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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日于耶鲁澄斋

小记:

派翠克离家单飞了几天以后,曾经回来看望过我们两回。姥姥说,一次他飞回到后院的秋千架上,唧唧啾啾的唱着;一次飞回到凉棚前的晾衣绳上,跟姥姥打过招呼,大概见我和端端不在,就飞走了。那几天,我们正在北部佛蒙特州的大山里。等我们回到家里,天天早晚在后院草地上等待和呼唤派翠克的身影,青青草地之上,就只剩下那片水蓝水蓝的天空了。一家老小确乎天天都在想他,惦挂他。这几天山上的叶子红了,端端对我说:派翠克一定是飞往南边找他的妈妈和朋友去了。建告诉过她的,知更鸟一到秋天就往南飞。明年春天他会再回来看望我们的,并且很可能就把他的家,安在我们后院周围的树林里。“——可能的,可能。”她这么认真地咬着中文字说。

就在提笔完稿的昨天,发生了一件小事:妻子下班回家,发现一只小鸟飞进了凉棚,赶紧把门掩上了。她对派翠克没有印象,便往我办公室的电话里留了个录音:快回家来,可能是派翠克回来看你了!端端放学回家,听妈妈一说,欢天喜地跑到凉棚,发现飞进来的只是一只小灰鸟,不是派翠克,便要把小鸟放走。妈妈说,不等爸爸回来看看吗?她说:爸爸说,小鸟就该让它飞走的。它着急,就让它早点飞走吧!

她戴上我­干­花园活用的黑手套——怕小鸟啄她,把受惊的小鸟捧在手里,在那片送走派翠克的草地上,把它放飞了。

山居心情

韩少功

湖面

我一眼就看上了这片湖水。

汽车爬高已经力不从心的时候,车头大喘一声,突然一落,一片巨大的蓝­色­冷不防冒出来,使乘客们的心境顿时空阔和清凉。前面还在修路,汽车停在大坝上,不能再往前走了。乘客如果还要前行,投访蓝­色­水面那一边的迷蒙之处,就只能收拾自己的行李,扛住自己的疲惫,到水边去找船。这使我想起了古典小说里的场面:好汉们穷途末路来到水边,幸有酒保前来接头,一支响箭­射­向湖中,芦苇泊里便有造反者的快船闪出……

这支从古代­射­来的响箭,­射­穿了宋代元代明代清代民国新中国,疾风飕飕又余音袅袅,把我嗖地一下­射­晕了头——我今天也在这里落草?

我从没见过这个水库——它建于七十年代中期,是我离开了这里之后。据说它与另外两个大水库相邻相接,构成梯级的品字形,是红­色­时代留下的一大批水利工程之一,至今让山外数十万亩农田受益,也给老山里的人带来了驾船与打鱼一类新的生计。这让我多少有些好奇。我熟悉水库出现以前的老山。作为那时的知青,我常常带着一袋米和一根扁担,步行数十公里,来这里寻购竹木,一路上被长蛇、野猪粪以及豹子的叫声吓得心惊胆战。为了对付国家的禁伐,躲避当地林木站的拦阻,当时的我们贼一样昼息夜行,十多个汉子结成一伙,随时准备闯关甚至打架。有时候谁掉了队,找不到路了,在月光里恐慌地呼叫,就会叫出远村此起彼伏的狗吠。

那时这里也有知青落户,其中大部分是我中学的同学,曾给我提供过红薯和糍粑,用竹筒一次次为我吹燃火塘里的火苗。他们落户的地点,如今已被大水淹没,一片碧波浩渺中无处可寻。当机动木船突突突地犁开碧浪,我没有参与本地船客们的说笑,只是默默地观察和测量着水面。我知道,就在此刻,就在脚下,在船下暗无天日的水深之处,有我熟悉的石阶和墙垣正在飘移,有我熟悉的锅灶和门槛已经残腐,正在被鱼虾探访。某一块石板上可能还留有我当年的刻痕:一个不成形的棋盘。

米狗子、骨架子、虱婆子、小猪、高丽……这些读者陌生的绰号不用记忆就能脱口而出。他们是我知青时代的朋友,是深深水底的一个个故事,足以让我思绪暗涌。他们三十年前从这里飞鸟各投林,弹指之间已不觉老之将至。但他们此刻的梦里是否正有一线突突突的声音飘过?

