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归的游子,一接触故乡的土地,亲切感油然而生,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訇然打开,感情的潮水喷涌而出。故乡的土地充满了乡情味,释放着亲情味,氤氲着骨肉情。这时候,谁能说得清土地的味道?但谁又不会感受到它独特的味道?这种味道是刻骨铭心的,是亘古不散的。
土地带来的味道曾经是酸楚的。浮夸风、放卫星,折腾的首先是土地。好端端的土地却种不出粮食,人们捧着饭碗讨饭吃。圈地热、开发热,无数沃土一夜变成僵硬的水泥地。刚刚过上好日子的农民,又在为生计发愁。看到被折腾的土地,望着被硬化的土地,心里能不酸楚吗?土地的味道能不变质吗?
生活在现代化城市的人们,正在或者已经淡忘了土地的味道。甚至有人说土地的味道就是水泥的味道。在都市里长大的孩子认为地球是个水泥球。人类对最熟悉、最亲切的土地变得陌生而遥远了。
有时,土地的味道是苦涩的。植被的大肆破坏,土地的过度利用,荒漠化趋势逐步加剧,盐碱地面积扩大,生生不息的土地,承载着巨大的压力,遭受着不明的冤屈。土地在流泪,那泪是苦涩的。难怪有人唱:我的家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这是无奈中发出的抗争的声音。
土地的味道有时很难闻。乱倒乱扔的垃圾,肆意横流的污水,随意堆放的废物,损害着土地的皮肤,侵蚀着土地的心脏。土地就像病入膏肓的人一样,发出难闻的气味,浊气逼人。
常闻闻土地的味道,我们就懂得该怎么做。
土地的声音
一个农民最大的满足是什么?我带着这个问题问过很多人,答案当然不同。但我最满意的答案是:劳作之余,在庄稼地边摊开四肢,美美地躺着,倾听土地的声音。
这是一个绝妙的答案。稍微有些累的农人把自己写成“大”字,与土地结合在一起,构成真正的大地。听着庄稼的絮絮低语,溪水的浅吟低唱,鸟儿的委婉鸣叫,树木的长歌短叹,不知不觉就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微微的鼾声和来自土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绵延不绝。这是天籁之声!
劳动者创造了浩如烟海、绚丽多彩的民歌。这些民歌或粗犷豪放、高亢挺拔,或悠扬婉转、娓娓动听,寄托着劳动者的欢乐和痛苦、无奈和愤怒。这些民歌如同夺目的明珠,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些产生于茫茫草原、高山大川、北国林海、水乡泽国的民歌,被称为土地之歌。这是来自土地上最动听最淳朴最悠久的声音。
听鸟的啁啾,能体味土地上生命行走的过程;听松涛阵阵,能感悟大地上生命不屈的抗争;听流水歌唱,能明白土地上生命美丽的原因。土地的声音多么美妙,土地的声音多么动听。只有热爱土地的人,才能享受到这美妙动听的声音。
不要忘记,土地的声音并不完全都是那么美好。有时候,土地在呻吟,在怒号。我们多次听到黄河断流、长江变浑的消息。随之而来的是城镇缺水,田地皲裂,土地在痛苦地呻吟。每年光顾的沙尘暴,像黑色的妖魔,发出可怖的声音,黑风挟裹着狂沙、石块铺天盖地而来,拔树埋城,仿佛末日来临一般。这时土地发出的是埋没一切、撕毁一切、仇恨一切的声音。地震、崩塌、滑坡、泥石流,顷刻之间,就可以让人声鼎沸的城市,鸡鸣狗吠的村庄变得瓦砾遍地,哀号不绝。诱发的原因除了自然因素,还有人对土地的任意砍削、肢解和毁损。土地怒吼的声音警告我们:土地、城镇、河流、森林、山脉是一个整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土地是我们万世永续之地,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让它的歌喉清丽嘹亮起来。
希望的土地
撒下一粒种子,就撒下了一个希望;种下一棵小树,就种下了一片希望;挖出一块原煤,就燃起了一方希望;采出一桶石油,就托起了一个希望。这一切一切的希望,都十分具体实在,都源于土地。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这是农民最朴实最现实的希望。种子破土发芽了,湿漉漉的希望涌动在广袤的田野上;禾苗长壮了,火辣辣的希望写在朝露夕照里;庄稼抽花扬穗了,沉甸甸的希望挂在饱经沧桑的脸上。于是,希望随着日子在长大变化。人们祈盼着风调雨顺,整天精心侍弄,百般呵护着脚下这绵软厚实的土地。丰收了,他们会手舞足蹈,用各种方式感谢土地的恩赐,对土地的那种特殊感情又加深了几分。歉收了,尽管有些丧气,但不怨怪土地,总是说天气不好,灾害太多,气力下得不够,总之,一切都不是土地的错。他们在彻夜思虑着如何更好地厚待土地,把更大的希望寄托于土地。
“我为祖国献石油。”这是中国工人最豪迈的声音。为了打破“中国贫油”的讥讽,工人兄弟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东西南北的土地。他们不相信,这厚重坚实的土地,就没有蕴藏急需的石油。在冰天雪地里,在莽莽荒原上,在无垠大漠中,他们凭着双手双脚和双肩,抱着实现希望的坚定信念,向大地深处进军。大地感动了,把暗暗涌动的血液无私地献出。
守护好祖国每一寸疆土,这是战士的希望和诺言。多少战士血染大地,多少战士迎风斗雪,战暑送寒,备尝艰辛。他们付出一切而无怨无悔,就是为了追求一个希望,实现一个梦想:让古老的中国大地生机盎然,永远昌盛!
