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碎,不成章法。可我感觉得出那个晚上,人们对我的崇拜,除了我是一个小喇嘛外,更多的是对那支手电筒的敬畏。
人们面对任何新生事物,总是从好奇心和敬畏心开始的。拒绝它其实就是在拒绝这个不断前进的时代,拒绝自己求知的心灵。当解放军来到西藏时,他们不仅带来了更多的新奇东西,还带来了农奴翻身解放、社会进步发展的全新观念。不管向我灌输何种信仰、文化,年少的我更向往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向往到山外的世界去开阔自己的视野。当一个和蔼可亲的解放军营长问我愿不愿意到汉地去念书,在那里可以学到许多新的知识时,我几乎没有多加考虑,甚至没有告诉我的父母,就和一批翻身农奴子弟一起,跟随解放军去了汉地。后来我才知道,由于我私自离家出走,我的母亲在怒江边徘徊辗转了三天三夜,急得险些跳了怒江。
当年走出雪域高原的那一步,虽然令我终生都感到愧对自己的父母,但是我没有后悔,更没有遗忘我在西藏度过的童年岁月。2004年的夏季,我母亲已经86岁,双目失明多年,老弱的病体一年多卧床不起。我从昆明赶回老家,到家的那天我母亲奇迹般地从床上起来,穿上新衣,洗了脸,让人扶着去门口等候我的到来。我在家待了五天,我们呣子促膝谈心,我介绍的云南情况有好多她不明白,但她频频点头,谈笑风生。我说:“当初去内地没有告诉你,对不起呀。”她说:“当初把你给拦住了,妈今天真对不起你呀。”我离开母亲,回到昆明才20天,我母亲没有病痛,十分安详地走了。而且,怎么处理后事都作了详尽的交代,她最后想的也只有这一件。我们兄妹三人,一切按母亲的心愿了事。她会在彼岸世界里如愿地过着梦幻般的……
在藏地古老驿道上行走的马帮们的身影,已经走进了历史,那些仿佛是人间最动听的音乐的马帮铃声,也早已尘封在记忆的深海里,但童年的那面镜子始终令我没齿难忘。初到汉地的那几年,我最喜欢买的东西就是镜子,方的圆的弧形的心形的大的小的,只要看见不同款式、形状的镜子,我都要买,像一个镜子收藏家,虽然它在我的心里已经不再神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社会还很单纯俭朴,有朋友结婚,人家送枕头、被面、脸盆什么的,我则不管新人喜欢不喜欢、合适不合适,一律送镜子,我希望他们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结婚后的样子。七十年代初我到上海上大学,到后第二天就兴冲冲地乘公共汽车跑去看哈哈镜。我早就从书中得知那时全中国只有曾经是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才有一种叫哈哈镜的东西。我在哈哈镜中看到了变形的自己,忽高忽矮,忽胖忽瘦,忽丑忽俊。我在那里流连忘返了半天,我不知道要是我童年时就看到哈哈镜会是什么样子,会受到多大的震撼;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的喇嘛老师看到哈哈镜中变形了的自己时,会不会吓得魂飞魄散,并将之解释为魔鬼的阴谋?那一天,我对镜子又有了全新的认识——人在镜中,是可以被改变的,正如人在生活中被改变一样。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开始慢慢领悟人生。古人说,“以人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看历史,我们知道如何治理国家,看别人,我们知道自己如何做人。但如果我们要看自己呢,一面心灵的镜子就必不可少,现实的镜子也不可或缺。如果说镜中的花是虚拟的花,镜中的缘分是虚幻的缘分,那么镜中的人,则是真实的自己。你瞪大眼睛盯住他看,慢慢地你就能看出许多奥妙来。这个人怎么如此骄傲;或者,他怎么这样卑微萎靡?嗨,谦逊点吧,你这自负的家伙。嗨,振作起来啊,你这没出息的人。当我们面对镜子里的自身时,其实就是在面对自己的灵魂。
当然,生活中有许多事物都可以成为我们的镜子。从别人的刚强里,我们看到人的勇气;从英雄的牺牲里,我们看到高尚的奉献;从小人的虚伪里,我们看到世事的复杂。而作为一个藏人,我们的民族对镜子于人生的观照也有很深刻的认识。一个藏传佛教的喇嘛上师说:“死亡是一面镜子。”因为最智慧的喇嘛上师能够了生死如观手掌上的纹路,他们身上所具备的佛性平常被身体所隐藏,被他们的谦逊所遮蔽,他们只有在死亡面前才会表现出非凡的佛性。当一个高僧大德面对死亡时,他所体现出来的就不是一种肉体的病痛或衰老的痛苦,而是一种庄严,一种神圣,他甚至可以在禅坐中平静地和死神握手。因此喇嘛上师们认为:“死亡是真理呈现的时刻,是面对面正视自己的时刻。”一个走向死亡的人,心中有一面镜子映照着他的心灵,他站在这镜子前挥手与世界告别,与自己告别——你是保持一种无畏的勇气呢,还是沦为胆怯的懦夫?不是加紧人在看着你如何面对生死,而是你自己在死亡面前如何保持一个人最后的尊严。这就是在死亡之镜前的真理。
童年时候的镜子,让我的回忆充满温暖;心中有一面镜子,让我努力去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尽管世界上的镜子无以计数,尽管生活中有形的无形的镜子随时都在映照着我们的相貌和心灵,尽管镜中的伊人在一天天地老去——有谁可以在镜子里发现自己越活越年轻的呢?但只要独自站在镜子面前,心不慌,不愧,不急,不躁;充实,平静,自信,刚毅,就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明天我结婚
邓刚
这是一个挺有意思的故事,我一直守口如瓶不愿意讲出来,其原因是我在这个故事里担当不太光彩的角色,也就是说我是个狗崽子。当代青年恐怕不明白这个词儿的意思。我先稍微解释一下,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里,人们很容易被打成各种各样的罪犯。而只要父母是罪犯,他的儿女就是狗崽子。我的那个老实得像块木头一样的父亲不但被打成罪犯,而且还抓进监狱里去,所以我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狗崽子。
当个狗崽子其实没啥了不得的,和普通人一样可以喘气可以吃饭可以穿衣可以上班下班。我就是一个堂堂的工人阶级,站在铁塔上手持焊枪,喷射着五彩缤纷的革命火花。不过有一样事令我这个狗崽子吃不好睡不好并在床上整夜地辗转反侧,这就是找对象。其实我挺英俊的,浓眉亮眼,体魄健壮,身高一米八,走起路来威风凛凛,很有点《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形象。但什么形象也不行,狗崽子很难找个对象,所有的女孩子听说我是个狗崽子,立即吓得拔腿飞跑。为了不使母亲忧伤,为了不让世人耻笑,我上蹿下跳,东奔西走,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就是一个目的,找个老婆。
问题的要害是那时的女孩子全都鬼一样精明,而且个个老谋深算,只要是介绍人把她领到你的面前(那时很少自由恋爱),她审视你的两个眼睛就像X光射线一样要把你穿透,几乎没有寒暄就直奔主题——你的工作是国营的还是大集体的?你的工资是多少?你的性格你的身体状况,连五脏六腑都要细细考核,绝不感情用事。问完你个人之后,就问你的住房条件,问你家庭人口,当然也就问到你的父亲和母亲。只要问到我的父亲,我立即就原形毕露,像狐狸露出了尾巴。这时,我即使是剖心挖肝给她看,说我绝对与父亲不一样,说我绝对是革命青年,说我绝对地勤劳能干会过日子,也丝毫感动不了她们。我的亲戚朋友同事邻居都很同情我,也拼命地帮我找对象。他们觉得“狗崽子”必须降低一格选人才,所以他们一个个煞费苦心,把我们这个城市所有的其丑无比的女人都搜罗来,这使我伤心透顶。更伤心透顶的,就是这些最其丑无比的女人听说我是个“狗崽子”,竟也高傲地朝我一撇嘴,拜拜了。一直快到三十岁时,我还是在孤军奋战。
我并非要对你讲怎样找对象,当代年轻人都是恋爱的高手,不用说找一个老婆,就是找十个老婆,他们也会手到擒来。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终于用九牛二虎的力气找到一个对象,而且还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黑油油的大辫子,水灵灵的大眼睛,走起路来既矫健又婀娜多姿。于是我带着她在我家门前的大街上走来走去,让所有不是狗崽子家庭的人睁大眼睛看看,我是个多么了不起的狗崽子。万万想不到的是,所有的邻居们都不相信爱我的漂亮姑娘是正常人,明明她有油亮的大辫子,有人却说她是秃子;明明她走路像运动员一样健美,有人却说她是残疾;更可恨的是还有人说她肯定是个弱智,一个眼不瞎腿不瘸的漂亮的姑娘,能给一个狗崽子当老婆,不是个傻子才怪呢!从邻居们投来疑惑与嘲讽的目光中,我感到一种压力和痛苦。我愧疚不已,觉得对不起爱上我的姑娘。这种愧疚使我每天都痛不欲生,苦苦寻觅一个方法证明我这个人的质量。然而,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是气得死去活来,也无可奈何。一个好心的老人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伙子,你要是想为自己争口气,那就在结婚那天办一桌像样的酒席,让邻居们大吃大喝一顿,保证从此会瞧得起你了。我听后眼睛一亮,茅塞顿开,决定倾家荡产也要办好结婚的酒席,让可恨的邻居们吃好喝好最好撑死。
一桌酒菜就能使一个人有了尊严,当今的年轻人听到这儿绝对会笑掉大牙。可是在物质极端匮乏的那个年代,人往往变得比动物还可悲可笑。
在那个倒霉的年代,酒呀肉呀烟呀糖呀等食品在东北地区不亚于稀世之宝,必须托人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才能买到,所以,关内的人看到两眼好冒火的东北大汉提着空空如也的大旅行包,往往惊呼“东北虎”来了!我是个快三十岁的人,勒了半辈子裤腰带,总也有点积蓄,到北京上海买酒肉烟糖没问题。但那个老人说,这不行,婚宴上真正的高级酒菜是海参鲍鱼。那才是空前绝后的荣耀!我当然明白这是空前绝后的荣耀,尤其在滨海城市,讲究海味。可在那个贫穷的年月里,海参鲍鱼完全像今天的毒品一样,被国家严格地控制着,除了中央高干能吃到,普通老百姓连看一眼的权利都没有。那时十来岁的孩子,压根就不知道海参鲍鱼什么模样。但我立即热血沸腾,钢牙咬得铮铮响,为了爱我的姑娘,为了我的人格和尊严,我就是上天入地拼死拼活,也要把海参鲍鱼摆到我的结婚餐桌上。
你知道,我住的城市有个海,海里有无数海参鲍鱼,但在那个穷得发疯的年代,成千上万的人早就像发疯一样地跳进海里,不用说海参鲍鱼,就是可怜的小鱼小虾也快绝迹了,甚至连海草也拔光喂鸡鸭了。问题是能否在我结婚的餐桌上摆出海参鲍鱼,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我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完成这一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于是,只差几天就要当新郎倌的我,手持渔枪,头戴水镜,乘着老掉牙的公共汽车,沿着我们城市的海边前进。那个年月,我们城市所有的年轻人都饿得两眼闪射着绿光,都会戴着水镜扎猛子,都会不顾死活地潜进海底捕捉海参鲍鱼。所以,我在城市周围的海转了无数圈,还是一无所获。最后,我把目光投向海港。那时,我们的海港还不发达,也就是说还没污染,港湾里还生有海参和鲍鱼。然而,港湾里总有外国船进出,为此,军队和警察把海港把守得像军事要地,围得铁桶一样严密。正因为这样,在这谁也进不去的“禁区”里,海参鲍鱼又多又肥。但敢在港湾里下水,那绝对是天胆,无论你想干什么,都会毫不犹豫地首先被打成反动分子,也就是说你想潜到资本主义国家的船上——投敌叛国。而且确实有几个反动分子曾这么干过,都被我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一网打尽,或葬身鱼腹,或逮捕归案。我这个父亲被打成反革命的狗崽子要是敢潜到海港里,那真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为了结婚宴席上能有海参鲍鱼,为了我心爱的姑娘不受委屈,为了我这个狗崽子能闪出一丝光彩的尊严,我终于“狗胆包天”,在还差一天就要结婚的下午,像个特务似的偷偷地从港湾远处一个隐蔽的礁石丛下水,人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港湾里面的海底。果然,从未有人光顾过的港湾深处,肥大的海参鲍鱼都懒洋洋地躺在暗礁丛里,傻乎乎地任我捕捉,我兴奋若狂,一个猛子接着一个猛子地扎下去。为了加快潜下去的速度,扎猛子时我像狼一样的凶狠;为了能一次捕捉到更多的海参和鲍鱼,接近暗礁时,我又似蛇一样的沉稳。一直拼到筋疲力尽,大获丰收。但兴奋不到一分钟,却惊讶地发现,我已经被湍急的海流子拖到港湾更深的地方。我开始向港湾边上游动,想游回我下水的礁石那里,但无论怎样用力地游,岸边离我却越来越远。我觉得大事不好,就拼尽全力地拍打脚蹼,几乎就是拼命挣扎了。然而无论怎样挣扎,也只是原地不动地折腾而已。呛了几口苦咸的海水后,我只好放弃了挣扎。问题很明白,不用说带着沉重的一网包海参鲍鱼,就是空着两手怕也游不回去了。我沉重地喘着气,使劲瞪着被海水泡得昏花的眼睛。我突然发现,一艘巨大的货轮横在不远处的海面上,巨大货轮的那一头是混凝土建造的坚固码头。而且此时海流的方向也正是朝这艘货轮流去。我只要顺流漂动,就会安全地到达货轮边上,在那儿就会安全地绕到码头上。可是一看到货轮上的外文字,我的脑袋就像挨了一枪,轰然地凝固在浪涛中。一想到港边上表情严厉如临大敌的警察,我觉得那将是必死无疑。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冰冷的海水犹如无数枚钢针刺着我,累得浑身瘫软的我只能是任波浪摇晃,我徒劳地挣扎着,越挣扎离外国货轮越近。猛然间,我看到货轮码头上站着一个威风凛凛的警察,他正用望远镜朝我这儿观察。我不禁惊惶失措,用尽最后的气力朝相反的方向拼搏,但两条频繁摆动鸭蹼的大腿竟猛烈地抽搐起来,又呛了好几口苦咸的海水,我绝望了。我想,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太贪心了,我太不自量力了。
一阵伤感涌上来,明天是我的大喜之日,全世界的新郎倌也不会像我这样倒霉,在只差一天就要入洞房的时刻还在拼命,而且只是为了一盘下酒菜。更伤感的是,我可能活不到明天了,就是我能从这个冰冷的浪涛中活命,也会被警察抓进监狱里。更痛心难过的是,我可怜的母亲不仅有个反革命的丈夫,从此还多了个“投敌叛国”的反动儿子。我心爱的姑娘也会被我株连,其实她已经为了嫁给我而不允许入团了。
我就这样一直在冰冷的海水里泡着,抵抗着,尽量不让自己漂到外国货轮那儿。太阳不知在什么时候下山了,突然看到天地间变得黑咕隆咚,我竟然涌上来一些勇气,反正在水里在岸上都得完蛋,干脆就豁出去了。于是,我一咬牙,就硬着头皮朝外轮停泊的港口一米一米地靠近。趁着夜色,我有点侥幸地想,也许黑夜能掩护我过关。另外,我已经连累加冻出现半昏迷状态,这种昏迷也模糊了我的政治恐惧。我在恐惧与侥幸之间昏昏沉沉地漂着,陡然听到一阵快艇的马达声,我努力地睁开眼睛,一艘小快艇已经驶到我的面前,上面正高高地站着一个面孔阴沉的警察,那真是政治宣传上说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铁塔般耸立”,他两眼放射着正义的光芒,正等着我自投罗网。从他脖子上挂着那个望远镜,我就明白了一切,只好落水狗一样老老实实地往小艇上爬,但哪里爬得上去,就在这时警察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把我一下子提上去。完全像抓到一只落水狗。因为过于恐惧和疲劳我竟站不直身子,一下子就跌倒在甲板上。
小艇的马达又轰鸣起来,缓缓地绕过外轮,一直朝岸边开去。此时我有些清醒了,但只能是躺在那里装死。令我奇怪的是这个警察始终没说一句话,这倒更让我恐惧得也许冻得浑身打抖。到了岸边,我沮丧万分地爬下船,没敢回头拿我的海参鲍鱼。但那个警察却把我装满海参鲍鱼的网包一下子从小艇上扔出来,紧接着一阵马达的轰鸣,小艇开走了。我足足僵硬地站了好几分钟,才小心翼翼地转身子,那个警察真的走了!我愣住了,我绝对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我肯定是因为虚脱而出现幻觉。但那个警察和小艇确实消失了,只有海浪在有节奏地摩擦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真的自由了,真的可以自由地向任何一个方向逃走了!
我有点绝处逢生的惊喜感觉,这个感觉使我猛力地抱住我刚刚在水下捕捉到的海参鲍鱼,这些珍贵的海物足够我结两次婚用的了。我正想站起身来,却不知怎么身子一软跌倒在沙滩上,却又不知怎么突然有些瞌睡,竟然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而且真正是香喷喷地大睡一场。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黑沉沉的天底下,还有点莫名其妙,听到一阵阵浪涛声,才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时的交通条件太差,即使是城市里,半夜也不会有什么车辆行驶。从海港到我家要走十几站路,至少要走上两个小时。也许我睡了一觉,也许那时我还年轻,也许在如此严酷的年月里,我能奇迹般地遇到了一个有人情温暖的警察,我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背着水渍渍的网包,大踏步地走在城市空旷的大街上,我甚至大声唱起“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革命歌曲来。
万万想不到的是,就在快要到家门口时,却发现有一群人站在那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交通事故似的。我赶紧加快脚步走上前,这才吃惊地看到,虽然是深夜,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全都站在大街的中央,一个个满脸恐惧地朝远处眺望。我故意昂首挺胸地走过去,有力地摇晃了一下手中一网包的海参鲍鱼。鲍鱼贝壳的摩擦声此时是最美妙的乐曲。猛然间,一个苗条的身影“呼”地一下扑到我的身前,我一看,竟是明天就要当新娘的她。按规矩,新娘在临结婚前夕是不应该待在新郎家里。但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说,她在家里干脆就不行了,她说她以为我——说到这里她戛然而止。我知道她要说“以为我死了”的话,就笑起来,说我死不了。她赶紧用手捂住我的嘴,紧紧地捂着,她不让我说死字。一股热流从鼻子里往上冲,我差一点儿就要哭了。
世间最美丽的眼睛
金翠华
我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是在2000年3月16日。近午时分,朋友送来一只小鹩哥,它静静地站在笼子里,羽毛油黑,脖子上垂着一条黄铯的肉冠,看上去像是围了一条天鹅绒的领巾。我走近它,它微微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的心立时走进了这双眼睛,走进了这双纯净得没有一丝瑕疵的眼睛里。在以后我们相处的1120天里,我一直在这双眼睛里享受着人世间难以得到的钟灵真情。
我的母亲生前常说:最爱我的是母亲,我最爱的是孩子。这应该是对所有做母亲的情感的剖白。母爱是一种双向汇流的情感。一方面是母亲发自内心的无条件的爱的付出,一方面是子女发自内心的无条件的爱的接受。无条件是爱的最好的条件,这种发自内心的无条件使双向汇流的母爱有别于人世间任何的一种爱。一个母亲如果缺少了其中的任何一方,她的心灵都会失去平衡。
河河来我家时,正是我心灵失去平衡的时候。我刚刚没有了母亲,陪伴我 58年的母亲突然消失了。我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我常常会看到她一个人在路上,匆匆地向我家走来,风吹着她花白的头发……我沉浸在悲伤里,除了能在讲台上正常授课以外,再也没有心思做别的事了。
一只可爱的小鸟就是在这时飞进了我的生活。它的深情,它的温顺,它的纯真,它的乖巧,它的善解人意,时时在展示着一种我不熟悉的生命形态。这种展示是那样的真挚,没有一丝一毫的刻意雕凿,完全是一种自然的流露,流露着那种只有飞翔在蓝天上才能拥有的光和爱。我的心在这种光和爱里找到了平衡的位置。
鹩哥是一种会说话的鸟。可初来的那天,它一句话也没说。我按朋友教的方法,把鸟食泡湿,调上鸡蛋黄,搓成小粒放在手指上喂它,它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啄食后转过身去,默默地望着窗外,清亮的目光里满是惆怅。有谁能说得清一只鸟儿为什么惆怅吗?惆怅的目光总让人想到荒野里迷路的孩子。那天一落黑,它就睡着了。晚上8点多钟,丈夫和孩子都回家了。我们围着它看,它醒了,睡眼惺忪,惺忪的睡眼里包含着一种困惑,看了大家半天,突然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声:“你好!”一只鸟在说话!真是太神奇了!
朋友告诉我它已经会说好几句话了,会说“欢迎朋友”“你好”“讨厌”和“长途电话”。它曾经被放在一个单位的传达室里,它就是在那里学会这几句话的。在后来的几天里,它常常在没人时反复说着这几句话。但是,在初来的第一个晚上,它向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好”。
一只鸟会说人的语言是本能地对人的模仿,还是在表达它所说的这些词语的含义?鸟类学家也许会用实证的方法告诉我们,鸟儿不会理解人的语言。我不知道人类用什么方法能测定鸟儿的思维和情感,我只知道我们的河河是有思维和感情的。它有判断能力,知道在什么时候使用它会说的几句话。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坚定了我的这种看法。
听说一只鸟儿会说话,邻居们好奇,纷纷来观看。那天家里来了七八个人,围着河河,向它说“你好”,它很有礼貌地回应着,赢得一片掌声和笑声。河河也很高兴,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可其中一人说:“这只鸟话说得这么清楚,拿到鸟市上,至少也能卖四五千块钱。”我正不知怎样回答,河河抛出一句“讨厌”,惹得对方脸红。
河河能理解人的语言意义,从此在我们家里就多了一个可以沟通的成员。 “河河”这个名字是我们全家商量着给它起的。至今我还记得当它听到这个名字时的情景。春天的阳光很明丽,照在笼子旁边的一株茶花上,洁白的茶花沐浴着春光,每一片花瓣都玉雕般地晶莹美妍。“河河”温柔地站在笼子里,它黑亮的羽毛闪着宝蓝色的光彩。我给它喂食时,郑重地告诉它:“你已经是我们家的孩子了。全家人都喜欢你。我们给你起名叫河河,有两个意思:一是,你大哥叫海,二哥叫江。你最小,就叫小河河吧;第二个意思是,河河与和合同音,和合是和谐合美的意思。以后我就叫你河河,你同意吗?”
我说话时,它一动不动地站在笼子里的木棍上,歪着头,黑亮黑亮的眼睛看着我,很认真地听我说;我说完了,它一下把食啄在嘴里,然后高兴地从笼子的这一头跳到那一头。
它是那样的兴奋,两只黑亮的眼睛在阳光下像幽深的潭水,每一道眼波都流淌着笑意。
河河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它一会儿仰头去啄笼子顶罩,一会儿愉快地喝水。它的欢快深深地感染了我,我觉得我还是那个年轻的母亲,看着我的两个小儿子在沙滩上奔跑嬉戏。就在我重温母亲的幸福心境时,忽然,我听到河河一声嘹亮的哨音。我看见它两爪扣紧栖木,高昂着头,遥望蓝天在长哨,哨音是那样激越,那样的清亮,它遥远又悠长,仿佛有一股气韵直达云霄。河河遥望蓝天的眼神,充满了憧憬,像天穹一样高深。这该是河河对大自然的向往,这哨音该是它本真的属于自己的声音吧。我不知道河河为什么在这个时刻发出这样的长哨,是对往日生活的告别,还是对新生活的一种感召?我只知道在那一刻,我的心和它一起飞得很高很远。
从此,河河成了我们家不可或缺的一个成员。当我们的两个儿子同时离家求学时,是河河孩子般的纯真冲淡了家里的孤寂,是河河给我们带来了和孩子在一起的欢快,消减了我们生活的索寞。
河河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孩子,它像孩子一样牙牙学语。当初,我们住在老宿舍,开门有很响的吱咯声,河河一听到敲门,就模仿这个声音来提醒我们,直到看见我们去开门了它才停下来。搬进新居后,单元门是电子门,河河又学会了电子门的鸣叫声。家里的电话一响,总是河河第一个响应,大声叫着,直到我们来接电话才停,如果我们稍耽搁一会儿,它就开始降低声调,煞有介事地说“喂”“喂”。丈夫下班回来,还在楼下,河河就第一个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大声呼叫我。我走到它身边,它高兴地看看我,再看看门外,只要我告诉它我知道了,它就任我去厨房做饭,不再呼叫。它静等开门声,见丈夫进屋,这才高兴地在笼子里又跳又叫:“你好!你好!”“祝你平安!”那种小别重逢的喜乐比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河河像小孩一样喜欢戏水,它最欢快的叫声是在洗澡时发出的。它是南方的鸟儿,非常爱干净,夏日天天都要洗澡,即使寒冬,它也要每周洗一次澡。一般都是在中午洗。每到中午它就在阳台上叫,开始,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叫,还以为有什么东西让它害怕了。河河的胆儿很小,一根小竹竿,一块木板都会吓得它又飞又叫。后来我们发现,河河中午的叫声是对洗澡的呼唤。它会一直叫到我们到阳台拿起它用来洗澡的盆。它的澡盆是一个很大的红色塑料盆,洗澡时连笼子一起放在盆里,水恰好没过栖木。河河下水时总是先用脚爪探探深浅,再用翅膀戏水,继而跳进水里,把头埋在水里,打几个扑腾,然后跳上木棍,抖搂几下,再跳下水,如此几番,就算洗干净了。把笼子放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这是河河最适意的时候,它一声不响,长时间地细心梳理着羽毛,不时将两只翅膀像扇面一样拉开,快速地扇动,形象十分美丽,就像舞蹈演员跳扇舞一样。河河喜欢戏水,以至于只要见我拿起它的澡盆,它就迫不及待地欢叫。
河河像孩子一样喜欢和小孩玩儿。在老宿舍住时,我每天上午9点多把它放出来。一开始,它不愿出笼,我拿着一根小棍吓它,它才飞出来。放飞几次,它一见开笼门,自己就飞了出来。邻居家的孩子来和它一起玩儿,它就满屋追逐着去啄人家的脚,那欢乐的眼神活像一个顽皮的孩子。
河河的许多动作、眼神绝非一只鸟儿所具有的,完全像一个小孩,一个懂事的小孩所表现的那样。
我常常回想起它挨批评时的情景。那是在它对人家说了“讨厌”之后。它一动不动地站在笼子里的栖木上,头垂得很低,间或稍微抬抬头,用圆圆的大眼睛偷看我一眼,继而迅速地垂下眼帘,那目光里满是惭愧和孩子般的羞涩。我告诉它不可以说“讨厌”,这个词里没有宽容,没有爱,使人不得益处。它不应该从我们的口里说出来。河河一声不响地听着,那拘谨得一动不动的站立姿态,那低着头屏息偷看我的眼神,瞬间把我带回 20多年前。我看见我的两个小儿子低着头听我的责备,那天他们在外面玩儿的时候学会了一句脏话,并且把它带回了家。孩子们当时惭愧的眼神同河河此时的眼神一样,没有虚假。温良的舌是生命树,如今儿子们已经长成青年了,他们一直把慈爱和诚实刻在心里,从不说乖僻的话。我把这些事情讲给河河听,我让它向哥哥们学习。河河圆圆的眼睛告诉我:它记住了我的话。
第二天,我在房间里备课,隔着玻璃窗,听见河河又在阳台上说它熟悉的几句话,当说到“讨”字时,它立即停了下来,不再说下一个字。它把身子转过来,面对屋里,看见我正在看它,头又低下去,良久才转过身去,叼了几口干食,没有吃,而是用力甩出去。我走过去,它听见了,但仍不抬头看我。直到我说河河是好孩子,知道改正错误,妈妈真喜欢河河,它才跳过来,把尖嘴放在我喂食的食指上,但并不吃食,只是侧着头,默默地看着我,清澈的眸子里洋溢着孩子对母亲的眷恋和感激。当这眷恋和感激不是从人的眼睛而是从一只鸟儿的眼睛里溢出来时,谁能说它是一只鸟儿呢?
