义一下子呀?”

猴儿手摆手说:“不跟她斗,不跟娘儿们斗,你看德家的少­奶­­奶­,我就绝不见她!”

刘泰保冷笑说:“你得敢见她呀!我虽不知详情,可也听说个大概,当年要不是你,杨小姑娘的爷爷能会被人杀死?”

猴儿手似是很惭愧的样子,说:“可是我也救了她,前些日罗小虎到他家里要调戏她,幸亏我暗中相助……”

刘泰保说:“你别胡说!人家两方都不计较那天的事啦!罗小虎当称杨小虎,他是杨豹的哥哥,杨丽芳是人家的亲妹妹!”

猴儿手诧异地问说:“是真的吗?杨豹可是我的仇人。当年他若不杀我爸爸,我们兄弟还不能杀死他爷爷呢!”

刘泰保说:“你们那笔债,早就糊糊涂涂地勾销了,你既做了李慕白的徒弟,咱们就算是一家人,我劝你就别跟我们这帮人作对!”

猴儿手说:“我不跟你们作对,我上次图的就是罗小虎的那口宝刀。可是,杨豹姓杨,他是他的哥哥,怎么他又姓罗呢?我不明白!”

刘泰保说:“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不过这真不是瞎话,是真的。现在我就问你,你到玉宅里去,是打算­干­吗?”

猴儿手却笑了笑,说:“那是为一件别的事。我认识一个娘儿们,我离开了西珠市口那个店,我就住在她家。那娘儿们长得不错,像个小鸟儿似的,叫人见了她一点儿也不害怕。我跟她过得很好,所以我不愿意我师父来,我也不愿意再管人家的闲事。可是我的钱又不够花的,我想玉宅的钱多一半都是他们小姐当贼挣来的,偷他一点儿不算什么。”

刘泰保说:“好!你倒真会想主意!”

猴儿手说:“我就去偷了他一下子!后来我又想着不对,钱也许是玉大人挣来的,要真是他做官挣来的,那我可还得是贼。所以我就要想法子还他。今天我在西城街上遇见罗小虎,他还同着一个人,他们到钱铺里去兑了一大封银子。我想罗小虎是个贼,由他手中取来,不算是我做坏事……”

刘泰保摆手说:“你别说啦!我明白啦,刚才是你抢了银子又到玉宅去还账,表示你是侠义,不是贼。到底你是侠义还是贼,我不便批评你,反正你是猴儿手,真正的侠客不能有这外号,你看我一朵莲花!” 猴儿手说:“你也别吹,我知道你也斗不过玉娇龙!”刘泰保却微笑着说:“可是一回斗不过她,两回再斗,早晚我要叫她在我的手下服输。”

说时又来到德胜门白眼老六的那个酒铺前,这里门板虽已上了,可是由板缝还漏出灯光,刘泰保就拉了猴儿手一下,说:“这地方有玩艺儿,你进去看看好不好?”猴儿手发着怔说:“有什么玩艺儿?”刘泰保笑着说:“进去一瞧就知道了。”遂把门敲了几下,又叫了一声:“老六!”里面有人答应,就把门开开了。

此时屋里和柜房全都挤满了人,牌九、摇摊、黑红宝,共三份,人足有二三十,都是短打扮,以流氓地痞占多数。只有几个穿绸裤褂,摇折扇的,却是买卖人或大宅门里管事的,都拿着整串的钱,整个的元宝来这儿赌,这个赌局也吃的就是这种人。

刘泰保一进来,许多人都叫着“刘二爷”,刘泰保就面带微笑,向几个人努了努嘴,那几个流氓的眼睛就全都瞪在了猴儿手的身上。只见猴儿手头梳着一条小辫,身上可穿着短道袍。样子很怪,腰间系着一条粗麻绳,绳上Сhā着一口短刀,发亮的刀把儿上还有个铜环子。刘泰保的嘴向下一撇,几个流氓就会意了,猴儿手可全不觉得。

猴儿手的身材又不高,扒着人的肩膀往里看玩艺儿,也看不见,他就一句话也不说,拿肩膀往人身上怔顶,就被他顶开了两个人。有个人就翻了脸,开口骂道:“什么东西?鸟孙子,你他妈的怔顶什么?”刘泰保在旁说:“得!别生气!这是我的朋友,谭老兄弟。自家人!”又使了个眼­色­,那人当时就不言语了。

猴儿手这时高兴极了,就伸手向怀中去掏,原来他还带着十来两银子。他把银子分作两份,先压上一份,宝盒子一开,立刻就输了。他又把余下的一份分成两半,先下半份,可是也被吃了去。他急得直抓脑袋,把那半份又压上,压的是红,不料宝盒一开又是黑。他的两手­精­光,急得翻了翻眼睛,回身说:“刘泰保呢?”

立时有人向他胸上一拳,说:“小子!你瞎啦?凭什么踩我的脚?” 猴儿手说:“没瞧见!”便回头急急叫着:“刘泰保!借我几两银子,我把钱捞回来就还你!”喊了两声,不知刘泰保哪儿去了。旁边有人就说:“穷吵什么?没有钱就快点儿滚蛋!”

眼看着开宝的又直往外赔钱赔银子,有许多压中的人,都摇头晃脑地很是得意,猴儿手便急了,他把拳头咚的一声向案子上一砸,说:“我这只拳头当五十两!”开宝的人把眼睛一翻,说:“行!可是你输了应当怎样?”猴儿手说:“输了这只手,我再赌那只手!”开宝的人说:“两只手都输了怎么样?”猴儿手生气地说:“我再拿脚下注!”开宝的人却把眼一瞪。说:“他妈的你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倒不如咱们赌脑袋,你输了把脑袋割下来给我,你要赢了我也割给你头!”猴儿手说:“­干­!”把脖子一伸,说:“我压红的!”开宝的人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当众把宝盒一开,原来却是个黑。

猴儿手真着急了,他把眼睛瞪起,向腰上一摸,不料那口带环子的宝刀已不见了。他大吃一惊,叫道:“啊呀!我的刀哪儿去啦?哪个小子大胆,敢偷我猴儿手的宝刀,快拿出来!”旁边的人有的斜愣着眼睛撇嘴嘲笑,有的装作没事人儿似的,没有一个人言语。

猴儿手气极了,就要打那开宝的人,突然有人说:“小猴崽子你别逞强!刀在二太爷的手里啦!二太爷是心疼你,怕你真拿这口刀抹了脖子!”猴儿手一看,只见是一朵莲花刘泰保推开了半扇门,站在门槛上,他一手摸着小胡子微笑,一手摇晃着宝刀上的环子,哗啦哗啦地响。猴儿手分开众人扑向前去,刘泰保转身向外就跑,猴儿手大嚷说:“小子你别跑!我还拿你当好人,不想你是个骗子!”一个跃步闯出门去,就见刘泰保向北跑去了。

猴儿手急追,刘泰保穿越着小巷又往东,一边跑一边摇晃着刀环,故意逗他。猴儿手追得很快,可是刘泰保跑得更快,所幸此时已夜深无人。小巷长街就由着他们追、跑。猴儿手跑得气喘吁吁地,他就大骂道:“小子,反正你跑不上天去!谭爷爷追上你,非点你的死|­茓­不可!” 刘泰保笑着说:“二太爷平生是不怕点|­茓­,你不追老子你就是孙子。” 谭飞听了这话更是努力紧追。

眼看到了一块旷敞的地方,此地人家稀少,多半是些小门小户,刘泰保就跑进了一家院墙,猴儿手也随之跳了进去。这人家是分内外院,外院又是对面的房子,房内全没有灯光,刘泰保就到北房前拿手去捶窗户。猴儿手赶上去抡拳要打。却不料房门忽开,出来一人抡着双刀向他就砍。猴儿手疾忙躲开,不料使双刀的人又是一脚,脚像个钩子,把猴儿手踹得哎哟一声。他刚骂了声:“贼……”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又飞来一支钢镖。猴儿手疾忙将身向地上一趴,镖就从他身上飞了过去,屋中又出来了一人。这使双刀的人就将鞋尖向猴儿手的身上一点。猴儿手就觉得全身又麻又疼,他知道是遭了点|­茓­。

这时刘泰保早已跑到房上蹲着去了,就听他说:“俞大姐别伤他。他是猴儿手,我特意把他诓来,为的是请您教训教训他!”他随手将火折子抖起,跳下房来,迷嘻地笑着,并向猴儿手说:“你睁眼看看吧! 这位是谁?”

猴儿手把眼睛都瞪圆了,他一看,那拿双刀的是全身青衣,蛾眉秀目的俞秀莲,另一个提枪拿镖的也是个女子,青衣红裤,身材娇小。猴儿手就哀求着说:“俞师姑!我不知道你在这儿!”俞秀莲却不正眼看他,就把解救点|­茓­的方法告诉了刘泰保。刘泰保把火折扔在地上,叫它自行燃烧,他就遵法摇动着猴儿手的身子,摇动得差不多了,他就疾忙往旁一跳。猴儿手坐起身来,又悄声向他狠狠地骂了几句,刘泰保却直笑着作揖。

此时俞秀莲跟蔡湘妹已进到屋里把灯点上,把猴儿手叫到窗外。俞秀莲就在窗里,向他询问他近年来所做的事。俞秀莲问得很严厉,猴儿手站在窗外,低头站立,懦懦地、糊里糊涂地回答,刘泰保就在旁边笑,并揪揪他的胳膊,在他耳边悄声说:“这口刀是人家罗小虎的,我替你还了他好了。今天是我跟你第一回开玩笑,好显着咱们亲热,你可别生气!”猴儿手伸腿去踹他,他却又跳出远远的。俞秀莲又告诉猴儿手李慕白已经来到此地,嘱咐他不准胡作非为,并命猴儿手即刻到西城阜城门内一家油盐店里,找在那里匿居的爬山蛇史健,以后一切事都须听史健的吩咐。

猴儿手唯唯地答应着,连大气儿也不敢出,然后转身跳过了墙,垂头丧气地走去。刘泰保还站在墙上向他拍巴掌,猴儿手就由地下拣起一块砖头向他飞去。刘泰保急忙将身向墙里跳,不料脖子上已“吧”的挨了一砖,非常地疼。就听蔡湘妹在屋里说:“你­干­什么啦?俞大姐叫你进来,有要事分派你啦!”他便摸着脖子进了屋。

当夜,刘泰保仍然回到积水潭,花牛儿李成跟罗小虎都已在炕上睡熟,一夜什么事儿也没有。次日罗小虎仍然不出门,照常耐心地坐在炕上削竹子,发着怔,凝着眼神儿,仿佛连话都不爱说,外面的事儿他更是不闻不问。天气很热,蝉在门外柳树上高唱,声音都传到屋内。

京城中表面是依然平静,鲁宅的新媳­妇­玉小姐病了这许多日。至今还没有见亲友,这件事仿佛也陈旧了,没有人再上茶馆酒肆去谈说了。可是现在有许多人暗中却很活跃,第一是德啸峰与京城闻名的侠公子银枪将军邱广超,二人除了托人在各衙门探听玉娇龙的下落之外,并都亲身去见新回京的玉知府宝恩,他们不能明说闻说三小姐被官人捉去了,只能问:“姑­奶­­奶­近日的病势如何?”

宝恩便像是很发愁的样子,说:“还是不见好嘛!在房里还是不见人,一听见人的足声,她就惊喊,终日昏昏沉沉的,只有一个仆­妇­,两个丫鬟伺候她。内人昨天还去看了她一次,可是她大睁着眼睛,竟不认识嫂嫂了。因此家母也因忧得病,家严更是十分灰心!”

显然有一种隐情,他家里的人似是讳莫如深。邱少­奶­­奶­以至近的姐姐资格到鲁宅去看过,可也被玉家的两位­奶­­奶­给拦住了,说:“别去看她啦,她不像早先那样子啦!我去看她,都挨了她一顿骂,您若去,得罪了您,我们可真担不起!”旁边玉大­奶­­奶­膝下的那个女孩蕙子,一听人谈说到她的龙姑姑,她的脸­色­就立刻显露出惊疑来,仿佛是在心说:不是那么回事呀?总之,玉、鲁两宅无论上下,对此事全都保守得极为秘密。事情是可疑得很。然而无人能把它揭穿。

同时,又出了一件事,是有人在提督衙门控告了大盗虎某,原呈是:具状人贺绍绅,河南人,在刑部衙门当差。前闻西城某巷中有娼­妇­大萝卜、小虾米,其家中去一游客,自称姓虎,身携银两无数,举动凶悍,动辄殴人。有人知彼即系在玉宅喜事时,箭­射­彩轿,刀伤官人之人。想系江湖大盗潜居京师,若不严加捕拿,难免再出巨案……谨此告密。

并附有这贺绍绅的家世履历。

提督衙门的人抄下来一份给了德啸峰。原意是听人传说,德啸峰对那撞喜轿的莽汉的来历有些知晓,刘泰保救走了那人,德啸峰有主使的嫌疑,所以想索­性­把这状子给德啸峰看看,送个人情,给德啸峰容个时间,好叫那虎某快跑。不料德啸峰一看那贺绍绅的家世履历,却是:父讳颂,曾任河南汝南及江西吉安知府……现告老居京。绅在刑部当差,所言是实,绝无谎报……

官人走后,德啸峰就拍着桌子说:“这真是冤家狭路,这贺家正是多年前害死我儿媳­妇­父母,三年来遍访无着的仇人!”

因儿媳­妇­杨丽芳现在正闹着要往河南去报仇,假若她知道仇人就在京师,她又会武艺,立刻就能闯出来大祸,所以德啸峰把这事并不宣露。他只把新从延庆回来的杨健堂请来,悄悄告知他此事,叫他去设法探出这贺家的情况、平日的行为,以及那告老的贺知府在汝南任上时,是否害过一姓杨的夫­妇­,并嘱他不要向外人说知。杨健堂为自己义女的家门奇冤,自然十分义愤,便慨然应允了。这件事倒不难办,知晓了贺家的住处,杨健堂费了一天的工夫,就已探出来大概。德啸峰记在心里。秘不发表,现在只是专搜寻玉娇龙的下落。

先几日来京的爬山蛇胖子史健,他是在山西与李慕白会面后,一同北来。走到保定迤南遇见了玉娇龙,李慕白去追玉娇龙往南去了,他就一个人来到北京,秘密见了德啸峰一次,现住在同乡开的一个小铺里。他对这回事最热心,曾带着猴儿手趁夜到鲁宅去了两次,可是竞没有寻着那不见人的新娘住的屋子。

刘泰保手底下的耳目众多,除了每天有人向他报告消息之外,他并且天天晚上要到玉宅门前去溜达,探出来的却只有玉宅的­奶­­奶­少爷们,天天坐车往鲁宅去看那位病姑­奶­­奶­,但谁信鲁宅的新房里真有人?谁信他们为双方遮羞耍的这套假玩艺?玉娇龙到底是在哪里?玉娇龙到底是死是生?连俞秀莲也每夜潜入玉鲁两家的宅中去探查,各衙门的监狱中,她也都设法进内查过了。蔡湘妹又托街坊的李二嫂,向那个在鲁宅做厨役的娘家哥哥去打听,结果全像海底寻针似的茫茫渺渺,一点儿也探不出玉娇龙的踪影。

李慕白此次是与俞秀莲、孙正礼一同来京的,现住在铁贝勒府内,如上宾一般地受到优待。他过去的官司经铁小贝勒打点,已无人肯再追究了,现在他可以随便地在街上闲游了。每天他只是访访德啸峰、刘起云、孙正礼,京华景象,一如从前,但已没有多少人认识他了。六载前曾逗留过的西河沿旅舍,打磨厂比武的地方,韩家潭的销魂之乡,都能引起他的许多回忆。他也到南半截胡同去拜见了表叔,表叔祁家是越来越穷,以为他早先的案子还没销,也不大敢接待他。出了南半截胡同不远,就是他旧日卧病,与孟思昭结成生死之交的法明寺,再往南,即是纤娘的埋香之所,李慕白并没去看,心头滋出的悲思,也旋即消逝。

他鞭丝帽影,骏马英姿,走遍了长街,登遍了酒楼茶肆,但听不见关于玉娇龙的风声,也看不见形迹可疑的人。李慕白倒不是一定要寻获玉娇龙,他认为玉娇龙若果真被官人捉去,那倒是为江湖除去了一个强霸,他只是立誓要寻回青冥剑。他觉得那口剑若在玉娇龙手中,还不至于滥杀无辜,但是要到了什么红脸魏三的手里,那可就更贻害无穷了! 同时他还希望,能于玉娇龙的口中问出哑侠及《九华拳剑全书》的下落。但作难的是他不愿像史胖子、猴儿手那样,深夜往人家宅第去寻人家的闺房,所以他并没到鲁家去过,只会过史胖子、猴儿手,在德家见过刘泰保,刘泰保又引他去看了看罗小虎。

现在罗小虎已将他的那些支弩箭做好了,刘泰保并将宝刀还了他,天黑以后,若有人跟着他,也准许他出门。罗小虎是这件事里的主要人物。他的心比谁都急,但他又不得不随在这许多人的后头,寻他的茫无下落的情人。

这古城中,现在是龙藏虎卧,鹭走猿飞,每夜更深,群侠齐施身手,刀光剑光闪闪,但是一连五日,竞毫无线索。

到了第六天,忽然发生巨案,说是西直门关厢的第一家小店里,昨夜突去暴客,杀死了两个在那里投宿了七八天的旅客,是一男一女。有人认识,是在镖店做伙计的红脸魏三跟他的老婆,死得极惨!还有人看见昨夜行凶的暴客是从房上来的,是个细腰的少年。

这件事一出,使得邱广超、德啸峰、李慕白、俞秀莲、刘泰保等人无不惊诧。连史胖子与猴儿手都有些害怕了,都说:“先歇两天吧!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玉娇龙不定是藏在哪儿啦!咱们在这儿找她,她还许正在暗处笑咱们呢?”罗小虎却拍着巴掌大乐。李俞二人既惊且愤,要再斗斗玉娇龙。但过了两天,玉娇龙还无踪迹。

忽然一天又出了一件惊人之事,就是玉鲁两宅同时传出来消息,说是鲁少­奶­­奶­玉小姐的病已好啦,由今天起就出来拜客。这个消息可把这些日的谣言完全扫净。德大­奶­­奶­就信以为真,她又惊又喜,可巧俞秀莲正在她家,她就拍手笑着说:“叫我跟着你们当了这些日疯子!天天疑神疑鬼地瞎说人家,原来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人家玉娇龙明明是一娶过去就病了,就没出过新房。这都是刘泰保那小子造的谣,现在看刘泰保的脸还往哪里搁?好在那小子本来就没脸。”

俞秀莲却生着气说:“这跟刘泰保有什么相­干­?她这些日若在鲁家害病,那到巨鹿县去吃了我的一顿面,抢了我一匹马逃走的不是她吗? 李大哥、孙师哥跟我,我们三个人把她追跑了的,难道那也是我们瞎说?”

德大­奶­­奶­就说:“你们看见的,那一定是她的魂灵。书上常记着这样的事儿,说是一个人在这儿得了病,卧床不起了,可是她的魂灵已然出千里之外。在那地方她也照常吃饭,照常能见人说话,跟真人没有什么分别。绝看不出来。后来,她回来了,跟病床躺着的那个她,一见了面儿,两人又合而为一,变成一个好好的人!”俞秀莲说:“我不信! 魂灵还有那些事儿?”杨丽芳也在旁纳闷。

此时德啸峰走到屋里,听她们正在谈说此事,就摆手说:“两三日内。玉娇龙就可能回娘家。到了那天,我们这里去一个人看看她,由她的容态上必可看出点儿来。据我想,其中必有绝大的隐情,她那样的人。怎能甘心嫁鲁君佩?这不定是怎么回事儿了!”

德大­奶­­奶­哼哼地冷笑了一声,也不信她丈夫的话,她就说:“谁的话也都不足为凭,还是看看她本人!我敢说,以我跟她的交情,她见了我的面儿绝不能不说真话。只可惜咱们跟鲁宅无来往,非得等她回了娘家。我才能去见她!”

俞秀莲说:“邱家跟鲁家有来往没有?”

德大­奶­­奶­说:“鲁君佩的四婶子是邱广超的表姐,她们倒还走得很近。”

俞秀莲突然站起身来说:“不如我就去找邱少­奶­­奶­,叫她带着我到鲁家去看看,哪怕叫我做随身的丫鬟我也愿意。只要能见着玉娇龙,我就有办法!”

‘德大­奶­­奶­说:“得啦吧!你给我惹什么祸都不要紧,可别给邱家招事儿!”

俞秀莲说:“我不招事儿,我跟随她去,一定规规矩矩地,我哪能又跟玉娇龙翻脸呢?”

旁边杨丽芳微笑着,也替俞秀莲兴奋,德啸峰就点头说:“俞姑娘若去一趟也很好,快些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只要见玉娇龙确实在鲁家,她是安心做那里的少­奶­­奶­了,我们就放心,连详情都不必问。办完了这件事。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俞秀莲瞧了杨丽芳一眼,就说:“对啦!我也愿意赶快把这件事弄清,我好带着我侄女往河南去报仇!” 杨丽芳黯然转过脸去,德啸峰又点头说:“就是!”

俞秀莲正要往屋外走,忽听寿儿在窗外嚷着回事,说:“刘二爷来见老爷。”俞秀莲问说:“刘二爷是谁?”德啸峰说:“是刘泰保。”德大­奶­­奶­说:“他­干­什么又来?不见他好了!”德啸峰说:“他来一定也是为这件事,他必有所闻,怎能不见他?”说着往屋外就走,并叫寿儿出去雇车送俞姑娘去往邱宅。

他走到外院,就见刘泰保正在书房前台阶上站着,见了德啸峰,他就请安。德啸峰一看。他那留了还不到一个月的小胡子不知为什么又剃了,嘴上光光的。进了屋,德啸峰就笑着问说:“怎么又不留须了?”

刘泰保说:“我娶媳­妇­还不到一年,儿子也还没出世,我留哪门子的胡子?以前我是没法子,有人造谣言,说是我拐跑了玉娇龙,弄得我不得不昼伏夜出,就留点儿胡子以便遮人眼目,现在玉娇龙已然光明正大地当起府丞夫人来了,我还有什么嫌疑?官人还能借着什么碴儿抓我?这点儿胡子没用了,我自然不要它啦!”

德啸峰就悄声问说:“怎么样?你在外面听见了什么没有?”

刘泰保说:“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今天一清早玉娇龙回的娘家,在玉宅吃完午饭,又回婆家了。车后跟随的官人很多,下车的时候,四 ‘周围都不许站闲人,所以秃头鹰他们都没瞧见,可是这个玉娇龙不能是假的。据我想,多半是那天红脸魏三把她捆去没有捆住,她挣断了绳索,反杀死了魏三跟魏三的老婆!”

德啸峰说:“这样一说,你那天遇见那有腰牌的官人,一定是贼人假冒的了?”

刘泰保说:“多半是!”

德啸峰说:“可是玉娇龙既然愿嫁鲁君佩,她当初就不必跑。既然跑了,魏三也白费力捉了一回,枉赔上­性­命,她武艺之高、本领之大可知,她何必又自己投回鲁家?”

刘泰保点头说:“五哥所说的极对,我也觉出这是个大闷葫芦,所以我还不甘心,还得设法打破这个葫芦,露一露脸。今天我来,就是有一件难办的事,您得给想法子!”

德啸峰问:“什么事?”

刘泰保说:“就是我们这位虎爷,他听说了这件事,简直是要疯了,他说今天晚上就要去杀鲁府丞。我真后悔把宝刀又给了他,他又有自己做的几十枝箭,简直我们都拦不住他老人家!”

德啸峰说:“你赶快到全兴镖店去找孙正礼,到阜城门内去找史胖子……”刘泰保说:“史胖子不行,那家伙比我还坏,他现在跟罗小虎交上啦!晚间两人一同上酒馆,一同到鲁宅去探风,猴儿手也跟着他们,他们说话都背着我!”德啸峰说:“有孙正礼去就行。”刘泰保摇头说:“那位大爷急­性­子,您派他去打谁倒行,叫他在屋里日夜看着人,他哪有耐­性­儿?”

德啸峰想了一想,就说:“不过,他一个大活人,要不叫他动弹也办不到,只是要叫他明白利害,这件事得慢慢地办理,不叫他莽撞就是了!此事本与我无关,我之所以要管,第一是因为玉宅对我有过好处,我不能不维护玉娇龙,其次还是为罗小虎。因为罗小虎的胞妹是我的儿媳,他胞弟杨豹那样的好汉子又死了,他父母的奇冤至今未报。高朗秋、杨公久、俞秀莲都是侠义英雄,对他杨家所做的事都是可泣可歌,他既是我家的亲戚,所以我义不容辞,无论他是个怎样的人,我也得维护他,劝导他,不能叫他在我眼前惹下杀身大祸。为的是将来把事情办明,冤仇报了,叫他认祖归宗,也算是杨家的一条根!”刘泰保说:“五爷当仁不让,我真钦佩,就是虎爷他认上死扣儿了!他要娶玉娇龙,可是玉娇龙大概早就把他忘啦!”德啸峰也皱着眉感觉难办。

刘泰保只好去找孙正礼,一出门恰巧遇见俞秀莲正上车,俞秀莲就嘱咐他说:“告诉他们,现在都沉住点儿气!我现在就去看她,等我晚间回来再商议办法。”刘泰保连声答应,就让俞秀莲的车走过去了。

车来到大街上,俞秀莲就叫赶车的放下车帘,她在车中却扒着青纱车窗向外去看。车行走了许多时,由东城到了西城北沟沿,就在邱侯爷的府门前停住,俞秀莲下了车,把车打发走了。门里有个仆­妇­直着眼睛望着她,俞秀莲就迈步进了门槛,微笑着问说:“你们少­奶­­奶­在家吗?” 仆­妇­问说:“您贵姓呀?”俞秀莲说:“我姓俞。”仆­妇­说:“我给您回一声去!”她进了屏门,顺着廊子往里院去跑。俞秀莲就慢慢地往里去走。

这时忽见北房的帘子一启,出来了一位三十来岁的锦衣公子,正是邱广超。他很恭谨地叫道:“俞姑娘来了?”俞秀莲止住了脚步,邱广超就笑着说:“慕白也在这里。”俞秀莲笑了笑,下了台阶往那边去走,只见李慕白身穿蓝­色­绸衫,手持折扇,也自屋中出来。

俞秀莲进了这小客厅,一看,并没有仆人在此伺候,她遂就向邱广超说:“今天我来,就是求邱嫂嫂领着我去看看玉娇龙!”

邱广超说:“我们也正在提说此事,也因她是个女子,只有俞姑娘见了她,才什么话都好说。慕白的意思是不愿再逼她,只叫她把青冥剑交出来就是了。”

俞秀莲说:“还不定是怎么回事呢?德五嫂子不信在巨鹿跟我闹翻了脸的是她,我又有点不信现在重病才好的真是玉娇龙,我非得去看看不可。”

邱广超说:“本来内人是要明天去看看她,因为今天玉娇龙必回娘家去。”

俞秀莲说:“我听到刘泰保说,她已然从娘家回去了。”

邱广超说:“那今天叫她去也好,只是姑娘要随了去,未免要使鲁家的人生疑!”

俞秀莲说:“我可以扮作你们家里的丫鬟。”邱广超笑了笑,说:“我家只有四个使女,他们都认识。”李慕白在旁说:“据我想,鲁家现在必有比玉娇龙更狠毒的人,所以玉娇龙才不能不低首就范,姑娘去了,千万也要小心!”俞秀莲听了便一旺。

此时进去回事的那个仆­妇­出来说:“我们少­奶­­奶­请俞姑娘!”俞秀莲点点头。又向邱广超、李慕白二人说:“我到里院去啦。只要邱嫂子今天肯出门,无论用什么手段我也要见着玉娇龙,只要见着她,我就有法子向她探出来底细。”

李慕白又说:“杨健堂听罗小虎说过,玉娇龙的才艺确实是自哑侠的书中所得。南鹤老伯数十载浪迹江湖,就为的是寻找那两卷书和哑侠的下落,倘若姑娘能将这两件事的下落究出,再把宝剑索回,我就不必亲自向她去追索了,因她现今已是一位命­妇­,我更不愿与她见面动武。”

俞秀莲点头说:“好!这些事我必忘不了。”说着她就随那仆­妇­往里院去了。

这里李慕白与邱广超又接着闲谈,谈到武艺,李慕白就说:“玉娇龙的武艺确实罕见,只是行为卑劣,毫无慷慨的气度。”接着又谈道:“现在铁贝勒拟留我常住北京,也是因为他现在职位愈尊,人愈贵重,玉娇龙两次到他府中盗剑之事,使他有些胆寒,所以想使我保护他。虽然他对我必然优待,但多年来我浪迹江湖,闲散惯了,若叫我在京长住。不能再往别处去,如何成?所以我想给他介绍两个人代替我。”

谈了些时,就有仆­妇­进来说:“少­奶­­奶­要走啦!”

邱广超与李慕白齐都站起身来,隔着玻璃窗向外去看,就见由里院走出来高梳两板头,身穿豆青­色­春罗旗袍,手拿着小扇子的邱少­奶­­奶­。随侍着的有三个仆­妇­,其中一个仆­妇­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裤袄,脑后梳着个“苏州头”,年纪很轻,袅袅娜娜地,原来正是俞秀莲。

邱广超不禁大笑,李慕白也点了点头,邱广超就回身笑着说:“慕白兄,你太有些近于迂腐了!为什么你不与她结为夫­妇­,天下的婚姻哪还有比你们再合适的?我是俗人之见,我主张你不如应了铁贝勒之聘,就在京长住下,我们再把旧事重提,使你与俞秀莲成为一对,永弥人间缺憾,也省得你们再在江湖飘泊。你看,神出鬼没的玉娇龙现在都甘心俯首做人ℚi,未必不是她厌倦江湖了,做人还是夫­妇­与家庭的事要紧!” 李慕白却摇摇头,只说:“你不明白。”

此时,门外的两辆骡车已然走了,鲁宅本来离此不远,不多的时间便已来到。这门前本已停着几座车轿,可见宅里已来了客人。俞秀莲先下了车搀扶邱少­奶­­奶­,另一个仆­妇­赶紧走过来,对她很客气地,俞秀莲却瞪了她一眼,这仆­妇­就不敢过来帮忙了。邱少­奶­­奶­倒是一点儿不客气,大模大样地叫俞秀莲搀扶着下了车。

门前有一个胖子,穿着油裙,地下放着个篮子,篮子里有几只烧­鸡­,这胖子高举着签筒子,许多宅里的仆人都围着他抽签赌彩,打算赢他的烧­鸡­。上马石的旁边还有个卖茉莉花的小子,有几个丫鬟都围着他买花,往头上去戴。卖花的小子猴头猴脑的,扭头一看见俞秀莲,他就把嘴一咧,高声吆喝着:“茉莉花啦!香死人的茉莉花啦!”有个官人模样的人就走了过来,瞪着眼说:“在这门口做买卖,可不准胡吆喝! 不然你就滚吧!”

这时有两个手里拿着茉莉花的丫鬟就走了过来,笑着请安说:“邱大少­奶­­奶­!”她们并注意地瞧了瞧那个搀着少­奶­­奶­的年轻俊俏的老妈儿。俞秀莲却不多看人,便把邱少­奶­­奶­搀上了台阶。进了大门,就见由里面出来了四名官差,腰间全都挂着刀,见有女眷来了,他们就一齐躲往墙根,垂手恭立。俞秀莲晓得这必是顺天府的官人,心想:鲁君佩不过是个府丞,他的宅中就预备下这许多的人,防范谁呢?

一个丫鬟在前面跑着去传报,两个丫鬟在邱少­奶­­奶­的前面走,邱少­奶­­奶­就说:“我听说你们新­奶­­奶­的病好了,我才特意来看看。在这儿论,我们是婶子跟侄媳­妇­,在她娘家论我们却是姐妹,所以我得赶紧来瞧她。”一个大丫鬟说:“我们少­奶­­奶­的病可也真怪,说病了就人事不省,说好了就立刻好了。这还是仗着太极观的老方丈,画了两道符,缝在鞋底里,把魂给压住了,这才好的!”又一个丫鬟也说:“那老道士画的符可真灵,不怪人称他是老神仙。”

走进了垂花门,就听见客厅里有许多男人在谈话,俞秀莲就晓得今天必是有许多男客也来给鲁君佩贺喜,她倒是很想看看那鲁府丞到底丑陋成什么样子。又走进了两层院落,就有本宅拿事的女管家毕妈妈,带领着两个仆­妇­出来,一齐请安,说:“大少­奶­­奶­,我们太太现在堂屋会客,来的是展公爷府的­奶­­奶­、萧御史夫人,您没见过吧?”

邱少­奶­­奶­摇头说:“我都不认识。叫你们太太先会客好啦!不用惊动她,我是专看你们少­奶­­奶­来啦。”

毕妈妈说:“可不是!刚才就来了七八起客,都是来瞧我们少­奶­­奶­的。可是少­奶­­奶­刚病好,今天早晨又回了一趟娘家,太累啦!现在大概在房里睡下啦!”

邱少­奶­­奶­说:“她睡下也不要紧,我们俩是谁跟谁?她病了这些日子,我都没见着她,现在还不快点儿让我瞧瞧她?”遂又问:“她住在哪屋里?”

毕妈妈有些迟疑,可是邱少­奶­­奶­既这样地不客气,她也不敢拦阻。只好说:“我们少­奶­­奶­的病,也就算是好了七八成儿,可还没有大好,所以展大­奶­­奶­、赵太太也还都没有见着呢!”

邱少­奶­­奶­脸上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不管人家,得让我先见见。”

毕妈妈只得向旁边的丫鬟使眼­色­,一个丫鬟就跑了去禀报鲁太太,毕妈妈就无可奈何地请邱少­奶­­奶­进到了北屋。北屋五间,最里间就是昔日的洞房,如今是玉娇龙的寝室。外屋陈设得颇为华丽庄严。墙上还贴着双喜字,挂着喜屏,朱­色­艳然,令人忆起不久之前他们的新婚。堂屋还摆着神龛,供着“伏魔大帝”、“观音老母”,佛灯下还压着种种灵符,道士送来的铁如意也在桌上摆着,又有一种神秘的气氛。

随邱少­奶­­奶­进屋来的三个女仆,其中一个就是俞秀莲。邱少­奶­­奶­向来是吃水烟的,银水烟袋永远是叫一个张妈拿着,现在却被俞秀莲给抢了过去,为的是她好跟随邱少­奶­­奶­进里屋。毕妈妈先走进去了。待了会儿,有丫鬟从里边打起帘子,就见玉娇龙头戴着两板头。Сhā着满头的绫花和绒凤,银红­色­绸旗袍,绿纱的坎肩,钮扣上挂着二龙戏珠的玉坠,下穿镶珠的厚底鞋,正斜坐在床上。果然是玉娇龙,半点儿也不假。她瓜子脸儿上擦着很红的胭脂,眉也似经过一番描画,艳丽绝伦,姿­色­如昔,可是真好像是生过病,有些瘦了,两眼也含着深深的忧郁。

一看见邱少­奶­­奶­,玉娇龙就让丫鬟搀扶起来请安,忍不住两眼进出来泪珠。邱少­奶­­奶­是又惊讶又难过。赶紧说:“你坐着吧!才病好,不可以累着!”她拉着玉娇龙的双手,见玉娇龙的手上戴着金、翠、镶珠的许多颗戒指,手还是那么细而长,涂着不少的脂粉,可是竟觉得有些粗糙了,便想:是因为她拿了些日子的宝剑吧?因此邱少­奶­­奶­对她又不禁怀着些凛戒。可是玉娇龙竞像是受了多日的委屈,如今才见到了能诉衷曲的亲人似的,抽搐哭泣得极为可怜。丫鬟递给她手绢,她便接过来擦了擦眼睛,睁开眼一看,见帘子外站着个一身月白的年轻老妈儿,她立时把两眼瞪圆了。

俞秀莲掀帘径入,向玉娇龙屈腿请安,笑着叫了声:“鲁少­奶­­奶­!” 玉娇龙沉着脸,微微点了点头,就扭过面去。俞秀莲便给邱少­奶­­奶­装水烟。

邱少­奶­­奶­与玉娇龙并坐在床上,就说:“我早就想来看你,只是你的婆家、娘家都在各处谢绝亲友,说你是中了邪,有时昏沉得人事不知,有时发了狂,满嘴说胡话,所以不叫人看你来,也没人敢来。可是我实在是不放心,本来,自你由新疆到北京来,谁还有咱们两人走得近?”玉娇龙斜着身不语,泪坠在衣襟上,邱少­奶­­奶­也拿手绢擦擦眼睛。

旁边毕妈妈就说:“这一个月来,我们可也都急死啦!这屋里整天闹神闹鬼,墙上的画儿自己就能掉下来,笼子里的八哥也呜呜地哭。”

俞秀莲Сhā言说:“你们倒没丢猫?”

毕妈妈一怔,不明白她问的这是什么话,又接着说:“请僧也不行,请道也不行,烧纸烧香都没用!枕头底下压善书,被褥上贴神像,也都没用。结果还是那两只鞋,把朱笔写的符藏在鞋底里,这才镇住了魂!”

俞秀莲说:“要是穿一只鞋更好!”

毕妈妈又是一怔,心说:怎么,这个老妈儿这么多的话?邱少­奶­­奶­急忙向俞秀莲使眼­色­。毕妈妈又说:“没娶过来的时候,玉宅的亲家太太就说姑娘身体弱,在新疆的时候就时常病!”

俞秀莲又Сhā言说:“新疆那地方我也知道,云一起就能遮住半个天,山上大虎小虎全都有,强盗也很多,杀人、放火、放箭、抢马上树、丢鞋……”

忽然,玉娇龙直挺挺地身子向床上一倒,毕妈妈便惊叫道:“哎哟!怎么啦?”又疾忙过去叫道:“少­奶­­奶­!少­奶­­奶­!”邱少­奶­­奶­也慌得紧紧拉住玉娇龙的手摇动,两个本宅的丫鬟,吓得都变了­色­。玉娇龙虽然躺下了,头上的花也掉下许多枝,可是她瞪着两只眼,紧紧地咬着嘴­唇­。毕妈妈赶紧摆手,嘱咐那两个丫鬟说:“别声张!教太太知道了可不得了。”

玉娇龙突然挺身而起,头上的花乱颤,愤怒着说:“有什么不得了?”

毕妈妈忙说:“得啦!您好啦就得啦!不然我们真担不起!这都是因为那位大姐说了两句错话。”

玉娇龙瞪眼说:“人家说错话?可是我听你们刚才说的错话也不少!都给我出去!”说着“吧”地一个大嘴巴,毕妈妈就双手捂着脸,哎哟哎哟地慢慢走出了屋。两个丫鬟也急忙跑出去了。玉娇龙向外看了看,就急急地悄声说:“你们何必还来逼我?你们瞧我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邱少­奶­­奶­吓得脸白,说不出一句话,俞秀莲却昂然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跟我说,我们能帮助你!”

玉娇龙连连摆手说:“谁也不用帮助!我不求谁,只求你们可怜我,别天天晚上来许多人搅我就是了!要是把我逼死了,于你们并无益!”又向邱少­奶­­奶­说:“请您快些走,以后也别再来看我,受了连累可不好。这个家跟我们那个家,以后还不定要出什么事……”

此时窗外足声杂沓,有许多人匆匆而来,玉娇龙赶紧把话止住。暗暗地摆手,又随手将掉在床上的绒花往头上去戴。俞秀莲很镇定地给邱少­奶­­奶­装烟点火,玉娇龙又作出笑脸跟邱少­奶­­奶­闲谈。

外面来的是鲁君佩,他愤怒地用脚踢开竹帘,屋里的俞秀莲立时把眼瞪起,邱少­奶­­奶­也沉着脸儿,可又暗中拉了拉俞秀莲。鲁君佩身体高得像一座塔,而且很肥,凹鼻子、小眼、脸就像个西瓜,身穿灰­色­官纱长衫、青缎马褂。他低头进到屋里,便抬头直腰,低着眼皮看人,但一见邱少­奶­­奶­端坐着抽水烟,他又不敢发脾气了,就请了安,说:“婶子!我广叔这一向可好?今天怎么没有来?”邱少­奶­­奶­并不言语,照旧抽水烟。鲁君佩看了看他的娇妻玉娇龙,玉娇龙却扭着头去瞧别处。他又看了看俞秀莲,就惊讶着:邱宅从哪儿雇来的这俏老妈儿呢?

此时毕妈妈和两个丫鬟已从他身后进来,毕妈妈还捂着脸,说:“少­奶­­奶­一翻脸就打我……”鲁君佩回过头来,瞪着眼睛大声说:“你们也是可恨!主子的面前有客,哪有下人胡说?谁家府里有这规矩!”

俞秀莲一听这话,就要抬手,邱少­奶­­奶­从后一揪她的胳臂肘儿,便厉声向鲁君佩说:“你可别对着我发脾气!”鲁君佩一笑,傲然说:“这是我的屋子!脾气我随便发。”邱少­奶­­奶­说:“是你的屋,可是这儿坐着我的玉妹妹。”鲁君佩挺直了胸脯,说:“她是我的妻子!”

这句话才说出,俞秀莲就向他的胸脯猛击了一拳,厉声说:“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们跟前发横?”她还要再打,玉娇龙却站起身来用手拦住,俞秀莲倒不禁一怔,便向玉娇龙无声地冷笑了一下。玉娇龙却面容凄惨,像是在恳求她似的。

此时毕妈妈已哎哟一声又跑出了屋,两个丫鬟也往旁去躲。鲁君佩的身子向后连退了几步,就坐在了一张椅子上。他脸­色­苍白,像西瓜上长了一层白霉,双手捂着胸口,呻吟了两声,才说:“好!你邱家的底下人敢动手打我!”

邱少­奶­­奶­愤然站起,把水烟袋交给俞秀莲,拉着她说:“咱们走!” 又向玉娇龙说:“妹妹你宽心!你在他们这儿,他们要是虐待你,你娘家不给你出气,我给你出气!”说着忿忿地走出了屋。

鲁太太已带着仆­妇­进来了,脸­色­也极不好看,问说:“怎么回事儿?我的儿媳­妇­才病好,来这儿看她我们知情,亲戚虽远却走得近,多少得讲些礼儿!”

邱少­奶­­奶­说:“我来到这儿就没打算讲理,我就是为给我娇龙妹妹出气来了!这一个月她藏在屋里不见人,谁知道她是真病啦?还是教你们给监禁起来啦?”

鲁太太却撇着嘴笑说:“那些事她娘家人全都知道!她娘家父母俱在,两个做知府的哥哥也都不是聋瞎。我们两家亲戚的事情,别人少­操­心。更牵连不到您邱府上!”

俞秀莲握拳瞪眼说:“邱府就要管!你老东西少说闲话!”

鲁太太往后退了一步。说:“哎哟可了不得!哪儿来的这个小老婆子?比她的主子还凶。怪不得邱大­奶­­奶­今天来了连我都没见,气儿比谁全大,原来早就带来打手了!”

幸亏有两位展公爷家的跟萧御史家的官太太过来劝解,邱少­奶­­奶­也怕俞秀莲再把鲁太太打了,同时不愿太失身份,就听人劝解,忿忿地往外去走。才走出屏花门,就见那卖烧­鸡­的胖子已混到院里叫人抽签来了。

出门上了车,车往北走,那卖茉莉花的猴儿手又举着篮子追着车跑,并向俞秀莲说:“姑娘不买茉莉花吗?”车一边走,他一边追。跨车辕的俞秀莲怒犹未息,她就向这猴头猴脑的人说:“告诉刘泰保,不用再拦罗小虎的行动。他要怎样就怎样。放他出去吧!有什么事都由我担!”猴儿手这才止住脚步,赶车的人直诧异。

车里的邱少­奶­­奶­一揪俞秀莲,俞秀莲便将头探向车内,邱少­奶­­奶­就在她的耳边问说:“这卖茉莉花的人是谁?”俞秀莲悄声说:“这是李慕白的徒弟猴儿手。”邱少­奶­­奶­说:“也别太怔办!这件事儿我看麻烦啦!不定是怎么回事儿。玉娇龙绝不愿在他家里当媳­妇­,可是看那样子她又是无法,后悔刚才我也是忍不住气,不然应当问问她到底为什么? 鲁君佩有什么厉害的手段会使她害怕?咳!我一定得设法救她!”俞秀莲一听也怔了。

少时两辆车便赶回到北沟沿邱府,此时李慕白仍然在这里等候消息。邱少­奶­­奶­连两板头也不摘,俞秀莲也不换装,就把仆­妇­都打发回里院,她们一同急急地进到客厅,把刚才在鲁家的事全都说了。邱广超气得只是冷笑,说:“想不到鲁君佩竞有这样的本事,他会能制服了玉娇龙!慕白刚才所说的话真不错,但我倒要跟他聚会一下,现在先把这件事按下两天,我自有办法!”李慕白在旁不语。邱少­奶­­奶­跟俞秀莲都又生了半天气,揣测了半天,就齐回里院更衣去了。李慕白在这里用过晚饭才走。

当日晚间,李慕白回到铁府并没做出什么行动,可是刘泰保、史胖 ‘子、猴儿手,并有那胸怀义愤的俞秀莲,拼出命的罗小虎,这些人全都在鲁宅附近各展奇能。鲁宅的门灯照得是如同白昼一般,前后各大小院落,甚至每一个墙角都挂着风灯。每座房上都有打更的人坐着,按着时间打梆子敲锣,四十名官人不断地在各院巡查,各屋中却连一点香火头儿的光也没有,防备得是一点风也不透。可是俞秀莲居然进了玉娇龙住的屋,但真奇怪,这统共五间大屋子,竟是一个人也没有,不知玉娇龙是在什么地方睡觉,她只得走出。史胖子也跑到厨房里吃了一顿夜餐,并无人察觉。其余别的人都不敢上房,约四更时,众人只好先后离去。临走时,刘泰保叫猴儿手将门灯吹灭了,摘下来扛走,罗小虎又抽出宝刀向大门上扎了几个窟窿。

次日。猴儿手又奉史胖子之命,一清早到花市上趸了半篮子茉莉花。来到鲁宅,见木匠正在门上钉铁叶子,补那几个窟窿,门灯倒没有另挂新的。他才来到门前一站,刚要吆喝,就有官人过来把他赶走了。今天的官人好像是更多了,他不敢近前,只好提着篮子到胡同口去卖,有鲁宅的丫鬟婆子赶过来买,他就问:“那大门口为什么不许我去呀?” 婆子丫鬟都说:“少打听!”傍午时便又有几辆车出来了,车都垂着帘子。看不见车里的人,出了胡同就往东走了。猴儿手猜出这必是玉娇龙出去拜客,就在车后面跟着走。

车走在大街上,街南有一家酒楼,酒楼上有一人推开窗子正高唱道:“天地冥冥降闵凶……”猴儿手看见是罗小虎,他疾忙向他努嘴眨眼。就见楼上发下来几枝弩箭,全都­射­在车棚子上了。街上立刻大乱,罗小虎下了酒楼,骑上他的马,回身又­射­了几箭就走了。猴儿手也提着篮子,赶忙跑进了一条小胡同。

这件事可真闹大了。街上、茶馆、酒肆中又纷纷传说起来。德啸峰听了信儿,疾忙命人找来刘泰保,叫他去拦住众人,尤其要监守住罗小虎。他说:“十天之内,无论是谁,都不许轻举妄动,否则我就不认识他!”

刘泰保唯唯地答应着,疾忙去找史胖子,可是史胖子却说:“今天一早,罗小虎来跟我借马,我就到我寄存马的地方,把马牵来给他了。他出去闯了祸,直到现在还没回来,我看大概是不回来啦!”又笑着说:“咱们为这件事都是瞎奔忙,其实鲁府丞跟咱们没仇,玉娇龙跟咱们又没交情,咱们管不管都不要紧,只是罗小虎,咱们别耽误了人家的好事呀!”

刘泰保看出这个胖子太坏,罗小虎一定是他给放出去的,并且还是他给出的主意。刘泰保虽然着急,但也没办法,只好跺脚说:“这么一来,我可又得留胡子啦!谁不知道那家伙是我的朋友呀!”史胖子却只是笑。当夜鲁宅戒备得更为严紧。

事过三日,众人无计可施,刘泰保这时忽发奇想,他想:如今各路英雄齐聚于此,文的武的谁都不在我以下,可是都无法找着玉娇龙,原因就是夜人鲁宅并不难,可就是不知她住在哪间屋。我要是出一奇计,无论哪天。我去跟玉娇龙见了面,问清她现在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为什么要怕鲁君佩,然后再想法跟她要过来青冥剑,反正她也用不着了,那样一来,我这风头得出得多么大?谁都得佩服我!一辈子都可以拿它向人夸口了。

刘泰保将此事跟他的媳­妇­商量,蔡湘妹立时又去找了李二嫂,现在,蔡湘妹已把她的用意都跟李二嫂说明了。李二嫂的丈夫在鲁府打杂,他也知道邱府中现在住着一位李慕白,是江湖大侠,贝勒爷的好朋友,来此也是为玉娇龙之事。他觉得玉娇龙的事是早晚要闹穿的,刘泰保必能得胜。将来还许升官发财呢!所以他们夫­妇­很乐于为刘泰保夫­妇­帮忙。当下李二嫂又打扮了一下,就带着蔡湘妹到了她的娘家。

李二嫂的娘家住西城,离鲁宅不远。非到二更天她娘家哥哥才能回来,衣裳里总是藏着些米面、­鸡­丝、­肉­片、海参等等,白天只有媳­妇­在家,连饭都不用做,最欢迎人家找她来摸牌。如今她的小姑带着腆着肚子的蔡湘妹一来到,她们就凑了个手,拉来街坊的一个聋老太太,于是就一边摸着纸牌,一边谈着闲话。蔡湘妹就由这­妇­人的口中套出些鲁宅近日的情形,这­妇­人又说:“我们当家的也不愿­干­啦!求刘嫂子跟您房东说说,叫他上铁府伺候去吧!我们也搬家,咱们姐妹就能天天在一块儿啦,也省得我整天闷得慌,越闲越懒!”

蔡湘妹说:“大哥在鲁宅的事儿不是很好吗?”­妇­人打了一张“么鱼”,说:“好什么?现在都快累死啦!弄来好几十个官人。都是顺天府跟外城御史衙门的,都得在这儿吃饭,晚上还得预备夜宵,馒头一蒸就是四五笼,还不够吃的。厨房就是三个人,多一个也不添,快累死啦!”说着又吃了一张“九梭”。

蔡湘妹也看着牌,口里却说:“不是听说那儿的新少­奶­­奶­病也好了吗?亲友们都常去看,下人们总可得些赏钱?”

此时,李二嫂和了牌,那­妇­人就摔着牌说:“赏钱倒是有点儿,可是那顶什么?时时还得着一把汗。晚上,是房上都有人打更,官人们一夜不睡觉,看得那么严,可是门灯还丢了,大门上也叫人扎了几个窟窿。听说是现在邱小侯爷跟他们作对,他们哪斗得了呢?那位少­奶­­奶­,就是有名的玉娇龙,简直是一个惹祸­精­!早先,新房四面挡着红布,除了毕妈妈跟两个丫头,谁也不许进去,端进去的菜可也有人吃。大概都叫毕妈妈她们吃了。那屋子本来就是一间空屋子,哪儿有什么病人呢?”

说到这儿她又后悔失言,便悄声说:“您可别在外头说,说出来可就不得了!鲁少爷那天把家人叫齐了,每人赏了二两银子,并嘱咐说,无论是谁,只要向外人多说一句话,造一句谣言,立刻就抓到顺天府去打板子!”

蔡湘妹说:“我不能向外人去说,我们当家的现在也不管他们这件事啦!早先我们是奉铁府之命才管的,现在又不在他们那儿教拳啦,谁还愿意因他得罪人?可是……”她又边抹牌边问说:“到底是真病好啦还是假病好啦?现在别是个假玉小姐吧?”

­妇­人点头说:“是真的!不假,可是回来得也真怪!那天前半夜还没有什么动静,第二天可就听见那屋里有人嚷嚷,又叫又骂,鲁少爷也发脾气。待了一会儿,玉宅的大爷、二爷就全都去啦,大概商量了足有一天一夜,就说是新­奶­­奶­的病好啦,就出来见人啦。可是,您听明白了,少­奶­­奶­的病好了,少爷可不敢跟她挨近,天一黑了,就把少­奶­­奶­搬到另一间屋子里去睡,少爷却坐着挡得挺严密的车,去到朋友家里睡觉去。”

蔡湘妹惊讶地说:“这是为什么呀?”

­妇­人说:“为防贼呀!鲁少爷现在有一个军师,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子。南方人,官人们背地都叫他诸葛亮,这些主意全是他给出的。他说邱小侯爷手下有飞檐走壁的人,又因为玉小姐有外遇,那男的就是个飞贼!”

蔡湘妹说:“玉小姐既然有本事嘛,现在怎会这么听他们的话?”

­妇­人摸了一张牌,又打出去一张,撇着嘴说:“有什么本事?外边说她如何如何,那全是谣言,她过门儿那天就让强盗给抢走了,这倒许是真的,如今又叫鲁少爷给设法找回来啦!我虽没见过她,可是听说腰细得连一阵风儿都禁不住。前两天还有时闹点儿脾气,打毕妈妈、骂人。这两天乖乖儿的,白天只出去看看亲友。那天又出了事儿,她那个野汉子在街上一家酒楼上往下­射­箭,她在车里差一点儿没受伤,贼骑着马跑啦,也没捉着。晚上,她就在老妈子的屋里睡……”

说到这儿她忽然又翻了脸,向她出了嫁的小姑子说:“下房儿在里院,三间房子是老妈子跟丫头睡,有个套间儿,一到晚上鲁少­奶­­奶­可就搬进去。屋里连根绳子也没有,恐怕她上吊。外屋里睡着八九个人,是为看着她,怕强盗再把她抢走。可是人家屋里全是娘儿们,屋里的事儿又不准跟别人说,您的哥哥在厨房,晚上他又不常在那儿睡,他怎么会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仿佛他看见了似的?他要不是跟哪个丫头婆子有一腿才怪!那天他还舐着脸跟我说呢,说邱少­奶­­奶­那天打架来还带着个小老妈,那小老妈比他们宅里的焦妈还强,我想他跟焦妈一定勾搭上啦,不然他哪会知道这些事呢?”

李二嫂说:“你也别多疑心,得工夫我问问他,劝劝他就是了!” 于是这个­妇­人掀起了醋波,叨唠不休,无意中又吐露出鲁宅的许多秘密。蔡湘妹喜不自胜,摸了不到十把牌,输了不到两吊钱,她就推说身子重,­精­神不好,就回家去了。

此时刘泰保正在家中睡觉,蔡湘妹把他叫醒,就笑着低声儿说出了所探来的事儿。刘泰保一听,就跳起来一拍胸脯,说:“好啦!临潼斗宝我第一,把他们李慕白、俞秀莲、史胖子全都踢到一边去,让我来出头!这回我也得洗洗三败之辱,做个顶尖的大英雄,并且还得给我岳父雪恨!今天晚上。我就马到成功!”

蔡湘妹指着他说:“你立时就吹牛!没你媳­妇­,你也办得了这件事儿?”刘泰保摆手说:“别让旁人知道!将来我一定给你道谢!”蔡湘妹哼了一声,说:“还谢什么?今儿晚上办漂亮一点儿,别泄气就得啦!” 刘泰保忙给媳­妇­作揖说:“我求你先说点儿吉祥话!”