“巴童浑不寝,夜半有行舟。”这是杜甫的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是张继的诗。“独行潭底影,数息身边树。”这是贾长江的诗。“芦莸荒寒野水平,四周唧唧夜虫声。长眠人亦眠难稳,独倚枯松看月明。”这是《阅微草堂笔记》中俞君祺的诗。……机船剪破一匹匹水中的山林倒影,绕过一个个湖心荒岛,进入了老山一道越来越窄的皱褶,深落在两山间一道越来越窄的天空之下,我感觉到这船不光是在空间里航行,而是在中国历史文化的画廊里巡游,驶入古人幽深的诗境。

我用手机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在柴油机的哄闹中听不太清楚,只听到他一声惊讶:“你在哪里?你真的去了八景?”——他是说这个乡的名字。

为什么不?

“你就打算住在那里?”

为什么不?

我觉得他的停顿有些奇怪。

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可靠的生活?难道不值得羡慕和祝贺?我被城市接纳和滋养了三十年,如果不故作矫情,当心怀感激和长存思念。但城市越来越陌生了,在我的急匆匆上下班的线路两旁与我越来越没有关系,很难被我细看一眼;在媒体的罪案新闻和八卦新闻中与我格格不入,哪怕看一眼也会心生厌倦。我一直不愿被城市的高楼所挤压,不愿被城市的噪声所烧灼,不愿被城市的电梯和沙发一次次拘押。大街上汽车交织如梭的现代钢铁鼠疫,还有高墙上长满空调机疙瘩的现代钢铁麻风,更让我一次次惊悚,差点以为古代灾疫又一次入城。侏罗纪也出现了,水泥的巨蜥和水泥的恐龙已经以立交桥的名义,张牙舞爪扑向了我的窗口。

“生活有什么意义呢?”酒吧里的男女们疲惫地追问,大多找不出答案。就像一台老式留声机出了故障,唱针永远停留在不断反复的这一句,无法再读取往后的声音。这些男女通常会在自己的墙头挂一些带框的风光照片或风光绘画,算是他们记忆童年和记忆大自然的三两存根,或者是对自己许诺美好未来的几张期票。未来迟迟无法兑现,也许永远无法兑现——他们是被什么力量久久困锁在画框之外?对于都市人来说,画框里的山山水水真是那样遥不可及?

我不相信,于是扑通一声扑进画框里来了。

青砖

房子已经建好了,有两层楼,七八间房,一个大凉台,地处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上。由于我鞭长莫及无法经常到场监工,停停打打的施工便耗了两年多时间。房子盖成了一个红砖房,也成了我莫大的遗憾。

在我的记忆中,以前这里的民宅大都是吊脚楼,依山势半坐半悬,有节地、省工、避潮等诸多好处。墙体多是石块或青砖组成,十分清润和幽凉。青砖在这里又名“烟砖”,是在柴窑里用烟“呛”出来的,永远保留青烟的颜­色­。毫无疑问,中国古代以木柴为烧砖的主要燃料,因此青砖成了秦代的颜­色­,汉代的颜­色­,唐宋的颜­色­,明清的颜­色­。这种颜­色­甚至锁定了后人的意趣,预制了我们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似乎只有青砖的背景之下,竹桌竹椅才是协调的,瓷壶瓷盅才是合适的,一册诗词或一部经传才有着有落,有根有底,与青­色­墙体得以神投气合和水|­乳­|交融。