在河河短短的一生中,它只受过这一次训斥。我说过它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不需要反复地教训。只这一次,它就牢牢地记住了,从那以后,河河再也没有说过“讨厌”这个词,好像它从来不知道有这个词一样。
人生最大的遗憾是“爱”的不完美。人人都能付出爱,人人都想得到爱。但没有一个人能臻善臻美地付出,也没有一个人能臻善臻美地得到。无论是至亲还是最爱,都有不足之处,都会留下伤心的印记。爱像遥远的地平线,是永远达不到的极致。
飞鸟的天空里没有人类的这些弱点,也找不到人类的这种遗憾。在我们河河流星般短暂而美丽的生命里,没有留下任何不足,它的一生没有瑕疵,不曾给人伤痛。它留下的全部是像它的眼睛一样清纯美好的记忆。
山崖前,白雪下,长眠着我们懂事的小河河。春天里,我把香草的种子撒在那小小的土堆前。春雨过后,葱绿的香草叶散发出阵阵清香。夏天一串串紫色的香草花装点着河河无梦的家园。河河美丽的眼睛在香草花的芬芳里闪动,清澈的眸子流溢着孩子般的依恋和眷爱。那是我们河河的目光。只有我们的河河美丽的眼睛才会有这样的目光:纯真、清澈、亲情无限。
我们的河河聪颖好学,但它说话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机械地模仿,它需要在理解的基础上学。它会说“欢迎朋友”,但朋友两字不清晰。我告诉它这四个字只能表达你的热情,有时会落入俗套。还是学“祝你平安”四个字吧。人生最难得的就是平安,不仅仅是肉体的平安,还要有精神和情感的平安。我叫河河学会这句话,让听到它的人都能得到这至上的祝福。河河真的听懂了理解了这句话,喂食前,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它听。吃过食后,我听见它自己在阳台上学说“祝你,祝你”,我知道它忘记后面两个字了,便教它“祝你平安”。接下去的几天,每次喂食时,它不肯先吃,明亮的眼睛示意我领它说话。我说一句“祝你平安”,它高兴地学说几遍,然后才跳着把食啄到嘴里。
河河只用五天,就学会了“祝你平安”。它的发音标准,吐字清晰,字正腔圆。一句“祝你平安”把河河的名声传扬出去,不少熟人慕名而来听河河祝福的话语,河河也乐此不疲,兴高采烈地问候每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祝你平安”。有好几次我听到河河大声喊“祝你平安”,原来对面楼上的孩子扒着窗棂对河河打手势,河河便大声地祝福它的小朋友。事后,我常想,河河怎么知道对远距离的人要大声说话呢?
在我的心目中,河河早就不是一只鸟了,它是一个像鸟一样活泼可爱的孩子。我相信在河河的眼睛里,我是它的同类,是一个值得它亲近和信赖的鸟妈妈。它用鸟儿独特的方式表达着它对这个妈妈的深厚情感。
那是冬天的一个上午,寒风吹打着阳台的窗户,河河可能感到寒冷,缩在笼子里,不言不语。风一声紧似一声,撞到墙上又打着呼哨弹回去,返回头又急速地撞过来。我突然感到心被揪紧了,我看见妈妈坐在故乡的锅灶前,用烧火棍在泥地上画字,写的是“羊”。写完了就给我讲小羊的故事,说小羊吃妈妈的奶都是跪着吃的。风在屋外呼啸着,门被它吹得吱吱响,我偎依在妈妈的怀里,闻着锅里冒出的甜丝丝的地瓜香味……风声依旧,却不是往昔的风了,那个小女孩和我年轻的妈妈永远定格在那间古朴的小屋里。我想起几年前妈妈来看我,当时,我正生病,妈妈坐在床前为我缝纽扣,我看着她的手不觉泪流满面。那曾经红润丰满的手,那个拿着烧火棍画字的手已是皱褶纵横,连骨节都变形隆出来。妈妈当时宽慰我:“哭什么?人还有不老的吗?”转瞬间,妈妈已远离尘世了,我再一次感觉到我有很多话要对妈妈说,有许多事情要为妈妈做,但,一切都晚了。我的心沉重得像灌了铅,压得我挪不动脚步。
近午,我低着头机械地去喂河河。良久,我突然发现河河不叫也不吃,它的嘴一直搁在我的食指上,眼睛盯着我看,目光里的焦急和忧愁是我难以想象的。它见我看它了,眼睛一亮,先说“祝你平安”,然后不停地说“感谢主耶稣”,好像要用这句话把我从苦痛中拉出来。它深情地看着我,说几声就把嘴放在我的手指上搁一会儿,但不吃食,再说几声,再把嘴搁在我的食指上。一只小小的鸟儿,用它所能用的方法抚慰我的心。茫茫人海,你到哪里能找到鸟儿的这般纯情?我的心得到了释放,跟着河河进入爱的光明中。
河河见我脸上有笑容才开始吃饭。喂过食后,见我进屋,它扭身探着头看着屋里,在笼子里扑棱着翅膀,好像放心不下我。那天午休时,我把它的笼子提到卧室,放在我的椅子上。在我看书时,它一直默默地站在栖木上,我刚躺下,就听它跳下栖木,悄声地趴在笼底。一小时后,我醒了,我转过头来看它,它一下子蹦到栖木上,欢快地向我说:“祝你平安。”
从那以后,小河河就成了我午睡的守护者。只要我一躺下,它马上就趴下,圆睁着两只明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睡。不管我睡多久,它竟然会一动不动,不发出任何声响。我一睁开眼睛,还没有起身,它就知道我醒了,立即站起来愉快地和我说话。可见在我午睡时它并没睡,它一直在关注着我。
如果有谁说话打搅我的午休,河河会用它不满的声音提醒对方,有时甚至发怒。有几次我躺下午休了,儿子回来了,以为我没睡,在外屋大声说话。这时,河河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咕噜咕噜类似eng的声音,随着这不满的声音,它整个身体的姿态也一改往日的平和:两翅紧夹,脖子微缩,脚爪扣紧栖木,双眼圆睁,目光冷峻。
但只要说话的人会意了,不再出声,河河也就立即平静下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人世间有谁能像河河这样一心一意地去关注一个人呢?需要人去关注的事情太多太多。我的河河单纯得没有更多的需求,也没有其他的关注,它的关注,它的情感都放在我们这个家庭里。
河河来的第二年春天,我因心脏不适住了10天医院。说来可笑,我在医院里最挂牵的是小河河:它喝的水是不是每天都换了?喂的食新鲜不新鲜?洗澡了吗?洗完澡千万不能叫风吹着等等。儿子们开玩笑说我对河河比对他们好。我说你们都大了,能自己照料自己,可河河被关在笼子里,是多么弱小无助。其实,儿子们也都宠爱河河,照顾得很好。他们给河河喂食不像我那样把食放在食指上由它来叼,他们扔进笼里,让河河接住,这就锻炼了河河的敏捷能力。河河也喜欢这种变化,10天中它和江建立了感情,以至于江外出读书后,它常常若有所思地呼唤着“大江”“大江”!
出院时,丈夫说你天天想河河,河河也许把你忘了。不料我还没有进门,就听它在阳台上欢叫,我急急去看它,我的河河在笼中像小孩一样热切地看着我,一声连一声地欢叫着,“你好”“祝你平安”“感谢主耶稣”。
我急忙洗手给它喂食,它竟然用嘴轻轻一碰把食碰掉,然后张大嘴含着我的指尖,目光亲昵地盯着我的眼睛,如是五六次,才开始吃食。这是小河河所表达的最亲昵的感情了。
在我们家里,能得到河河如此深爱的只有我一个人。曾经有一个朋友想试试河河,把手指伸进鸟笼,不想被河河毫不客气地啄了一下。
河河是那样地爱我们这个家。它努力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来了不到半年,就和我们这个家融为一体了。
关于养鸟的书上,大多说鹩哥的寿命有十几年。我常常算着想给它找个配偶,想在窗外为它制作一个大得可以飞翔的折叠鸟笼,因为不敢把它放出去,怕它走失。但是,所有的计划都成了泡影。2003年3月下旬,河河开始不愿吃饭,大便有些稀,继而不说话了,但眼睛仍是那样的明亮。再后来给它洗澡它不叫也不跳下去洗。寻找生病的原因,发现新买的鸟食,包装相似,鸟食却是假的:粗糙,黄颜色是色素染的。急忙重新买鸟食,但似乎晚了,河河不吃。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找宠物医院,找鸟类专家,得到的都是善意的劝告:鸟儿一得病就治不了,再买一只就是了。我不相信河河会一病不起,我用大米炒鸡蛋黄劝它吃,它眼巴巴地看着我,坚持吃几粒。我熬绿豆汤喂它喝,它不愿喝,但见我不断地劝说,它也喝下去。直到4月21日午休时,我躺在床上睡觉,它还和以前一样看着我,只是它已无力站住了。当夜,我梦见小河河躺在门庭的书橱前,我从睡梦中哭醒了。
4月22日,我一天都坐在河河身边,那是我和它说话最多的一天。听着我回忆带它爬山带它到海边的往事,它的眼睛里流露出欣慰的目光。那天,没有风,天下着细雨,楼下的金盏花黄灿灿地开了一树,几株樱花也绽放出红艳。我把笼子提到窗前让它看花,它也看了几眼。其间有一个学生来送书,我当时在厨房,河河还竭尽全力地学着门铃声呼唤我。我哪里知道这是它在世间最后的一声呼唤呢?当天晚上丈夫下班,给它捎回针管和葡萄糖液,我准备遵照医嘱往它嘴里灌水。可那天晚上它精神出奇的好,能在栖木上走来走去,我熬的绿豆汤,它大口大口地吃,好像很饿的样子。它每吃一口都顽皮地看看我,好像说:妈妈,放心,我好了!我真的以为它这就好了。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它就喘得厉害。它躺在笼子里了,它站不起来了。我把它轻轻地捧出来,在床上为它铺上小棉垫。它趴在那里,大张着口,我用针管滴点儿水到它嘴里,立时就被它的喘气扑出来。10点多钟,电话铃响,它还努力扭头看看我,示意我去接电话。是小儿子来的电话,告诉他河河病了。放下电话,我回到河河身边,告诉它是大江的电话,大江哥哥想念你,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好好活下去。它看着我,清纯的目光里有那么多的渴盼。我抚摩着它的小翅膀,它侧着头望着我,那是我见过的最令人心碎的眼神,饱含着依恋、信任和苦痛的哀求。我流着泪对它说,妈妈救不了你,我为你祷告。我刚到另一间屋,就听到啪的一声响,屋里一片静寂,没有了河河的喘息声。急奔到小屋,河河没在床上,我以为它憋气太甚冲到前面去了,就到床前去找,没有。我大声叫:河河!这才发现它躺在床边的地上,我两手抱起它来,我哭着叫它河河,河河。它从嗓子里挤出两声:哦,哦……
再也看不到它明亮深情的眼睛了,再也听不到它悠扬婉转的声音了。我感到时间突然凝滞了,我心灵的世界顿时一片荒寂。
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我天天都在听河河表达着各种感情的美妙叫声。这已经成为我生命的倾听。我从没想到这声音会一下子消失,再也听不到了,永远也听不到了。“你好”,“祝你平安”,“感谢主耶稣”,在河河走后的许多天里,我一个人在家,不断模仿着河河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去呼唤它常说的那几句话,可唤声全部孤单地失落在空洞的房间里,不再有河河回应的声音和它跳动的身影。当电话铃响起,当有人按门铃,当我从外面回来刚刚踏上楼梯,我会习惯地去听,去寻找河河发出的喜悦的呼叫声,那是它一次也没有忘记过的。可我听到的是一片空寂。
我们把河河埋在家对面的山崖下,在月季花和迎春花之间。
回想起来,我真是亏欠河河。河河生前喜欢出来飞飞。我第一次打开笼门,它不敢出来,以后出来次数多了,一开笼门,它就飞出来了。那是它自由的时刻,它在桌子底下,沙发前,到处巡视,有时跟我进厨房,看见塑料袋,它也啄着玩。我很愿意放它出来,但因为我的视力不好,看不清它拉在地上的粪便,有时踩得到处都是,就很少放它出来。河河没有怨言。有时看到它被禁锢在笼子里的样子,我真想放飞它,朋友说,它已失去了在大自然里生存的能力,飞出去很快就会死掉。可最后,它是飞着离开这个世界的,它一定不愿躺在床上逝去。它飞起来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飞起来了,它是用尽最后的力气飞起来的,它飞起来的时候,旁边没有一个人,它在飞翔中坠落。它保持了一个鸟儿飞翔的尊严。
有关鸟的书里说,鸟儿在病中和生命垂危时,羽毛松乱,眼睛无神,眼睛或半闭着,或有分泌物。可河河最终都是羽毛光滑黑亮,眼睛清澈如水。也正是这样,我们才大意了,没想到它会永远离开。它趴在棉垫上,也许是累了,有时眼睛会闭一会儿,可当它睁开眼看我时,眼睛却依然是那样明亮!它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了我最后一眼。那是饱含着千言万语的眼神啊!它有多少欲说而没说的话语都蕴涵在它那黑宝石一样晶莹灵动的眼睛里,留给我的是一生的思念,是无限的惆怅。
河河是一只鸟儿吗?它为什么能用人的话语、人的语意声调表达丰富的情感?它的表达是那样的准确又那样的优美!它为什么会用眼睛说话?它的眼神它的目光所盈溢的是怎样美丽纯洁的心音啊!每当有客人来时,它都要向客人问安,听客人说话。它为什么能从众多的足音里分辨出我们的足音,不等我们走进楼门就会在家里欢叫着迎接我们?它为什么会拥有人类崇尚的许多美好的情感?写到这里,我的心一阵阵地揪疼,我想起那一次我言而无信给河河的打击。那天早晨,我们5点多离家到机场送人。走时我告诉河河8点多就可以回来,要是饿了可先吃小碗里的干食。不想那天航班延误,登机的时间一拖再拖,直到下午5点。我担心河河饿坏了,小碗的干食不够它吃的。急急赶回家已是 6点多。远远地听不见河河的声音,它没像往常那样欢叫着迎接我们,进门它也没和我们说话。我一看,它没有站在栖木上,而是耷拉着头,趴在笼底,小碗里的干食一点儿也没动,水钵里的水依旧是我走时那么多。我们的河河竟然一天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我心痛地急忙去煮鸡蛋,我告诉它我为什么回来晚了,问它为什么不吃饭。我和它说了很长时间,它才缓过神来,跳上栖木,喝了口水,然后,仰起小脑袋看着我说“啊”“祝你平安”,那眼神好像说你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
谁能说清在那12个小时里河河都想了些什么?也许,它一直在牵挂中等待了又等待,见不着人就不吃不喝。
“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面对河河的赤诚,人怎能不汗颜呢?失去河河,岂止是失去了一只鸟……
河河走后的第三天,上午9点多钟,一个邻居来电话告诉我:“你家的鸟飞出来了,在你家厨房的窗台上,赶快把它捉回去吧!”我一听,一阵惊喜,急忙放下电话,赶到厨房。窗台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楼下几个老师都说,是有一只鸟儿在你家的窗台上,怎么一眨眼,那样大的一只鸟就不见了。
他们一直在那里看着它,却没有看见它往哪里飞了。
我希望那是我的河河,那肯定是我的河河。它在飞回天堂之前来看一看它的家,来作最后的告别。它一定对我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告诉我不要太伤心,我们会在天堂相见的。它一定是喊着“祝你平安”,然后飞走的。
可惜,我听不到它在另一个空间里的声音了。它让那么多人看到了它,为的是让他们向我证实它的存在,它隐去而不让我看到它,必是怕我伤心啊!
小儿子在电话中哭着读他写给河河的信:“妈妈说她和爸爸昨天把你埋在门外他们种的迎春花下,这样每天你都会看到爸爸上班下班,每天都会看到咱家人在餐厅吃饭。不管你在哪儿,你始终都是咱家的成员。”
我的河河飞走了!飞到永恒的乐园。它婉转优美的声音在常青的树木下、在不凋的花丛间回响,它深邃清纯的目光永远永远流泻在大地上。
蓝天下,山崖旁,长眠着我心爱的小河河。不论春夏秋冬,不管白昼还是夜晚,我都能看见它美丽的眼睛清纯的目光,那是世间最美丽的眼睛,那是只有我们河河才有的目光。
扇嘴巴子的故事
李钢林
抗日战争肯定与扇嘴巴子有关系,这是肯定的,要不,怎么会打起来呢?今天的世界是变了,反正战争是一个概念,和平是另一个概念;反正两全其美是一个概念,两败俱伤是另一个概念;反正谁都想过好日子;反正谁要想过上好日子,谁还离不了谁;反正未来中日的故事,是一个大智慧的故事,这是肯定的;反正未来还会有中日的新故事,不是老故事。这也是肯定的。
抗日战争与扇嘴巴子有关系,这是肯定的。
为什么六十多年前中日两国会打起来呢?
今日花甲再回首,还必须从《扇嘴巴子的故事》开篇。
事先申明:我讲的每一个故事都是真实的,绝对不是自编的小说。
日本人有一个很鲜明的民族特点:好扇嘴巴子。
凡日本电影,一般都有这个情节,他们遇事自己心里不痛快,就互相扇嘴巴子。
中国人一般不打脸,打ρi股。
中国老话:打人不打脸。中国人爱面子,要脸。
中国人遇事讲究一个“忍”字:忍为大;小不忍则乱大谋等等。
对脸的态度,可算是大和民族与中华民族的一个比较明显的民族性格区别。
1931年,日本人搞了一个“九一八”事变,把当时的东北军打跑了。于是,日本人就把我们的东北地区都给占了。当时,日本还给东北地区起一个新名字,叫“满洲国”,还给“满洲国”指定了一个皇帝,叫溥仪。不过,在“满洲国”里,溥仪是孙子,日本人是爹,于是,当时的东北就成了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在天上,中国人被压在地底下。
于是,就有了一个关于扇嘴巴子的故事。
1.第一个嘴巴子
中国人常隆基,今辽宁省西丰县龙潭寺铜台乡苔壁村人,1921年生人。
他3岁时丧母,其父常年病魔缠身,自顾不暇。
常隆基从3岁起就随寡居的外婆生活,外婆没地,他们靠要饭活着。
在苔壁村至西丰县城六十多里的乡间小路上,在沿途的村庄里,春夏秋冬都能看到一个瘦小干瘪的小男孩沿街乞讨,或跟着外婆,或单独一人,风里来,雨里去。在他常年往返的小路上,每天都能听得到同一个稚嫩的喊声:“大爷爷,大奶奶,行行好吧。”他只能天天要饭,为了他的外婆,为了他重病的爹,也为了他自己的肚子。
这就是童年的常隆基。
1935年,一天清晨,还不到要饭的时候,常隆基就背着粪筐,拎着粪铲子,四处拾粪。当他走到县城边日本小学的大门边时,他停住了,这是他第一次远远看见日本人,他好奇地站在大门口看日本小学生“上操”。一不小心粪筐子滑落下来,半筐粪撒在学校大门旁,常隆基赶紧俯身去拾粪,他心疼他的粪啊。
这时,正赶上一个日本人出来,一看到他和地上的粪,抓起他的脖领子就扇嘴巴子,就像抓着一个小鸡仔一样把他提起来,左右开弓,扇得常隆基两眼直冒金星,他完全蒙了。
日本人打够了,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摁在粪堆上,非逼他把地上的粪吃干净不可。
常隆基的脸被扣在粪堆里,满脸憋得通红,喘不过气来。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脸被紧紧摁在粪堆里了。他实在憋得受不了啦,本能地一个兔子打滚,把日本人翻倒在一旁,他抓起粪铲劈头就砍,把那个日本人给开瓢了。
事后他很害怕,很后悔,当时他的确是被逼急眼了,失手打了日本人,不是成心的。
那天,常隆基跑了。他知道闯了大祸了,当天夜里,他没有回家,他爬上一趟开往四平的火车,投奔远房的表姑去了。
这是常隆基平生第一次见到日本人,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挨嘴巴子。其实,他根本没看清那个日本人长什么样。以前,他爹只拿鞋底子打过他的ρi股,没扇过他的嘴巴子。
好几天,他的脸肿得像馒头一样,脸庞火红火红的,火辣火辣地疼。刻骨铭心。
他记住了,日本人好扇嘴巴子。
常隆基害怕了,他怕日本人,他怕挨嘴巴子。以前,他只知道饥饿最可怕,第一次挨了嘴巴子之后,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比饥饿更可怕的东西:日本人扇嘴巴子。
他不明白为什么日本人要扇他的嘴巴子,也不敢问,他整天把嘴闭着,只有眼睛睁着。
那年,他14岁。
常隆基跑到四平的远房表姑家,担惊受怕地过了几年。他躲着日本人,再没有挨嘴巴子。到了1941年,他还是被抓住了,抓他不是去坐牢,而是去当兵。
这次,常隆基又碰上日本人了。
2.“拿酷鲁”
1941年,常隆基20岁,正值被征兵的年龄。
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本出兵关内,要吞并中国。日本本土兵源不够,于是,就在“满洲国”实行征兵制,挨村挨户地抓壮丁。
户口上有常隆基的名字,人又找不到,西丰县公署动员股股长不答应,于是,限村长7日内把人送到县里去,否则,就拿村长按“反抗大东亚共荣圈”之罪论处。村长千方百计地打听到常隆基表姑家的地址,赶紧带着警察直扑四平。
常隆基还没起床就被村长和警察堵在屋里了,他被五花大绑起来,直接送到了西丰县公署。他当兵了。
1941年5月,常隆基被编入满洲国靖安军第二团迫击炮连二排四班,部队驻地就在今天黑龙江省富锦市的上街基。
新兵入伍要经过六个月的新兵训练。新兵训练按日军条令,教官都是日本人,各种训练口令都用日语,各种训练科目按日军条令要求。常隆基是一个从小要饭,后来种地,扛大活的庄户人,“向左转”“向右转”他都分不清;“立正”“稍息”他也记不住,口令又都是日语,他更不懂了,他完全蒙了。为此,常隆基没少挨嘴巴子。
老兵都是中国人,很同情这个干瘦的小新兵,看他不开窍,就早晚给他“单兵教练”,教他基本动作和要领。
常隆基很努力,他在老兵面前什么都明白,也都能做好,一切动作都符合条令要求。可是一见到日本教官,他的脑子里“嗡”的一下就全忘了,日本教官还没有开口下口令,他就吓得晕头转向。他自己也承认,自打他第一次挨日本人的嘴巴子之后,他的脑子就进水了。
每次考核不及格,常隆基除了在队前被扇嘴巴子之外,解散之后,日本人又给他增加了一个新科目:“拿酷鲁。”
一天,对新兵进行“术科”和“学科”的考核,上午考“术科”,下午考“学科”,常隆基的单兵动作、口试、笔试都不及格,气得日本教官哇哇直叫唤。
解散之后,常隆基没走,他早就做好了挨嘴巴子的思想准备,没等日本教官开口,他就主动地规规矩矩地立正站到日本教官面前,抻着脖子等着挨嘴巴子。
结果,日本教官没扇他嘴巴子。日本教官一挥手,来了三个满脸杀气的日本兵,他们把常隆基拉到操场上,三个人站成三角形,把常隆基围在中间。日本教官嚎叫一声:“拿酷鲁!”三个日本兵就像发疯的野兽一样,每人都挥起双拳,左右开弓,连打带摔,连摔带踹,一直打到三个日本兵自己都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了,一直打到常隆基没声了,“拿酷鲁”才结束。
当同班的几位战友把被打得半死的常隆基抬到寝室,放到炕上之后,常隆基才用手指撑着眼皮睁开了眼睛。他看清了,周围是他的战友。
战友们给他擦伤,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战友们给他喂水,他不张嘴;战友们跟他说话,他一声都不吭。
大家说,不要把话憋在心里,劝他在屋里哭出来,说出来,骂出来,心里就舒坦了。
战友们好心劝他想开一些,劝他不要老想着日本人扇他嘴巴子的事,只管把动作做好,就平安无事了。
常隆基始终一言不发。
开饭的号声响了,战友们给他偷着带回来点饭,他不吃。
熄灯的号声响了,大家都睡了,他用手指撑着眼皮,一夜没睡。
第二天夜里,“不寝番”(夜班值班员)查铺时发现常隆基没了,战友们赶紧在营房院里四处寻找。
常隆基上吊了,战友们赶紧把他放下来,给他做人工呼吸。他活过来的第一句话:“你们怎么不让我去死啊!”说完,痛哭不止。
日本人知道了常隆基上吊的事,又扇了他一通嘴巴子,又是一个“拿酷鲁”。
常隆基记住了:上吊找死,就是“拿酷鲁”,也扇嘴巴子。
3.“协和嘴巴子”
常隆基的连长是老东北军出身。他心地善良,为人仗义,军事素质也好,就是嗜酒如命。
连长对这个全团最笨,挨嘴巴子最多,又从不言语的“倔种”很同情,经常安排他干点杂活,躲着日本人,免得日本人老扇他的嘴巴子。
常隆基为人实诚,知道报恩。他用自己少得可怜的津贴给连长买酒喝,给连长料理生活上的事,连长也不避他。
一次,常隆基给连长买了一瓶“小烧”,一包猪头肉。连长高兴,喝高了,就开始白话:“富锦这地方可是军事要地,叫第二国境线,再往北就是黑龙江,过了江就是苏联了。”
“小鬼子与老毛子不对付,往东不远有座五顶山。那可是小鬼子的大堡垒,归日军第七军管辖,叫五顶山军事要塞。”
“你这个没用的玩意儿,啥也学不会,尽挨嘴巴子,啥时候我求求狗日的日本长官,让你给我喂马吧。”
常隆基看着连长喝,只管给他倒酒。
第二天,搞实地演习考核,这是新兵训练的最后一个科目,这个科目搞完了,六个月的新兵训练就算结束了。
那天的演习科目是“排搜索”。新兵连拉到五顶山附近,各排以班为单位成散兵散开,从不同方向同时向小山包上搜索。
演习结束了,全连的人都回来了,唯独不见常隆基。全连集合的时候,大家远远看见两个日本兵拖着常隆基从树林里出来了。
全连回到营房,日本教官宣布:不解散,不开饭。
日本教官指着连长的鼻子命令道:全连成两排纵队,面对面成一臂距离站好。连长刚把队伍集合好,日本教官上来就是一巴掌,把连长也推进了队列。然后,日本兵站到队伍的两头看着,日本教官口令道:“协和嘴巴子,开始!”于是,全连一百多号人开始互相扇嘴巴子。
操场上立即响起了“噼哩啪啦”的响声,如同全连的机枪在齐射一样,震耳欲聋。这种声音,中国人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协和嘴巴子”,中国人从来没感受过。
一直打到全连都坐到地上呼呼喘气了,“协和嘴巴子”才结束。
最后,日本教官命令连长带着三个兵把常隆基拉出队列,单独给他加了一个“拿酷鲁”。
那晚,全连上下,人人都鼻青脸肿,个个都唉声叹气,每人都嘴角流血,晚饭都没吃成,谁的嘴也吃不成了。
战友们把常隆基抬到炕上,他自己拼命翻到地上。他趴在地上,面对战友们抬起满头大包的脑袋,他满脸血水,满脸泪水,满脸红肿,须臾,他颤颤巍巍地撑起双臂,使劲把头向地上磕去,咚!咚!咚!咚!……战友们听着“咚,咚”的声音,心里都瘆得慌。
不论战友们怎么劝,怎么拉,他就是不起来,他就是不停地磕头。
连长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玩意儿,拖着全连扇‘协和嘴巴子’,你也不想想五顶山是啥地方,想跑?你能跑得出去吗?”