少时,俞秀莲自德家回来,刘泰保却把那些话一字不提,并向他媳­妇­直使眼­色­。他坐立不安,心里仿佛揣着个弹簧。俞秀莲也没说她今天从外面听来了什么事,她只说杨小姑娘报仇的事现在是不用发愁了,大约不必远往河南就可以把仇报了,只是刻下还得斟酌。

刘泰保对这件事倒是不怎么关心,他只问:“李大老爷怎么样?莫非对玉娇龙的事他就永远这么不闻不问吗?自然这点小事儿,他大侠客也不放在眼里,他现在是讲究刀枪对敌,不愿那么爬房过脊。偷偷摸摸地了,可是他既在这里嘛,玉娇龙又拿着他的九华全书、青冥宝剑。要真是书剑被咱们得了来送到他的手里,他大侠客总也得有点儿脸上无光吧?”

俞秀莲说:“我想他总有办法吧?现在还没到非他出头的时候呢。” 刘泰保心中笑道:等他出头可就晚了!俞秀莲又说:“第一是德五哥求他对玉娇龙加以宽容,他本人也不愿与女子争斗,否则玉娇龙必不能生还京师。现在玉娇龙是个安分守己的少­奶­­奶­,叫他去逼迫她。他自觉那非英雄所当为!”

刘泰保说:“幸亏还有我们这一伙不是英雄的,要不然,玉娇龙不定怎么暗笑,鲁君佩不定怎么得意啦!”

蔡湘妹申斥他说:“你怎么跟俞大姐顶嘴呀?”

刘泰保笑着说:“我哪敢跟俞大姐顶嘴?我不过是觉着那位李大侠客跟我们的脾气不一样!”

俞秀莲却微笑着说:“不是脾气不一样,是他跟我们的见识不同。连我也恨不得杀死鲁君佩,但他对德五哥说,杀死鲁君佩也无用,玉娇龙所怕的绝不是鲁君佩,不然她当初就不敢跑。鲁君佩的背后必定有个足智多谋的人,那人在暗中布置下了罗网,叫玉娇龙逃不出来,我们也都无法进去!”

刘泰保吃了一惊,瞧了瞧他媳­妇­,心说:李慕白确实有点儿心计,他没听人说,竟猜出鲁君佩的背后还有人,可是他绝不知道那背后的人是个花白胡子的“诸葛亮”吧?媳­妇­也疏忽,刚才为什么不顺便向李二嫂的娘家嫂子探询探询,那“诸葛亮”到底姓什么?住在哪儿?是个­干­什么的?不错!现在顶是这个人要紧。我今天得单枪匹马。把这老家伙的来历、鲁君佩天天晚上睡觉的地方、玉娇龙的卧房,全都得找出。我还得见着玉娇龙,问明详情,讨要九华全书、青冥剑,再去打一顿鲁君佩,吓吓那“诸葛亮”……这些事一夜之内全都得办完了。不过媳­妇­又快要生养了,不能帮助我,我这一个人怕真忙不过来。如此一想,他越发待不住,便又向俞秀莲说了些和气话,待了一阵子,他就走了。

刘泰保身边带着一切零星杂碎,短刀之外,百宝俱全,也不去找谁邀谁。出门时太阳还很高,他就往西城去了。可是沿途上,走一条街穿一条胡同全要遇见几个熟人,有的称呼他刘二哥,有的叫他一朵莲花,有的还说:“怎么这两天你不施展一手儿,给大家看看呢?”他真懊恼,心说:不行呀!我这个人太明啦!谁都认识我,我可怎么办这秘密的事儿呀?

走到西城,看见鲁宅的那个胡同,他可不敢进去,同时又见猴儿手拿着一篮子花儿在那儿蹲着。他赶紧躲开,心中着急地想:这些家伙成天在这儿等着,没人认识他们,他们办事儿可比我方便得多了,到时一定要跟我抢功。他想先到附近饭铺耗耗时候,一拉门,看见里面的座客并不多,却有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脸上刮得很­干­净,正在那儿吃面,原来是罗小虎。他趁着罗小虎没瞧见他,赶紧转身走开,他吐吐舌头,心说:好大的胆子呀!刘泰保绕过了两条胡同,走到鲁宅的南墙外。又见许多人蹲着围着,不知是在­干­什么了。刚往近一走,就见史胖子从人群中站了起来,手里拿着签筒子跟烧­鸡­,他又不得不躲开。

忽然迎面来了一辆骡车,跑得极快,车帘下垂,不知里面坐的是谁。跨车辕一个戴红缨帽的差人,直用眼睛瞪他,并冷笑着说:“少见哪!”他赶紧装成个没听见的样子。车走过去了,他连回头去看看也不敢,心裹却跟让凉水浇了似的,想着:完啦!结啦!这还他妈的怎么出风头呀?

但是为了回去不叫媳­妇­骂自己泄气,他不得不豁出去,于是就找了个没人照顾的烧饼铺,用了一顿晚餐,也不敢吃得太饱。跟烙烧饼的人东拉西扯地谈了半天闲话,天­色­就黑了,刘泰保大喜,这才走出了铺子,又往鲁宅走去。

第十二回 堕计错寻仇竟逢鸳侣 请君来人瓮大快人心

鲁宅今晚防守得益为严密,各宿室中灯光毫无,院中却辉煌得如白昼一般。防守的人也加了,各个都身穿短衣、头盘辫发,看不出哪个是官人,哪个是特雇来的打手,刀枪棍­棒­、钓竿绳索,一切俱全。下人们都很早地就睡了觉,少爷、少­奶­­奶­好像根本就没在家,老爷鲁侍郎本来就有病不能下床,这些事他也管不了。只有鲁太太是连夜不睡觉,她是赌上气了,说:“我倒要看看邱广超他有什么能为?难道他真能放火烧了我这所宅子吗?”

鲁太太有个兄弟,本宅叫他“黑舅老爷”,这家伙是个武举,有些力气和胆子,他拿着一口青龙偃月刀,指挥着打手们,说:“只要有贼人来,就格杀勿论。要是捉住活的,就施刑问口供,非得把邱广超打趴下不可!”

就有人说:“舅老爷!这件事跟邱广超没多大相­干­,其中的原因复杂得很!最捣蛋的还是姓虎的那小子,他也不是专跟咱们,他是另有贪图……其中的详情恐怕只有少­奶­­奶­一个人知道!”

黑舅老爷却说:“若没有邱广超给他们撑腰,他们谁也不敢,邱广超倚仗着是世爵,以为没人敢奈何他。你们想,他都肯派女将出马,来这儿捣蛋,小老妈儿动手就要打人,事先要没有主子的教唆她能敢?­干­脆,邱广超还不定跟这儿有什么臭事!这儿娶了个少­奶­­奶­,简直是娶了个搅家­精­,君佩是执迷不悟,这要是我的家,我绝不能容留这祸害!”

在当院他们摆着两张桌子,桌上有茶有酒,有点心,大家在前后院巡逻一回,就来这儿吃喝谈论。这初夏的时令,夜风儿阵阵地吹着,他们倒都觉得“优哉游哉”。

在里院有三问屋子,宅中都叫它下房儿,丫鬟仆­妇­都在那里睡觉,现在那里戒备得特别严紧。院中有两只风灯,一点钟之间黑舅老爷要带打手来这儿转三次。房上搁着个灯笼,有两人坐在瓦上,ρi股底下垫着锣跟梆子,只要听见前院的更声一响,这两人就抬起ρi股抄起梆锣来跟着敲。他们白天都睡足了觉。此时很有­精­神,大睁着眼四下张望。

但是他们还是有疏忽,此时刘泰保就如同个刺猬似的,已顺着墙边滚了过来。刘泰保偷偷地溜到了下房门前,用手一摸屋门,门就开了,他手里有拨门的家伙。一溜进屋,就闻得一股臭脚味儿,不知有多少丫鬟、老妈儿都在各铺板上睡觉。院子里的灯光照得屋中一切清楚,他左边看看是四只小脚儿,右边看看是几团头发,呼噜呼噜的鼾声像是打着小闷雷,他心说:我的艳福倒不浅。

刘泰保看见北墙有一扇板门,知道里面必是玉娇龙隐藏的那个套间。他脚步特别轻地走到临近,刚要拿钢丝去拨门,忽听见身后的屋门微响。他疾忙蹲身,钻到铺板底下,不留神一只手按在了尿盆里,心说:好晦气!只见门缝并没怎么大开,一阵风儿似地就飘进来一个人。这人走得很快,脚步着地极轻,正从刘泰保前面经过,刘泰保看出这人穿的是一双黑绒软底小鞋,心中便吃了一惊。

这女人到套间的门前一拨,就走了进去,刘泰保探头往外一看,见那一闪的背影带有双刀,便心说:好嘛!我们两口子费了很大的事儿,倒给她辟了路啦!不用说。一定是白天在家里,自己的脸上露出了形­色­。叫她看了出来。所以就紧紧跟着我来了。我先进来的,她反倒抢了先,好!我倒要听听她跟玉娇龙是善说还是恶说?

刘泰保从铺板底下爬了出来,蹲在套间的门缝前,侧耳向里偷听。只听屋中大概是玉娇龙问道:“外面还有谁?”刘泰保吓得几乎坐在了地下,他疾忙抽出短刀,却听屋里的俞秀莲说:“是刘泰保!”声音很小。但玉娇龙却并不十分压声,她喳喳地说:“我已然不惹你们了,你们何苦还来逼我?非得逼得我倒行逆施吗?”刘泰保打了一个冷战,心说:不好!要翻脸。 俞秀莲也像是很生气。说:“你混蛋!你不明好歹!五哥五嫂是关心你,怕你在此受委屈。咱们以前的事也不用提了,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可以帮助你,你玉娇龙受这欺辱,自愿忍气吞声,我看不惯,我还嫌你给江湖丢人哩!你的身上没有伤不是?手脚还利落不是?快点儿跟我走!”

玉娇龙嘿嘿一笑,接着又叹气,并听得咕咚咚一阵脚步声,好像是俞秀莲拉她走,她却不肯。刘泰保怕她们立刻就相拉着出来,把自己撞着,就赶紧又往床底下去钻,不防太慌张,嘣的一声,头就撞着了铺板。有个婆子惊醒了,问了声:“怎么回事儿?陈姐姐!醒醒!你听听!”套间里全无声息。刘泰保在铺底下学了几声耗子叫,这个婆子兢骂道:“这些耗子,也疯了!明儿非得抱个猫来不可!”

此时外面的梆锣声交了四下,各处应合,这座房上是敲得特别响。院中并有沉重的脚步声,有人大声地说着话。屋里的丫鬟仆­妇­大概全都醒了,有的娇声伸懒腰,有的低声骂着:“穷吵什么?”有的说:“我做了个梦!”有的又说:“你别压我的胳臂呀!”床板子咯吱吱地响,许多人都翻着身,还有个丫鬟说:“臭虫咬,还不许点灯!”刘泰保在铺底下趴着,心说:可千万别点灯!

趴了一会儿,窗外的说话声音没有了,铺上又发出了阵阵鼾声。套间里却声音毫无。刘泰保刚要挪动挪动身子,好躲开旁边那太难闻的尿盆气味,忽然见有一人蹲着身拉他的胳臂。他吓了一跳,以为是俞秀莲叫他快走,就赶紧爬将出来。那人又拉了他一下,他仰面一看,原来不是俞秀莲,却是玉娇龙!

玉娇龙翩然进到套间,门留了一道缝儿,刘泰保就鼓起勇气,蹲着身进了套间。他挺直腿站了起来,就见窗上灯光很亮,俞秀莲已无踪影,一身绸缎的玉娇龙站在自己的面前,相离着很近,就像眼前栽了一棵牡丹似的,扑鼻的香。刘泰保心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又惊又怕,外带有点儿销魂,就拱拱手,悄声说:“小姐!我来也是奉德五爷、五­奶­­奶­之托!”

玉娇龙推了他一把,说:“快从窗户逃走!不许再来!我在此是自己愿意!”

刘泰保便点头说:“是!遵命!”想了想,又回过头来说:“可是,罗小虎那位大爷我可拦不住他呀!”

玉娇龙叹了口气,说:“随他便!刚才我已跟俞秀莲言明白了,不叫她再管。我在此随时可以走,谁也拦不住我,我并不怕谁,只是你们不要来搅我。早先的事全是我的错,以后我不再与你们作对,你们可也不必来缠我了!” 刘泰保说:“大家对您全是一番好意:” 玉娇龙点头说:“无论是好意坏意,明天如再有人来,我可就要帮助这里的人了,那时可别说我恩将仇报!”说着将窗户一推,原来这窗户早就动-r:刘泰保刚要往外跳,忽听院中有人大声笑着说:“快天亮了!天亮了好睡觉!”

刘泰保赶紧又蹲在地下,仰脸向玉娇龙摆手说:“这儿不妥当!我还是从外屋抓空儿溜吧!”他站起身来,向玉娇龙又一拱手,悄声说:“玉小姐!年前多次打搅,您不要我的命,就算是恩深德厚。可是我起先也不是成心跟您为难,是因为碧眼狐狸的事儿,又因为敝岳父。”

玉娇龙叹了口气,说:“我很对不住你的太太,用镖打死蔡九是我一生做过的惟一错事,将来我再设法弥补罪愆吧!”

刘泰保说:“其实也不要紧!两家既然交手,就难免死伤,再说,我知道小姐绝不是存心要他的命。只是我刘泰保为这些事荒时废业、丢了名声,到现在简直无法在街面上混了。”

玉娇龙说:“你可以向人说,我在你的手下服了输!”

刘泰保笑说:“那谁信呀?我来的打算,就是……小姐可别生气,我还是为那口宝剑。小姐如今已成命­妇­,要那也无用,不如赏给我,我送还铁府,借此谋个差事:”

玉娇龙摇头说:“那可不行!李慕白来了我也不能够给他,将来还要用它。你快些走!我也没有许多话对你说,刚才我把话都对俞秀莲说尽了。就是求你们走!求你们以后别再来搅我们两家!”

刘泰保嘻嘻一笑,又把腰挺起来了,他说:“小姐的话说到这里,我可倒要拿点儿搪啦!现在天快亮啦,我也懒得动啦,吃官司、挨打、丢脑袋,我早已置之度外,小姐早先写给铁贝勒的那半封信,我早托给我一个朋友拿着啦,只要我一死,他立刻就能去告衙状替我鸣冤。不是我耍无赖,就是贼来不能空手走,请您快把青冥剑给我!”

玉娇龙冷笑说:“你别错打了主意,以为我不敢声张吗?以为我真怕你们来搅吗?”

刘泰保退了一步,两只胳臂往胸前一抱,说:“我想大概有点儿怕!反正一句话吧,我的命,跟玉鲁两家的脸面,玉大人、玉大知府、二知府,跟这儿鲁府丞的官儿,都拴系在一起了!我完了,他们谁也不能不完!”

此时窗外又有许多人巡逻,眼看已将到了五更,玉娇龙半天没有说话。刘泰保已看出来她很是着急。忽然玉娇龙一回身,从床下抽出来宝剑,交给刘泰保,连声说:“快走!快走!”刘泰保倒吃了一惊,接过剑来手都有些发颤。还恐怕是假,便从身边掏出个小铁钩儿来,往剑锋上试了试,果然应手而折。他不禁笑了,就向玉娇龙请了个安,说:“招小姐生了半天气,可是我也实在没有法子!”玉娇龙就悄声说:“快走吧!小心一些!”刘泰保点头说:“我知道,我怎么来的?”说着喜滋滋、轻悄悄地又走到了外屋。

因为院中还有人,他不敢即时出去,所以又蹲下,心中暗想:大功告成,回家去先夸示于媳­妇­,明天再夸示于李慕白、俞秀莲……连秃头鹰都得叫他看看,然后用红缎包裹献还铁贝勒,别教他就以为李慕白的本领大。

此时。院中的声音已沉寂了,各床上的女人也都睡得很酣。刘泰保伸手由一张铺上拉下来一件粉红­色­的女人衣裳,大概是丫鬟穿的,他把衣裳披在身上,双手抱着宝剑,先蹲着身去启开屋门,然后直起身往外就走。不防对面的房上有人看见了,就询问了一声:“要­干­吗去?”他挨着窗户,扭扭地学着丫鬟的样子走路,并作出娇声来说:“我要上茅房去呀!肚子不好啦!”不料房上就喊了声:“有贼!”立时锣声梆声齐起。前院后院都涌进来不少拿着刀棍的人。

刘泰保抛了丫鬟衣服,疾忙上房,不料房上就有二人抡刀向他砍来。刘泰保用剑相迎,嗖的一声,一把刀就被斩断,他心说:好剑!又抖起威风来要斩断那个兵刃。却不料下面伸来了钩竿子两三根,齐都钩住了他的腿,他就咕咚一声连同几片瓦一起摔下房去,头上又挨了一木棍。打得他眼睛发昏。一个前失,对面又有刀砍来,他疾忙将身一滚,­性­命逃开了,青冥剑可也撒了手。他想要上房逃走,房上却又有人,四围的刀棍也齐向他递。他手无寸铁,命在顷刻之间,便大喊道:“我一朵莲花把命交给你们,你们可也……”

这时忽然房上就摔下来了几个人,两旁的人也纷纷喊叫着倒地,一枝弩箭差点儿误­射­着刘泰保的ρi股。就见一条莽汉从房上跳了下来,他一手抡刀,兵刃碰着它就折,一手­射­弩箭,中了箭的人就惨叫。来的正是罗小虎,他一面乱砍乱­射­,一面大喊:“刘泰保快走!”刘泰保趁此机会就上房逃命,并喊着:“小虎你也逃吧!”罗小虎却如洪钟一般地喊道:“我不走!我要见见鲁君佩!”

此时刘泰保逃了命,俞秀莲是早被玉娇龙给气走了,对这些事她灰心不管了。只有罗小虎还在拼斗。他斩断了许多刀棍,­射­伤了十几个人,但无奈人是越来越多了,黑压压地围满了这院子,将他困在垓心。他一手擎弓装箭,大喊着说:“谁敢进前一步,就小心老爷的刀和箭,老爷绝不逃,快叫鲁君佩出来见我,快,揪他出来!”

四围的人都站在四五步之外,持枪拿刀地比着他,可是无人敢近前。那黑舅老爷就站在屏门口,高声问说:“你小子叫什么名字?”罗小虎横刀说:“老爷名叫罗小虎,外号半天云。”黑舅老爷说:“那天在玉宅门前­射­轿子的是你不是?”罗小虎点头说:“在街上­射­车的也是我!”

黑舅老爷暴怒着说:“你好大胆!你对官眷施行无礼,拦街伤人,是强盗就该杀!你实说,你怎么认识的玉小姐?”

罗小虎摇头说:“没甚交情,不过在新疆时,她是小姐我是强盗。有一次我打劫了她,她劝我不可为盗,应当去求功名,我就恭恭敬敬地将她送归,从此我就洗了手,再没别的事了。此次我到京师来,听说她嫁了人,她嫁别人我不管,她嫁鲁君佩我可真生气。大概你就是鲁君佩,看你那黑鸟样儿?着箭!”话音未落,黑舅老爷便应箭而倒。众人便刀枪齐上,罗小虎猛兽似地跳纵着挥舞宝刀迎敌。

这时忽听前院梆锣声又起,并有人大声嚷嚷着:“又有贼来了!卖烧­鸡­的胖子!卖花儿的小子!哎呀!原来也都是贼!拿……”人声愈乱,这里的许多人便又跑往前院去助战。罗小虎越发抖起威风来。他一面舞刀,一面大喊道:“娇龙!为什么在这里受这鸟气?快些远走高飞!”只听一片锵锵的刀刃响,受伤人的惨叫声,劈啪的摔瓦摔灯之声。又听有人嚷:“猴儿要放火!快泼水!”“小心!胖子往后院去了!”接着是一阵紧紧的呼哨声,屋瓦乱响,众声又喊叫:“拿!跑了……”

渐渐地杂乱之声便消降下来,却闻得受伤人的呻吟声更为凄惨。屋里的仆­妇­丫鬟都趴到铺板底下,动也不敢动。套间里的玉娇龙却芳心如绞,卧在床上不住地痛哭。过了些时天就亮了,鲁宅的更夫多半都中了箭伤,所以连五更也没打。贼人已全都逃走,地下留着些断刀折棍,还有那口青冥剑。有人愁眉苦脸地正在打扫院子,忽见少­奶­­奶­满面泪痕,自屋中走出,到院中拾起宝剑又进屋里去了。鲁太太在上房气得直骂。仆­妇­丫鬟们走出屋来都面如土­色­,做事也都没有­精­神,彼此说话声音都很小。

直到太阳高高地升起,朝烟已散,门外才来了许多车辆,是鲁君佩从别处回来了,有几个人挎刀保护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花白胡子、瘦得跟狼似的老头儿。这老头穿着绛紫­色­褂子、青缎坎肩,钮扣上戴着一串十八子的香串。腰间系着绸带,上面还挂着眼镜盒跟怀表,他穿着一双皂鞋,头戴青纱小帽,手里拿着一柄折扇,扇面上写的是“­阴­骘文”。这人弯着腰,背后挂着一条猪尾巴似的小辫儿,被鲁君佩恭恭敬敬地请到里院。就有人在背后朝他努嘴,悄声说:“看诸葛亮还有什么主意?”

这瘦老头儿站在院中,把人叫来,把昨夜之事寻根究底地问了一遍,他并不暴躁,也不惊慌,只是微微地点着头。上房的鲁太太知道儿子回来了,就把鲁君佩叫到屋里骂了一顿,所骂的话绝不像是一品夫人说的话,并且声音很高,窗外都听得见。就听她说:“这样的媳­妇­你还要她­干­吗呀?她不定交了多少个强盗汉子啦!休了另娶就是了!丢脸也是他玉家的姑娘,碍不着咱们鲁家的事儿!这样天天晚上闹,谁也受不了,杀人放火的,咱们这宅里成了战场啦!弄的这是什么事儿呀?我看再闹几天,就是不出人命,咱们这点儿家当也就快抖搂完了!你的差事也就不用­干­了!我也得死!”

半天,鲁君佩才愁眉不展地走了出来。走到那瘦老头的面前,他就悄声说:“我想。先叫她回娘家去住几天吧?”

瘦老头儿连连摇头,拉着鲁君佩就往外院去走,一面走,一面悄声对他说:“你以为把尊夫人送回娘家去住,就万事皆休了吗?你还要防备呀!他们所恨的还是你呀!你既然与他们结下了深仇,非你死,就得他们伤,不然解不开呀!当初我也曾预言过将来的后患,叫你斟酌,你全都不在意,那么已然如此了,中途若再隐忍姑息,迁延躲避,可是更糟,何况我已拟得办法。、你到书房来!”

鲁君佩紧锁着两道眉,垂着一张冬瓜脸,随着这“诸葛亮”到书房去秘密商议办法去了。少时南城的萧御史也到了,三个人就在一起低声谈话。忽然听人报道:“玉大少老爷来了!”三个人才立时将话止住。

玉大少老爷即是宝恩,他闻讯来到,急得满头是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先到里院去看了看胞妹娇龙,见倒是无恙,可是容颜惨暗,对哥哥也没有什么话说。鲁君佩对大舅子毫不客气,说话时就撇着嘴,旁边的萧御史说话倒是很谦恭,可是话语之中却带着嘲笑和威胁。玉宝恩脸­色­一阵白,一阵紫,但却不敢发作。此时那“诸葛亮”已然回避了,玉宝恩在此又坐了半天,方才告辞走了。

时已偏午,这时京城中铁骑遍走,情势十分严重,茶馆酒肆之中还有许多人围在一起,悄悄地谈论昨晚鲁宅发生的惊人奇闻。这几天常常在玉宅门前抽签卖烧­鸡­的那个胖子,跟那个卖茉莉花的小子,今天忽然全不来了,有人传言他们是贼,昨夜闹鲁宅的就是他们,可没人晓得他们在哪儿住。刘泰保又没回家,有许多跟刘泰保素识的,此时都避免嫌疑不敢出门了。

午后有人看见邱广超坐着骡车往铁府去了。当日晚间,神秘恐怖的暮­色­又冉冉升起。铁府内书房里聚集着几个人,当中坐的是铁小贝勒,眼前放着一盖碗酽茶,旁边是面带义愤的邱广超。德啸峰坐在邱广超的右边,手托着水烟袋,捻着胡子,样儿有点忧烦。玉宝恩是坐在斜对着铁小贝勒的一个小凳上,面容极为惨暗,连头也不抬。

铁小贝勒说:“事情闹成这样,真不能不想办法了。今天有两个御史递折,参奏世袭靖平侯邱广超收容匪人,纵庇江湖大盗,屡次趁夜往顺天府丞鲁宅中行凶……”邱广超微微冷笑,德啸峰在旁说:“其实他真冤枉!不过是因为他的夫人到鲁家打过一架罢了。正经倒是我,这几天在鲁宅搅闹的人,我都认识!”

铁小贝勒就向玉宝恩说:“你听,啸峰他都说实话了!他已在我跟前自认结交江湖人,你还有什么不可对我说的呢?”

宝恩立起身来说:“卑职在外多年。幼年时又未随家父在新疆。十几年来,舍妹的为人如何,卑职实在不能深知!”

铁小贝勒面有怒­色­,说:“你若不肯说实话。这件事可就难办了!” 德啸峰在旁就十分着急,直向宝恩使眼­色­,并悄声说:“你实说了不要紧!”宝恩这才落下泪来,说:“舍妹的为人如何,卑职实不知道。人说她会武艺,曾窃去铁府宝剑,连家严家慈都不知道,或许因管束不严,她又韬晦过深之故。不过有一件事,卑职至今仍有些疑惑。此次卑职入京省亲,中途为大雨所阻,宿于紫微庙中,雨夜遇盗,为侠客所救。半夜女儿蕙子惊呼,说亲眼看见她龙姑姑立于床旁……”宝恩把此事详细地说了一遍,铁小贝勒等人面面相觑,齐现出一种惊佩和惋惜之态。

铁小贝勒又问到玉娇龙此次是怎么回来的。玉宝恩更为恐慌,就说:“卑职实在不知,只知舍妹病好了,就出来见人了!”铁小贝勒摆摆手令他退去,宝恩就如同一条被人捉住了的鱼又得放生似的,恭谨地向室中所有的人请安行礼,然后急忙着走了。

铁小贝勒叫得禄进来换了茶,他就叹息着说:“宝恩是个老实人,胆子又小,要教他当着我的面承认他的妹妹是飞贼,他死了也不敢,这其中必有隐情!”于是又命得禄到前院请来李慕白,共同猜测此事。

李慕白说:“昨夜俞秀莲在鲁宅私自见了玉娇龙,玉娇龙却说不教大家管这件事,否则她就要和大家翻脸了。看她那样子是很忏悔过去,愿意从此做个规矩的­妇­女,不过又听说她时常哭,而且对鲁君佩的种种侮辱她都甘受,未免又有些可疑。或者她是自有打算,只是时机未到?”

铁小贝勒默默不语,李慕白又说:“俞秀莲已发誓不再管这件事了。刘泰保昨夜几乎被擒,今天在积水潭他的下处睡了一天,也没吃饭。想是他懊烦已极。只是罗小虎,这几天没人晓得他住在哪里。”

铁小贝勒震怒地说:“把此人除去,就没有事儿了!你们见了他,叫他快离开京师,否则我要办他!本来大家管这件事儿,只是为使玉娇龙不再恃仗武艺,横行不法。再看半个月。她果然真是定心在鲁家做媳­妇­。你们就不用再管她了,宝剑我都可以不要。只是罗小虎,因他与你们相识,我才暂时可以网开一面,放他赶紧走,叫他断了想头。他早先是个大盗,如今是个流民,无论如何也跟个小姐配不上,他那样屡次拦街胡闹,我实在不能容许!”

大家都默默不语,少时便一同告辞。出了书房,几个人又一同到李慕白的宿室去密谈。一进屋,德啸峰就笑着说:“这间屋子才款式呀! 可见贝勒爷待你的优厚。”

李慕白却摇头说:“我绝不愿在此多住!虽然铁贝勒叫人不要再管玉娇龙之事,但我迟早还是非见她一面不可,只是她在深闺中,使我见不到她。俞秀莲昨日向她询问哑侠的生死和那两卷书的下落,她都不肯实说,可是我相信迟早必定能跟她在外遇到。玉娇龙为人刁毒险恶,鲁君佩纵有手段也绝限制不住她,她绝不能甘心做鲁君佩的媳­妇­!”

邱广超仍忿忿地说:“事情完了之后,我要单独对付鲁君佩!”

德啸峰却从中解劝,主张暂且息事,看看光景再说。德啸峰又谈到他儿媳复仇之事,他说务留俞秀莲在京多住些日,这件事完了,再慢慢商量那件事。又谈了一会儿,天已二更,德啸峰与邱广超就各自回宅去了。

次日没听说鲁宅再出事,但有人从那里过,看见戒备得仍是很严。又过了两天,除了听说有官人在西城看见了半天云罗小虎,还带着两个喽哕似的家伙,官人追拿没有拿住,就再没有什么事儿了。俞秀莲在蔡湘妹家中住着,心灰意懒,很少出门,刘泰保是气得病了,史胖子、猴儿手又全无下落。李慕白同着孙正礼倒时常在街上走。鲁宅的少爷仍然是晚出早归,他住的那地方极为严密。

玉宅玉大人的辞官呈子已然邀准,提督正堂换了一位姓包的,听说是铁面无私。包正堂接任以来,宣布要严办城内流氓宵小,因此吓得秃头鹰等人都不敢上茶馆了。玉太太因惊恐、忧虑,病势益重,宅中的人已在预备后事。姑­奶­­奶­玉娇龙每天回来望母,听说她忧思倾焦焦,已损了芳颜,由婆家至娘家车辆往来时,都有许多人保护着。

天气是日益炎热,但轰轰烈烈的一件事情、一件奇闻,至此反倒渐渐冷淡。一般好谈新闻,好看热闹的人,现在只有希望玉宅快搭白棚大办丧事,并且能看看玉娇龙穿上孝服是怎么个玉?怎么个娇?不过却又担心着那只虎到时又乱放冷箭。

一日深夜,在玉宅内玉太太的病房中,大少爷宝恩带着女儿蕙子。衣不解带地随时服侍。大少爷天­性­至孝,蕙小姐又是祖母最宠爱的孙女,玉太太就边呻吟着边说了许多话,又说:“可怜龙儿!事情都不怪她,是怪在新疆时我对她看顾不到!”又说了死后如何发葬。务须节俭。将来你们兄弟必须留下一人在京,以侍奉父亲、照顾妹妹等等。玉宝恩就抹泪答应着,蕙小姐也拉着她祖母的手痛哭。

窗外雨声潇潇,室中银灯凄暗,不料这时就有一女贼启门而人,这女贼全身青衣,手持双刀,左脸上贴着一块小膏药。见她进屋来。玉宝恩就惊慌地央求她,这女贼却一刀杀伤了可怜的蕙小姐,并将灯台向老夫人的病床上打去,几乎失火。女贼临走之时自称为俞秀莲,系奉李慕白、邱广超之命来做此事。蕙小姐刀伤在背,虽伤势轻微,不至于死,可那痛苦也非一个小女孩所能忍受。玉太太因此惊吓,病愈不想,只剩了一线气息。

当夜派人往鲁宅去接请姑­奶­­奶­,令人很奇怪,姑爷鲁君佩却正在家里,闻了信,夫妻便在急雨之中、戒备之下,乘车赶到了玉宅。鲁君佩一进屋见着丈母娘,就流泪大哭,又看了看内侄女的伤势,他顿脚愤恨,立时要拿他跟玉大人的名片去通知南北衙门和顺天府,请即刻捉拿俞秀莲、李慕白、邱广超到案。

玉娇龙却将他拦住,说:“俞秀莲跟李慕白都是江湖豪杰,他们现在必不至于胆怯逃走,可是你们就是派一两千名官人,也绝不能把他们捉住。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求你们今天晚上放我出去一趟吧!”

玉宝恩在旁脸­色­已吓得惨白,他紧紧皱着眉说:“依我看。就把这件事隐忍下去吧!那女贼还能再来吗?”鲁君佩却望着他的夫人。不说 话也不再表示着急,他的态度是很冷酷的,意思是说,伤的是你的侄女,快要死的是你的母亲,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管!

当下玉娇龙神­色­严厉,一洗她近几日的忧郁悲伤之态,她一面嘱咐家中的仆人不要把这事传出去,以免外面再有人造谣,一面派人去打听俞秀莲那些人的住址和情形。她急急开了刀创药的药名,命人去搜罗了来,就亲自给侄女蕙子敷药医治。这侄女是几个侄女之中她最喜爱的,如今小小的孩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就如同伤了她的肺腑一般,令她心痛而气愤。

看完了侄女的伤势,她又去看母亲的病,玉太太呻吟着说:“这是怎么回事呢?龙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是你爸爸做官的时候杀的强盗太多了,跟强盗结下了仇,才这样屡次三番地来害咱们吗?”玉娇龙只是流着泪安慰母亲了几句,并不多说话。

玉二少爷宝泽是永远呆若木­鸡­,大少爷宝恩却是愁眉不展。鲁君佩这些日来到丈母家中,总是沉着脸,摆着娇客的架子,而今天却是极为谦恭,对待玉娇龙也不像往日那般冷酷无情了。看完了岳母的病,天就亮了,雨也住了,他又去看岳父。

玉大人自辞官蒙准以来,就在书房一待,连屋门也不出。姑爷来见他,他只是叹息,说:“家里有女贼,怎能不从外边招来女贼呢?这回伤了蕙子,还算便宜,将来我这条老命都许送掉,你提防着好了!咳! 咳!”

鲁君佩打了个冷战,勉强笑说:“岳父大人不要错猜,也不要忧虑,这件事小婿自有办法,三五日内将城中潜伏着的大盗俞秀莲、罗小虎、刘泰保等八拿来就是。把他们治了罪。也就不至于再发生什么事了!”

玉大人却连连摇头,叹息着说:“与人家何­干­?”拍拍胸又说:“我心里全都明白!”接着又把脚狠狠地顿了一下,说:“头一个贼人就是高云雁!小人有才,适足以助其作恶,他害得我家匪浅啊!”

鲁君佩对于他岳父发的这些牢­骚­,他的心里也全明白,只是不便答言,同时心中也乱得很。他紧皱着眉坐在岳父的对面,发了半天呆,忽然就站了起来,恭敬地退出屋去。此时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已然回来了。报告说:“咱宅里昨夜的事,外边还没人知道。我们听说俞秀莲就住在花园大院刘泰保的家里,白天常到德家去,李慕白是住在铁府内。那罗什么虎却跟他们分开着,好像他们不是一伙的,不知他住在哪里。只听 说他们都有铁小贝勒在暗中护庇着,若是把他们拿到衙门里,恐怕就伤了铁小贝勒的面子!”报告完了就退了出去。鲁君佩仍然在那里发愁发怔。待了一会儿,忽然自己宅里的一个丫环出来说:“少­奶­­奶­有请少爷。”鲁君佩心里一惊,就倒背着手儿进了玉娇龙休憩的屋子。

这里就是玉娇龙早日的闺阁,就见玉娇龙把丫鬟仆­妇­都摒出屋去,她就面上像是敷着一层霜似的,那么冷冷地说:“从今以后,你放心,也不必再用手段挟制着我了!我倾心愿意做你的妻子了!”

鲁君佩受宠若惊,连连笑着说:“不是我愿意这样,也不是什么挟制你,是……我真真不得已,我所求的是你能跟我有……有闺房之乐!”

玉娇龙紧闭着嘴,喘了两口气,就瞪着眼睛说:“可是你得容我在娘家暂住十天,把青冥剑也赶紧给我送来!十天之内,我做出什么事你们都不要管,十天后我就回家去,我一定死心踏地做你的妻子!”

鲁君佩喜欢得全身的肥­肉­直颤,他连连笑着说:“好!好!我都依你!”玉娇龙喘了口气,便转过身去,轻轻地说:“你走吧!”鲁君佩遵命走出,他这时是高兴极了,辞别了岳父岳母和两位大舅,出门上车放下车帘。就赶快回到了自己的宅里。然后他派了四名妥当的人,并叫了他最近请来的一个会武艺的人,名叫五通神尤勇,五个人共乘着三辆骡车,才把青冥剑送到玉宅。玉娇龙亲自到了外院,叫仆­妇­将剑接过来,拿回到她的闺阁内。

如今。玉娇龙就像是解开了身上的绳索,她既悲伤又愤恨,就决定今夜去大战俞秀莲,以为侄女雪恨,并且非杀死俞秀莲不可。倘若杀死了俞秀莲之后,自己仍然没死,那就只好做自己所嫌恶痛恨的鲁君佩之妻了,看他们还能有什么方法再对付我……虽然她是在极度的气愤之下,自己说自己愿意的,但一种悲痛仍不住自心底生出。她望着窗外,极为焦躁地发着恨,心说:为什么还不赶紧天黑?人面兽心的俞秀莲,今晚到底要让你知道我!

当日,日光移动得仿佛特别地慢,京城中也格外地显着宁静,谁也不知道玉宅里却是这样地紧张。刘泰保近几日心灰意懒,羞见朋友,也懒得再打听这些事。他又伤风感冒了,连饭都吃不下,就在积水潭破房子里躺着。永不出屋。花牛儿李成、歪头彭九、秃头鹰等人要在他这儿赌钱,他都给拿拳头打走,并大骂着说了许多绝交的话。

这天蔡湘妹来找他,说:“你不回去是怎么回事儿呀?难道就永远在这儿穷熬?跟头也不是栽了一回了,越栽越结实,那才是硬骨头小于!”

刘泰保就唉声叹气地说:“这回跟头可一下子把我栽得泄了气了! 我再也挺不起腰来了!费尽千方百计,出死人生,好容易由玉娇龙的手中把剑要来,眼看就要大出风头了,他妈的一转眼间,丢人抛剑,不是虎爷救我,我连命都完了!现在我没别的说的,只是怪我学艺不高,人头儿太差,没办法,我不回家就是因为没脸见你!”

蔡湘妹说:“你早就没有脸了!可是你没脸见你的媳­妇­,还没脸见你的孩子吗?”刘泰保没词儿了,蔡湘妹一把将他揪起来,说:“快走! 回家去另打主意。北京混不住了,等我分娩了,咱们到外省去卖艺。”

刘泰保说:“咱们这个艺还卖啦?谁买呀?”

蔡湘妹就说:“那么,咱们就什么事也不­干­,就等着饿死!”她又悄声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手里的钱连十两都不到了!过几个月,连请收生婆的钱也没有,难道你就永远在这儿躺着,永不回家?汉子在一边,老婆在一边,拖着两份房钱,你就装死鬼?我真苦命,爹妈都死了,跟了你,满想着你是个大英雄,谁知道你是这么一块料。你看看人家李慕白、罗小虎多好,连猴儿手都比你强!”说着蔡湘妹就掩面哭了刘泰保霍地跳了起来,说:“什么?你先别长他人的志气,减自己的威风!罗小虎那怔劲儿,猴儿手那贼样儿,那我许比不了,李慕白我还自觉得真不在他以下。我虽然屡次丢人,可到底叫玉娇龙怕了我!总比他李慕白来京城什么事儿都不­干­,还蚬着脸称英雄强得多!”

蔡湘妹说:“人家倒是有脸觍呀?你自己早就把脸摘下来擦ρi股了!”

刘泰保就摩拳擦掌地说:“好!你先瞧不起我!冲你的话,我非得做出点什么事儿给你看看!我不回家,非得挣回脸才回家呢!可是我要闯了祸、出了名,死在他们鲁宅、玉宅的大门口,你千万别去领尸,李慕白、罗小虎、猴儿手都是光棍儿,你随便去改嫁!”

蔡湘妹吧的一声很脆地打了她丈夫一个嘴巴,然后她就哭泣着把丈夫抱住,说:“你别出去闯祸!我是故意激你了!其实你比他们都好得多!”

刘泰保经他媳­妇­这样一劝,他觉得脸面也有点儿挣回来了,遂就跟蔡湘妹回家了。走到半路,正遇见秃头鹰,秃头鹰慌慌张张地仿佛有什么事儿,他把刘泰保拉到一条小胡同里,扒着他的耳朵悄声说:“昨天玉宅里又发生了事儿,听说是有女贼进去把家里什么人伤了!”刘泰保吓了一大跳,也顿然觉着有­精­神了,便向秃头鹰说:“赶紧再去打听! 我在家里听你的信儿!”秃头鹰走了,刘泰保就跟着蔡湘妹回了家。

这时候俞秀莲正在他家中。俞秀莲那天夜里见着了玉娇龙之后,便决定不再理她,因为她觉得玉娇龙毫无侠女气概。玉娇龙当时自称愿嫁鲁君佩,说是因为她没法子。但是为什么没法子,她却又不肯实说。而且她不但不感谢俞秀莲不记旧嫌,反来关怀探慰之情,而几乎变了脸,并嘱俞秀莲转告众人不要再来打搅她。俞秀莲因此很生气,便准备回巨鹿县去。她原想即日就走。但因德啸峰留住她,说是半月之后,请她着手侦查杨丽芳的仇人之事。俞秀莲又只好留此。虽有蔡湘妹为伴,可是两人的话根本谈不到一块儿。所以也很是无聊。今天她也没找德大­奶­­奶­去,只在屋里弄弄针黹,就见刘泰保同着蔡湘妹回来了。

刘泰保见了俞秀莲,不禁满脸通红,待了一会儿,便惊讶地把刚才秃头鹰所说的那话重述了一遍。俞秀莲不由得一怔,细想了想,就纳闷地说:“这是哪里来的女贼?早先有个红蜂子柳梦香,已被李慕白误伤身死。还有个张玉瑾之妻女魔王何剑娥,她在开封府因为施毒计要害我,被我杀伤了。除了这两个人之外,近年江湖上并没有什么女的呀?”

刘泰保说:“这可也说不定!玉娇龙还不是去年才出世的吗?”又指着蔡湘妹说:“您妹妹她要是趁着玉娇龙没在家。她的肚子再不这么大,她也办得来。我想这一定是除了我们之外,另有江湖侠女潜来京师:”

俞秀莲忿忿地说:“不敢去直找玉娇龙,却往人家的娘家枉杀无辜,这还称得起是侠女?,,她下了针线,就说:”我出去打听打听!“

蔡湘妹疾忙拦住说:“秃头鹰已经去打听了,他比咱们有本事,他认识的人多,街面熟,并能不叫人留心他。您要是亲自出马可就不行了,那女贼要是瞧见了您。一定早就吓跑了!”

俞秀莲又叫刘泰保去找史胖子跟猴儿手,刘泰保说:“他们不定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到哪儿去找他们呀?连那虎爷这几天都不知钻到哪座洞里去了。现在我刘泰保真是成了一朵莲花,光杆没叶儿,连个陪衬都没有了!” 蔡湘妹笑着按着俞秀莲坐下,说:“您等等!秃头鹰待会儿就来!” 她的心里是想把俞秀莲拦住,留着这个风头给她的丈夫刘泰保,好叫她的丈夫挣回来左脸和右脸。

直到晚饭后秃头鹰才来,他就说:“也打听不出来详细的,不过事情的确是真的。受伤的是玉宅的谁,也无法知道,大概绝不能是玉娇龙吧!”他又吐了一下舌头,说:“罗小虎好大胆!今天我在玉宅东边看到一辆新骡车,绿呢的车围子,我想里面坐的一定是个官。可是那赶车的我却瞧着他眼熟,脸上有块刀疤,拿纬帽斜遮着。车帘有一道缝儿,我走在对面往里溜了一眼,原来正是虎爷!他头戴青纱小帽,身穿青绸长衫,手拿着折扇,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胡子也刮了个净光,脸比镜子还亮,不知他又打的是什么主意!”

刘泰保也很惊讶,就笑着说:“那家伙倒真是有胆有为,这一定是找着他的那两个喽哕了!他还是不死心,还是要抢回他的老婆来。可是那家伙办事,起初总是很­精­细、有耐­性­,像细细地切­肉­丝儿似地,可是等到炒起­肉­丝来,他一定是乱炒一气,结果又弄得一塌糊涂!”

蔡湘妹就有些害怕了。她便摆手说:“这几天你别出门了吧,暂时别办这件事了!小心罗小虎一人闯出祸来又牵连咱们!”她扭头又向俞秀莲说:“大姐!您说我这话对不对?”

俞秀莲却沉默不语,良久,才忿忿地说:“有关玉娇龙的事,我也真不愿意听人再提了!”

少时秃头鹰就走了。天­色­已黑,因为刘泰保回来了,所以俞秀莲就叫蔡湘妹把她的铺盖及双刀全都拿到了南屋。她的铺盖原来存在德家,前几天才由那里取来。点上了灯,蔡湘妹又跟她在一起谈了一会儿闲话。给她泡上了茶,就笑着说了声:“大姐歇着吧!”便往北屋去了。

俞秀莲独自在这屋里,屋中的灯很亮,玻璃上也没挡着什么东西,可以看见外面很­阴­惨,月被云遮着,欲雨天­色­。一到了这时候,她的­精­神就不由得一阵兴奋,因为自幼练习功夫总是在夜深,历年行走江湖,仗义行侠,与强梁撞斗,防人暗算,也总是在夜深的时候居多。所以这时别人都要安眠了,她反倒难以入睡。今夜又没有什么事可做,她便闷闷地坐在屋里,手拍着案上放的双刀,这刀是今年新打的一对,较以前的刀分量重。灯光一跳一跳地,心中不禁扰起一阵愁绪,她不免又长叹了两声。夜已深,地临城墙,门前是一片旷场,敲更锣声都像离这里很远。不大能听得清楚。她坐在这里,渐渐地就觉得困倦了,几乎要睡着了。

蓦然有一声音将她惊醒,她睁开眼一看,见屋门已然开了,由外面进来一个青衣青裤、用青布包头的细高身材的女子,正是玉娇龙。俞秀莲连动也不动,就沉着脸儿问说:“你­干­什么又找我来了?”不料玉娇龙把青冥剑藏在了背后,这时她突然把手举起,白光闪闪向俞秀莲就砍。俞秀莲疾忙向旁一闪。同时一口刀已抄在手中,就向上一掠。玉娇龙一扭身,宝剑如恶蛇一般地又向她胸前扎去。俞秀莲赶紧向后退,她跳到炕上,横刀厉声问说:“为什么,你疯了吗?”

玉娇龙的眼睛瞪得很圆,恨恨地说:“为什么?我正来问你呢!你别装傻!我一向以为你是一个真正的侠女,别瞧咱们打过架,我还很佩服你呢!谁知道你是人面兽心!”俞秀莲愤怒地说:“你才人面兽心! 你敢来骂我?”说着举刀就砍,玉娇龙也举剑相迎。俞秀莲往旁去躲。向下一跳,反跳到玉娇龙的背后,一脚踢去。玉娇龙疾忙翻身退步,举剑连砍,俞秀莲退出屋去。玉娇龙步步紧追。

这时那北屋的刘泰保也被惊醒了,听出对面房里跟俞秀莲相骂的是玉娇龙的声音,他就说:“不好!这可要糟!俞秀莲还许斗不过她呢! 我得找李慕白去!”他拿着衣裳,一面披一面出屋,上房跑出去。奔往铁府去了。

蔡湘妹赶紧从褥子底下摸出镖,看见俞秀莲从屋中退出来了,玉娇龙凶神似地举剑自屋中追出,蔡湘妹就开了屋门,一镖向玉娇龙打去。却没有打着玉娇龙。俞秀莲越墙而出,玉娇龙也跳了出去,不料俞秀莲反自她背后抡刀袭来,她疾忙又翻身将剑回舞。俞秀莲单刀如鹰翅似的,跳起来向她去砍,她又以宝剑迎刀。

俞秀莲不使自己的刀触到她的剑,一面巧妙迎敌,一面说:“玉娇龙你疯了?我给你顾了多少脸面?我对你有多大的恩?如今你倒要来害我,你简直是狗!”

玉娇龙说:“你才是狗!你还自命为侠义?昨天把我的侄女杀伤、把我母亲吓病,狗也不能做出你做的这事!你以为我不愿你们扰乱就是怕了你们吗?”说着她双足腾跃,宝剑连劈。

俞秀莲却非常惊讶,她一面以刀迎敌,毫不让步,一面急急地说:“你先住手!”玉娇龙哪听她的话,剑劈来得愈凶。在朦胧的月光之下。俞秀莲把对方的剑法看得清清楚楚,她从容地抵挡着,又说:“你混蛋!事情你也得说明白了,到底是谁伤了你的侄女?”玉娇龙又一剑削来,说:“是你!”俞秀莲呸了一声,两人又战起来,越战越紧。

此时刘泰保已将李慕白找来了。李慕白手中并无兵刃,他身穿长衣,走近前来就摆手说:“先不要斗,为什么事?玉小姐你可把话说明!”

玉娇龙退后一步,喘了喘气说:“这回的事与你姓李的无­干­,你趁早不要上前,我找的是俞秀莲。她昨夜带着双刀到我家里,杀伤了我的侄女……”说到这里她就哭了,拧剑向俞秀莲又刺。

俞秀莲也气极了,单刀紧紧地砍,说:“你眼睛瞎了!你认识我是谁?”刘泰保在旁也大喊着说:“鲁少­奶­­奶­,您可别受了别人的骗呀! 俞姑娘是当代女侠,能会­干­那事儿?”蔡湘妹也跑出来了,高声说:“玉三小姐,您这话可真冤枉人!俞大姐昨晚跟我在一铺炕上睡的觉。连屋门都没出,她会……”

李慕白扑上来徒手要夺玉娇龙的剑,并愤怒地说:“是假是真,你得容人分辩,你自己也得想想……”

玉娇龙抡剑说:“我想什么?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一伙。彼此相护……”她躲开了李慕白,又去战俞秀莲。

这时远处有打更的人来了,刘泰保就大喊道:“打更的哥儿们!快来看看吧!鲁少­奶­­奶­可在这儿跟人拼命了!”玉娇龙便提剑向北去走。并点手向俞秀莲说:“你是侠女,你跟我来!”

俞秀莲说:“我怕你吗?你今天想走也不行,我得跟你把话说明白了!”说着提刀就去追。

玉娇龙在前,俞秀莲在后,二人且战且走,眼看将要走到城墙了。忽然李慕白赶来,徒手冲向玉娇龙。玉娇龙的宝剑直削,向李慕白连击三下,李慕白尽皆躲开,只是要乘机夺她的剑,玉娇龙也巧妙应付。不料李慕白的手脚极快,进逼了三四步,用手一粘,青冥宝剑即人手中,然后他返身就走。玉娇龙向前一扑,却被俞秀莲拿刀抵住了她的胸,她便大哭道:“你们倚仗人多来欺负我!”

李慕白回身说:“不是欺负你,是你这人太不可理喻。你家昨夜发生的事情我也听人说了,但据我想,那不定是哪一路的女贼假冒俞秀莲之名。”

玉娇龙跳起来说:“女贼还有别人?我也知道你们的厉害,你们在这儿别人谁敢出名?江湖上的女贼除了俞秀莲还有哪个?”

俞秀莲气极了,蓦然向玉娇龙的头上砍了一刀,玉娇龙就咕咚一声倒地,一声也不言语了。刘泰保吓得哎哟一声,说:“这可怎么好?别杀了她呀!”李慕白也一阵惊愕。俞秀莲徐徐收刀,气得还直喘,她就说:“不用管她,咱们走!”李慕白很是作难,说:“她要是没死,我们应当问问她家里昨晚的详情,想想那冒名的女盗到底是谁?”俞秀莲却跺脚说:“还不一定有那件事儿没有呢?她是成心来污蔑我!”

忽然玉娇龙如同诈了尸。由地上跃身而起,扑住了俞秀莲。俞秀莲举刀,她却揪住俞秀莲的腕子,二人就相持着,俞秀莲总是手不放刀,她的手总不放腕子,地下又不平,两人相扭相跌。忽然俞秀莲把刀抛在一边。两人又改为拳斗,月光微茫之下,只见两个女子拳往脚来,打得十分紧。

刘泰保是不敢过去帮忙。蔡湘妹那大肚子更不敢上前。李慕白也觉得很是作难,他不愿意上前去拉开这两个女子,因为一个是他的义妹,一个是富家的少­奶­­奶­,他只好大声说:“俞姑娘!不必跟她打了,可以向她讲清道理!”

但俞秀莲此时是气极了,她认为玉娇龙太侮辱她了,而且过去自己对玉娇龙是那样地宽容帮助,如今玉娇龙竟然翻脸无情,所以她绝不能罢手。俞秀莲的武艺实在是在玉娇龙之上,同时又因玉娇龙这些日忧伤气恼,体力不济,二人拳斗三十余合,玉娇龙便被俞秀莲打躺下了两回。可是俞秀莲也按不住她,她就爬起来,往北去跑,一霎时她就跑上了城墙。 俞秀莲还要往城上去追,李慕白却将她拦住说:“放她走吧!今天她也实在是气急了。我们跟她辩解争斗都无用。一二日内将那冒名的女贼捉住,让她看看,杀伤她家里的人到底是谁。她如若知晓自己错了,向我们道歉,那我们可以再容她一次,她如仍是这样凶悍,那时我们就不客气了。” 俞秀莲由地下拾起刀来,气得不住地喘,蔡湘妹就拉住她说:“玉娇龙大概是顺着城跑了,我们先回家去吧!李大哥也到我们那儿去歇会?”李慕白摇头说:“今天太晚了,我还要回府里去,明天得把这口剑还给铁贝勒。”刘泰保借着月­色­看见李慕白手中闪闪的青冥剑,也不禁眼馋,心说:人家怎么很容易就把宝剑夺回来了?妈的,我真饭桶!

几个人刚要转身,忽听有车声,一辆连灯都没有的骡车,就停在刘泰保门前那旷场上了。刘泰保就说:“怪呀!哪儿来的这辆车?莫非是鲁宅接他家的少­奶­­奶­来了?”俞秀莲手提着刀说:“我过去看看!”蔡湘妹却把俞秀莲的衣裳拉住,说:“您手里拿着刀,过去不大好,万一车里要坐着衙门的人,又得费­唇­舌。”便向她的丈夫说:“你过去瞧瞧吧! 也许是找你的……”

刚说到这里,忽听咕咚一声,吓得蔡湘妹哎哟一声倒下,幸亏俞秀莲紧把她抱住。原来是城上下来了一大块砖,差一点儿就打在身怀六甲的蔡湘妹身上了。李慕白气极了,提剑就往城上去蹿,顷刻之间他就上去了。玉娇龙隐在暗处,一见有人上来,她就又一砖块飞去,被李慕白闪开。

此时城下的刘泰保赶紧拉着他的媳­妇­跑开了几步,俞秀莲也往城上去爬,刘泰保就高声说:“俞大姐小心!咱在明处她在暗处哩!”

忽然背后有人揪住他的肩膀,问说:“你们在这­干­什么呢?”刘泰保跟蔡湘妹都吓了一跳,一齐回头去看,就见背后站着一个身躯雄伟,穿着一身发光黑衣裳的人,云中的月­色­模糊地照着这人的脸,原来却是罗小虎。刘泰保惊讶地说:“虎爷你……”忽然蔡湘妹又叫了一声,只见有一人自那高高的城墙之上摔下,刘泰保便说:“啊!玉娇龙完了!” 罗小虎一听,急忙往前去跑。

玉娇龙被李慕白由城上打了下来,她刚要挺身再跑,但腿却摔伤了,她才起来就哎哟一声,又趴下了。罗小虎急忙上前把她抱住,李慕白、俞秀莲也都自城上下来了。俞秀莲提刀逼近,玉娇龙在罗小虎的胳膊里还挣扎着,要去跟俞秀莲拼斗。罗小虎便护住了玉娇龙,大声说:“为什么?全是自己人!你们要杀先杀掉我罗小虎吧!”说着他挟起玉娇龙来就走。

俞秀莲横刀把他拦住,忿忿地说:“我也不是想害她的­性­命,只是得说明白了。我昨天就没到玉家去,玉家伤了谁,死了谁,我全不知道,她不能赖我!”