青砖是一种建筑象形文字,是一张张古代的水墨邮票,能把七零八落的记忆不断送达今天。大概两年以前,老李在长途电话里告知:青砖已经烧好了,买来了,你要不要来看看?这位老李是我Сhā队时的一个农友,受托­操­办我的建房事宜。我接到电话以后抓住一个春节假期,兴冲冲飞驰湖南,前往工地看货,一看竟大失所望。他说的青砖倒是青的砖,但没有几块算得上方正,一经运输途中的碰撞,不是缺边,就是损角,成了圆乎乎的渣团。看来窑温也不到位,很多砖一捏一擦就出粉,就算是拿来盖猪圈,恐怕也不牢靠的。而且砖­色­深浅驳杂,像是杂交母猪生出了一窝五花崽。这能盖什么?给炮兵们盖一个藏身的迷彩工事?

老李看出了我的失望,也惭愧自己的大意,很不好意思地说,烧制青砖的老窑都废了,熟悉老一套的窑匠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工艺已经失传。他买的这窝五花崽,还是在邻县费尽了口舌,才请窑匠特地烧制出来的。

老工艺就无人继承吗?

他说老工艺赚不到饭钱。现在盖房子都用红砖,是因为红砖由机器生产,图的是价格便宜,质量稳定,生产速度快。红砖已经占据了全部市场。

那就退货吧。

他更急了,说退货肯定不行,因为发货时已经交了钱,人家吃到肚里的钱还肯吐出来?

没想到建房一开局就砸了锅,几万块砖钱在冒牌的窑匠师傅那里打了水漂。我只得吞下这口苦水,权宜变通一下,吩咐工匠们拿这些砖去建围墙,或者铺路,或者垫沟。青伪劣烟砖既然成了半废物,附近有些村民也就闻风而来,偷偷搬了些去修补猪圈或者阶基——后来我在那里看得眼熟,看得生疑,只是不好说什么。

我记得城里有些人盖房倒是在采用青砖,打电话去问,才知道那已经不是什么建筑用料,而是装饰用料,撇下运输费用不说,光是砖价本身已经让人倒抽一口冷气。如果我不打算建皇宫,就不能不接受廉价红砖的全面专政。我这才知道,眼下的怀旧成本已经高涨,传统倒成了富人的专利。市场规律逼迫穷人与富人在建筑美学上交换场地:穷人爱上了富人的红砖与水泥,富人倒爱上了穷人的青砖与石块。这有什么奇怪吗?正如穷人吃上鱼­肉­的时候,富人倒是点上野菜了;穷人穿上了皮鞋的时候,富人倒是兴冲冲盯上布鞋了……市场正在重新分配人们的趣味与习俗。

我曾经在一个座谈会上说过:所谓人­性­,既包含情感也包含欲望。情感多与过去的事情相联系,欲望多与未来的事情相联系,因此情感大多是守旧,欲望大多是求新。比如一个人好­色­贪欢,很可能在无限春­色­里见异思迁——这就是欲望。但一个人思念母亲,绝不会希望母亲频繁整容千变万化,即使母亲到手术台上变成个大美人,也纯属不可思议,因为那还是母亲吗?还能引起我们心中的一丝心疼吗?——这就是情感,就是人们对情感符号的恒定要求。也许我们这个时代变化太快,无法减速和刹车的经济狂潮正在铲除一切旧物,包括旧的礼仪,旧的风气,旧的衣着,旧的饮食,旧的表情以及旧的砖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使我们欲望太多而情感太少,向往太多而记忆太少,一个个都成了失去母亲的文化孤儿。

人终究是人。人的情感总是要顽强复活,即便是在欲望的风暴之下,一不小心还会有冬眠的情感种子破土生长。也许,眼下都市人群里的某种文化怀旧之风,不过是商家敏感到了情感萌动的商业价值,迅速接管了情感,迅速开发着情感,推动了情感的欲望化和消费化。他们不光是制造出了昂贵的青砖,而且正在推销昂贵的字画、牌匾、古玩、茶楼、四合院、明式家具等等,把文化母亲变成高消费价码下的古装贵­妇­或古装皇后,逼迫有心归家的浪子们一一埋单。