常隆基记住了:自己想跑,就拖着全连扇“协和嘴巴子”。
4.常隆基也会扇嘴巴子
连长真急了,骂道:“你他妈的一个人挨嘴巴子也就算了,这下可好,现在是全连都扇‘协和嘴巴子’。天天扇‘协和嘴巴子’,这谁受得了啊。全连这一百来号人不他妈的都玩完了吗?”
连长心里明白:小日本就那操性,常隆基就那德行。现在人家是爹,人家不满意,肯定还是扇嘴巴子,肯定还是“拿酷鲁”,肯定还是全连扇“协和嘴巴子”,谁让人家厉害呢。
连长只有一个辙:安排常隆基这小子去养马,躲着日本人。要不,常隆基得完,全连也得完。
于是,他绞尽脑汁,到处求情,想方设法,终于,在新兵训练结束之后,常隆基成了连长的马弁。
常隆基给连长买酒喝,买肉吃,连长高兴,不骂他了,骂日本人:“真他妈的稀罕,扇嘴巴子就扇嘴巴子呗,还他妈的扇‘协和嘴巴子’,这不是撕我们的脸吗,怎么小日本他妈的会有这种损招呢?”连长纳闷。
连长有匹大白马,原来又脏又瘦。常隆基干活肯下力气,他接手后没俩月,大白马就变得洁白如雪,毛光水亮,跑起来四蹄生风,不颠不窜,再加上把所有的皮革马具,所有的铜制鞍具附件都擦得光亮照人,连马粪兜子都洗得洁白如新,大白马一下子就成为全团最抢眼的战马。
躲开了日本人,整天与大白马做伴,是常隆基最舒心的日子。
养马后,常隆基再也没挨过嘴巴子,再没有挨过“拿酷鲁”,全连也再没有扇过“协和嘴巴子”。全团的日本人、中国人好像都把常隆基给忘了,只见大白马,不见常隆基。
1943年4月27日,预先号令下来了:全团选出10匹战马和10个驭手,加紧训练,供重要长官上五顶山阵地视察用。全团选来选去,大白马名列第一。
1943年5月1日晚7时,命令下来了:第二日全团官兵随关东军高级长官进五顶山阵地视察。士兵带枪不带弹;军官配刀不配枪;战马和驭手在团部待命。
这一夜,常隆基整夜没上炕,他给大白马喂料,刷毛,擦马具,整理马鞍子。他还特意更换了新的马粪袋子,检查几遍,等一切都准备齐当了,他就坐在马槽上抚摩着大白马的脖子,相对无言到天明。
天一见亮,他就跑到连长屋里倒尿壶,打洗脸水,给连长穿戴完毕。送走连长后,常隆基又回屋打扫了一遍,这才赶回马厩。他系好崭新的马粪袋子,还特意塞进几把新鲜的马粪,遂牵马直奔团部操场。
常隆基第一个赶到团部的操场,他规规矩矩地站在操场上。大白马浑身洁白,昂头矗立;常隆基手持缰绳,立正于马头左侧。日本人过来了,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把常隆基全身摸了个透,又看了看精神抖擞的大白马,拍拍马脖子,检查通过了。
5月2日8时许,十几辆小汽车开到操场上,从车上下来十几个高级长官,为首的是一个佩带中将军衔,约五十多岁的小个子长官,他扫视了一眼列队的方阵,就径直朝常隆基的大白马走来。
当长官走到马前时,常隆基上前一步,双手送上缰绳,然后转身于大白马左侧,“扑通”一声跪下,双臂撑地,俯胸弓腰,静候长官上马。
进山的部队出发了,首先是前卫,然后是长官纵队,最后是第二团的大部队。中将长官骑在大白马上,走在长官纵队的最前面。
常隆基牵马在上山的路上走着,小心谨慎地绕过沟坎和石块,避开划人的树枝,不时地用余光扫视马ρi股上的马粪袋子。中将长官安稳地骑在大白马上,注视着前方。
山头阵地到了,中将长官第一个分腿下马,常隆基立即上前用双手扶住中将长官腰间的皮带,双手一卡,用劲一翻,随手抡起右臂,足足实实地给中将长官的脸上扇了一个大嘴巴子。
“啪”,惊天动地的一个大嘴巴子,中将长官当即仰面倒地,完全被打蒙了。常隆基右手迅速Сhā进马粪袋里,掏出一支手枪。他对准中将长官的胸膛,“啪,啪”就是两枪,中将长官当场毙命。
这是连长的那支手枪。早上,他在连长房间里偷枪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子弹上膛。
事发突然,出人意料。
在寂静的山林中,这清脆的枪声如同晴天霹雳,使所有在场的军人都本能地立即卧倒。枪声远去之后,当他们看清只有中将长官一个人倒在血泊之中时,全都傻呆了。
山头阵地上,常隆基没了,大白马也没了。
下山的路上,大白马如狂风行云,风驰电掣一般,转眼变成了一个小白点。马背上有一个人,这人应该就是那个常隆基。
日本人操枪想打,枪无弹;拔刀想砍,砍不上。
这就是抗日战争中曾经轰动一时的一个真实历史事件,距今62年,日本大东亚战争史称“满洲国五顶山事件”。
5.花甲之后再结案
伪满洲国档案记载:满洲国康德十年,即1943年5月2日午,日本关东军驻伪满洲国最高军事顾问,日本陆军中将南木石隆于满洲国三江省(今黑龙江省富锦市)五顶山要塞视察时被刺身亡。
一个中国马弁刺杀了日军南木石隆中将,而且就在被日本人视为生命线的满洲国里,此事件被大日本皇军视为奇耻大辱,为此,日本人当年抓了很多中国人,杀了很多中国人,也吓坏了很多给日本人干事的中国人。
日本人做事很认真,很仔细,他们当年对此案做了很多调查,从现在的黑龙江省,到吉林省,再到辽宁省,上山下乡做调查;他们还写了很厚很厚的调查报告,审讯记录,犯人证词,还在刺杀现场照了相等等。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搞清楚:为什么一个中国马弁要刺杀一个日军中将呢?
62年都过去了,日本人还是搞不清楚为什么。
一个重要原因是,刺客常隆基当年没抓着,大白马当年也没找到,现在恐怕是更找不到了。
按照战争通则,常隆基是军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应该算失踪了;大白马也属军队编制,也是活不见马,死不见尸,也应该算失踪了。按日本人的规矩,62年前发生的“满洲国五顶山事件”一案到今天,当事人无果,旁证大白马也无果,此案还应该是一个悬案。
据伪满洲国的史料显示:事发当天有人看见,常隆基骑着大白马下山以后就向北跑了,最后一个见到常隆基的,是第二天在黑龙江边捞鱼玩的一个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说,他亲眼看见常隆基牵着他的大白马下江了,常隆基临下江之前,自言自语地留下一句话:“就是要扇他一个大嘴巴子,扇死他。”
如果这个证言是真实的话,这也可以作为当事人常隆基对此历史悬案的一种结论:其实,常隆基“就是要扇他一个大嘴巴子,扇死他”。
这个结论,中外法律界和普通人都比较容易理解。
在常隆基案的调查卷宗中,没有发现他个人有什么复杂的社会组织背景,他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国人,他与南木中将仅仅是第一次见面,既无私仇,也无政治企图。他刺杀日军南木中将的动机,恐怕没有日本人想得那么复杂。
花甲之后再结案,此案的结论或许很简单,其实就是一个扇嘴巴子的问题。
顺便提一下,事发当天,那个连长就被抓了,后来被枪毙了。临死前,他感叹道:“真他妈的稀罕,常隆基这小子还敢扇日军中将的嘴巴子?”
“他算成全我了,真没白疼他一场。”连长不后悔。
临枪毙时,连长没有喊冤,他自己靠在墙上;死了,没倒。
关于抗日战争的第一个故事,就讲完了。
6.今天,为什么开篇就讲这个老故事?
因为今年,是我们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的花甲纪年,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60周年。
60年前,世界人民曾经与德意日三个法西斯国家打过一仗,史称第二次世界大战。
一个花甲之前,中日两国也曾经打过一仗,日本人叫它“大东亚战争”;中国人称之为“抗日战争”;世界人民把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视为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亚洲战场。
这是离我们今天最近的一场世界大战。
人们都不喜欢战争,包括日本人民,包括中国人民,也包括世界各国人民,那么,为什么还会打起来呢?
为什么60年前中日两国会打起来呢?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历史学家们会说出各种各样的战争原因: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等等。
其实,对于中国的普通老百姓来说,那场战争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当时日本人扇中国人的嘴巴子,还有“拿酷鲁”,还有“协和嘴巴子”等等,这就是当年为什么会爆发那场战争的基本历史结论。这是肯定的。
西方人不叫“扇嘴巴子”,叫“法西斯”。
那时候,我们管日本侵略中国的行为叫日本帝国主义,世界统称“法西斯”。常隆基的故事就是千万个历史例证之一。
就凭这一个《扇嘴巴子的故事》,就能给那段历史作结论。
这应该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对60年前那场战争的第一个基本概念。
抗日战争肯定与扇嘴巴子有关系,这是肯定的,要不,怎么会打起来呢?不从这里开篇,后面的抗日战争故事怎么讲呢?
中华民族应该算是世界上最能忍耐的民族了,那时候,中国人天天挨日本人的嘴巴子,脸都被摁在粪堆里了,实在是被逼得没活路了,连常隆基这么一个什么都能忍耐的中国普通农民都忍无可忍了。
于是,抗日战争才爆发了,中日两家在中国的大地上打起来了;
于是,中国人的枪才响了,其中也包括常隆基的那两枪,这枪声一直响到抗战胜利;
于是,才有了后面中国人民抗日战争那些光辉灿烂的故事。
今日花甲再回首。
当年抗日战争的爆发,绝不仅仅是因为日本人扇了常隆基一个人的嘴巴子,也绝不仅仅是常隆基的个人刺杀行为,其实,这是60年前整个中华民族求生存、反侵略的真实故事。
如果仅仅是常隆基一个人的故事,怎么会有后面整个中华民族抗日战争的故事呢?这是肯定的。
那就把这个故事作为《今日花甲再回首》的开篇,纪念我们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的花甲纪年吧!
因为,历史如此。
7.未来的故事怎么讲呢?
60年前中日历史上《扇嘴巴子的故事》写完了,未来的故事怎么讲呢?主题是什么呢?
关于未来的中日故事,是继续讲扇嘴巴子的故事,继续讲战争的故事呢?还是选择友好的故事?和平的故事?合作的故事?是选择两全其美的故事?还是选择两败俱伤的故事呢?其中当然也会包括一些磕磕碰碰的故事。
今天的人们总是更关心未来的故事,历史总是要走向未来的。
今天的世界是变了,反正战争是一个概念,和平是另一个概念;反正两全其美是一个概念,两败俱伤是另一个概念;反正谁都想过好日子;反正谁要想过上好日子,谁还离不了谁;反正未来中日的故事,是一个大智慧的故事,这是肯定的;反正未来还会有中日的新故事,不是老故事。这也是肯定的。
这又是故事了,是关于未来的新故事。
历史的故事是讲完了,未来的故事讲不了,新题目是留下了。
故事写完之后,我发给一些朋友求教,他们回的E-mail几乎都是同样的:“你的材料是从哪里来的?抗日战争与扇嘴巴子有关系,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一位友人还特意指出:“注意:常隆基是伪军,当时叫皇协军。”
谁也不关注未来的新故事。
我给各个朋友的回答也是同样的:“打死也不说。我不是有言在先:绝对不讲自编的故事吗?这个故事绝对是史实,这是肯定的。谢谢大家。”
纸上谈兵
矫健
14年前夏季的一个夜晚,我独自站在阳台上,手执一份《参考消息》,仰望满天繁星,脑子里胡思乱想。我这人的脑子沟沟坎坎特别多,好似布满电线,稍有引子,便火花乱迸,思绪一下子蹿出十万八千里。在别人看来,我总是心不在焉,迷迷瞪瞪。这回引得我想入非非的,正是手中这份《参考消息》。伦敦路透社讯:近一个月来,深圳、上海股票均有上涨,涨幅在百分之二十左右。据观察,中国有可能形成真正意义上的股票交易市场……啊,股票!你终于动了!
如果在今天,提起股票我就这样激动,连街边卖大碗茶的老太太也会笑我神经病。十四年前可就不一样了。我敢说,当我独立阳台。手握报纸,仰望星星的时刻,全中国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股票。至于说股票能在短期内制造一批富翁,能使个人资产成倍、成十倍地迅速膨胀,那更是天方夜谭!除非先知先觉,无人能够预见一个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机遇正悄悄地向中国人逼近。当然,我是个例外。我得承认,我在这方面可能有点天才。我只是读了报纸上一则简短的消息,就看见日后将发生的一派辉煌景象!
说几句题外话,我对纸上谈兵这个成语,一贯有自己的看法。人们将它视作贬义词,用来形容文人喜空谈、不切实际等毛病。我却不以为然。其实,这是冷兵器时代遗留下来的对文人的轻侮。纸,就是文人的战场,文人在纸上驰骋,照样创造一个灿烂世界!当我走出书房,奋身跃入商海时,我就对自己说:纸上求富贵!我练的就是纸上谈兵。我果真这样做,每走一步都踩在纸上。起先,我做书商,发行了几本书挖到第一桶金。我又到邮市上混,囤积了一批邮票小型张。后来我发现国库券利率高得惊人,就动用全部现金,买入大量国库券……一路顺风,我总是赢。有时候,我和一些老生意人交谈,便故意强调:做生意很容易嘛,是不是?我看很容易!气得他们直翻白眼。我是赌气,跟所有小看文人智慧的人赌气!
由于书看得多,我的投资意识一直很强烈。在中国,投资渠道少得可怜,凡是已有的,我都削尖脑袋去钻一钻。我当然不会放过股票,那可是好东西。我读过许多美国大亨的传记,清楚地知道股票在大亨们飞黄腾达过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我早就渴望投资股票,可谓梦里寻它千百度。然而,当我真正寻得中国股票时,不禁大失所望。
自1986年试点发行飞乐音响股票以来,上海总共发行了八只股票,人称“老八股”。老八股无涨跌,每年按百分之十五的固定息率分红,过户手续极为复杂。我在西康路证券营业部见到了老八股,没人理睬它们,老八股像乌龟一样趴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有一幕情景令我永远难忘:证券营业部门口站着两个卖股票的老头,一胖一瘦。瘦老头捧着一只镜框,镜框里镶着一张豫园商场股票;而胖老头干脆用细绳把镶有股票的镜框吊在脖子上。他们的形象很滑稽,又有几分庄严,仿佛在展示他们的劳模奖状。我相信这两个老头许久没生意了。这样的股票涨得起来吗?
虽然失望,我却一直关注着中国股票。所以当我读到报上那则消息时,脑袋里灵光一闪,就知道机会来了。股票也是纸,我是纸上谈兵的行家里手,这次我赢定了!我站在阳台上,像决战前的将军,镇定而又心潮澎湃。南山顶上有一颗大星,烁烁闪亮,我相信它是我的幸运之星。我盯住它看,那星却颤抖几下,倏地划过夜空,掉到山背后去了……
我的小妹小名叫华华,上海人念作“花花”,我就叫她花狗。叫常了她也答应。就像这个绰号,她总是保留着几分儿童的天真。在我闯荡江湖的生涯中,她是一个重要角色。我动脑,她跑腿。她常自豪地说:我们是黄金搭档!可是这回“黄金搭档”办了蠢事,我让她去买股票,他却买回一沓子国库券。需要说明的是,当时我人尚在烟台,通过长途电话遥控指挥炒股战役。我冲着话筒嚷:花狗,我让你买股票,你买国库券干吗?她向我解释:营业部门口的贩子都说傻瓜才买股票!这些人鬼精,围住她取笑,搞得她没信心。有一个家伙,还用橡皮筋弹她祼露的小腿。上海人叫他们“打桩模子”,专门倒卖国库券。华华竟上了他们的当。我说:你不行,快叫许国平来!
许国平是我大妹夫,原是自来水厂的工程师。我下海折腾,把他也卷了进来。我当书商时,发行的第一本书叫作《奇闻大观》,许国平和华华都是我的业务员。许国平向厂里请了长病假,拿着样书和一大瓶可乐,坐慢车一个小站一个小站地推销《奇闻大观》。他人极瘦,颈椎病严重,转动一下脖子就发出喀啦啦的响声,好像骨头都碾碎了。许国平很听话,办事稳妥,我指东他打东,我指西他打西。我命令他:卖掉国库券、卖掉邮票,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资金,全部买入股票!他立即照办。那些日子,我总是对着电话筒疯喊:买进电真空、买进小飞乐、买进大飞乐……买进!买进!
七月流火。许国平每天顶着烈日,拎一只小板凳,拿一瓶可乐,到西康路证券营业部门口排队买股票。当时营业部柜台里尚有存货,趁此热潮,证券公司将未能顺利发行的股票统统抛售出来。西康路排起长龙,一张张兴奋的面孔汗水横流。有人路过问一声:这里排队买什么?一些小青年调皮地回答:买钞票!那时股票实行实物交易,每一张股票都要盖上购买者的印章,这使投资人更增添几分自豪感。买到股票的人挤出营业部,把股票捧到面前左看右看,一脸欣喜却又透出困惑。营业部柜台卖出最多的股票是电真空,每股面值100元,上面印着公司名称。注册地址、发行总额,并赫然盖着董事长的方印。股票大小若杂志,票面印有暗纹,使人联想到它的防伪功能。围观者啧啧赞叹:像真的一样!许国平以104元的价格买回1000股电真空,又陆续买到500股小飞乐,500股延中……这些股票后来按一比一百的比例拆细,足有20万股。1990年夏季,我们总共投资了28万元。在新中国最早的股民当中,算得上名副其实的大户!
我得谈谈另一场战斗。这是我对自己进行的一场可笑的战斗。许国平买入股票后不久,证券营业部柜台内的股票便告售罄。西康路上的长龙不见了,化解为一堆一堆攒动的人头。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站在马路上进行股票交易。此时,股票真正开始上涨。浓厚的黑市气氛推波助澜,使买不到股票的人更加惊慌。股价一日三变,蹦着高上蹿。华华不断打来电话:电真空又涨了20元!小飞乐涨了30元……面对这样的刺激,我的心乱作一团。把手中的股票抛出去吧?已经有了50%的利润。但我的直觉告诫我:它还要涨,一定要牢牢捏住它!可是,万一它跌下来怎么办?关于股票暴涨暴跌的故事,我早有耳闻。我可不想让煮熟的鸭子再飞走了!千万种念头折磨着我,使我片刻不得安宁。我真的变成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里滴溜溜地转圈,一分钟也停不下来……
我蓦地警觉:这样不行!佛家云:戒,定,慧。似我这般心浮气躁,焦灼不安,任何事情也做不好的。于是,我盘腿打坐,调息调心,努力入静。我必须寻找一种力量,遏制股票在我内心掀起的风暴。我甚至开始写一个电影剧本,因为就我而言,写作始终有一种神圣的力量。我在一瞬间有些得意:谁能有我这些招数,用以战胜自我,超越自我呢?然而,我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品质。上海西康路卷起的阵阵怒涛,越过千里空间,毫不费力地将我的定力一次次摧毁。静坐时,好像有一队蚂蚁顺着我的脊梁往上爬,奇痒难忍。我便浑身扭动,如一条蚯蚓。写作就更可笑了,我那个电影剧本写的什么?如今回想起来竟然没有一点印象,情节、人物荡然无存。耳边只有电话铃响,我神经质地跳起来,拿起话筒一遍遍问:电真空涨到哪里了?小飞乐呢?……
这场自我斗争终于失败,我收拾起稿纸赶往上海。这使我明白:在某些时刻,文学是顶不住强刺激的。我有些遗憾,也有些悲哀,心底里埋藏着的神圣感第一次遭受到挑战!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越来越明白:这种挑战是严峻的,甚至是致命的。
回到家里,我第一句话就问:股票呢?快拿给我看看!小妹华华、许国平和我老爸一阵忙碌,从箱子里,柜顶上拿出大小几只书包,鼓鼓囊囊地塞满了股票。老爷子是总保管,每次交易完毕,他都要蹬自行车去襄阳南路许国平家,把股票带回来。那时许国平和我大妹居住条件很差,只有一室一厅,房小人杂,很不安全。我老爸对这些股票总有些担心,觉得儿女花那么多钱买回一堆纸来,太闹玄!他小心翼翼地收拾股票,将它们分散装在几只破旧的书包里,东掩西藏,以为这样家里即使进了小偷也不易盗走。股票一沓一沓地拿出来,在圆桌上堆成一座小山。一家人围桌而坐,看着股票,看看我,期待我作出某种决定。我说:把股票收起来吧,我看过了。
华华性急,对我嚷:电真空已经涨到250块了,你还不卖?