玉娇龙两手揪住罗小虎的肩膀,冷笑着说:“赖定你了!女贼!”

俞秀莲刀又举起,李慕白便跳过来把她拦住。罗小虎也挟着玉娇龙退了一步,大声说:“俞姑娘你生什么气?昨夜到玉家杀人的那娘儿们自称是俞秀莲,谁也不能相信,早晚能分得出黑白来。你先别着急,我把她带走,我会劝她!”

李慕白就说了声:“好!”又和缓地对罗小虎说:“我早晓得玉娇龙的武艺必是自哑侠门中学出来的,所以一向我对她都不肯下毒手。但她太为凶悍,难以理喻。”玉娇龙只哼哼地笑,表示还不服气。

李慕白也带着些气,直接向玉娇龙说:“你若是个男子,虽是同门中人,我也必叫你活不到现在!现在,那假冒俞秀莲之名的女贼,我们一定要查明,你,我盼你从此改过自新,或在鲁家做官眷,或跟小虎去走,我们不管。哑侠和九华全书的下落,你若一定不肯实说,我将来也必能设法知道。”

玉娇龙却急急地说:“这些话我告诉你也不要紧,我本来就没见过哑侠的面,见了他,我想我也不能像见了你这样地瞧不起。我的武艺是跟云南人高朗秋学出来的,据他说倒是有书,可是书早已因为失火被烧毁了!”她又忿忿地说:“你们也不用威吓我,现在再斗斗。我还是不怕!”

罗小虎却背起她急急走去,玉娇龙仍大喊着:“李慕白你小心!早晚我还得把宝剑拿回来!”罗小虎就说:“别说了!你一个人哪敌得过他们?”玉娇龙被罗小虎背着,她并不挣扎,她只是回着头向那边高声发着怒话。

那边李慕白、俞秀莲都不再理她,只有刘泰保高声嚷嚷说:“虎爷!过两天我给你贺喜去呀!”

罗小虎背着玉娇龙紧紧地走,原来这里停着的一辆骡车就是他的。赶车的是花脸獾,车后辕上还跟着沙漠鼠,沙漠鼠就迎过来叫着说:“老爷!怎么了?”他看见他们“老爷”背着个人,他也发怔。

罗小虎把玉娇龙轻轻放在车上,玉娇龙又哎哟了一声。罗小虎惊问说:“怎么?你是被他们伤得很重吗?”玉娇龙没有作声,便自己爬到车里。赶车的花脸獾也问说:“老爷!您背来的这位是咱太太吗?”罗小虎却喝声:“少问!快走!”

当下鞭子一响,骡车咕噜噜地走去。沙漠鼠在车尾上坐着,罗小虎也一跳,便坐在了车辕上。忽然就觉得有两只柔臂环住了他的脖颈。有鬓发触到了他的脸上,耳边吹来一种又香又热的气,就听玉娇龙说:“你到车里来!”罗小虎向车里挪了挪,玉娇龙蓦然就伏在他的怀里哭了。天上是一片片很厚的云,妩媚的月亮就趴在云上,仿佛也在啜泣。

夜深无人,花脸獾把车赶得很快,急快的车子绕着胡同走,忽而颠起来,忽而又掉下去,如同情人那紧张的心。走了些时,天上的云越聚越浓,月光完全没有了,雷声隐隐响动如私语,雨也像泪水一般地零零落下。

又走了一会儿,就来到一个地方,花脸獾“吁吁”地吆喝着,骡子就站住了,罗小虎将玉娇龙抱下车来。这胡同很荒凉,里面有一座破庙,沙漠鼠爬进了庙墙,将庙门开了,罗小虎就抱着玉娇龙进去。这庙里的院子原来很大,有很多松柏树,雨声簌簌地响,玉娇龙的脸上都是湿的,已分不出是眼泪还是雨水。她由着罗小虎把她抱进了屋内。屋中很黑,她就被放在了一铺炕上,炕上是又硬又凉。过了许多时,窗上有摇摇晃晃的光亮,很微弱,沙漠鼠在窗外叫了一声:“老爷!”就见他拿进来一只油纸灯笼。因为屋里是四壁萧条,连张桌子也没有,他就把灯笼摆在地上,两只眼睛也不往旁处去看,转身又出屋去了。

屋外风雨潇潇,雷声滚滚,屋内却传出断续的说话声。沙漠鼠蹲在窗外,把头上的一顶破草帽摘下来挡着脸,侧耳往窗里偷听,就听他们的“老爷”罗小虎,用他那唱惯了歌的大嗓门说:“你要是想回家。我当时就派车送你回去。你忘了旧情,不嫁我了,我不能抢你走,可是他娘的!早晚我得杀了鲁君佩……”接着就听是他们“太太”在低声说话。

沙漠鼠晓得他们“太太”的大名,今天“老爷”能够把她背到这儿来,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就听玉娇龙说:“我自然必得回去。我母亲病得多么重?不过刚才俞秀莲击了我一刀背,当时我就昏过去了,半天我才苏醒过来,现在你看看我脑门子上的这血!我这条腿也不能迈步儿了。只要你们这地方严密,至少我想在这儿住一两天,养好了伤。我可还得回家。鲁君佩虽是我的仇人,但我还算是他家的人。今天的事。到后来我也明明知道我是弄错了,我知道伤我侄女的是假俞秀莲。可是我还得跟俞秀莲、李慕白逞强,我是故意不讲理。我不是真不明白,我就是不能服气,你想我这脾气,鲁君佩他就能制服得了我吗?我随时可以杀死他,但我却不能,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玉娇龙哭了,呜呜地哭,就像草原上有牧人吹笛。

沙漠鼠听着,心里都有些不大好受。罗小虎却哼哼冷笑着,说:“什么事能没办法?就是做官没办法,我罗小虎是好汉子,可就是做不了官,你又是非官不嫁。鲁君佩那狗东西正合你的劲儿,他是探花郎、府丞大人,你当官太太有多享福?走沙漠、跑草原,我早就知道你受不了那罪。现在我也不想了,只要我跟你见了面,说明白了,你爱嫁谁就嫁谁!可是,他娘的我非得杀死鲁君佩,我先告诉你,你还得叫他小心!”

玉娇龙急了起来,她边哭边说:“你混蛋!你都不明白!我没跟你说吗?我也恨不得杀了他,然而不能。我虽嫁过去已将两月,可是我在他家里并没有多少日子,我跟他并没成夫妻,我心中所想念的还是你。你用箭­射­我的轿子,­射­我的车,我真恨你,可是我又怕你被他们捉住! 那天你到鲁家救走了刘泰保,在院中说的那些话,我隔窗都听得清楚楚。我真是直哭,我才知道你是真正的英雄好汉,你对我太多情了,我可真是对不起你!所以由那天起,我就一点儿也不恨你了!并且我很想念你。不然,不然今天无论我是受了多么重的伤,我也不能由着你把我抱走呀!小虎,你都明白了吧?”玉娇龙的声儿是越来越小,越来越凄惨。沙漠鼠听得直发呆。雨水都溅到了嘴里,他咽下一口,觉得冰凉,再听屋里的说话声儿就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了。沙漠鼠恨不得自己变成个小老鼠,把身子塞到房间里去听。

过了半天,雨渐渐停了。但是他的浑身上下早已湿漉漉的了。忽听玉娇龙又哭着说:“你想,我怎么办?鲁君佩现在雇着个‘诸葛亮’,是个­奸­狡­阴­狠的老头儿。还有顺天府尹、南城御史,都帮助他,他们早就安排下了罗网。他们探知红脸魏三是我的一个下处,就用银钱把魏三买好了。那天我偷偷回京来看母亲,住在魏三的家里。我真没想到,魏三夫­妇­趁我熟睡就把我绑了。并叫来南城御史手下的官人,将我用车秘密拉到了鲁宅。我那时穿着的是魏老婆的衣裳,脚下连鞋都没有,身上还有剑伤未愈。他们从头到唧把我绑得很紧,就放在四面遮着红布的屋子里了。

“他们遂即请来了我的大哥、二哥,当场要挟,开出我的罪名来:一是盗剑,二是窝藏大盗碧眼狐狸,三是打死班头蔡九,四是与你私通,并说我的父母兄嫂全都知情,有意纵庇。然后就叫我的两个哥哥在纸上画押。把这事一一承认,他们才能放了我,而且我得从此规规矩矩地做他家的媳­妇­。如果我的哥哥们不肯画押,或是放了我之后,我再出什么事,他们就要去把字据交官,就打官司!

“小虎你想,也难怪我哥哥宝恩、宝泽,他们若不答应,鲁君佩当时就要把我交到衙门治罪了。那时我的命倒不要紧,连带着我的父亲、两个哥哥,不但都得丢官,还都得问罪,家也得抄,母亲一定得急死,祖上的名声也全坏了,子孙们也永远不能见人了。所以我哥哥宝恩、宝泽两位知府就全都亲笔立了字据,亲手画了押,我大嫂二嫂并来跪着向我哀求,求我应以家门为重。小虎,你想事到如今,我可有什么办法呢?”

她越哭越惨,越说越气。又接着说:“我也不是好惹的!他们把我放开之后,我从他们的口中探出那魏三男女两个­奸­贼的隐藏之所,我即时就去把他们杀了,出了我那口恶气,然后我这才梳头、打扮、见人,所以鲁君佩也很害怕。我又告诉他说,那丫鬟吟絮是被我点的哑|­茓­,我随时能够点人,因此他简直不敢挨近我。可是他又用话恫吓我,他说那张字据他已然交给一位大官代他收存了,只要是我敢对他怎样,那大官就能倚仗那张字据翻案,那时我娘家的人还是吃不住。所以我还是没法子,虽然青冥剑也交还给我了,但我却不敢拿剑杀他,我只盼着他将来做出什么贪赃枉法之事,我也反拿住他的把柄,那时我才能够翻身。

“这些日子我受尽了委屈,你跟俞秀莲、刘泰保那样地胡闹,吓得他不敢在家里住,并请来打手,招来官人给他护院。他无法捉拿你们,他可天天骂我,说你们都是我的贼伙,天天晚上把我藏在下房的套间里,我又不敢不听他的话。他并说你们若是再去搅闹他的家宅,他可就要把字据拿出来,把案子闹起来,所以我还得哭求过他。我跟俞秀莲翻脸,叫她不要管,我受刘泰保的欺负,我都得忍!现在我还得求你,让我在此把伤养一养……唉!我想我还是不能在此养伤,我还得赶紧回去,不然鲁君佩他以为我是跑了,他明天就许翻案,我父兄一定被拿。我母亲一定得死……”玉娇龙悲哀地哭着,再也不能够往下说了。

罗小虎这半天一直沉闷着,也没再说一句话。沙漠鼠在窗外扭着头听了半天,把脖子都扭酸了,这时屋中只有哭泣,再无语声。他转回脖子来,忽然见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人,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刚要喊叫。这人的宝剑就抵住了他的脖子,吓得他浑身颤抖,连气儿也不敢喘。

待了一会儿,又听屋里的玉娇龙低声哭泣着说:“小虎!你明天也走吧!无论如何我不能忘你,我也不再恨你了,可是咱们已是没有姻缘之份了!你离开北京可以到柳河村,我的丫鬟绣香现在那里,她是很美的一个女子,­性­情也比我好得多,你可以去见她,跟她详细说明原委。她就能嫁给你。可是你以后也务些正业吧!还有,你告诉她,那炕洞里藏着的首饰匣,叫她打开,把那里面的东西烧了吧!千万连一点儿灰也别叫它留!雪虎要是找回来,你们就养着……”

此时,窗外这青衣青须、身材挺拔的人,突然将宝剑挪开了。沙漠鼠这才喘了一口气,一霎眼之间,那人已然无有了踪影。四下无声,只有雨仍簌簌地滴着,沙漠鼠轻轻地像狗一样地爬了几步。就往后院去了。

原来这里是西城隐仙观,庙中的老道士早年是在武当山修行。罗小虎十几岁时在武当山当过些日的小道士,因此这老道士认识罗小虎,在山上时就听他时常唱那首歌。人世相违已十余载,最近,有一日罗小虎酒肆买醉,醉后悲歌,老道士正在街上听见,才知他即是那天以箭­射­鲁府丞眷属车辆之人,因感觉他的处境太危险,胆子太大,所以才把他叫来。老道士就劝他暂往五岭幽谷中隐仙观的下院,这老道士的师弟慎修道人在那里,并劝罗小虎去捐情弃俗,修真养­性­。但罗小虎这时候哪能去念经打坐?他就索­性­把这庙做了他的旅舍,依然整天出去向玉、鲁两家去打主意。

一天。罗小虎在街上就遇见了沙漠鼠跟花脸獾这两个喽哕,原来他们自从罗小虎撞轿惹祸逃走之后,就没离开过北京。有那箱子金银,他们就打了一辆新车,买了一匹骡子,在顺治门租了一个小院,他们就住下了。白天花脸獾就在街上赶车,他怕人认出来,就用个帽子或贴块膏药遮住脸上的刀疤,沙漠鼠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一个鼻烟壶,假充闲散人。天天坐着车上茶馆,专为访他们“老爷”的下落,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俩。这天便会着了罗小虎,罗小虎索­性­叫他们换上了绿­色­车围,他弄了身新衣裳,坐在车里假充官员,他们这辆车很新,人也都相信不疑。

今天就是因为沙漠鼠探来了玉宅昨晚所发生的事,并听说玉宅的姑­奶­­奶­回娘家来啦,所以白天罗小虎就坐着车,放下车帘,在玉宅门前转了两次,晚上又派沙漠鼠先去探风,然后罗小虎坐着车也去了。沙漠鼠看见玉娇龙短衣携剑而出,他便招呼了他的老爷坐着车去追,可是没有追上。走来走去,离着刘泰保的家已是不远,沙漠鼠现在对于这地方已很熟。就告诉了罗小虎,罗小虎遂命将车赶到这里。罗小虎原是想要找刘泰保打听打听,不想却正赶上了玉娇龙在那边与俞秀莲交手争斗,又从城上坠了下来。罗小虎便乘机把她救到了这里。

如今窗外一阵骤雨已然落过,夜风变得很寒,玉娇龙把自己的遭遇及内心的衷曲,都已婉转地对情人说尽,罗小虎却默默不语,只凝滞着一对发光的大眼睛。地下放着的那只灯笼,里面的蜡也将烧尽了。这炕上只有一个枕头、一张席,连被褥也没有,玉娇龙擦了擦眼泪,就斜躺在炕上,腿疼得她不住地呻吟。她又很关心地问说:“这就是你睡觉的地方吗?”罗小虎点头说:“就是!”玉娇龙说:“咳!你也真受得了! 怎么连床被褥也没有啊?莫非你现在很穷吗?”

罗小虎说:“我不穷,刚才你坐的那辆车就是我自己的。我有许多银两珠宝,都在我的伙计家里存着了。我在这儿住着,也无心预备什么被褥,我的心里永远像烧着一把烈火,半夜里吹来风,炕上又湿又凉,我都睡不着,身上永远发烧。你也知道,我在沙漠草原里混过多年,睡觉还挑过地方吗?”

玉娇龙听他说到沙漠与草原,又清楚地回忆起当年的旧事,心里就更难受,她紧紧地拉住罗小虎那粗大的胳臂,哭泣着说:“你真是太不幸了!幼年时就家门不幸,长大了遇见我,你更是不幸!我很后悔。我既是个官宦之家的女儿,可怎应该结识你呢?”

罗小虎说:“我看现在你也别再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了,你在北京闹的这些事可也够大的了!虽说你们有势力,瞒着人,别人不敢明说。但是外边谁不知道?你又跑了趟江湖,跟我也差不多啦,我想咱俩没有什么不该相识。现在鲁君佩虽把你挟制住了,可是你别怕,你要是不愿意回去再受他的气,咱们明天就一同走。”

玉娇龙却冷笑着说:“那,这儿的事可怎么办呀?”

罗小虎忿忿地说:“这儿的事?也有我呢!只要他娘的鲁君佩敢跟你家作难,我就杀了他!什么顺天府尹、南城御史,还有他狗养的‘诸葛亮’,我都把他们杀了!”边说边拍着他腰带上Сhā着的宝刀,铜环子哗啦哗啦地响。

玉娇龙却急躁地说:“你这是强盗的话!在外省,你做什么都行,但在京城却凭你多大的本领也使不开。我劝你千万听我的话,千万快离开此地,不然你被他们捉拿住,我可­干­看着焦心也不能救你!并且要因为你闹出事,给我们家中惹出大祸,那我不但以后不能认你,还得把你当仇人!你可听明白了,我这人是好人,但若太教我难堪,我可是翻脸无情!”罗小虎便狂笑一声,不再说话。

此时天已微明,罗小虎就出屋去了。才一出屋,一滴檐水正打在他的头上,吓了他一跳,这雨水很凉,倒使他的头脑清醒了,他便站立了半晌。屋里的玉娇龙发急了,就娇媚地说:“你在外面­干­吗啦?为什么不进来呀?院子里多凉啊!”

罗小虎敞着胸怀,摸着胸上的伤疤,紧皱着眉隔窗说:“天亮了,你不是要回家吗?我给你去找车!”玉娇龙在屋里说:“就让你那辆车送我回去好了,别到外边另雇去!”罗小虎说:“我的车也没在这儿。” 玉娇龙就说:“那就快一点儿!”罗小虎没有言语,心中既忧郁又忿怒,他就冒着雾气,踏着庭中湿润的草往后庭走去。

这座庙虽然年久失修,可是很大。第一层殿供的是灵官。殿里很黑,四个泥塑的手持钢鞭面貌狰狞的神像,都黑糊糊的看不清楚嘴脸,地下却躺着个人正打呼噜。罗小虎用脚把这人踹醒,这人就是沙漠鼠,他说:“喂喂!别踹呀!什么事儿呀?”

罗小虎把他揪起来。对他说:“你快去叫花脸獾把车套来,趁着天没亮,把玉娇龙送回鼓楼!”沙漠鼠一边揉眼睛,一边说:“别送去不好吗?送去了以后又得天天去找。”罗小虎就推着他说:“快去!少说话!”沙漠鼠便赶紧走了=罗小虎拿拳头朝空中擂了一下,就又走回那屋里。玉娇龙此时柔情缠绵,露出十分恋恋不舍的样子,罗小虎却不住地叹息。

过了不多时,就听外面有车轮响,罗小虎就说:“车来了!”又扶住玉娇龙问说:“你现在身上受着伤,若回去,被人知晓了怎么好?”

玉娇龙叹气说:“咳!我还瞒谁呢?家里的人谁不知道?连下人们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他们不敢说罢了。”

罗小虎又说:“你回去务要放心……”往下的话他又不说了。玉娇龙说:“我倒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怕谁呢?我不过是为我的娘家有许多顾忌就是了。”罗小虎一听她说出“娘家”这两个字,脑筋儿就进了起来,但因为屋子黑。玉娇龙并没有看出他脸上的怒­色­。此时就听沙漠鼠在窗外说:“车来啦!”罗小虎遂又抱起来玉娇龙,走到外边。花脸獾把车停在这门首,罗小虎就把玉娇龙抱到了车上。

玉娇龙又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臂说:“你可千万照着我说的那些话去办!别叫我又不放心!”罗小虎并没言语,他只向花脸獾说:“趁着天还没亮,赶紧送到玉宅,把人送进去你可赶紧就走!”花脸獾点头说:“我都知道!”玉娇龙这才将罗小虎放开,眼泪就又流了下来,骡车动了。她几乎要哭出声儿来:车走得很快,路上又没有人,及至到了玉宅大门前,车就一直赶上高坡。停住了。这时天­色­还没大亮,花脸獾上前紧紧敲门,却暗捏着一把汗。门环响了半天。门就开了,里边出来了四五个人,问说:“你是由哪儿来的?”

花脸獾答不出话来,他就想赶着车再跑,车里的玉娇龙却急声说:“是我,我回来啦!快叫钱妈她们出来搀我!”

那几个仆人一听,这才赶紧慌忙地进去叫老妈子,一个人留在外面,就悄声向花脸獾问说:“你是哪儿的车?”花脸獾说:“我这是买卖车,是这位小姐雇来的。”仆人还要问是从哪儿雇来的,车里的玉娇龙便喝斥道:“你们就不必多问啦!人家把我送回来了,就完啦!”

此时里边有仆­妇­跟丫鬟出来,就把玉娇龙搀下车去,他们都惊讶着,因为此时天光已亮,玉娇龙的打扮全能看得很清楚。就见她身上穿着又瘦又短的黑绸子衣裤,头上包着青绸手巾,脑门子上还浸出来一大片血迹,全身都是泥土,并且很湿,胳臂上也被荆棘之类刺得有许多伤处。她的脸­色­极为凄惨,眼角挂着泪迹,怒气却很大,一句话也不说,就让仆­妇­搀着她往里走去。

这门前有个仆人惊疑稍定,又向花脸獾说:“你在这儿歇会儿,我到里边去给你讨几个赏钱。”花脸獾连连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大哥你别麻烦啦!我们老爷不叫我要赏钱。”仆人惊诧着说:“你们老爷是谁?你到底是哪个宅里的?”新骡车的绿­色­围子被渐升起的阳光照着,看上去这至少也是个道台家里的车。花脸獾却一声不语地拉着骡子下了坡,他跳上车辕,紧抡鞭子就赶着车走去。他还怕有人在后面跟着,又故意绕了点远路,才回到隐仙观。

此时罗小虎正在等着他的回话,听他回来说:“玉娇龙已安然抵家。”罗小虎才放下心,但又像丢失了什么,做了件后悔的事似的,紧皱眉头站着发呆。

沙漠鼠跟花脸獾两个人在他的眼前站了半天,他又侧着脸寻思了一会儿。这才吩咐花脸獾说:“你专到鲁家门首,看那鲁家都有什么闲杂的人出入。最要紧的是打听出来那鲁君佩天天往哪儿去。”花脸獾答应了。罗小虎又嘱咐沙漠鼠说:“玉家那边的事,是由你打听。探探玉娇龙今天一早那样地回去了,他们两家是打算怎么办?探出来就去找我。” 沙漠鼠也答应了。这两个人就像是小卒得到了将官的命令,便一齐转身走开了。

罗小虎躺在炕上歇着,此时他已十分困倦,但心中又十分不宁。他也睡不着觉。摸了摸身上还有几块银子,就在短衣裳上套了一件绸大褂,也走出庙去。庙外的阳光刺着他困倦的眼睛,觉着直发酸。他在西城有两个去处,一处是个澡堂子,他常到那里的官盆去洗澡,另一处是个酒馆。这个酒馆在一条小胡同里,生意很不好,可是罗小虎一来到这儿就大吃大喝,花钱毫不计较,所以掌柜的就把他当做财神爷,并且也知道这位财神爷有点儿来头不正,外边有了什么事便也来告诉他。当下罗小虎又来到这儿喝了几盅酒,叫掌柜的给他叫来一些菜饭,吃过了,他就躺在柜房的一张小铺上睡觉。掌柜的在外面应酬着买卖,一半是给他巡风。他就放心大睡。

睡了也不知有多少时候,忽然有人把他唤醒,在他的耳边悄声叫着:“老爷!老爷!”他睁开眼睛一看,见是花脸獾,就赶紧哨声问说:“外面有什么事没有?”

花脸獾也悄声说:“鲁宅把他家的少­奶­­奶­由玉宅接回来了!听说下车时是有四个丫鬟搀着,看今天那样子,鲁宅上下的人,没有一个不胆战心寒。又听说今天五点钟鲁君佩在西四牌楼的福海堂饭庄请客,请的是邱小侯爷,铁府的两位侍卫也全都请上,据说是向邱小侯爷赔不是。我看那样子,鲁君佩是怕了!”

罗小虎坐起身来,不住地冷笑。他抠着脑袋思索了半天,便想出一个主意来,立时喜欢着下了铺板,揪住花脸獾又悄声说了半天。花脸獾听了不住地点头,罗小虎就把他一推,说:“快去!”花脸獾便走了。罗小虎自己仍嘿嘿地冷笑着,又到柜前去喝了几盅酒,便回了隐仙观,这时就是下午三点多钟了。

罗小虎在隐仙观的院中绕着松树徘徊,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他时而狂笑,时而又摸摸自己的宝刀。少时沙漠鼠跑回来了,也说了鲁君佩今天请客的事情,罗小虎便派他出去买一张大桑皮纸、买笔买墨,并买一块小砚台,沙漠鼠吐了吐舌头,说:“老爷!你这是要­干­什么呀?您是要作文章吗?”罗小虎说:“你少问!你去买就是了!”又推了一下,把沙漠鼠也推出去了。他看了看松树外的太阳,知道时间还早,心里便很是急躁。

过了不多时,沙漠鼠把纸笔墨砚全都买来了,罗小虎就都揣在了怀里。沙漠鼠翻眼瞧着他的老爷也不敢问。罗小虎又悄声嘱咐了他许多话,叫他去找花脸獾,先到那福海堂饭庄的门前去相机行事。沙漠鼠一听。又吐了吐舌头,便说:“好啦,我们这就去!”他前脚走了,罗小虎也随后走出庙门。

此时,天­色­已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天空满铺着灿烂的云霞,晚风吹起。扫去了这一天的酷热。各衙门里的人都散了值,纷纷到饭庄酒楼去赴宴会。西四牌楼的福海堂,是西城最大的饭庄,向来做官的人请客都在这里,这门前永远是车马云集。今天因为有三四起大请客,所以门前更是加倍地热闹,门前的六根石头桩子上,每根上都系着五六匹马。骡车排成了两行,总共约有五十多辆,都是簇新的大鞍车,以绿­色­围子的居多。

赶车的把小板凳都聚在一块,许多人相聚着谈天、赌钱,地下放着的茶壶茶碗能有一百多个。刨出他们自己,谁也分辨不出哪辆车是他们谁赶着的。他们有的相识,有的不相识,但是因为都是同行,到了一块当然就免不掉谈论谈论这个御史家、那个府丞宅,或是那一个侯爷府的闲话。他们悄着声儿,甚至秘密地谈着,谈到他们主人的闺阁之事,即使彼此不认识,只要是打扮得像个赶车的,或像个跟班的,走过来就能随便听,随便Сhā言说话,随便打听闲事、提供新闻,并且还随便地喝茶。

这里边就挤进来一个人,此人拿一个比脑袋大一半的红缨纬帽遮着半个脸,穿着很­干­净的夏布衣裳,看这样子可能是个大府的赶车的。他坐在自己的一个红漆小板凳上,倾耳听着别人说闲话。手里拿着个挺漂亮的鼻烟壶,另外还有一个珊瑚的小碟,他把鼻烟放在碟里,一撮一撮地捏着往鼻子里去闻。他的帽子永远不摘,仿佛怕露出他脸上的什么记号似的。

这时人群里有一名叫常子的赶车的人,他唉声叹气地,探着头压着嗓音说:“我看你们宅里的事全都好办,老爷有点儿脾气,那都不要紧,就是我们难办!整天得提心吊胆,一到夜里,就像勾魂鬼已到了眼前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死,谁家的宅里能够闹完了神鬼又闹贼?整天刀儿、枪儿、梆儿、锣儿的?”

旁边有个人笑着说:“这还不好?请你们天天看武戏,听龙虎斗!”

这常子就叹了一声,说:“大哥您就别拿我开心了!这个龙虎斗可是谁也不愿听。龙还好办,真的,我到现在还不相信我们那一阵风儿就能吹倒的少­奶­­奶­,她会有什么本事?可是那虎可真够凶的!那家伙,宝刀飞箭,全份的武功夫……”更压下点声儿来说:“宅里那天受伤的那几个,直到现在还没好呢!张三受的那一箭,不偏不斜正­射­中在尾巴骨上,好了他也得撅着ρi股走路儿!”

旁边的人又说:“可是,这些日你们也都挣足了!”

常子却歪着脸说:“足什么?拿一两串钱就堵住我们的嘴,嘴叫钱堵住了,可是保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喂老虎,这个差事,谁要是有一碗饭吃,谁肯­干­?”

正在说着,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喊着:“常子!快套车!这就得上邱府!”常子答应一声,皱着眉,旁边的人又问说:“是怎么回事? 邱小侯爷还没来吗?哪位是邱府来的?”大家彼此看着。常子便摆手说:“­干­脆!是邱府里的小侯爷拿架子。自己的媳­妇­到了人家宅里丢了面子,现在无论怎么请,怎么道歉,他也是不来!德五爷去了半天了,也是请不到。现在大概我们少爷要亲自出马!”

旁边有人就悄声说:“都是你们少爷不好,怎能得罪他呢?银枪将军邱广超,他认识多少江湖人?那天到你们那儿打架的那个小老妈,不定是谁扮的呢!还许就是刘泰保的媳­妇­呢!”

旁边有个玉宅的赶车的,摆手说:“不是不是!刘泰保的媳­妇­我认识。早先她常到我们宅前踏软绳,她不踏软绳,以后还出不了这些事呢!她现在不大爱出头了,前几天我在街上看见她,肚子大得跟个葫芦似的。”

常子也摇着头说:“不是,那天邱少­奶­­奶­带去的那个小老妈很漂亮,可是脸上没好气儿,说不定就是为打架才去的,可也绝不是刘泰保的老婆,刘泰保他还巴结不上邱府呢!”说着,他就站起身来去套车。

拿纬帽遮着脸的那个人却追过去拉了他一把,说:“喂!常爷!您带我到邱府去一趟好不好?叫我也看看他家的那个老妈儿?”常子斜着眼说:“喂!老哥!你怎么真入了迷了?你是哪个宅里的呀?我怎么不认识你呀?你贵姓呀?”这个人说:“我姓官。”常子说:“姓獾?明儿还许有姓刺猬的呢!你是什么意思呢?”

这人就是花脸獾,他就耸着鼻子笑说:“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我听说邱家那个老妈挺俏,我想去瞧瞧。”常子说:“我们是送鲁府丞去请邱小侯爷,不是去接人家的老妈儿,人家的老妈儿又未必出院子,哪能一去就见得着?你就别­色­迷了!”他急匆匆地套着车,气哼哼地直朝花脸獾撇嘴。花脸獾却眯眯笑着,认准了他那套骡子车。

这时忽然旁边有人揪了花脸獾一下,也是个赶车的,问说:“你是哪个宅里的?”并仔细打量着他,说:“我怎么瞧着你很眼熟呢?”

花脸獾吃了一惊,赶紧说:“我是李侍郎宅里的。”这个赶车的问说:“李侍郎今天也来了吗?”花脸獾点头说:“来了,已经进去了,您是哪宅里的?”这人说:“我是玉宅的,送我们二少爷来的。”花脸獾又吃了一惊,心说:怪不得他认识我,我常在他们宅门口转嘛!遂就赶紧把鼻烟碟递给这赶车的,笑着说:“您闻点儿!”玉宅这赶车的就了一撮鼻烟闻着,于是两人就谈了起来。

此时就见鲁君佩已由里面走出来了,他上了车,有两人骑马在后面跟随保护,就走了。花脸獾并看见他的伙伴沙漠鼠也来了,沙漠鼠提着个破筐子装作捡马粪的,在许多车辆之间来回地转。花脸獾跟玉宅的赶车的共坐在一条板凳儿上,谈得很投缘。这人很喜欢花脸獾的鼻烟壶儿,简直是爱不释手,花脸獾就奉承着他,由他指点了还有哪辆车是鲁宅的,原来今天鲁宅来了轿车两辆、马两匹。

待了一会儿,那常子就赶着车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两辆车,一辆是德宅福子赶着的,一辆就是邱府的。鲁君佩先下了车,恭恭敬敬地将邱广超请进饭庄里,德啸峰也随之下车进内。外面这些人就都说:“这就好了!只要把邱广超的大驾一请到,鲁府丞再敬两盅谢罪的酒,也就烟消雾散了!”又都冲着鞭杆还没放下的常子说:“喂!以后你们宅里一定没事儿了!你们可以放心睡觉了!”常子却摇头说:“不是那么容易吧?”玉宅的赶车的也说:“这些事儿本来没邱侯爷什么相­干­,正经我看倒是得叫鲁府丞请请罗小虎跟那一朵莲花。”大家又乱谈起来。

沙漠鼠还蹲在骡子的肚子底下捡粪,花脸獾就过去驱赶,说:“喂!你还没捡够吗?捡那么些个马粪你是拿回家去吃的吗?”追过去就要抬脚踢,沙漠鼠央求着说:“捡完这一堆粪,我就走!”花脸獾朝两旁看了看,就悄声告诉他说:“那辆,北边的第三辆,和那辆刚回来的,那边两匹马,都是!认清楚了没有?”沙漠鼠用眼­色­表示出都知道了,花脸獾就又喊了一声:“快滚!”沙漠鼠答应了一下,就溜开了。

此时饭庄里有一批请客的已然散了,门前一阵乱,车辆走了至少一半。沙漠鼠就趁着这忙乱之间,由粪筐子里取出来个小家伙,在骡马丛中钻过来走过去。已施用毕他的伎俩。鲁宅的赶车的常子和一个叫吉三的正跟大伙儿在那边谈天,没想到会发生什么事。花脸獾混在里边也跟许多人都熟了。

此时天­色­已渐黑,又散了几起客,德啸峰与邱广超也都被鲁君佩送了出来,各自上车走了。又过了些时候,主人鲁君佩就又出来了,他的身边还带着两个仆人。仆人共上了一辆车,他自己坐一辆,车后随着两匹马,马上的人全都带着刀,在夜­色­渐厚之下,车马就往西走去。

常子跟吉三打起­精­神来赶着车,可是走了不远的路,前面吉三赶的那骡子就站住不走了,把后面的车也阻碍住了。鲁君佩在车中惊诧着问说:“是怎么回事儿?”常子便跳下车,到前面去问。吉三着急地说:“骡子出了毛病了!”说着便用鞭子死力地抽。不料咕咚一声,骡子竞跪下了。在车里坐着的两个仆人险些没滚出来。

鲁君佩看外面的天­色­太黑,他心中就有些恐惧,赶紧大声叫着说:“常子!不要管前面的车,你快来!赶着这辆车送我回宅,快!”常子疾忙跑过来,跨上车辕,驱骡速走,车轮辘辘地响。不料才跑了不远,就听啪嚓一声,这个骡子也倒下了,整个把鲁君佩摔出车来了。

两个骑马的人赶紧下来,将他搀起来问说:“大人觉得怎样?”鲁君佩跛着腿走了两步,连说:“快!快!赶紧叫一辆妥实的车来,先送我回去。快!快点儿!”一个随从骑上马就去找车,但天已这么晚,街上哪里还有空闲的车呢?另一随从一手搀着府丞,一手已抽出刀来。

两辆残破的车相距着又很远,那边的人喊叫着说:“快来帮帮呀! 再来一个人帮帮就行了!”常子赶忙又跑回去,帮助那边的三个人,一齐用力把骡子抬起来。骡子倒是站稳了,人可还是不敢坐上去。那吉三响着鞭子,嘴里喊着:“哦!哦!”骡子走了几步,可又跪下了。吉三依然用鞭狠抽,骡子是死也起不来了。

常子就把吉三拦住,说:“别打了!打死,更不能走了!这一定是有缘故,前面那骡子索­性­躺下了,把少爷摔得不轻。不知是哪个狗子掏的坏,成心要摔咱们俩的饭碗!”说着,他急忙跑到车后边摘下纸灯笼,到前边去照着查看。怪不得这骡子要跪下呢,原来前腿直流血,前面那个骡子就更不用说了,当时就把大家吓得脸白。

忽然听得咕噜咕噜一阵车:仑子响,声音非常之清脆,从后面又来了一辆骡车,赶车的人悠闲自在地跨着车辕,嘴里吹着山西梆子。前面搀着鲁君佩的那个人早就喊起来了,说:“是辆车来了吗?”这里的常子急忙把这辆车截住,问说:“是空车吗?好了!我们这辆车不知为什么。都犯了毛病了!”这车上的人止住了口哨,笑着问说:“怎么回事儿呀?我知道你们大人是谁呀?”

常子听出来了这赶车的声音,又看到那顶特别的纬帽,就说:“你不是李侍郎家的吗?你不是也才由福海堂回来吗?李大人没在车里吗?”

车上的花脸獾就说:“我们大人跟韩御史坐着一辆车走了,叫我到阜城门里陈宅去接我们太太,那儿今天是办寿,唱大戏,我还想听两出去呢!福海堂门口儿的马鳖多,你们的牲口一定是叫马鳖给鳖着了,拿凉水拍拍就好了。”说着,他赶着车仍旧往前走。

前面的鲁君佩就亲自喊着问说:“是哪儿的?”常子又追着车跟花脸獾商量,说:“你顺便把我们大人送回去就得了!你还能得一份儿赏钱!”花睑獾却摇头说:“不行!我们太太嘱咐过,这辆新车不许外人坐。”

鲁君佩叫那随从搀着自己,一跛一颠地走了过来,问明了这辆车是李侍郎宅的,他就说:“李大人跟我有交情,把车停住,我一定要坐! 明天我去见他跟他说。”说着,那随从已把车拦住,就怔搀着鲁君佩上了车,并吩咐说:“快些走!”花脸獾就直叹气,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鲁君佩在车里半坐半卧,急急地说:“快赶着走!赶到我宅里,我多给你赏钱!”花脸獾答应了一声,摇起了鞭子,这骡子就跟惊了似的。拉着车飞跑。那随从上了马跟随着,便呵斥说:“慢着些!”花脸獾说:“不能慢!我送完了这位大人回宅,还得接我们太太去呢!我不能耽误了正差事!”车仍快走,马仍追随。

忽然那匹马长嘶了一声,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故,把头一扬,四足跳起,整个将那随从摔下了马去,人晕了,马也跑了。鲁君佩在车中闻声更惊,他便嘱咐花脸獾说:“快走!”不想花脸獾反倒跳下车去,揪住骡子不走了。

此时忽有一条大汉跳上车来,将头钻进车里,同时一口短刀已搁在了鲁君佩的脖子上。鲁君佩惊得大叫一声,花脸獾便又跳上车来,赶着骡子跑得更快。车子颠动得十分厉害,鲁君佩的肥胖身躯被大汉用力按着,他浑身发抖,连一句话也不敢说。这大汉把刀一动,刀环就哗啦一响,可是并没有伤着鲁君佩的­肉­皮。只听这大汉说:“我就是半天云罗小虎,你们强逼玉家的大少爷写了一张字据,挟制玉娇龙,我不能服气!”

鲁君佩就战战兢兢地说:“我知道你是侠客!我求你别杀我!那张字据我拿出来给你就是!”

罗小虎说:“到你家里再说!反正今天你我的两条命已系在一块儿了,我死了你也必不能活!”

花脸獾把车紧紧赶着,忽然他说:“后面有马追上来了!”罗小虎探出头去向车后一看,就见果然有一匹马追来。罗小虎取出弩弓,将箭上好,嘣的一声­射­去,黑暗中的那人便从马上滚下,罗小虎又催着花脸獾快赶着走。花脸獾便连连挥鞭,鞭声像成串的爆竹劈啪劈啪地乱响。车轮咕隆咕隆地,又如连续不断的春雷。鲁君佩却如一口猪似地趴在车上。罗小虎又说:“当着玉娇龙的面,认准了那张字据,把它烧成灰,我才能饶你的­性­命!”鲁君佩喘吁着说:“都行……”

这时已来到鲁宅的门前,车停住了,罗小虎把鲁君佩扯下车来,花脸獾赶着车就疾疾地走了。鲁君佩一下车就坐在了地下,罗小虎用胳膊把他架起来,连推带揪地走进了大门。门房里出来了几个人,一见这情景齐都大惊,有的且抽出刀来。罗小虎一箭,一个人就应声而倒,鲁君佩连忙摆手说:“别打!也别­射­!”罗小虎吩咐说:“关上大门。无论是谁叫门也不准开!”鲁君佩也依样吩咐了。

鲁宅里的仆人、打手,还有一个新请来的镖头,虽都怒目瞪着罗小虎,但却“投鼠忌器”,怕他一反手就杀死鲁君佩,并且他们又都知道他的宝刀实在难惹,他的冷箭更是难防,就只得遵命把大门“当”的一声关上。鲁君佩又哀求他雇佣的这些人,说:“你们不要声张!罗侠客也不能杀我,只办点事儿,他就放开我了!你们若一惊慌,那我的命可就不保!”

罗小虎拉着他一直进到里院。里院各处的风灯早已点上,打更的已爬着梯子上了房。梆锣才敲了一下。一见这情形,全都大慌,更夫就紧紧敲锣,把锣敲得当当乱响起来。罗小虎把宝刀挨近了鲁君佩的脖颈,鲁君佩就大声嚷嚷说:“别敲啊!别惊慌啊!”这时屋中也跑出两个仆­妇­来。鲁君佩几乎是带着哭腔,他连连摆手说:“没有什么事儿呀!别大惊小怪!来的这是罗侠客,罗君,是我请来的。你们……你们快到老太太屋里,跟老太太要过来那张字据,就是少­奶­­奶­的那张字据,快拿来!就完事儿了!”

罗小虎就说:“带我到玉娇龙的屋里!”鲁君佩连连答应着。罗小虎用力揪着他,手指把他的肥胖胳膊都抠破了,鲁君佩就一跛一跛地把罗小虎带到了西小屋。原来今天他将受了伤的玉娇龙由娘家接回来后,又迫她另换了一间屋子居住。

一进这屋,床上的玉娇龙就推开锦被翻身坐起,她鬓发蓬松,憔悴的脸上现出一种莫大的惊疑。罗小虎把鲁君佩一推,令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又向玉娇龙一摆手,说:“别怕,只要他肯听我的话,今天绝闹不出人命来!按理说,他施用手段,买通了匪人,将你捆到这里来,令你与他成亲……”

鲁君佩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似的,他就说:“我……我并没跟她成亲呀!罗侠客。你可以问她本人。”

罗小虎忿忿地说:“但你也够狠毒的了!把她捆绑着,叫她的哥哥写下字据,凭着字据你可以随便虐待她,她也不敢惹你。你最狠毒的是买出个女贼来假充俞秀莲,去伤了人家的幼女,惊了人家的老娘!”

鲁君佩面如土­色­,跪下来说:“那真不是我做的!”

罗小虎一脚踢去,厉声说:“谁能信你这狡赖?你是故意做出这事,以便激怒玉娇龙。你并且放虎归山,给了她宝剑,叫她去与俞秀莲拼杀,你坐山观虎斗,要看她们两败俱伤,这事还瞒得过谁?”鲁君佩趴在地下,颤栗无语。

罗小虎扭头看了看玉娇龙,只见她脸­色­发紫,双眉腾起了杀气。罗小虎微微冷笑,说:“这件事我不管!他伤的是你玉家的人,他该死不该死,将来你再想办法,再定主意。我自从新疆洗手之后,从不枉伤一人。今天我只把那张字据逼索过来,毁了它,我就算对你尽了心!”

此时字据已然取来了,是个男仆拿着,可是那人不敢进屋。罗小虎推开了门,把字据拿到手里,就又把门关上,先交给玉娇龙看。玉娇龙就着灯光,把这张束缚她的狠毒字据反复地看了半天,然后就点头说:“对!不错!就是这张字据!”罗小虎又问说:“你认准了?”玉娇龙点头说:“认准了!”罗小虎又说:“再没有了吧?”玉娇龙摇头说:“再没有了!只有这一张。”罗小虎点点头,就将这字据放在烛台上点着。呼呼地起了一片火光,待了一会儿,整张的纸就变成了片片的飞灰。一个字迹也没留下。

罗小虎又把鲁君佩拉起来,叫他坐在椅上,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笔墨纸砚,都放在桌子上,说:“你该给我写一张字据了!你们念书的人心眼毒辣,我得学学你们!”他就着桌上碗里的残茶。泡开了笔,研了墨,把宝刀向桌上一拍,说:“来!写!我说什么你写什么,写错了一个字都不行!你别欺我认识的字有限,写!笔拿稳些!你是翰林,写字还费难吗?”遂一脚蹬着凳子,把刀在鲁君佩的头上一晃,一边说一边逼着鲁君佩写道:立字人鲁君佩,我本与大盗半天云是结义弟兄。玉娇龙乃闺阁贞节小姐,她嫌我貌丑,不愿嫁我,但我必欲得之而后甘心,因此乃唆使绿林中人碧眼狐狸混入玉宅,诱他家小姐未成,我又使人打死蔡九。我在外胡造谣言,诬赖玉宅家门不严,强迫着将玉小姐娶到我家,并将她凌虐成病,将她的丫鬟也毒得不能说话。我是人面兽心,虽文官而实大盗,我盟兄半天云本是好汉子,他不惯我所为,因与我反目。最近我又派女盗……

罗小虎把宝刀向鲁君佩那冷汗涔涔的头上一拍,说:“那假俞秀莲的名字叫什么?”鲁君佩乱颤着说:“听说……她外号叫女魔王!”罗小虎冷笑着说:“好!就写上!”又接着说:最近我又派女魔王假冒侠女俞秀莲之名,到玉宅中杀伤幼女,吓坏老夫人,这实是真事。我实该死,如今半天云叫我立字据,也是我自愿,半天云非罗小虎,罗小虎是真正男儿,半天云乃绿林豪杰也。谨此立字,交我盟兄收执,一朝犯案,俱不能脱。

照这话写完,鲁君佩的身子都瘫了。

罗小虎微笑着。把这纸字据又拿给玉娇龙看了,玉娇龙只是落泪点头。罗小虎又去叫鲁君佩画了押,他便将纸叠了叠收在怀里,拿刀又轻轻拍了鲁君佩一下,说:“你别怕!只要我不犯案,也绝拉不上你。” 又过去向玉娇龙说:“我走了!我已心满意足了!我也放心了!”玉娇龙却不住地落泪。

罗小虎又悄声说:“我晓得你,虽然我已替你这么办了,你一定还是不愿跟我走。你是舍不得离开家,你也不能受外边的苦,我又怎能勉强你?”他叹了口气,又说:“你记得早先在沙漠里咱们说的话吧?也许你早忘了!”

玉娇龙瞪起眼睛说:“我凭什么忘?只是,现在我母亲还没死,我哪儿也不能去!”说完低着头又呜呜痛哭。

罗小虎拍着她的柔肩,说:“不要哭!哭还是什么英雄?”他发了一会怔,又说:“我走了!昨天你住的那座庙,那老道士是我的好友,无论我往什么地方去,我也必把我的去处告诉他。将来,那怕在十年之后,你若想起来找我,就可以去问他,我们就可以会面了!现在这事已然算完,我再去为我的父母报仇。那件事再办完了,我纵不死,可也必心灰意懒了。你放心,我不能再胡为,也不能再鲁莽了,可是我也绝不能做官,我也不想做官了。好!如果有缘,咱俩再见,你记住了,你纵使变了心,我罗小虎这生这世也绝不能变心!”他一笑,望着玉娇龙悲泣的姿态,心中又一阵犹豫,但他还是一顿脚,提刀闯门而出。

玉娇龙却又焦急、凄惨地叫道:“小虎!你回来!”罗小虎倒退了一步,一手横刀防御住外面的人攻击,扭头又向玉娇龙望去。就见玉娇龙已下了床,扶着床慢慢地走了过来,灯光斜照着她蓬松的云发,照着她涕泪交流的脸儿。玉娇龙扯住罗小虎,悲哽着说:“你放心吧!我永远是你的,无论迟早,咱们还能见面!”

罗小虎叹息了一声,便说:“好!我永远等你!”又扭头看了看瘫在桌椅之间如泥胎似的鲁君佩,他就努努嘴说:“那个可还要防备,想法……”他做了个手势,又狠狠地说:“那才好!”

玉娇龙擦擦眼泪,点点头说:“我都知道!”叹了口气,又说:“我向来是心高气傲,一点儿亏也不吃的,可是如今要不是你替我想法子,我还随着人欺凌摆弄呢!我只惭愧,到现在我还是不能跟随你走!”

罗小虎说:“其实你现在就是跟我走也没什么,字据已经烧了,他还能将你家里的人奈何?”

玉娇龙摇头说:“不!你还是不深知道我,我却知道我自己,我不该生于宦家,我又不该跟你……你的遭遇是太可怜了!也被我害了这许多日,可是,我望你还得自强、上进,不可以灰心!”

罗小虎的脸­色­变了变。心中又烦恼又气愤,就摆摆手说:“别说了! 这里不是咱们谈话吵架的地方。今天的事已办完,我走了,也许我走不出这座宅子就得死!”他一抡刀出了屋,见院里院外已挤满了人,灯火亮如白昼,刀枪光芒耀眼,罗小虎就大喝一声:“你们要怎样?难道要叫我进屋结果了鲁君佩,再出来与你们厮杀吗?”他大声喊着,声如霹雳。

这时鲁君佩就急急地从屋中出来,举着两只胳膊乱摆着手,连声说:“别打!别打!快放这位罗侠客走!”

罗小虎微微冷笑,一回手又扭住了鲁君佩,说:“顶好你送我出门!”当下他就一手持刀,一手扭住鲁君佩往外去走,一路无阻地走到门前叫人开了大门。罗小虎又回身瞪了鲁君佩一眼,见鲁君佩浑身乱抖,也很可怜。便冷笑一声说:“你大概也都明白了,以后你有什么毒计,自管再使去吧!”鲁君佩连连摇头说:“我再没有了!明早我就叫玉小姐回家,以后我不管她!”罗小虎把鲁君佩一松手,鲁君佩随之瘫坐在地上,罗小虎便于夜幕之下,独自昂然走去。

这时,距此不算太远的隐仙观内却十分凄凉,前院的松柏被风吹得发出啸啸之声。屋子里的地上放着个纸灯笼。沙漠鼠早就回来了,他虽然有些疲倦,但是躺在炕席上却睡不着觉,心里想着:刚才把那两头骡子的腿弄伤了,不知有效没有? “老爷”也不知怎样了?今天能够得手不能?他又回想起昨夜下着雨的时候, “老爷”把“太太”玉娇龙背到这炕上来,那股得意劲儿,真叫人看着眼馋。可是想起自己在窗外偷听时,突然有个人把一口宝剑贴住了自己的脖颈,却又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心想:那人的武艺恐怕比玉娇龙还要高,不然怎么一转眼他就没有了踪影,而且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想到这里,他害怕得简直躺不住了。

待了一会儿,花脸獾也回来了,他是把骡车赶回了宣武门内他的家,又赶紧跑到这里来了。他手里也提着个灯笼,还有一包酒菜,腰里揣着一把砂酒壶。两人凑在一块儿,沙漠鼠的胆子就大了,两只灯笼凑在一块儿,屋子也显着亮了,两人就喝着酒儿谈着闲话。

又不多时,他们的“老爷”就回来了。罗小虎一进屋,他们齐都下了炕,只见罗小虎身上并无伤,头上并无汗,像是没经过打斗的样子,气也似乎是消了,可是­精­神却显得十分倦怠,两只眼仍带着忧愁之态。他的腰带上Сhā着雪亮的带铜环子的宝刀,衣内怀里却露出来一角纸。就是白天买的那张纸,这时上面可有字迹了。罗小虎把剩下的半壶酒两口喝尽,就命花脸獾、沙漠鼠二人回去,他也不多说话,倒在床上便睡,一夜就慢慢地过去了。

第二天,花脸獾与沙漠鼠又来到庙里听候差遣,就见罗小虎正同着本观的老道士谈话,声音很低,他们都不敢在旁听。可是待了一会儿,罗小虎就叫花脸獾回去收柬行李、套车,并嘱咐务必摘下那绿­色­的车围,并说:“咱们即日就走!离开北京,事情现在都办完了!”

沙漠鼠却暗自吐舌头,心说:来了一趟北京,闹了多少日子,到现在老爷还是个光棍儿呀,怎么事情就算办完了呢?花脸獾却欢跳起来,拉了他的伙伴一下,说:“老爷一定是带着咱们回新疆!不是还去贩马,就是再上红云岭。”当下他就跑走了,回去收拾了他们的箱子、金银、行李。

过了一会,他套了车,就又来到,沙漠鼠也由庙后院将马牵了出来。罗小虎换了一身很阔绰的衣裳,就出了庙上了车,放下了车帘。花脸獾赶着车,沙漠鼠是骑着马,两只红眼胡乱张望,当下就一齐走了。他们混出了城,就往西走,花脸獾便大失所望,原来罗小虎并不是要回新疆,却是听了庙中老道士之劝,往西陵五回岭去了。

隐仙观的老道本来是专心清修的人,虽然也会武艺,但来到京城十余年从不显露。他把罗小虎招到庙里,原是怕罗小虎在京城闹事惹祸,他并且常劝罗小虎应当恢复道家原来的面目,或回武当山,或至五回岭隐仙观下院去。

老道士本来晓得罗小虎这样闹,第一是为了与玉娇龙的私情,第二就是他要报父母的仇恨。因此老道士就对他说:“你到五回岭去,我师弟慎修他能帮助你报仇。慎修他原名徐继侠,是四川人,人道不过十余年。他早年曾云游江湖,尤以在中川一带行侠仗义的时期最长,想他能晓得你父母早先被害之事,及贺某等人的下落。但无论如何,你总在武当山上受过三清的戒条,为父母雪恨虽可,只是不要杀戮过惨。至于你与玉家之女的私情,更应视之如镜花水月,云烟梦影,既然不能再相结合了,只好割绝。在清静中自有真乐趣,那比俗世中的功名爵禄、儿女私情,还要强胜万分。”

这些话罗小虎虽都觉着不大入耳,可是他此时确实已有些心灰意懒、筋疲力尽了,愿意找个清静的用不着担心的地方去歇一歇,所以他便带着他手下的两个伙计走了。他这一走,京城里顿然少了一个行迹诡异的人,鲁宅玉宅省却了许多担惊,但是却又有另外的一件事发生,竟惹起了几场刀枪拼杀,千里风尘飞扬。

第十三回 冰心热泪少­妇­思雠仇 诡计­阴­谋老猾设陷阱

自罗小虎当着玉娇龙之面,强迫鲁君佩烧了旧契,重立新契之后,在鲁宅防夜的这些个人就全都明白了。大家都知道了人多也不济事,贼是无法御防,即或贼来了,眼看就可以捉住了,但结果也是得开了大门给送走。这其中的缘由没有一个人能够摸测得出。可是鲁君佩自一跌之后,被人搀送到院里,就再也起不来了。

次日,鲁宅的人齐都无­精­打采,鲁太太急得眼睛都红了,又拿出一些银两分赏给下人们,算是又把昨夜宅里所出的事情掩盖住了。到了上午十点来钟的时候,鲁宅就派了一辆骡车,把少­奶­­奶­玉娇龙送回娘家去了。同时有萧御史等人又来看鲁君佩。鲁君佩就从此不上衙门了,外面传说他是无意之中跌了一跤,起不来了,恐怕要成中风之症。

鲁君佩的父亲鲁侍郎,本来就是双腿不能行动,于罗小虎等人第一次在他家大闹之后,他就迁到了一座大禅林中躲避烦扰,宅中这些日都是由鲁太太主持。鲁太太是读过《三国志》的,平日智谋多端,刚愎自用,什么飞贼大盗,她都没放在眼里,可是如今她也消极了,她也躲避到娘家去了。鲁宅里只留下了光杆的一位大少爷,临时募集的打手、新请的护院把式,都已给资遣散,大门终日紧闭,景况顿然萧条,可倒是从此平静无事了。这时候,街上也没人再看见罗小虎,刘泰保也不露面,仿佛是暴雨将过,狂风已停,倒加倍地显出一种凄清。

此时俞秀莲的胸头却还膨胀着一股怒气,她誓要寻找着那个冒充自己之名,至玉宅杀伤幼女的女贼。可是德啸峰夫­妇­又婉劝她。说:“你骑着马带着刀在街上走,未免太招人注意,你还是别自己出头,叫杨健堂替你访查去好了!”