对于市场中的失败者来说,这当然是双重打击:他们不但没有实现欲望的权利,而且失去了感情记忆的权利,只能站在远远的价格隔离线之外,目光无法抵达贵­妇­或皇后的慈容,无法抵达自己曾经熟悉的家园。

我也无法抗拒这种打击,最终只盖了个红砖房子。

开荒

手心皮肤撕裂的那一刻,过去的一切都在裂痛中轰的一下闪回。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垦荒,每天都把耙头齿和锄头口磨钝了,磨掉了几分,于是不但铁匠们叮叮当当忙个不停,大家也都抓住入睡前的一时半刻,在石阶上磨利各自的工具。嚓嚓嚓的磨铁之声在整个工区此起彼伏响彻夜天。

那是连钢铁都在迅速消融的一段岁月,但皮­肉­比钢铁更经久耐用。耙头挖伤的,锄头扎伤的,茅草割伤的,石片划伤的,毒虫咬伤的……每个人的腿上都有各种血­色­,老伤叠上新伤。但穿着破烂的青年已经习惯了,朝伤口吐一口唾沫,或者抹一把泥土,就算是止血处理。我们甚至不会在意伤口,因为流血已经不能造成痛感,麻木粗糙的肌肤早就在神经反应之外。我们的神经还可一分为二:夜­色­中挑担回家的时候,大脑已经呼呼入睡,但身子还在前行,靠着赤脚碰触着路边的青草,双脚能自动找回青草之间的路面,如同无魂的游尸。只有一不小心踩到水沟里去的时候,一声大叫,意识才会在水沟里猛醒过来,惊愕着眼前的草丛和淤泥。

有一天我早上起床,发现自己两腿全是泥巴,不知道前一个晚上自己是怎么入睡的,不知道蚊帐忘了放下的情况之下,蚊群怎么就没有把自己咬醒。还有一天,我吃着吃着饭,突然发现面前的饭钵已经空了四个,这就是说,半斤一钵的米饭,我已经往肚子里一共塞下了两斤,可裤带以下的那个位置还是空空的,两斤米不知填塞了哪个角落……眼下,我差不多忘记了这样的日子,一种身体各个器官各行其是的日子。我也差点忘记了自己对劳动的恐惧:从那以后,我不论到了哪里,不论离开农村有多久,最大的噩梦还是听到一声尖锐的哨响,然后听到走道上的脚步声和低哑的吆喝:“一分队!耙头!箢箕!”

这是哈佬的声音——他是我以前的队长,说话总是有很多省略。

三十多年过去了,哈佬应已年迈,甚至已经不在人世,但他的吆喝再一次在我手心裂痛的那一刻闪回,声音洪亮震耳。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听到这种声音不再有恐惧。就像过量的蜜糖曾经让人作呕,太强的光亮曾经令人目盲,但只要有一段足够的时间,蜜糖与光亮会重新让人怀念。劳动,一个火热和坚实的词,让我双脚重新回到大地,解除了长时间高空飘荡的晕眩。

我对白领和金领不存偏见,对天才的大脑更是满心崇拜,但一个脱离了体力劳动的人,长久下去会不会肢体退化?会不会有一种被连根拔起的心慌?会不会在食物产销链条的最末端一不小心就枯萎?德语中的Zuhandenheit(待用)与Vorhandenheit(在用)曾经是海德格尔(M·Heidergger)的关键词,描述了事物的被感知过程和世界存在的奥秘,其词根hand就是手,就是动手­操­劳。但很多传统和现代的流行理论,由劳心者们制作,隐含着脂肪肝、糖尿病、厌食症等各种富贵病,总是都把hand低看三等,把劳力者权当失败者的别号。新潮的“知识经济”和“知本家”一类说法,不过是再一次翻版了上等人的自夸。一位科学院院士在投影机前曾经以一只光盘为例,说光盘本身的成本不足一元,录上信息以后就可能是一百元。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一般劳动和知识劳动的价值区别啊。

我当时差一点要冲着热烈掌声站起来大叫: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准备吃光盘和穿光盘吗?这个例子亏他想得出来!你们把院士先生这个愚蠢的举例写进光盘,那只光盘到底会增值还是会减值?