我坚定地说:不卖!它还要涨。
我爸是南下老干部,看问题总带些政治色彩:这东西有没有问题?政策变了怎么办?你心里可要有数。
我站起来,作为长子站在父亲面前。我说,我当然有数!中国在变,变得超出我们的想象。我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买那么多股票。
那一刻,我心里真的充满自豪!
我来到西康路。
西康路位于北京西路以北,是一条狭窄冷僻的小马路。比起繁华大街,它像躲在名门闺秀身后的毛丫头。它正在创造一段历史,对于中国资本市场,对于这条马路本身,这样的历史再也不会重演。1990年夏天,西康路成为全国性的股票交易中心。我在人群中挤着,夏日的阳光照得万物白花花、人体散发的汗味在空气中弥漫,叫人产生亢奋、狂热的感觉。我目睹人们以最原始的方式进行交易: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一方交钱,一方交出股票、身份证,然后共同到证券营业部柜台办理交割手续。热闹、混乱、刺激,我感觉这里更像农贸市场,却很难把人们的活动与“金融”二字联系起来。这也许就是所谓中国特色吧。
西康路南端有一座静安区体育馆,万国证券营业部就是租赁的体育馆的门面房。离营业部不远,朝右一拐,是一个小菜场。卖螃蟹的,杀鸡宰鹅的。卖青菜萝卜的、斩肉骨头的……毗连相接,吆吆喝喝弄出一片喧哗。据说,西康路上股票生意突然火爆,小菜场许多贩子纷纷改行,站到街头做“打桩模子”。我认识其中一位,大家都叫他阿四,原先是卖大闸蟹的,现在成了一位活跃的“模子”。他们早上买进股票,下午必然抛掉,赚到一点差价就满足。这叫“打滑板”,既灵活,又短视。阿四身上已经没有了螃蟹味,穿一件时髦的梦特娇T恤衫,腰里别一只拷机,可见股票生意做得不错。
阿四叫我“眼镜”,这绰号从此固定下来。西康路上的人们彼此称呼绰号,大都不愿透露真实姓名。阿四和我一样,曾经是知识青年。提起在北大荒Сhā队的日子,他就不断摇头,重复着同一句话:苦死了苦死了真苦死了!我们的感情一下子亲近起来。他告诉我许多小道消息,使我对西康路股票热潮的背景有了深一步的了解。他说,这次股票起“蓬头”,全是深圳人的功劳。深圳股市先动,发展银行从一块钱一股,炒到七十块一股,人人都发了财。你猜为什么会这样?香港老板的钱进来了。香港老板,还有台湾老板,都看中了中国股票!发了财的深圳人又看中上海股票,提着一箱子一箱子钞票乘飞机过来,把市面上的股票统统吃光。他们都住在百乐门饭店,我去送过好几趟股票……阿四用肩膀碰碰我,表情神秘地说:眼镜,你要当心点,这里有很多“调羹”。我问:什么是调羹?他压低了嗓音:便衣警察!
我一惊,忙环顾四周,企图从乱哄哄的人群中辨认出谁是调羹。当然,像我这样的近视眼,恐怕永远也辨认不出来。
西康路上藏龙卧虎,多数人不肯亮出自己的真相。也有人刻意扬名,极力张扬自己。随着时间推移,有真本事的也就成了人物。如今大名鼎鼎的杨百万,当年也在西康路厮混,是一个颇有名气的“打桩模子”。我与杨百万打过一段交道,回忆起来觉得挺有意思。
有一天,许国平告诉我一件事情。杨百万曾经卖给他50股延中,现在每股涨了一百多元,赢利不菲。杨百万见了他就开玩笑:小许,我挑你发财,你应该请客。许国平人缘好,和西康路许多人都熟。杨百万说得他不好意思,就来问我怎么办?我说,请就请,我也想多交几个朋友。事情就定下来了。请客那天,杨百万带来好几个男女,许国平说那都是他的跟班。杨百万戴一副宽边眼镜,人略胖,肤色较深,显得壮实。他在跟班们的陪衬下,颇有老板派头。酒席间的谈话我都记不清了,无非是行情分析,称兄道弟。唯独杨百万递给我的名片,使我留下深刻印象。在他的大名“杨怀定”后面,注有一个头衔:个人投资者。当时我内心颇受震动,这样的头衔在中国肯定独一无二!我觉得这个人有想法,有勇气,使我感觉到某种新意。
他对自己的定位是准确的。在计划经济尚占主导地位的中国,冒出这样一位“个人投资者”,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几天以后,我风闻《华尔街日报》的记者采访了杨百万:国内外许多媒体,也越来越频繁地提到他的名字。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在我看见那张名片的瞬间,就知道他触动了时代的某一根神经。看看西康路上如火如荼的场面吧,这里能不产生一位英雄吗?
我住进永福路52号。在烟台写的那个电影剧本起了作用,上影厂文学部一位编辑邀请我修改剧本。在外地作者云集的写作楼里,我遇见了江苏作家周梅森。这似乎是某种天意,我们哥俩注定要在今后的岁月里有一番折腾。周梅森走进我的房间,长臂往我肩上一搭,一阵哈哈。1988年,我们共同参加了在北京召开的全国青年作家创作大会。已故的文艺界前辈冯牧关爱青年作家,特意召集贾平凹、王安忆、铁凝、张炜、周梅森和我举行了一个小型座谈会。我就是那次与周梅森相识。后来,周梅森还参加过几次我的作品研讨会。他是一个热情开朗的人,喜欢交朋友,长臂一搭哈哈哈,你的矜持也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次他到上海,是为《收获》杂志写一个中篇小说。我们相聚在文学部写作楼。
我的心思仍放在股票上,周梅森很快觉察到这一点。我也不想瞒,把我这两年下海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这似乎引起他的震动。我们之间展开一场严肃的讨论:关于时代变化、作家职责、人生选择……讨论的结果是他对股票发生了浓厚兴趣。但他仍坚持道:我要搞艺术,我热爱文学!我颇感到委屈地说:难道我不热爱文学吗?问题在于文学是否仅限于写字,不断地、重复地写字?我想尝试另一种生活方式,这需要勇气!
我们在澡堂里讨论这些问题。为了说服周梅森,我请他洗了一次豪华的澡。刚刚出现在澡堂的桑拿浴房,蒸得我们周身赤红。手艺娴熟的扬州老师傅敲背、捏腿、修脚,整得周梅森直哼哼。我问:舒服吗?他无力地点点头。我又问:钱是好东西吧?周梅森睁开两只大眼,不无幽默地说:说实话,我对金钱也有着一份非凡的热爱!我直乐:这才是真心话。
我有点像拖人下水。商海到处是钱,缺的是精神。我孤独、寂寞,非常需要周梅森这样一位朋友。这次洗澡,为周梅森日后跟我下海奠定了基础,我们开始了一段不寻常的友谊。后来,我们屡屡提起这次洗澡,并像评说某次历史转折点似的,将它称为一次“伟大的洗澡”!
真是激动人心的日子!天热得火爆,股票涨得火爆,二者使我整天大汗淋漓。电真空一路飞涨,360元、400元、500元……我甚至来不及计算自己到底挣了多少钱。计算也没有意义,我总觉得那只是一串串数字,是虚拟的,仿佛是在我眼前晃动的幽灵。我决定将幽灵按住,装进自己口袋里。我采取这样一种策略:以200元为起点,电真空每上涨50元就卖掉200股。水涨船高,越涨越卖。我相信这是明智的决定。
我们开始收获。许国平夹着书本厚的那样一叠股票出去,就会背着满满一书包钞票回来。西康路上的打桩模子盛传:襄阳南路有一家人家,房子不像样,股票莫捞着,搞不懂是做什么生意的。这种传言隐藏着某种危险,为后来发生的事件打下伏笔。老爸格外紧张,一趟趟跑银行,默默地将存折藏在不可思议的地方。这位胶东南下的老兵,对于发生在眼前的事情感到困惑,他常独自嘀咕:怪了,股票这东西到底是赚谁的钱?……我没有为父亲解惑。他老人家触及了一个挺本质的问题,说实话,我还真解释不清楚。
整个夏天既漫长又性急,不知不觉空气里就有了秋意。十月,北京首次举办亚运会,人人都趴在电视机前观看盛大的开幕式。我就在那一天卖出最后一笔股票。我去襄阳南路大妹妹家,许国平见面就对我说:西康路上的人全都发了神经病,你猜猜,电真空现在涨到多少钱一股?我摇摇头。许国平以食指、拇指做枪状,指着我道:800!一个外号叫猪猡的黑麻皮,听说是走私黄金的,站在证券公司石台阶上哇啦哇啦喊:谁有电真空?800块一股我统吃!我立即站起来:给他,把剩下的电真空全都给他!许国平拿出最后的250股电真空,收进书包,怔怔地望着我。他有些不舍得,我也不舍得。可是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们站在陡峭的悬崖顶上,随时都会跌落深不见底的峡谷。我挥挥手说:快去!许国平匆匆地出门。
我预见的画面第二天就真实地展现了。西康路上股价突然暴跌,一夜之内跌去200元!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原因。一瞬间天崩地裂,鬼哭狼嚎。犹如一场超级地震!我庆幸自己逃得快,保住了胜利果实。7月至10月,电真空由104元涨到800元,三个月内足足涨了八倍!这就是地震的真正原因。算算账,我吓了一跳:7月份我投资28万元,现在已翻成116万元!我很骄傲,一个新的百万富翁就这样诞生了!兵不血刃,胜之于无形,这就是纸上谈兵的妙处。
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正当我沾沾自喜、甚至有点得意忘形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一天夜里,黑麻皮领着几个人闯入许国平家,非要把250股电真空卖还给他。他们拿出流氓腔,威胁恫吓,软缠硬磨,通宵达旦地坐着不走。由于这批股票是以我父亲的名义买进的,盖着“矫孟山”的印章,身份证也在黑麻皮手里,他们又找到余庆路我父亲的家。黑麻皮炫耀自己的黑道背景,说他做黄金买卖时曾亲眼目睹闹出人命的场面!电真空已经跌到500元了,他非要以800元一股的价格卖还给我,叫人怎能咽得下这口气?我妈妈向派出所反映情况,所长表示无奈:他搞不懂股票是怎么回事,也不清楚这种黑市交易是否受到法律保护。一时间,我们竟然求告无门,陷入困境。
我们决定逃难。全家人去广州暂避风头,留我与黑麻皮周旋。我因为住在上影厂招待所,安全是没有问题的。家人不受胁迫,我想我总有办法处理此事。临行前的一天,我的小外甥许多险些遭遇麻烦。黑麻皮两名手下跟踪许多到向阳小学,就一直守在校门口。幸亏老师机警,将许多打扮成小女孩模样,随大队学生混出校门。有此一幕,更添惊险气氛。傍晚,整个家族登上火车,惶惶南下。
目送火车远去,我心异常愤懑。这个看似荒诞的事件,暴露了中国股市的混乱、无序。法律哪里去了?政府哪里去了?我们都说党纪国法,在西康路上你就看不见它的踪影!新中国的股票从诞生之日起,就像后娘养的。试点,摸着石头过河,搞不好就关掉。中国证券市场处于阴影之中。像丑小鸭,像童养媳,与华尔街的辉煌无法比拟!从新客站回来,我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远。既然要做一件事情,从头就要认真做,将根底立正把肥框架竖稳。证券市场的建立对任何现代国家而言,都是至关重要。兹事体大,岂能儿戏?
我用电话与黑麻皮保持联系。他找不到我,也找不到我的家人,便无计可施,再也凶不起来。僵持半个多月,双方终于达成妥协:由我以600元的价格买回250股电真空。虽然西康路上电真空的价格已跌到400元,我吃点亏将事情解决,总是好的。交易地点定在哪里又费一番争执,因为双方都怕发生变故。最后,选中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地点: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文学部招待所,一栋普通的、供各地作家、剧作家编制各种离奇剧情的五层楼房。
交易时间确定在一个初冬的黄昏。落日散发着无力的白光,渲染出惨淡的氛围。我把周梅森叫来,严肃地说:哥儿们,关键时刻到了。我想请你当一回保镖。周梅森瞪圆双眼,挺起胸脯,显示出为朋友两肋Сhā刀的气概:没问题,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们又叫来山东作家艾平,江苏作家杨江,聚集在我的502房间。打开床头柜小门,将先前准备好的一提包钞票提出,倒在床上。当时百元大钞很少见,10元面额的钞票千元一扎,十几万元就可堆成一座小山了。作家们神情肃穆,守卫着这座小山。周梅森事后对我说:他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钱!
黑麻皮领着一伙人来到502房间。小小斗室顿时塞满了人,流氓们与作家们对峙,倒也不敢造次。交易顺利进行,黑麻皮将一叠电真空股票交给我,我让他将床上那座钞票小山搬走。货款两清,再无纠葛。黑麻皮临走甚至与我握了握手。作家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傍晚,我请朋友们在乌鲁木齐路一家饭店喝酒。这样的交易场面他们都是第一次经历,心底深受触动,情绪昂奋起来。我们喝了许多酒,讨论了许多问题,总体有一种感觉:一股时代激流正撞击着我们的生活,我们如何面对?如何选择?借着酒兴,我将酒杯往桌上一掷:天地宽广,人生壮阔,写作写得无聊,何不走出书斋闯荡一番?众人莫不称是。
这一事件促成两个结果:我和梅森、艾平、杨江合作了一个电影剧本《阙里人家》;著名导演吴贻弓执导,获得多种奖项,在电影界产生不小影响。另外,周梅森毅然跳入商海,与我共同遨游。以后我们办起一家公司,我当董事长,周梅森当总经理。手下人称我们“矫董”、“周总”,简练好听。我们号称一对老K,打遍天下无敌手。艾平、杨江再未相聚,听说——他们也都有了下海经历。
但是,我还是中了黑麻皮的圈套。那250张电真空股票之中,竟然有30张是伪造的!他们不知在哪个印刷厂印制一些假股票,夹杂在真股票之中,我在忙乱中当然辨认不出。国人造假功夫,真是防不胜防。我只得自认倒霉,并不由感叹: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纸上谈兵,毕竟比不得真实世界的兵戎相见。
崤阪石茶
郑彦英
我在郑州有几个茶友,不管哪一位得到好茶,都会约大家去品。
十几年过去了,这几位朋友不但事业有成,喝茶的名气也像墨汁滴在生宣纸上一样,渐渐地渲染开来,在茶界有了一定影响,弄得好几家讲究茶文化的茶馆,以请到我们几个茶将军喝茶为荣。茶老板甚至会连吹好几天,某某某哪一日在我这里喝了一下午的茶!自然有不信的,茶老板就会拿出照片:没有茶将军的功夫,能喝到这个成色?!
其中一张我的照片有一天到了我的手里,我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我不得不佩服摄影者高超的抓拍功夫,因为照片上的我,活脱脱一个酒鬼正在吸咂杯中的残酒。于是我自嘲地在照片背面写了两个字:茶鬼。
今年春节前,我得到一粒非常珍贵的茶。按说茶是不能论粒的,应该论片,但是我这粒茶的大小、形状和颜色,都活脱脱一粒稻谷。这样的奇茶是绝不能自己独享的,于是我挑了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将大家约到那家把我拍成茶鬼的茶馆。
朋友们依然是以往喝茶的装束:博览群茶、出版过《九州茶考》的茶将军穿着西装。用他的话说,凡品好茶,若会情人,需着盛装,以示对对方的尊重。另一位茶将军是我们几位中口才最好的,他依然穿着他那身棕色中式盘扣衫裤,甚至连鞋也是圆口布鞋,他认为品茶是中国文化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所以里里外外都应该是传统装束,从而使衣与茶形成呼应。第三位茶将军头梳得很光,戴着擦得很亮的金丝眼镜。他每每品好茶,必然在家中浴屋焚上檀香,待香气充满浴屋时,他才进去沐浴,仔细沐浴过后,又让香将身体熏透了,才穿上衣服。他说他品好茶不是从茶屋开始的,而是从浴屋开始的。
我让茶老板打开西边最大屋子的窗户,拉开窗帘,将窗户打开,让阳光浩浩荡荡地从窗口泻到屋里的茶桌上,然后我从提包里拿出一只小小的茶叶盒,打开盒盖,却看不见茶,只见一团金色丝绢,我将金色丝绢小心地抽出来,放到铺满阳光的桌面上,一层层展开,当最后一层丝绢揭开后,在阳光里流淌着金色的丝绢上,出现了那粒茶,那粒无任何光彩、安静地卧在丝绢上的茶。
“这是茶?”穿西装的茶将军问我。
浑身散发着檀香气的茶将军推了推金丝眼镜:“你没有搞错吧?”
“当然是茶。”我说,“不但是茶,而且是茶中极品。”看看大家,“我知道大家连见都没见过,所以也不用搞得那么神秘兮兮地让大家猜。”遂招呼已经看得两眼发呆的茶老板,“准备一硬一软两壶滚水,拿一只干净的带盖茶碗来。还有,将桌子上的紫砂茶具撤走,换上玻璃茶杯。”
“老中老中!”茶老板欢欢出去。
屋里的侍茶小姐立即更换茶具,一水的透明的玻璃杯摆到了我们面前。
茶老板很快来了,身后跟着一支侍者队伍,两个小伙子各提着一壶咕嘟嘟冒着白汽的开水,一溜村姑打扮的小姐手里端着各种茶具。远远的地方,还站着一个头发蓬乱的高个子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一只照相机。这个阵势又一次让我体会到了茶老板的精明和敬业。
“您,请。”按说茶老板应该通晓各种茶叶的冲沏煮泡方法,但面对这一粒稻谷状茶粒,他却无从下手,咧开大嘴,切切地看着我,声音里透透地洇着诚恳。
“各位,谁动手?”我明明知道,越是懂茶的人,越不敢轻易侍茶,只有知道了面前茶叶的身世品格,才敢上水,因为茶不同,水的温度,水的软硬度,盛茶的器皿,冲沏煮泡的方法都不相同。而面前的茶粒,他们一无所知,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我从一个小姐手里接过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瓷带盖茶碗,将白色丝绢捧起来,小心地将那粒珍贵的茶粒倒入茶碗。虽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粒茶上,阳光中的那粒茶却没有折射出任何灿烂的光芒,甚至没有一般上等茶的清丽,木木地卧在青瓷茶碗里,似乎吸光,似乎吃气。
这就表现出该茶的第一个品质:不惊不艳,若朴玉浑金。
按茶理,水的温度、硬度应该和茶的品格一致,起码和直观品格一致。而这茶直观朴实,性情应该温和,自然应用软水、温水缓沏,而且水的温度,最好在65℃。
但我却从第二个小伙子手里接过咝咝冒着热气的水壶,遂问:“哪儿的硬水?”
茶老板立即回答:“伏牛山蜂窝泉。”低了声音,“本来应该储一些南岭的泉水呢,今年忙,没顾上。”
“还行。”我说。就我所知,在河南省内,最硬的泉水就是伏牛山蜂窝泉的水了。用这水熬出的稀粥,外乡人喝一碗,不再吃东西,一天都不会有饥饿感。
一股白水从壶口轰然泻向青瓷茶碗,将那粒茶冲动了却没有冲起来,一汪水就将那茶埋了。这时候屋内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茶碗里,但我不能等到大家看清楚,就立即盖住茶碗,说:“茶理所需,即冲即盖。”
我数着自己的心跳,数到九下,就端起茶碗,摁着碗盖,让茶水从碗盖与碗壁之间流淌出来,泻向五只玻璃茶杯。
在明亮的阳光下,五只玻璃茶杯里的茶水呈现出橙黄的颜色,满屋里顿时飘荡起大雨初霁时山野里游蕴的青草气息。
“好了,”我说,“先品茶壳。”
五只手伸向茶杯,小心地端着,鼻子前凑,深深地吸尽杯中的茶香,然后才伸过嘴唇,细细吮呷。
我当然也不能错过这个时机,凡饮好茶,必先饮其气。
杯中的茶水须小呷四口才尽,但我只能小呷一口,因为青瓷茶碗中的茶不能等了,须软水沏泡。
“苦,从没尝过如此美妙的苦。”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眯着眼赞叹。
“苦中有雪味……”戴金丝眼镜、身上带有庄重的檀香味儿的茶将军说。
著过《九州茶考》的茶将军接住他的话,“不是一般的苦雪味儿,是凌冽的苦,凌冽的雪。”
说得对,感觉更对。我在心里说,因为我来不及说话了,我要精心用软水沏第二道茶。
我从最前面的小伙子手里接过依然冒着热气的软水壶,猛然揭开茶碗的青瓷盖,就见那一粒茶的黄壳儿已经裂开,仅仅是裂开,一丝丝湿润的橙黄,依然包裹着茶心,但却可以看见茶心的颜色了,绿——依然不惊不艳的水绿。
这是绝对珍贵的瞬间景观,可惜几个茶将军不能欣赏,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品茶上。
好茶的冲沏时间非常讲究,若不立即泡上软水,那一丝丝橙黄的壳,就不会在第二道软水中开绽,在第三道软水中蜕开。所以我不能等朋友们观察这瞬间的、冲沏过程中的、稍纵即逝的美景。好在有那个头发蓬乱的中年男人摄影,我已经听见了快门的几声开合。就在这清脆的声音中,我将软水倒在了茶碗里。
软水更没有将茶粒冲起,还是将茶粒埋了。
我不能再错过时机了!立即端起茶杯,品第二口。
其实呷了第一口后,那独特而美妙的清苦就留在我的口中,我在冲泡着第二道水的时候,那独特而美妙的清苦在我口中渐渐变淡。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我应该在变淡前就呷第二口。
但大家都不懂这茶,无从下手,只有我来沏茶,我又不能误了沏茶时机。
虽然如此,我还是不能急躁,品茶的基本要求是心静!所以我用嘴唇贴住茶杯边缘,轻吸微吮,呷下了第二口,然后眯起眼睛体会。
对呀,他们说得对,他们没有沏茶的事缠心,他们的体会更准确:凌冽、凌冽的苦雪味儿。
茶屋里依然鸦雀无声。
等我呷了第四口,杯中已无一滴茶的时候,我依然眯着眼睛,我感到浑身浸透了那凌冽的苦雪味儿,我感觉到自己站在雪地里。似乎有风吹来,风是凉风,却不让人感到冷,反而感到凉爽,站在雪地里感受到酷暑时节才会有的清风,绝非人间能有。
我将眯着的眼睛闭住了,我知道口中的茶味儿还要变化,要由清苦变成清香,仔细地体会这个变换过程,是生命中一大快事,不能让任何其他事情分神。
另外几个茶将军茶道都是很深的,他们肯定已经体会到了这奇妙的变换,他们已经品完了杯中茶,却没有一个人吭气,他们等着我。
当我感觉到四周的白雪已经渐渐融化,清风也渐渐停息,浑身融进暖暖的花香中时,我才睁开了眼睛。
几位茶将军和那位对茶文化研究得很深的茶老板似乎看着我,似乎又没看,我想他们也被同样的感觉笼罩着。
“这茶……”戴金丝眼镜的茶将军赞叹,“让人飘飘欲仙!”
“这茶……什么名字?”茶老板看来是忍不住了。
我却绕开话题:“该喝第二道了。”
五只玻璃杯子一瞬间摆在了一起,我将茶碗在五只杯子上斜了,让茶水潺潺流下。
“咦,呀!”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惊呼,“变成嫩绿色了。”
“是的。”我边倒边说,“第二道是嫩绿色,茶味儿中的苦更加浓烈,大家不用急着品,更美的奇观在茶碗里。”
话音落时茶已倒完,茶杯上悠荡出缕缕嫩绿色的热气,一时间将从西窗透射进来的阳光都洇成嫩绿色了。
我就在这时候揭开茶碗的青瓷盖儿,就见一团更加稠密的嫩绿色从碗中升腾起来,泼墨一般地进入阳光,让人感觉到整个屋子一下子蕴满了嫩绿色,我们似乎变成了漂浮在嫩绿色泉水中的鱼。
茶碗中的绿色气体全部飘飞出去后,茶粒出现在明亮的阳光里,刚才裂开成丝状的茶壳这会儿分开成黄铯的瓣儿,一牙儿一牙儿黄铯的瓣儿朝外闪开,酷似一片一片新绽的莲花瓣儿,而在黄铯的花瓣状的壳儿里面,是一团汪绿的茶圪塔,若黄铯莲花中绿色的蕊。
“叹为观止!”茶老板叫了一声,抬起手刚要招呼蓬头乱发的中年男人,那人已经摁下了快门。
“该品第二道茶了。”我招呼大家,“再不品,苦中最绝的那一味就淡了。”遂将水壶交给小伙子,“下面你来沏。”
这茶来之不易,我也不能错过品尝的机会。
因为我喝过一回,所以这一口我特别重视。
茶是温的,我是缓缓吮进口的,首先让舌尖接触茶水,那特殊的苦碰了舌尖就让舌尖下意识地闪开了,但那苦还是通过舌尖惊心动魄地传遍全身,身上的肌肉禁不住颤抖了一下。这种惊心动魄、这种颤抖是很难体验得到的,所以我立即将舌头平放了,让它充分地接受、体会。当第一口茶全部吮进嘴里的时候,我甚至不忍咽下去,让它在嘴里回旋,让这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从肌肉一直渗透到骨头里,直到咽喉产生了强烈的吞咽反应,我才不得不让它入胃。
其实入胃后的感觉也是难得的,虽然胃里没有入口时的那种惊心动魄,但胃中的舒服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反应很快有了,身上的一个个毛孔在蠕动。第二口,蠕动在加剧,第三口,蠕动强烈了,等第四口下胃时,这种蠕动让我全身上下产生了两次异常舒坦的战栗。
第三道茶我让小伙子倒,我要安静地欣赏那墨绿色的茶水从茶碗里流淌下来的景致。
“奇!奇!”著过《九州茶考》的茶将军咂了一下嘴说,“三道茶三种颜色,黄、嫩绿、墨绿。奇!揭开谜底吧,到底叫什么茶?”