俞秀莲虽然应允了,却仍然心中急躁,自己还要出头去寻访。她就叫蔡湘妹给她挽了个头髻,稍微擦了些脂粉,可是并不戴花,身上仍穿着朴素的青衣裤,时常到街上去转。南城北城她都去过,有时且故意买一些水果、点心之类在手中提着,悠闲地走着,专注意街上往来的有什么行迹可疑的­妇­女。她的打扮和神态,已很像个普通人家的少­妇­。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注意她。

第一日她由北城走到南城,由南城雇了车回来,是一无所得。第二日她到了东城,由四牌楼走到崇文门里,也是渺茫地仿佛是白走了这一趟。她用手绢兜着在摊子上买的两个甜瓜、一挂葡萄,心说:只好拿到德家,送给她们那里的老妈子吃去吧。顺便再打听打听杨健堂,探出来了什么没有。

她姗姗地走着,这时才下午三四点钟,天气很热。街上的人也不太多。走得将要到了东四牌楼,忽见道旁站着一人,牵着一匹黄|­色­的马。这人年约三十五六,身躯不太健壮,但两只眼睛很有­精­神,穿一身黄|­色­茧绸的裤褂,青的鞋已变成了土黄|­色­。俞秀莲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惯走江湖的人,并且看着还有点儿眼熟,她不由就把脚顿了一顿。只见这人也正直着眼在看她,并且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招呼她。可又不敢贸然招呼。

俞秀莲也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她就走过去了。才走了几步,就听背后有人叫道:“是俞姑娘吧?”俞秀莲一回头,就见那牵马的人一拱手,往前走了两步,说:“我真不敢认姑娘了!”

俞秀莲见此人的态度不恶,便回身平和地问说:“你贵姓?我仿佛见过你,但一时想不起来!”这人笑了笑,说:“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 三年前我在邯郸县城与您相遇,曾叫过您一回,后来……”他把声音压得极小,又走近两步说:“在彭德府郁天杰镖头的家中,我曾受杨豹之托,给您送去过四颗珍珠……” 俞秀莲蓦然想起来了,说:“啊!你姓雷?” 这人点头说:“不错!我叫雷敬春,我是河南拳师陈百超的师侄。杨豹是陈师傅的徒弟,所以他生前与我交情最厚,他家中的那些事都托我办!”说到这里,面上显出一种凄惨之­色­。

俞秀莲说:“很好!我现在正要找一位与杨家熟识的人。我有许多话要问你。”停了一停,又说:“你能跟我到德五爷的家里去谈谈吗? 不过……我很佩服你跟杨豹的交情笃厚,我知道你是一位侠义之人。不过我们都是常走江湖,在江湖上都难免有些粗心大意,德家却都是本份人,你先想想,你到他家里没有什么妨碍吗?”

雷敬春现出有点儿犹疑的样子,向两边看了看,才说:“我为什么来到这儿呢?我就是想去拜访德五爷,可是没个人引见,我又怕人家不见我。我倒是个正经人,除了前几年随着杨豹奔走之外,就是保镖、护院,没做过别的。我的武艺不高,名头又不大,去到德府,准保于德五爷无碍。只是,我倒怕人家知道我巴结上了德五爷,那倒……倒许有人不能饶我!”俞秀莲愤然说:“你不用说了!我明白啦!你现在就上马到德家门口等着我去吧!我随后就到!”雷敬春答应了一声,遂上马向北走去。

俞秀莲也脚步加快了一些,不多时就到了三条胡同。就见雷敬春已牵马在这巷中站着,可是离着德家的大门很远。俞秀莲就说:“你在这里等等!我先进去对德五爷说明。”雷敬春答应了一声,俞秀莲就推门进去了。

她一直走向里院,到屋中见了德大­奶­­奶­和杨丽芳,就急急地说:“我在街上无意之中遇见了一个人,这人是很要紧的一个人,就是……” 她拍着杨丽芳的肩膀,说:“就是早先你哥哥杨豹常托他给你家捎信的,那个姓雷的,叫雷敬春。”杨丽芳一听这话,立时流泪了。

俞秀莲就安慰她说:“不要难过,他在门外啦,问问五哥,可不可以把他请进来?”德大­奶­­奶­说:“你五哥上邱家去了,还没回来。可以先把他请进来,叫文雄跟丽芳见见他。他跟杨豹既是好朋友,我想丽芳见见他,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杨丽芳哭着说:“当初我叫他雷大哥。他给我们家送信,叫我爷爷给骂走了,他一点儿怨言也没有,他是一个好人!”德大­奶­­奶­赶紧叫仆­妇­说:“把外面那人请进来,让到客厅里好了!”

俞秀莲把手巾包儿放在桌上,又从书房把文雄找来。文雄所受之伤本在左臂,并不要紧,这时除了左臂还不能动转之外,其余都与好人无异。他就穿上长衫,他的妻子杨丽芳穿着旗袍,随从着一个仆­妇­,就由俞秀莲带着,到了前院客厅里。见到雷敬春,杨丽芳就蹲下腿行了个旗礼,雷敬春慌忙着打躬,然后由俞秀莲让座。雷敬春跟文雄坐在对面,俞秀莲带着杨丽芳坐在一旁,杨丽芳还忍不住地揩拭眼泪。

俞秀莲就问说:“杨家的事你总知道得很多了?”雷敬春点头说:“从早先到现在我全都知道,因为我跟杨豹相交了七八载,再说,我就是汝南府的人。”俞秀莲很欢喜地说:“那好极了!你别忙,从头到尾你就给详细地说一番吧!我这侄女家遭几番惨变,她伤心极了,可是她家庭中过去的事情,她都不晓得,我们也无法去访问。真不容易。今天能遇见你!”

雷敬春也擦了擦眼泪,便叹着气说:“其实我也很不愿重述旧事。因为杨豹他真如我的亲胞弟一般。我小的时候就住在汝南府,我家是开杠房的。有一天我父亲承办了一件丧事,出丧的那家就是本城绅士杨笑斋家。记得那时的景况真惨,是两口棺材同时由门里抬出来的,那时杨豹才五六岁,追着棺材痛哭。杨大姑娘不过两三岁,头戴孝箍,叫|­乳­娘抱着,还吃着手指头,不懂得哭。这位少­奶­­奶­那时大概还不到一周岁!”

他看了看杨丽芳,又忿忿地说:“最可恨的是那个凶手贺颂。他还给送了两对纸扎、一方大匾,帮凶的费伯绅穿着孝,还号啕大哭,他们真装得像!还有呢,罗家的小虎打着仪仗,还欢蹦跃跳地跟那群抬杠的赌钱打架,他却不知道那两口棺材里的就是他的生身父母。”

杨丽芳收住泪说:“罗小虎真是我的哥哥吗?”

雷敬春点点头说:“一点儿不假!现在到汝南府去问问那些老年纪的人,还都知道。本来……我就大胆说了!杨笑斋大爷因为大太太无出,这才娶了罗家酒馆的倩姑娘为妾,可是在没娶到家里时,就早已生了一个孩子,那就是罗小虎。因为罗家姑娘虽说是给人做妾吧,可也是拿轿娶的,若是连个孩子都抱过去,那太招人笑话啦!因此才寄养在娘家一个嫂子之处。可是后来杨二太太时时回娘家,也总看顾小虎。她若不是这么常出门,说不定也招不了这杀身大祸。本来知府贺颂早就看上了她,她嫁杨家之后,又被贺颂常常看见。贺颂见二太太嫁了人之后越发长得美貌,他就害了相思病,又加上有个坏种费伯绅,这才商就了步步的­阴­谋!”

说到这里,雷敬春喘了口气,接着他又说:“贺颂是个好­色­之徒,他在汝南任上十几年,所害­妇­女无数,其中多半是费伯绅给献的计策。费伯绅为人狡猾­阴­险,口蜜腹剑,面上谈文作诗,暗地却贪赃枉法,结交绿林。他把贺颂巴结得甚好,把杨笑斋下狱、屈死,都是他一手做成,­干­脆说就是他给害死的!只是杨二太太仰药殉夫,他却没有想到,他白作了恶,可是没给贺知府弄到人。

“他们虽不知忏悔,可也真受了一回惊。杨大爷、杨二太太下葬没有多少日,有名的汝州侠杨公久就来了。杨老英雄那时腿虽然受了伤,可是人还英勇,手下又有几个­精­壮的伙计。他老人家是与杨大爷同姓,且受过深恩,所以那时他一回到汝南城,知道此事的人没有一个不高兴,都说贺颂、费伯绅是恶贯满盈了。果然,府衙中就连夜出事,因为防御得严密,才未使侠客得手。那杨大太太本来就把二太太留下的三个孩子看成眼中钉,简直恨不得孩子们也都死了才好,她好独承家产,爱嫁谁就去嫁谁。没想到有一天,杨老英雄率领徒众,就夜入杨宅,救走了杨豹、大姑娘跟二姑娘,并卷去了许多财物,从此就全无下落!”

雷敬春说得是非常详细,他说话时还不住地握拳击腿。这时杨丽芳已收住眼泪,转为愤恨,德文雄是点头赞佩,俞秀莲却奋然起来几次。室内弥漫着紧张悲壮的气氛。

雷敬春喝了一口茶,擦擦眼泪,又将声音改为低缓,说:“我那时不过十四五岁,虽听父母跟邻人们常在背地里谈说这些新闻,自己也感到不平,有时在街上看见费伯绅迈着方步走过去,就从背后冲着他抛砖头,完了就跑,可是那时我也不知详细情形。我也跟罗小虎打过架。骂他没爹没娘,他更是糊里糊涂的。及至后来,罗小虎失踪。当时就听说他是被小贼给拐走了,也去当贼去了,我就很看不起他,自己愿做杨公久那样的侠客。

“我父亲见我不是读书的材料,就把我送到林百杰师傅之处,学艺三年。后来在师叔陈百超之处,无意中与杨豹相见结交。我佩服他不忘父母大仇,并且知道了杨公久那时带着大姑娘、二姑娘隐居在北京。开花厂。杨豹跟我说,他现在管杨公久叫爷爷。杨公久可不像早先那样英雄了,因为腿伤,因为年老,因为多年的事故,他已变成了一个很不愿意惹事的老头子。他只把这些仇人、惨事,告诉了杨豹,却又叫他不必报仇,并且不让两位姑娘知道。若不是陈百超仗义硬把杨豹带走,杨老头还不叫他学武艺呢!

“我跟杨豹见面之后天天谈这些事,并一同回汝南,向罗家的亲友去打听过,并为此事一同拜访过高茂春。高茂春见了我们却不肯详说,他说只有他兄弟高朗秋才能知道,但我们可往哪里找高朗秋去呢?后来杨豹艺成,盗珠充作路费,直往江西去寻仇人贺颂。不想他叫那几颗珠子给累住了,自杀了些绿林人,结了许多无谓的仇人,正经的冤仇没报成,倒在保定府赔上了一条­性­命!”说到这里,他感叹不已。

俞秀莲就又问说:“罗小虎现在此地,你晓得吗?”

雷敬春点头说:“我晓得,他这些日闹得事情很大,他的本领必然不错。可是他是白闹!正经的仇不去报,我真看不起他!杨豹活着的时候,也知道他有个胞兄罗小虎,可是罗小虎流落在外,生死不知。而且也没想到他也学会了武艺,所以杨豹就没把他往心里放,我们二人谈话也轻易提不到他。罗小虎跟我的年岁差不多,小的时候,他天天在我家铺子门前赌钱,有时我的钱都被他怔抢了去赌。那时他比我的个子小。可是我打不过他。现在我们若见了面,我还许能认得他,只是我没地方去找他:又因……”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就兴奋地立起身来,向杨丽芳说:“二姑娘你不要哭,现在若想报仇,是易如反掌!”

俞秀莲说:“我们也探出来了,贺颂现住京师,他的儿子是在刑部当差。”

雷敬春又说:“原来他在江西卸任之后,就在京师买房住家。到如今也十几年了。他是住在崇文门外。他现在也老了,家里有几房姨太太,他轻易不常出门,也没人跟他多来往。他也不知道罗小虎就是杨小虎,连杨豹寻他多年之事,他都不知道,他更想不到这里的少­奶­­奶­就是他的仇家之女!还有……”他跳起来,拿手指着说:“不但是贺颂在此,那费伯绅也正在此地!”

杨丽芳听到这里,突然站起身来,她蛾眉倒竖,、又急又愤,悲泪全无。俞秀莲急忙把她拦住,说:“听他说!”

雷敬春又说:“贺颂不过是侥幸,才至今未死。费伯绅却比他聪明,早就想到将来必定有人寻他报仇,所以连姓名都改了,改名为诸葛高,可是究竟还有不少人认识他。他虽无儿女,可是在几个地方却都有家、有姘头。他平生所得的一些不义之财,大概也快花尽了。可是他收了不少­干­儿义女,都是各路的镖头和强盗,他是想利用那些­干­儿女。给他抵挡仇人。

“他有个­干­儿名叫五通神尤勇,也是河南人,保过镖、闯过绿林。不瞒俞姑娘说,我就是跟着尤勇来的。因为杨豹死后。这两年我没办法,家中的买卖早就倒了,我不得不跟着他混饭。他有个婆娘,其实是姘头,跟他姘了才一年多,这婆娘就是已故金枪张玉瑾之妻,宝刀何飞龙之女,名叫女魔王何剑娥!” 俞秀莲握拳大怒道:“啊!原来是她?” 雷敬春点头说:“不错!冒充您的大名到玉宅杀伤幼女的,就是此人,您再昕我细说!”

当下六只眼睛全都瞪着他,雷敬春却不慌不忙地说:“我今天找到这儿来,怎么有点儿犹疑呢?因为我现在吃的是他们的饭。诸葛高倒是已然不认识我了,可是我还认得他就是费伯绅。他是闻听京城中闹着碧眼狐狸,想来看看,才从河南来的。他与碧眼狐狸原是同乡,大概还有一腿,至于大胆来此会大盗,是怀着什么打算,我可就不知道了,他总是想要跟碧眼狐狸叙叙旧情,分点儿赃吧?可是他来到此地,那碧眼狐狸已然死了,他就住在了贺颂的家中。

“贺颂的儿子名叫贺小颂,号叫绍绅,也就是他最早收的­干­儿子。在刑部挂着一份差事,整天地花天酒地。费伯绅来到这儿扑了个空,本来无事可­干­,可是不料那时候就出了鲁宅的新媳­妇­失踪之事。鲁君佩又气又急,并且舍不得那么美貌的媳­妇­,就要设计将玉娇龙找回来。恰巧南城御史与他同年,又与玉宅有隙,并且跟贺家有来往,就由贺绍绅拉的纤,把诸葛高给请了去,大概是酬银五百两,叫他把玉娇龙找回来。

“诸葛高费伯绅果然本事不小,他居然买通了红脸魏三,将神出鬼没的盖世女侠玉娇龙捆住,送到鲁宅,要挟玉家人立下字据,使玉娇龙天大的本领也无法施展。并且一揭新房的帐幕,说是少­奶­­奶­的病好了,出来见客了,弥缝掩盖的,真叫做­精­密、漂亮!”

文雄在旁不禁笑着说:“这人的本事可真好!”

雷敬春说:“他可没想到来了罗小虎,他也不知道罗小虎是他的仇家,他更没想到还有李慕白、俞秀莲、刘泰保这些位英雄,把鲁家闹了个乱七八糟。”

他喘了口气,又说:“你们不知!费伯绅在西直门城根租了一所房子,有尤勇、何剑蛾跟我,我们三个人夜夜保护着他,鲁君佩也天天到那儿去睡觉。其实我恨不得杀死费伯绅,交出鲁君佩,可是有何剑蛾他们监视着我,我真连撇一撇嘴也不敢。这几天,因为鲁家里叫人闹得是太凶了,所以费伯绅又出了个毒计,故意派何剑蛾深夜到玉宅冒充俞秀莲之名,杀伤了玉娇龙的侄女。为的是激怒玉娇龙,想以毒攻毒,想利用她的本事、她的青冥剑,把搅闹鲁宅的人全都杀死!” 俞秀莲顿着足,狠狠地说:“好可恨!” 雷敬春说:“可恨固然可恨,不过他们也是连番失着。玉娇龙不但没替他们出力,反倒丢了宝剑负了伤,因此把鲁君佩吓破了胆。他认为俞姑娘等人都是听邱广超的指使,所以他就求出这里的五爷给解和。那天在福海堂饭庄给邱广超赔罪,他以为服了输就完了,不料就是那天,罗小虎粗中有细,安排下妙计,并行了个怔办法,竞……”

他喘了一口气,又把罗小虎劫持鲁君佩、焚毁了束缚玉娇龙的字据、玉娇龙归宁一去不返、鲁君佩忧急成病之事说了,然后又说:“费伯绅现在也觉得周围情况不好,他叫尤勇、何剑蛾天天保护着他。我本来是给他看守门户的,今天我是偷空儿出来的。我提心吊胆,是因为若叫他们晓得了我与你们这边勾通,尤勇虽不至于杀死我,可是何剑蛾必不能叫我活!”

此时杨丽芳的俊容上现出一股煞气,她就向雷敬春拜了一拜,说:“雷大哥!今天多亏您来,告诉了我这么多年来所不知道的事情。我哥哥杨豹是已死了,罗小虎虽也是我的胞兄。可是我们并没在一块儿长大,我也不能去找他,逼着他去给父母报仇,现在只有我了!请雷大哥把费、贺两个贼的详细住处告诉我吧!”雷敬春怔了一怔,就说:“贺颂的家我没有去过,可是知道他是住在崇文门外广渠门内,地点极僻。费伯绅的房子倒容易找,就在西直门里北城根,旁边靠着一个官厅,门前有一棵大柳树。”杨丽芳听罢,转身向外就走。

俞秀莲疾忙追出,并回身告诉雷敬春暂时别走,她就追着杨丽芳回到了里院。杨丽芳去见了她的婆母,她就跪下哭求,请求允许叫她去报仇。德大­奶­­奶­把儿媳搀扶起来,自己倒怔忡忡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俞秀莲把杨丽芳拉在一边,劝她说:“仇是一定要报的,有我,有这些人,你想报仇还能难吗?只是有两点顾忌,第一,京城内不能杀人。玉娇龙她能够不遵王法,但咱们却不能不遵王法,把贺颂、费伯绅诱出再下手倒可以,可是得慢慢地办。第二,你是德家的少­奶­­奶­,你是有身份的,上有公婆,有丈夫,德家是京城中有名的人家,你怎么能够亲自出头呢?不瞒你说,这些日,我们早就知道贺颂的住处了,只是想着这件事并不难办。所以并没急急的。”

正说着,文雄进来了,向俞秀莲说:“我父亲已然回来了,现正在跟雷敬春说话,他老人家也说是报仇的事情不能太急!”俞秀莲说:“好,你拦住你的媳­妇­吧!我还得到前面跟雷敬春说几句话去。”又向杨丽芳说:“你暂时先忍一忍,你还不信任我吗?我此番到北京来,最主要的还是为办你这件事儿,你看吧!我一定有办法就是了。” 德大­奶­­奶­急得皱着眉,坐都坐不安,就叹息着说:“咳!无论是仇吧、恨吧,可是咱们的儿媳­妇­哪能出去杀人呢?要因此打起官司来,可怎么好呀?”

俞秀莲急匆匆又到外院去找雷敬春,待了一会就又回来,悄声告诉杨丽芳说:“好了!已经有了办法了。我已叫雷敬春回去,让他索­性­去告知贺颂、费伯绅,就说当年被他们所害的杨家的后代,现在京师,正要找他们索命。他们一定要害怕,一定要逃出京城,那时雷敬春再来告诉咱们,他们是走哪一条路,咱们就追了去。等他们离开京城远点儿,地方再僻静些,我就帮助你下手!你就预备着点儿好了。你别的功夫都有富余,只是你不会骑马,到时还得坐车,这一件事可有点儿麻烦!”

杨丽芳却擦着眼泪说:“我想马也没有什么难骑的!”俞秀莲说:“到时再说吧!反正我时时跟着你、帮助你,准保你毫无舛错!”杨丽芳说:“这件事还是不要跟别人去说。”俞秀莲摆手说:“不能!李慕白这几日也不知往哪里去了。铁府的人还向外打听他。刘泰保是除了与玉娇龙有关的事,他都不愿意管。孙正礼、杨健堂他们本来就知道贺颂在京,他们若愿帮助咱们,那更好!”杨丽芳就点了点头。

少时德啸峰走进屋来,也是十分着急的样子,他说:“雷敬春已然走了,我看他是个忠厚诚实的人,他说的那些话必不虚假。贺颂、费伯绅确实可杀,我要是个飞檐走壁像史胖子那样的人,今晚就能去把他们都杀死,但咱们不是那样的人,连俞姑娘跟李慕白都已不是那样的人了!”

俞秀莲说:“这多年来,我都讲的是明枪明刀,而且除非江湖恶霸、绿林凶贼,我绝不伤害。可是现在我为丽芳的事,说不定就许破一回戒,但也不能像玉娇龙似的,在这京城重地就胡为!”

德啸峰顿足说:“这要是玉娇龙倒好办了,咱们不行!同时我又想,旧仇固然很深,费伯绅的毒心辣手也实在留不得,可是那贺颂已经那么老了,这些年他匿居在京城,也没听说他再做什么恶事,他对过去的罪恶,也未必不忏悔,咱们何妨就把他那条老命饶了吧?”杨丽芳听了这话,便垂泪不语。德啸峰也不能怎样劝解,只好托付了俞秀莲一番,就往前院去了,这里俞秀莲跟德大­奶­­奶­又向杨丽芳劝解。

直到天晚,杨丽芳哭得眼睛都肿了,见了灯光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俞秀莲见她­精­神已十分疲惫,就想她也不至于做出什么不加考虑的事情来,自己的铺盖又都在蔡湘妹那里,所以又安慰了杨丽芳一番,与德大­奶­­奶­又悄悄地说了一些话,她就走了。她走的时候就已有九点钟了,待了一会儿,德大­奶­­奶­也就命杨丽芳回屋去睡觉了。

德家本来还有老太太,住在跨院里吃斋念佛,有两个仆­妇­侍候着,一切事都不闻不问。德啸峰一个人住在书房,德大­奶­­奶­带着小儿子文杰居住里院,文雄、丽芳小夫­妇­二人就住在母亲的对屋。他们小夫­妇­俩是非常地恩爱,文雄多病,今年又受了一次伤,一切多亏温柔的妻子殷勤扶持。文雄是个年轻的少爷,好玩,有点任­性­,也没经受过困苦,这些日为妻子志欲复仇之事,他就烦恼得不得了,妻子一皱眉,一流眼泪,他的心头就一阵发紧,真比臂上的伤还要痛。

今天在客厅里听了雷敬春说的那一番话,就把文雄听得头都晕了,他想不到世间还有那样­阴­毒狠辣的人,费伯绅的毒计真是比什么刀呀剑呀更为厉害。所以现在他回到房中,关上了门,坐在床上。还不住地发呆。杨丽芳打开箱子,取出来她的一件黑绸子衣裳、黑布裤子。这是她练武艺时才穿的衣裳,又剪了两条黑布蒙在白袜子上。用线缝上。旁边文雄就急急地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杨丽芳垂泪说:“这件事你别管我!我知道,为我娘家的事,使这里全都不安,尤其是那次罗小虎伤了你,我真的很难受!因为俞姑娘救了我,我在这儿做儿媳­妇­,三年来我一点儿委屈没有受过,原应该听话、听劝,可是……仇人就在眼前,我真是一点儿也忍耐不住。我这时就去杀他们,事情办成之后,我……反正我不能连累别人。万一没办成,出了舛错,那时你千万也不要去认我。”她哭着又说:“反正我死了,绝忘不了公婆跟你待我的好处,容我来生再报答!”

文雄疾忙将她拉住。十分着急地说:“你不能这么­性­子急!你一个人去,就是你的武艺再好我也不能放心!俞姑娘在这里,她又是为这件事来的。把她抛开,不叫她帮一点儿忙,不听她一句话,她岂不要恼了吗?”

杨丽芳哭泣得更是厉害,说:“人家本来姓俞,为杨家的事给德家惹祸,人家才犯不着,所以人家只有劝解我。但我现在既然知道了两个仇人的住处,我哪能一时一刻忍耐得下?你放心,凭我一个人,凭俞姑娘跟我义父这几年传授给我的武艺,办这件事还不能吃亏。等我把事办完了,我的心里也就痛快了,省得我永远愁眉不展,叫你也看着难受!”

文雄就叹息着说:“可恨我的胳膊还不利便,不然,我应当同你一块儿去!”

杨丽芳摇头说:“不用!你只要别声张就是了。我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你放心吧!你躺下睡一会儿我就回来了!”

文雄又叹了口气,只得将他的妻子放了手。杨丽芳就疾忙将黑衣黑裤和鞋袜全都换上。文雄又说:“贺颂他们都住得很远,你怎么去呢?”

杨丽芳站起来,由床下抽出她的一口刀,用一块包袱裹上,说:“听说贺颂是住在崇文门外,隔着一道城墙,今夜我不能去。现在我要往西直门里。去年咱们到万寿寺去烧香,不就出的是西直门吗?那地方我还认识。今夜我想先杀死费伯绅,因为他比贺颂更恶。听雷敬春说,害死我父母全是出于他的­阴­谋,他至今还是不做好事,我想如果把他结果了。那贺颂倒好办!”

文雄的身子有些颤抖,连连摆手说:“你不要说了!也别再难过,鼓起勇气来把这事办了。如若不成,就赶紧回来再想法子,千万小心! 谨慎!”

杨丽芳在身上披了一件长衣,就出了屋。她撩起衣裳飞身上房,踏墙越脊,走到房后的一条小巷之内,才跳了下来。此时天黑月暗。四下无人,她出了小巷,跑过了大街,就走进了一条小巷。她疾疾地走,紧快的脚步随着迟迟的更鼓,穿过了无数的大街和胡同。虽然遇着几个夜归的人和巡街的官人,但都被她躲避过去了。

走了许多时,就来到了西直门,她便顺着城根又一直往北走。她走得更快,心头更是紧张。此地十分空旷,只有东边的稀稀几家住户,西边却是很高的城垣。暗月隐在城阙之后,把城垣的影子投下来,地上愈显得黑暗。走了不远,就见在路东有三间房子,并没有墙垣,窗纸上并有幢幢人影。杨丽芳晓得这必是一所官厅。在官厅的右邻不远,果然有一棵黑黝黝的大树。看那飘飘拂拂的样子,大概就是那棵柳树了,柳树之后隐着个不大的门儿,一定就是费伯绅的家了。

杨丽芳一看这情形,不由止住了脚步,她想费伯绅既是这样的机警,住屋子都要住在官厅的附近,院里还能没有防备吗?因此她极力地捺住心跳,压制下全身热血的涌流。她伏着身轻轻地走,跑过了泥土松软的车辙,就来到了那门前。她先隐藏在树后,一条条的柳丝触在她的脸上,她也一动不动。观察了一会儿,就见门关闭得很严,门前倒没有人防守。

杨丽芳把长衣脱了,搭在树上。她走到那门前,亮出刀来,一耸身上了墙头,由墙上又爬上了瓦房。往下一看,见这是一个外院,下面的两间屋里都黑糊糊的,没有灯光。后面却有更深的院落,也是静寂无人,也没有光亮。此时就听更声响了四下,声音很真切,似就是由里院发出来的。杨丽芳蹲在屋瓦上,心里很是疑惑,暗想:莫非是错了?这也许不是费伯绅的家?若是他的家,他这里又有何剑蛾、尤勇等人,为什么看不出防范得很紧呢?

正在想着,就听更声越来越近,原来是一个行动很迟缓的人,从里院走到外院来了,手中的梆子都敲得很没力气。杨丽芳就如一只鹰似地,嗖的一声由房上跳下,一把就抓住了这个打更的人。这打更的刚要喊叫,刀已横在了他的咽喉上。杨丽芳严厉地悄声说:“不准嚷!”打更的便咕咚一声跪下了。

杨丽芳低头悄声问说:“你这里是姓费吗?”打更的哆哆嗦嗦地说:“不是!我的老爷叫诸葛高!”杨丽芳又问:“他住在哪间屋里?”打更的说:“他是住在里院北屋!”杨丽芳又问:“你们这里还有谁?”打更的说:“没有谁!有一位尤大爷,还有尤太太、雷大爷,他们今晚都有事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杨丽芳倒不禁吃了一惊,她赶紧把这打更的揪了起来,又悄声说:“你带着我去,慢慢地走!你若敢喊叫一声,我立时就杀死你!”打更的答应着,杨丽芳就在他身后揪着他的领子,并在他耳边厉声说:“更你照旧打!你把我带到诸葛高的房子前,我就能饶你的­性­命!”打更的像是很害怕,他悄悄地答应了一声,就在前面挪着脚步去走。杨丽芳在后面还逼着他敲梆子,为是免得被那费伯绅察觉出更声忽断,起了疑惑。打更人就又颤抖地把梆子敲了四下。便不敲了。

连走了三重院落,院落里都是很深很静。走到第四重院内。只见两边厢房也很黑暗,可是北房里间的窗上却浮着淡淡的灯光。这打更的就打了一个冷战,说:“我们老爷还没睡呢!”杨丽芳把刀一扬。打更的又跪在了地下,杨丽芳就悄声威吓说:“你就在这里,不许动!也不许嚷嚷!否则我回来就杀死你!”打更的吓得直点头。

杨丽芳直奔那有灯的屋子,先划破窗纸往里去看。就见屋内灯光黯淡之下,有一张方桌,一张木榻,榻上有被褥。被里似有人卧着,但是蒙着头,只在枕边露出一团白发。杨丽芳心说:这人原来都已这么老了!突然心中有些不忍,但转又想:当年我父母若不是被他给害死,这时一定还在世。我父亲还是一位老员外,我母亲也不过五十来岁,我们兄妹哪能受这些年的痛苦?遭那些惨遇?“由此胸头又涌起了怒火。

她由鬓边摘下一枝金簪去启门,不费力便将门启开了。推开了一道门缝,就进了屋。屋中桌有桌帷,床有床帷,地下着一双云履,枕畔放着一本书。可见这贼必是看了半天书,方才身疲睡去的,所以也忘了吹灯。杨丽芳悲愤难忍,本拟一刀就将床上的人杀死,但又想到:万一在这儿睡觉的不是费伯绅呢?我得先问明白了!她遂就一手高举起刀来,向前一跳,另一只手就去按那蒙被睡觉的人。可是她却吓了一大跳,只觉得手按之处是空空的,不像是有人在睡觉。她用手一掀被,原来里面只有两个枕头,枕边是一大团白马尾,明明这是一个埋伏,一个诡计!

她将要撤腿走开。不料床下早伸出来一对护手钩,将她的两条腿钩住了。桌帷一撩,又钻出了一个人,手持双刀逼了过来。这人却是个­妇­人。三十来岁,脸上有块红痣。杨丽芳扭身抡刀去砍,­妇­人用刀架住,床下的人便怒声喊道:“快抛下刀!不然我的双钩一收,你的两条腿可就都断了!,杨丽芳的两条腿跳不开,身躯也不敢动,脸­色­吓得煞白,她只得把手中的刀抛下。那脸上有痣的­妇­人冷笑着说:”我早就认得你是谁。早就晓得你要来了!你的胆子倒真不小,可惜还缺少点儿阅历。站住了!乖乖地听话,叫我们捆上你,明天叫辆车拉你到大街上叫人家看看,德啸峰有个多么漂亮的儿媳­妇­!“说时,用双刀夹住了杨丽芳的粉颈。下面的两只护手钩方才离开了她的腿。

这时由床下钻出一个人来,是个身材不高,很­精­悍的汉子。那­妇­人便向这人努努嘴,说:“快去吧!叫官厅里的人带着锁来!”这拿双钩的人说:“你可看住了她!”­妇­人说:“你放心吧!她若跑了朝我问!” 使双钩的人就出屋去了。

这个­妇­人向杨丽芳笑了笑,说:“你多半还不认识我,我姓何叫剑娥,女魔王的名字提起来,准是你的老前辈。这里诸葛老爷他早就知道你是谁,只是你不来侵犯他,他也犯不上去理你。今日白天雷敬春到你们家里去,跟俞秀莲在一块儿,你们商量什么,别当我们不知道!现在只要你乖乖地不还手。我就不能伤你,只把你送到衙门去过两堂,大概也问不了死罪!”

杨丽芳此时心中像被烈火焚着一般,心想:与其叫你们捉住我,羞辱我的婆家,还不如叫你们杀死我!于是她把心一横,脸­色­一变,勇气一振起,就要拼命。这时忽然听得前院传来锵锵的一阵刀剑之声。何剑娥一惊,一转脸,杨丽芳趁势就揪住了她的左腕,何剑娥右手的刀疾向杨丽芳来砍。杨丽芳却双手抬起了她的左臂,将身子向她的背后去躲,何剑娥赶紧翻身,杨丽芳却已将她左手的刀夺抢过来。何剑娥骂道:“小贱人!”又一刀砍下,杨丽芳却用刀迎住,夺门向外就跑。何剑娥又一刀。只听喀嚓一声,正砍在了门框上。杨丽芳跳到院中,何剑娥又追了出来,寒光对舞,二人就拼杀起来。

那男子是才走到前院便遇见了敌人,斗了几回,又败回到院里。此时他手拿双钩,大声惊喊道:“要小心,俞秀莲可来了!”杨丽芳也吃了一惊,更振起勇气,与何剑娥厮杀。只见由前院飞一般地追来一人,手舞两口白刃,杨丽芳就大声说:“俞姑娘!我在这儿啦!”俞秀莲说:“你快躲开!”说时抡着双刀来到临近。使双钩的男子赶紧迎去厮杀,又三五合。忽然此人向何剑娥说了一句黑话,似乎是叫她快走,何剑娥就舍了杨丽芳,飞身上屋。这男子也要走,不料被俞秀莲一刀砍倒,就听一声惨叫。双钩已被抛在地下当啷作响。杨丽芳跳到一旁,屋上却有瓦片子飞下来,她疾忙低头避开。

此时梆锣齐响,似有一片人潮自前院涌进来了,俞秀莲就说:“走吧!从后面走!”于是她在前引路,杨丽芳紧紧地跟随她,又进了一重院落。才一进屏门,就见有三四个人自屋上跳下,一齐抡刀向她们来砍。俞秀莲双刀相迎,又二三合,又一人受伤倒地。杨丽芳也敌住了一个人,这人却不敢近前,他只退到了一个屋门前。仿佛这屋里是藏着什么重要的人,他非得拼死保护住似的。杨丽芳就生了疑,以为费伯绅必是在这屋子里了。她就越是挺刀逼近,刀法极紧,那人勉强招架。

此时外院的人已将拥来了,锣声震耳,灯光辉煌。俞秀莲把两个敌手全都驱到了外院,她就跑过来帮助杨丽芳,一刀将这以身挡住门的人砍倒。她是以刀背砍的,这人忍痛爬了起来,就往外院狂奔。外院的众官人已来到屏门前,俞秀莲便飞身上屋,杨丽芳却推门进到了屋里。她神情紧张,以刀护身,原想这屋中必定藏着那­奸­狡的老贼费伯绅,可是屋中昏黑,看不见人,她便站住了,不敢向前走一步,恐怕又藏着什么埋伏。

这时,前院的许多人都已来到这个院里,灯光把窗纸照得通明,有人在窗外大声说:“全都跑了吗?都是上房跑了吗?谁上房去查查,可小心点儿暗器!”又听是那何剑娥的声音,急急地说:“你们放开点胆儿!不要紧!那使双刀的是俞秀莲,拿单刀的就是德啸峰的儿媳­妇­,只要拿住她们一个娼­妇­就行!”

杨丽芳轻轻地将门Сhā上,此时她已顾不得窗外的那些人,也不觉得自己是身处险境。借着由窗纸透进来的灯光,她把屋中的一切看得很是清楚,原来这里并没有费伯绅,只是地下躺着一个人,周身用绳子绑得很紧。杨丽芳不禁往旁边躲了躲,又低头细看,原来却是雷敬春!雷敬春瞪着两只惊慌的眼睛看着她,嘴也一张一闭地,仿佛是要说话。杨丽芳急忙蹲下身,用刀割断了雷敬春身上的绑绳,悄声说:“雷大哥!为什么他们把你捆在这里?”

雷敬春坐起身来,惊慌慌地悄声说:“少­奶­­奶­您怎么进这屋来了? 这……咳!这怎么出去呀?今天我出门的时候,原来他们就有人跟着我了,我到您那儿去了,俞秀莲也去了,他们全都知道。原来费伯绅他早就知道,您是杨公久抚养大的,是杨笑斋的女儿,他也知道我跟杨豹有交情,所以他都猜破了。我一回来,尤勇、何剑娥就跟我翻了脸,把我绑起来放在这儿,还派了个人看着。”

忽听屋上的瓦乱响,窗外的人都聚在这里不走了,有人拿刀敲着地,七言八语地说话,并有人大声骂道:“俞秀莲!德家的小老婆!你们跑到哪儿去啦?有胆子的滚出来呀!”并且村言恶语地大骂。又有官人的声音,拿着势派说:“搜就得啦!你们可骂什么呀?”并有人拿木棍啪啪地敲这屋子的门。杨丽芳急站起来,挺刀预备拼命。雷敬春却赶紧将她拦住,摆手说:“别!”外头已用刀割破了窗纸,雷敬春疾忙叫杨丽芳蹲下身,隐在窗下墙旁,他自己也趴伏在地下。

就昕屋外有人说:“没藏在这屋里吗?进去搜搜吧!”又听何剑娥急急地说:“这屋不必搜!这屋没人住!贼哪能那么痴呢?”她仿佛深恐官人进这屋里来搜似的。官人却不住地打门,又说:“既然没人住,为什么从里边关上了?”又有人说:“怪呀?屋里本来没人呀?”咚咚地又有人用脚连着踹门,眼看着门就要被踹开了。

杨丽芳跟雷敬春在此真如瓮中之鳖、袋中之鼠,无路可逃,无处可避,全都惊惊慌慌地,杨丽芳就想要开门拼斗。忽然哗啦一声,门被踹落了一大块板子。雷敬春索­性­挺身而起,把门开开,他迎门一站,说:“诸位别打门!是我在这里了!”

外面原来有十多个人,五六只灯笼,除了四名官人,其余都是这里的打手。何剑娥和刚才在这儿监守他的那个人,也都在门外提刀站着,一见雷敬春忽然脱了绑绳,自己开门出来了,齐都面现惊讶之­色­。何剑娥就用刀指着说:“贼一定是在这屋里!德家小娘们儿一定在这屋里! 快进去搜!”

雷敬春却把门把得很牢,瞪着眼睛说:“你别发威,也不用进屋去搜,你就是贼,我也是贼!”遂向官人们说:“请你们几位把我跟她,连那姓尤的,一块儿交衙门好了!我们能招出许多案子来。”

何剑娥又急又怒,蓦然抡刀扑过来,向雷敬春就砍。官人齐都向旁去躲,并厉声斥道:“不准!”在这那之间,就听吧的一声,一片瓦正打在了何剑娥的头上。何剑娥一阵昏晕,就坐在地下了。众人齐声惊叫:“房上有人!”大家都仰面向上去看,灯笼都高举着,向房上去照,杨丽芳便趁此时从屋中跑出来,飞身上了房。众人又大声喊道:“跑了!拿!”又一阵乱,雷敬春也趁势跑往前院,上房去逃走了。

杨丽芳跑过了屋脊。俞秀莲已然在那里等着她,见她来了,拉着她就走,就听身后还有一片杂乱的吵嚷声。二人踏着住房的屋瓦走出很远,才跳到平地上,这地方极为僻静,原来已到了西北城角。

天­色­已过四更。这里更是寂静无人,二人J颐着城墙往东去走。俞秀莲就抱怨杨丽芳说:“今天你真不应当来!那费伯绅是多么狡猾,你又那么缺少经验,你来了不是自投罗网吗?再说你是有身份的。刚才我都已上了房。叫你赶紧跟我走,你却不听话,非要进到那屋里去­干­吗?那时官人们都已追到那院里去了,我藏在房上往下看着,­干­着急!因为那时我若跳下房去,就得多伤人,只要误伤了一个官人,这件事情可就闹大了。可是我若不下去,眼看着你就要被人捉获,你太不行!以后千万别再出来了!”接着又叹息说:“今天我本来都要睡了,但心中总有点儿放不下似的,我才又到了你家。你丈夫说你已然走了,我听了就吓了一跳,这才赶来。你那丈夫也是,他竞拦不住你,真叫人着急!”

杨丽芳仿佛还有点儿不服气似的,她就述说了刚才进那屋里救雷敬春之事。俞秀莲就说:“你看怎么样?我们的事情费伯绅全都知道。他虽无拳无勇,可是他有智谋,有许多人给他保镖,他并不惧怕我们。我看这个人比那些有大力气、有好武艺的人还要难斗。”杨丽芳默默不语。俞秀莲又递给她一件青衣裳,原来正是她刚才挂在树上的那件。杨丽芳不由脸上一阵发热,把衣披上,就于夜­色­里,紧随俞秀莲走去。

少时两人就到了刘泰保家里。刘泰保这两天没在家,是前天猴儿手忽然来找他的,不知他们又到什么地方,鬼鬼祟祟地商量事情去了。只有蔡湘妹在家,这时还没睡觉。她们进了屋,俞秀莲就给杨丽芳向蔡湘妹引见。蔡湘妹借着灯光,看了看这位和俞秀莲打扮得差不多的小媳­妇­,遂就燃柴烧水,然后三个人在一块悄悄地谈说。杨丽芳始终是脸上有恨­色­,有泪痕。俞秀莲对目前这些事倒很发愁,因为费伯绅是在京城中,他又跟官方有来往,很难下手。而杨丽芳的意思又是认定了死扣儿,非得她亲自下手复仇才甘心。如今李慕白又不知往哪里去了,罗小虎也忽然失踪。而刘泰保、猴儿手、史胖子他们是行踪诡秘,当时有事儿要找他们,一定是找不着,可是没有事、不用他们的时候,他们倒许又溜了出来。所以俞秀莲很是烦恼。

蔡湘妹却出了一个主意,她说:“不如去找玉娇龙,激她、请她,叫她出马,她不像咱们有许多顾忌,要叫她在京城中杀完了贺颂再杀费伯绅,她也敢。”

俞秀莲说:“你这是什么主意?这几天她母亲病得厉害,她在娘家服侍她的母亲,好容易咱们才得了些安静,你又想招她出来,事情未必办得成,倒许又搅乱了!”又向杨丽芳说:“这些年我待你怎么样?”杨丽芳揉着眼睛说:“您待我有恩!”

俞秀莲说:“恩不恩倒不必说,不过我敢说待你不错,现在你就应当听我的话。报仇之事固然要紧,但我可不许你像今天似的,这样轻举妄动。本来你跟玉娇龙一样,你们都是尊贵的人,江湖上的事儿,报仇寻杀的事儿,都没有你们的份儿,因为你们一人就能够连累全家。玉娇龙跟我还没多大关系,但万一你被人捉住,叫人把你送到衙门里,连累了你公公、你丈夫,我实在对不起德家,因为你的武艺是我给打下的根底。现在就是要你千万耐下心,等着,等个十天半月,我无论如何要替你报了大仇。只要仇报了就行了,何必非要你亲自动手?”杨丽芳点着头,默默地答应。

待了一会,天­色­就亮了,蔡湘妹挺着个大肚子出去雇来了一辆骡车,俞秀莲就带着杨丽芳一同上车,往德家去了。到了德家,俞秀莲跟德大­奶­­奶­齐又向杨丽芳劝解,并派人出去打听消息。俞秀莲就在德大­奶­­奶­的房中歇了一个觉,醒来在这里用了午饭。饭后,杨健堂、孙正礼来了,德啸峰便将雷敬春所说的那些话都对他们说了。孙正礼听了,极为愤怒,他愿杀死贺、费二人,然后他弃了镖头走江湖。德啸峰跟杨健堂又劝他,俞秀莲却在旁沉默不语,面带怒­色­。

正在商谈未决之时,忽然刘泰保又匆慌慌地来到,他这一来到,又带来了许多外面消息:第一是玉正堂夫人病危;第二是鲁君佩已成中风之疾,­性­命怕也不保:第三是今日已有许多人晓得了德少­奶­­奶­于昨夜大闹费伯绅家;第四是史胖子与猴儿手这些日并未离开京师,他们在一起是做了一些偷富济贫的勾当。但今日上午,史胖子在彰义门忽然看见有四辆骡车、几匹马出了城,其中就有何剑娥。史胖子认得她,说她今天是头上蒙着手巾,还有一辆车上坐着两个老头子,大概就是费伯绅跟贺颂。

孙正礼一听,立时就站起身来,说:“我这就去!追上他们,杀了!”

俞秀莲说:“我也去!”

刘泰保就说:“史胖子已派猴儿手跟着他们的车去了,大概不能把他们放走。只是史胖子说那话的时候,是在上午十点来钟,现在都快到两点了!”

俞秀莲向孙正礼说:“我们赶快追去!”又嘱咐德啸峰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杨丽芳,请杨健堂也暂时在这儿不要走。她就叫这里圈上的人给她备马,又到里边悄声叮嘱德大­奶­­奶­看守住她的儿媳。少时外边马已备好,她就急急地走了。

俞秀莲骑着马回到蔡湘妹那里。取了双刀,出安定门,顺着护城河向西往南。马很快,绕过了半边京城,认准了彰义门外的大道,径往西去。才走不远,就见道旁有个小茶馆,孙正礼正在这儿光着脊背喝茶,他像是已然来到一会儿了。俞秀莲只向他递了个暗号,并没驻马,就急遽地驰了过去。孙正礼疾忙下茶钱,披上小褂抄起单刀,解马骑上,便向着俞秀莲的尘影追去。

此时俞秀莲将马按住,缓缓地走,容孙正礼的马赶上,她就说:“追着了那几辆车,师兄千万要看我的眼­色­行事,不可白昼就冒然杀人! 不然师兄的镖头就不能再做了!”

孙正礼说:“我也­干­腻了镖头了!京师中什么都有,龙、虎、狐狸、猴子,什么都有,如今又出了一个老狼狈,真叫气人!我倒愿意闯出个祸来到别处混去。”

俞秀莲也不同他多说话,只是鞭马紧行,孙正礼在后追着走。一个是金钗女侠,一个是铁头铜背的大镖头,这条路又是他们时常走的,很熟,所以不到三点钟便走出数十里,早已过了永定河。这条大道上的行人车马本来不少,二人尤其注意车辆,可是总没看见哪辆车上有什么老头儿。一直走到良乡县地面,掠过了道旁的几株有人乘凉的白杨树,忽听马后有人叫道:“俞师姑!俞师姑!”俞秀莲回头一看,原来是猴儿手,他道士打扮,背着药匣,骑着一匹骡子追了过来。俞秀莲疾忙收住马。

猴儿手紧紧催着骡子走,他的身后却又有个人张着手追他,原来是在那棵白杨树下卖果子的人,那人叫着:“道爷!您刚才吃果子还没有给钱呢!”猴儿手又停住了骡子,掏了半天,才由道袍里摸出几个钱来给那卖果子的。俞秀莲就喊着说:“快一些!”猴儿手才迟迟地走过来,问说:“师姑要往哪儿去?”

俞秀莲说:“你是­干­什么来了?”

猴儿手说:“我是奉史大叔之命,他给我找的骡子,叫我跟着那几辆车。”

俞秀莲问说:“车往哪里去了?你莫非没有跟上吗?”

猴儿手向东努了努嘴,说:“我骑的是骡,他们坐的是骡车,哪能追不上呀?师姑把我看得也太没用了!他们是……”他的嘴又向东努着。俞秀莲就往东边去瞧,只见东边也有一片白杨树,树后隐着一片房舍,是一个村庄。

俞秀莲就惊诧地问说:“他们的车是赶往那边去了吗?”

猴儿手点头说:“都进了那个村子了,连那头上包着手巾,脸上有块红疙瘩的娘儿们也去了。我不知村子里是什么情形,不敢进去,我就到那棵树下歇了歇。我打听了打听,听说那边叫张家村,那里有家姑娘嫁给了北京城里做官的,常有阔亲戚坐着车到那儿看他们去。”

俞秀莲寻思了一下,就说:“我们且回到那边树下歇一歇去!”遂就一同下了坐骑,回到那几棵白杨树下。

这树下有卖果子的,卖瓜的,还有个坐在地上算“六爻神课”的。七八个过往行路的人,都在这儿乘凉,有的就枕着自己的包袱躺在地下熟睡。还有个­妇­人坐在树根下­奶­孩子,旁边就拴着她的驴,她男人坐在地上吃瓜,另外还有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正看地上的蚂蚁玩。俞秀莲来到这儿,并不怎样招人注意,她就像是个江湖卖艺的女子。猴儿手的道衣和药匣子,那便是他的隐身草。只有五爪鹰孙正礼有些引人注意,这么高大强壮的汉子,叫人都得仰着脸瞧他。

猴儿手将马匹跟骡子全都系在树上,他就去找那算卦的闲谈。孙正礼坐在地下拿衣裳擦着汗,大口地吃瓜。俞秀莲就过去跟那­奶­孩子的­妇­人说话。她对那­妇­人很和气,那­妇­人说话也很诚恳。原来这­妇­人就是本地人,是往东边十八里外的娘家去,因为天气热,孩子又饿了,所以在这儿歇一会儿就走。这­妇­人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了,又生长在此地,所以此地二十里地内外的村子、镇店、人家,她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俞秀莲就向她问,东边的那个张家村为什么今天突然来了车马,这­妇­人就很羡慕地说:“俺还有个老姐姐,就嫁在那村里呢!那村里的张寡­妇­现在阔啦!她家的丫头,几年前还是两串鼻涕,成天地不洗脸。后来她娘带她到北京城里,说是跟做官的结了亲啦,去年回来时就通身绸缎,满头金首饰,出落得也漂亮了。可是听说她是给人做小,老爷做过知府,胡子都白了,比她爷的年纪还大,可是阔,现在回来也不理老亲友了。这年头,就得有钱,别管王八鸨子鳖,有钱的就有人恭敬。这回听说她又回来了,那里的人都又疯了,都又抢着去看她、巴结她。也难怪!这两年她家成了暴发户,她娘,一个寡­妇­,在北边镇上就出钱开了一个小押。”

俞秀莲一听,已大致明白了,那村里一定是住着贺颂姨太太的娘家。今天必又是那费伯绅的妙计,他把贺颂邀来,由何剑娥等人保镖。来到这不为人知的乡村间避难。她不禁冷笑着,恨不得立时闯入那村里,与何剑娥争斗一场,把何剑娥杀死,再杀死贺颂、费伯绅,以为杨家报仇。但是这样一办就无异于盗贼,自己和孙正礼就非得远避缉捕不可了,所以她还须审慎着。俞秀莲又觉得在这里容易为何剑娥瞥见。那又足以使他们再逃走。她便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就过去跟孙正礼商量。打算先到北边的镇上去歇一歇,索­性­先稳住了那些人,到晚间再来下手。

孙正礼却摇头说:“师妹,你在江南住了几年,别的没跟李慕白学会,怎么倒学得这么谨慎小心?师妹你不用管了,你就在这儿歇着。不要出头。等我吃完了这口瓜,我就跟猴儿手进那村子,抓那几个可恶的东西去!”

俞秀莲悄声说:“那样办,只有打草惊蛇!村里的人家也有几十户,他们随处可藏,你难道去乱杀乱砍?”孙正礼便站起身来,不耐烦地说:“师妹你就别管啦!”俞秀莲也立了起来,又皱着眉盘算。

这时猴儿手忽然跳了过来,他用手向北边指着说:“看!又来了咱们的帮手了!”

俞秀莲向北一看,她倒不由得一阵愕然,只见由北边来了三匹马。最前面的一匹黑马上是史胖子,后面是杨健堂跟杨丽芳。俞秀莲就着急地说:“她怎么也来了?”猴儿手就要跑到道中去截,去招呼,俞秀莲却斥住了他。就见北边的三匹马越来越近,杨丽芳是一身的青衣裤,用花手绢蒙着头,马竟骑得很稳,她跟杨健堂的鞍旁都悬挂着长枪。史胖子头戴一顶大草帽,敞露着胸怀,他先看见了这边的俞秀莲诸人,就张着嘴大笑。

滚滚的烟尘,地蹄响,少时三匹马就来到了临近。俞秀莲迎过去两步,问杨健堂说:“怎么叫她也出来了?”

杨健堂就微笑着说:“是你走后,我跟啸峰说好了的。啸峰点头答应叫她随我出来。一出城我们又会着了老史。雷敬春他也来了,因为他没有马匹,这时大概才走过卢沟桥。我的主张,这本是杨家的事,二十年的血海冤仇,如何能不叫丽芳她自己去报?这些年我传授她枪法为的是什么?所以我跟啸峰、文雄父子都说明了,叫她出来几日不要紧,我担保,如使她有什么舛错,可以割下我的头!”

俞秀莲便奋然说:“既然这样,我们立时就可以下手。只是我们还得先斟酌斟酌,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杨健堂诧异着问说:“怎么立时就可以下手?那费伯绅、贺颂两个老贼的车辆是往哪边去了?”孙正礼往东一指,大声嚷嚷着说:“就是那个村子!那村子有个张寡­妇­,是贺颂的丈母娘!”话才说到此处,就见杨丽芳已拨马往东边去了。

俞秀莲赶紧去解马,杨健堂、孙正礼都追去了,俞秀莲也赶紧上马追上了他们。猴儿手就背着药匣拉着骡子,也往那边去跑。史胖子却拴上马坐在地下,买了一个甜瓜吃着,他并向这里的一班扭头惊望的人摆摆手,说:“没有什么可看的!他们都是到那村里看亲戚去的!”虽然这么说着,他可也直向那边看。那边田塍之间,由杨丽芳在前,一共是四匹马,最后是一匹骡子,都走得很快。尤其是杨丽芳与孙正礼,一个心急,一个­性­急,他们就最先闯进了东边的张家村。

一进村就有七八只狗围着乱吠,杨丽芳就摘下枪来刺狗。村中有许多住户听见狗这样地急急乱吠,都出门来看。杨丽芳就问说:“劳你们的驾,哪个门是张寡­妇­的家?请告诉我。”村里的人全都惊呆呆地,有个人就向南指着说:“那边,一拐墙角第二个门就是。”杨丽芳提枪催马就走,如同赴敌的女将。

一转墙角,果见第二户人家的门前停着两辆骡车,可是没有一匹马。门户很小,关闭得也甚紧。门前有两个赶车的和几个闲人,都蹲在地上掷钱赌博。一见着提枪骑马的女将来了,他们齐都吓得翻着眼,仰着脸看着。这时猴儿手也随着进村来了,他就惊讶着说:“啊呀!刚才我明明看见是四辆车三匹马进到村子,现在怎么就剩下两辆车了?”

杨丽芳下了马提枪去敲门,杨健堂却赶过来把她拦住,说:“别莽撞!我们照着规矩叫门。”杨丽芳遂紧紧用手敲门。杨健堂就向蹲在地上的车夫问说:“你们是随贺知府来的不是?”