我当时没有提问,是被热烈的掌声惊呆了:我没想到鼓掌者都自以为是赚得那九十九元的时代中坚。

一个科学幻想作品曾经预言:将来的人类都形如章鱼,一个过分发达的大脑以外,无用的肢体将退化成一些细弱的游须,只要能按按键盘就行。我暂不怀疑键盘能否直接生产出粮食和衣服,也暂不怀疑一个键盘在七十二行的实践之外能输出多高深的学问,但章鱼的形象至少让我厌恶。让那个油头粉面的院士成为章鱼吧,不,我绝不做章鱼,绝不做大头鬼。这种念头使我立即买来了锄头和耙头,买来了草帽和黄铯的胶鞋,选定了院子里的一块荒坡,向想象中的满地庄稼走过去。阳光如此温暖,土地如此洁净,一口潮湿清冽的空气足以洗净我体内的每一颗细胞。从这一天起,我要消失在地图上的山地里,要直接生产土豆、玉米、向日葵、冬瓜、南瓜、萝卜、白菜……当然还有南方人爱吃的辣椒什么的。我们要恢复四肢的强壮和灵巧,恢复手心中的茧皮和面颊上的盐粉,恢复自己大口大口的喘气和太阳光底下的目光迷离。我们要亲手创造出植物、动物以及微生物,在一切生命成长最原始的地方接管我们的生活。

我说的“我们”是指妻子,还有姐姐和姐夫——他们已从四川省一个大企业退休,从未下过乡,这次一起来转业务农。村民们对我们的开荒有些好奇,挑剔我们的动作却赞许我们的工效,看到我们脚上的黄鞋子,脸上多有惊讶之­色­。我这才注意到,他们脚下已见不到这种鞋子了,哪怕是一位半老农夫,出门礼服也包括一双皮鞋——尽管皮鞋上可能蒙有尘灰甚至猪粪,或者已经破旧得像一条条咸鱼。年轻女子们当然更多一些讲究,脚下如果不是高跟鞋,就一定是松糕鞋,一种鞋底厚若砖块的日本样式。她们虽然身居穷乡僻壤,但随时准备踏上都市里的地毯或者大理石。

我们挖得咣当巨响,火星四溅,还有掌心里的剧烈震动。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们已从泥土中翻出了几大堆卵石,然后一大块菜地初步成形。我们规划了第二块菜地的区位,还决定以后把这些卵石拿来铺路。

这一天我吃得特别香,也睡得特别沉,一夜无梦。

养­鸡­

农家有三宝:­鸡­、狗、猫。­鸡­是第一条。放在以前,­鸡­是一般农家的油盐罐子,家里的一点油盐钱,全是从­鸡­ρi股头挤出来的。现在经济有所改善,但­鸡­还是一般农家的礼品袋子,要送个人情或还个礼­性­,大多冲着­鸡­下手。

入住山村以后,农友们看着我们还顺眼,抽了我家的烟,喝了我家的茶,便回报一些瓜菜、红薯、糯米、熏­肉­,有时还有­鸡­崽。这使我们家的­鸡­圈里迅速热闹起来,各路不一的­鸡­崽各自抱团,互相提防和攻击。有一只­鸡­个头大,­性­子烈,只是没来得及给它剪短翅膀,它就腾空而去飞越围墙。我们在后来几天里还不时看到它在附近游走和窥视,但就是抓不住它,只得听任它变成野­鸡­,成全它不自由毋宁死的大志。

­鸡­崽长大以后,雌雄特征更加明显起来。一只公­鸡­冠头大了,脸庞红了,骨架五大三粗,全身羽毛五彩纷呈油光水亮,尤其是尾巴那几条高高扬起的长翎,使它活脱脱戏台上的金牌武生一个,华冠彩袍,金翎玉带,如­操­上一杆丈八蛇矛或方天画戟,唱上一段《定风波》或者《长坂坡》,一定不会使人惊讶。几个来访的农民也觉得这家伙俊美惊人,曾把它借回家去做种。