我一笑,还是绕开话题:“品吧。又是一种感觉。”
小伙子这时候将茶碗盖儿揭开了,惊叫一声:“张开了!”
确实,那黄铯的莲花瓣状的壳儿已经展展地铺开在碗底,而那团绿色的蕊,舒展开来,现出三片大小不一的叶尖,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片半,因为那最小的一片,仅仅是一尖茸茸的芽。
“就这几片叶芽,”茶老板感叹,“能有恁多苦,不可思议!”
“先别谈感想,”我说,“品完这第三道,再说不迟。”
第三道茶一入口,就让我深切地体会到绵软的美丽感觉,虽还是苦的,但绵绵的苦不同于凌冽的苦,更不同于惊心动魄的苦,苦得温柔,苦得舒服,细细品来,甚至能体会到甘甜。人们常说苦尽甘来,说的是人生体味,但也确有不少植物具有这种先苦后甜的味道,而苦甘同体,一并让我同时尝到的,独有这种茶。
我闭了眼睛,享受着这种绵软的苦甘,就感到浑身上下的汗毛孔里,有细细的汗缓缓地渗出。
体会着出汗的过程是异常美妙的。
当最后一口茶下肚后,我感觉到汗已经出透了,这种透用酣畅淋漓形容,毫不为过。紧接着,通体上下,突然产生了难得的轻松感,我甚至产生了强烈的奔腾跳跃的欲望。
“第四道茶……”小伙子问,“可以倒吗?”
“不用了。”我说,“茶品到这里,已经圆满了。但后面还可以喝两道,在我们几个品了前三道的人来说,已属残茶。但你们拿去喝,依然是茶中上品。”
几位茶将军和茶老板几乎都神游在茶的境界里,在西边窗户透射进来的阳光中,他们虽然神态各异,但都沉迷着,额头上都渗出了细细的汗。我的话音一落,他们才不同程度地从茶的天国回到了人间,或眯或闭的眼睛前前后后地都睁开了。
“醉了!”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大声说,“真真正正地醉了,我这一生,只醉过两次茶,这是第二次,也是醉得最沉的一次。”
“还是最最舒服的一次。”茶老板说,“平日醉茶后,上下不适,这茶却让人醉得浑身通泰。”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还能喝到这样好的茶吗?”
“很难了。”我说。
“嘿嘿,到底是哪儿的茶?”茶老板切切地看着我,“还要保密吗?”
“既然叫诸位方家来品,那就不可能保密,我也不想保密。但要说这个茶,先要从产地说起。”
“啥地方?”
“崤阪。”
“崤阪?这个地名听都没听说过。”
“那么你知道秦晋崤之战吗?”
“当然知道!中国古代的著名战役。”
“这个战役就发生在崤阪。强大的、后来灭了六国而统一天下的秦军就是在崤阪被远远弱于它的晋军打败了,打败的重要原因就是崤阪的险峻。那时候往返于洛阳和长安之间,必须经过崤山群蜂中蜿蜒于山谷的一条通道,而这条通道中最为险恶的一段,就是崤阪。崤阪两边山峰,高耸入云,谷底坡道,狭窄弯曲。秦军本已通过崤阪东去,长途奔袭郑国,因故半途而归,再西行重过崤阪,已是疲惫之师。晋军埋伏已久,以逸待劳,迅速封锁峡谷两头,突然发起猛攻。晋襄公身着丧服督战。秦军身陷隘道,进退不能,山上乱石滚木下来,已经使秦军死伤过半,更使秦军惊恐万状,阵脚大乱,晋军将士趁此冲杀下去,个个奋勇杀敌,以致秦军全部被歼。”
“这个在中学课本上都有。”茶老板说,“打仗和茶有什么关系?”
“打仗是和茶没有关系,但是这个战役就发生在这种茶的产地,而且这种茶也就因为山之险峻才有,也因为山的险峻才稀、奇、少,更因为山的险峻才难以采摘,只有极少数人,准确地说,也就一二人才能采摘得了。”
“这么说,你也是偶然得到?”
“也算偶然,也算必然。”
“怎讲?”
“我在三门峡就职七年,喝茶的名声还是有一些的,在前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一位朋友专门约我去喝了这个茶。”
见他们听得很认真,我就接着讲下去。
“朋友在路上告诉我,这茶五千块钱一杯。我一听头皮一奓,立即叫停车。但车是朋友自己开的,他不但没停反而笑了,说是他请客,我不必惊慌。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立即说全世界也没有这么贵的茶,绝不能上当受骗!朋友又笑了,说你喝了再说,付钱的人不觉得上当,你还会觉得上当吗?
“我没话说了,只好硬着头皮去,总觉着是个骗局。因为我做人有个原则,不能欠别人的人情,更不能欠这么大的人情!
“那一天天特别冷,路两边的树上,挂满了雾凇,景色十分壮观。但因为心里有事,我也无心欣赏。车过雁翎关时,又迎来一团一团游动的雾,但道路旁边路标上雁翎关三个字我还是注意到了,心里咯噔一下:如果古书记载没错,穿过雁翎关,就应该是崤底、崤阪,秦晋崤之战,就应该发生在这里。那时候这里车不并辕,马不并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果人死后真有魂魄的话,那么当年战死这里的秦国将士的魂灵,应该就随着这些雾团飘动。想到这些我心就怦怦地跳,完全忘记了茶的真假,两眼朝车窗外面看去,出了一团雾心里就松一下,进了一团雾心里又紧张起来。
“好在公路修得很好,路面平坦,而且宽阔。朋友告诉我,这是1999年修通的三门峡至洛宁高等级公路,要不是这条公路,这个天,就别想看到这好的景色,更别想喝到这好的茶!
“他一个‘茶’字又让我想到五千块钱一杯茶的价钱。但还没待我吭气,他一打方向盘,汽车下了高等级公路,驶进一条狭窄的山谷,驶上坑坑洼洼的土路。土路两边,山谷底部,是密密麻麻的挂满雾凇的灌木丛,东一棵西一棵的杂木树散落于灌木丛中,而且一团团的浓雾似乎被灌木丛挡住了、挂住了,不游不走,让人心慌。但还没待我说话,朋友一刹车,叫我下车。
“要不是前面有一个小伙子的招呼声,我真不敢相信,这里会有人家。
“朋友显然不是第一次来的,拉着我的手,几步就进了一眼石窑,石窑里亮着电灯,还开着电视。石窑里竟然很宽大,有睡觉的地方,有喝茶吃饭的地方,还有做饭的地方。做饭的地方自然放在窑门口,便于散烟。那里正用瓦罐煮着一罐水。
“我问朋友,不是喝茶吗,茶呢?”
“朋友笑了,说,你以为这茶想喝就能喝?!需要临时采。
“我问在哪里采?小伙子笑了,说只有他父亲知道,他父亲这时候正在山上采茶呢。只让他把回溪阪的水煮上,还让他取了窑门口草丛里流下的水备着用。
“朋友接着告诉我,在崤阪这块地方,回溪阪的水是最硬的,这茶,必须用最硬的水冲开。然后再用草丛里的水沏泡,茶味儿——朋友把手挥在空中半天,猛然劈下,世上一绝。我要不是在这儿受了伤,也不可能喝到这茶,就更轮不到你了。
“朋友一说,我才知道,他去年开始在崤阪乡代职当副乡长,崤阪乡两百多平方公里,只有两百多户人家,平均一家一平方公里土地。所以要给这个地方通电,难度几乎比上登天。朋友是负责回溪阪这一块地方三通的,他就是在指挥着架电线杆的时候从山崖上摔下来的。摔下来后他就失去知觉。醒来的时候他就躺在这眼石窑的那张床上,那位小伙子的父亲,正给他一勺一勺地喂咱们刚才喝的苦茶。
“我的朋友怎么也没有想到,没有去医院,没有任何其他药物相辅,他就喝了这个茶,头脑竟然很快清爽,身上的伤也不痛不痒,第二天竟然就能下床走路。
“虽然朋友喝茶的功夫没有我深,但毕竟是通茶的,就向小伙子的父亲问茶的来路,希望以后能喝到这样的茶。但小伙子的父亲笑而不答。还是小伙子告诉我的朋友,这茶不到急用,是不能采的,而且采摘地点只有他父亲知道,全乡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朋友对我说,后来他才知道,小伙子的父亲是刀客的后代,崤阪这块地方,地无三尺平,几乎不能种庄稼,出山又极其不便,所以人烟稀少,适应刀客生存。因为这里山路虽然险峻,却是南崤唯一通道,总有来往人马,刀客劫一人可吃半年。小伙子的父亲十三四岁时,即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十五岁时,小伙子的爷爷把采茶的绝活教给他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年,就解放了。小伙子的父亲一身刀客本事,却无处用了,就改行采药。所有珍贵的药材都在悬崖绝壁上,这就使刀客攀爬跳跃的本事派上了用场。珍贵的药材价格自然也贵,所以刀客的日子平平稳稳地过了下去。
“我们在石窑中说话,根本没有听见任何声响,小伙子的父亲却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咳了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我根本想不到这就是小伙子的父亲,解放那一年,他十五岁,到前年,应该是近七十岁的人了,但从他的身上和脸上,咋看也就是五十多岁,一身精瘦,眼光犀利,行动利索,声音清亮,吐字清晰。他一眼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哆嗦了一下。他笑了,说我是那种典型的有钱人,凡是有钱人都害怕他的眼风。
“我的朋友也笑了,介绍说我就是他说的茶将军,专门来品茶的。老者就解开缠在腰里的腰带,从中取出一只类似丹参滴丸瓶子的小瓷瓶,看着在火上冒气的瓦罐,唤儿子冲茶。
“不急,我的朋友却先让他看看我,看我的钱在哪儿装着。
“这让我很高兴,刀客嘛,就应该显一显刀客的本事。
“老者笑了,说我身上没有带钱。我一听就急了,我是专来喝茶的,不可能不带钱,而且,平日我的身上最少也要带一千块钱,以备急用。说着我就在身上摸,却怎么也摸不见钱包。
“老者又笑了,本来想在你走的时候交给你,跟你耍一下,乡长先把底给露了。说着从刚才绽开的腰带里,拿出了我的钱包。
“我顿时惊呆了,他只在我跟前解了一下腰带,怎么就会拿走我的钱包呢?我不得不叹服老者的刀客本领。
“后来我们就喝茶。说真的那天我的感受比今天好得多,可能因为是本地茶本地水相生相克的缘故。喝完后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大声说了一句,五千块,值!
“就要你这一句话呢!我的朋友说。他说他动员老者几次,想让老者多采一些苦茶,就在这里,用这里的水冲着卖。老者一直不答应。他不知其中原委,后来还是老者的儿子告诉他,这茶长在绝壁的石缝中,秋天里,这种特殊的树种飘到石缝里,遇着雨,就在石缝里扎下根了。到了冬天,才长出这样一粒,实际上这粒茶如果不采,到春天,就发出芽,一年一年过去,就长成树。所以我们喝的,不是几片茶叶,是一棵树。一棵树所有的精气神,都集中在那粒茶中。而且他们家的祖训就是不遇伤不采;而且对采摘地保密,只传儿子,不传闺女。就是害怕把这苦茶采绝了。因为刀客免不了受伤,一般的外伤,将这茶研开一涂,不治自好。一般的内伤,将这茶喝下去,很快除病。南崤的人几乎都知道他家有这个绝药,但一般不来求。传说当年武则天来往于都城长安和东都洛阳的时候,最爱停留的地方就是崤阪,所以在崤阪北原上建了兰昌宫,每过崤阪,必然要在这儿停歇几天。这位雄心勃勃的女皇酷爱看古战场以壮雄心,她甚至在崤阪的石头坡道上走过几趟。但是武则天在兰昌宫时也没有喝到这种苦茶。有一次武则天急火攻心,眼红面赤,雁翎关守备急派守军四处寻找刀客的祖先,但就是找不到。不是他找不到,而是老刀客躲了起来,这茶一旦成了皇室用品,几天就采绝了,还能保留到现在?崤阪的人每每说起这个话题,都会感叹说:武则天都喝不上,咱就更不要去想了。从这一点上讲,我的朋友是幸运的,他若不是为崤阪老百姓通电受的伤,也不可能喝到这茶。
“既然如此珍贵,我的代职当副乡长的朋友就想着在保持这个茶的神秘性的同时,让这个茶出名,并因这茶让这个乡出名。动员老者一年只卖两粒,一粒五千块。一是给老者增加一些收入——两粒茶顶得上山民一年的收入。二是越少越珍贵,越珍贵名气越大,这茶和这乡的名气就大了,因此为这个乡,更重要的是给老刀客带来巨大的、连续的效益。但他不知道五千一杯的价格能不能卖出去,所以就请我来喝。既然我说了值,他高兴极了,立即请我给这茶取个名字。
“我想了想,就取名为崤阪石茶。”
“崤阪石茶!好极了!”著有《九州茶考》的茶将军真诚地感叹,而且轻轻地拍起了巴掌。一下子引得屋里的人都拍起了手。
“奇茶奇闻!”口才很好、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连连点头,遂提高声音,“我建议,此事不要张扬,每年冬天,我们几人同去,带一万块钱,把这两粒茶喝了。”
我笑笑:“不可能了!”
“为何?”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紧瞅着我。
茶将军们也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了焦急。
我摆摆手让他们安静下来,然后告诉他们,后来我和老刀客成了好朋友,一来一往中,我知道了刀客们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特别是刀客的死亡方式,让我感慨万千。刀客们出山前必须练就一种吞三口气就能自断经脉的死亡方法,而且必须在老刀客面前真正成功死亡,再由老刀客解过来。因为刀客不免失手,万一失手被抓,免不了被人百般折磨而死,与其如此,不如自己了断。还有,刀客没有坟墓,因为他们害怕他们劫过的人来挖他们的坟,给子孙带来不利,所以他们在觉得体力不支时,都是自己在悬崖上找一个风水好的石洞或石缝,将外面用石头封好了,然后自己吞气而死。
“你怎么老说死呢?”茶老板着急了,“老刀客可千万不能死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恰恰相反,老刀客死了。”
“死了!?”屋里一片惊叹。
“我是去年调回郑州的,之后再也没和老刀客联系,昨天我的那位代职当副乡长的朋友来了,给我带来了这粒茶,说这是老刀客的儿子前天交给他的,并说这是老刀客离开家以前专门交代叫儿子给我的,交代后就把采茶的地方告诉了他的儿子,但告诫儿子:这茶只能治病,绝不能当茶卖。因为这是救命的东西,卖啥都行,不能卖命!”
说到这里我说不下去了,屋里也鸦雀无声。我的眼前浮现出崤阪的峭壁,峭壁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神秘的洞岤,老刀客在哪一个洞岤中长眠呢?
峭壁的纹理隐隐约约的,很像一个字,难道是茶字吗?
茶……
我要了一杯清水,用右手中指蘸着水在茶桌上写下一个草字头,嘴里念着:“草。”然后又在下面写了一个木字,遂念:“木。”
茶老板摸了一下头:“草木……”
我说:“是草木。但草木相叠,并不成字。”说着在草木旁边写了一个人字,“草在上,木在下,人在旁边,还不是字。草在上,木在下,人在中间,就是茶字。人得草木营养滋润,草木得人品味养护,是茶的根本。但人对草木的索取必须是有限的,稍有过度,少了草木,茶字就少了天地,无天无地,不但茶字不成,人也……”
“人也活不成。”茶老板忍不住接住我的话。
穿棕色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连连点头:“充满禅机。”
穿西装的茶将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叹道:“从认茶、识茶、知茶的角度上讲,我们几个充其量也就是个茶将军,而老刀客,才真真正正是茶元帅!”
…………
岁月流逝的故乡
石峰
在京城工作,常常会有人问,“你是哪儿人?”过去我总说“我是金华的”,因为金华有闻名遐迩的“金华火腿”。现在我都说“我是义乌的”。如今,义乌以小商品的集散地而名扬天下。准确地说,我是义乌人,义乌是金华的一个县级市。
义乌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却有着悠久的历史,据史料记载,公元前222年,秦将王翦平定江南,始置乌伤县,新朝王莽始建国元年(公元9年)曾改名乌孝,光武帝建武元年(公元25年)恢复乌伤县名。唐武德七年(公元624年)起易名义乌,至今未改。乌伤、乌孝、义乌命名的由来,都与一个关于孝道的民间传说有关。据万历年《义乌县志》载:“秦颜孝子氏,事亲孝,葬亲躬畚锸,群乌衔土助之,喙为之伤。后旌其邑曰乌伤,曰乌孝,曰义乌,皆以孝子故。”
义乌出过不少名人。首推唐初诗人骆宾王,据说他聪颖过人,七岁时就以《咏鹅》诗才大名远扬。后来与王勃、杨炯、卢照邻齐名,号称“初唐四杰”。杜甫曾经评价道:“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宋代抗金名将宗泽,也是义乌人。传说岳飞因犯法将斩,宗泽见他有才,就给他五百兵马抗击入侵的金兵,立功赎罪。岳飞大败金兵而回,由此知名。宗泽死后,由岳飞与宗泽的儿子护柩至镇江,与其夫人陈氏合葬于京岘山麓。1937年重修宗泽墓时,墓前石碑坊横匾镌刻“民族之光”,石柱上镌刻:“大宋濒危撑一柱,英雄垂死尚三呼。”可见宗泽在当时的历史地位和影响。
还有现代著名的教育家、语言学家陈望道,早年留学日本,1919年“五四”运动后回国,应聘到后来我曾就读的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教。他积极倡导改革国文教育,提倡新文学、白话文,传播自由平等思想,触犯了教育当局,责令该校校长对他撤职查办,受到校长和全体师生的强烈反对,引发了“一师风潮”,迫使当局收回成命。“一师风潮”后,他回到家乡潜心研究新思潮,翻译《共产党宣言》,并于1920年4月由上海社会主义研究社出版。这是《共产党宣言》最早的中译本。鲁迅阅读后,赞扬译者“对中国做了一件好事”,并回赠自己所译的《域外小说集》,以表谢意。
现代著名诗人、文艺理论家、出版家冯雪峰,1903年出生在义乌。早年与柔石等参加青年文学团体“晨光社”,后又与潘漠华、应修人、汪静之结成“湖畔诗社”,1927年6月,在严重的白色恐怖中参加中国共产党。经柔石介绍结识鲁迅,1929年10月,受党组织委托,负责沟通鲁迅与党的关系,并与鲁迅、柔石、夏衍、冯乃超等筹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建国以后,在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期间,整理出版古典文学著作,特别是编辑出版鲁迅著作,更倾注了心血。
著名历史学家吴晗,被学界称为“太史公”,也是义乌人的骄傲,他在史学方面做出的贡献和在中国革命史上留下的足迹,足以使后人仰慕不已。据说他十一岁时就开始读《御批通鉴》,1931年入国立清华大学史学系,毕业后留校任教,先后发表了大量史学方面的文章。他在李公朴、闻一多等人的影响下,在反对反动统治的斗争中,成为一名坚强的民主主义战士。他的历史剧《海瑞罢官》1961年正式公演,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后来却也因《海瑞罢官》受到迫害。他与邓拓、廖沫沙三人的《三家村札记》也曾经轰动一时,在“文革”中却成了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证”。
俱往矣,风流人物。然而,他们的英名,他们的品格却长留人间。从有关史料中发现,这些先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品格:正直倔强,刚正不阿。骆宾王因为人刚直豪爽,自持“古来荣利若浮云”,讲求气节,不能取悦于权贵,三十三岁时被借故罢职。到六十岁时,又由于耿介正直,直言进谏,被诬赃下狱。在狱中写下了《咏蝉》诗,赋以明志:“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托物寄怀,借蝉自喻,怨愤之情,溢于字里行间。郁达夫写诗称颂他“骆丞草檄气堂堂,杀敌宗爷更激昂”。宗泽在他三十二岁时,应进士试,对策极陈时弊,考官恶其直言,抑为末等。在出任山东胶水县令时,对自恃与州官结亲,横行乡里的邑人,“泽不为势屈,依法惩办”。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宗泽被召回京师,宋钦宗准备命宗泽与金议和,泽声言:“岂能屈节外庭上辱君命邪?”朝廷恐泽刚烈有碍议和,遂另差使节。诗人陆游曾对宋王朝的昏庸发出愤怒的感叹:“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样一种品格传承下来,成为义乌人的禀性。
如今义乌人凭着倔强的禀性打天下,经常可以碰到义乌老乡。老乡问“你是哪里人”,我说“我是佛堂人”。佛堂是个古镇,相传达摩云游至乌伤双林乡,恰逢江水横溢,百姓遭殃。达摩将随身携带的铜磬抛进江中,磬化为船,百姓得救了。当地百姓募建“渡磬寺”,寺柱楹联有“佛堂市兴永千秋”之句,后人遂名此地为佛堂,渡磬寺也被称为古佛堂。由于这里临江,水陆交通便利,商业兴旺,是乌伤境内的一个重要集镇,称为佛堂镇。传说当年达摩是农历十月初十离此他往的,后人每年这一天都要在佛堂镇举行庙会,一直沿袭至今。我家离佛堂只有三里地,每逢十月十,佛堂镇热闹非凡,我爸爸在外地工作,这一天他一般都会赶回家来,晚上带我们兄弟几个到佛堂看戏。最难忘的是看完戏,爸爸总会在街边的馄饨摊前给我们每人来一碗江西馄饨,然后踏着月光嬉笑着回家。那融融的天伦之乐,仍时不时浮现在眼前。
双林乡有个双林禅寺,传说正是因为达摩指点傅翕(法名善慧)依云黄山双梼树结庵而名扬天下。双林寺历时十五个世纪,屡劫屡兴,香火不断,有史料可查的就有九个帝王与之有关系,前往顶礼膜拜的王公将相、文人学士更不知其数。据记载,宋时双林寺仅僧舍就有一千二百间,可见规模之大。明朝重修双林禅寺序云:“乌伤上游,古刹双林,在震旦国中,称庄严第一。”清代重修时称:“双林寺宇,号称天下第三,江浙第一。”
双林寺昔日的辉煌早已无处寻觅,唯有双林铁塔为证。如今这座双层铁塔,面对碧波荡漾的双林水库,像一个忠贞不屈的卫士坚守在双林寺的遗址旁,风吹、日晒、雨淋,饱经千年沧桑,更显珍贵本色。据文物专家鉴定,双林铁塔是我国现存最早的铁塔之一,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科学价值。塔为八角形楼阁式,原为八面五层,现只残存两层。塔的基础由一个三层台阶构成,表面铸满波涛海兽出没状,塔身铸制出佛像花纹,造型精美,别具匠心。据专家考证,双林铁塔虽已残散,但像这样满布精美纹饰而又年代久远的铁塔,在我国尚无第二处。
双林寺完全消失的年代并不久远,直到1959年开始在这里修建水库,双林寺才被彻底拆毁。那时我们都已经记事,一个千年古刹在不知不觉中就很快消失了。在山门处筑起了大坝,殿内的菩萨一个个被搬倒,唯有上殿的傅大士像,依然竖立在水库中央,三年后才被水冲蚀倒下。这个水库至今仍是周边村民的生命之水。
毕竟曾经是佛教圣地,当地人难以割舍对这座千年古刹的那份情缘,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就有人开始筹划重修双林寺。市政府十分重视,社会各界也热烈响应,有解囊捐资的,有出谋划策的。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为重修双林寺题写了“双林禅寺”匾额。作为曾亲眼目睹双林寺彻底消失而又有幸能看到它重放光彩的我,也求我国著名书画家董寿平先生题写了“日月千古寺,云烟六朝僧”的对联,不想这竟成了董先生的绝笔。我还请我国著名书法家谢云先生为重修双林寺题写了“云黄古刹”的牌匾。如今首期工程已经在傅大士诞生1500周年时完成,一个体现佛教文化古韵的新双林寺正向人们走来。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人,故乡的事,故乡的过去,故乡的今天,凝结成乡思、乡情、乡恋、乡魂,挥之不去,难以割舍。
故乡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故乡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后死碑
——写在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
吴克敬
强权在一定时期内可能有所得逞,但在历史的长河里,必然输给公理。狂热的日本侵略者,在中华大地上暴虐的日子,终有到头的时候。我们英勇的中华民族,经过8年的浴血抗战,终于打败了罪恶的鬼子兵。
那一天,即1945年8月15日中午12时,日本明治天皇的孙子裕仁,低垂下傲慢的头颅,有史以来,向他的岛国臣民,极为沮丧地发布了无条件投降诏书。
虽然每个人都尽了最大的努力……战争状况的发展未必对日本有利,面对世界的总趋势已经转向反对它的利益。此外,敌人已开始使用一种新的更残酷的炸弹,它的破坏力确实是无法估量的,使许多无辜的生命遭到屠杀……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已经命令接受盟国联合宣言的条款……
野心勃勃的日不落帝国的天皇,那天的嗓音沉闷喑哑,间歇性还带着泣血似的咳嗽。这不是小天皇感冒或者别的什么身体不适,他是睡不着觉,不甘心,又毫无办法,被逼出来的。猖狂的、不可一世的侵略者,面对灭顶的失败时,都会是这样一副样子。
在胜利的旗帜下,我们不会停止思索!我们还有缅怀!