一个赶车的就回答说:“我们是贺知府家雇来的车,今天一早雇了我们,讲好是由北京城到房山县,来到这儿可又说要顺便看看亲友。一起来的是四辆车,两辆是人家自己宅里的,除了贺知府和一位费爷,还有两位太太,这儿大概就是那位贺太太的娘家。可是费老爷、贺老爷才坐了不大工夫,就又坐着自己的车往南走了,有一位太太骑着马也跟了去啦!”说着用手向南指着。南边连着一行白杨树,就有一股小径,地上果然有车辙。

杨健堂急忙问说:“走了多少时候了?”

赶车的人说:“走了多半天啦!一来到这儿就走啦!我们是在这儿等着的。待会儿里边还有人出来,要上房山县呢!” 杨健堂急向孙正礼说:“快往南去追!” 猴儿手仍惊诧着说:“我可只瞧见车马进来,没瞧见有车马往外走呀!”

孙正礼打了他一个大嘴巴,说:“你这小子的两只眼哪管事儿?” 他立时上了马,往南出了村口飞奔而去。

此时俞秀莲也甚急躁,就帮着杨丽芳上前打门。两扇门都快被她们推倒了。里边才有个­妇­人的声音问道:“什么事?这么乱捶门?”两扇门开了,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一身­干­净的青布衣服,头上戴着银簪子,虽然老了,可还是风流俊俏。猴儿手猜着这一定是张寡­妇­,是贺颂的小丈母娘了。

杨丽芳忿忿地说:“我找贺颂,找费伯绅!”说着迈步向门里就走。

张寡­妇­伸着两只胳膊挡着门,嚷嚷着说:“哎哟!你别怔往里闯呀!你一个­妇­道人家。拿着枪,我们又不认得你!你闯进来,到底有什么事儿呀?”

俞秀莲揪起来张寡­妇­的一只胳臂,说:“你别害怕!我们只找费伯绅、贺颂说几句话,你容我们进去,绝不惊扰你们!”

此时杨丽芳已进去了,俞秀莲也随之进内。张寡­妇­还张着两只手,跳着脚嚷着说:“哪儿来的两个贼老婆,这么不讲理,怔闯进人家的家门?快给我滚出去!赶车的快进来!帮助我把这两个婆娘打出去!”门前赶车的跟几个赌博的闲汉,知道这件事不妙,都跑到一边去了。张寡­妇­在后边跺着脚儿追俞秀莲,大声嚷着,却被猴儿手从后腰一抱,给抱了起来。张寡­妇­的手脚乱挣扎,猴儿手却把她抱到大门口,放在了车前的骡子上。张寡­妇­下也不敢下,只管大声喊叫道:“来了强盗啦!街坊邻舍快来人吧!”猴儿手反把门挡住,杨健堂就说:“猴儿手,规矩一点儿!”

这时俞秀莲和杨丽芳已进到院里屋中去查看,俞秀莲的言语倒很和蔼。杨丽芳却因为心急,态度不免暴躁。这院子非常之小,只有六间土房,屋中的陈设倒不贫寒,却是一个男子也没有,只有三位亲戚、邻舍的­妇­人,还有一个丫鬟、一个仆­妇­,此外就是那刚才坐着车来的张寡­妇­之女,贺颂的姨太太。

这­妇­人年纪不过二十上下,长得不太美,可是极为风­骚­,红罗衫子。绿绸裤,满头的金首饰。她胆子倒是很大,见了杨丽芳一点儿也不害怕,并拿着太太的架子说:“你们可也真能­干­,我们躲出来这么远,你们到底还追来。究竟你们跟我家老爷是有什么仇呀?你们要打算怎样呀?难道你们拿着刀枪来,还真是非得把他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杀死吗?”

俞秀莲说:“你别废话!贺颂跟费伯绅在哪儿啦?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也不能动手就伤人!”

­妇­人撇着嘴说:“他们藏在哪儿啦,可是连我也不知道!依着我这回连跑也不跑。我也知道你们这里有什么德五爷的少­奶­­奶­,你们杀了人。官方不至于拿不着凶手!”

杨丽芳抡起枪杆向这­妇­人就打,吓得旁边的婆子、、r鬟全都乱跑。­妇­人的身上挨了一枪杆,她就躺在地下撒泼打滚,漂亮的衣服都滚脏了。簪环首饰也都掉了下来。她头发蓬乱,满面是泪,大声哭骂说:“你们找得着我吗?我又没害死过谁的娘!我嫁了贺颂那老头子还不到二年。早先他做知府,享福、造孽,我全都不知道!他家里也不只是我这一个老婆。我跟了他就够倒霉的啦!我凭什么还替他挨杀受打?”她边说边放声大哭。也不知张寡­妇­是怎么下的骡子,就见她又跑进院来,低着头,向着俞秀莲的刀上去撞,并说:“你们不是凶吗?你们就拿刀拿枪把我们娘儿俩杀了吧!”

俞秀莲赶紧把双刀藏在背后,说:“我们与你们并无冤仇,是找你们来好好说话,你们别这样撒泼!只要能把贺颂、费伯绅去的地方告诉我们,我们立时就走!”杨丽芳也瞪眼逼吓着说:“快说!”

那贺颂的姨太太就喘着气站起身来,说:“我告诉你们他去的地方。你们可得只杀死费伯绅,别伤我们的老爷!”

俞秀莲说:“我们本来无意杀人,只是得捉住他们审问审问。”

­妇­人点头说:“得!那我就告诉你们吧!这许多日费伯绅就天天拿话吓唬我们老爷,说早先的什么姓杨的女儿现在嫁给德家当儿媳­妇­了,会使刀枪,只要她一知道了咱们的住处,她就许能来要咱们的命!我们老爷就吓得不得了。费伯绅又时常跟我们老爷逼银子,说什么今天请来个镖头,用银五十两,明天又得联络衙门,又得拿出多少钱。他并说还有俞什么莲啦,玉娇龙啦,都是那德家的亲戚,都打算帮德家的媳­妇­报仇呢!

“我们老爷又心疼钱又害怕,早就想离开北京,可是他年纪太老了,腿脚都不便利了,再说又没处去逃。所以吓得他天天夜里睡不着觉,怕你们去割他的脑袋。今天一清早,忽然费伯绅就到我们家里,惊惊慌慌地逼着我们老爷立时就跟他逃跑,说是他家里昨夜出了事儿。德家的媳­妇­找他报仇去啦!幸亏他防得严,才没叫人抓住,可是这事情不能算完。他对我们老爷说:”今天晚上一定杀你来,官人、保镖的,也都没法保护咱们了!只有快走,才能逃命。‘我们老爷这么才马上跟着他,带着我,带着包裹行李,就跑到这儿来了。

“本来打算连费伯绅都在我娘家这儿住些日子。可是才一停住车,进来还没喝一碗茶,费伯绅又说这儿不妥,这儿靠着大道,容易叫人找着,他就立刻又要走。我们老爷也不敢离开他,就也跟着他又走了。”

杨丽芳急急地问说:“他们逃往哪儿去了?”

­妇­人说:“费伯绅说他在房山县有朋友,那儿最稳妥,他们就先去了。女魔王保着他们,把我的几只包裹也给拐走啦!他们叫我在这儿住几天,说是你们找来了也不要紧。可是我不能离开我们老爷,我的包裹里的金银首饰、值钱的东西,还都在李大的车上呢,要叫那女魔王拐跑了可怎么好呀?值好几千呢!我得去找去,歇会儿我也去追他们上房山县!”

俞秀莲听这­妇­女说话谅不是假,她就向杨丽芳说:“咱们走吧!”

杨丽芳还是死心眼,各处又看了看,见果然没藏着什么人,她就向张寡­妇­母女道歉说:“打扰了你们半天,你们放心吧!这事与你们并无相­干­。”说完她提着枪依旧忿忿地出了门,上了马往南就走。俞秀莲又怕贺颂跟费伯绅藏在这村里别的人家,她就请杨健堂带着猴儿手不要离开这里,她自己收了双刀,跨上马,跟上杨丽芳走了。

两人顺着村南小径、地上的车辙去走,不一会儿就认着了大道。只见史胖子催马从北边赶来,高声问说:“要往哪里去呀?”

俞秀莲说:“贺颂跟费伯绅早就又逃走了,他们逃往房山县去了。他们坐的是车,一定走不快,咱们还能追赶得上!”

史胖子大笑说:“好狡猾的费伯绅,我看他许是会土遁吧?真能气死诸葛亮!这老家伙,我倒要会会他。来!姑娘跟少­奶­­奶­随着我走,房山县是咱们熟悉的地方,那儿还有我两个朋友呢!”说着,他把马紧催,赶到前面领路,杨丽芳、俞秀莲就跟在他后面走。

三匹马都极快,由南转西,不过走了三五十里路,就来到了房山县,沿途却没见着费、贺二人所乘的骡车。此时天­色­已是下午五时左右,俞秀莲跟杨丽芳还连午饭都没吃。进了城,她们就先找了一家饭铺,打算休息休息,并吃饭,三匹马也都叫门前的闲汉给牵到附近的店房去喂。俞秀莲倒是饥不择食,可是杨丽芳却连一点儿东西也吃不下去。史胖子却连坐也不坐,他就往街上访查去了。

待了一会儿,史胖子就回来了,还同着他的一个朋友,也是个山西人,在本地一个小钱庄做伙计。这人是此处的地理鬼,他就说:“姓贺的跟什么诸葛高我也不认得,不过刚才有人从西边来,说是在路上看见了一个女保镖的,保着两辆车。”

俞秀莲立时站起身来。说:“那一定就是何剑娥。往西是什么地方?”这山西人说:“往西过r拒马河,可就是涞水、易州,再往西就是西陵了。过了西陵就是紫荆关,再往西就是五回岭。那一片地方尽是山,山上的歹人很是不少。”俞秀莲听了一阵惊愕。

史胖子就有点胆小,摇了摇头说:“天也不早了!我想不如姑娘跟少­奶­­奶­就在这儿歇一夜吧!我再到街上看看孙大哥他来了没有?咱们聚齐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西边山岭上,既然是有强盗,说不定女魔王是带着那两个老家伙上山入伙去了。咱们人单势孤,天又晚,不必冒这个险!”

杨丽芳却掏出钱来给了饭钱,她一声也不语,向外就走。俞秀莲只得追出来。史胖子仍有些犹豫,他那个朋友,也摇头低声说:“不妥呀!”但此刻杨丽芳的报仇心急,无论是谁也拦不住她,史胖子就也心一横,说:“走吧!人家两位堂客都不发怯,难道我倒是个尿泡?”说着便上了马,又向他的朋友拱手,说了声:“再会!”

依然是由史胖子在前头领路,离了房山县城又往西。越走天上的云光越红,远处的山和树林却越显得黑,天上成群的鸦鹊飞来飞去,又噪又乱,路上的行人却越来越少,但他们的三匹马仍然跑得很快。又走了多时,红云已变黑,并坠向了山角,晚风迎面吹来,两旁禾黍潇潇,路上已没有一个行人。

又走了一会儿,忽见前面有两辆骡车,杨丽芳急忙将马赶向前去。史胖子就说:“少­奶­­奶­别急!这两辆骡车是迎着咱们的面往东来的,诸葛高不会打回头的路!”他虽然这么说,可是杨丽芳、俞秀莲双马仍不停地向前赶。

对面的车走得很慢,这里的马却极快,少时就走到碰头。杨丽芳喊了一声:“停住!”其实这两辆车的车夫,早已惊慌地把车停住了。就见两人极为狼狈,脸上都有鞭痕,一个人的头都被打破了,顺着鼻子向下流血。前面这辆车连车帘子都被人扯去了,车里没有人也没有车垫褥。后面那辆车帘子放着,里面有微微的呻吟之声。俞秀莲就问说:“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是遇着强盗被人劫了吗?”两个车夫却都呆呆地望着俞秀莲,不敢说话。俞秀莲又说:“你实说吧!放心,我们不是歹人。”

此时杨丽芳已将马靠到后面那辆车旁,她手挺花枪挑起了车帘。一看,车里原来卧着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浑身的绸缎衣裳上沾着许多血和泥土,趴在车上不住地呻吟颤栗。杨丽芳便怒问道:“这人是贺颂不是?”两个赶车的都点头说:“不错!这是贺老爷……”杨丽芳一听,便忿然持枪猛向车内去扎,却被俞秀莲一推胳臂,枪尖儿就刺到了车窗上。

俞秀莲就向杨丽芳说:“住手!把量放宽一点儿!你要报仇。也先得把话问明白了。”遂向赶车的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人是被谁伤的?”

一个赶车的已吓得直打哆嗦,另一个头上流血的倒是忿忿地。就说:“我们老爷是自己找死!他做过好几任知府,有万贯的家财,十七八岁的小婆娘有好几个。可是他交了个朋友叫诸葛高,又叫费伯绅,那老东西天天吓唬他,说是有什么女侠,要来要他的命!他就吓得糊涂了!请了一个叫女魔王的保镖保护着,还带着三姨太太就跑出来了。今天由北京出来,整整走了一天。先到了三姨太太的娘家,其实住下就得啦!可是姓费的又说还得往西走,我们老爷就上了他的当。走到西边山里,那女魔王忽就变了脸,原来她是个强盗,把我们老爷砍了一刀,车上的包袱也全都抢去了。” 俞秀莲问说:“那费伯绅呢?” 赶车的说:“那老贼也假装儿求饶,可是女魔王一点儿也没伤他,逼着我们的车往回来走。可是我回头瞧了瞧,那费老贼跟女魔王一边走一边还笑着说话。分明这就是那老贼设下的圈套!他骗我们老爷跑出来,还叫我们老爷多带些银钱财物。半路上先把我们三姨太太抛开,走到这儿,他再递个暗令叫女魔王一打劫,然后他们找个地方一分赃。咳!听说我们老爷跟他还是几十年的交情呢!”

史胖子在旁也忿然地说:“这真不是人!”

此时杨丽芳在后车以枪尖点住了贺颂的胸,令他供招当年害死她父母的详细情形,她一边忿忿地追问,一边不住落泪。那贺颂此时伤势极重,他呻吟着,颤栗着,就说:“冤孽!我一生的罪过就是好­色­,就是贪财,至于杨笑斋、倩姑,咳,那更是冤孽!那都是费伯绅替我办的,我也没有想到他把事情办得那么惨。哎呀!饶命吧!”

杨丽芳的枪尖本要往下扎,但不知为什么竟觉得双腕无力,下不了手,她的眼泪直流,牙关紧咬着,但却不能下手杀人。俞秀莲又过来拦住她,说:“不必!他已然这么老了,已然受了这么重的伤,就放他去吧!”杨丽芳便收了枪,仍不住悲痛地哭泣。俞秀莲又拉她一把,说:“我们去找费伯绅,见了那贼可绝不能饶他!”

俞秀莲催马在前,杨丽芳、史胖子便跟随着又往西走。此时杨丽芳虽然未得手刃仇人贺颂,但哭泣了一阵之后,心里便宽展了很多。她就想:无论如何,今天自己已看见了贺颂那狼狈乞命的样子,总算是给自己的父母出了一些气。真正的仇人、­奸­人、坏人,还是那费伯绅!大概那贼隐藏的地方亦离此不远,他的­性­命也必在旦夕之间了。

三匹马此时行得更快,可是暮­色­渐渐低垂,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两旁的田禾如同一片大海,黑涛滚滚,并发出潇潇之声。山更多,村舍更少,天空已现出了星光。史胖子就勒住了马,说:“咱们别往下走了!走到哪里才算到了呢?费伯绅藏在哪座山上咱们也不知道,就是知道,我瞧黑天半夜的也不容易去搜。不如先找个人家借宿一宵。”

俞秀莲也觉得对,就向杨丽芳说:“你觉得怎么样?我们找个地方歇一夜,明天一早再上山去搜。已然把贺颂的­性­命都饶了,这件事还急什么?我担保,绝不能叫费伯绅那老贼漏网就是了!”杨丽芳在马上答应着,于是三匹马就转路缓行。

史胖子在前带路,一边走一边东瞧西望。在暮­色­之下,俞秀莲跟杨丽芳只觉得四面全是一样地­阴­沉,但史胖子却能由深浅程度分辨出来,哪边是树林,哪边是山,哪边是道路,哪边是庐舍。果然他带的路不错,随着他走,便不容易踏着道旁的田禾。

走了半天,前面忽听得狗吠声,俞秀莲就向走在她前面的杨丽芳说:“到人家里,可要小心一点儿,少说话!因为这地方太偏僻,谁知道住的都是什么人?”

他们又往前走,就有狗扑了上来。史胖子大声地斥着狗,为的是叫村里的人听见。但他才一喊叫,就见有一个晃晃悠悠的纸灯笼出现了,史胖子急忙勒住了马。这个灯笼很是神秘,就像是旷地里夜间出现的鬼火一般,少时就来到了临近。史胖子低头一看,灯光照着个黑糊糊的、不过二尺来高的东西,细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史胖子不由倒笑了,就问说:“小孩!你们这儿是什么地方呀?”

小孩说:“我们这儿叫狗儿堡。”

史胖子笑着说:“好名称!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这里的店小二吗?”

小孩摇头说:“不是,我们这儿没有店房,我是这村里打更的。”

史胖子说:“你们这村子会叫你这个小孩子打更?”

小孩说:“我爸爸是这村的乡约,我打更有一年多了。这村子平静,多年也没闹过一次贼,我就管打头更,二更、三更打不打都不要紧。”俞秀莲听这孩子说话伶俐,似是早就由人给教好了的。她就又把杨丽芳的胳臂拉了一下。

此时史胖子又说:“你爸爸是乡约,这就好啦!我姓刘,是太原府的差官,现在是保护着两位官眷到任去。现在走过了宿处,天黑了。我们都没地方住,快叫你爸爸给我们找房子吧!”

孩子说:“我爸爸在屋里了,他闹脚气不能出来,你们去找他吧!” 史胖子说:“我哪知道你爸爸在哪儿住?来,你看着狗,带路!,,他遂下了马,跟着小孩进了村子,俞秀莲、杨丽芳骑着马随之走入。

这村子里的树很多,所以四周更显得黑,统共不过十来户人家。家家都闭着门。俞秀莲在马上隔着人家的短墙向里去望,就见没有一间屋子里有灯光,仿佛此地除了这鬼一般的小孩、狼一样的恶狗之外,就没有什么活的东西了。村外传来可怖的哗啦哗啦的响声,连续不断,不知是风吹得杨树叶子响,还是山泉的流淌声。

走了不远就来到一座土房子前,这土房子极低,黑兀兀的像一座坟头,里面没有一点儿灯光。前面那小孩一推门,提着灯笼向里面说:“爸爸!来了人啦!一个汉子,两个婆娘,你出来吧!他们要找你呢!”

屋里有人哼了一声,就像是牛喘气,待了半天,才走出一个人来。杨丽芳借着那灯笼又低又暗的光一看,不由吓了一跳。只见这人的身材足有六七尺,尤其是有那小孩子陪衬着,愈显得他的身材高大,一个须发蓬乱的大头,凸起来的胸脯敞露着,上面有一堆黑毛。他披着一件褴褛的短褂,短裤子也很破,光着两只脚,简直像是个泥塑金刚。这人直挺挺地站着,不说话,只是直着两只发光的眼睛瞪瞪杨丽芳,又瞪瞪俞秀莲。史胖子就向俞秀莲说:“怎么样?咱们就在这里住下。还是离开这儿往下走?”

俞秀莲也不免有点儿犹豫,但那小孩子却说:“别处可没村子啦! 你们就在这儿住下吧!你们别胡猜疑,我们全村里全都是好人!”

史胖子就笑着说:“好孩子!你真会说话,你要是说你就是在这村里长大了的,没在外面跑过,没在山上爬过,我才不信呢!”他又向这孩子的爸爸说:“乡约!我们既然来到这里见着了你,咱们就是有缘。你得多照顾。我先问你,这村里有闲房没有?有一间就行,我可以在你这小屋里跟你在一块挤着。”

这乡约就指着说:“那边梁家有间屋子,我给你们说说就成。”

史胖子点头说:“好!你就给说去吧!可是……”说话之间他就抽出了一口短刀,向大汉的毛胸间一比,大汉将身子疾忙向后一退。史胖子又夺过那孩子手中的灯笼,照照杨丽芳的长枪和俞秀莲的双刀。指着说:“你看见了没有?你也不必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你就给我们找房子好了。一夜平安过去无事,明天早晨我们必送你银两。倘若有点什么事儿,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乡约,那可说不定咱们就要翻脸无情!”

小孩子吓得忙躲进屋里去了,这乡约就嚷嚷说:“你说这话我不能管!四十里外就有市镇,你们又有马匹,赶几步到那边去吧!在我们这村里,我敢担保你没事,可是万一……那我也不能担保,我不能赔上命!”

史胖子又笑着,拍拍这乡约的脖子,说:“话不能不那样先说了! 因为我们是初次见面,才来到这儿,谁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好!别怕!快给我们找房子!”说着他把灯笼交给了这乡约。

这乡约就带着他们又往西走,来到一家柴扉前,乡约就向里面大声喊着:“梁二!梁二!”喊了两声,里面就有个人应声,由黑屋子里出来一人,这人身材也不矮,口中骂骂咧咧地把柴扉开了。他一仰脸,见有外人,脸上就现出惊讶之状。乡约说:“这是过路的,一共三位,找不着镇店了,想在你们家里寻一夜的宿。”梁二发着怔,看着乡约的脸,然后他才点点头说:“进来吧!我这可只有一间闲房,房子又窄,住男的可就住不了女的!”史胖子说:“不要紧!我在外面打更。”

此时俞秀莲跟杨丽芳都下了马,史胖子将三匹马都牵在院中。好在这院子里有草垛,史胖子就抱了一堆草来喂马。梁二到西边的一间小土屋里,进去了半天,方才点上了一盏光线低暗的油灯。俞秀莲从外面往屋里去看,就见屋里十分破旧,后墙裂了一道大缝子,外面的星光在屋里都能够看得见。靠墙原有一铺土炕,可是当中塌了一个大坑,像是个井似的。

梁二临时搬了两块破板子,放在炕上,他就走出屋子,向俞秀莲说:“进去睡去吧!别瞧房子破,可不漏,板子上也没有臭虫,你们要到西边镇上花银子去住店,也没有这么好的房子。”说话是一点儿也不和气。

杨丽芳望着屋里就皱眉,便向俞秀莲说:“住这房子还不如在露天睡呢!”俞秀莲却向她使了个眼­色­,就由马上解下刀,并把杨丽芳的枪也拿着,她就先进到屋里,杨丽芳只得随之进去。梁二又在屋外说:“要水不要?水可倒是现成,想喝热的,我给拿草烧一烧。”俞秀莲却说:“不用了!,史胖子也站在屋外往里说:”姑娘跟少­奶­­奶­自管放心睡!反正有我在院里,我一夜不睡觉。“俞秀莲向他使了个眼­色­,叫他注意外面的人。史胖子却撇嘴笑了笑,表示并不要紧,就把屋门从外面推得闭上。

杨丽芳见屋门连个Сhā关都没有,就要用一条手绢把门系上,俞秀莲却摆手说:“何必!你的一条手绢,就能拴得住门吗?你且看看这边。” 说着一指后墙上的那条透风的大裂缝。杨丽芳又恨不得找个什么东西来,把这缝子堵上才好,俞秀莲就扒在她的耳边说:“你还没看出来吗?这地方那两个人可能都是贼人,连那小孩子都靠不住。咱们住在这儿,就为的是……你明白吗?此地山这么多,地这么旷,上哪儿才能够找着何剑娥跟费伯绅?今夜,就是要叫他们自投罗网。你自管睡你的。到时有事儿我再招呼你,只要你睡得惊醒一点儿就是了。”杨丽芳一听,心头不禁一阵凛然,顿觉身上生出了许多寒栗子。就听外面那乡约和梁二,正在跟史胖子说话,史胖子哈哈大笑着,仿佛和他们是一见如故了。

杨丽芳坐在炕板子上,脱去了鞋,两只眼睛不住地盯着那墙上的裂缝,枪就放在她的身旁。俞秀莲解开了鞋,抖了一抖,又穿上系紧,她又把头上的帕子紧了紧,腰间的绸带也勒了一勒。杨丽芳也赶紧又穿上了鞋。俞秀莲便望着她笑了笑。

这时屋外没人说话了,但能听到马吃草的声音。史胖子高声唱着山西梆子腔。越唱声音越远,仿佛是已走出这院子了。他唱了几句就不唱了,更声也听不见了。野外的风从墙缝子里吹进来,一连把门吹开了几次,俞秀莲就一次次地起来关门。杨丽芳不住地打呵欠,俞秀莲就叫她先睡下。她躺在板子上却觉得很不舒服,眼睛闭一会儿睁一会儿,总是不敢安心去睡。俞秀莲把双刀的铁鞘当做枕头,便也躺下,闭上了眼,紧接着就发出细微的鼾声。她这样一睡,杨丽芳就更不敢睡了。

虽然这时正当夏夜,可是风吹来却很凉。室中的蚊虫极多,在人的脸上飞绕着。地上放着一只黑砂碗,碗里有一点儿油,油里浸着个纸捻,突突地发着黯淡的光焰。无数的绿­色­小飞虫围着那点儿光焰乱绕,有多一半都堕在灯里烧死了。

忽听见窗外咚的一声,杨丽芳一惊,赶紧立起身来,手摸着枪杆。却听窗外又是咚咚的一连几下,原来是马用蹄子敲地,接着又听见马嘶叫起来,远处的狗也乱叫。杨丽芳越发不能睡了,她便坐了起来,想起北京的家庭,想起丈夫文雄,心中就很难受。她急盼着快些把费伯绅杀死,把仇报了,好回家去,此后,自己一定要永远欢欢喜喜、高高兴兴的,做个本分贤良的媳­妇­,做个温柔的妻子。

她坐着想了一会儿,外面便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也不知史胖子回来了没有。她又想到梁二,难道这家里就是他一个人吗?更鼓再也听不见敲了,这也很可疑。风从后墙缝子外不住地往屋里吹,很凉,地下灯碗里的油已垂­干­,光小如豆。忽然见俞秀莲坐起身来,说:“把那盏灯吹灭了吧!­干­吗叫它招蚊子呢?你看蚊子有多少?叮得我都睡不着觉!” 她睡眼朦胧的,说话都像是没有力气。

杨丽芳答应了一声,就下了炕。她走过去蹲下身,正要将灯吹灭,蓦然见俞秀莲用一只手抄起了自己的那杆花枪,向后墙缝子扎去。扎得真是准确,枪如恶蟒一般钻出墙缝,就听外面有人号叫:“哎哟!哎哟!痛死我了!”杨丽芳急忙站起身来,­精­神很是紧张,俞秀莲却急急地吩咐说:“快吹灭灯!”杨丽芳赶紧用脚将灯碗踢翻,将火焰踏灭。俞秀莲将枪自外抽回,就听外面“咕咚”一声,像是一个死人倒下了。

俞秀莲将枪递给了杨丽芳,她自己锵然抽出了双刀,两个人就在屋中静静地站着。这时就听史胖子在窗外急急地向屋里说:“来的人很不少,几十个,都是山上来的,已把村子围上了。快出来骑上马走吧!是那小子给送的信。大高个儿的乡约,也是贼党,快快快!”他说话时都有些气喘。

俞秀莲在前出屋。杨丽芳提枪跟了出来,史胖子便很着急地去开门,要一同骑马杀出村去。俞秀莲却说:“不行!现在骑马闯出去,一定要中他们的计,他们必然埋伏着绊马索!”史胖子说:“那他们要是扔进火种来,把这草垛子烧着了可怎么好?”俞秀莲却说:“不要紧!” 她令史胖子和杨丽芳仔细防备,她便独自隐身在柴扉之后。

过了一会儿。就听外面有嚓嚓的脚步声和私语声。俞秀莲等到外面的人快到临近,她就蓦然将柴扉一推,跳到门外,双刀左右一分,立时就有两人惨叫着倒地。其余四五人一齐抡刀向她进逼,她的双刀如凤翅疾展,展了三四下就又伤倒了两人。此时有两个贼人已跳进了短墙里,一个被史胖子一脚踢翻,一个被杨丽芳一枪扎死。杨丽芳这时也­精­神奋发,她想着费伯绅一定就在这些贼人之中,便奋不由己,一手牵马,一手提枪。也闯出了柴扉。

此时贼人进村来的已很多,俞秀莲一人敌住了十几个,那些贼人被她的双刀杀得东歪西倒,狼哭鬼叫,就见有些贼人又举着火把向后退去。火光之中,俞秀莲真似个勇武的女神,而前赴后继的那些贼人,就像是一群小鬼,有人高喊,有人吹哨。

杨丽芳又挺枪刺倒了两个贼人,忽觉身后一阵风响,她急忙回身,便横枪架住了一口刀。握刀的人却是一个女贼,骑在一匹马上,恶狠狠地向她说:“你不是要找费伯绅吗?随我走!”说着点手拨马往村外跑去。杨丽芳说了声:“谁怕你!”便赶紧上了马。她一边挥枪扎人开路,一边往村外去赶。俞秀莲跟史胖子每人都敌住了十几个贼人,正在那里酣战,也顾不得来拦她,杨丽芳就冲马出了村。

不料村外的道旁早已藏着贼人,早已埋伏着绊马的绳索。她的马一来,绳索便忽然抖起,马高跳起来,她的身子便摔了下来,马却向前跑去了。但她的身躯灵便,急忙挺身站起。路边藏着的三个贼人,就一齐扑了过来,被她一回枪就刺倒了一个人。她疾忙去追马,那两个贼人就在她的身后紧追。她跑了十几步又转身抖枪而战,五六个回合,又被她扎伤了一个贼人。这两个贼人是一个负伤一个丧胆,就齐都转身而逃。

杨丽芳也不去追赶,她只管跑着去追她的马。又跑了几十步,就听得前面远远之处,顺着风又传来那个­妇­人的尖锐喊叫声:“德家的小娘们!你有胆子跟我来!费伯绅诸葛高就在这里了!”接着又骂了一大篇难听的话。杨丽芳气得就往前去追赶。又走了不远,才见到刚才惊走了的那匹马,由对面跑回来了,几乎将她撞着,她赶紧一横枪。这匹马平日原是杨健堂骑的,极为矫健驯良,见枪一拦,当时就站住了。杨丽芳遂即踏镫上马,控制住了辔头,便拨转过来。这时又听前面传来那­妇­人的呼喊之声,仿佛是又回到临近了,她依旧是叫着:“德家的小娘们! 有胆子追我来呀!费伯绅在前面等着你呢!”

杨丽芳本来有些犹豫,但是又想起了她丈夫教给她的两句话:不入虎|­茓­,焉得虎子?这还是文雄那时在闺房灯畔,为她讲班超的故事时说的。她振起了勇气,又催马紧追。这匹马逢桥过桥,逢水过水,并不用她太费力。但是前面的那­妇­人,却永远离她有一箭之远,永远叫她追赶不上。

此时已离开那个村子很远了,杨丽芳已成了孤身一人。地下的路又极为迂回,。前面的女魔王何剑娥,若不喊出声儿来激她、骂她,她简直不晓得何剑娥是在哪里。因此她不免生出了一些戒心,便一手提枪。一手勒缰,缓缓地向前去走。不觉着天­色­就渐渐发明了,已能看到两旁的田禾,对面是烟云的高山,女魔王却已然不见了。地下被露水浸湿的泥土上,留有一行蹄迹,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山风迎面吹来,十分地寒冷,更看不见有一家村舍。越走路越窄,地势越高,田禾越稀,飞鸟可极多。杨丽芳就驻了马,掠掠鬓发,喘了口气。

此时就听又有人喊叫说:“德家的小娘们!有胆子的来呀!姓费的就在这儿啦!你不是要报仇吗?”声音极为尖锐,发自高处,并且有山谷的回音。杨丽芳顺着声音,向着左边的山上抬头去看。就见那一条窄小的山路上站着一个人,模样虽看不清,可是能猜出大概就是那女魔王何剑娥,她手里摇着一条白毛巾,正向这边招逗。杨丽芳大怒,一催马,蹄声如急雨,少时就来到山脚之下。她挺枪向上叫道:“你滚下来!”

上面人往下跑了几步,却又止住,傲笑着说:“你来!上山来吧! 我不杀你!我给你找一个女婿,准保比德家的那儿子好得多。”

杨丽芳啐了一口,便催马顺山路走了上去,那女魔王却横刀站住不动。杨丽芳来到距她二十步之远,就偏身下马,挺枪上前。女魔王却摇着白手巾说:“先别动手!”她又笑了笑,说:“­干­么那么凶呀?我要打算要你的命,早就用暗器打你了。我倒是很爱你的!我知道你是单刀杨小太岁的妹妹,说来你也是江湖人,为什么你愿意在德家,当那受气包儿的媳­妇­呢?我看着你太冤!不如咱们俩拜个­干­姐妹,你跟着我走,到处准保有吃有穿有戴的,还有男人。”才说到这里,突然杨丽芳一枪刺来。她疾忙用刀拨开,说:“哎哟!难道这么好的便宜事你还不要吗?”她还一半玩笑地。以刀虚为招架了几下。但杨丽芳的枪却势如毒蛇,直向她来扎。她狠狠地回迎了几下,自觉吃亏兵器太短,几乎被杨丽芳刺中了肋窝,她便急了,挥刀骂道:“­骚­、r头,小贱娘们!”

杨丽芳虽然生气,但并不还口,她只沉稳镇定地手腕拧着劲儿,使枪杆弹动,枪头点动。这叫做“凤点头”,专取对方的手腕。何剑娥立时眼睛就花了。虚迎一刀回身向山上就跑。杨丽芳紧迫上去,枪往上挑。何剑娥吓得哎呀一声。疾忙低头翻臂,一镖打来。杨丽芳赶忙缩身。镖就从身边飞了过去,触落在山石上。她不得不后退了一步,暂时停止向前。何剑娥趁势便惊慌着跑上了山。到了山顶上,她又一镖接着一镖地打了下来。杨丽芳伏踞在一边,枪抖成“梨花摆头”之式,护住了身,上面飞来的五支镖,两镖被枪拨落,三支全都打空。忽然何剑娥又跑走了,杨丽芳便看不见她了。又停了些时,山上没有了动静。嫣红的太阳已然冉冉升了起来。

杨丽芳略歇了一会儿,就牵着马又往上走。她时时提防着上面的暗器。但幸而没有,她就牵马上了山。走上去一看,上面是一道很平广的山岭,树木也很稀。向下看去,山下的田禾被阳光照映成金­色­,如滚动着万顷金波的大海。她骑上马,顺着山岭去走,才走过了一重山岭,迎头又看见了何剑娥。何剑娥见了她回身就跑,杨丽芳赶紧又追,但是她也很惊疑,便特别地小心。就见这道山岭又往上去了,路也没有刚才那么宽,那么平了。登上了这第二重的山顶,转过去却是一片平谷。忽然有一群山鸟惊飞起来,杨丽芳一惊,马就骑得更缓了。来到平谷上,却见四面无人,何剑娥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正在惊疑,突然听得一声呼哨,杨丽芳急忙退马,却见何剑娥又在前面高处出现,举臂高摇着白手绢。从她脚下的一股山夹道里,跑出来十几个人,都是短打扮,有的还光着膀子。这些人多一半使刀,少一半拿枪,一齐奔向她来,气势汹汹地齐声威吓道:“快下马来!乖乖地听话吧!”上面的何剑娥就在山石上欢跃,说:“小媳­妇­!还不扔下你的枪吗?”

杨丽芳大怒,疾忙下马挺枪向前。迎面就有三个人一齐使枪向她来刺。但这三个人全都是胡扎乱戳,哪里懂得枪法?杨丽芳虽然力弱。但是步骤不乱,她巧妙地运用枪法,封扎沉绞,一招紧似一招,不到十合就被她刺伤了两个人。于是其余的人都慌了。何剑娥就从高处跑了下来,大声叫嚷着,说:“别怕!别怕!你们还是他妈的占山为王的好汉吗?还怕一个娘儿们?”她指挥着,众人又一齐拥上。但杨丽芳的枪法更加­精­熟,枪尖乱点,白缨飘舞,映着阳光十分好看。虽然左右全是刀枪乱上,势极危迫,但她的枪抖起来紧护住了身,谁也不能够近前。

枪本来是“兵器中之贼”,尤其杨丽芳所使的是真正杨家的正宗梨花枪法,所以钩拦绷绞,抖动如飞。女魔王何剑娥也舞刀上前。但这十余个人仍敌不过杨丽芳。又战了二十余合之后,杨丽芳的力气就有些接不上了,但她仍然紧咬牙关,奋勇挥枪。不料这时那山夹道中又有许多贼人跑来,一个跟着一个,手中全都提着锋利的兵器。何剑娥就又大喊道:“快来吧!快来些帮手,快把这个小泼­妇­捉住!”

杨丽芳未免有些心慌,因为对方的人多,兵器又多,她的枪眼看着就要护不住自身了,急得她几乎要哭出来。可是跑来的这二十多个喽哕全都满身流汗,气喘吁吁的,有的且头上流着血,像是被人追赶着的样子。他们齐都彼此用黑话招呼,杨丽芳虽然听不懂,但是却听明白了他们说的是俞秀莲。就见何剑娥立时就紫涨了脸,脸上的红痣也突起来。跟被枪扎伤了一个血窟窿似的,她的嗓子也劈了,又扯开了大嚷大骂道:“你们这一群胆怯无能的小子!白占了恶牛山多少年!焦大虎那王八东西也跑了吗?快来帮忙!连个小娘儿们都捉不住,你们还……”她骂的话极为难听。

杨丽芳一听俞秀莲已到山上来了,就又振起了勇气,力气仿佛也增加了多少倍。她的枪抖得更疾更快,并且除了紧紧地护身,还抽空就刺。一杆枪在许多兵刃之中,如银龙与~群小鱼、大鱼争斗,就又被她扎伤了三个。其余的人都似为俞秀莲之名所震,只管拼命地往西边岭下去逃,哪里还有心来围战杨丽芳?一霎时,大部分贼人就都逃了,这里只剩下了三个人与杨丽芳对敌,其中就有何剑娥。何剑娥拼起命来,一刀紧似一刀,杨丽芳便挽动了枪花,身子往后又退了两步。

这时山夹道中就来了一个赤背大汉,手持朴刀。杨丽芳一看是孙正礼来了,就大声叫道:“孙大叔!快来帮助我!”五爪鹰孙正礼立即舞刀过来,何剑娥却曳刀就跑。孙正礼一过来,两三刀就将那两个贼人全都砍倒在地。见何剑娥已往山上逃走,杨丽芳又喊说:“孙大叔!别放她逃走了!”孙正礼便提刀向上去追。

这时就见俞秀莲手提双刀已自山头出现。何剑娥已无路可去,急得她大叫一声,将身向下一跳。落地时她没有站稳,身子便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俞秀莲急忙向下去追。只见何剑娥已将刀撒了手,双手抱住头。往下滚得更快。此时山下有五六匹马,马上都是正要逃命的贼人。就有一匹马迎上了山坡,截住了何剑娥,把她抱上马去,拨马下山又往西飞驰而去。俞秀莲看见那六个骑马的人之中,有本山的寨主焦大虎,还有一个花白胡子的瘦老人,她就舞刀回首喊道:“快来!看!那就是费伯绅!”口中喊出来,她人已追了下去。此时孙正礼已跑下了山坡,提刀帮助俞秀莲去追,但他们虽然跑得很快,却没有马,如何能追得上?

山上的杨丽芳已将她的那匹马牵来,可是这山坡上没有人工凿成的道路,十分陡峭,杨丽芳手中又有一杆枪,此时倒成了她的累赘了。她牵着马往下来,看那样子十分危险,若是一个不谨慎,失了足,连人带马就得滚下山来,纵然不死,也得成个残废。俞秀莲大惊,就叫孙正礼先往西去追,她回身跑过来救杨丽芳,并高声喊道:“牵马站住吧!别往下来啦!等我上去接你!”她随就将双刀放在一块大青石的后面。往上去爬。俞秀莲很快就来到了杨丽芳临近,她将马接了过去。又嘱咐说:“你慢慢地,小心一些!拿枪杆拄着地,慢慢往下走。”

杨丽芳说:“俞姑姑放心!我很谨慎,我不能够跌下去。”俞秀莲说:“那么我就先骑马下去了。”杨丽芳说:“俞姑姑骑着马先追费伯绅去吧!不用管我啦!”俞秀莲说:“不管你也行,你可下去就在这儿等着,不要往远去。我们追上费伯绅,替你将仇报了,就回来找你,你可千万不要离开这儿!”杨丽芳点头答应。俞秀莲就在这山坡上跨上了马,挽住了丝缰,马本来很好,她的骑术又­精­,所以三跳两跳地就下了山坡。她下马拾起刀来,又骑了上去,举着一只手向正往下走的杨丽芳又高声嘱咐了一声,见杨丽芳在上面点了头,俞秀莲才催马向西追去了。

杨丽芳很艰难地走了下来,她本来不甘心,就是用脚走着也要持枪追去,可是气力已然不胜了。她就手拄着枪,找了一块石头坐下。面前是无边的田禾,阳光云影之下,有几只老鸦在飞翔,四边却看不见人,此地荒凉之极。回首往山上去看,山并不高,但上面却无一人。贼人大概早已逃尽了。她歇了一会儿,又要走,却听山上有人喊叫说:“下面是杨小姑娘吗?”

杨丽芳惊了一下,疾忙站起身来,回头向上边一看,见是史胖子骑着一匹马,还拉着两匹马,她就急急地招手说:“史大叔,快下来!快下来!快给我一匹马!费伯绅往西跑下去了,俞姑姑孙大叔都已追下去了!快给我马,我也去追!”史胖子就将一匹马撒了手,冲着马ρi股上一拳击去,这匹马就连蹿带跳地下了山坡。杨丽芳急忙向旁一闪,马已到了平地上,她就把马拦住了。这时山上又下来一根皮鞭,她也拾了起来。她喜欢极了,就赶紧上马,向西飞驰而去。这匹马就是俞秀莲骑的那匹。跑起来也非常之快,霎时间就跑出了很远。

史胖子骑着一匹拉着一匹,从身后追了来,他一边跟着走,一边说:“昨夜我们在狗儿堡跟贼人打仗,后来就找不着你了,我们真是着急,还以为你是被贼人抢去了。孙正礼可又找到我们了,他听了很生气,就扔下马,脱了衣裳拿着刀,就爬上山来了。俞姑娘也把马交给了我,叫我看着,她也上山找你去啦。让我在那村子里给他们看马,我哪能受得了?

“昨天咱们住的那个地方,那梁二就是个贼,那村子里的人很少。那乡约叫傻大个,其实他才不傻,他那个儿子更是个小坏包儿。昨晚上他把咱带到那梁二的家里,就叫那小坏包儿到山上勾人去了,幸亏咱们有防备,不然都得完啦!山上的贼人倒不多。连村里的一共才五十多个。为首的叫焦大虎,那家伙跟女魔王许是有点儿交情,所以女魔王才把费伯绅跟贺颂带到这儿。

“等来到了,大概是费伯绅那小子又生了歹心。他觉得贺颂是他们的累赘,再说贺颂的身边又有财可图,所以他就翻了几十年的老交情跟面子,唆使女魔王、焦大虎那帮人,把老贺给伤了、劫了。这也是狼吃狼,冷不防!老贺完了,老费可乐啦!幸亏咱们及时赶来了,不然,要迟半个月再来,这山上真许就扯起‘替天行道’的杏黄旗来了,那焦大虎就是大王爷,费伯绅就是军师,女魔王到那时还了得?”

杨丽芳一边催马急急地走,一边气喘着说:“这女魔王真狡猾!她把我诓到山上来,叫许多贼人把我围困住。幸亏我这杆枪还敌得过他们,孙大叔、俞姑娘又赶了去帮我,不然……”

史胖子说:“这全是那费伯绅定下的诡计,咱们这里都有谁。谁的本事怎么样,他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的了!那家伙,好难斗!可是也不作脸,山上的这些小毛贼太软蛋包儿,没有一个强悍有胆量的。刚才我在狗儿堡里待不住,要上山来帮忙,可是等我上山一看,一个也没有啦!

“我牵着马走了六七个山头,才在一个山窟窿里找着两个小毛贼。我也没伤他们。就听他们说俞秀莲上山来了,还有个光脊背的大汉。把人连杀带砍地都赶光了,那个诸葛高跟女魔王,连寨主焦大虎都一齐跑了。我先是笑这伙人太泄气,我早先占山为王时也没这么泄气过。可是我又想,也许是那诸葛高自知此山难守,故意把咱们诱往别处入他的陷阱?我看咱们追是一定要追,可是也得小心一点儿!”

史胖子一边走一边说,不觉得他就落在后边了,报仇心急的杨丽芳已驰马奔到前面,两人离得越来越远。史胖子索­性­话也不说了,但也跟不上了,他就在后面大声喊说:“可小心点儿!”

杨丽芳不顾一切地驰马向前,马就顺着山边的弯曲道路,似飞一般地跑。少时,她就赶上了孙正礼。孙正礼正持刀站在道旁发怔,头上脊背上全是汗水,见到杨丽芳,他就气哼哼地说:“没有马。他娘的追不上!”杨丽芳赶紧说:“史大叔牵着马在后边了,孙大叔去要来马。再帮我追!”说时她的马并不停,就从孙正礼的身旁掠过,依旧往西去走。

又走了一阵,就来到了一个叉子形的路口,往东南的一条路稍宽,稍为平坦,但禾黍萧萧,路上无人,往北却是一条很窄的路,远处有青山,近处且有树木跟庐舍。杨丽芳来此驻了马,就不禁徘徊,心想:我往哪边走才对呢?只好先到庐舍去打听打听了。于是她催马进了北边的路,不多时就来到了庐舍之前。

这里有十几株高低不齐的槐柳树,里面是小庐五椽,都被绿荫遮覆着。土垣里还有竹篱,竹篱之内种着蔬菜。土垣之外有自山上溅下来的一股流水,在石头上缓缓地流着,其宽不到二尺,马一跳便跳过去了。水聚到南首林里成了一个池子,芦苇生在池边,柳丝垂到水里。有几只雪白的鸭子在那边游着,呷呷地叫,树上也是蝉声鸟语。杨丽芳想不到这里竟有如此清静的地方,这竟像是个隐士栖住之所。她便下了马,仔细低头去看,见地下有几行蹄迹,是一直往北边的山里去了。

她走到了柴扉前一推,没有推开,又叫了两声:“有人没有?快来开门,我要打听点事儿!”里边只有细碎的鸟语,却没有人应声。杨丽芳就登着马镫攀上了短墙头。才要跳进去,就见那三间较大的草庐里竹帘一动,走出来一个­妇­人,喊着说:“别上墙呀!墙可禁不住,你是做什么的啊?”

杨丽芳一看,这­妇­人年纪不过三十来岁,黑黑的脸上擦着许多脂粉,重眉毛,梳着光亮的云髻。她穿着绿绸子上身,大红布的裤子,脚极小,手上还有金箍子,看着不像是久在这山野荒村中住的人。杨丽芳就说:“我跟你打听一件事儿,刚才你看见有几匹马从这门前走过去了没有?”

­妇­人说:“我这半天都没出屋子,哪看见有什么马了?我倒是听见一阵马蹄响,好像是往北去了。”

杨丽芳问说:“往北是什么地方?”­妇­人说:“往北是山。”杨丽芳又问:“那边有住家的吗?”­妇­人摇头,笑了笑说:“那我可不知道! 你别瞧我在这儿住了十多年了,可是山上我一回也没有去过。”

杨丽芳又问说:“那边山上有强盗吗?”­妇­人说:“你想啊!山上要是有强盗,我们还能在这儿住?我们也不是俗等人家,这儿是满城县里高老爷的下处。”杨丽芳就说:“谢谢你啦!”她遂就势上了马,拨马依然往北走去。

杨丽芳骑马提枪向上去走,只觉得路越走越高,越走越狭。地下又坎坷不平,而且一个人也看不见。这山上树木不多,山鸟也很少,太阳晒得很热,她吃力地走上山岭,只见岭绵延,青石叠积,烟云飘荡,十分空寂,若想在此寻找一个人,实如海底寻针。杨丽芳不禁灰了心,便叹了口气,心说:这可怎么办?费伯绅他们到底逃往哪里去了?莫非他们是逃往另一条路上去了?是不是俞秀莲也往那边追下去了?刚才那­妇­人是听错了蹄声的方向?我还得回去找她问问,也许是因为她在这里住,不敢得罪山上的强盗,所以她才不敢告诉我费伯绅他们的去处。

杨丽芳只得又退马下山,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她走得很慢,­精­神十分不济,力气也没有了。仔细一想,并不是因为这两夜缺乏睡眠。困倦得如此,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自昨天到现在,自己就没有吃什么东西。她现在才知道,饿的滋味真是难受。她缓缓地骑着马走,一阵阵地急愤、伤悲,又惹得她不禁流泪。

不觉着又走回那庐舍之前了,这里的杨柳、小溪、鸭群、茅舍,处处显出主人的风雅,同时有一阵阵的饭香,自短垣之内散出,真是香极了,惹得杨丽芳不禁流涎。她就下了马,上前推着柴扉,又向里叫着:“大妈!大妈!”叫声很没气力,腹中也咕噜噜地直响。 半天,里面那­妇­人才答应,声音却不像刚才那样和气了,说:“是怎么回事呀?又来叫门!”拉开柴扉,一看是杨丽芳,她就问说:“你找着前面的马没有?你是个­干­什么的呀?哎呀!拿着这杆枪你要­干­吗呀?你是谁家的小媳­妇­呀?”

杨丽芳叹了口气,就说:“大妈你不必问了!我……不瞒你说,从昨天起我就没吃饭,也没睡觉,我是个……咳!我是个有急事在身的人,我要找一个人。此人是很老了,姓费,他又名诸葛高!”

­妇­人的脸­色­顿变,说:“哎哟!你找诸葛高­干­吗呀?你怎么认识他的呀?”

杨丽芳蓦然一阵振奋,就问说:“你怎么知道诸葛高?他到你们这里来过吗?”

­妇­人笑着说:“他要到我们这儿来过,我们可就不得了啦!恶牛山的焦大虎,是他的­干­儿子,那家伙常到他的山上去住。听说都有六七十岁了,是一位老秀才,可是那些­精­壮的小伙子,没有一个不敬重他的。都把他看做老神仙。我们这儿也不敢得罪他们,有时他们山上要来了人啦,说是要两只鸭子,拿去孝顺他们的老爷子,我们也不敢不依。”

杨丽芳又说:“我看你们这儿正做着饭,我想在你们这儿吃点儿。我可不像他们强盗,吃完饭我一定给你们钱的。”­妇­人笑着说:“咳! 钱不钱倒不在乎,只是你来的早了一点儿。你要是下午来有多好,我刚宰了一只鸭子,还没下水煮呢!我男人赶着驴接他的丈母娘去了,下午来我们家里吃饭。”杨丽芳说:“我倒用不着吃什么好的,只要有粗米饭就行,好歹吃完了,我还要到别处办事去呢!”

­妇­人遂请杨丽芳牵马进了柴扉,就见短垣里,地下立着两根木头桩子,遗着一堆马粪。杨丽芳看了不禁有些生疑。­妇­人却说是她家里养着两头草驴,一头是她丈夫牵了去接她娘家妈,另一头是她儿子骑着到城里粜谷子去了。她又说:“这是城内做过开封府的高老爷的房子。高老爷喜爱这地方清雅,又因高家祖茔在这山后,所以每逢清明,或中元节前后,高老爷时常带着太太来,在这里一住总能住半个多月。”

杨丽芳听­妇­人这样说;心中的疑念便已释然,她将马系在桩子上。­妇­人就把她让到了那三间大屋子里。屋子虽也是泥草搭盖的,可是一掀竹帘,里面竟是十分地敞亮,榆木的桌椅,壁间挂着名人字画和拓的碑帖,桌子上且摆有胆瓶、镜架、书卷、笔砚,确实称得起是一位官人家的别墅。­妇­人随着进屋来,就自称她是这里老爷的亲戚,高家叫她在这里居住,看守着房屋。她请杨丽芳在椅子上落座,她就到厨房盛饭盛菜去了。

杨丽芳将枪立在屋中的墙角,她就站起身来,将这屋子的周围看了看,见是一明两暗:北边的里问有一张木榻,榻上有一份很­干­净的被褥;南里间有一只大木头箱子,和一只装米的大缸,还有些锄头、镰刀等等杂乱的什物在地下。两个暗问都悬有门帘,门帘是白布的,但因为不常洗,已然很脏很旧了。看这样子,这家人在此地已是相当地有钱,附近的风景又清静、雅致,实在值得羡慕。

待了一会儿,那­妇­人就端着菜饭的盘子送来了,饭是白米中杂着黄米,冒着腾腾的热气,扑到鼻里觉得很香,菜是一碗熬白菜、一碟子拌黄瓜,不过只都放了点儿盐。放在桌上,­妇­人就笑着说:“吃吧!可没有什么好的。”杨丽芳也笑着说:“这就很不错了,我在家里还吃不着这么好的呢!”人就问她家在哪儿,当家的是个做什么的,杨丽芳只说:“家住在北京城外,开设花厂子,丈夫是卖花儿,如今……”

说到这里,她却想不出来怎样编谎才好了。自己是骑着马、拿着枪来的,除了说是保镖的,人家才能相信,但天下统共有几个女保镖的呀?再说,刚才说的是家里开花厂子,如今自己怎么又保起镖来了?当下她不由得脸红了红,就不再答话。她拿起筷子来,挟着菜吃着饭。就想快些吃完了饭就走,再去追费伯绅,找俞秀莲去。

此时她是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妇­人坐在她的对面,两个暗间就在两人的背后,门帘被风吹得微微地飘着。杨丽芳的椅子后边是那个南里间,刚才她已查看过了,知道屋里确实没人,所以她安心地吃着饭,­妇­人就在她对面向她絮絮地说着话。

忽然面前的­妇­人脸­色­一变,杨丽芳正有些惊疑,不料两只胳臂已然被人自后面揪住了。她惊喊了一声:“哎呀!”筷子和碗就全都撒手摔在了桌上。杨丽芳急得将身子一挺,扭头向左右去看,就见身后是两个强壮大汉,都光着脊背,每人用双手紧紧地握住自己的一只胳臂。面前的­妇­人也站起身来,说:“你可别怨我!谁叫你自投罗网呢?拿着大枪怔进人家的宅里吃饭,给你点儿罪受也应该!”

杨丽芳急急地说:“你们这是为什么?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为什么要暗算我?”她大声地呼叫,左边的大汉就用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嘴,右边的就“吧”地打了她一个嘴巴。杨丽芳瞪大了眼,极力地挣扎,但挣扎不开,也喊不出来。两个大汉就用粗绳将她的双臂倒剪上。

杨丽芳抬起脚来踹,一下就将椅子踹倒了。那­妇­人就说:“呵!好大的力量呀!看不出这小娘们倒还很泼,把她的两条腿也绑上吧!”两个大汉都说:“没有绳子啦!”­妇­人说:“我给你们找一根。”她往屋里去找,也没有找着。左边那个大汉就去扶那椅子,杨丽芳趁此时啐了一口,就吐出许多血星子来。

两个大汉又威吓着说:“你要敢喊叫,我们可当时就要了你的命! 你不喊叫,我们倒许能够饶你。”杨丽芳就哭着说:“你们快放开我吧! 要不然,我的朋友可就来啦!他们可都是好汉,能够杀死你们!”