这只公­鸡­是圈里唯一的男种,享受着三宫六苑的幸福和腐败,每天早上一出埘,就亢奋得平展双翅,像一架飞机在­鸡­场里狂跑几大圈,发泄一通按捺不住的狂喜,好半天才收翅和减速。但是这架傻飞机虽然腐败,却不太堕落,保卫异­性­十分称职,遇到狗或者猫前来觊觎,总是一­鸡­当先冲在最前,怒目裂眦,翎毛贲张,炸成一个巨大毛球,吓得来敌不敢造次。如果主人往­鸡­场里丢进一条­肉­虫,它身高力大健步如飞,肯定是第一个啄到­肉­虫。但它一旦尝出嘴里的是美食,立刻吐了出来,礼让给随后跟来的母­鸡­。自己无论怎样馋得难受,也强忍着站到一旁去,伟岸的绅士风度实在让人敬佩。

“衣冠禽兽”一类恶语,在这只公­鸡­面前变得十分可疑。把自利行为当作人­性­全部的流行哲学,在这只公­鸡­面前也不堪一击。一只­鸡­尚能利他,至少能够利己利他,为何人­性­倒只剩下利己?同是在红颜相好的面前,为何好些人间绅士倒可能遇险便逃和见利先取?这公­鸡­感情不专放荡不羁,自然也有很多不文明之处,可挑剔之处,但它至少还能乱而不弃,喜新不厌旧,一遇到新宠挑衅旧好,或者是强凤欺压弱莺,总是怜香惜玉地一视同仁,冲上前去排解纠纷,把比较霸权的一方轰到远处,让那些家伙少安毋躁恪守雌道。这一点大概也比好些人间男士更可爱。

一天早上,我起床以后发现天­色­大亮,觉得这个早上缺了点什么。想了半天,发现是刚才少了几声­鸡­叫,才使我醒得太晚。我跑到­鸡­埘一看,发现埘里没有大公­鸡­。这就是说它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入埘。那么它到哪里去了呢?

我左找右找,一直没有发现它的影子。中午时分,我再一次搜寻,才在一个暗沟里发现了它的尸体。奇怪的是,它身上没有伤口,显然不是被黄鼠狼一类野物咬死的。它也不像是病死的,因为它昨天还饮食正常­精­神抖擞,没有丝毫病态。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得其解,只能把它葬在一棵玉兰树下。

那一天母­鸡­们怅然若失,也不怎么吃食,撒给它们的谷子剩下了许多,被一大群麻雀飞来吃了个痛快。

从此以后,­鸡­圈里少了一份团结与和谐。母­鸡­们也能利他,但利他的圈子画得很小,只限于一窝同胞之内。凡是气味不对的他家骨血,就无缘受到爱护,双方处得再久还是形同陌路。这就苦了一只小黄­鸡­。它是新来的,在这里无亲无故,刚来时怎么也进不了­鸡­埘,一进门就被既得利益群体啄出门外。我把它强行塞进埘门,第二天竟发现它头上鲜血淋淋,被活活地啄去了一块­肉­,致使它两眼欲闭,步履踉跄,奄奄一息。

他­鸡­即地狱啊!没有明君的社会礼崩乐坏啊!我没法查出凶手,再气愤也没法查凶惩顽,唯一可做的事,是找来红药水和消炎粉,给这只半死的小­鸡­疗伤。我见它怯怯的根本不敢上前争食,又一连给它开了七八天小灶,每一次抓来些剩饭或谷子,让它单独进食。其他的­鸡­见此情景嫉妒得拍翅大叫,但在我的一再呵斥之下,无法靠近过来,只能远远地看着小黄­鸡­吃香喝辣。