是一块“后死碑”,读得我夜不能寐,沉浸在黄河东岸的中条山上,心颤抖着,眼里噙满了泪水。
在当年,那么多勇士明知前头是死路,为了抗日,为了中华民族的命运,毫不犹豫地去了前方。他们是一伙陕西的冷娃。
别误解冷娃的这一个“冷”字。他们有血有肉,血是热的,肉是热的,热热滚滚,滚滚热热,一心系念着生死存亡的中华民族。陈忠实有言,昨天,他们还在拉牛锄地或挥镰割麦,拴上牛绳放下镰刀走出柴门,走进军营换上军装开出潼关,就成了日本鬼子绝难前进一步的壁垒……生活在三秦大地上的人们,从小在接受父辈于他们的农活技能时,也便开始国家民族精神的养成,一个“冷”字,怎能涵盖内心世界的浑厚和丰饶的情感硬度。
编号第四集团军,总司令为陕籍将领孙蔚如,下辖38军、96军、47军,兵员达三万余众的陕西冷娃,于1938年7月22日,在西安誓师动员渡过黄河,立马中条,坚守中条山两年半,历经11次战役,打垮了日军的牛岛、顺岸等师团,彻底粉碎了日军“进陕逼川”的阴谋计划,使三秦大地以及西北父老,免遭日寇的铁蹄践踏,被誉为“中条山的铁柱子!”
这根巩固国本、强大民心的铁柱子,是用牺牲了的两万一千多三秦健儿的血肉之躯铸造起来的。那块后死碑便是一个铁证。
我先是从一个叫张君祥的老人拍摄的照片上认识后死碑的,看了便忍不住,自己也去拜访了。
后死碑矮矮的,仅有1.3米的高度,宽和厚各0.4米、0.3米,耸立在中条山脚下的山西省平陆县西郑村偏西的一块平地上。我去的日子清明节刚过,西郑村的老百姓献在碑前的花圈还新鲜着,碑后是一片黄花璀璨的油菜地,在黄河的涛声和风声里,摇曳着阵阵扑鼻的花香,让我的心感到些微的安慰,感动当地的老百姓,不忘根本,还记着化成朽骨的抗日英雄。访谈中我还知晓,不仅是清明节,凡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这里的老百姓都会自发地为后死碑敬献花圈,这既是对英雄的告慰,也是对活人的告慰。
后死碑立于1939年6月6日,那是著名的茅津渡战役的一个间隙,由96军177师1059团3营营长张雨亭,为他们营先亡的28位烈士敬立的。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张雨亭营长没那个工夫雕凿一块正经的碑石,他就只有就地取材了。从那个方方正正的碑样看,这块矮小的后死碑可能只是哪个富户人家或小庙殿室的一块门檐台,搬到抗敌的阵前,用枪头上的刺刀,刻下28位先亡烈士的名字,然后立起来。张雨亭营长立碑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以此激励活着的战友,能如牺牲的战友一样,奋勇杀敌,保家卫国。巧的是,就在石碑刚立起来时,疯狂的日军发起了又一轮攻势,营长张雨亭率全营官兵,向后死碑默哀鞠躬。张雨亭的怀里还揣着三秦父老犒军的半瓶西凤酒,掏出来浇在后死碑上,转过身来,对着全被战火熏得黝黑的战友的脸,大吼一声:“我们怕死吗?”战友们大声回应:“不怕!”张雨亭继续吼:“怕死不上中条山,把枪端起来,瞄准了,朝着鬼子头上打!”官兵的眼睛都是红的,迅速地投入了战斗,有许多刚刚参加立碑的战友,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就战殁在石碑前。
张雨亭营长当时没有想得太多,他未给立起的石碑命名。后死碑是战争结束后,当地的老百姓叫起来的。应该承认,这个碑名起得太好了,还有什么样的碑名,能如此形象传神地体现其内在的精神。
碑的上部,四面各刻着“为”、“国”、“捐”、“躯”的大字。下部的正面是部队的番号及“阵亡将士纪念碑”的字样;左右侧,则刻着阵亡将士的姓名、籍贯、军阶等,28位烈士,大多数是陕南籍人士;背面刻着“民国二十八年春,本营奉命扼守中条山南之磨凹、擅道、朱家窑等地。一月二十三日,盘踞在解县之倭寇,以步骑炮兵联合二千余,经风疙瘩向我三路进犯,全营英勇官兵,坚守阵地,奋勇抵抗,激战终日,歼敌数百……我殊死同仁,务预备棺安葬之外,列叙英名,勒石志念,永世不忘之尔。营长张雨亭暨全营官兵敬立”。
坚持八年抗战,我中华民族牺牲了三千六百多万同胞。三千六百多万血肉之躯,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这么无一例外地死在日本侵略者的枪炮刺刀下。我们没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打到太平洋上一条虫子似的日本国土上去,甚至在中日建立外交关系时,还大度地一笔抹去应该有的战争赔款。可日本的右翼势力,却不遗余力地篡改历史,掩盖侵略罪行,在教科书上,把“侵略”二字,改成了“进入”。
耸立的后死碑,以其坚硬的躯体记忆着一种证明。
后死碑上雕刻着的28名烈士,和后死在碑前碑后、碑左碑右的无数烈士,都是那场痛苦的血肉记忆。据西郑村的普通百姓讲,后死碑自耸立起来后,曾被狂风刮倒过三次,每刮倒一次,都有不知名的当地百姓自觉地扶起立稳。特别令人感动的一幕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的一天,无知的造反派,扛着大榔头来到后死碑前,欲把这块历史的见证砸碎。无畏的百姓保护着,其中就有一位当年支援陕军抗日的老农站出来,挺胸而立,怒斥无知小儿:“要砸先向爷爷的头上砸,才算碎仔有种!”砸碑的造反派被镇住了,倒退几步,缩了回去。
普通的老百姓何以要保护后死碑?他们也许说不出多少大道理,可他们或者他们的先辈,都经历了日寇的血腥和疯狂。保护后死碑就是保护我们的民族精神,叫我们不忘后死碑,不忘曾经的伤痛。
中条山防线的茅津渡战役是惨烈的,日本侵略军倾巢出动,叫嚣要在茅津渡歼灭38军。然而38军不是软豆腐,铁骨铮铮的三秦儿郎不惧日寇的疯狂。
保卫茅津渡,成为此次战役的根本。
茅津渡在三门峡左侧,平陆县境内、黄河北岸的一个古老渡口,它与潼关的风陵渡一样,战略地位重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从茅津渡过黄河,便是崤山,占领崤山,可北控山西,东据河南,西进关中。因此,率领陕军征战中条山的孙蔚如总司令,形象地称茅津渡为“一锁扣三省”。日军选择会师茅津渡,聚歼我主力部队,就是梦想打开这把“锁”。一锁既开,三省门户皆开,晋、陕、豫任其驰骋,这梦做得太疯狂了。
鬼子疯狂不可怕。正可以光照秦人敢于牺牲、敢于灭敌的英雄气概。
西郑村偏西的后死碑一带,只是战役的一个点。像这样的点还有许多,每一个点都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浴血奋战。
那是一次突袭。177师在师长陈硕儒的率领下,在陌南镇遭遇日寇500挺歪把子机枪的地面阻击,又有数架飞机空中轮番轰炸。如何分散敌军火力,掩护主力抢占有利地形,成了当务之急。有位叫王文喜的排长,等不及首长下命令,与他身边的5名战士,小声地说了几句话,便飞蹿出大部队,不歇气跑出一里多路,猴子一样爬上三棵枝繁叶茂的柿子树,端起枪就朝天空飞旋投弹的日机狂射。此前,177师有步枪打下日机的记录,王排长他们也想把敌机打下来,吃了亏的日机驾驶员有了教训,都不敢飞得太低,子弹就打不着他们。但三棵柿树上的火力,迅速被敌机发现,开动所有枪炮,对着三棵柿树倾泻。战斗持续了近半个小时,走马灯盘旋扫射的敌机,把柿树上的黄花和绿叶,炸得满天飞舞……终于,柿树不堪强大火力的攻击,腾地着起火来,渐渐地,朝着敌机射击的枪声也停下来了。
从日寇火力围困中转移到新的阵地时,陈硕儒师长脱下了军帽,与全师数千名官兵,向着大火燃烧的柿树低首志哀。
那是一次突围。从后方西安渡河而来的新兵团,在黄河东岸的马家崖正面遭遇日寇攻击。一千多名新兵,还都是一群孩子,年龄在16至18岁之间,三个月前还都是割草放牧、摘棉收麦的农家娃娃。突然与鬼子面对面,没有一人胆怯退缩,在黄河滩上,和两千多训练有素的日本鬼子战斗在一起,刺刀碰出火星,杀声响彻河岳……杀红眼的新兵娃,砍断了枪刺,就扑抱住鬼子,咬掉了鬼子的耳朵,戳瞎了鬼子的眼睛……惨烈的肉搏打了一个多小时,河滩上、山崖上,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鬼子人多势众,新兵团在牺牲了二百多名战友后,被逼在180米高的马家崖上,身后是咆哮奔腾的黄河,面前是张牙舞爪的鬼子……子弹已经打尽,刺刀已经拼折,军装已经撕烂,浑身已经血染……只听一位断臂壮士向弟兄们高喊:“咱都是精尸求、打炕面的人,大不了是个死!听我一句话,宁跳黄河死,不做亡国奴!”说毕,一头扑向了黄河。
八百多小战士有了榜样,齐刷刷跪在悬崖上,向着家乡磕了三个头后,相互投过鼓励的目光,便都如高崖雄鹰,前仆后继,跃身黄河。
此刻,高举新兵团大旗的旗手还挺立在崖顶上。那娃娃满脸是血,军衣上弹痕累累,刀痕累累,但却把风纪扣系得齐齐整整。他站在悬崖最高处,神色冷峻,面色如铁,等待着不可一世的鬼子上来。他等来了,与一个鬼子死抱在一起,最后一个跳下黄河。始终地,他紧握那杆旗。印着中国军队徽记、标着中国军队番号的战旗,和旗手一起跃进黄河,却也未被湍急的河水冲走,一直高扬在滚滚滔滔的母亲河上。
战后,第四集团军总司令孙蔚如来马家崖为八百壮士举行公祭大会。看见了那面血色的战旗,选了几个识水性的士兵,和邻近村子的几个小伙,在黄河水下打捞出了两具尸体,一具是我们威武的旗手,一具是个鬼子兵,两具尸体紧紧地贴在一起,战旗的旗杆,犹如一杆锐利的长矛,Сhā进了鬼子的心脏……
不知流泪的孙将军,在那一刻落泪了。
记忆中的武汉,曾有一块高耸的受降碑。这块为指挥了中条山作战、后调任移防湖北攻打日军的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孙蔚如将军手书的碑刻,便莫名其妙地经历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日本天皇裕仁的投降诏书发布以后,在他的皇宫广场是一片痛哭悲泣之声,在中华大地上,又是一片欢呼庆贺之气。孙蔚如将军的母亲,就是在听到胜利的喜讯后,因极度的兴奋大笑而逝了。孙蔚如从湖北恩施动身,准备回家赴母丧的。他是个孝子,生不能侍奉母亲膝下,死焉能不在母亲灵前。但他接到命令,为第六战区受降主官,接受日军第六方面军投降并全面处理六战区受降事宜。国事家事,权衡过后,孙蔚如在长江岸边,向着陕西灞桥的故乡泣泪长拜,祈愿母亲亡灵一路好走。
受降的日子定在9月18日。这是中国人的国耻日,孙蔚如选择这个特殊日子接受日军第六方面军投降,既是为了告慰抗战牺牲的英灵,也是为了牢记我们民族所受的伤害,珍惜胜利的来之不易。
受降堂设在武汉中山公园里。孙蔚如全副戎装,气宇轩昂地坐在受降主官的位置上,目视日军主帅冈部直三郎跪地认罪投降,交出沾满血渍的战刀,并在投降书上签名。
为纪念这一胜利的时刻,武汉中山公园竖起了一块汉白玉的“受降碑”。碑上镌刻着孙将军的草书铭文:“……蔚如奉命接受日本第六方面军司令官冈部直三郎大将率属二十一万人签降于此……”
就是这样一块历史意义非凡的碑,解放后不知为了什么,被悄然拆除,不知所终。到1998年,被人在中山公园的地下室所发现,这才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现在到武汉的中山公园去,很容易看到又敬立起来的受降碑。我曾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那里拜识了受降碑,看到一队佩戴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整齐地站在受降碑前,听一位皓首白须的老人,深情地讲着曾经的战火硝烟、情仇血泪……老人的眼里噙着泪花,少年红领巾的眼里也噙着泪花。
西安的文史资料上,记录着另一块抗日纪念碑。
筑碑时间为1940年10月。其时正是孙蔚如率领三万余众陕籍官兵固守中条山,保卫大西北,取得阶段性胜利的一年。
中条山阻击战的胜利,是用两万一千多名三秦儿郎的血肉之躯换来的。国民党元老、时任监察院院长的于右任感动万分,写了一首《越调·净溪沙》,盛赞英雄孙蔚如将军和他的中条山勇士。词曰:
中条雪压云垂,
黄河浪卷冰澌,
血染将军战史,
北方豪士,
手擒多少胡儿。
为慷慨赴死的英雄,修筑一块纪念碑,是民之所愿。
可就是这样一座凝聚着万千抗日英烈鲜血的纪念碑,于1963年秋季的一个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清除掉了。而在此前的1952年,先把大汉J汪精卫夫妇的跪像搬走了。为什么搬走?那个理由说出来,让人要笑掉大牙:“唾弃固然发于民族义愤,但终究有损文明,很不卫生。”
照这样的理由,西子湖畔跪在岳飞墓前的秦桧夫妇铁像,也搬走才对呀!
2004年3月27日,我在供职的《西安日报》上签发了记者韩勋的一则消息,讲的就是莲湖公园里的抗战烈士纪念碑。其中地方志馆的王民权先生的话,是很值得我们重视的。他说:“往事已矣,拆除的错已铸成,我们不必再去评论往事,希望解放初期的观念不要成为今天恢复纪念碑的桎梏。”
是的,历史不能被遗忘,更不能被亵渎。不倒的后死碑,为我们后辈儿孙树立的是一通需要永远缅怀的壮烈奋战与搏杀!
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史铁生
现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但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说过,徐志摩这句诗未必牵涉生死,但在我看,却是对生死最恰当的态度,作为墓志铭真是再好也没有。
死,从来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陈村有一回对我说: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先是这儿,再是那儿,一步一步终于完成。他说得很平静,我漫不经心地附和,我们都已经活得不那么在意死了。
这就是说,我正在轻轻地走,灵魂正在离开这个残损不堪的躯壳,一步步告别着这个世界。这样的时候,不知别人会怎样想,我则尤其想起轻轻地来的神秘。比如想起清晨、晌午和傍晚变幻的阳光,想起一方蓝天,一个安静的小院,一团扑面而来的柔和的风,风中仿佛从来就有母亲和奶奶轻声的呼唤……不知道别人是否也会像我一样,由衷地惊讶:往日呢?往日的一切都到哪儿去了?
生命的开端最是玄妙,完全的无中生有。好没影儿的忽然你就进入了一种情况,一种情况引出另一种情况,顺理成章天衣无缝,一来二去便连接出一个现实世界。真的很像电影,虚无的银幕上,比如说忽然就有了一个蹲在草丛里玩耍的孩子,太阳照耀他,照耀着远山、近树和草丛中的一条小路。然后孩子玩腻了,沿小路蹒跚地往回走,于是又引出小路尽头的一座房子,门前正在张望他的母亲,埋头于烟斗或报纸的父亲,引出一个家,随后引出一个世界。孩子只是跟随这一系列情况走,有些一闪即逝,有些便成为不可更改的历史,以及不可更改的历史的原因。这样,终于有一天孩子会想起开端的玄妙:无缘无故,正如先哲所言——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其实,说“好没影儿的忽然你就进入了一种情况”和“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这两句话都有毛病,在“进入情况”之前并没有你,在“被抛到这世界上来”之前也无所谓人。——不过这应该是哲学家的题目。
对我而言,开端,是北京的一个普通四合院。我站在炕上,扶着窗台,透过玻璃看它。屋里有些昏暗,窗外阳光明媚。近处是一排绿油油的榆树矮墙,越过榆树矮墙远处有两棵大枣树,枣树枯黑的枝条镶嵌进蓝天,枣树下是四周静静的窗廊。——与世界最初的相见就是这样,简单,但印象深刻。复杂的世界尚在远方,或者,它就蹲在那安恬的时间四周窃笑,看一个幼稚的生命慢慢睁开眼睛,萌生着欲望。
奶奶和母亲都说过:你就出生在那儿。
其实是出生在离那儿不远的一家医院。生我的时候天降大雪。一天一宿罕见的大雪,路都埋了,奶奶抱着为我准备的铺盖趟着雪走到医院,走到产房的窗檐下,在那儿站了半宿,天快亮时才听见我轻轻地来了。母亲稍后才看见我来了。奶奶说,母亲为生了那么个丑东西伤心了好久,那时候母亲年轻又漂亮。这件事母亲后来闭口不谈,只说我来的时候“一层黑皮包着骨头”,她这样说的时候已经流露着欣慰,看我渐渐长得像回事了。但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我蹒跚地走出屋门,走进院子,一个真实的世界才开始提供凭证。太阳晒热的花草的气味,太阳晒热的砖石的气味,阳光在风中舞蹈、流动。青砖铺成的十字秘道连接起四面的房屋,把院子隔成四块均等的土地,两块上面各有一棵枣树,另两块种满了西番莲。西番莲顾自开着硕大的花朵,蜜蜂在层叠的花瓣中间钻进钻出,嗡嗡地开采。蝴蝶悠闲飘逸,飞来飞去,悄无声息仿佛幻影。枣树下落满移动的树影,落满细碎的枣花。青黄的枣花像一层粉,覆盖着地上的青苔,很滑,踩上去要小心。天上,或者是云彩里,有些声音,有些缥缈不知所在的声音——风声?铃声?还是歌声?说不清,很久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但我一走到那块蓝天下面就听见了他,甚至在襁褓中就已经听见他了。那声音清朗,欢欣,悠悠扬扬不紧不慢,仿佛是生命固有的召唤,执意要你去注意他,去寻找他、看望他,甚或去投奔他。
我迈过高高的门槛,艰难地走出院门,眼前是一条安静的小街,细长、规整,两三个陌生的身影走过,走向东边的朝阳,走进西边的落日。东边和西边都不知通向哪里,都不知连接着什么,唯那美妙的声音不惊不懈,如风如流……
我永远都看见那条小街,看见一个孩子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眺望。朝阳或是落日弄花了他的眼睛,浮起一群黑色的斑点,他闭上眼睛,有点怕,不知所措,很久,再睁开眼睛,啊,好了,世界又是一片光明……有两个黑衣的僧人在沿街的房檐下悄然走过……几只蜻蜓平稳地盘桓,翅膀上闪动着光芒……鸽哨声时隐时现,平缓,悠长,渐渐地近了,噗噜噜飞过头顶,又渐渐远了,在天边像一团飞舞的纸屑……这是件奇怪的事,我既看见我的眺望,又看见我在眺望。
那些情景如今都到哪儿去了?那时刻,那孩子,那样的心情,惊奇和痴迷的目光,一切往日情景,都到哪儿去了?它们飘进了宇宙,是呀,飘去五十年了。但这是不是说,它们只不过飘离了此时此地,其实它们依然存在。
梦是什么?回忆,是怎么一回事?
倘若在五十光年之外有一架倍数足够大的望远镜,有一个观察点,料必那些情景便依然如故,那条小街,小街上空的鸽群,两个无名的僧人,蜻蜓翅膀上的闪光和那个痴迷的孩子,还有天空中美妙的声音,便一如既往。如果那望远镜以光的速度继续跟随,那个孩子便永远都站在那条小街上,痴迷地眺望。要是那望远镜停下来,停在五十光年之外的某个地方,我的一生就会依次重现,五十年的历史便将从头上演。
真是神奇。很可能,生和死都不过取决于观察,取决于观察的远与近。比如,当一颗距离我们数十万光年的星星实际早已熄灭,它却正在我们的视野里度着它的青年时光。
时间限制了我们,习惯限制了我们,谣言般的舆论让我们陷于实际,让我们在白昼的魔法中闭目塞听不敢妄为。白昼是一种魔法,一种符咒,让僵死的规则畅行无阻,让实际消磨掉神奇。所有的人都在白昼的魔法之下扮演着紧张、呆板的角色,一切言谈举止一切思绪与梦想,都仿佛被预设的程序所圈定。
因而我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静中自由的到来。
甚至盼望站到死中,去看生。
我的躯体早已被固定在床上,固定在轮椅中,但我的心魂常在黑夜出行,脱离开残废的躯壳,脱离白昼的魔法,脱离实际,在尘嚣稍息的夜的世界里游逛,听所有的梦者诉说,看所有放弃了尘世角色的游魂在夜的天空和旷野中揭开另一种戏剧。风,四处游走,串联起夜的消息,从沉睡的窗口到沉睡的窗口,去探望被白昼忽略了的心情。另一种世界,蓬蓬勃勃,夜的声音无比辽阔。是呀,那才是写作啊。至于文学,我说过我跟它好像不大沾边儿,我一心向往的只是这自由的夜行,去到一切心魂的由衷的所在。
简朴生活片断
迟子建
采山的人们
山在我眼中就是一个大的果品店,你想啊,春天的时候,你最早能从那儿吃到碧蓝甘甜的羊奶子果,接着,香气蓬勃的草莓就羞红着脸在林间草地上等着你摘取了。草莓刚落,阴沟里匍匐着的水葡萄的甜香气就飘了出来,你当然要奔着这股气息去了。等这股气息随风而逝,你也不必惆怅,因为都柿、山丁子和稠李子络绎不绝地登场了,你就尽情享受野果的美味吧。
除了野果,山中还有各色菜蔬可供食用,比如品种繁多的野菜呀,木耳和蘑菇呀,让人觉得山不仅是个大的果品店,还是一个蔬菜铺子。但只要你稍稍再想一想,就知道它不单单是果品店和蔬菜铺子了,你若在山中套了兔子,打了野鸡和飞龙,晚餐桌上有了红烧野兔和一道鲜亮的飞龙汤,山可不就是个肉食店么!
如果这样推理下去的话,也可以把山说成一个饮品店,桦树汁和淙淙的泉水可以立刻为你驱除暑热,带来清凉;而且野刺玫和金莲花的花瓣又可以当茶来饮用。不过,在那些勤劳、朴素的人的心目中,山也许只是一个杂货铺子,桌子的腿折了,可以进山找一根木头回来,用工具把它修理成桌腿的形状;秋季腌酸菜时找不到压酸菜的石头了,就可以去山中的河流旁扛回一块。而山在那些采药材的人的心目中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定是个中药铺子无疑!