那两个大汉又齐声催着那­妇­人,说:“快找绳子!”­妇­人也惊慌失措,后来就把她系的一条红布腰带解下来,给大汉,说:“就用这个把她的两条腿捆上吧!”她又低着头狞笑着说:“看你的模样倒还俊。可是两只脚跟上边不称,瞧你这样儿,也绝找不出好婆家!”她提着裤子还向杨丽芳直撇嘴。

杨丽芳此时脸­色­惨白,双眼流泪,气得全身颤抖,她全身用力挣扎,但是挣扎不开。两个大汉的力气太大,他们用裤腰带把杨丽芳的两条腿也捆得紧紧的,然后就连抬带抱,进了南里间。那­妇­人把那只大木箱的盖子打开,原来这只大木箱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两个大汉就抬起杨丽芳往箱子里一抛,就听哗啦一声,杨丽芳便觉得自己堕入了一个深坑。原来这箱子的底儿是活的,箱底被她的身子压翻了,她的身子就掉了下去。她不由得哎哟叫了一声,便有一个人上前来,厉声对她说:“不准嚷!”那人把刀贴在她的脸上,又用磕膝盖一顶,杨丽芳的身子就又滚进了一个地方。

这里光线很黑,原来是一座地下室,壁上还挂着油灯。在这神秘、恐怖的灯光之下,杨丽芳看见地下有一块木板,上面坐着一个人。此人须发很长,都作苍白­色­,身子十分削瘦,年龄已很老,穿着绸子衣裳,手摇着一柄折扇。就听这老人冷笑着说:“哼!哼!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为呢!”杨丽芳昂起头来,瞪眼怒问:“你是谁?”这老人就说:“你找的是谁,我就是谁!”原来这人就是费伯绅。

杨丽芳气得胸中的肝肺都欲炸裂,眼睛都要瞪出血来,她啐了一口,就骂着说:“老贼!我的父母都被你害死了,我非得替他们报仇,非得杀死你不可!”她全身用力,死命地挣扎,但手脚被绑得太紧了,连转动都不能。

旁边还有个人,正是那女魔王何剑娥,她手持明晃晃的钢刀,厉声呵斥说:“你真是想死吗?我们要是在这里把你杀死了,凭她俞秀莲的武艺再高,可也不能来这里救你!”

杨丽芳就拼出命来,尖声叫道:“那你们就杀死我吧!”

这时就听咕咚咕咚地响了几声,只见刚才捆绑杨丽芳的那两个大汉,又一齐来到了这间地下室里。这两个人的样子都很着急,一个就过来用双手捂住了杨丽芳的嘴,另一个直向何剑娥摆手,说:“不要嚷嚷!”又悄声说:“那五爪鹰孙正礼可来了!他看见了那匹马跟那杆枪,就说这­妇­人是被咱们害死了。郭大娘向他分辩,说是杨家女子把枪和马存在这里,她上山去找什么人去了。孙正礼还不信,正在外边吵闹呢!”

这时何剑娥正按着杨丽芳的身子,杨丽芳就觉得出这女魔王的手有些发抖,只听她说:“他只是一个人不是,咱们出去把他拿住怎么样? 只要你焦大虎有那胆子。我虽然腿上有伤,可是我不怕!”

原来这两个大汉之中,那脸上有些黑麻子的人,就是恶牛山的大王焦大虎。焦大虎的身躯很高,在地下室里,他只能蹲着坐着,却不能直起腰来。他脸­色­­阴­沉地摇头说:“不行!五爪鹰也不是好惹的。我怕敌不过他。再说,我虽只听他一个人在外面喊嚷,可是怎知俞秀莲没在门外?”

此时那费伯绅依然盘着腿坐着,态度十分地从容,他摇晃着折扇说:“不要紧!由他们在外面威吓,我相信郭大嫂绝不能将咱们这地方告诉他。你们就放心,他们不能够闯进来。二熊,你去守门!”

捂着杨丽芳嘴的这个汉子听了吩咐,就把双手放开,守门去了。何剑娥的钢刀仍挨在杨丽芳的胸前。杨丽芳不敢喊叫,只得低声说:“你们若能把我放开,我就出去拦住他们,不让他们伤害你们的­性­命。”费伯绅却微微一笑,抛过来一条手巾,叫何剑娥把杨丽芳的嘴给堵上。

费伯绅摇着折扇,花白的长髯飘动着,他微扬着脸,闭着眼睛,用傲慢的声音低声说:“你弄错了!你的父亲杨笑斋原是我的好朋友。我早先到你家里去,你的母亲也不回避,我跟你父亲真是莫逆之交。你父亲是服错了药死的,你母亲是殉了节,他们出殡时我还去送丧,我还为你母亲请了贞节的旌表。现在这些事都是因为那杨公久。他本来是个盗贼,他把你们兄妹自幼抢了去,就传授给你们一些武艺,唆使你们寻我跟贺知府报仇,其实复的是什么仇?不过是早先他在汝南衙门被押过,他衔恨我们罢了。这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但是非真假,还可以寻得出来见证。

“你一个女子,嫁到德家里又很好,不该听信­奸­人的挑唆,勾结罗小虎、俞秀莲、刘泰保那些大盗、女贼,来同我作对。须知我虽年老,虽不会武艺,但我的­干­儿义女尚很多,他们全是一时的豪杰,绝不能让你们逞强。现在我把你绑到这里,不过是叫你暂时受一点儿委屈。绝无恶意。你长得很像你故去的母亲,看见了你,我就不禁想起她来。她真是个绝世的美人!当年贺知府为她得了相思病倒是真的,却并没想要占她。咳!二十年前她节烈而死,如今她的儿女反与我为仇,我想她九泉有知,也是不能瞑目。现在,你就好好在这里待着吧!等我捉获了女盗俞秀莲,我必能把你安置到一个好地方,你且不要急,不要难过!”说完话,他又微微地笑着。杨丽芳周身使力,但是仍然挣不断手脚上的绳索,不能扑杀眼前这狡猾的老贼,只气得她直流泪。

此时大概是那个前去守门的二熊把那大木箱的底儿托开了,所以外面嚷嚷的声音,全都能够传人这密室里。只听是孙正礼的大嗓音喊着说:“快说!那个­妇­人往哪儿去了?是被你们害死了不是?你快说出来!不然我可不管你是男人、­妇­人,一刀就能要你的命!”

又听是那姓郭的­妇­人说:“哎哟!你是强盗你也得讲讲理呀!刚才不错,是有个小娘们儿来了,在我这儿还吃了一碗饭,后来她说要上山找人去,骑着马太不方便,她就把马跟枪全都存在我这儿啦……”

费伯绅在这里听着,不禁暗自微笑,很赞赏那­妇­人会说话。可是外面孙正礼还只管嚷嚷,­妇­人就急喊着说:“你不信就到山上去找她呀? 你在这儿吵什么?你一个大汉子来到我这单身­妇­人家里胡闹。算怎么回事儿?哎哟!你没有王法了呀?你揪我的头发,你是什么东西?哎哟! 救人来呀!我可要一头撞死啦!”接着就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

这里费伯绅就面­色­渐变。杨丽芳的心里愈是紧张,全身更极力挣扎,但也没有一点儿效果。又听孙正礼大声喊骂说:“我看你就不像是个好人!快说出那人的下落来便饶你……”­妇­人又说:“哎哟!你杀了我,我也说不出来呀!你上山去找找去吧!”孙正礼说:“我才从山上来,你别骗我!你快说!”接着就听到钢刀劈在桌子上之声,脚步急响之声,十分杂乱。费伯绅不由得把脸一沉。女魔王愤愤地要挺刀出去。却被焦大虎给拦住。

此时又听到外边马蹄声乱响,就见费伯绅仿佛打了_个冷战。外面的声音更加杂乱,那­妇­人又在喊叫。并听有山西口音的男子在说什么,还有女子的声音说:“搜一搜!各处都搜搜……你就不必狡猾了,马跟枪都在你这里,人可不见了,这还不可疑?”

杨丽芳又用力地翻了一个身,却被何剑娥给按住,并以刀比着她的脖颈。杨丽芳的心中就如燃着一把急火,嘴被布堵着,她就用牙紧咬,并用力向外喷气。她想要喊:俞秀莲已然来了,你们能惹她吗?你们快将我放开!但这话却无法呼喊得出。何剑娥凶狠地瞪着她,让她仰面躺着。一只手紧紧地按在她的胸前,她就觉得呼吸都十分困难了,只能瞪着两只大眼睛一动不动。

突然,费伯绅爬起来,将壁上的那盏灯吹灭了。那二熊又跑了回来,急急地说:“俞秀莲跟那爬山蛇史胖子也都来了!”费伯绅急忙吁了一声。拦住了二熊的话,神情也显得紧张起来。室中昏黑,只有那三口刀还一闪一闪的,后墙上仿佛有个地方能透进一线之光,可是不知通到哪里。全室中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每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杨丽芳急骤地喘息着,但发出来的声音也很小。

这时那个大木箱的底儿已关得很严,所以外面的种种声音全都灌不进这里来了。可是忽然又听到有几下撞击木头的声音,似是俞秀莲等人把那大木箱子打开了。这里的人就更紧急,何剑娥的刀刃已挨着杨丽芳脖颈上的皮­肉­。杨丽芳闭着眼睛流着泪,只在等死。她心中既愤恨,复悲伤,但知道费伯绅这些贼必不能逃脱,又有一些安慰。过了一会儿,忽然木箱又不响了,外面的声音似一切皆停。这里的几个人就都长出了一口气,何剑娥的刀也离开杨丽芳的脖颈了,费伯绅却哼哼地冷笑,这一场紧张就暂时过去了。

原来是外面的史胖子跟孙正礼,打开木箱看了看,见是空的,他们又给盖上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么简陋的草房,地下会有密室。

俞秀莲仍在向那­妇­人究问,因为她刚才骑着杨丽芳的马追赶费伯绅,追到这个岔路口,就不见了前面的逃骑。她也曾来此向这­妇­人问过,可是这­妇­人却说,她就没听见墙外有马蹄响,所以俞秀莲就拨马往东南的那股路上追去。那股路既宽广,又平坦,而且在二里之内若有马走。在后面绝不至于望不见,可是竞没瞧见前面有人影,地下也没有新走过去的蹄迹。

她也问了田中种地的农人,有一个农人就说:“这条路虽然宽阔,可不是大道,往南走到尽头,那就是山了,那边连山路也没有。北边,过了五回岭。那倒是往紫荆关的道儿。”又有个人说:“我们从太阳一出来就在地里做活,就没有瞧见一匹马从这里走过去!”俞秀莲又仔细观察地理形势,知道他们的话并非是假。俞秀莲想起刚才那清雅的庐舍。那未说话先眼珠乱转的­妇­人,就觉得有些可疑,于是她便疾忙拨马转回来,又来到了这里。

这时孙正礼和史胖子已先后来了,他们正在这里向那­妇­人严词逼问。俞秀莲也看见了桩上系着的马,和屋中立着的杨丽芳的枪,并且地上有揪下的几条麻绳头,可见是有人曾在此捆过什么。又见厨房里有许多只碗筷,且有一只已经宰了的鸭子,壁间还挂着一口单刀,她就觉得更为可疑。俞秀莲先用温语劝说,又以双刀威吓,但­妇­人还是说杨丽芳往山上去了,别的她都不知道。俞秀莲就叫史胖子到山上再去找。

史胖子去了半天,回来也说是空山一座,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孙正礼便暴跳如雷地说:“把这娘儿们绑在马桩上,拿鞭子抽她一顿。她也就说了!”

那­妇­人坐在地上,呜呜地大哭,说:“你们就是剥了我的皮,我也不知道呀!我是个­妇­道人家,刚才我不过是管了闲事,叫她把枪跟马存在这儿了,我想得到她是一去不回头吗?我怎能知道你们的姑­奶­­奶­是跑到哪儿去啦?哎哟!屈死我啦!我哪认得什么姓费的呀?屋里的东西你们随便要吧!反正我不知道!”这­妇­人在地上一哭滚,就把那用来系裤子的一条破布给挣断了。史胖子见了倒觉得丧气,就出屋去了。

孙正礼已有些灰了心,便向俞秀莲悄声说:“师妹,咱们走吧!” 俞秀莲却摇了摇头,便走出屋去,嘱咐史胖子再沿山访查。同时她又叫孙正礼不要只管嚷嚷,也不要打这­妇­人,她说:“咱们只要在这里看守一晚,必定可以看出一些破绽,找出杨丽芳的下落,并能问出费伯绅众贼的藏匿之所。如果在此住一夜,没有查出一点儿事情,那么明天咱们就向这­妇­人赔罪,给她些银钱赔偿她,然后再走!”史胖子跟孙正礼齐都认为这办法很好,他们就很不客气地到厨房里把饭吃了。随后二人就出去到山上访查。

这里俞秀莲双刀时刻不离身畔,时时监守着那­妇­人。那­妇­人却坐在地下索­性­不起来了。哭了一阵可也没有多少眼泪,她就又抓着脸,自己骂自己说:“我没有脸啦!我叫那么大的男人抓住头发拿刀吓着我,我的裤带也被你们扯断了,我真没脸了!我当家的若回来,我非得吊死不可!我哪认得什么姓费的呀?我哪认得什么强盗呀?我是好人家的­妇­女,受不起你们的冤枉!”

俞秀莲却只是由她哭闹,并不理她。在外屋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俞秀莲就站起身来,往北里间查查,又到南里问看看。走到南里问内,就蓦然听得呱嗒一声,仿佛是木板子响。俞秀莲不由得心中一动,她就手提双刀,呆然站立,忽然又听得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是耗子在嗑木头,这声音就是自那大箱子中发出来的。俞秀莲顿然­精­神紧张,她微微冷笑着,可是心中反倒为了难。因为她想到这里如有地室,杨丽芳一定是被藏在地室里了,投鼠忌器,自己实在不敢贸然下手,更不敢向孙正礼去说。她遂就将杨丽芳的那杆枪也拿到这屋里,侧耳静听,只听那箱子底儿时时作出微微响声。

她忽然一扭头,就见那­妇­人正扒着帘子往里屋看,面露惊慌之­色­。俞秀莲大怒,一个箭步蹿去,把那­妇­人按倒。那­妇­人刚要喊叫,俞秀莲用手指向她肋间一点,­妇­人的脸立时变成了金黄|­色­,她眼睛一翻,嘴一咧。就疼得昏晕了过去。俞秀莲急忙将北里间的门帘揪下,哧哧地撕成了许多条,连结在一块,将那­妇­人的手脚都捆上,并把嘴也堵上,就挟着送到了厨房里。

她仍旧回到了这屋里来,蹲在木箱的旁边,侧耳向里边静听。由木箱里面传出的细微微的声音,她就已然判明了,这箱子底下确实连着暗室。她心中倒觉得好笑,就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听父亲说过,江湖间有一种黑店,就多半是床下通着地道,到客人睡熟了的时候,贼店主人就由地道中钻出来害人劫财。如今不料费伯绅竞也弄此伎俩,这伎俩弄得可也太不新鲜啦!不过话虽如此,现在自己虽明知道箱子底下就有贼人和被难的杨丽芳,然而竞不敢动一动。因此她心中就不免十分焦急,并且竭心尽思地想着那闯进地室,救出丽芳、捉住贼人之计。

直到傍晚之时,孙正礼就回来了,一进屋来他就大声喊说:“师妹。我们捉住了一个小贼!”俞秀莲赶紧摆手,令他小声说话。孙正礼反倒一怔,他见师妹手握着双刀,神­色­紧张,蹲在木箱的旁边,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话反倒说不出来了……俞秀莲站起身来,走到孙正礼的近前,摆了摆手,又指指那只箱子。孙正礼便瞪起眼来,过去就要掀那箱盖。俞秀莲赶紧把他拦住,悄声说:“杨丽芳现在里面,咱们要闯进去,岂不是逼着他们将她杀死吗?”孙正礼还不住地发怔,就指着箱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箱子里头有什么东西?” 俞秀莲把他拉到外屋,悄声问道:“你们捉住了什么人?” 孙正礼说:“在山上捉住了一个小贼,我们打了他一顿,他就招认了自己是山上的喽哕。我们问他诸葛高跑到哪里去了?他说他们并没有跑远。多半就在这姓郭的­妇­人家里藏着了。因为他们的几匹马刚才都叫人牵过了山,送到什么黄家庄去了。那黄家庄是那焦大虎的外婆家。这郭家­妇­人,早先就在山上跟一些强盗混,后来归了费伯绅,盖了这房子,费伯绅那小子就常在这儿住。”

俞秀莲说:“像这样的房子恐怕也不只盖了这一处,费伯绅实在称得起老­奸­巨猾。现在我已查出来了,那只大箱子的底下,一定是有个地室,杨丽芳必被他们捉住藏在了这里。”

孙正礼急着地说:“这可怎么办?”

俞秀莲说:“我已将那­妇­人捆起来了。我想好了一个主意,师哥你先去把那小贼或是放了,或是暂藏在一个地方,不要伤他,然后同史胖子来,我们再设计诱那些贼出来。”孙正礼点点头,提着刀又走了。

俞秀莲走到屋外,把那南里间的窗纸戳了一个窟窿,扒着往里去看,并侧耳静听。待了多半天,并不见那箱盖启开,但是箱底仍不时传出嗒嗒的响声。

此时孙正礼和史胖子已然来了,脚步全都轻轻地。俞秀莲看了看。日已平西,她就哨声对孙、史二人说:“我想他们也不能永远在地室里边藏着,到天黑时他们一定要出来,那时我们再下手捉拿。可是现在我们先得假作已然走了的样子才行,不然他们是绝不敢出来。”

孙正礼说:“这容易!”

史胖子却说:“他们既有地室,就不能没有透气的地方,不然全都得闷死了,说不定还有后门儿。孙大哥你先在这儿看着,别急躁,容我跟俞姑娘把他们的后门找着。俗语说:狡兔有三窟,得免其死。费伯绅他那样狡猾,还能想不到这儿?我想他绝不能在一个死地室里藏着。他必有退路。”

俞秀莲也觉着这话有理,遂就跟随史胖子出了柴扉,按照着庐舍的形势往后面去寻找。夕阳之下,小溪潺潺地流淌着,汇聚在墙后边的池子里。水中有几只鸭子在逐水相嬉,呷呷地叫着。水面上漂着很厚的一层浮萍,柳丝蘸着池水,随风飘动。池边的芦苇也很茂盛,史胖子与俞秀莲就用刀轻轻地拨着,走进了芦苇丛中。

忽然史胖子发现地下埋着一根竹筒子,露出地面不到半尺,外圆中空,倾斜着栽在地里,好像是个烟囱。这竹筒的附近一尺见方之内没长着苇子,地上的泥土也都很松,用旁边的苇叶遮盖着,若不是细心看,是绝对看不出来的,安设得可称十分­精­巧。俞秀莲蹲下身,将耳朵贴在竹筒的旁边往里去听,只听里面似乎有人在说话,但声音太低,无法听 得清楚。俞秀莲此时愤恨极了,若不是知道杨丽芳被困在内。她真想放一把火投进这竹筒里。她站起身来,就悄声对史胖子说:“史大哥,你在这里看守一会好了,不要动这竹筒!”史胖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俞秀莲遂就又往那房子去了。

重进到屋里时,就见孙正礼正抡着大刀比着那箱盖。箱子里有时微微地响,有时又不响了,里边好像是在闹耗子,而孙正礼就像是一只猫似的,并且是一只大黑猫。俞秀莲就大声说:“孙师哥!咱们走吧!那费伯绅老贼一定不在这里,咱们再回恶牛山找他们去吧!丽芳也许顺着山岭,又折回那里去了。”她一边嚷一边朝孙正礼使眼­色­。

孙正礼起先还发着怔,后来他突然明白了,就也大声嚷嚷起来,说:“他娘的费伯绅还敢回恶牛山吗?这屋子一定是他的老巢,咱不如把它放火烧了!”

俞秀莲又大声说:“你别混闹!快走吧,这与人家有什么相­干­?那­妇­人也不知往哪里去了,待会儿她要是把她丈夫找来。咱们有什么话可答?咱们又不是强盗,咱们侠义之人不能够不讲理,走吧!在此白耽误了工夫。快走,咱们先往狗儿堡,再到恶牛山,那山上一定有他们秘密的窠|­茓­。此时天还不太晚,咱们赶到那里还能搜得着!”

孙正礼就扯开喉咙大喊:“老史!咱们走吧!”他一边嚷着。一边还大声骂着,便同俞秀莲一起故意放重了脚步,足音杂乱地出了屋。孙正礼去解马时,还故意用鞭杆把马抽了两下,马就嘶叫起来。一匹马叫,四匹马便全都叫。孙正礼腰上挂着大刀,一手拿着杨丽芳的枪,一手牵着四匹马,出了柴扉。他在前面跑,四匹马就跟着他跑,一阵蹄声,杂乱异常,真像是有许多人马走了。孙正礼将马牵到了离房子不远的山坡上,便系在树上。俞秀莲也把那被捆的­妇­人抱出去,藏在了山坡上。

这时那短墙里十分地岑寂,俞秀莲就在屋外墙根下蹲伏着。眼看群鸦噪过一阵之后,天际的霞光渐渐消散,暮­色­渐渐垂了下来。山风吹得庐舍后面的槐柳树呼呼地响,银星也在天空中进出。俞秀莲又走到那窗前窃听了一会儿,就听得那个大木箱里的声音仿佛更大了。她立时就飞上屋去,在房上趴伏着,双刀藏在自己的身下,向下静伺着。

又待了多时,就见那屋的帘子“呱嗒”一声响,走出一个人来。这人弯着腰,轻轻慢慢地走,手中提着个家伙,借着星光闪烁发亮,一定是刀了。这人在院中东瞧西望,自己吓唬自己,就像是个才出洞的耗子似的,然后就用刀向前护住身,进了那厨房。进去了一些时,就见厨房里有了亮光。这人拿着一盏油灯又走了出来,在各处都照着查看了一下,他就大声喊说:“出来吧!那几个忘八蛋全都走啦!连那个女的也走啦!”

他这么高声一喊,屋中那木箱的盖子就又一阵响动,就又出来了一个人,这人便是何剑娥。何剑娥因为今早从山上滚下,身上受了一点儿伤,所以至今左腿还有点儿跛,但是骠悍依然。她抡着刀说:“二熊你嚷什么?他们要是没走远可怎么好?”

二熊说:“早走远了!那群饿鬼,把厨房里的菜饭吃了个­精­光。他妈的,跑到这儿开斋来啦!郭大娘可是真没有影儿了!别是叫那孙正礼给背走了,上什么地方成亲去了吧?”

何剑娥骂着说:“妈的!你这时候还说混话?郭大娘叫他们抢走了­干­咱们什么事?咱们快些走吧!”

二熊说:“老猴子怎么办?还招呼他一声吗?”

何剑娥说:“招呼他一声!他若不走,叫大虎也走,就把德家那小媳­妇­留给他,叫他们在地洞里过日子去吧!妈的,我可不能再在那地洞里受憋气了,又渴又饿,我真受不了!快招呼他们,他们不走咱们走!” 接着她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为个­干­老头子也够了!妈的!我为我亲老子也没这样过!”

此时俞秀莲隐藏在房上,极难为房下的人所察觉。就见何剑娥把那二熊手中的灯接过来,进了厨房。二熊却又进到了那屋里,就听他们大声地说话,把箱子盖摔得直响。待了一会儿,二熊又独自走出屋来,他到厨房找着何剑娥,他们便灭了灯,一同出厨房走了。

俞秀莲在房上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再有动静,就觉得很是可疑。她刚要下房去看,就听有人发出一声惨叫,声音好像来自院墙之外那小溪的附近,接着刀声锵锵,似有人交战起来。俞秀莲一惊,急忙顺势跳到外面,就见孙正礼正与人厮杀。俞秀莲急忙上前,两三刀便将何剑娥砍倒,剩下的二熊就跪在地下乞命。那边槐柳林中又传出史胖子的呼叫声:“快来呀!快来救救杨小姑娘!”

孙正礼又向那二熊戮了一刀,便与俞秀莲一齐寻声奔去,就见史胖子正与一个贼人厮杀得很紧。贼人的武艺虽不太佳,可是史胖子也难以立即获胜。孙正礼说:“老史躲开!你不行,我来!”便挥动大刀直奔这人。这人正是恶牛山的大王焦大虎,他要跑已然来不及了,只好拼出命去与孙正礼厮杀。

史胖子退了出来,又向俞秀莲嚷着说:“咱们先去追老贼!老贼也是从这地室里钻出来的。我们只顾了斗这家伙,老贼却趁势跑了!”

俞秀莲急问说:“老贼倒不要紧,丽芳呢?她还在洞里了吗?”

史胖子说:“哎呀!我可看见这家伙是先抱着一个人出的这地洞!”

俞秀莲急说:“快去找火来!”

史胖子说:“我身边有!”他就掏出火折,燃着了,迎风一抖,立时发出了火光:俞秀莲接过来,就把一只刀挟在臂下,一手摇晃着火折子。往林中苇畔去照。突然发现池水中有个东西,她立时将刀和火折子全都交给了史胖子拿着,也顾不得衣湿,就走进了水池中。

这时水中的那几只鸭子,都已不知到哪里睡觉去了。史胖子抖起来火光照得水面通明,俞秀莲就走过去,将浸在池水中的杨丽芳抱了起来,幸亏水还不深,见她的口还被手巾堵着,腹中并没灌进水去。俞秀莲急忙叫史胖子帮助孙正礼去战焦大虎,她连双刀也顾不得拿,就抱着杨丽芳跑回那庐舍里去了。

这里孙正礼虽然刀法­精­熟,气力猛大,无奈焦大虎只是绕着树跟他斗。眼看着就要逃命了。史胖子掐灭了火折子,抡刀一上前,这焦大虎就成了首尾受敌,想逃跑已然不能够。他就躲在一棵槐树的后面,说:“朋友们!高抬贵手吧!咱们平日无冤无仇,何必?我帮助诸葛高,也是没有法子,因为他神通广大,我们一半是敬他,一半是怕他。现在我手下的人都叫你们打散了!我也没有什么能耐啦!只要你二位能抬抬手饶了我这条命,我就从此洗手不­干­,将来还一定忘不了你二位的好处!”

孙正礼就问说:“饶你也行!但是费伯绅藏在哪里去了?我们捉住了他就能饶你!”

焦大虎说:“那位大爷知道,刚才前面何剑娥他们说你们几位已经走了。催着我们也快些逃。我们在地洞里也饿了一天,又憋得难受,就也想出去,依着诸葛高,他可还不愿意离开地洞呢!但那时洞里就剩了我跟他,还有那德家的小媳­妇­,我是决意要逃,他不敢一个人在地洞里住,才逃出来的。他还叫我把那小媳­妇­背出来,一齐走。”

史胖子问说:“那老家伙要把小媳­妇­背走,他是安着什么心?”

焦大虎说:“他说是背出去之后把小媳­妇­给我,我却不信他的话。他必是要把那小媳­妇­送给保定府的黑虎陶宏,他是要巴结陶宏,可是还没有巴结得上。”

孙正礼说:“别说废话!你这小子也绝不是好东西,今天绝不能饶你的狗命!”

史胖子又问说:“费伯绅现在跑到哪儿去啦?”

焦大虎却急得简直要哭,他嚷着说:“我哪里晓得?你们搜啊!他也许是藏在苇子里了。”

孙正礼忽然猛跃上前,一刀砍了下去,焦大虎忙以刀招架,史胖子便从后边一刀砍在了他的腿上。焦大虎哎呀一声,受伤倒地。史胖子急急地说:“孙大哥别要他的命!再问问他。”但孙正礼的刀已然落下来了,焦大虎立即身死。史胖子叹息了一声,说:“由他口中逼问出一些事儿来也好啊!”孙正礼却说:“逼问什么?我看他什么也不知道。一个山贼,还不趁早结果了他,还留着作甚?老史!快打起火来!咱们搜搜费伯绅那老贼!”

当下史胖子又抖起了火折子,孙正礼就提着刀瞪着大眼,把林里苇中、池边草底,全部搜查遍了。只见有几只蛤蟆在水里乱跳。栏里的鸭子也被惊醒了,却没寻着那费伯绅的踪影。孙正礼就说:“奇怪!那老贼往哪儿去了?莫非此地还另外有个地窟窿?”接着就又大骂了几声。

史胖子熄灭了火折,揪了揪孙正礼的胳膊,说:“骂也没有用。我想那老贼多半是怕受一刀之苦,他先投在水里自尽了。”

孙正礼又要叫史胖子点起火来,他自己下水里去摸,好像摸着费伯绅的尸体他才能甘心。但史胖子却主张先到庐舍里看看杨丽芳怎么样了,孙正礼就说:“你去看吧!我还在这里等候那老贼!”遂就把火折子要了过来。他在这里一阵阵地抖动着火光,霹雳一般地大骂,史胖子却往那庐舍中走了。

史胖子进了柴扉,隔着短篱就见那屋中灯光闪闪。走进了屋,就见俞秀莲已将杨丽芳全身的绑绳解开,救治得缓过气儿来了。杨丽芳平平地躺在北里间那张床上,她还要挣扎着起来,去寻找费伯绅。俞秀莲便劝她应当多歇息一会儿,因为她已然昏厥过。此时她们二人的身上衣裤都尽是水,并沾满了污泥、萍藻,屋中灯碗中的油也洒了多一半,俞秀莲就请史胖子去到厨房添点儿油,叫他把那灶里的火也升上。俞秀莲搜找出那姓郭­妇­人的几件衣裤和鞋,在黑暗的屋中,她就与杨丽芳一齐把湿衣裳脱下换了。然后她拿着湿衣服到厨房里去烤,并叫史胖子出去找孙正礼和那被绑住的两个人。当下史胖子就又走了。

俞秀莲将两人的衣裤鞋袜都搭在灶火旁,就拿着灯又回到了屋里。杨丽芳已经坐起身来了,说话也有了些气力,除了手脚上绳勒之处,还有些疼外,并没有什么其它伤痛。她就向俞秀莲说了白天自己在这里被陷的经过,以及那费伯绅如何­奸­恶,何剑娥等人对费伯绅如何地顺从,他们听见了外面的语声如何地慌张,后来又怎样以为俞秀莲等人都走了,他们才想逃到别处等等。原来费伯绅是由地室后边通气儿的一根竹筒旁,拿刀打开了一个窟窿。那焦大虎先背着杨丽芳出去,费伯绅是随后钻出去的。到了外面,不想正遇着史胖子,史胖子与焦大虎对起刀来,费伯绅便趁势逃走。在他逃走之时,就将杨丽芳推人了池中,她因为手脚都被捆着。也无力挣扎。俞秀莲听了,又愤恨了一阵。

少顷,史胖子就将孙正礼找了回来,将那两个人也都提了来,四匹马和刀枪等物,也全都拿回来了。史胖子找了三四只碗,搓了碎布条子做捻子,好在厨房里有的是豆油,就在各屋中都点上了灯。俞秀莲就想:费伯绅会不会又钻回地窟窿里藏着去了?于是她就叫孙正礼托着灯,她拿着刀,由那大木箱底下的浮板走进地室里去搜查,只见里面­阴­森黑暗,并无一人。由那窟窿里钻出来,俞秀莲和孙正礼就用刀铲土割草,并搬来石块,将这地室的后洞填塞住了,然后又回来审问那小贼和郭姓­妇­人。

那小贼就说:“诸葛高他年老了,就是逃走,也不能逃得多远。他一定是爬过山去,往黄家庄藏躲去了。明天诸位老爷跟­奶­­奶­自管过山去寻,如若寻他不着。我情愿送命!”

那郭姓­妇­人被堵着嘴、捆着手脚,已然半日了,虽然口中的两块门帘子布都被揪了出来,一时可还不能说话。她喘了半天气,才哭了出来,她就骂费伯绅不来救她,她说:“那个老王八!我丈夫死啦。我就在山上给那群人缝缝补绽。去年春天这老王八就去了,他给焦大虎出主意,做了几件好买卖,发了点儿财,焦大虎就佩服他啦,称他是老神仙。他就又出了个主意,说是既­干­绿林买卖,就应当有个藏躲的地方。他就挑选了这个地方,盖了这几间破狗窝,地下又掏了个耗子洞。他就叫我在这儿跟他住,我就算是他的老婆啦!

“老东西在这儿跟我住了不到一个月,就把屋子装饰好啦。他带着我到城里去逛了一回,给我买了两件衣裳材料,他可又走了,一去就不回头。昕人说那老东西在旁的地方,还有这样的家好几份呢!大概他那些家的屋子,底下也都掏着狗洞。那老东西不是人,听说他年轻时倒当过什么书办的差事,发了点儿财,可是他害的人太多了,老怕有人找他报仇,所以他就改了行,索­性­当了强盗了。他不出去打,不出去劫,就坐在山上出主意,得来了金银财宝,他先分头一份,大家还都得叫他­干­爸爸!”

此时那小贼的绑绳已被俞秀莲给割断了,他得了活命,就有了­精­神,听­妇­人说到这里,他就Сhā话说:“我可听说诸葛高年轻的时候也很有些本事,江南鹤老英雄的哑巴师哥就是死在他的手中,有个著名的女贼碧眼狐狸耿六娘,就是他早先的老婆。现在五回岭北边三清庙里的老道,那是早先河南有名气的人,可也跟他有交情。明天你们几位若到黄家庄,还寻不着他,那他就一定是跑到三清庙里去了。那里的老道姓徐,却不是个好惹的。早先焦大虎他们也得罪过他,曾带着五十多个人去围他的庙,那天我也去了,被那个老道手持一根铁棍,给打了个落花流水。去年诸葛高来了,由那老家伙出头,才算给两家和解。可是我们山上的人还都不敢由他那庙门口过。”

俞秀莲心中也记住了此人,遂又逼问那­妇­人。姓郭的­妇­人就说,她实在没帮助费伯绅他们害过人,今天这事是第一回。因为费伯绅他们一逃到这儿来,就钻人地室里,后来杨丽芳就单身一人来这里打听,他们便起了陷害杨丽芳之意。费伯绅答应等把这步难躲过去,把杨丽芳带走之后,他把抢来的两包衣物,都送给她作报酬,所以她才那样帮助他们。在这厨房中审问了半天,俞秀莲就叫孙正礼看守着这两个人。史胖子打了一会儿盹,又起来防夜。俞秀莲便到那屋里,同杨丽芳都睡了一觉,养好了­精­神。

不觉着天已发曙,她们二人就把昨夜烘­干­了的衣服各自换上,然后又往各处去搜查。这时,那几只鸭子又从芦苇旁的一个用树枝Сhā成的鸭栏里浮出来了,朝阳的光华从柳丝中透过来,映着它们遍身的白羽,十分好看。它们照旧呷呷地叫着,似乎毫不知昨日这里曾有一场惊人的杀斗,也毫不知附近就有一座地狱似的秘窟。俞秀莲和杨丽芳在这里寻找了半天,就见何剑娥、焦大虎都已身死,尸身横躺在林问路畔,那个叫二熊的贼人,还趴在地上呻吟,费伯绅却没有一点儿踪影。俞秀莲虽然心中仍然气愤,可也对费伯绅的狡猾不禁生出些佩服。

杨丽芳又悲愤得落泪,她说:“昨天我本想不能活了。可是即使是何剑娥把她的刀放在了我的脖子上,我也没有改变一点儿报仇之心。现在我又幸而没死,我还得立时报仇,他饶得了我,我却还是饶不了他!” 俞秀莲也说:“这样诡计多端的人,我们真不能容他在人世间了,不然,他不定还得害多少人。好了,现在我同你过山往北,咱们到那黄家庄去!”

二人回到那庐舍里,就见史胖子正在指使那个小贼给烧火。他自己在淘米,要熬些稀饭。孙正礼坐在灶台旁边,靠着墙睡着了。屋里很热,他呼噜呼噜地打着鼾,流了满头的汗。那姓郭的­妇­人脚上绑的东西也被解开了,她就闭着眼卧在地下,也像是睡了。俞秀莲就向史胖子说:“我带着杨丽芳要到那黄家庄去。”

旁边烧火的这小贼听了,立时扭着头说:“我带着你们去吧!那地方很不好找,没人领着去,您一定找不着。”

俞秀莲点点头,又向史胖子说:“外面还躺着一个受伤的强盗,何剑娥是死了,树林里还有焦大虎的尸身。待一会儿把孙正礼叫醒了。史大哥帮助他,把那两具尸身掩埋起来好了。至于那受伤的,可以抬到个幽僻的地方。我们少时就回来。”史胖子便点了点头。

俞秀莲遂叫那小贼去备马,此时几匹马也都叫史胖子给喂得草足水够,十分地­精­神。那小贼将马备了三匹,俞秀莲带着双刀,杨丽芳提着花枪,连那个小贼,就一同出了柴扉,上马往北去走。少时到了山岭上,朝阳正照着他们,那领路的小贼就用鞭子往岭下指着说:“您看! 那山背后仿佛有一片乱石头似的,那就是黄家庄。在岭上往下看,若是不细看,绝不能看出那地方是个村庄。可是要由那村里往上看,山上就是有一只鹿,他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俞秀莲说:“既然这样,咱们就得赶快到那村里。不然咱们在高处,若被那狡猾的老贼看见了,他就又逃了!”于是这个领路的小贼。就催马在前带路,俞秀莲和杨丽芳的两匹马紧随。

山岭陡峭,山路迂回,那一堆乱石似的黄家庄虽然就在眼底。可是要想到那里去,却须绕过许多山路,而且都是极难行的山路,三个人都须下马牵着走才行。这一脉树木稀少、怪石林立的山岭,原来就叫做五回岭。其实这山岭弯弯曲曲,不止五回,远处的山岭上还可以看得见那像蛇似的蜿蜒的长城。这地方真是险要,俞秀莲已有些不愿意再往下走了,因为她想着费伯绅那样老弱的人,就是昨夜逃了命,他也不会爬过山来藏到此地。但杨丽芳却绝不死心。

那小贼领路在前,杨丽芳紧紧地跟着他,俞秀莲随后,且时时嘱咐杨丽芳要小心。但杨丽芳却紧咬着嘴­唇­,沉着脸儿,一句话也不答。三个人又费了很多力,方才来到那黄家庄。怪不得在山上往下看,这里不过是一堆乱石,原来这里的房屋,完全是用石头搭成的,房顶也铺的是石板。这里的人简直像野兽一样,住的房屋就像是石洞。这里不过二三十户,听说全姓黄,是聚族而居,多半是猎户。

来到了这里,小贼上前一打听,本地的人倒不隐瞒,就说:“那位老神仙才走啊!他是天才发明时来到的。这道岭上有一股便道,除了本地的人谁也不知道,不知他怎么会晓得了,他就是从那股便道来的,真不愧是个老神仙。他来了,我们这儿还有几个人等着他看病呢!我有十几天没见着野物了,我也要叫他给占个卦,叫他卜卜我的运气,看看我应当往哪一方去求财。可是那老神仙今天一来到,就慌慌张张地坐在那块石头上,仰着脸晒太阳,不爱理人。昨天上午朱小八牵来了四匹马。说是由恶牛山牵来的,要往岭北去卖。老神仙那家伙刚才也不知看见岭上有什么东西,也许他是看见了鬼啦,他立时抓了一匹马就跑了!”

俞秀莲赶紧问说:“他往哪边跑下去了?”

这庄里的人向西指着说:“往西,就是这一股路,他才走了不大工夫。你们要找他有事,赶紧骑着马去追,还能够追上。可是,你们都是哪儿来的呀?都是恶牛山来的吗?焦大虎那小子怎么这些日也不来看他的外婆啦?是不是他又弄上了什么老婆,就把外婆给忘了吧?‘’俞秀莲并未答复他。

杨丽芳早已一马当先,向西驰去。这时她的心情加倍地紧急,因为她知道仇人就在前面不远。她恨不得枪杆变得极长,一下子就能把那老贼钩着,刺下马来。她一手提缰,一手挥鞭,马极快,不多时就把那领路的小贼和俞秀莲,全都在后面了。

那小贼大喊道:“不要忙!那诸葛高跑不了多远,他一定跑到三清庙去了!”

俞秀莲也说:“丽芳!你急什么?小心你又出了舛错,等一等我!”

她现在骑的这匹马没有杨丽芳的马快,她的骑术虽­精­,也不济事,于是她真有些生气了,暗想:这几年杨丽芳怎么养成这样骄纵的脾气? 昨天那场教训她还不怕吗?费伯绅那贼,连别人不知道的山上快捷方式他全都晓得,多少人追捕,他都能从容漏网,这样诡计多端的人,对付他还不得谨慎一些?遂又叫道:“丽芳,你不听我的话了?”

前面的杨丽芳仍然不回答,其实她现在是将马放开了,想收也收不住了。她挥鞭的手腕未尝不觉得疼,登在铜镫上的双足,仍然有些不便利,但她的心却如同这马蹄一般,突突地又紧又急地跳着,她只想着要追上那老贼。

一瞬之间,她已走出了这股弯曲的山路,眼前是一片广袤的平原。中间有一条小径。这时就见眼前半里地之外,有一条黑­色­的马影,若不是正被阳光照着,简直看不出来。杨丽芳更是心急,愈加紧挥鞭,嘚嘚的蹄声就像落下来一阵骤雨那样地响。她紧闭着嘴,好像连气也不喘。距离前边的马已越来越近,前边的人马就渐渐能看清楚了,那马上的人一回首,阳光照着飘洒的苍髯,就像狼的尾巴似的,杨丽芳一眼看出正是那费伯绅,她就高声骂道:“费伯绅,你这老贼!”费伯绅掉回头去催马就走。

杨丽芳弯腰去摘枪,马鞭便落在了地下,她也顾不得去拣,就挺枪紧追。又追下了一里多地,就追上了。相距不过丈许,她就以枪向费伯绅的背后刺去,但是没有刺着。她再将马催快些,自后又一枪,又是相差二尺多,又没刺着。费伯绅便在马上发出夜猫子一般的笑声来。他却并不回头,只管催马逃命。杨丽芳更加紧去追,眼看着二马相离不过七八尺了,杨丽芳又一枪刺去,枪就如一条毒蛇似地猛钻费伯绅的后心。

不料费伯绅忽然朝后边抛来一条红绸子。杨丽芳座下的这马突然看见了异样的颜­色­,就一惊,把前蹄一掀,几乎将她摔下马来。就是这一霎时的耽误,费伯绅的马可就又跑出去了七八丈远。前面的一片树林中红墙掩映,费伯绅就直往那边去了。杨丽芳手按住马头,再往前去追,可是这匹马一差了眼,就再也不肯向前去跑了,只是不住地跳跃,并抬着头长嘶。杨丽芳心中真如燃烧着烈火,急得要哭要叫,但前面的费伯绅已然逃远了,将要走进那有红墙掩映的林中去了。

费伯绅这时是一点儿也不怕了,他在马上回过头来,向杨丽芳发出一阵嘻嘻的笑声。不料笑声未止,他忽然身子一倾斜竞由马上坠下。马便往旁边跳去了,老贼趴在地上,就再也不起。杨丽芳反倒吓了一跳。她觉得很奇怪,怕是老贼又在施用什么恶计。她不敢贸然向前,便跳下马来,提枪走过去看。她迈步都很谨慎,唯恐老贼身有暗器,设有陷阱。但来到近前,就见费伯绅趴在地下,如同一只死狼似的。他的脑后中了一支弩箭,已溢出血和脑浆,手脚都在抽搐着,还没有断气。杨丽芳怒火腾起,身子近前,一枪向老贼的身上扎去!她紧紧地咬着牙,瞪着眼,及至看见费伯绅确已死了,胸头的怒火才降下,但悲痛复起,她便哭叫道:“爹,娘!女儿已替你们报仇了!”

第十四回 礼佛妙峰投崖尽愚孝 停鞭­精­舍入梦酬痴情

突然,杨丽芳见林中走出来一个身躯彪大的壮年男子,她不禁吃了一惊,疾忙抬起泪眼来看。这个魁梧的男子身穿青衫短衣,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绸带,上Сhā一口带有铜环的宝刀,手持着一个不到一尺长的弩弓。杨丽芳觉得这人有些眼熟,继而细一辨识,才知道是罗小虎。她倒呆了,不知说甚么话才对。

罗小虎却面有愧­色­,他向前走了几步,就恭敬地说:“现在仇已报了,请少­奶­­奶­快些回北京去吧!并请上复德五爷、德少爷,就说罗小虎在京之时多蒙包涵、照应。尤其是德少爷,前次我一时鲁莽,将他杀伤,蒙他不究,但我也实在羞愧。告诉他们,我日后遇着机缘,必要舍了­性­命图报!”

至此时,杨丽芳就忍不住顿脚哭叫道:“哥哥呀!”罗小虎也低着头黯然落泪。此时俞秀莲已然骑着马赶来了,但只是她一人,那个领路的小贼,因见前面就是三清庙,他怕这里的道士,所以不敢近前来,俞秀莲就打发他回到岭南去帮助史胖子和孙正礼去了。

俞秀莲见费伯绅已死,她就叫罗小虎暂把费伯绅的尸身藏匿起来,又劝慰杨丽芳说:“得啦!现在你的仇也报了,你们兄妹又见着面了! 你们虽然自幼不同姓,可是确实是一母所生。在北京时,你哥哥是不知你嫁在德家,不然他不会做出那件事儿,那件事儿也过去了,你们就都不要再记着了。丽芳你不是常说你孤苦吗?现在你可又有了一位亲胞兄!”

杨丽芳听了这话,愈是哭得厉害,她便一边流泪一边向罗小虎行了个礼,罗小虎却更是惭愧。当时罗小虎将费伯绅的尸身拉进林中,又向着红墙吹了一声呼哨,花脸獾就由那庙中跑了出来。罗小虎遂就吩咐他去取锄头刨坑,将费伯绅的尸身掩埋,并把马牵到了庙里。好在这地方极为空旷荒凉,又远离着大道,所以他们在此办什么事,竞没有一个人瞥见。

当下因为俞秀莲问到罗小虎为什么也来到这里,罗小虎就不住地叹息。他请俞秀莲和杨丽芳进内休息,便把他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以及这庙中的情形,自己这些日来的打算,全都感慨地说出。

这座三清庙,即是北京西城隐仙观的下院,也就是那位曾在武当山修炼过的老道士募资重修的。现在这庙中的方丈,就是那位老道的师弟,此人道号慎修,俗名徐继侠,四川阆中县人,原是当年川北著名的侠客阆中侠徐麟的裔孙。他的父亲名徐雁云,已故去了,在世时是老侠江南鹤的好友。这个徐继侠幼秉家传,学得武当剑术,并会使一根铁棍。他们兄弟三人,他是最小。年轻时因犷悍无知,在家乡得罪了官绅,并因与人争夺一个女人,杀伤了人,所以他才逃走于外。他飘泊南北十余年,以在河南居住之时为最多,与杨豹也有过些交情。因为他练的是力功,不是练飞檐走壁,所以也没做出过什么惊震遐迩之事,且又生陛冷僻,因此没有多少人知晓他的名字。后来他流浪得倦懒了,又忏悔少年之时所做的错事,才被那隐仙观的老道人度人道门,在此修真。

这五回岭本是个强人时常出没的地方,早先这座庙简直就是一个贼巢。无论多么道行高深的人,也在此居住不下。自从隐仙观那位老道人来后,强盗们知晓老道人会武艺,他们才不敢来扰。其后,这位慎修道人一来此住持,他的铁棍又打伤过几个贼人,贼人便都吓破了胆,于是这座庙周围一里地内从那时就绝无贼踪。

去岁费伯绅在恶牛山之时,曾闻慎修道人的大名前来拜访,在庙中布施了一些香资,并在此下榻约半个月,与慎修道人联络得甚好。费伯绅为人斯文儒雅,善谈吐,会应酬,又是三教九流无所不知,作赋吟诗提笔立就,因此慎修对他也相当敬佩。

费伯绅走后月余,隐仙观的老道人又来了,师兄弟二人偶然就谈起了“诸葛高”之名,隐仙观老道士听了却不禁微笑。原来这位老道人久游南北,各地的各­色­人等他无不知晓,那个以书吏出身,结交盗匪,惯用­阴­谋的费伯绅更是瞒不了他,费伯绅的历史他全知晓。他遂就告诉了师弟,嘱其此后不可再与该人接近,但费伯绅也就没有再来。

隐仙观的老道士既知费伯绅与恶牛山的盗贼相结识,又想要像度化徐继侠那样,把罗小虎也度化得叫他割断柔情,放下宝刀,来做道士,所以才由北京把他打发了来。此庙距恶牛山很近,罗小虎若能在此长住,必有与费伯绅相见的机会。老道人之意虽愿罗小虎清修,但并不拦阻他报仇,且有意叫他快将此事结束,并借以剪除人间一个巨憝大恶。

罗小虎此时本是心灰意懒,慎修道士便让给他两间偏殿,令他三个人居住。沙漠鼠跟花脸獾也知道这附近有强盗。虽然若说起来,也是他们的同行,但却不是一条路上的,连黑话都不一样。他们恐怕人家欺生,自己人单势弱,惹出麻烦来挡不住,所以都不敢出这庙门,天天只跟着他们“老爷”。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罗小虎因日与慎修闲谈,就提到了费伯绅,他不禁愤恨起来,就向慎修说:“我家仇人的姓氏,我本来不甚知晓。两年之前,我的恩人高朗秋病故,在新疆且末城外,有他自己立的碑文,上面就提到了我家仇人的姓名,据说是姓贺。去年腊月我从新疆回来,路过山西漪氏县,在客店中遇着一伙河南客人。其中有两个是汝南的人,我就向他们询问杨家的仇人之事。他们都说杨家仇人非只一个,除了姓贺的知府之外,还有个费什么绅。当时我没听清楚,再向他们问时,他们却用笑话岔开了。他们对这过去的一件惨事似是不愿多谈,且还有些顾忌,大概就是畏惧费某与绿林多有相识之故。如今道爷你所说的这老贼,必就是我的仇人!只是他既然改了名,诸葛高就是他,那我可是听说此人现在京都了。可惜现在我已懒得再回那北京城了!”

于是罗小虎就赶紧派沙漠鼠重返京师,嘱他即速探明,帮助鲁君佩的那个诸葛高是否姓费,如果是姓费,那就叫沙漠鼠速去报告德少­奶­­奶­,以便报仇。

沙漠鼠走了,罗小虎依然意志颓唐,有时独自唱起那首“天地冥冥降闵凶”的歌,就不住欷欺感慨,且复自恨。他自己心里深深地明白,为什么偌大的汉子,一身的好武艺,唱了十几年的歌,却不能去报仇。这全是因为儿女私情累他成了这样,不是为玉娇龙的事,他就连刀都懒得摸,离开了玉娇龙,他就心神不定,现在他已把玉娇龙的事情办完了,却又像是一切都已失去,一切希望都已断绝了似的,他整天都觉得昏沉疲倦。

罗小虎在这里住着,没有人来扰他,他倒很是乐意,可是慎修道人要叫他束冠修行,他却不愿意­干­,因为他知道他绝修行不了,什么打坐、念经、炼丹等等的事儿,他绝­干­不下去。在他脑中时时浮现的就是新疆的大漠、草原,以及与玉娇龙的一夜温柔,在隐仙观那一夜潇潇的风雨。在鲁宅临别时玉娇龙的愁黯感泣,这些情景他一点儿也不忘记。所以他现在时常瞪着大眼睛发怔,几乎成了一个废人。但是他的宝刀、弩箭却是永远不离身,这一来是习惯了,二来也是知道这地方附近的强人多,他又多财,有宝刀,所以他不能不防备。

今天的事原是凑巧,他清晨起来出了庙,正在林中徘徊,拿着弩箭­射­树上的喜鹊,以排遣心中的愁闷,不料就见林外有一匹马跑来。马上的那个老头子,他并不认识,可是后面追的那个骑马拿枪的少­妇­,他却认出来是他的胞妹杨丽芳。在一阵惊愕之下,罗小虎就猜出这老头子必就是费伯绅,必是被杨丽芳追赶得无路可奔,他便想投到这里,来求慎修道人相助。罗小虎就突发冷箭将费伯绅­射­下马去,然后才出了树林,兄妹相见。迨俞秀莲赶到,他便将这两位女客,让进了观中的偏殿。

那花脸獾在外面掩埋了费伯绅的尸身,便进来给他们烧水献茶。俞秀莲又问了罗小虎许多话,罗小虎却答得不多,只是提到玉娇龙的时候,他就发出长声的叹息。杨丽芳跟他虽是亲兄妹,但是他见了丽芳,却极为拘束,低着脸,总觉得无颜面对他的胞妹。丽芳倒是说:“哥哥,你把姓改回来,名字也换上一个,将来再谋一个出身好不好?我家跟邱侯爷家全可为你出力。不然,你也可以到我­干­爹的镖店里去做个镖头。”罗小虎却只是摇头,不说话。

杨丽芳拭着泪,又跟罗小虎谈到嫁在正定姜三员外家为妾的姐姐丽英,他也不太注意听。杨丽芳竟觉得她这个哥哥好像是个傻子。杨丽芳跟俞秀莲在此歇了一会儿,史胖子就赶来了,说是请她们回到那庐舍去吃饭。他见了罗小虎,拍拍肩膀叫了声“虎爷”,就说:“你老人家的心我都知道!当年李慕白犯过你这样的毛病,可是现在他已然好了。” 俞秀莲听了这话,脸上似乎也有点儿红。

史胖子又说:“­干­脆!你老哥不如就在这儿出家吧,过些日子我再叫猴儿手给你来做伴儿。好在像你们这样的出家人,也不必念经,刀还可以藏在袍袖里。”

俞秀莲见罗小虎太抑郁,恐怕史胖子这样跟他玩笑,他会急躁起来,又兼杨丽芳见她的哥哥成了这样,也很是伤心,俞秀莲遂就说:“咱们走吧!现在的事情都已办完了,我们回到那里用点儿饭,还得赶紧走呢。丽芳若在外面待的日子多了,也诸多不好!”又向罗小虎说:“再会吧!以后如有什么困难的事儿。可以到巨鹿县雄远镖店去找我,我必能够帮你的忙。”杨丽芳便向罗小虎行礼辞别。史胖子又拉了拉他的胳臂,笑着说了声:“再见!”罗小虎遂就把俞秀莲等三个人送出庙门,火热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但他的脸­色­却依然是十分­阴­冷愁黯。

俞秀莲、杨丽芳、史胖子三人上了马,齐向罗小虎拱手,便一同挥鞭走去。他们过了山岭,回到那庐舍中,见孙正礼正跟那小贼和那姓郭的­妇­人在院中吃饭。那­妇­人今天也不像昨日那么泼辣了,她只是求俞秀莲饶命,并说:“我愿意跟您去做个老妈子,只求您别杀我!”

俞秀莲却说:“本来我们也没有杀你的心,只要你以后别再跟那些盗贼在一块混就得了,老妈子我们也用不着!”说着,便和杨丽芳到厨房里去吃饭。

那个小贼自以为刚才他领路过山有功,知道这几个人不至于要他的­性­命,他倒很放心,便大口地扒饭吃,并说:“以后我要再跟强盗混。就叫我脑门子上长疔!”史胖子说:“我们走后。这房子也空着。你就跟这老婆在这儿过日子好啦!”小贼说:“哎哟我可不敢!郭大娘比我大十多岁,我不愿意再认个妈!再说这房子,谁爱来住谁就住,我可不敢,我害怕地底下那个大窟窿!”

正说着,忽听短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孙正礼立时又瞪起了大眼,抛下碗筷,抄起大刀。史胖子忙拦住他说:“喂!喂!可别冒失!”蹄声停住了,由外面进来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正是花脸獾,史胖子就笑着说:“你怎么又来啦?莫非你是想跟我们回北京去吗?”花脸獾摇头说:“不是!我们老爷叫我追上俞姑娘、德少­奶­­奶­。有点儿事情托付。”俞秀莲在厨房里说:“你就在窗外说吧!”