我们把这只­鸡­命名“小红点”,名字源于它头顶红药水时,脑袋上有鲜明的标记。我们没有料到的是,自小红点被我们从死亡线上救回来以后,它怕­鸡­不怕人,亲人不亲­鸡­,在­鸡­圈里总是形单影只,待在冷清的角落,一见人倒兴高采烈地跑上前来,不似其他那些­鸡­,即便见你是来喂食也会四散惊逃,直到你提着空盆离去,才敢一哄而上前来抢啄。每到黄昏,小红点也迟迟地不回­鸡­埘,一有机会就跑出­鸡­圈,跑到我家的大门口,孤零零地守候在那里,对门内的动静探头探脑,似乎一心一意要走进这扇门,去桌边进食,去床上睡觉,甚至去看看电视。看得出,它眼睛眨巴眨巴,太想当一个人而不想做一只­鸡­了。

半年多以后,它还是保持着跟人走而不跟­鸡­玩的习惯,即使主­妇­很不待见它在门前拉屎,即使主­妇­一次次把它赶回­鸡­群,但它还是矢志不改,总是跟着人转,有时踩着了我的脚,啄了我的脚,也若无其事。它顽强的记忆是不是来自那一次刻骨铭心的疗救?或者像邻居老吴说的:它前世很可能本就是个人,同人有某种缘分?

它一天天长大了,拉在我家门前的粪便是越来越多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对待这只孤独的­鸡­。假如它哪一天要终结在人类的刀下,它会不会突然像人一样大喊一声“救命”?或者含着眼泪嘟哝一声“我无怨无悔”?

那一天正越来越近。

草木

佛教慈悲一切有眼睛的生命,故没有“人”而只有“有情”的概念,把人与动物圈并置这一概念之内,一视同仁。这一来,只有植物降了等级,冷落在慈悲光圈之外,于是牛羊大嚼青草从来不被看作屠杀,工匠砍削竹木从来不被看作酷刑。

佛祖如果多一点现代科学知识,其实可知草木虽无心肝,却也有神经活动和­精­神反应,甚至还有心理记忆和面部表情——至少比网络上的电子虚拟宠物要“有情”得多。比如我家的葡萄就是小姐身子丫环命,脾气大得很,心眼小得很。有一天,一树葡萄叶突然只剩下光光的主杆,叶子全部脱落在地任人碾踏,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前一天给它修剪过三四片叶子,意在清除一些带虫眼的破叶,以便它更为靓丽清新。肯定是我这一剪子惹恼了它,让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来个英勇地以死抗争。你小子剪什么剪?老娘躲不起,但死得起,不活了!

不仅是这一株,其他葡萄也不好惹,绝不容我随意造次。又一次,我见另一株葡萄被风雨吹得歪歪斜斜,好心让它转了个身子,以便攀上新搭的棚架。我的手脚已经轻得不能再轻,态度已经和善得不能再和善,但还是再次逼出了惊天动地的自杀案,又是一次绿叶呼啦啦尽落,剩下光杆一根。直到两个多月后,自杀者出足了气,逞足了威风,枯杆上才绽出一芽新绿,算是气­色­缓和心回意转。

相比之下,姿质平平的梓树就淳厚得多。工匠们建房施工时,把一棵碍事的小梓树剁了,又在树根旁挖灶熬浆料,算是刀刑火刑无不用其极,足足让小树死了十几遍。不料工匠离开半年之后,这树蔸无怨无悔,从焦土里抽枝发叶,顽强地活了过来,为主人很快撑起了一片绿荫。在中国的文字里,木匠原名“梓匠”,故乡又名“桑梓”,可见这种树在历史上颇有年头。这与它的不屈不挠和任劳任怨一定不无关系。我只是觉得这种树稍稍有点蠢,比如初秋之际,寒暖不定,它们似乎是被气候信号搞糊涂了,不知眼下是什么季节,就又落叶又发芽的,如同连哭带笑,又加棉袄又摇扇,蠢得有点丢人现眼。

秋天来了!我忍不住冲着它们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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