山真的是无奇不有,无所不能。我们那些居住在山里的人家,自然就过着靠山吃山的日子。没有采过山的人几乎是不存在的。而由于我自幼就是个饕餮之徒,所以我进山采的都是与吃有关的东西。
野果中,最令人陶醉的就是草莓了。它的甜香气像动人的音乐一样,能传播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的时候闻着它,比吃它还要美妙,所以常常是采了草莓果归来,会用线绳绑上一绺,吊它到窗棂上,让它散播香气。只一天的工夫,满屋子就都是它的气息了。
我记忆最深的野果,是都柿,它可以当酒来吃。都柿是一种最常见的浆果,它们喜欢生长在林间的矮树丛中,而且向阳山坡上的比背阴山坡上的要广泛。都柿秧都是矮株的,一尺那算是高的了,通常的只有筷子那般高,它们春天开粉色或者白色的小花,花谢便坐果,果实先是青的,像一颗颗的绿豆。随着阳光照临次数的增多和暖风持续的吹拂,都柿渐渐地长成芸豆那么大,并且改变了颜色,穿上了一身蓝紫色的衣衫,看上去气质不俗。这果实一进夏天就可吃,不过有点酸,到了晚夏时节,它就分外的甘甜了。它的浆汁可以染蓝你的嘴唇。而且,它是浆果中唯一能把人醉倒的,你吃上一捧、两捧甚至是一碗也许还心明眼亮的,但如果你一连气吃了两三海碗的话,你就眯着眼打盹,等着见周公去吧。有一回我和几个小伙伴去山中采都柿,我挎了一只维得罗(当地人对一种底小肚大口深的小铁桶的称呼,由俄语音译而来),我们很幸运地找到了一片都柿甸子,都柿稠密不说,品质也上乘,又大又甜的,我一边往维得罗里采,一边往自己的口中采,等维得罗满了的时候,我已吃花了眼。但见那片都柿还有许多未被摘取的沉甸甸地压在枝头,它们一个个眼儿妩媚地多情地望着我,似乎在等待你的亲吻。没有器皿再盛它们了,干脆就把自己的肚子当维得罗算了,我坐在都柿甸中,美美地吃了起来,直吃得舌头麻木了,目光发飘了,小伙伴吆喝我该出山回家了,这才罢休。由于吃醉了,我步态飘摇,挎着的维得罗就像只魔术盒子一样,在我眼前一会儿发出蓝色的幽光,一会儿又发出玫瑰色的柔光,再一会儿呢,发出的是银白色的冷光。我像傻瓜一样嘻嘻乐着,被都柿的魔法给彻底击中了。我还记得好不容易上了公路,太阳已经西沉了,我觉得自己是踩着一条金光大道回家,很得意。在路口迎候着我的家人,远远看见了我蛇行的步态,知道我是吃醉了,而我迷离恍惚的样子遭到了同伴的耻笑。
采山也不总是浪漫的。比如有人采都柿时着上了草爬子,就很倒霉。草爬子专往人的软组织里叮,而且有一些是有毒的,能致人于死地。你采山归来,若是觉得腋窝和腿窝发痒,就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了,要赶紧脱光了衣服仔细检查,否则它会钻进你的皮肉中去。我就见邻居的一位大娘让草爬子给叮在了腋窝的地方,她抬着胳膊,她的家人擎着油灯照着亮儿,用烟头烧那只已把触角探进皮肉中去的草爬子。我发现一些坏东西很怕火,比如狼,比如草爬子,怪不得传说中做坏事的人死后要下地狱,原来地狱中也是有火的啊。
当然,被草爬子和蛇袭击的毕竟是少数,而且你可以在上山前采取预防措施,如将裤腿和袖管系牢,让它们无孔而入,所以不必在采山时过分地提心吊胆。当然,也有人在采山时出了大事故的。比如一个姓周的年轻男人,他采木耳时遇见了熊,尽管他聪明地躺下来装死,爱吃活物的熊丧失了吃他的欲望,但它还是在离开前拍了他的脸一下,大约是与他做遗憾的告别吧。熊掌可非人掌,这一巴掌拍下去,姓周的半边脸就没了,他丢了魂魄不说,还丢了半边脸和姓名,从此后大家都叫他周大疤瘌,因为他痊愈后凹陷的那半边脸满是疤痕。
还有一个采山人是不能不说的,她姓什么,我们并不知道,她丈夫姓王,大家就叫她老王婆子。她个子矮矮的,扁平脸,小眼睛,大嘴,罗圈腿,走路一拐一拐的,ρi股大如磨盘,所以你若是走在她背后,等于看一头跛足的驴拖着磨盘在行走。老王婆子平素不爱与人往来,不是待在她家的屋子里,就是劳作在菜园。她是个山里通,知道什么节气长什么,更知道山货都生长在什么地方。她采山,永远都是单枪匹马的。她采木耳最拿手,只要是阴雨连绵了两三天,一晴了天,她就进山了。谁也不知她去哪里了,可她晚上总是满载而归,颤颤巍巍的肥厚的黑木耳能晒满房盖,让过路者垂涎欲滴、羡慕不已。不过你要是打探她在哪儿采回来的,她总是很冷淡地说“山里”,她说得也没错,但其实等于白说。曾经有人悄悄在她采山时尾随到她身后,可她进山后总是能巧妙地把他们给摆脱了,那些宝贝山货的栖息之地成了永远的谜。为了这,她在我们那个小镇的名声和人缘都不好。老王婆子的命运最后也是悲惨的,她未到老年就得了半身不遂,瘫倒在炕上,再也无法采山去了。很多人解气地说,这是报应,让最能采山的自私的人进不了山,她等于是看着金山,却无法把它揣在怀里,那种凄凉和痛苦可想而知了。
关于采山人的故事还有很多,比如各自都有家室的男女互相看上了,在小镇里没机会成就好事,就借着采山的由头,去绿树清风中偷情,被人给撞见;再比如一个受婆婆欺负的小媳妇不敢在家中发泄不满,上山后择一个无人的地方,就是一通哀哀的哭,让听到的人以为鬼在嚎;再比如采山人迷了山,两天两夜下不来山,他的家人就组织亲戚举着火把上山寻找,而迷山的人呢,他却迷在离村落不足一里的地方,如同被灌了迷魂汤,就是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成为大家的笑料。那些老一辈的采山人,大都已经故去了。他们被埋在他们采山经过的地方,守着山,就像守着他们的家一样。
暮色中的炊烟
炊烟是房屋升起的云朵,是劈柴化成的幽魂。它们经过了火光的历练,又钻过了一段漆黑的烟道后,一旦从烟囱中脱颖而出,就带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宁静、纯洁、轻盈、缥缈。无云的天气中,它们就是空中的云朵;而有云的日子,它们就是云的长裙下飘逸着的流苏。
那时煤还没有被广泛作为燃料,家家户户的火炉吞吃的,自然就是劈柴了。劈柴来源于树木,它汲取了天地万物的精华,因而燃烧后落下的灰烬是细腻的,分解出的烟也是不含杂质的,白得透明。
如果你晚霞满天的时候来到山顶,俯瞰山下的小镇,可以看到一动一静两个情景,它们恰到好处地组合成了一幅画面:静的是一幢连着一幢的房屋,动的则是袅袅上升的炊烟。房屋是冷色调的,炊烟则是暖色调的。这一冷一暖,将小镇宁静平和的生活气氛完美地烘托出来了。
女人们喜欢在晚饭后串门,她们去谁家串门前,要习惯地看一眼这家烟囱冒出的炊烟,如果它格外地浓郁,说明人家的晚饭正忙在高嘲,饭菜还没有上桌呢,就要晚一些过去;而如果那炊烟细若游丝、若有若无,说明饭已经吃完了,你这时过去,人家才有空儿聊天。炊烟无形中充当了密探的角色。
一般来说,早晨的炊烟比较疏朗,正午的隐隐约约,而黄昏的炊烟最为浓郁。人们最重视的是晚饭。但这只是针对春夏秋三季而言的。到了冬天,由于天气寒冷,灶房的火炉几乎没有停火的时候,家家的炊烟在任何时刻看上去都是蓬勃的。这时候,我会觉得火炉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烟鬼,它每时每刻都向外鼓着烟,它吞吃的那大量的劈柴,想必就是烟丝吧。
炊烟总是上升的,它的气息天空是最为熟悉的了。但也有的时候气压过于低,烟气下沉,炊烟徘徊在屋顶,我们就会嗅到一种草木灰的气息,有点微微的涩,涩中又有一股苦香,很耐人寻味。这缕涩中杂糅着苦香的气息,常让我忆起一个与炊烟有关的老女人的命运。
在北极村姥姥家居住的时候,我喜欢趴到东窗去望外面的风景。窗外是一片很大的菜园,种了很多的青菜和苞米。菜地的尽头,是一排歪歪斜斜的木栅栏,那里种着牵牛花。牵牛花开的时候,那面陈旧暗淡的木栅栏就仿佛披挂了彩带,看上去喜气洋洋的。在木栅栏的另一侧,是另一户人家的菜地,她家种植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从东窗,还能看见她家的木刻楞房屋。
这座房屋的主人是个俄罗斯老太太,我们都叫她“老毛子”。她是斯大林时代避难过来的,早已加入了中国国籍。北极村与她的祖国,只是一江之隔。所以每天我从东窗看见的山峦,都是俄罗斯的。她嫁了个中国农民,是个马夫,生了两个儿子。她的丈夫死后,两个儿子相继结了婚,一个到外地去了,另一个仍留在北极村,不过不跟她住在一起。那个在北极村的儿子为她添了个孙子,叫秋生。秋生呆头呆脑的,他只知道像牛一样干活,见了人只是笑,不爱说话,就是偶尔跟人说话也是说不连贯。秋生不像他的父母很少登老毛子的门,他三天两头就来看望他的奶奶。秋生一来就是干活,挑着桶去水井,一担一担地挑水,把大缸小缸都盛满水;再抡起斧子劈柴火,将它们码到柴垛上;要不就是握着扫帚扫院子,将屋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所以我从东窗,常能看见秋生的影子。除了他,老毛子那里再没别人去了。
那时中苏关系比较紧张,苏联的巡逻机常常嗡嗡叫着低空盘旋,我方的巡逻艇也常在黑龙江上徘徊。不过两国的百姓却是友好的,我们到江边洗衣服或是捕鱼,如果看见界河那侧的江面上有小船驶过,而那船头又站着人的话,他们就会和我们招手,我们也会和他们招手。我那时最犯糊涂的一件事就是:为什么喝着同一江的水,享受着相同的空气,烧着同样的劈柴,他们说的却是另外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而且长得也和我们不一样,鼻子那么大,头发那么黄,眼睛又那么蓝?
那时村中的人很忌讳和她来往,因为一不留神,就会因此而被戴上一顶“苏修特务”的帽子。她似乎也不喜欢与村中人交往,从不离开院门,只待在家里和菜园中。我到玉米地时,隔着栅栏,常能看见她在菜园劳作的身影。她个子很高,虽然年纪大了,但一点也不驼背。她喜欢穿一条黑色的曳地长裙,戴一条古铜色三角巾。她的皮肤非常白皙,眼窝深深凹陷,那双碧蓝的眼睛看人时非常清澈。我姥姥不喜欢我和她说话,但有两次隔着栅栏她吆喝我去她家玩,我就跃过栅栏,跟着她去了。我至今记得她的居室非常整洁,北墙上悬挂着一个座钟,座钟下面是一张紫檀色长条桌,桌上喜欢摆着两个碟子,一只装着蚕豆,一只装着葵花子,此外还有一把茶壶、一个茶盅和一副扑克牌。这些东西展现了她家居生活的情态,喝茶,吃蚕豆,嗑瓜子,摆扑克牌。她的汉语说得有些生硬,好像她咬着舌头在说话。她把我领到家后,喜欢把我抱起,放在一把椅子上。我端端正正地坐着的时候,她就为我抓吃的去了。蚕豆、瓜子是最常吃的,有的时候也会有一块糖。我自幼满口虫牙,硬东西不敢碰,而她虽然已是个老人,牙齿却格外地坚实,嚼起蚕豆有声有色的,非常轻松和惬意。与她熟了后,她就教我跳舞,她喜欢站在屋子中央,扬起胳膊,口中哼唱着什么,原地旋转着。她旋转的时候那条黑色的裙子就鼓胀起来了,有如一朵盛开的牵牛花。她外表的冷漠和沉静,与她内心的热情奔放形成了鲜明对比。北极村的很多老太太都缠过足,走路扭扭摆摆的,且都是小碎步;而老毛子却是个大脚片子,她走起路来又稳又快,我那时把她爱跳舞归结为她拥有一双自由的脚,并不知道一双脚的灵魂其实是在心上。
那些不上她家串门的邻居,其实对老毛子也是关心的。他们从两个途径关心着她,一个是秋生,一个就是炊烟了。人们见了秋生会问他,秋生,你奶奶身体好吗?秋生嘿嘿地笑,人们就知道老毛子是硬朗的。而我姥姥更喜欢从老毛子家的烟囱观察她的生活状况,那炊烟总是按时按晌地从屋顶升起,说明她生活得有滋有味的,很有规律。大家也就很放心。
冬天到来的时候,园田就被白雪覆盖了。天冷,我就很少到老毛子家去玩了。玻璃窗上总是蒙着霜花,一派朦胧,所以也很少透过东窗去看那座木刻楞房屋了。她家的炊烟几时升起,又几时落下,我们也就不知晓了。
老毛子在冬季时静悄悄地死了,她是孤独地离开这个冰雪世界的。那几天秋生没过来,人们是通过她家的烟囱感觉她出了事的。住在她家后一趟房的人家,每天早晚抱柴生火时,总要习惯地看一眼老毛子的烟囱,结果她连续两天都没有发现那烟囱冒出一缕炊烟,知道老毛子大事不好了,于是喊来她的家人,进屋一看,老毛子果然已经僵直在炕上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暮色苍茫的时分看到过那幢房屋飘出炊烟,尽管村子里其他房屋的炊烟仍然妖娆地升起,但我总觉得最美的一缕已经消逝了。
五花山下收土豆的人
这世上最出色的染匠,一定就是秋霜了。只要它来了,青山就改变了颜色。初霜来的时候,树叶只是微微转黄,这时节的山峦看上去更像是洋溢着丰收气息的麦田。到了第二场霜降临之后,浅黄的树叶变得金黄或浅红,山峦有如戴上了一顶顶红黄相间的呢毡帽。而如果你沐浴着第三场更为浓重的霜走进森林,你是想看到什么颜色就能看到什么颜色。树叶大多是金黄和金红的,但也有黄中带粉、粉中含翠、翠中生红、红中隐紫、紫中有褐的,这时的山峦分明就是一个春天的花园,五彩缤纷的。我们把此时的山峦称作“五花山”。
五花山簇拥着我们的时候,大雁向南飞了,河水流动得平缓了,天空中的云朵没有盛夏时多了,天显得格外的高、格外的蓝。人们把形形色色的菜籽吊到山墙上,开始了秋收。而秋收中最苦最累的活儿,就是起土豆。
土豆既能做蔬菜,又能当主食,还能作为家畜的饲料,在那个粮食需要定量供给的年代,土豆被广泛种植也就不足为奇了。一家种上一两亩,那算是少的了,平平常常的人家都要有三四亩;而那些人口多的人家,种七八亩是很普通的。所以说秋收在我们那里,等于是“起土豆”的代名词。五花山的景色一呈现,人们见了面跟对方说的话往往是“起土豆了吗?”或者是“你家今年能收多少麻袋土豆?”
起土豆的工具是二齿子和三齿子。当然也有四齿子,但它因为密度高而容易伤着土豆,用它的人家很少。二齿子和三齿子是铁制的,它们的形状常使我联想到“M”和“N”的拼音字母,一握着它们,就老是想发鼻音。人们去离家较远的大地起土豆时,要拉起手推车。去的时候,手推车上放置着二齿子、三齿子、空的麻袋、土篮等工具,当然,也要带上水壶和午饭。回来的时候,饭没了,水壶也空了,先前还明晃晃的铁齿上沾满黑油油的泥土,好像二齿子和三齿子在劳作的过程中为自己梳了几根小辫子。手推车上满载着用麻袋摞起来的土豆。若是赶上晴好的天气,车行起来还不吃力,而要是赶上秋雨连绵,路面的水洼一个连着一个的话,车轮往往会陷在泥泞中,几个人合力拉它,它也只是徘徊,最后只得回镇子朝养了牛的人家借牛,把手推车给从泥潭中拖出来。所以那些养了牛的人家,一到起土豆的时候就很牛气。人们把土豆运到家后,会把它们划分为三类:又大又光滑的是最好的,它们会被下到菜窖中,一部分作为来年的种子,一部分留作食用。那些中不溜的属于第二类,它们也会被下到菜窖中,作为越冬蔬菜。而那些跟驴粪蛋一样小的、青着半边脸的、被铁齿刨得满脑子都是窟窿的,属于最次的一类,它们通常是被埋在菜园的坑里,没被冻着时由人削削拣拣地随吃随取,等雪降临之后就喂了猪了。
土豆地都在山下开阔的平地上,所以起土豆累了,就可以坐在地上欣赏五花山。这时候再鲜艳的鸟进了森林,也会慨叹自己的羽毛不如树叶绚丽。山峦此时就是一幅连着一幅的流金溢彩的油画,会看醉了你。所以当你再低头刨出一堆土豆时,就觉得那大大小小的土豆不是|乳|黄铯的了,而是彩色的了,看来丰富的色彩也会迷了人的眼睛。人们回家的时候,手推车上麻袋的缝隙中往往Сhā着一枝小孩子歇息时跑到山上折来的色彩纷披的树枝,它像一枝灿烂的花,把秋天给照亮了!
在我们小镇,种植土豆最多的人家可能就是住在北山脚下的一户姓刘的人家了。刘姓夫妇是外来人,他们从哪里来,众说纷纭。反正不会有人因着富裕而来到我们小镇。他们家一共有十一个孩子,九男两女,仅次于谭富家,谭富家是十三个孩子。刘家人很少出门,基本生活在自己的领地上。他们自己造了房屋,把北山的荒地都开垦出来,种了大片大片的庄稼,其中土豆大约有十来亩。那些孩子平素是不与我们小镇的孩子玩耍的,也不见他们成群地出来。有人说他家穷得被子不够盖,衣服不够穿,所以是两个孩子合盖一床被,而衣服也是两个孩子合穿一套。他们中绝大部分都到了上学年龄,可被派上学的只有两三个。传说上学的孩子穿着衣服去学校时,被窝里就得躺着两个光着ρi股的孩子。有人看见,在农忙时节,他们家常常是晚上在田间劳作,而其中起码有半数孩子是精赤条条的。他们的衣服是冬天絮上棉花当棉衣,开春后拆开了又做单衣。有人说,那个生育了这十一个孩子的主妇每天晚上都要清点一下她的孩子,就像农民放羊归来要数一数他的羊一样。也许她算术太差,或者是屋内光线太暗,她往往查不清楚那些挨着炕沿的一溜儿脑袋究竟有多少,所以她常常以为少了一个孩子,就出门吆喝她的孩子。都说他家的粮食不够吃,所以他们家起完了自家的土豆,还要打发孩子出去溜土豆。
溜土豆就是在收获过的土豆地上,再沙里淘金地寻觅遗落在土中的土豆。我们一般喜欢到生产队的地里去溜土豆,因为那土豆是公家的,社员起土豆时没有那么精心,埋在土里的仍然数量可观。溜土豆通常要使用四齿子,它的铁齿间隙窄,搜寻土豆的几率高。通常被留下的土豆都不很大,所以这样的土豆拿回家去,通常是洗一洗后连皮蒸了吃,或者是用叉子磨成粉了。溜土豆的都是如我一样的孩子,大人们是不屑做这种活儿的。好像一旦到不属于自己家的土地去溜土豆,就是偷人家的东西似的。我们溜土豆时一手拿着四齿子,一手拎着面袋。有时运气好,一个下午就能溜上一袋。扛着一面袋溜来的土豆朝家走时,是十分有成就感的,比在自家的田园起了几十麻袋还要高兴,因为这属于意外的收获。我每年都要去溜土豆,其实家里并不缺那点土豆,我只是喜欢在光秃秃的大地上再打捞一份惊喜罢了。那感觉很像是在寻找宝藏。
我溜土豆的时候,常常会遇见住在北山的刘家的孩子,他们俩人一伙,提着麻袋,在别人家的土豆地里溜得格外仔细。经他们溜过的土豆地,可以说是光光溜溜的了。所以一看到他们,我就避开了。他们很有眼力和经验,知道哪片地的哪个地方会有幸存的土豆,每天都会溜上半麻袋到一麻袋的土豆。他们见了我们也不打招呼,只不过有时会顽皮地打几声口哨。有的时候溜土豆溜累了,我坐在地上歇息的时候,会看到黑油油的土地上,那几个穿着暗淡衣裳的孩子,弯腰弓背溜土豆的情景。他们和他们面前的土地是那么暗淡,而他们背后的五花山则是那么的绚烂。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单调,可他们因为他们的劳动,而成为了我眼前这巨幅画卷中最生动最永恒的一部分。
无车道·独行·小语
(美)於梨华
那是个好去处,有山,有水,而没有车辆。当然有人,但如果天蒙蒙亮就去,竟是无人之境,唯有你。山水都是由你独自享用的。
搬来湾区不久即被友人带来这个依山临水、不容车辆进入的人行道。倒没有惊艳的初次印象,路边并没有异花奇葩,山上也没有青翠竹林,水也不是淙流小溪,或是浩瀚大海,仅是一个蓄水池而已。吸引我的不但是碧清的水色,更是它的方位及形态,以及它在清晨或午间或黄昏或晴天或雨天所呈现的种种令人驻足令人轻叹令人暗暗喝彩的风姿。
有一天我起个绝早,意在独领晨景,一路开去,稍有薄雾,等停了车,进入专为行人打开的小铁门时,不禁怔住。眼前一片白茫,旧金山的雾似乎全部飘来了,掩了山,盖了水,如果不是脚下感觉到石硬的人行道,真会疑惑自己也驾在云雾之中了。在雾中独行,尚是第一次,轻雾拂面,想起“如丝如雾湿人衣”的诗句,摸摸衣袖,并无湿意,只觉飘来的晨雾,确是轻柔若丝,裹在雾里,真觉得人已不在尘世,杂念尽消了。
不知几时,雾开始散去,右侧的山,左下的水,渐渐浮现了,几片薄雾,却又飘忽在山水之间,冉冉前移,纵是最出色的画笔,也无法捕捉那份飘逸,那份随意!它捕捉了我,我再无意前行,在路侧背山面水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怎能放过呢?以后绝对不会再有相同的、甚至相似的景色了。放置长椅的人倒不同凡俗,不然他不会选出这样一个左右顾盼都能将景色尽收眼底的好去处。眼下,雾散后,明镜似的水面映现对山的山峦。远远舒展,隐入尚且飘浮在山水之间的雾朵,山影水色融入雾里,虚无缥缈间,我想起“出入唯山鸟,幽深无世人”两句诗,但这晨雾下,连山鸟都知趣地不来惊扰这无人的幽境了。
等雾逐渐散去时,我才从长椅上起身,告别这千载难逢的晨景,回到人行道,继续前行。几十年来忙忙碌碌,极少散步。要不也是为了保健,快步如飞,走完了事。要不与人相约同行,说东道西,为的也是消磨时间。独行,却是极少。倒是多年前,不,几十年前,刚出学校的门,刚进婚姻的门,刚从市尘滚滚的洛杉矶搬到纯是小城风光的普镇,许是不习惯刚为人凄的种种意想不到的日常琐事,许是小城酷似江南小镇的清秀,我会在清晨黄昏独自到普镇唯一的小湖——康乃基湖边去散步。湖畔一排柳树,初春时青绿的柳条轻拂湖面,随风摇曳,最能激发我的乡愁,走在柳树后的小径上,常常愁绪骤来。当时又正值在找寻除了妻子以外自己的方位,乡愁加上迷茫,竟是经常忽略了散步该有的怡然。
不像当今,踽踽独行时,自有一份安逸。自然是年岁。当年是少妇,如今是古稀。我忽然忆起当年在普镇,偶尔在湖边相遇,日后成了挚友的筱梅。她从西雅图来,丈夫菲立曾在南京读过两年中文,日后成为一个卓越的汉学家,虽是美国人却有东方学者的儒雅。筱梅是南京人,十八岁结了婚,即离家离国来到遥远的西方。我们相遇时,都年近三十,她已做了十余年的妻子,而我刚踏入婚姻之门,因年岁相近,又都是离家去国的异乡人,很快地就成了朋友,常相约去湖边散步。
有的人天生能沉着地应付各种生活上的困境或不如意,从不在人前显示愁眉苦脸,有的人喜则大喜怒则大怒,什么感觉都写在眉眼之间,她是前一种,我是后者。在普镇的几年,在我们湖边散步时的交谈中,她稳住了我的轻率。丈夫的日夜工作,孩子们的日夜纠缠,母亲的日夜唠叨,都成了我在散步时向她诉苦的资料。等我牢马蚤发尽,郁闷消散,她才闲闲地说:日子过得真快,你的老大已快五岁了!
我这才怔住,怔怔地望着她。她的母亲在她离开南京的前一年过世,她到美国后大病一场,因而不孕。她的丈夫为了要在普大取得永久聘约,整日埋在图书馆里。她终日一人在家,既无母亲,又无子女,但她却在后院种了一排竹林,伺候两棵玉兰树及无数盆景,使她的院子凸显出东方的幽静。她没有时间自怜自艾,却有足够的耐心听我诉说其实是每个家庭主妇都面临的生活中不可避免的各种困扰!