花脸獾遂站在院中大声说:“我们老爷来托求俞姑娘和德少­奶­­奶­,如回到北京城见着玉娇龙,就把我们老爷现在住的这个地方说一说,如果她能来,请她千万来一趟,再与我们老爷见上一面。反正我们老爷也说了,他要在此住一辈子啦,永远也不想往别处去啦!就是过个十年八年,玉娇龙再来,我们老爷也一定还在这儿等着她。­干­脆的一句话吧! 叫她别忘了沙漠草原的事情就完了!”

俞秀莲在窗里说:“好吧!我们回到北京之后。一定要把这些话告诉玉娇龙!”

史胖子就推了花脸獾一下,说:“你们那位老爷到现今还是不死心呀?”

花脸獾摇了摇头,叹息着说:“没有办法!”他又到那三间屋里去看了看,出屋来就笑着说:“不错呀!以后这屋子谁住呀?”史胖子笑着说:“你在这儿住好不好?这儿还有现成的媳­妇­!”说着一指那­妇­人,并向那­妇­人说:“他可真有钱,你别瞧他这样儿。”那­妇­人也抬起头来,瞪了花脸獾一下。

花脸獾拿手摸了摸他脸上的刀疤,就笑着说:“史老爷别开玩笑,正经我要问您的,那水池里的几只鸭子,有主儿没有?”史胖子说:“这你可泄了气啦!怎么惦记上人家的鸭子了呢?大概也是跟你们老爷在道士庙里住了这些日,把你给馋的。得啦,你就抱走一只开开斋去吧!”花脸獾便很高兴地走了。

少时。众人用完了饭,俞秀莲给了那小贼和­妇­人一些银钱,劝他们以后不要作恶,遂就一同上马走去。走到房山县内,见一家店房里停着一口灵柩,原来那贺颂已因伤身死,灵停此处,赶车的已往良乡报丧去了。又往东去,在路上便遇见了杨健堂、猴儿手和雷敬春,他们是由雷敬春带领着要往恶牛山去。两下会着了面,便找了一家客店歇下。

俞秀莲述说了这两日在恶牛山、五回岭所做的那一切事情,然后便决定今后各人的行止。俞秀莲是不想再回北京去了,想从此就南下回返巨鹿,杨丽芳却要到正定府去看看她的姐姐,俞秀莲就说:“如今你们父母的大仇已报,又和你哥哥相认了,也应当去告诉你姐姐一声。那么请杨老师带着你,咱们一起再往南走一走。到了正定,咱们分手,等你看完姐姐,再由杨老师带着你回京。”杨健堂也点头。

现在只是雷敬春一人无处投奔,而且他的衣食都没有着落,杨健堂就说:“我可以请你在全兴镖店做个镖头,孙兄弟就先同他回京去吧! 下月初旬我们必可在京会面。”于是大家在这客店里宿了一夜,次日就分别起身。

史胖子是手里永远有钱,可永远没有准定的归宿。猴儿手本来也是应当回北京,可是他又怕李慕白,倒跟史胖子很要好,于是就决定跟着史胖子走。所以孙正礼、雷敬春往北,俞秀莲、杨健堂、杨丽芳一同南下。史胖子跟猴儿手反倒往西,因为史胖子是山西人,也许是带着猴儿手到他的老家去住了。如今,算是刀兵俱息,仇恨全消,人轻马缓。

杨丽芳到了正定府她的姐姐家中,把小外甥抱着玩了几天,一切事情也都又悲又喜地向姐姐说了,她便随着杨健堂又北返了。路上几日,这日来到彰仪门关厢,杨健堂先找了一家店房,叫丽芳进去歇着,他就骑着马进了城。过了些时,由镖店里雇来了车,他就把杨丽芳接进城去。送回到了德家。

杨丽芳离家约半个月了,如今一回来,是满身的风尘,又黑又瘦,但是­精­神却很愉快,早先她时常凝结的两道纤秀的眉毛,此时也展开了。见了公婆,她便流下来感激的泪来,又说了说路上的事,但没有把事情说得过于紧张、过于凄惨,又偷眼瞧着她的丈夫,露出来一点嫣然的笑容。

德大­奶­­奶­便说:“幸亏你今天回来了!不然明天就许叫人疑惑你这些日子是没在家。玉宅的太太已然故去啦!在家里停九天,明天是伴宿,后天就发引,预定在德胜门外广缘寺停灵。接三的那天我去行人情,因为你没跟着我,就有许多人向我问你。我说你病啦,在家里不能出来,别人还以为你有了喜。”杨丽芳脸又一红。德大­奶­­奶­说:“今儿你在家里好好歇一天,明儿我带你到玉家去吊祭,叫亲友们也都见见你,你外出这些日子的事情不也就掩弥过去了。”

杨丽芳答应着,但是也并不休息,她换了衣服和装束,便忙着伺候婆母,服侍丈夫,反比往日有­精­神。当晚闺房灯畔,她又把在外报仇的详细隋形,低声向她夫婿述说了一遍,文雄也颇喜他妻子的英勇。

次日,午饭之后,她就跟着她婆母按照与玉宅老亲戚的关系,穿上了细布的孝衣,两把头虽然仍是金簪子,可是未戴花朵,脸上是只擦粉未染胭脂,两人便坐着家中的车,往玉宅去了。此时天气虽仍然很热,但一阵一阵的风儿吹来,已有点儿秋意了。

到了玉宅大门前,就见高坡上搭有牌坊,飘着素白的绸子,门前停着素车白马,出入的人全都穿着孝衣。里面咚咚地打着鼓,奏着悲哀的管乐,显出来一种惨黯凄凉。与两三月前这里小姐出嫁时的景况,是完全不同了。杨丽芳被仆­妇­搀着下了车,随着婆母往门里走,心里也不禁感到难过,并想:回头我应当怎样对玉娇龙说出我哥哥罗小虎所嘱托之事呢?

当下,她们便随着苍凉的鼓声和哀婉的乐器声,进了里院。里院搭着过脊的高大席棚,四壁悬着蓝绒的幛子和白纸的挽联。这全是各位显官要员送来的,都写的是“驾返瑶池”、 “福寿全归”等等的辞句。正中是灵台,有白布幔帐掩着,楠木棺椁前有三桌供菜和素花、白银五供等等。素烛高烧,香烟缭绕,白布幔帐里发出一阵阵震人心弦的哭声。

杨丽芳随同婆母在灵前奠过了酒,行过了礼,就有穿着孝衣的女仆来搀扶她们。搀杨丽芳的是个丫鬟,杨丽芳细一看,倒吓了一跳,因为这丫鬟正是所传随同玉娇龙外出,假做玉娇龙的太太的那个绣香,她不由得心说:她怎么回来啦?绣香却带着点儿笑说:“德少­奶­­奶­您的病好了?您请到屋里歇着吧!”德大­奶­­奶­见了,神­色­也有些惊疑。她们婆媳二人便随同绣香进到了白布幔帐里。

这是三间正房,就是玉太太早先住的那房子。左边的里间是孝子宝恩、宝泽,和孙男等在那里跪灵。右边里问却是女眷,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和孙女们都在那里,只有那受伤的蕙子因伤转病,情形危殆,没在这屋里。玉娇龙在炕头坐着,见了人来,也不知道起立。她梳着少­妇­的旗髻,身穿粗布孝服,头上戴的是白银簪子、白银耳坠,并戴着一个孝箍儿。

玉娇龙一手放在红木的炕桌上支着头,另一只手拿着一块绸子擦眼睛,她芳颜苍白、瘦削,眼睛倒是显得更大了。德大­奶­­奶­同杨丽芳跟跪在褥垫上的两位­奶­­奶­说了半天话,安慰了半天,玉娇龙依然不站起来,依然连眼皮都不抬。倒是绣香过去,低声说:“德宅太太、­奶­­奶­来啦,您见见吧!”

她这才懒懒地站起身来,德大­奶­­奶­就过来拉着她的手说:“你就少烦恼吧!老太太的年岁也到啦,儿女孙男都已成行,身后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就往开了想吧!你的身体更要紧!”玉娇龙更是汪然流泪,情致颓废,连话都懒得说,别人劝她什么话,她只是点头。

玉娇龙的身旁常有绣香伴着,她的嫂嫂们又都在眼前,又不断地有亲友中的女眷们纷纷地出入。杨丽芳在这里是个小辈数,所以她的心里虽然存着话,而且还许是玉娇龙所急于愿听的话,但她绝没有机会说出。心里头就觉得慌急万分。少时,她们就被仆­妇­请到了女客休息的屋内。这里有许多亲友在喝茶抽烟,多半都是梳着素头,穿着孝衣,亲家鲁太太可是没有来。德大­奶­­奶­跟人叙着寒暄的话,杨丽芳就跟着几个同一辈数的女客们到另一间屋里闲谈去了。

这时屋外是男女客纷纷前来吊祭,临时支搭的经台上也开始诵经了。院中便响起一阵阵叮当叮当的钟鼓声,并伴着平缓的没有什么抑扬顿挫的读经声。和尚念过一遍经后,又是清细声音的女尼诵经,然后,又换了一番高昂激楚的道士诵经之声。

杨丽芳跟几位年轻的­奶­­奶­都扒着玻璃往外偷看。见有九名道士,个个身披锦绣的水田衣,有的手捧宝剑,有的手托如意,钟磬齐鸣,经声齐唱,在灵前转了一周,然后就又回到那个搭得很高的飘着素彩绸的经台上去了。接着又是番僧喇嘛,一个个戴着黄缎的冠,吹着一种一丈多长,声音如牛吼一般的大喇叭,敲着有圆桌面大小的皮鼓,吹着呜呜的海螺,念着像潮风鸣起一般的经咒。

院中男客纷纷往来,穿孝的少,穿官服戴红顶花翎纬帽的人多,可是没有看见玉大人。只见鲁君佩穿着一身肥大的粗布孝衣,被两个男仆搀着,他的口眼都有些歪斜,行动更是艰难,若没人搀着他,简直就走不动了。因此许多人都在旁哨悄地谈论。

原来玉、鲁两家前些日所闹的事情,几乎无人不晓,许多人都在背地里抱怨玉娇龙。说:“要不是她,两家也不至于成了这个样子,鲁姑爷也不至于弄成个半身不遂,蕙子也不至于叫强盗杀伤。玉大人不是为女儿的事,哪能丢官?哪能现在病得不能见客?连玉太太的死,还不是因为女儿的事太教她伤心所致吗?”

这时,邱少­奶­­奶­也来到了,她在灵前行过了礼,便去见了玉娇龙。来到女客的屋里后。她先同许多女客谈了一阵,然后就来找杨丽芳,她急慌慌地把杨丽芳拉到了一旁,悄声问说:“你是几时回来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杨丽芳倒吓了一跳,她脸一红,就点点头说:“事情办完了!”又用极小的声音说:“我是昨天才回来的。”

邱少­奶­­奶­又问:“俞秀莲也回来了吗?”

杨丽芳说:“没有!俞姑娘是在正定府我姐姐家里跟我分的手,她自己回巨鹿县去了。”

邱少­奶­­奶­点点头,转身要走,杨丽芳却叫了声:“邱婶母!”邱少­奶­­奶­一回身。杨丽芳就赶紧上前去,向窗外指了指,惊疑地悄声问说:“绣香她怎么又来到这儿啦?不是听说她跟着她们小姐出外了,没有下落了吗?”

邱少­奶­­奶­就低声告诉丽芳说:“原来她们走出了很远,到了柳河村,住在一个姓祝的乡下人家里。那姓祝的家里的老太太,原来就是我们家里早先用过的那个祝妈,这个人你不知道,你婆婆见过她。玉娇龙把绣香安置在那儿,她就又出去胡闯去了。绣香在祝家等了她多日,也不见回来,她也不能往别处去。不知怎么着,最近李慕白忽然到祝家去了。就把她的小姐在鲁家又做了少­奶­­奶­的事情告诉了她。前天,绣香就求那祝妈的儿子把她送回了北京,先到了我家里,我这才知道了她们在外边的一切事。现在那祝妈的儿子祝老头儿,还在我们家里住着没走呢!

“绣香那丫头倒很有良心,她听说她们太太病故了,所以她又赶紧回宅来吊祭、帮忙。她昨天在我们家里歇息了一日,我派人跟这儿的大­奶­­奶­说好了,玉大­奶­­奶­允许她回来,她是今天一早才到的。办完了事之后,我想她们宅里的人对她一定有一番审问,可就不知道她肯不肯实说了!反正,玉娇龙会飞檐走壁,有一身江湖的本事,已是瞒不住人了,她跟罗小虎的事情也是尽人都晓得了。

“听说玉太太的死,自然是因为病,可也是为那口气,她没想到她的女儿,一位千金小姐,会爱上一个大盗。现在罗小虎还是千万别在京里露面,许多大官都要派人拿他,要给玉、鲁两家出气。还有,那陪房过去的丫头吟絮,现在病也好了,也能说话了,现在里院服侍蕙小姐的伤病,她可还是不敢见玉娇龙,那天在洞房里玉娇龙是怎么用点|­茓­把她点倒的,玉娇龙是怎么走的,她也一句不肯说。

“你没看吗?今天来的这些女客,谁又敢跟玉娇龙接近?大家一半是怕她。一半是不满意她、瞧不起她,将来她那两个哥哥一丁忧,她爸爸再一死,我看就没有人再跟她家来往了。婆家虽然没休了她,她可也没脸再去住了,我倒看着她怪可怜的!早先她才到北京的时候,那时多风光呀!多少人羡慕她、妒忌她呀!现在别人可都称了心啦!”正说着,有别的女客走过来,邱少­奶­­奶­就立时止住了话头,杨丽芳便又过去伺候她婆母。

男客女宾,老老少少来得更多,经声乐器一阵比一阵嘈杂,亲眷们的哭声愈惨。晚间“送圣”,又到外面去焚烧了大批的纸扎楼库。有人见玉娇龙始终是在那儿坐着,整整的一天,她对任何人,连半句话都没有说。天黑了,除了至亲,其余宾客都已散去,各自回宅。二更以后,家属辞灵,哭声齐起。姑­奶­­奶­玉娇龙跪在灵前,哭得连断了两次气,都是被人点着了草纸熏救,才活过来,但是,她仍然是半句话也不出口。

夜深。玉娇龙便回到了她早先的闺阁之内寝居。看着这屋子的后窗户,和那早先曾藏过宝剑、夜行衣、九华全书的木榻,她就觉得一阵阵的心痛。床的隔扇心上,裱贴着的字画犹存,被银烛照着,字是笔力遒劲。画是清远秀丽, “意云轩主人”的图章,朱­色­如新, “意”即是 “忆”。 “云”就是“半天云”,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半天云蹂躏了她的青春,扰乱了她闺中安宁的生活,破坏了她家庭的天伦之乐,但是那雄壮、伟岸、粗暴,激昂慷慨,亦复缠绵有情的“云”,又使她绝忘不了,她不由伏在枕边,又呜呜地痛哭起来。

玉太太临殁之时,曾嘱咐过玉娇龙说:“孩子呀!早先的事全都不怪你,是怪我管教不严,你须以咱家的门第为重呀!”玉娇龙从那时起,泪就没有停,到如今已然整整九天了。这九天之内她就没有怎么吃饭,也没有怎么说话,谁劝她也不行。

这时有仆­妇­钱妈在旁伺候,钱妈是侍候玉太太的旧仆,向来极得亲信。见玉娇龙这时又哭得厉害,钱妈在旁也忍不住擦眼泪,真怕姑­奶­­奶­会因此哭死了,遂就走近床前,婉言劝解说:“姑­奶­­奶­你就免忧吧!咱家的太太一定是到西天成佛祖去啦!你要是好好的,往开处去想,太太在西天如来我佛的座前听着经,也就安心了,不然太太可是不能瞑目,魂灵也得永远惦记着家里。你是个知书识字的人,难道你还不晓得这点儿道理吗?”

钱妈的这一套话,连她自己都听熟了,她已向姑­奶­­奶­说了不止一遍。但玉娇龙从未听进去过,无论什么人用话来劝。也是宽解不了她那紧蹙欲碎的心弦。钱妈在旁是­干­着急,依然絮絮不断地劝说着。

忽然屋门一响,软帘一掀,进来了一个穿白孝衣梳着长辫子的女子。钱妈见绣香来了,她就叹着气说:“绣香姑娘,你看看咱们的姑­奶­­奶­,要是这样哭下去,不就哭坏了吗?你是走了这些日子才回来,你是不知道呀。咳!我在这宅里伺候了二十多年,由北京伺候到新疆,由新疆又伺候着回来,真没想到一年之内,这大宅门会成了这样,叫咱们当下人的瞧着也伤心呀!”

绣香却暗中摆了摆手,说:“你别着急!这样是越劝越不行。小姐的脾气你不知道,你先歇着去吧,让我来劝劝,也许行!”钱妈擦擦眼泪,又说:“早先你就不该走!你要是陪房过去,后来也许就没有那些事儿!,,绣香赶紧又摆手,悄声说:”别再提这些话了!快出去吧!“便连推带劝,叫钱妈出了屋。她随手将屋门关严。上了Сhā关,然后便慢慢地回到里屋。

屋中的素烛光焰惨黯,灯花已结得很长,她故意不去剪,就走到床前,轻轻地拍了玉娇龙一下,说:“小姐!咱们在外边遇见了多少灾难,全都闯过来了!现在太太虽说归西去啦,可是你还年轻,以后你爱在娘家就在娘家,爱在婆家就在婆家,若都不爱,我还跟着你出外,你不是想往衡山去吗?”

玉娇龙听出来劝她的是绣香。她就翻了翻身,瞪着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向四下看了看,蓦然她就坐起身来,低声说:“我正要问你呢!你在祝家住着挺好,我又不是没给你留下钱,你跟祝家的人又都挺熟和。若是你不愿意在那儿住,也应当回桃峪你自己的家里去,何必回来给我丢这个人?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是跟我走的吗?恐怕现在连钱妈她们全都知道了!”她又瞪着眼悄声问:“我的那只首饰匣你带回来了没有? 现在你搁在哪儿啦?搁的地方稳妥吗?”

绣香的脸上立时现出来惊慌的神­色­,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嚅嚅地说:“我就是为这件事儿,才赶紧回来的,要不然没有小姐的话,我也绝不敢离开祝家,现在我还得在那儿住着呢!自你走后,祝大哥他们还是天天找雪虎,可是怎么找也找不着!”

玉娇龙叹气说:“一只猫,丢了也就丢了,现在我也不想要啦!就是那只首饰匣,难道你没带回来吗?现在还在祝家的炕洞里搁着吗?”

绣香说:“我带回来啦!可是,初三的那一天,柳河村的祝家去了一个人,就是跟你比过剑的那个有三绺黑胡子的人。”

玉娇龙一听,立时变了­色­,急忙问:“哪一个?是李慕白吗?”

绣香说:“是!他自己说是姓李。那人倒是还和气,他去了就找我,说是没有别的事,就是跟我要什么九华全书。我说我不知道,我们小姐走后就留下了衣服跟被褥,没有留下别的东西。他也没有怎么麻烦,就走了,我就没在意。晚上祝二嫂跟招弟请我到她们屋里去斗纸牌,我离开屋子的时候,还把屋门锁得很严……”玉娇龙听到这里,就把床连捶了两下, “咳咳”地急叹了几口气。

绣香又接着说:“回屋之后。因为门锁没出什么毛病。我就没介意。那首饰匣不是你教我常拿出来看吗?我想一定还在炕洞里,绝没有错。我就把屋门顶得很严,还有招弟陪着我睡。我因为心里挂念着你,那一夜还没怎么合眼……”

玉娇龙更发急说:“你就快说吧!是匣子里的书丢了不是?”

绣香啜泣着点头说:“在那个时候,首饰匣早就丢了!第二天一清早,姓李的又到祝家去拍门,他就拿着您的那首饰匣,可是已然给启开了。他说昨天他把首饰匣取去了,但匣里的首饰他一点儿也没动,以后若发现短少了,他还可以赔,可是匣子里有几本书,那本来是他的,他已收回去了。又听他说,小姐您已经回到了北京,又在鲁家当了少­奶­­奶­了,别的话都没说。他就走了。

“祝大哥祝二哥本来要揪住他不依,可是我们怕他有点儿来历,又因为知道他的本领大,就没敢惹他。后来祝老头儿觉着我在他家里住长了不合适,就劝我回来。我也想,得把书给人拿了去的事情告诉你,我就叫祝老头儿雇了车把我送回来啦!祝老头现在还在邱府没走,他也是想见见您,交代交代在他家丢了东西的事。

“昨儿我在邱府,就见那李慕白去找邱小侯爷去了,像位贵客似的。大概依着邱小侯爷,还不叫我回这宅里,说是怕再出什么麻烦。邱少­奶­­奶­又嘱咐我,那丢书的事儿,只要您不问,就暂且别提。可是我想,小姐您虽然因为太太死了,也顾不得这件事啦,可是,书是教我给弄丢了的,我哪敢不告诉您呢!”

绣香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是又低又慢,她以为立时就会有严重的责罚降在头上,但玉娇龙只是又重复地问了一句:“书是全丢了吗?匣子里一本也没有了吗?”

绣香用孝衣的衣襟擦着眼睛,悲声说:“全丢了!就剩了四副镯子、六副耳坠、十个戒指……”

玉娇龙却摆手说:“不必细说啦,那点儿首饰我也不要了,我全都赏给你啦。我问你,除了李慕白,还有人去找过你没有?你没见着有一个姓罗的吗?”绣香发着呆,摇头说:“没有啊!”玉娇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说了声:“你服侍我睡吧!”

绣香遂赶紧替小姐脱去了孝衣,脱去了鞋。玉娇龙却不解内衣,就颓然地往床上一躺。绣香把蓝­色­的缎被为她盖好,又把她头下的枕头垫高了一些,在昏暗的烛光之下,就见玉娇龙已不流泪,只双目紧闭。如同死去了一般。看着小姐那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如今竞成了这样,绣香倒不禁有些害怕,她便轻轻地将幔帐掩上,然后持着灯到套间去睡。这时窗外棚下还有灯光,有守灵的人在那里按着时候烧纸,四下却寂静无声。

这一夜过去了,便是出殡的日子,宅里的人全都特别忙碌。门外的杠夫是很早就来了,土坡下一片嘈杂之声,这声音都传到了最深的院落里。和尚、尼姑、道士、番僧,也都到来诵经,不过他们今天诵的经听着却很匆急,仿佛是催着灵柩快点儿走似的。亲友们也来了不少,也都像是坐立不安似的。

待了一会儿,玉宅全家男女老幼,衣冠似雪,围住了棺材,一齐号啕大哭,连仆人都落眼泪。那玉大人叫一个仆人搀扶着,也到灵前顿了顿脚,又大声喊着:“快些吧!快叫人进来把棺材抬走,要哭你们到庙里再哭去!让我耳根清静点儿,叫我眼前也……也换换别的东西,不然我也非得死不可!咳!家门不幸啊!”又一顿脚,几乎把灵台的浮板踏断,这位老将军戎马一生,威严显赫,向来没有这样过。他顿了顿脚,便双泪直垂,泪水都流到了苍白的胡子上,跟个小孩子一样地哭。亲友们赶紧上前劝慰,宝恩、宝泽全身重孝跪在灵前,几乎哭昏了过去,倒没人顾得来劝他们了。

玉娇龙独自一人躲在她自己的屋里,只有绣香在旁。听到外边的哭声、嚷声,和杂乱的劝慰声,她的脸­色­便一阵阵地发白,白得简直像她身上穿的孝衣一般颜­色­。这些日子她都是以泪洗面,但如今她的眼眶里却连一滴泪水也没有了。

少时外面的声音都停止了,反现出一种肃穆、凄惨气氛。杠夫走进院来,用红绳子捆上棺材,慢慢地往外去抬,杠夫头儿敲打着清脆的响尺。众人都随着棺材往外去走。仆­妇­也来请玉娇龙,说:“姑­奶­­奶­!您请出门上车吧!”娇龙却连眼皮都不抬。于是绣香便上前去搀扶起她来,慢慢地往前院去走。还没有走到门外,就听外面哭声一片,真能将铁石之心全都震碎。玉娇龙忽然一声悲哽,双肩发颤,绣香赶紧把一块新的白绒手绢递给她,玉娇龙就用此掩住了面。

此时玉太太的楠木棺材已放在了杠上,上罩以文彩斑驳、骧龙起凤、奇伟瑰丽的棺罩,六十四名杠夫换班抬着,就仿佛抬起了一座建筑宏伟的大亭子似的。前面是全份的仪仗,开道的是锣、旗、牌、伞、扇,金瓜、钺斧、朝天镫,鹰、狗、骆驼、缠马、单钩、影亭、小轿,松狮、松鹤、松亭,还有许多纸扎,其后就是敲打着各项乐器的僧道了。

送丧的人很多,都是些贵官、显宦,京城中的名公子、阔差官,灵柩前面步行的两位孝子又都是知府,更为人所称赞。在灵柩的后面就是送丧的女眷,都坐着骡车,一共三十多辆,鱼贯着走,前面的几辆都蒙着素白的车围,其中有一辆就是姑­奶­­奶­玉娇龙乘坐的。这支大出丧的队伍直占满了一条大街,前面的开道锣已走出了德胜门,后边的灵柩跟玉娇龙的白车才慢慢地离开大门不远。

路两旁已是人山人海,看热闹的万头攒动,比上次这里的小姐出阁时可又热闹得多了,因为那时玉娇龙还没有如今这么大的名气,如今真有由十里地之外赶到这儿来看热闹的,大家想看一看的还是玉娇龙。然而玉娇龙只是在走出大门之时,一手掩面,一手被绣香搀扶,只是神龙似地一闪,便进车里去了。给人的印象只是她那身雪白的纤纤俏影,她那绝世的容貌,众人却没有眼福。然而大家却仍蠕动地跟着。有的人还担心今天再跳出一条莽汉来,再拿弩箭­射­白车,可是直到了德胜门外广缘寺,一路上幸是平静无事。

这广缘寺的面积颇大,是一处有名的禅林。但在其东,土阜隆然,上有枣树丛生,鸦群飞噪,那就是辽金的城垣遗迹,俗名为土城。去岁刘泰保、蔡湘妹初会碧眼狐狸,玉娇龙镖伤蔡九,便是在这里,这里是他们昔日的战场,是玉娇龙初露锋芒,惹下后来种种的争斗、纠纷、苦难的所在。玉娇龙在庙前下车之时,一眼就望见了此处,不禁感慨万端,勃勃的雄心便又自心底翻起,心想:我真就这样一辈子了吗?

玉太太之灵柩停在庙中的西庑,当日又设祭开吊,诵经烧纸。直到傍晚之时,人才渐渐地散去,庙中才恢复了平日寂静。只留下玉大少爷宝恩在庙中住着守灵,其余的人全都趁着天还未黑,赶紧坐车进城回宅。在路过土城之时,玉娇龙扒着车窗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彩霞如血,晚风如刀,乱噪的群鸦,似江湖上的那些小盗、草寇,乌合之众。秋风吹起来沙尘,吹着一望无边的秋禾,又令她想起遥远的大漠和草原。牧羊人在何处吹着芦笛,悲凉凄楚,如豪士之悲歌,她心中又不禁一阵酸楚。

玉娇龙姑­奶­­奶­本来已不是玉宅的人了,回到玉宅后。她应当至多在这儿再住一天,或是当日就坐着车回鲁宅去。但她不但不回去。连跟她来的鲁宅的一个仆­妇­、一个丫鬟,也让她全都给遣走了。她就在娘家住着,只让绣香服侍她。她除了有时看看侄女蕙子的伤势,以她私存的刀创药,亲自给蕙子医伤,就不再做什么别的事,连跟她的大嫂二嫂谈话都很少。因为丧事才过,父亲已然辞官,两位兄长又都丁忧家居,所以对外也没有什么应酬,大门也终日掩闭。深深宅院,很是岑寂萧条,外面什么事她也不知道。鲁宅除了仆­妇­还时来看看,鲁太太、鲁君佩是绝对不来了,仿佛两家的亲戚已无形断绝。

秋雨连秋风,严霜降过之后便落了大雪,气候一天比一天寒冷。廊下的百余株掬花,什么时开的,什么时谢的,也无人经意。玉娇龙不但多日未读书,连武艺她也不练习了。有一天钱妈给抱了一只猫来,这猫一身的黄毛,大圆的眼睛,长尾巴,对着太阳光抚摸的毛,身上就像是冒火星儿,真跟个小老虎一般。钱妈原是为给姑­奶­­奶­解闷,绣香也很喜欢,说是比雪虎还好,但玉娇龙却连瞧也不瞧,摆手说:“快抱出去! 快抱走吧!我这屋里不要!”

玉娇龙现在每日身上穿着青素的衣裳,粉也不擦、素花也不戴。从清早绣香给她梳过了头,她就坐在一把铺着厚棉垫的红木椅子上,眼前摆着一个黄铜镂花儿的炭盆,用木架子支着,旁边是一竹篓儿木炭。她就拿着带链子的铜筷箸,夹了炭往盆里续,拨拨火,扇扇火,有时还把几块炭搭成个小房子似的,为叫火燃烧得更旺。她有时就拿铜筷箸在灰上乱划,仿佛是写字似的,写着写着就许流泪痛哭。有时她又吧的一声将铜筷箸飞了出去,正正Сhā在床隔扇的牡丹花心上,绣香还得给她把筷箸捡回来,弄得绣香也是一阵阵着急,一阵阵害怕。玉娇龙就这么天天过活着,饭蔬茶水都得送到她眼前她才吃,不送她也不要,而且饮食方面也不像早先那么挑剔了,衣服鞋袜虽仍要­干­净,但不再讲究。

到了冬月,新年已近,蕙子姑娘的伤已然好了,这天仆­妇­林妈就抱着她。吟絮拉着蕙子四岁的弟弟刚儿来了。吟絮没敢进屋来,林妈就说:“大­奶­­奶­叫我抱蕙小姐来看姑娘!”刚儿也揪着玉娇龙的衣襟问说:“姑姑。你在屋里净­干­吗?跟我去抬棺材玩,好不好?”玉娇龙便惨然地一笑,很亲热地拉着侄子的手。

突然蕙子又问说:“龙姑姑,那一回我们住在庙里下雨闹贼,您那时怎么穿着那样一件衣裳呀?伤了我的那个女贼,您把她捉住了没有啊?”

玉娇龙听了,面­色­突又一变。绣香赶紧找出个绣花的荷包来给蕙子玩,才算把话岔开。可是那刚儿又混头混脑地扒在椅子上站着,大声嚷嚷说:“我要学龙姑姑上房,我也会使飞镖!”绣香又赶紧抱他下来,仆­妇­林妈吓得赶紧就领着他们走了。玉娇龙直着眼发了半天怔,然后便长叹一声。

又过了些日,就到了岁暮,去年此时,正是玉娇龙与刘泰保斗得正厉害的时候。其实那时她就已然想到应以家门的名誉为重,自己的身份要紧,不可给母亲添病,令父亲着急,就已然决定洗心革面,销声匿迹。但不料那时罗小虎又来了!她现在想起罗小虎来,已不再是气愤,而是一种悲哀,她忘不了罗小虎的深情,更不能不佩服罗小虎的胆气。她时时忆起在草原、沙漠、古庙的温情,和他那舍身仗义、持刀焚契、爽快而谈、慷慨而去的种种事情,并牵挂着他的下落。

但是每当她想念起罗小虎时,她的耳旁却又总会响起母亲垂殁时的嘱咐:“明白的孩子呀!你须以咱家的门第为重呀!”母亲的意思就是叫女儿不要再去接近那大盗罗小虎,而改嫁大盗更是忤逆、狂谬的幻想,然而她又无法将那大盗的身影由自己的脑中剔去,深闺锁不住她一颗驰放的心,冷泪灭不了她重燃的爱情,炭盆里的灰烬也埋不住她的长恨。

斯时,父亲玉大人的病势又重。玉大人在病床上还愤怒地骂人,别的人他都不骂,他只骂高云雁,仿佛那个高云雁跟他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其实只有几个在新疆住过的仆人,知道高云雁就是那个风雅文弱、有点儿胡子、走路迈方步、说话爱撰文的高老师,别人全不知道他在骂谁。高老师早就死在且末城了,就说他娶过一个碧眼狐狸,是个女贼,可是与他也没有多大相­干­呀?然而玉大人就是骂上他啦,一天至少要骂十遍,并且誓与女儿不再相见。仆人们都瞒着他,只说:“姑­奶­­奶­早就回婆家去了!”

玉娇龙却对她父亲的病体十分关心。并因此十分悲伤和愧恨,她想:母亲是因我而死的,我可不能叫父亲也因我而死。但她自己不通医书,又不能亲为父亲诊病,煎药都另有管水房的仆­妇­们负责,她想要割股疗疾都不能够。良心的责罚,使她在百般无计之下,‘只有依赖神明。玉娇龙便开始动起笔墨,每天写一篇金刚经。她并且许下心愿,如果神佑老父病愈,明年四月,自己要到金顶妙山去进香朝顶,舍身跳崖。

在凄凉情景之中就把新年过了,玉大人的病势益形危殆,玉娇龙便定于十五灯节的那一天,赴东岳庙烧香为父亲求寿。才过了初十,忽然鲁宅托了一位亲戚来见玉大少爷,话虽未说明,可是意思已然表露出来,那人说:“两家的亲戚既然走到了这个地步,鲁家少爷的病也不见好,这里的姑­奶­­奶­又不回那里去了,两下这样分离着也不像话,而且又容易招出外面的许多闲言闲语。假若这里的姑­奶­­奶­是拿定主意不再回婆家了,那就不如打断了关系,鲁家把嫁妆退回,这里把定礼拿出,那么,也不能算是鲁家把少­奶­­奶­休回去,以后新亲虽断,老亲的关系可还仍在,依旧常来往着。”

玉大少爷立时就认为这件事情办不到,鲁家虽然不在乎,休了媳­妇­,免去了若­干­麻烦,并且鲁君佩的病倘若好了一些。他仍然能娶名门之女,可是玉家的脸面太难看,家中有被退之女,于子弟们的前程都有妨碍,所以便向来人答应设法劝妹妹回婆家去就是。鲁家拜托的这个人走后,玉宅的大少爷、二少爷就互相商量,当然两位少­奶­­奶­也参加了讨论,结果就决定由两位少­奶­­奶­去向小姑劝解。

玉娇龙对于大家劝她回婆家的事并不反对,她只是说:“我在娘家住着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是为伺候我爸爸的病,只要他老人家的病好了。我立时就回去。”她这样一说,理由也是相当的充足,玉宅就以此回复了鲁宅。

鲁宅当然也无话可说,但是鲁太太和那病得已成了残废的鲁君佩,都不再盼望玉娇龙回去,因为过去的事已使他们胆战心寒。他们都已知道,不但玉娇龙自己会武艺,而且她还有许多飞檐走壁、鬼没神出的朋友,尤其是她的情人罗小虎,简直是无法对付,所以谁把玉娇龙娶到家里谁就要倒霉。

这个貌美多才、出于名门的玉娇龙,现今已被人视为一个可怕的东西,大家都猜疑着她,就像她是个迷人的女鬼,美丽的毒蛇。仆­妇­丫鬟中除了绣香一人之外,谁也不敢跟她接近,见了她的面就想立时能够躲开才好。她现在成了一个孤独的人,自觉得在家里、在北京是不能再住了,但是九华全书和青冥宝剑、珍珠弩,已全都失去,自己现在是赤手空拳,只揣着一颗受伤的心,可往哪里去呢?何况父亲又正病着,母亲还没有安葬。想到这些,她的­精­神更为颓唐。

又过了两三日,这天又是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玉宅里依旧很是凄清,可是外边的大街上却很是热闹。今天玉娇龙要到东岳庙为父亲求寿,所以仆人们已将香烛办好,歇了好多天的赶车的也把车套出去了,青布的车围子,还显示出是穿着孝。玉娇龙虽然梳着两板头,可是满头的白玉首饰,Сhā着两三枝素花,脸上只擦着粉,并未擦胭脂。她穿的是一条青绒镶蓝缎边的|­乳­羊皮袍,同样颜­色­、材料的坎肩,腕子上的玉镯,手指上的戒指,一律是白­色­的,鞋是纯青­色­的。这样素净俏丽的一位少­妇­,简直是罕见。玉娇龙不叫别人跟随,只带着跟她穿着一样衣裳,只是梳着辫子的绣香,鸦雀无声地出了门,放下了车帘,就往东岳庙去了。

这天是个很晴和的日子,街上还留存着残雪,也没有什么风,天气是已有些春意了。繁华的后门大街跟东西牌楼,游人拥挤,市声嘈杂,即使是在深山清修多年的人来到这里,也得对尘世的名利荣华产生些羡慕。玉娇龙隔着车窗向外看了两眼,她忽然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还有勇力和胆气,还可以找到愉快、安慰,还能够跟别人争一争、比一比,甚至于斗一斗,总之,她突然因此又动了尘念,增加了生气。恢复了骄傲,振作起了雄心。

绣香是在车帘外跨着车辕坐着,她忽然回身撩了撩车帘,向里边笑着说:“小姐!你瞧这街上有多么热闹呀?到底还是北京。我瞧天底下的所有的地方,哪儿也没有北京好!”她抬眼瞧着她的小姐,希望小姐能够笑一笑,但是玉娇龙只微微点了点头,脸上虽未发怒,可是也没有一丝笑意。

车咕隆隆地走着,因为街上的人太多,车也无法走得快。绣香的话并没有引起小姐的兴致,她只得把车帘又掩好了,街两旁的繁华景象令她目无余暇,她也顾不得想小姐对此良辰美景、绮市华街是抱有如何的感想了。

其实此际的玉娇龙,却因为刚才绣香的那两句话,勾起了心底里的悲痛。她想起了去年的今日,自己还在晚间随母亲在绸缎庄的楼上观灯。那时是满街的灯彩,火树银花,自己也很快乐。当母亲说到还是京城热闹,比新疆好得多时,自己却摇头说,还是新疆好,很想念新疆。那时自己实在是希望罗小虎能够得个出身,博个功名,自己好与他结为夫­妇­,并没想到罗小虎就杂在楼下的人群里,更没想到今日……

想到这里,她一阵心痛如绞。又想:如何可以对得起罗小虎呢?他不能做官不是因为他没出息,是因为真难。他早已洗手不做强盗了,但又无人不知半天云罗小虎是大盗,连母亲在临死之时,还谆谆嘱咐自己不可再接近他,然而他又是多么可怜呀!玉娇龙柔肠迥转,不觉车已走出了齐化门。

齐化门的关厢也是一条很繁华的街道,东岳庙就坐落在这大街的东端路北。不只因今天是上元节,平日每逢初一、十五,来这里进香的男女老幼就很多,庙门前且有集会,平日就比石桥镇的那个集会热闹得多。今天就更加热闹了,人挤着人,不透风,车更是过不来,任凭赶车的拿着大宅门的势力腔调大声喊着:“借光喂!让让路吧!哪儿来的这么许多人?喂!喂!”可是前面的人连整步儿都不迈。

实在是走不动了,玉娇龙只好叫车停住,绣香就抱着香烛,两人下了车。一下车就仿佛是掉在人粥里了,行动都不能由着自己,前后左右都是人头,玉娇龙的高高的两板头,好几次都差点儿被人挤掉。除非她蹿上这些人的头顶,踏着人头,像在西瓜地里似地跳着走,否则真是很难挤进庙门。但这时她绝不可能那样,她只得被人挤着。她们的前边是几个老太太,左边是两个小媳­妇­,右边是三个年轻的男子。这三个男子都扭着脸看她,嘴里喷着臭葱气味。身后的人也朝前挤着,四周的压力都很大,喧哗之声震耳。绣香都要急哭了,她就叫着:“唉哟!哎哟!挤死啦……小姐你可要留神!唉哟!你们可别挤我们的小姐呀……”可是,她嚷嚷的这些话谁听得见呢?

其实玉娇龙是不怕挤的,前边左边都是­妇­女,她应当容让,但右边的这三个年轻男子,她可真觉得讨厌。她就把右边的胳臂肘儿弯起来,向那边去顶,顶了一个再顶一个,顶得那三个人全都皱眉咧嘴,其中一个就喊着说:“我的肋骨都快要折了!妈哟!”好在这里的人虽很是拥挤,但几乎用不着自己迈腿走路,大家都是同一方向,同一目的。都是要进那庙门,所以挤了一会儿,不觉着就走进庙里来了。

这东岳庙里磬声嗡嗡,香烟弥漫,还是人挤着人。这东岳庙本来供的是泰山之神,可是后边又供着十殿阎罗,所以这里的神又像是管辖着世人的生死。到这里来烧香的多一半是为家里的什么人求寿,少一半是到偏殿的子孙娘娘殿去拴娃娃,或是还童儿。这只说的是烧香的人。是有目的而来的人,至于那些没有目的也不烧香的人,恐怕还要多两倍。

庙里的拥挤不下于庙外,但一上台阶,到了大殿前,这里的人却不太多了。玉娇龙就在这香烟磬声之中,虔诚地将香拈毕,将头叩完。她又流着泪默祷,求神佛再给她父亲几年阳寿,并祝她母亲在地府平安。末了又私自忏悔了自己自学武艺之后,在新疆沙漠、在土城、在荒山河畔、孤村古庙,无意或不得已而杀人的罪愆。

过了一会儿,绣香就把她搀扶起来,说:“小姐!咱们回去吧!” 玉娇龙拿一块青绸揉着眼睛,微点了点头,绣香就搀着她,下了台阶。两人一回到人群中,一挤起来,可就又谁也不能够搀扶谁了。往外面去挤更不容易,因为对面的人比身后的人力量大,挤得玉娇龙真有些急躁,她真想一阵乱打,打出庙去。

这时就听得前面有­妇­人喊说:“唉哟!你们倒留神点儿人家的脚呀?赶鬼门关吗?挤什么呀?把庙都挤破啦!不挤就过不去今天这灯节了吗?”又听是男子的声音,说:“诸位借光!让堂客先过去……”又听别人发了闲话,那­妇­人便发起怒来了,说:“你是什么东西?你说的什么话?你敢摸我的手?你没看看老太太我是谁?”又听那男子说:“算了算了!这人绝不是故意的,咱们也没得罪谁,他不能不认得我。朋友!让点儿路,这不是在自己的家里……来!借光借光!大节下的何必惹气,挤死了人又得叫阎王爷费一本账!”

玉娇龙觉出这男女二人的声音颇为厮熟,正在诧异,就见这两口子嚷嚷着把人乱推着就到了眼前,原来竟是一朵莲花刘泰保与他的媳­妇­蔡湘妹。玉娇龙不由得愕然,刘泰保也直了眼。那穿着一身红、拿着一股香的蔡湘妹,却在人群里就屈腿儿请安,她满脸带笑,就像遇见了至亲似的,说:“玉小姐您也来啦!您一向好呀?我也短去望看您!”又皱皱眉说:“您府上太太故去啦,我们也没去行个人情,咳!真对不起! 今儿就是您跟着这位大姐来的吗?您瞧有多么挤,有些个坏蛋是成心来这儿起哄!”又向她丈夫说:“你给哄哄闲人把小姐送出去,小姐人家哪经得起这样乱挤呢!”

刘泰保也向玉娇龙递着笑容弯了弯腰,然后回身抡臂大喊了一声:“诸位!让点儿路!识点儿相,睁点儿眼,看看这位小姐是谁?这是前任九门提督玉正堂老大人宅中的小姐千金,你们敢挤?谁敢挤?快让路!”

也怪,不知是刘泰保的声音大,还是玉娇龙的名声大,在这么稠密拥挤的人群中居然让出了一条很宽的道,两旁的人莫不仰脸抬头,直眼看着。刘泰保是开路的先锋,蔡湘妹是殿后的女将,就从这股道上大摇大摆地将玉娇龙主仆送出了庙门。

上了车,蔡湘妹还殷勤地说:“小姐,我一半天就望看您去,您不是常在家吗?早先的那些事儿您可千万别计较啦!”又拉着绣香的手说:“这位大姐有工夫时找我玩去,我们还住在那儿,你问小姐,小姐她知道!”

刘泰保又向车里解释说:“小姐您可别在意,不这么着,您绝挤不出来。过去的事早已烟消雾散,您对待我们俩总是好处多,过错少,以后还得……”

玉娇龙的脸可都气紫了,不等他说完,就自己放下了车帘,发怒地指挥赶车的快将车赶走。立时鞭子响了,车轮转动了,四周的人仍在彼此谈说,齐都惊惧,又让开了一条大道,看着玉娇龙的骡车向西走去。绣香像是有些害怕似地掀着车帘又向里说:“那媳­妇­不是早先在咱们门前走软绳的吗?”玉娇龙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赶车的似乎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总之是刘泰保那小子又蘑菇上啦!

驱车疾走,少时进了城,很快就回到了玉宅的门前。赶车的由车上取下那个脚凳儿来,绣香就搀扶着小姐下车进内。此时玉娇龙的脸­色­依然一阵一阵地发白。刚才在东岳庙中之事,自己也并不十分恨刘泰保夫­妇­,但是为什么那些人一听说了自己,就全都惊慌着让路,这是什么缘故呢?莫非自己在京城中的名声竞闹得如此之大,连­妇­人孺子全都知晓了?她又想:如此看,即使我深自韬晦,但万一将来京城中若再出什么大事,比如像三年前禁宫盗珠那样的事,那纵不是我做的,也必叫人疑惑是我做的,我有口也难分辩,我家中的人想脱祸,届时恐怕也不能够幸免……咳,看来我真不可再在这儿住着了!想到这里,她只是叹气。绣香在旁,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但见她的小姐这时已不甚伤悲,也不像怎样气忿,只是好像有些坐立不安似的。 这几日每逢晚饭后,绣香必要为小姐研上一小盘朱砂,展开黄纸,为的是小姐要抄写金刚经,并且要在几上焚烧檀香一炉。今日绣香刚要照例去预备,玉娇龙却摆手说:“今晚上我不想写了,你不必预备了! 你睡觉去吧!” 绣香听了,倒不由一阵发怔,这时还没到二更天呢,小姐就催着自己去睡,是什么原因呢?但她绝不敢问,就答应了一声,遂先去扫床铺被。玉娇龙就又说:“把那开箱子的钥匙给我,你快睡去吧!”绣香又一惊,只好由身边把一串钥匙掏出来,放在她小姐的手心上。她铺好了被。又给铜盆中续了几块炭,将蜡烛剪了剪,将热茶也预备好了。玉娇龙又向她摆手。她只得怀着惊疑,慢慢地启帘退出屋去,并轻轻地将门带上。

此时虽然壁间的自鸣钟才打了八下,但玉宅里外全都十分寂静,淡淡的月­色­浸在窗棂上,一格一格的影子很是分明。外面微风拂动,不知吹到了什么东西上,刷刷地响着。玉娇龙独自站在屋中,遥想着大街上的人不定是多么地热闹了,灯彩不定是多么地繁华了!去年的今夜自己还与母亲一起观了灯,接着便与罗小虎见了面,但现在呢?母亲已在灵柩之内长眠了,罗小虎也不知何往,人事真是变迁得快呀!

此时虽然周围十分凄清,但玉娇龙的心中却十分着急,她将臂伸了伸,将腿踢了踢,觉得自己的身子还能用得。她在室中慢慢地打了套拳,又撩起了衣服,以手作式,舞了一趟剑。她觉着九华全书虽已尽失。可是书上大半的招数,已深深地印在了自己的脑中,并未忘记,不禁又傲然自喜。

直待到自鸣钟的短针已过了十一点,眼见就要敲打三更了,玉娇龙这才用钥匙将箱子上的铜锁打开。启开箱子翻了半天,才找出一件绿绸子的小夹袄,可镶着红边,一条深蓝­色­的绸子夹裤,她的衣服只有这一身还算瘦小、利落些,并且在月­色­下不太显眼。她此刻手中并无寸铁,但她又想,没有兵刃自己照样能敌得过人,遂就不太在意。她到床里急急忙忙地将衣服换上。外面又罩上了一件浅蓝­色­的的旗袍,换上了平底鞋。又待了一会儿。等着更夫将三更敲过,她就轻轻地开门出屋,脚下一点儿响声也没有,就偷偷地走到了外院。然后趁着无人发觉,她就飞身上墙,由墙上跳到门外。

门外树影萧疏。高坡上连一只狗也没有,她就贴着墙根走去。虽然这时天青如洗,月明如镜,马路上也有三三五五往来的人,但都是观完了灯或是饮够了酒的疲倦醺醉的人,所以没有人会注意这个蠕蠕的纤秀影子是男还是女,更没人管她是个­干­什么的。尤其是没有人会想到她就是玉娇龙,如今她又飞出了深闺,半夜而出,去做她的诡秘难测的事去。玉娇龙走到鼓楼前,见后门大街的两旁还有点点的灯火,寥寥的游人,还有卖元宵的摊子在高声吆喝。但走到鼓楼东,进了小巷,却又一切都沉寂了。一些小门破户全都紧紧地关着门。玉娇龙迤逦地走着,脚步渐渐地加快了。

又走了一些时。她就走到了花园大院。这里地旷人稀,天更宽,更黑,上面嵌着的月轮也显得更圆更大。刘泰保的那所小房子,就像是个小摊似地摆在北首。玉娇龙来到这门前,就将长衣服脱了,搭在肩上,然后一耸身跳过了墙去,故意将声音作大了些。北屋中的灯光昏昏,就听刘泰保在屋中问道:“是谁?快说!”

玉娇龙来到窗下,向里边说:“是我,今日白天咱们在庙里见了面。我有几句话在那时没顾得跟你们说,现在你开开门吧!”屋里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仿佛都惊愕住了。玉娇龙又隔窗补充了一句,声音又低又急地说:“你开开门吧!我无恶意。”这时才听见屋里又是一阵忙乱。

少时门开了,蔡湘妹走了出来,她借着月光把玉娇龙看了看,就笑着走过来,悄声地说:“玉小姐!您今儿来,可真是我们这儿的贵客,您快请进屋来吧,外边冷。”

刘泰保这时也一边扣着大棉袄上的钮子,一边走出来,向玉娇龙恭恭敬敬地问说:“您是才看完了灯吗?后门大街今年的灯可比去年的多,我们是才逛完回来,您没去瞧瞧吗?”

玉娇龙并不言语,她就轻快地走进了屋内,只觉得扑身的一阵暖气。小炉子很旺,满屋子烤尿布的气味。蔡湘妹随着进屋把灯挑了挑,就见屋中四壁洁白,粘着各种的年画,还贴着朱红的“抬头见喜”、 “立春大吉”的春联。桌上有煮元宵的锅,炕上有被褥,另一份小的被褥里边,睡着一个小娃娃。刘泰保是满面红光,蔡湘妹是温和地笑着,玉娇龙看着人家的这个小家庭,倒觉得很好,亦羡亦妒。

当下刘泰保给倒了茶,蔡湘妹就拉着玉娇龙的手,请她在椅子上坐,玉娇龙却摆手说:“我不坐,我也不喝茶!”

刘泰保又请安说:“今天在庙里我实在是一时高兴,就忘了形啦! 并不是我要故意向大家指出您来。事后,我见大家竟然给您让出了一条路。我倒也有点儿害怕了,我想您一定得恼了我们!”

玉娇龙叹了口气,就摇了摇头说:“过去你们太逼迫我了,但我也有许多对不起你们之处,现在全不必提啦!总算我败于你们之手!”

刘泰保听了这话,倒吓了一跳,赶紧说:“玉小姐的这话我们哪当得起?早先。说实话,我实在是想借您的事出风头,露一露脸儿,好找一碗饭。现在幸蒙铁小贝勒开恩,又叫我回去啦,一节还给我加了几两银子……”‘玉娇龙打断了他的话,问说:“李慕白、俞秀莲现都住在哪里?我还想见一见他们,有几句话要说!”

刘泰保跟蔡湘妹两人彼此望了一眼,全都有些发怔,蔡湘妹就说:“俞秀莲早就走啦,早回巨鹿县去了,难道您还不知道吗?那李慕白是……”

玉娇龙说:“你们也不必替李慕白隐瞒,我去找他,只是说几句话,并不想和他再争斗,因为我在他们的手下也早就认输啦!‘,说着又微微地叹气。

刘泰保笑着说:“您别说啦!您的武艺堪称今世无敌,李慕白的武艺,不过是徒负虚名……”说到这里,他赶紧吐了吐舌头,又停住了话。向窗外听了听,然后又说:“李慕白那位爷,完全学的是江南鹤的派头儿,小事儿他不管,闲气他不惹,女人他不斗,富贵荣华他不贪。铁贝勒爷把他供若上宾,最近把书房,就是当年藏青冥剑的那间屋子,收拾得­干­净极了,让他大爷居住,然而他大爷常常三日五日也不归。铁贝勒的意思是留他长住,将来给他谋取功名,也算是出于一片爱才之心。但大爷他却不肯,住了这么几个月,见京中无事了,他还是要走,铁小贝勒也无法挽留。我们跟他又没有多大的交情,更是劝留不住。玉小姐,您要是想找他,还是得快点儿去,不然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走啦!走后,大爷他闲云野鹤,到处云游,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北京。”

玉娇龙一听这话。就点了点头说:“好!明天我就许找他去谈谈。”

她刚要转身出屋。却听刘泰保又说:“玉小姐留步!”

玉娇龙倒不由得一怔,就见刘泰保去掀开炕布乱找。玉娇龙这时才看见他们的被窝里。原来藏着刀,大概是刚才自己初来时,他们一定是预备着拼斗,后来自己隔窗表示此来并无恶意,他们便把刀藏在被窝里才去开门的。当下玉娇龙心里明白,但也没有说什么。

刘泰保在炕席下摸索了半天,连蔡湘妹也不知道他摸的是什么。半天他才摸出一张纸来,他就亲自递在玉娇龙的手里,笑嘻嘻地低声说:“这就是早先小姐第一次施展奇能,从铁府盗出了青冥剑,后来又派了个小叫化子送去的那半张信,那时,这封信就到了我的手里啦。一年以来,我把这半张信纸,宝贝一样地存着。实说吧!我实在是居心不善,留着这半张笔迹。为的就是将来对付您。如今蒙您不究往事,还肯光临到我家,可称得是光明磊落,宽宏大量。您既然如此,我倒不好意思那么小器啦!现在我将这信奉还给您,以表我从今后再无与您作对之意!”

蔡湘妹推了他一把,说:“你就别说啦!这么絮烦,人家小姐哪耐烦听呢?”

刘泰保说:“不是!我得把话跟小姐表明啦,因为小姐不能常到咱们这儿来,今天见了面就许不能再见面。小姐的名头高、声气大,以后还难免有些江湖小辈,要在她老人家的太岁头上动土,到那时别又疑惑是我。我现在幸仗李慕白大爷的面子,贝勒爷又将我召回叫我教拳,从今我一定安分守己,你在家里抱孩子也少出门,这全得跟玉小姐说明了。不然,将来万一,倘或……”

蔡湘妹又推了她的丈夫一下,把刘泰保推得坐在炕上,她就笑着望了望玉娇龙,又望了望她丈夫,说:“人家还不知道咱们两人统共才会几手儿吗?你放心,以后人家车受惊了、轿被撞了,绝不能找到咱们头上来!”

玉娇龙听了她后边的那两句话,不由脸­色­一变,但自己急于要走,不愿多听他们絮烦,就将那半张信纸在灯上烧了。她又握了握蔡湘妹的 ‘手,微笑着说了声:“后会有期!”

刘泰保赶紧说:“快送小姐!”

蔡湘妹也说:“您请再坐一会儿好不好?我们待会儿才睡觉啦……”这时孩子在炕上呱呱地啼哭起来,蔡湘妹赶紧叫刘泰保去看孩子,她就往外去送。到了院中,蔡湘妹正要去开门,玉娇龙却摆了摆手,只见她身躯一拧,也没听见什么声音,便已跳过院墙走去。 这时月轮已转向西方,月光惨淡,寒风益紧,四下更为岑寂。玉娇龙踏着月­色­疾疾地行走,少时便到了铁贝勒府前。这宽大庄严的府门前,此刻也十分寂静,门前的一对石狮,浴在月光里,远望着就如同两堆云似的。此时玉娇龙的­精­神愈为振奋,行动更是小心,她将长衣卷起来,紧系在身上,就耸身越进了府墙,然后又蹿上房去。因为是元宵佳节。府中的下人们都在聚赌,所以各院中的屋里多半有灯光,但是也没有人再顾到外边了。玉娇龙两次盗剑,一次还剑,曾来此三回,所以这是她的熟地方,她便躲避着月光,专寻着房影墙根那些黑暗的地方去走。 少时玉娇龙就来到了那西廊下,这里早先是藏那口青冥剑的屋子,如今是李慕白下榻之地。她见窗里一片昏黑,就想也许李慕白没在这里,但她仍加倍地谨慎,其行轻如鹤鹭,其动敏似猿猴。她先在廊下蹲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站起身来,隔着窗向屋里去听,却一点儿声儿也没有。她很是诧异,便走到门前拿着拳脚的姿势,一手高举在前,一手向下去摸门锁,原来门上并没有锁,而里边倒是另有一层门,可关闭得很严。她知道屋中有人在睡觉,就更不敢作出一点儿响声。

然而玉娇龙现在是急于要跟李慕白会会,即使是再打斗一番她也不怕。于是她就从头上拔下来一支半截玉半截银的簪子,大着胆子去拨门。自然她做得极为小心,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来。门拨开了,她便轻轻地推开了一道缝,见屋里并没有人。忽然背后有个人一拍她的肩膀。轻声说:“你来有什么事?”

玉娇龙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急忙闪身回头,就见身后站着的正是手持青冥宝剑的李慕白,吓得她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她索­性­拼了出去,抡手跳起来就去夺李慕白的剑,李慕白却一脚向她踹来。就听咕咚咚一阵响。屋门撞开了,玉娇龙整个被踹到了屋里,她跌坐在地下,并且撞翻了一张小桌。

玉娇龙赶紧挺身立起,知道李慕白是持剑堵着门呢,便不敢直接往外去撞去跑。便想要抄起个什么东西先出去。但见这时身旁起了一片光,原来李慕白已在自己滚进来时,就进屋来了,他一手持剑,一手便将灯点上。玉娇龙急忙退到了墙角,双手抱起了一只花瓷的绣墩,想要拿这做兵器。

李慕白昂然站在灯旁,对她说:“玉娇龙你不要动手!自你回到家中安分居住后,我便不愿使你难堪。青冥剑现在我这里,铁贝勒也不愿再留它了,叫我后天带走。《九华拳剑全书》二部,一共四卷,也都被我取来了。你我已没有再争的理由,今天你来,还有什么事?”

玉娇龙放下绣墩。却哭了,她顿着脚,也不顾声音大小,就急急地说:“我来找你就为的是这两件东西!青冥剑你给不给我,还不要紧,可是那书,一部是我保存的,一部是我抄写的。没有我保存,那原书早就落在恶人的手里了!没我抄写……”她又顿了顿脚,说:“我抄写那书多不容易!虽然我多半已经记熟了,可是我还是得要回来我的书,今天你不将书还我,我们就再斗吧!我并不怕你!”

李慕白却摆手说:“不要嚷嚷,你嚷嚷得使人来了,于你玉小姐的身分有损。你抄写的书当然要给你,连这口宝剑,我都可以送给你,假使你是个明义气、晓道理,真正行侠仗义、助弱扶危的人。但拿以往的事来说,你实与盗贼无异,我不能给你利器,助你去横行!”

玉娇龙流着眼泪,想了半天,忽然她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厉害,我在你眼前认输就是,以后我也不能再到外面去横行了。你要那两部一样的书有什么用?你快些把我抄的那一部还给我吧!我就走!”

李慕白竟未料到玉娇龙会认输,见她此时颓唐懦弱的态度,与早先那种倔强骄傲已大不相同,而且她只是要她自己誊写的那部书,并无奢望,便也有些心里活动。他放下宝剑,沉思了一会儿,就说:“以你过去杀人放火的行为,我不信你能够改悔,而且你在家中绝住不长,早晚你还是要出去为非作歹的!”

玉娇龙忽然就扬起脸来,忿然地说:“你不信又当怎样?你不是我的师傅,又不是我的亲族,你凭什么要永远来管辖着我呢?”

李慕白说:“因为你的武艺全是自书中学来的。书是九华老人所传,我盟伯江南鹤所写,后来被哑侠不慎遗失。所以你若在外作恶,便如同是我九华山上的人作恶一样,这次我将书收回,也是为此之故。我看你的武艺虽然­精­熟,但真正的书中奥妙你还并未得到,倘若给了你书,你的恶­性­仍然不改,再将书中的奥妙得到,就越发难制了!”

玉娇龙说:“你说我恶,我就不服,­干­脆你就说,你是怕我将书中的武艺再学几年,本领将你迈过去罢了!”

李慕白说:“我要将这两部书都送到江南鹤之处,他现在在江南九华山上。如果将来你确已改过,我想他必能将书送还你,你也可以派人去取。”玉娇龙只是冷笑不语。李慕白便转过脸去,也不看她,只拂手说:“快走吧!”

玉娇龙咬着牙,发着狠,往门外去走,同时她却斜眼溜着放在李慕白身旁的那口青冥剑。蓦然她就蹿将过去,刚要用手去抓,不料李慕白早已将剑高举起来。玉娇龙跳到桌上又用脚去踢,并狠狠地说:“还我!”李慕白却将剑身平击在她的脚上。她立足不住,便摔下桌来。虽然没有倒下,那盏灯烛却掉在了地下,火焰突突地腾起。

李慕白愤怒地说:“快走!不然我就要用剑伤你了!”

玉娇龙却嘿嘿冷笑着,说:“将来再会面吧!无论你将来到哪里去,无论有多少人锁着我,困着我,我要得不回我的书,取不回这口剑,我誓不为人!”李慕白厉声说:“你若再怙恶不改,我剑下绝不饶你!”玉娇龙又一声冷笑,出屋上房而去,李慕白也并没有追她出来。

铁府中夜深院大,这时候护院的仆人们有的还聚在前院赌钱,有的已喝醉了,还有的回家去了,连打更的都敷衍了事,所以玉娇龙踏着房瓦到了府外,竞无人查觉。玉娇龙来的时候是一股勇气,及至败在李慕白的手里,她便有些伤感灰心。后来她又去夺剑,是想趁李慕白的一时疏忽,图自己的侥幸,但也没有成功。这时候她是伤感气愤交杂在一起,她限李慕白是当世的奇侠,但对她竟毫不客气,而且看她不起,这个仇将来非报不可,这口气将来非出不可。她又想自己自从学会了武艺,空负一身本领,但所得到又是什么呢?得到的只是被辱遭欺、坎坷失意、骨­肉­乖离、情人分散,因此又不禁伤悲起来。

在澹澹月­色­,呼呼寒风之下,玉娇龙就如同孤零的鬼魂一般。飘飘荡荡地走回到家里。家中更如同一座古坟一般,她直回到屋中也没有人察觉。一进屋她就一头趴在床上哭泣了一阵,忽然记起来门还没有关,她就坐起身来,先取火将蜡烛点着,然后去关闭了屋门。她一回身,又对着那后窗户发了半天怔,接着叹息了一声,便重进到里屋。拨了拨炭盆,见灰里还埋着两块红炭,她又续上了两块新炭,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她就坐在椅子上,手拿筷子拨着炭灰。这时壁上的自鸣钟虽都已交到了三点,她却还不困乏,思前想后,一阵悲一阵气,有时落泪,有时又冷笑。过了许多时,她忽然吧的一拍桌子,心中决定了主意,这才更换了寝衣去睡。

由次日起,玉娇龙的态度又骤变,但除了跟她最接近的绣香之外。别人也看不出来。她不再像往日那般忧愁,也不再落泪,但脸儿却永远沉着。金刚经她已不再抄写了,她却命人买来了顶上等的白绫,钉了个很厚的本子。她每天在本子上写极小的字,画很­精­细的抡拳舞剑的小人。有时画着画着她忽然停住了笔,仿佛是想不起来了,就立刻离开椅子,回身掖起衣襟,挽起了袖子,以笔作剑,在屋中舞练一回,练完了又呆呆地细想一阵,然后才接着再往下去画,有时能画到深夜还不休息。

她又命绣香出去买了一些黑­色­的布,叫绣香整天的在套间屋里,给她做衣服做鞋。她倒不是做男子的衣服,可是全都做得又短又瘦,而且不用什么漂亮颜­色­的里子,也不镶花边。鞋也是做平底的,而且底儿都要用极软的绒布。做完了她就秘密地收了起来,有旁人要问绣香近些日做的是些什么活计,她也不许绣香实说。因此绣香也终日提心吊胆的,猜不出她的小姐又要做出些什么惊人之事,但是玉娇龙毫无表示,也不像是心里存着什么着急的事情。玉娇龙现在对绣香更好了,她把自己很新的花缎衣裳。很值钱的首饰全都赏给了绣香。并且她渐渐­干­涉起家务来了,家中出入的大宗银钱,时常要由她经手。绣香曾亲眼看见她克扣下了许多银钱。全都私藏起来,并且将宅中的几件贵重细软的东西她全都收起。

有一天晚上,玉娇龙又叫绣香早些睡觉。这是个沉沉的黑夜,绣香知道她的小姐今夜必是又要做怪事,所以很是担心。她一个人在套间里睡不着觉,便诈着胆,于深夜三更以后,到小姐的屋里去偷偷地看了看。就见床上放着换下的衣服,屋中空洞无人,门也虚掩着,她们的小姐却不知哪里去了。绣香吓得几乎要叫了出来,她浑身哆嗦着,心里极度地忧虑和惊惧。门也不敢掩。回到套间,更不能睡了,她就扒着门窗缝向外偷听,但是一夜门也没响,窗也没动。可是第二天早晨,照样见玉娇龙由床上懒慵慵娇怯怯地起来,也不知道她昨夜是往哪里去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绣香不敢问,更不敢向别人去说。

就在这天下午,忽然那早先在门前踏软绳,后来嫁了刘泰保的那个小媳­妇­来了,还送来了几包茶叶、点心等礼物。门房的仆人惊慌慌地来问绣香,说:“怎么办呢?是请进来呢?还是谢绝呢?那媳­妇­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不定刘泰保又撇着什么坏!”

绣香也提心吊胆的,她便赶紧去向小姐请示,玉娇龙却立时就说:“快请进来!”她仿佛很是欢迎,并且­精­神也突然振作起来。

蔡湘妹袅袅娜娜,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仆人仆­妇­全都偷眼瞧看,偷着谈论,仿佛宅中来了个怪异、危险的人。绣香将蔡湘妹请到她小姐的房里,隔着门帘,蔡湘妹就笑着说道:“小姐在屋里吗?我来瞧您来啦!”

绣香掀开帘子,玉娇龙往外迎了迎,脸­色­非常地和蔼,问说:“你好啊?”

蔡湘妹请了安,说:“上次在东岳庙遇见您,我也没得工夫跟您多说话。今儿我买了一点儿礼物来瞧瞧您,找您来说会儿闲话,我知道您在家里也是怪闷得慌的。”

玉娇龙就笑着说:“谢谢你了,你何必还花钱?”

这时绣香把蔡湘妹送来的那点儿礼物放在外屋,她叫仆­妇­拿来了开水,泡了一壶上好的茶,倒在两只康熙五彩朱砂的茶杯里,用银盘托着送进里间。就听蔡湘妹正对玉娇龙说:“昨天夜里您走后……”突然见绣香送进茶来,她立时把话咽下去,赶紧起身来接茶,又笑着说:“大姐别张罗我!”

绣香将茶敬完了客,又送到她小姐面前一杯,然后就赶紧避到外屋去了。就昕身后蔡湘妹低声说着话,又听玉娇龙说:“不要紧,我的事情不瞒她,上次就是她随着我出去的,她是我用的丫鬟之中最心腹者。” 又听蔡湘妹说:“李慕白早就走了。”两人低声谈了半天,可又听玉娇龙叹着气说:“我在这里实在住不下去了!我没有朋友,只得请你夫­妇­俩帮助我……过去,我伤了你的令尊,我真对不起你!”蔡湘妹却声音悲惨地说:“您也不是故意……不打不相识,以后我们求您帮助的地方还多着呢!”再往下的话却声音极微,听不大清楚了。

绣香在外屋很是忧虑,她晓得小姐是又要外出了,但不知道这次带不带她走,若是带着她呢,她还真有些害怕,若是不带着她呢。她可又有些舍不得离开小姐。当日蔡湘妹跟玉娇龙秘密地直谈了半日话。玉娇龙并留她在这里用的晚饭。天黑了时,玉娇龙才叫人从外面雇来了车,送蔡湘妹回去。蔡湘妹走的时候,玉娇龙送给她了两个大包裹,里边装的仿佛是些衣物,绣香又很惊异。

当晚玉娇龙很早就就寝了。但玉宅的人,只要是知道刘泰保的媳­妇­,那个骂过这里玉大人的女贼来过的,就全都惴惴不安,惟恐引狼人室,两三日内不定又发生什么麻烦。可是蔡湘妹回去后就没有再来过,玉娇龙也很安静,十多日后,毫无事故发生。

这期间,鲁宅又来接过少­奶­­奶­两次,玉娇龙还是说暂不回去。鲁宅的人也不勉强她,只派了两个仆­妇­来这儿帮助伺候。这时候在新疆的玉娇龙的母舅瑞大人来京了,一来是为参加玉太太的下葬典礼,二来是送次女玉润小姐来京就亲,给的是福公爷家的大少爷。至于玉润的姐姐瑞大小姐玉清,是于去年春间,与玉娇龙差不多同时出的阁,给的是新疆巡抚的公子。玉清过门以后很好,听说如今已有喜了,并且带来了致候玉娇龙的信,还说盼玉娇龙将来有机会时,能到新疆去玩玩最好。玉娇龙看了信后不禁感慨。觉得别人都比自己强!她因为穿着孝,所以表妹的婚礼也没有参加。

又过了些日子。玉太太的灵柩就在祖茔安葬。这一天又在广缘寺开吊,玉娇龙又穿上了孝衣。亲友们来的也很多,德大­奶­­奶­带着儿媳也来了。因为这庙中有个后院子,里边的桃花己开,一些女宾吊祭完了,就都走到那园中去观赏桃花。

因为灵旁没有别的人,杨丽芳便找着了玉娇龙,她先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就悄悄地说:“上一次,我随我俞姑姑出外,遇见我的哥哥罗小虎了,他现住在京西五回岭三清庙中,我见过了他。走的时候,他曾叫我把他的住址告诉您,说他将在那里长居。他如今十分颓靡不振,见了人。他连话也不爱说,他只希望将来能够再与您见上一面!”

玉娇龙听了,眼泪不禁纷纷乱落。虽然她极力忍着,不想在一个晚辈的媳­妇­面前显露形迹,然而竟自忍不住心里难过。她听完了一句话也没说。杨丽芳说完了话,也就走开了。

当日玉太太安葬已毕,又过了几日,玉大人的病也渐愈了,玉娇龙在娘家住着仿佛已毫无意义,也毫无理由了。

瑞大臣这次来京,带来的差官仆人共有十多个。其中有个差官是个汉人,姓萧,年纪很轻,差事当得很红,人也不错。这人要在北京顺便娶一房妻子,就托人说了一个名叫浣春的大丫鬟。玉大少­奶­­奶­本已同意了。但是此事被玉娇龙听见了,她便说:“先别把浣春打发出去,咱们家里现在还少不了那么一个能管事的、跟亲友们都熟悉的大丫鬟,我倒是想把绣香聘出去。绣香跟了我多年,这一次回来也是专为服侍我。过几天我要回鲁宅去,她既不能跟了我去,也不便再在这儿,回到她自己家里去。她也受不了乡间的清苦。既然那个差官的人不错,就由我做媒,把绣香嫁给他,让他把绣香带到新疆去吧!那里的生活绣香也能过得惯!”

姑­奶­­奶­说出了这话,玉大少­奶­­奶­当然不敢不依。绣香也是准小姐之命是听,不过从此就要离开小姐了,而且不知小姐将来会沦落于何等地步,她又忍不住伤心落泪。玉娇龙便安慰她,主婢二人又秘密地谈了一夜,次日就决定了。过了两天,那位萧差官就将绣香接出宅去,玉娇龙当然送了很丰厚的妆奁。又过了几天。绣香随着她的夫婿来玉宅拜辞,因为日内就要随瑞大人回返新疆去了。奇怪的是玉娇龙与绣香离别之时,只是互相用眼波掠视,并没有什么惜别地表现。

从此玉娇龙就一个人在屋里呆着,有时是本宅里的仆­妇­伺候她,有时是鲁宅派来的仆­妇­伺候她,但送完了茶或饭,就得立时走开。她不许任伺人在她的屋里多留一会儿,她的­性­情似乎是越发流于怪癖了。但是她对于两位兄嫂和侄女侄男们却是益加亲善,并且尤其关怀她父亲的病后之躯。虽然他们父女之间颇有误解,她觉得愧对自己的父亲,不敢和父亲见面,但是一切保养身体的药剂与食品,她全都亲自督促着仆人们去办理,并且时常叫侄女侄男们去到玉大人的屋里,替她给她的父亲承欢、慰病、娱情。

这时天气已渐暖,春雨落了几场,小燕子也飞回来了,人们身上的衣服渐渐单薄。后园中的海棠已开过了,一片白雪红云,如今已成了满地落英,一树繁叶。天气暖洋洋的使人发倦,蜜蜂儿嗡嗡地撞着窗户,也像是唱着催眠歌。然而玉娇龙的­精­神却益加兴奋,时时地像是坐也不安,立也不安似的。

这一天,忽然门首那久己断了车踪马迹的高坡上,来了一大群人。为首的穿着长袍坎肩,拿着一面三角形的黄绸小旗子,杆子可很长,上面绣着“朝顶进香”四个黑字。身后有八个穿着黑边粗布大坎肩的人,每个人负着一只缸盖大的铜家伙,像锣不像锣,像盆又比盆浅,来到玉宅的门前,就用木锤子将这八个铜家伙“当当当”地乱敲一阵。大门前立时热闹起来,拿小旗的人进去领了钱,然后在大门旁贴上一张很长的黄纸布告,就走去了。这张黄纸的布告是刻板印的,上边印着“金顶妙山碧霞元君庙”,画得很粗劣,下面就写着“信士弟子某某,虔诚朝顶进香,特捐香资多少两”等等的话。这是北京城每年一次的善举。

妙山在京西,距城不过数十里,山很高,据说由山下到山顶共合就有四十里,上有敕建碧霞元君庙,供的是一位女神,皆呼为娘娘。每年春季,顺天府京师各县的人,齐往朝山进香,有的求财,有的求子,有的是为父母的病许愿、还愿。庙会是由四月初一直到十五,整整半个月的会期。在事前就有人组织什么灯油会,香烛会,都是为届时贡献在庙里。还有人集了资,届时在山上搭席棚,施粥舍馒头,并预备宿处,以利朝山众香客。如今来到玉宅门前募捐的,就是这一种人。往年玉大人做着九门提督,威风赫赫,门禁森严,他们都不敢来,如今可来了,捐了四十两银子走了。并闻说这宅里的姑­奶­­奶­,届时也要亲自朝山为老大人还愿。

关于玉娇龙要上妙山为父还愿之事,玉宅两位丁忧在家的知府宝恩和宝泽全都非常之忧虑。其实妙山离京城很近,妹妹前去烧一股香并不至于有什么舛错,可是,听说妹妹当初为父亲许的愿却是要跳崖。

妙山上有一座悬崖,其高无比,下临深涧,一般孝子贤孙常为父母之病来此舍身跳崖。据说因为是一片孝心,一秉虔诚,能够感动神明,所以时常由高崖跳下之时,有神保佑,竟能丝毫无恙,而父母之病却因之得以痊愈。但这也不过是一个传说,谁也没有看见过。如今玉娇龙要去投崖,纵使她会武艺,­精­拳脚,投了下去也多半是死,谁能放心呢? 所以两位知府和夫人们便劝阻他们的胞妹,鲁宅听了这信儿也派人来阻拦,但玉娇龙却意已坚决,并说:“只要心诚,必有神灵保佑,不会摔死的,你们就都放心吧!”

转眼四月初一就到了,一清早,玉娇龙便带着本宅的两个丫鬟、一个男仆,还有鲁宅的两个仆­妇­,共乘着骡车三辆,前往妙山。临出门上车之时。玉娇龙也不禁落了几点眼泪。她们的车马出了德胜门,就往西北走去,直奔妙山。

妙山从今天起就热闹起来了,因为那些善男信女都讲究抢先烧香,尤其是传说烧第一股香最好,可是那第一股香连庙里的老道都烧不着。那平日久闭的殿门到今天一敞开,香炉里早就有香在焚烧着了。据说历年来抢这第一股香烧的人,都是那些飞檐走壁的江湖大盗,他们尤其需要神明保佑万事顺利,可是,今年的第一股香不是别人烧的,却是一朵莲花刘泰保!

今年他的兴头比往年都大,因为他现在又是铁贝勒府的教拳老师啦。去年虽然连仆连起,可是也得到了不少的名头,使他在京城中字号更叫得响了,人物也更站得起来了,朋友也更结交得多了,而且,家中的太太又给他添了一个宝宝。在外边呢,他们夫­妇­又结识了个秘密的朋友,就是昔为冤家今为莫逆的玉小姐。

刘泰保是上月二十八日来到妙山的,他是全家来此烧香。刘泰保是骑着一匹胭脂­色­的健马,鞍鞯皆新,不知他是怎么发了一笔财,竟能买得起这么一匹上等的马。蔡湘妹是坐着骡车,她在车里抱着孩子,另外还有两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及一口宝剑,宝剑的鲨鱼皮鞘上嵌着崭新的铜活,剑柄上有青丝的穗子。刘泰保来到这里之时,还没有开山,所以山上的人很少,也无人注意他,他就带着妻子来到了山后的一个村落里。这村落叫做“三瞪眼”,位置在一个三岔口的中间,虽在山中,交通却极为便利。这里有一家姓胡的老太太,是秃头鹰的丈母娘。他们到了这里,马就喂在胡家,蔡湘妹就在胡家住着,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事情似的,刘泰保却上山去了。

刘泰保有几个朋友在山上搭了一座最大的茶棚,舍粥舍馒头,棚里有十几个人尽义务做招待,供着佛,还在棚前贴着捐钱的“信士弟子” 的名单,第一名便是他。头一天半夜里,刘泰保便到山顶庙中施展了早先在玉宅、鲁宅使用的本领,烧了头一股香,然后就跑了出来,一声也不语。今天早晨他就穿着件青洋绉的长衫在山底下转悠。朝阳渐起,香客渐多,大家见了面无论认不认识,都拱手说:“虔诚!”“您虔诚!” 没有一个瞪眼吵架的。这时大家都成了善人,地上掉了一块金子也没有人肯拾。茶棚里的人高声吆喝着:“喂!歇歇来!”无论是谁,进去就可以随便大吃大喝,临完了道声“虔诚”就走。

山下有些本地的农­妇­、村女、小孩售卖桃木拐杖,麦梗儿染了颜­色­编制的扇子、帽子、篮子,和种种玩艺,还有坐在路旁专管缝衣钉鞋的,譬如香客上山把鞋磨破了,随处都有人管修理,修理好了也不必给钱,只道声“虔诚”完事,因为这些人也都是出于“愿心”。还有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身穿红­色­罪衣,披枷带锁地去上山,更有的由山下走一步叩一个头,直叩到山顶,这也如同跳涧一样是为还愿。

不到晌午,香会就来了,先来的是“秧歌”,十几个人都踏着高跷,赶情真好。刘泰保看着直伸大拇指,并向一个高跷上的人喊道:“好啊!就是他好啊!”这人的黑脸上擦着粉,秃头上戴着首饰,穿着件花花绿绿的衣裳,拿着一块花手绢直扭。原来这人正是秃头鹰,叫刘泰保一叫好儿,他在高跷上就更是扭得厉害了,只瞧后影,别瞧前面,他倒真像个风­骚­浪漫、半男不女的美人儿。

接着又来了两档子“开路”,七八个人都扮成大鬼的模样,勾着花脸,耍着钢叉,钢叉飞起来又接住,哗啦啦地在光脊梁上乱滚,还有锣鼓助威,十分地热闹。这耍叉的人里就有花牛儿李成,刘泰保也喊着说:“不错呀!留神叉着了脖子!”

又待了会儿,耍“钟幡”的来了,这个幡足有五丈高,上面系着铃铛无数,耍的人讲究扔起幡来拿脑袋接住,并且不准用手扶。歪头彭九就是这个会上的,他的头歪,可是顶着幡却最准最周正,刘泰保又捧了一会儿场。

再接着是“花坛”,就是拿脑袋顶绍兴酒坛; “双石头”,就是练石锁; “舞仙人担”。就是拿个大磨盘压人,上面还站着人。再后面还有 “旱船”、“小车会”、“跨鼓”、 “莲花落”和专耍贫嘴的“杠箱官”等等。这些也多半是由各乡农民、五城弟子、街头流氓组合而成,几乎没有人不认得刘泰保。刘泰保的手不知拱了几百回,口中道出的“虔诚” 也不计其数。

又待了一会儿, “五虎棍”来了,这是扮成赵匡胤杆­棒­斗五虎的故事,在锣鼓声中,大家拿着棍子乱打,这里头的人刘泰保也认识不少。

又过了些时,忽然有人喊道:“‘少林棍’来了!”“少林棍”耍的全是真刀真枪、钩镖剑棍、流星锤等等家伙,练的人都是南城的镖头,当然刘泰保在这里的朋友就更多了。大家道个“虔诚”之后,就有人来请他练一手儿。

刘泰保本来看着技痒,于是就脱去了青洋绉的大褂,青洋绉的短衫,光着健壮的脊背,露出他胸脯上的那一朵莲花,只穿着青洋绉的肥腿裤子,系着青洋绉的汗巾,青洋绉的腿带,下面蹬着一双白缎子帮儿的“抓地虎”靴子。在锵锵的刀枪声中,咚咚的锣鼓急奏中,他一手拿着流星锤,一手拿着单刀,练了一通三义刀夹流星、单锤赶月、快刀刮风、水里摸鱼、天空捉雁,外带就地十八滚,四面的喝彩声如雷声一般地响起。刘泰保是出尽了风头,他东边练练,西边走走,北边道声“虔诚”,南边又找人开个玩笑,就像是千万香客之中最忙碌的一个。

到了下午,刘泰保突然看见由东边来了三辆骡车,他的脸­色­就立刻变了,可是也没有人注意到。又过了些时,许多熟人再找他,他已然没有了踪影,也不知道他混到哪儿去了。

这时三辆车已来到了山下,离着山口还很远就停住了,因为山口这边的人太拥挤,车过不来。头一辆车上有个跨车辕的男仆,下来在前面开道,挺和气地嚷嚷着说:“诸位虔诚!借借光!让我们过去!”随后车里又下来了两个仆­妇­,后面的车上也下来两个丫鬟。两个丫鬟全都是二十岁上下,穿的衣裳虽然素,可是也很漂亮,就招得一些闲人不去看那正在耍得热闹的种种香会,而来看她们来了。

就见一个丫鬟打开了中间那辆车的纱帘,由里面搀下来一位旗装的少­妇­。这位少­妇­不过十八九岁,身材细高而窈窕,如临风杨柳,傍水翠竹,是那么婷婷可爱。她穿着一件雪青­色­的绸子夹袍,镶着彩绣的宽边。下穿薄底的雪青缎子平金的坤鞋,那鞋帮上用金丝缀成的“风穿牡丹”。在阳光下闪烁着光亮。这少­妇­的头上并没戴着两板头,只挽着旗髻,乌云高堆,上戴着珍珠宝玉的首饰。鬓边斜Сhā着一只雪青­色­的绒凤,凤翅和凤口里衔着的垂穗,全都是用许多极细小的珠子所串成,头一动就闪闪发光。这位少­妇­是瓜子脸儿,有些清瘦,但也因清瘦,才愈显得俊俏。高鼻梁显出她的多才、有威,但­性­情似流人于偏狭,两条柳叶形的细眉,是告诉人们她天资聪明。她的两眼尤大而美,且明亮有神,但是常凝滞着,不爱流动,且时时用细长的睫毛遮覆着,这表示她的身份尊崇,人品娴雅,而又似含着一些渊深难测的忧郁。

下了车来,仆­妇­丫鬟就搀扶着她慢慢地走着,还有仆­妇­在后面提着包袱,里边装的是顶上的香烛。这时两旁锣鼓喧天,人声嘈杂,香会一班跟着一班地过去了,有踏高跷的“丑锣”、 “俊锣”、 “老坐子”、 “渔婆”,还有莲花落会上的“老妈上京”,有几个莽汉子扮成的小娘们儿正在卖俏,然而谁还爱看?“五虎棍”的真刀真枪也没有人理啦!无数人的目光齐集于一处,有的就说:“啊!这是哪个府里的?真赛过天仙呀!”

有的人在东岳庙里听刘泰保介绍过,就说:“妈呀!这是大名赫赫的玉娇龙呀!”听到有人道出了玉娇龙的名字,于是更是万头攒动,接踵摩肩,许多老太太、小媳­妇­、大姑娘也全都争着看,就仿佛是看见了碧霞娘娘下了界似的,人人都觉得那么新奇,且含着些惊讶。鲁宅随来的那两个仆­妇­,都被人看得有些害怕了,但是玉娇龙却连眼皮也不抬,便慢慢地上了山。

山上怪石嶙峋,树木繁茂,香客众多,那些山兔及山下罕见的鸟儿,早已逃逸无踪,但黄莺和山雀仍在树荫深处婉转地歌唱,嘀呖呖地密语,燕子掠过人群,在如洗的晴空中飞翔。山道旁生着密密的青草,开着惹人怜爱的野花,清风送来阵阵的草香,使人不禁想起了边塞草原。顺着石头缝儿流下来的涓涓泉水,渐渐地汇成了一道碧清如玉的小河,潺潺地流动着,又泻于深涧之下。上面的茶棚里正敲着磬,有人高声唱着说道:“进来歇歇吧!您虔诚哩……”但一瞧见玉娇龙由下面上来了,便中止了吆喝声,眼睛也直了。

许多山轿过来争着让座,玉娇龙都一概拒绝了,因为她是为父还愿而来的,不能乘轿朝顶。步行的艰难她并不害怕,她也不是没行过山路。鲁宅跟来的两个仆­妇­全都是小脚,虽然每人买了一根桃木棍子,可是往山上走着还是觉得非常吃力。她们越走越气喘,身后又跟着许多人,都像是舍不得离开她们似的,所以她们真是气恼极了。可是因为是随着少­奶­­奶­出来的。少­奶­­奶­又是这么可怕,她们便不敢发半句怨言,何况山顶上还有“娘娘”呢!来这儿朝山,要因为走不动了就抱怨,岂不是要被“娘娘”降灾吗?所以她们现在是走得动也得走,走不动也得走。她们一边走一边看着下面的山涧,真有点提着心,真怕少­奶­­奶­不改志愿,不避艰险,往下一跳,纵使“娘娘”能够保佑少­奶­­奶­摔不死,可是她们也没法给拉上来了,那才坑了她们呢!两个玉宅的丫鬟都是大脚,她们倒都不觉得累。

往上走了多时。过了一岭又是一岭,山风渐冷,夕阳如同一只血红的大火球,渐渐地落在了山后,群鸦惊飞,红霞纷落,各茶棚里都已点上了灯。虔诚的香客,都讲究连夜朝顶,平常这座山,即使是在白昼也没有什么人走,可是现在竟如不夜城,成了个通宵的山市。眼看天快黑了,那男仆征得姑­奶­­奶­的同意,这才找地方去投宿,预备天明时再朝顶上香,好在离着山顶也没有多远了。

这个男仆对于妙山的路径很熟,在许多茶棚里也有熟人,他就带着众人迎着暮­色­又向上走了不远,来到了一座很大的茶棚之前。这棚里悬着十多只宫灯,设备也极为款式,在这里做招待的人都是长袍青坎肩,都是很规矩的人,当中供着佛桌,两旁Сhā着黄旗子,上面都写着是“铁贝勒府”。原来这个茶棚是铁府特设的,并派了一个侍卫和几个仆人在这里经管,专为接待本府眷属朝山在此休息,但是本府中的眷属得过两天才能来呢。这是善事,到此就讲不了身份的尊卑,即使是乞丐来这儿道声“虔诚”,也得照样竭诚地招待,不过有“铁府”的贵气逼着人,平常的人都不敢接近。只有些贪便宜的人,来这儿喝碗上好白米的稀饭。吃两个飞罗白面的馒头,然后拱拱手就走,也不敢多停留。可是这里棚中还设着暖棚,暖棚又分出男女座位,里边物器俱全,山风儿一点儿也吹不到,已有几位官眷早就来到这里歇息了。

玉宅这仆人上前一道“虔诚”,随着就把姑­奶­­奶­往里请。棚里的人一看见来了官眷,本来就更得恭敬,及至一听说来的是玉宅的姑­奶­­奶­,鲁宅的少­奶­­奶­,就是曾在他们府里两次盗剑之人,谁不惊讶呢?便一齐说:“请!请!请到堂上棚里!”但不禁声音全有点发颤,眼睛也不敢顺着灯光去瞧那姗姗走来的一条儿雪青颜­色­。

玉娇龙一看见这是铁府新设的茶栅。她就有点儿心里不痛快,一进了堂客的暖棚,却又见这里有三四位太太正在闲谈,旁边还全有仆­妇­丫鬟在伺候。其中有位四十多岁的太太,身穿紫­色­绸袍,托着个水烟袋,一见玉娇龙进来,就惊讶地笑着说:“啊!鲁少­奶­­奶­!您怎么也来啦?” 接着就问候了一遍府里的这个好,那个好。玉娇龙又不得不依照辈数的尊卑来上前行礼,并且赔笑答话。

原来这位是展公爷的太太,跟玉娇龙的娘家没有多大来往,但却是她婆家鲁太太的好朋友,玉娇龙叫她展三婶儿。这位太太向来是信佛的,当下见了玉娇龙也来此烧香,她就特别地喜欢,及至听说玉娇龙要为父还愿,舍身跳崖,她更是大大地赞成,她就说:“跳吧!只要到时候你一秉虔心,自有神灵保佑你。我的祖婆婆年轻时就跳过,是真的。那时她闭眼跳下去的时候,就觉着身子被云托着,忽悠悠地把她送走了。等她睁眼一看,原来已经回到家里啦,连皮­肉­也没伤着。从那回起,我那位老­奶­­奶­就一辈子没灾没病,直活到九十九,死的时候真像个老比丘似的,那一定是成佛啦!”

她又说:“顶上的娘娘可真灵!比方这座山上。平日里有的是豺狼虎豹,可是现在一个也没有啦,因为在开庙的几天前,娘娘就派了灵官,把那些东西全都赶走了。所以咱们在这儿处处有神灵保护着,何况你又是个孝女呢?”

玉娇龙一听,居然有人对这件事表示同情,而且是位贵族太太,是婆家的亲友,她就非常欣喜,便敛起了愁容,跟展太太很高兴地谈起闲话来。两位丫鬟听了那些话,全都半信半疑,但在这里也没有她们Сhā言的份儿。那两个仆­妇­也像是放了心了,因为万一少­奶­­奶­跳涧摔死了呢,她们回宅也有话可以推诿,反正这个展太太知道,而且是她主张的。

旁边的几位太太也是城中公侯大臣之家的女眷,展太太大都给玉娇龙引见了。这几位在初见玉娇龙之时,全都惊赞她的雍容曼美,但是听说了她要跳崖,却有的惊异,有的赞叹,及至展太太说出姓名来了,知道了她就是玉娇龙,她们就谁也不再跟她说话了。因为玉娇龙的父亲本已退休,两个兄长又都丁忧,丈夫也因中风失掉了官位,所以大家就觉着没有必要联络她,亲近她,何况这一年来的那些传言谁不知道?因此在暗中又都对她生出来些鄙视和疑惑。茶棚内预备着很好的稀饭、馒头,展太太还有自带的素菜,请玉娇龙在一起吃了。

这地方像客厅不是客厅,似驿舍又非驿舍,棚中的灯越来越暗,外面的山风却越吹越紧。山深夜静,门外夜行的香客还彼此道着“虔诚”,桃木棍敲击在山石上。声音极为清脆,如刀棍交鸣。顶上的磬声散下来,清彻而悠扬,如壮士放歌,如大江拍浪,如远漠驼铃,如草原牛吼。四壁的人就都坐在椅子上打盹,展太太也说得疲倦了,趴在桌上直打鼾。

玉娇龙却终宵未寐,心中是一阵酸楚,又一阵兴奋。渐渐棚中的蜡烛和灯油已将烧尽了。暖棚里的炭火也将熄灭,身上觉得很冷,但天­色­已渐发曙光。玉娇龙看了看身边带着的金表,长短针已指在四点三刻,她就赶紧把仆­妇­丫鬟全都叫醒,催着说:“咱们就往顶上去吧!”两个仆­妇­都揉着眼睛说:“天还早吧?”就听棚外足声杂沓,许多人彼此道着“虔诚”,玉娇龙说:“你们看有多少人都往顶上去了?烧香不赶早儿还行?”

展太太打了个呵欠,直起腰来,她也把表掏出来看了看,就说:“哎哟!睡得过了时候啦!天都快亮啦,我们可要朝顶去啦!再晚一点儿,娘娘可就回宫去啦!”遂就疾忙叫醒她带来的仆­妇­,匆匆忙忙地这就预备走。鲁宅的那两个仆­妇­就都慌了,一齐说:“展太太,您等一等,跟我们少­奶­­奶­一块走吧!”展太太点头说:“好!你们也快着点儿!”

这时玉宅的那个男仆,也站在门外问姑­奶­­奶­何时朝顶,丫鬟向外告诉他了,他就叫茶棚的人端来了热腾腾的稀饭和馒头。玉娇龙和展太太、丫鬟、仆­妇­们匆匆地用了些,身上又都觉着暖和了,丫鬟并取出来一件夹坎肩给玉娇龙穿上,展太太也披了一件皮马褂。那几位太太虽然已被吵醒,可还不愿这么早就朝顶去。展太太拿起了她的那根枣木棍子,别了几位太太,她们就都带着些倦意,一齐走出了茶棚。

这时天还黑着,繁星还在高坡上闪烁,风很寒,吹得两腿发抖,可是确实有不少人在往顶上走去了。虽然沿着山路隔个百十步远,尚有一只“路灯会”捐助的玻璃灯,香客们手里也都打着玻璃的、纸的、牛角的各式灯笼,但还是照不明这段山路。大家都须用木棍向前试探着,半步半步地往前走。玉娇龙却不用拄棍,而且走得非常之轻快,但是她必须压着脚步等等展太太。往上走了一会儿,回头再往下看,就见巍然起伏的山岭,崎岖宛转的山路上,处处是悠悠荡荡的灯光。又走了一会儿,顶上的磬声就散漫下来,而辉煌的香火也可以望得见了,此时的情景真是十分神秘。

她们一共是九个人。到了顶上。先到了灵官殿,然后就到了碧霞元君宫。这座殿建筑在山顶之上,本来不大,可是现在却香火旺盛,钟磬齐鸣,拥挤着叩拜的香客,求钱的老道,真是纷乱极了。她们好不容易才挤进了庙门,但是想到殿中去从从容容地烧香可也不能够,玉娇龙只好在许多人的后头,跪倒叩了个头。那男仆一股一股地点香,因为已没有地方Сhā,就随手扔在大香炉里。天虽未大明,可是这里的火光很亮,厚厚的香烟弥漫着,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脸,玉娇龙被丫鬟搀扶着站了起来,那丫鬟就觉得小姐的冷泪坠在了她的手上。

她们一时也挤不出去,并且展太太还手举着火光熊熊的香跪在地下,一边叩头,一边嘴里咕噜咕噜地念经,所以只好等着。等了半天,展太太方才起来。就见她手里拿着的香,把自己身上的皮马褂都烧着了,吓得她直叫唤。鲁宅的两个仆­妇­急忙上前用手去扑救,但已烧掉了一片皮毛,幸未延及全身。展太太手中的香也在了地下,散了,许多人吓得都往旁边去躲,她又不敢在这儿抱怨,连叹气都觉得不大吉利,只得说:“香烧完啦!就算跟娘娘见了面啦!咱们走吧!”于是,又由那男仆在前面开路,她们几个人便挤出了庙。

这时天空上的星光已隐,云已渐明,东方泛起了一片紫­色­的曙光,山鸟也噪起了清细的歌声。她们愈往下走,天愈发明,紫­色­曙光的面积愈大,东方的一片云也成了玫瑰­色­,景象颇为绮丽。但晨风却吹得更紧,云雾都向顶下坠去,更显得稠密。

此时,她们这一行人的­精­神都十分紧张,全都用眼盯着玉娇龙,盼着她忘了那许下的心愿才好。但是玉娇龙却直朝着一座悬崖走去,她双眉愁锁,发鬓微蓬,绒花乱颤,雪青­色­的衣裙被山风吹得时时飘起。崖下是山涧,云雾弥漫如一片茫茫的大海,旁边的人全都不敢往近去走。玉娇龙站立在悬崖之上,脸­色­如同这里的云雾一般,灰蒙蒙的。她以纤手弹泪,就回首说:“你们全回去吧!”声音凄惨而坚决,说完了话便再不回头。 两个丫鬟全都跪下来痛哭,仆­妇­们也颤抖着说:“少­奶­­奶­!别…… 别……”展太太也双腿不住地哆嗦,她打着问讯,闭上了眼,嘴不住地动。男仆便过来躬身哀求说:“姑­奶­­奶­!您来了就是啦!大人的病也好啦,娘娘早就知道您的孝心啦!您跟我们回去吧!您还得保重千金之躯,还得照顾您那几个侄男侄女呢!”

玉娇龙却并不回答,只低头看着崖下的云雾。忽然见她一顿脚,丫,鬟仆­妇­们立时齐都惊得举起手臂来,高喊着:“哎呀……”那男仆急忙上前去揪她,也没有揪着。只见玉娇龙向下跳去了,风一吹,头上的一支绒凤簪子落在了山石上,她那雪青­色­的身影已如一片落花似的坠下了万丈山崖。

下面云雾茫茫。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丫鬟仆­妇­都齐声大哭,那男仆也急得直要往下去跳,说:“咱们还怎么回去?大少爷二少爷都嘱咐过咱们,到时候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拦住,现在,咳!咳……”

展太太见人已然跳下去了,仿佛倒不害怕了,她打着问讯念了声:“阿弥陀佛!,,就说:”‘你们就都别哭啦!这绝不要紧,不信咱们进城里去瞧瞧,她早比咱们先回去啦。顶上的娘娘要是连这么一点儿灵验都没有,那还能有这么些个人来这儿烧香吗?“

此时又有许多往上走的和往下走的香客们,一齐赶过来看,听说有小姐投了崖,全都啧啧地赞叹不止,都认为这事绝不要紧。因为这座山崖虽然是最高的,涧也是最深的,现在涧里全是云雾,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本地的人都知道,云雾之下是乱石荒地,有点儿涧水也不算多。虽然向来没人到那里去过,可是那里若是有石可攀、有路可行的话,就离着“三瞪眼”那地方不远了,人也许不致摔死。

当下仆­妇­和丫鬟们的心里,全都将信将疑,那男仆仍愁眉苦脸的,想着:完了!这还有个不死的吗?展太太虽然口里还在说:“不要紧,一定没妨碍!就是有了舛错,玉宅也问不着咱们,又不是咱们逼着她,是她自己许下的心愿!”但是心里也不住地打鼓。此时太阳已然高升,山上的人更多了,人们都争传此事,展太太便雇了一顶山轿,带着她的仆­妇­下山去了。

这里玉宅的男仆也同着仆­妇­丫鬟们向山下去走,他们走一会儿,歇一会儿,直走到过午方才下了山。这男仆叫车先把仆­妇­丫鬟们送进城去,分别向玉鲁两宅去报信,他自己就去叫了许多人跟他到山涧里去寻找。

这时各项香会来得更多,京城八邑、天津卫、保定府,各处的人也都到这儿进香来了。玩艺更多,人更热闹,但都没有这件事儿能够惹人听闻。

玉宅的男仆在这儿连住了五天,玉宅、鲁宅又派了几个仆人来这儿帮助寻找,并且悬出来很重的赏格,可是山崖依样巍峨,涧云犹然飘荡,玉娇龙却毫无下落,连一只鞋也没找着。

有的人就说:“她还会摔死?她那身本领,别说跳崖,就是从天上摔到地下,由灵霄殿的瓦上摔到森罗殿的地坑里,她也不会死呀!别是借着这个因由儿,她飞了吧?”

有个才从妙山回来的人,却摇头说:“不行!那座崖我看了,太高!涧太深,无论多大的本领,掉下去也准没有活命!”

因此又有人传来了谣言,说是有人在山涧里拾着了一缕青丝发。尸首大概是叫狼吃了,那只狼才算有艳福呢!又有人说:“玉娇龙给她的爸爸托了一个梦,说是她确已死了,她的爸爸因此吐了一口血,病又反复了。”传说不一,谁也没有凿实的根据,不过鲁宅却延僧请道,为少­奶­­奶­念了一场经,从此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刘泰保夫­妇­在妙山足玩了半个月,十六那天才一同坐着骡车进城。马也没有了,宝剑和那两只包裹也都不知送给谁啦。有人向他问到玉娇龙跳崖之事,他却连连摆手说:“别提别提!我姓刘她姓玉。我是穷光蛋,人家是名门小姐少­奶­­奶­,去年我是一时好事,跟她家捣过几次小麻烦,那倒是真的,但我们只有一面之识,实无两面之缘。人家跳了崖,只要不是我给推下去的,就休来问我。至于玉娇龙是活着或是已然呜呼了,那恕我跟阎王爷没有交情,不能去查那本生死簿,得啦,诸位别来问我,现在我一切闲事儿都不管,只顾的是我的饭锅!”蔡湘妹和街坊邻居们谈起这事,也是叹息,她拿手背拍着手心,说:“咳!这真是想不到!可惜了儿的!她还待我怪好的呢!”

他们夫­妇­自玉娇龙跳涧之后,日子过得倒是特别地平安,蔡湘妹头一胎生的这个男孩,十分肥胖可爱,刘泰保在铁府里也比早先得脸啦。虽然群雄俱去,他在街面上大可以为王了,但他却不再像早先那样好吹了,非他力量所能及的那些闲事儿,他也不爱管了。他的朋友秃头鹰也不知最近从哪儿发了一笔邪财,处处都显出阔来了。至于德啸峰和邱广超两家的人,对玉娇龙之事,也丝毫不加以评议。妙山的会期一过去,京城中倒显得冷冷清清。玉娇龙之事已无人再提,就像是大家已经把她忘记了,她的生死问题,也算是以没有结果而结束了。

天气又一天比一天热了,草已由青变绿,柳条也一天比一天长了。在西陵五回岭一带,那地方按位置说是在北京的南边,所以气候更暖,山上的草也更高。山下不知是谁家的几间庐舍。附近有山泉流成的一道小溪,汇聚在庐舍旁边,成了一亩小湖。岸上芦苇新生,槐柳成林,湖面上浮着五六十只雪白的鸭子,附近山坡上还放牧着四十多只雪白的绵羊。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往,只有岭北一座庙里的道士。常至庐中访问这里的主人。 这庐舍里只有主一仆二,二仆之中一个管牧羊,一个管养鸭。但牧羊的这个人,并不像画上画的牧童那样,吹着短笛,风流潇洒,却是个形容古怪。两只红眼的人,他长得像个老鼠似的,常坐在羊群里闻鼻烟。那个管养鸭子的,也不像江南水村的娇娆村女那样,坐在小船上以竹竿赶鸭。却是个悍的,脸上有一块刀疤的家伙,这家伙很懒,白天常在林中睡觉。倒像是只在坟窟窿里住的獾。但是他们的这份家计也就仗着这两人­操­持了,羊养肥了就去卖给附近镇上的羊­肉­铺,鸭子也是养肥了就送到烧房,或是自己炖着吃。

这庐舍的主人却是什么事情也不­干­,每天都是愁眉不展的。他天天刮脸。天天站在庐舍前或山坡上东瞧西望,有时又顿脚、叹气、唱歌,但他只唱一句,只唱‘’天地冥冥“四个字,往下他就不唱了。他仿佛是在焦急地盼望着什么人来,但是一阵春风过去了,又是一阵细雨,白天过去了。又是黄昏,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他所盼望的人却永久不至,所以他越来越愁,越来越急。

这时候燕子已经成双,蜜蜂蝴蝶已在花间寻侣,羊儿互相追逐,鸭子也成双成对地游水。这一天夜晚,柳梢上拱出来一轮圆圆的明月,月光照得山石似玉,树影如描,池水亮得像一汪水银似的。舍中没有灯光,鸭子已回到栏中去睡,羊群也挤到林下安眠。那两个仆人这时却坐在山坡上,像是赏月的诗人似的,其实他们并没有注意这月亮,只是闻着鼻烟,坐在那里闲扯。

这时便从北边有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了,听声音并不急,但由远而近,越来越响。那个耗子似的人就把耳朵一竖,推了他的伙伴一下,说:“你听听!是有马来了不是?”于是两人就都跑下了山坡,把路挡住,直着眼睛看着北方。

北方是一重重的峻岭,白天由那边的岭上爬过来都不容易,何况是在月夜,来的是什么人呢?是有多少人呢?渐渐便由蹄声听出来了,来的只是单人匹马。蹄声,不多时马已临近,这边脸上有刀伤的小子,就高举着双臂吆喝着说:“喂!喂!你是­干­什么来的呀?”

身后那老鼠一般的家伙,却拉了他一下,说:“别是咱们的太太来了吧?”因为他已看出来了,来到二三十步之内的是一匹胭脂­色­的骏马,马上带着两只大包裹,还挂着一口宝剑。在月光映照之下,剑上的铜护手、丝绦穗,和鞍鞯上的全份新铜活、银镫等等,全都闪闪发亮。

马上的人是个高身细腰的女子,一身紧紧的青­色­短衣裤,头上却蒙罩着一块花绸的帕子,掩住了云鬓。那个老鼠似的人便赶紧转身欢跳着跑了,有刀疤的便疾忙上前拉马,并说:“我们老爷在这儿等着您呢。等了快有半年啦!”

马上的女子就说:“人家告诉我的,说你们是住在岭北这三清庙里,叫我往那儿去找,那里的老道却说你们早就搬到这里来了。早要知道你们在这儿,我可以省走好多的路!”她的语声清细而急快。

花脸獾说:“这是我们老爷的主意,因为老爷觉得在庙里会您,有些不方便。恰巧,这儿有几问没主儿的房子,又很雅静,过日子正相宜。地底下虽然有个大洞,可是也叫我们填死啦。我们搬在这儿就等着您来,太太……”他又赶紧改口说:“小姐……”

这女子听了并未作什么表示,她款款地向前走了几步。就见庐舍里点上了淡红­色­的灯光。庐中的主人,那个虎背熊腰,脸刮得比月亮还亮的少年男子,已疾忙地走出。于是这女子赶紧下了马,又嘱咐花脸獾说:“马上的东西别动!”说着她便一手提着丝鞭,袅袅娜娜地走了过去,如同月中下凡的仙子一般。两人见了面,手就紧拉在一起了。那男子微叹了一声,便低下头来看着她,她的俏脸上现出来娇笑,是多情而感动的笑,睫毛上却挂着露水一般的泪珠,被月光照得晶莹闪动。两人就携着手进了短垣、竹篱,而到里屋去了。

屋里有着一张床的那个里间,窗上映着淡红­色­的灯光,那男子雄健的身影,和那女子掠鬓倚身的俏媚身影,都很清晰地印在窗上。并时时变换着姿势。外面的人把那匹胭脂马牵到门中系在桩上,两人就蹲在厨房的檐下,抬着头瞧着那窗子笑着,他们彼此挤鼻子弄眼做手势,可是却不敢近前去偷听。

那屋里的男女二人谈话的声音都很低微,传不到窗外来,窗上的人影也是一闪一闪地断续无定。过了许多时,忽然听到那女子发出一阵咯咯地笑声,声儿极为娇细,并见那个男子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斜托着她的脸儿,那男子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外边的两个人都吐着舌头彼此看了看,就悄声说:“今天怎么这么喜欢呀?这样看来,可以在这儿过上日子啦!咱们哥儿俩可怎么办呀?看看人家!”

室中的笑声突然中止,灯光忽灭。这时明月已走到天心,地下显得更加明亮,树影、竹篱的影子,都描绘得更清楚,四周的景象越静越幽美。屋檐下的这两个人,就彼此拉了拉说:“得啦!别看啦!进屋睡觉来吧!明天早晨。别忘了给咱们太太贺喜就得啦!”当下两人便进厨房去睡了。外面愈静,只有山风吹着树叶颤动,泉水在石隙中作微微的细语,两三颗星向着下面眨眼微笑。

次晨,天微明。朝雾还弥漫在岭上林间,一切都还在沉睡之中。桩子上的那匹胭脂­色­的骏马,身上仍备着鞍鞯,挂着两只大包裹和宝剑,鼻孔还噗噜噜地往外吹气儿。月已转向西方,已成了一轮无光的银盘,风撼着树枝,似是要将树上的鸟儿摇醒。

此时。正房的帘栊忽然一动,那女子走了出来,一手提着丝鞭,一手向上掠着那蓬松的云鬓。她压着脚步毫无声响,很快地走到了桩子旁,解下马,牵出了短墙,然后上了马,用绢帕揉了揉眼睛,就挥鞭向东驰去,连头也不回。蹄声一响,宿鸟惊飞,鸭子、绵羊也乱叫起来。庐中的那男子已然惊醒,发现失去了那女子,他便疾忙追了出来,四下张望,连声喊叫,但那女子的俏影与骏马早已无踪无影。

东方已现出了玫瑰­色­,天际薄云作鱼鳞状,云雾也渐渐消散,大地长天如扯去了一层美丽的幕,飘去了一个迷人的幻梦,而又露出了苦闷、惆怅的脸来。那男子站在山坡上发了半天呆,他明白,所以他觉得即使去追上也无用。他既惋惜又懊恼,便叹着气,懒懒地走回了庐舍。厨房里的那两个仆人还在梦乡之中,并不知道他们主人的这场绮梦又已散了。

《卧虎藏龙》写至此处,作者应当搁笔了。聪明的读者应然知道,昨夜在庐舍中同圆好梦的那一男一女是谁,也当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分散而不能长聚。从此罗小虎便住在这里,时时回忆着这一段梦境一般的绮丽温柔,他心灰意懒,不自做事。更不斗气横行,竟成了一个庐中高 “卧”的隐者。而至玉娇龙。她既难忘爱人的痴情,又不能不守母亲未殁之时的遗言。总之,玉娇龙虽已走出了侯门,究仍是侯门之女,罗小虎虽久已改了盗行,可到底还是强盗出身,她绝不能做强盗的妻子。所以玉娇龙来此一会,绮梦重温,酬情尽义,但又不敢留恋,次日便决然而去,如神龙之尾,不知“藏”往何处去了。尘海茫茫,人生繁琐,其后尚有许多事情,留待《铁骑银瓶》中再述。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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