离开普镇后,最想念的是她,以及我们无数次的湖边踯躅。
一抬头,雾全部都散了。能看得到前面走路的人,听得到后面来者的声音。这条人行道的特色,除了山水,更是路的委婉。刚望见左侧的水,几步之后,水却被树丛掩住,人就在树林荫蓊之间,只听见右侧的山壁上,一小支流水,涓涓而下,发出细小的叮咚之声,正要寻索它的来源,眼前又豁然开朗,左下方,水面又从树隙间浮现,而且,倒映着晨雾散尽后对山蜿蜒的山缘。猛一看,水似乎在蠕动,定睛细看,却是几只水鸭,相约前行,有时与山缘的弧线糅为一体。独行的好处,就是能将路的委婉、水的宁静、山的无声及雾来雾去时所带来的景色变幻,一丝一毫地收入眼中。那份喜悦,尽情独拥、独享。
离开普镇后的几十年,既没有寻到像小城那种湖光水色,以及可以既散步又交谈的朋友,也失去了在普镇时不必工作的悠闲。几十年搬迁了许多次,生活一直在忙碌中,忙碌剥夺了生活情趣的寻找或培养。没心思,当然也没时间,去探索可以洗涤尘凡的景色。一晃,几十年已在身后,一去不返了。
而筱梅,这些年都没有搬动,一直在普镇。
我曾去看过她一次,两个中年妇女重逢。她当然失去了原先窈窕的腰身,但往时端庄的神态中也加添了一种对世事洞悉后的淡泊。进入她的小院,当年的幼竹已是一排青翠的竹林,细心调理的兰花正有主人的雍容,走廊上几盆她偏爱的水仙,在黄昏里更显清越脱俗。
是啊,她创造了自己和谐的世界,而我却一直在滚滚红尘中滚动,当我这样告诉她时,她却说:你知道你有多少读者吗?我知道,但我又无法告诉她独坐窗前、灯下,一字一字爬格子时所感到的寂寞无助。当然也没法向她描述如涌的灵感来时我疾笔如飞所带来的极致的欢欣。本来就是,我的是极度的快乐与不快乐的起落,她的是无大悲大喜的平静恬淡。
临别前,我们去湖边漫步,湖如前,但周遭的景色变了,普镇早已失去往时的小镇风采,现在是各处是楼房、各处是嗓音的闹猛的大城了。商业的繁荣代替了往时仅是个大学城的庄穆。在湖边绕了一圈,发现了柳树荫下,泊着数只小船。怎么回事?我问。筱梅说:是出租的,尤其招揽外地来的游客。我平时很少来,来过几次,觉得不自在,人太多了。大概与年岁有关吧,人老了,喜欢安静。
不知不觉,已走到平时到此转身处。我转过身,往回走,水在我的右下方了。雾已全部消失。太阳远没烧热,全身透亮,照射着山上的树、树下的行人及临水的斜坡上乍然出现的小鹿。我悄悄地在面水的、又是安放得恰到好处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那只纤细的小鹿抬头看到了我,一双稚嫩的、但不是畏怯的眼睛打量着我,我猛然想起很多年前,住在普镇史达华街的某一天。那个白雪皑皑的晚午,我听从医生的吩咐,推着刚出生两周的婴孩外出散步,来到屋后一片林间,葱茏的松,映着洁白的雪,松雪之间仅我一人及我的婴孩。然后我看到从松树间怯步出来的幼鹿,立在雪地上,对我望着。我痴立着,唯恐一动,惊吓到它。它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到我身侧的婴儿推车,在松与雪、它与我之间,推车显得庞大、突兀。幼鹿眼里逐渐浮现一种畏怯,又转望我。我多想告诉它,不要怕,这车里是个像你一样幼小的婴孩,不会伤害你的。在我还没启齿前,从松间走出一只比它大得多的鹿,它一出现,幼鹿即偎依过去,随即,它们同时转身,隐没在松林间。我推着我的孩子,也缓缓走回家,想的尽是幼鹿依偎母鹿时完全信赖放心的神态。
少顷,斜坡上多了一只大鹿,显然是母亲,它走近小鹿,小鹿朝它看了一下,也朝我望望,然后,毫不介意地转身,自去了。那大鹿稍一停顿,也就跟在后面,缓慢地跟着,走向斜坡的那一端。
与当年在普镇看到的鹿比起来,它们显得自在得多,目光中不露一丝胆怯。鹿对人的看法,并没有什么改变,而是我对鹿的解读,随着我的年龄与累积的生活经验,有所改变了吧!当年我是刚将一个幼小的生命带入人间,心里充满了喜悦,但更多的是疑虑,要怎样将这么幼小、无助的婴孩抚养长大,成为一个茁壮、正直、能干、自信又爱人的成丨人?那时我比拟幼鹿的畏怯,正如在我推车里熟睡的婴孩,从它依偎母鹿的模样,我立刻领悟到,这就是我的职责,我应该让我的婴孩知道,她是可以依靠我的,我会庇护她躲避风雨,摒除艰难,领着她走向大道的。那个雪后的晚午,那只畏怯的幼鹿与它的母亲,给了我很大的启示。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两只鹿已不知去向。想必已回了它们的家,我也往来的路上走回去,一个人。当年在推车里的婴孩早已成家、立业,是个尽职的母亲及出色的新闻工作者。太忙,除了照顾两个已经到了不喜欢听训话年龄的子女和到了中年时避免不了对婚姻厌倦的丈夫之外,还要把握住一个竞争性特强的工作岗位,再也没有精力照顾虽能独立但常觉孤独的母亲了。像那只刚看到的小鹿,看见安然无恙的母亲后,自顾去了。她已不需要她,也已过了必须依傍母亲的年龄,她先走了,也不是舍弃母亲,而是去探索前路。她不用担心母亲不会跟来,她会的,迟早会来依傍她的。
我继续往回走,迎面来的是个手拄拐杖、头戴鸭舌帽、也经常在此独行的老人。是的,周日的早晨,来此散步或快走的,当然都是老人了。多的是时间,少的是来日,更要保养一个不需依赖他人、包括子女来协助的身体。我们交换一个似曾相识的眼神,各自前行。我忍不住暗自推测:他的老伴已离他而去了吗?他的子女呢?住在附近照料他吗?还是他住在我开车经过的那座看起来堂皇但给人一种冷漠感的老人院?他曾经有过辉煌的事业吗?还是邮政局或州政府的职员,虽不出色但也无大风浪的一生?现在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对待自己的晚年呢?他是“如今白发如霜草,一饱茫然身已老”的悲戚呢?还是“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的积极?我不禁回头看他,正巧,他也回身来看我,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下头,又各自前行了。
虽然还是独行,但在那一霎间没了孤单的感觉。不错。
离铁门还有半里路的样子,前面豁然开朗起来,无车道转了个大弯,右下方的水面浩瀚宽阔,把对面的山推到一边去了。走在无车道上,前面一望无际,胸襟也舒展了。但是刚走完大弯,接近铁门时,发现阳光早已隐退,大片阴云迤迤而来,猝不及防,洒下漫天细雨。我惊愕地驻足,看右下方,水面已不平静,洒洒落落全是细粒,点点似离人泪。天有不测风云,此时此地,完全应验了!
我将早先脱下的风衣穿上,竖起衣领,双手Сhā入衣袋,也无暇顾及水中的水鸭、道上的行人,低头前行。走到铁门前的布告亭下,才摸出袋中手帕来擦脸上的雨水,手帕带出口袋里我昨天收到的筱梅的短笺。
菲立终于在上星期五的傍晚离开人世,及我。现在仍处于麻木状态,一滴泪都流不出来。请不要送花,也不要来电话,给我几天,让自己镇定下来。菲立与癌魔搏斗了二十年,他的勇气及恒心留给我一个好榜样,我想,我应当承受得了他走后我的孤单。与他的痛比起来,这不算什么。何况,我虽无子女,却拥有比子女更丰富的两人的回忆,它应该足够陪伴我独自的晚年,而且,还有你。
不要为我难过。等我过一段时期来看你时,陪我坐坐,听我唠叨,重复地诉说我与菲立生活中的细碎。还有,陪我去你时常独行的无车道走走,古稀之年,别无他求。
我折好她的信,揩去脸上的水。回头看雨已停、云已散、人已去的悄悄的无车道,想象着我同她并行细叙的来日。于是向这个好去处轻点了一下头。是道别,更是道谢。有这样一个好去处,可以健身,可以舒解,更可以与山、与水为伴。
少年时代的一次出走
陈建功
小时候我喜欢在家门外的海边玩耍和远眺。我万没想到自己曾经沉湎的海滩,现在成了每一个到广西北海的人不可不去的地方——那里已经筑起了一道堤坝,把海水阻隔在坝下。沙滩被填平了,建成了著名的外沙海鲜大排档。每当夜色降临,坝上一片灯火闪烁,来吃海鲜的人们摩肩接踵,丝竹之声、欢声笑语和海坝下浪花的低吟,交相鸣响。几十年后,重归故里,走入这繁华奢靡的所在,一种深深的遗憾不由得升上心头。我笑对陪我前来的亲戚们说:“我真是宁可不到这里吃海鲜,也要找回我少年时代玩耍的地方呀!”
当年的海滩,沉静而平和。从临海的珠海路一条长长的台阶走下去,就是沙滩了。涨潮时海水会漫过沙滩,涌到珠海路的房后。一只只小小的摇橹船,把大船上装载的越南大米,摆渡到珠海路商家的后门,卸在仓房里。落潮时,长长的海滩就展现在眼前,跑来跑去的寄居蟹,在阳光下闪闪烁烁。远处,海水波光粼粼,风帆高扬的渔船,在海天之间出没……那是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我6岁,上小学一年级,是老祖母溺爱的陈氏家族的独子。祖母,当然恨不得我在她的眼皮下,跟着她去买菜、串门,而珠海路码头下的海滩,却是我流连忘返的所在。
没有什么比海滩和码头更适合孩子们玩耍。层层叠叠而来又层层叠叠而退的海浪,像是充满了灵性,和你嬉戏打闹。沙滩上的每一块石头下面,都躲藏着无数的小螃蟹,把石块掀开来,它们像溃散的兵士一样四处逃窜。而捉拿这些溃散的小螃蟹,把它们装入瓶子,就成为了我永远的功课。我也曾向年龄稍长的孩子学习,回家找一把铁锨,在沙滩上寻觅,发现沙虫独特的气眼,一锨铲下去,居然也能挖出北部湾特产的沙虫。挖了几条便觉战果辉煌,兴冲冲地跑回家去,让祖母煲汤。而码头上渔船归来之夜,更是北海人盛大的节日,此时也成为了孩子们释放自由天性的时光。我现在已经记不准那是深夜还是黎明时分了,反正正是我们已经酣睡的时候,屋外忽然传来巨大的喧闹声,把我们从梦中惊醒。以从未有过的兴奋从床上跃起,穿衣找鞋,追着祖母奔将出去,只见满街走动着人影,许多人手里晃动着桅灯,渔民们把一筐一筐新鲜的海产品抬下船,沿着码头排在岸边,祖母们或许是被海货所吸引,不再对我们严加管束,或许是要价还价的声浪过于嘈杂,无心理会我们的喧闹。我们就在讨价还价的人流中转来绕去,我们还趁机窜到摇橹船上,一趟一趟往来于码头和锚地之间……玩够了,我们被挎着菜篮的祖母们牵着回家,尽管不情愿,倒也不反抗,因为跑了一夜,说实在的有些饿了。祖母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收拾新买的鱼虾。新鲜的煎鱼和甜美的鱼汤,是多么好吃啊!……
家乡的沙滩和码头留给少年的我无尽无休的回忆,但当年站在沙滩上最惹动我心思的,竟然还不是这些,而是散落在沙滩上的木屑片。有一天我呆坐在码头上远眺,不经意间看见了它们。我知道它们都来自眼前这浩渺无际水天茫茫的大海,我便老想着在遥远的地方,有一艘船曾经经受了狂风巨浪的撕扯,最终被扯成了碎片,又被送到岸上来。我越想,越认定这些就是那撕扯的残骸。想到这里,心里越发悸动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心灵的悸动,恐怕还和祖母告诉我的一些家族故事大有关系。我们家族似乎是有一种出走的传统。再早的事情已经无从查考了,从我爷爷那一辈,有一件事情影响了北海陈家的命运:那就是我爷爷的哥哥——我应该叫伯爷的——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某一天离家出走了,那时他才十几岁。他出走的时候,他的妈妈,也就是我的曾祖母,正带着他和我的爷爷在北海街头卖饼。那时的南中国沿海,正流行着到南洋发财的梦想。我的爷爷和伯爷,并不甘心于卖饼为生,于是两兄弟密谋了出走的计划。长子的出走,使曾祖母悲痛欲绝,她却没有想到这就是陈氏家族中兴的开始:几年后,我的伯爷竟衣锦还乡了。据说,他是在印尼苦干,创下了浩大的基业。回国以后,伯爷把在印尼赚的钱交给仍在卖饼的弟弟——也就是我的爷爷——打理,陈家联合几家华侨,成立了北海第一家股份公司——“东华电灯公司”,由此,陈家逐渐发达成北海的豪门……作为陈家的儿媳,我的祖母,当时似乎忘记了陈家的“东华电灯公司”已然公私合营,还沉浸在对昔日辉煌的缅怀里,而少年的我,似乎也没有后来那么高的“阶级觉悟”,被先辈们的壮举而感动着。甚至一看到那些碎木片,就不由得想起漂泊向南洋的船。
我没有研究过儿童心理学,因此我无法解释为什么这散落于海滩上的木片何以又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引起我心灵越发强烈的悸动。其实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我都没有任何理由把他们联系在一起。那时我已经6岁,却还从未见过我的父亲。1949年我母亲怀我不久,我父亲就乘船到广州去了,名为求学,实际也因为厌倦了封建大家庭中的倾轧。最为惊心动魄的事情是,他所乘的船在南海七星洋遇到了台风,倾覆于海中,他抱着一根木头,在四层楼高的海浪间漂荡,差一点使我成为遗腹子。祖母说,父亲行李尽失,几乎是赤条条回到家中,又打点行囊,负笈远行。父亲到广州后,恰逢广州解放,他便参加了革命,被派往北京,到人民大学读研究生,留校任教。就这样,直到6岁,我所认识的父亲,都来自从北京寄回的照片。我想,或许是关于父亲的故事里有一条被七星洋的风浪撕扯碎的船?当时我甚至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我认定这些碎木片来自七星洋。
这世界上曾经有过、还将继续有无数孩子出走的故事,有的原因清晰明了,有的原因却朦胧难辨,成丨人后,回想当年出走的原因,我还是难以自圆其说。我的祖母和亲戚们,对我关爱有加,并没有丝毫的责罚或冷漠,我的妈妈当时在桂林读大学,不时有书信慰抚,也不时回来看望我和姐姐。到底我为什么要出走?我只能解释为对新生活的好奇和对父亲的渴望。
在海滩上看见那些碎木片之后,我决定离开我的祖母出走了。
我毫无准备。一个6岁的孩子,你还指望他备好充足的粮草衣物、细软钱财进行一番“胜利大逃亡”吗?
我家的门外,是一个大空场。空场上停满了木轱辘牛车。农人们赶着牛们,吱吱扭扭拉它们前行。远远的,我看见平林漠漠,树梢上有高耸的高压线,当时我认定那就是和火车有关的东西。火车我是听说过的,我的爸爸,就是坐火车到北京去的,然而火车是什么样,我没见过。我认为,高压线那边,就是火车站,到了那儿,就可以去找到我的爸爸了。我佯装要坐牛车兜风,哀求一个农民,把我抱上了他的牛车。牛车沿着泥泞的土路,朝远处走去。
家,是越来越远了。天,也越来越黑了。赶牛车的把式时不时地发问,孩子你还不下车吗?天黑了可回不了家了呀!当时我往前望望,已经看不见“火车站”的影子,往后看看,我家的庭院也隐没在暮色里,心中一阵恐慌。突然从牛车上蹦下来,踏着泥泞,飞也似的往家跑去……
我的祖母正在家里为我的迟迟不归而心焦,部署着我的姑们姨们准备四下寻访,见我两脚泥巴一身汗水出现在门口,自然是破涕为笑,骂了几句,以为我贪玩不归,哪里知道我实行了一次未遂的出走!
回顾我的大半生,出走,似乎构成了我心灵的主旋律。有些成功了,有些和少年时这次一样,未遂其愿。不管是否如愿,换一种生活,换一种活法,这念头一直在我的心中蠢蠢欲动。
或许,来源于家族的遗传?或许,来源于少年时代的尝试?
当然,写出这些,绝不希望少年朋友也去尝试,但我希望每一个人不要因为岁月的淘洗,磨灭了一颗“走异路、寻他乡”的心。
找个人一起老去
南帆
这句话有点儿意思,但忘了是从哪一本书上读到的。另一个人纠正我,这是一首歌,电话的那一头哼出了一段旋律片断,其中的一句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我是在马来西亚想起这句话的,那时正在马六甲返回吉隆坡的途中。
马来西亚人十分乐于夸耀吉隆坡高耸的双子星塔,452米的高度曾经在世界上首屈一指。必须承认,吉隆坡并不是因为这一对高楼而浪得虚名。这个城市拥有许多壮观的现代建筑,清真寺的金色圆顶闪耀着太阳的反光。吉隆坡的街道上可以见到形形色色的皮肤。黝黑的马来人,黄皮肤的华人,金黄铯头发的白种人,还有许多戴着面纱的穆斯林妇女。吉隆坡已经靠近赤道,四季的气温在30℃上下,空气温润潮湿,仿佛轻轻推一把就会触动一场倾盆大雨。这个城市的植物十分繁茂,绿荫如盖,藤蔓纷披。郁郁葱葱的树丛掩映之中,一幢一幢别墅若隐若现。打听了一下,价格比北京和上海都要便宜。
尽管吉隆坡有可口的咖喱饭和稀奇古怪的水果,我们还是急于抽出一天到马六甲去。这座古城是郑和下西洋的驿站,那里有古船,古井,香火缭绕的三保庙,三保山上的华人墓碑,市内一排一排的百年老屋,小街上的挂着繁体汉字招牌的店铺,荷兰人修建的红墙教堂和葡萄牙人城堡的残骸。我们还见到了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先生,说起话来轻声慢语,他曾经因为积极推广汉语而被三度投入监狱。当然,我们也是冲着马六甲海峡去的。这条狭长的海峡夹在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之间,新加坡扼守在出口,目前是中东的油轮驶入太平洋的咽喉要道。据说不少海盗出没于马六甲海峡,武器精良,专门打劫过往的油轮。有人怀疑,这些海盗可能就是某一国的军队。脱下军装,面颊涂上油彩,枪支与炮舰都是现成的。由于马六甲海峡气氛诡异,石油安全得不到保障。开凿泰国克拉地峡运河成为一个热门话题。瘦瘦长长的泰国南部如同拦在印度洋与太平洋之间的一段堤坝,最窄之处仅64公里。如果挖开一条运河,油轮就可以避开马六甲海峡,径直从印度洋的安达曼海拐入太平洋的泰国湾。马六甲海峡的确让我们有些好奇——这一片海域究竟多么恐怖,以至于人们不得不将一个预算为250亿美元的工程提上议事日程?
前一天与一个司机谈妥了价钱,我们几个人合乘一辆出租车赴马六甲。司机是华人,50岁出头,中等个子,卷发,单眼皮,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皱纹,一身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汉语说得不错。聊天之中得知,多年以前他是长途卡车司机,一度做过布匹生意和手机生意,频繁出入于深圳、香港、泰国。曾经挣了一笔,后来又亏了。兜了一圈还是回来干老本行。看来这是一个颇自信的家伙。女儿在吉隆坡读一个英国的函授学位,儿子在新加坡当飞机修理工。说起这一切的时候,他总是流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态。而且,他还时不时地讥笑马来人,觉得他们不够聪明。
马六甲之行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到市区的老街看青云亭——据说庙里供的是观音菩萨。老街狭窄拥挤,均为单行道,而且时常堵车。出租车如果错过了拐弯的岔路口,就得绕市区一圈再走一遍。这个司机似乎忘了路,车子开得迷迷糊糊。眼看某一个路口又不太像了,只好重新开始绕圈子。绕了第三圈的时候,我们劝司机问一问路人。不知道这个家伙搭错了哪一根神经,他固执地认为自己一定可以找到。这辆出租车在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市区绕了七圈之后,太阳已经西斜。考虑到回程还要在高速公路上跑三个小时,我们决定放弃。我们打趣地说,观音娘娘肯定知道,我们的心意到了。
返回的路上有些沉闷,毕竟不太尽兴。是不是这个司机有些歉疚,试图找一个有趣的聊天话题呢?总之,没有任何前兆,他突然谈起了自己的艳史——面对几个异国的陌生人。
“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就是喜欢我,”他是这样开始的,毫无忸怩之态。这个司机告诉我们,年轻的时候,一个姑娘曾经不断地给他写信,声称得不到他就要跳楼。这件事麻烦了好长一阵子,幸亏这个姑娘离开了马来西亚远赴英国。后来的日子,他始终艳遇不断——“我又不漂亮,也没有多少钱,真不明白是为什么呢。”
艳史的最新情节是,他又被一个女人缠上了。这个女人曾经是香港一个电器老板的情妇,而且替他生了一个女儿。由于老板妻子的挑唆,她与老板大吵了一场。老板扔给她一笔款和一套房子,八年的恩情一朝挥断。这个女人灰心得想自杀的时候偶尔遇到了他。因为他的见多识广、语言诙谐还是大大咧咧的做派?总之,这个女人的生活突然明亮起来了,下一个目标就是移居马来西亚嫁给他。目前,法律上的障碍已不存在。马来西亚允许娶第二个太太,只要第一个太太不反对。“我太太和我同龄,已经不想做嗳了。她同意我再找一个,吉隆坡的房子留给我——她愿意和儿子一起住在新加坡。”
这种魅力的自夸很容易在男人之间引起微妙妒忌。我们故意用世故的眼光评点这个故事:这个女人肯定有些特殊的目的,一下子就能想到的是移民,或者钱。譬如,她很快就会告诉你,女儿就要上小学了,学费还欠缺一部分,请你汇款;来到马来西亚之后,她肯定会提出要你买一辆车;过了一段时间,她还要做生意,开一间店铺,你必须投资……
这个司机的大度的确有些出人意料:“我可以给她一些钱,还可以把这辆车子送给她。我也愿意帮她办好移民手续,然后我们分手——可是她不肯,一定要缠住我!”这个司机主动承认,他仅跟这个女人上过一次床;何况她现在又有了新的男友,英俊、年轻,而且有钱。但她仍然口口声声叫这个司机“老公”。今天是我的生日,她又打来了长途电话,问我在哪里,而且警告我不能跟别的女人往来。”的确,这个司机的手机时不时就会响起,一会儿是马来语,一会儿是汉语。不知道哪一个电话是那一声缠绵而又恼人的问候?我相信这不是他的虚构,因为没有必要。
这个司机坦率地谈到了性的问题。他说,到了他这个年龄,一个星期一次就够了。他宁愿找“小姐”解决问题。这在吉隆坡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们的酒店附近就有一个街头酒吧,晚上九点之后有一些即兴的歌舞表演。酒吧的周围零星地散落一些皮条客,时时殷勤地向路人兜售妓汝。他们大大方方地递上自己的名片和电话号码,声称手里什么货色都有。这个司机表示他会用安全套,传染上艾滋病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当然,我们听得出来,他真正想说的是这句话:“完事之后我把钱付清,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司机的故事就是这么多。虽然他的叙述有些啰唆和重复,我们还是很快弄清了来龙去脉。我们疑惑的是,为什么他不肯就势将这个女人的痴情收下?他含含糊糊地说,那就丧失了自由;随后又说,他快要老了,不需要了。这时,他似乎不再那么得意,而是变得有些烦躁:“算命的说,我前两年走桃花运,为什么现在还没有结束呢?”
我们终于看明白了,这个走桃花运的家伙深恐坠入情网。情网是一个致命的生活圈套。一个女人真的渴望和他共度下半辈子的时候,他惊慌地选择了逃避。他宁可到妓汝身上寻找一时之欢,而不愿意情深意长。G情是年轻人的事情,五十多岁的男人已经燃成了灰烬。五十多岁的男人仍然可以享受性,但不再动心。心已经开始衰老,不想负担G情的重量了。G情的冲撞会使胸口发痛。他所说的自由其实是轻松和洒脱,无拘无束。必须承认,他的明智和爽朗超出了我对一个司机的预料。但是,我就在这个时候想起了那句话。我差点就想问一问他——有否听说过“找个人一起老去?”
出租车终于回到了酒店,我们没有忘记在道别时祝他生日快乐。他笑了起来,单眼皮的眼睛眯得小小的。这个司机肯定是个快乐的人。他会及时地卸下各种累赘,结清人生的诸多账单,无拘无束地游历江湖。尽管如此,我仍然愿意这么猜想:如果他没听说过那句话,也许就不会成为一个最快乐的人。
亲近土地
石绍河
土地的颜色
有一句歌词“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民间亦有“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说法。人的生命融入土地后,最后的结局是剩下“一抔黄土”。由此可见,土地的主色调是黄铯,在一般人的眼里,这种色彩带有单调和悲凉的味道。
其实,土地的颜色并不单调。土地是神奇多彩的,她是所有陆地生命的家园。古人说的“大块文章”,不是今天所指的作家或学者写出的长篇巨著,而是指大地上的斑斓景观。这可以从李白的“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中得到权威性的证明。“大块”就是大地,“文章”是指错综复杂的色彩花纹。我们有“五色土”的叫法,还有黄土地、红土地、黑土地的分类,说明土地五彩缤纷,迷幻多姿,妖娆动人。
面对地图,就是面对五色焕然的土地。而实实在在的土地,其颜色要比地图上的色彩丰富得多,复杂得多。在喜马拉雅山上,土地是银色的,呈现白皑皑的景观;在西部广阔的沙漠里,土地是苍黄的,留下无穷的关于生命的思索;在东北广袤的原野中,土地是黑色的,把丰收和喜悦送给人间;在南方的丛山丘陵中,土地是绿色的,孕育着无限生机和希望;在坦荡无垠的平原里,土地是金色的,现代神话正在天天演绎;在革命老区,土地是红色的,培育了伟大的民族精神。
春天的土地是灿烂的,金黄的菜花、殷红的杜鹃花及各色的野花铺天盖地。夏天的土地是G情的,浓绿的草木、深蓝的河水、火热的阳光写满山川。秋天的土地是厚重的,金色的稻浪、橙黄的水果、红红的高粱透着喜气。冬天的土地是洁净的,晶莹的霜花、洁白的山川,银色的世界玲珑剔透。
土地不仅表面上璀璨耀眼,而且其内心也藏着一个缤纷的世界。黄灿灿的金子、清亮亮的石油、灰色的铅和铁、乌黑的煤、翠绿的翡翠、血红的玛瑙、亮晶晶的宝石等等都是土地本身的颜色。
如今,银色的冰川在消融,大地上的绿色在减少,黑土地正在流失,黄土地上流走的泥沙危及千里沃野,白花花的盐碱地挤走了良田肥地,苍黄的沙尘暴席卷城市村庄,地下宝藏乱采滥挖……这样的举止,如果任其发展,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就会真的变得色彩单调,不再神奇。人类将会面临严重的环境危机。
我们只要对土地带有一份感情,就会觉得它是一个斑斓的世界。陆地生命的多姿多彩,源于神奇的土地。保护土地的颜色,就是保卫地球的蔚蓝色!
丰富多彩的土地,孕育一个美丽的主题……
土地的味道
农民看到长势旺盛的庄稼,抚着沉甸甸的稻穗,望着日见青葱的大山,赶着膘肥体壮的牛羊,喝着哗哗流淌的清泉,心里喜洋洋、乐融融。空气中送来的泥土气息,仿佛添了蜜放了糖,甜丝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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