土地承载着人们太多太多的希望,难怪人们惜土如金。土地给了人们太多太多的希望,难怪人们对土地那么痴迷和眷恋。人都是活在大大小小的希望里的,而土地是希望腾飞的摇篮,是美梦成真的温床。
多情的土地
这是一首歌的名字,最打动人心的两句歌词是:我深深地爱着你,这片多情的土地。
诗人舒婷在《土地情诗》中,充满深情地咏颂:我爱土地,就像爱我温柔多情的母亲。是土地给了诗人“爱情和仇恨”、“痛苦与欢乐”。
诗人艾青也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默默的土地,以她的仁慈宽厚、博大无私、多情美丽的胸怀,哺育着芸芸众生。人生的第一声啼哭,是这片母亲般深情的土地悄然擎起;儿时摔打的伤痛,是这片母亲般柔情的土地轻轻抚慰;我们充饥的五谷果蔬,是这片母亲般仁慈的土地无私奉献;我们避暑御寒的广厦茅屋,是这片母亲般坚强的土地挺身撑起;所有生命终结后的残骸,是这片母亲般负重的土地敞怀纳容。
乡村里绵延不绝、香喷喷、暖融融的炊烟,那是故乡的土地对游子深情的召唤。一个人不管走出多远,无论成就多高,他始终走不出故土的萦绕和牵挂。远行的游子,成功也好,失意也罢,唯有故土是他最温馨的港湾。远行,从这里起航;回归,在这里泊锚。故土的五谷杂粮胜过一切美味,故乡炊烟的味道最为实在。守住一缕炊烟就是守住一份幸福,飘起一缕炊烟就是飘起一份宁静。
潺潺流淌、滋润甘醇的清泉,那是仁厚的土地母亲从自己血管里挤给生民的玉液琼浆。水是生命之源,因为这是大地的|乳|汁。有了水,孱弱的植物就会蓬蓬勃勃,焦渴的动物就可以起死回生。因了大地|乳|汁的滋润,大山蓊蓊郁郁,田园生机勃勃,村庄人欢马叫,城市熙熙攘攘,湖海浩浩荡荡。
大地不仅召唤游子,不仅滋润生命,还为人间献出音域宽广、音质雄浑的乐章。你听,那阵阵松涛,那轰鸣的巨浪,那飞泉流瀑,那长吟短叹的生命歌哭,无一不是宽阔的土地捧给我们的精神圣餐。
人勤地不懒。只要呵护了土地,善待了土地,豁达的土地就会铭记在心。饱满沉甸的果实,鲜嫩脆绿的蔬菜,活蹦乱跳的鱼虾,膘肥体壮的牛羊,清新宜人的空气,五彩焕然的花朵,都是土地馈赠给生民的丰厚礼物。
孕育生命,包容一切,不断赐予的,唯有这片多情的土地。面对她,我们仅仅就是不停地索取不断地享用吗?诗人郭沫若的扪心自问,给我们提出了一个现实而又不能回避的问题:地球,我的母亲!我过去、现在、未来,食的是你,穿的是你,住的是你,我要怎么样才能够报答你的深恩?
神圣的土地
土地是神圣的。土地庙的门前,有一副对联:土中生白玉,地里埋黄金。上下联首字合起来就是“土地”。人们视为最贵重的白玉黄金都是土地生长的,那么,什么东西土地又不能生长呢?
不知始于何时,民间是把土地当作神来供奉祭祀的。土地神就是管理一方土地之神。在人们的想象中,土地神能生五谷,佑安宁。于是便赋予土地神人格化的形象:银须白发,长袍幞头,慈眉善目,更为其建庙塑像,还把农历二月初二定为土地神的生日。因此,土地神永远活在民间,每年他的诞辰,很多地方都要自发地组织祭祀活动,敬土地,演社戏,供拜享祀,娱神祝寿,祈求风调雨顺。虽然土地神不及其他神仙高大伟岸,土地庙也不及其他庙宇轩昂气派,但他尽职尽责为人间守护着土地,人们供奉的心情是真诚虔敬的,丝毫不亚于其他神仙。
无独有偶。在希腊神话里,有一个英雄叫安泰。他在与敌人决斗的时候,只要身体不离开广阔的土地,他就会从大地母亲怀里获得无穷无尽的力量,每次决斗都所向披靡,大获全胜。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一旦把他设法举到空中,离开土地,就会很轻易地将他击毙。从这个神话中,我们感受到土地对于生命的神圣。我们脚踏的大地,是一切生命的源头和保障。
农民是最懂得土地的神圣的,也是最心疼土地的。他们为了表达对土地的亲近和眷恋,常常和土地做着肌肤之吻。他们赤脚奔忙在田间小道上,就会有一种沉稳踏实感;他们赤身躺倒在野性的田地里,就会听见大地均匀的心跳、喁喁的私语;他们双手抚摸细碎温润的泥土,就会像托起新生儿般小心翼翼;他们跳进温柔妩媚的溪水里,就会如躺进母亲的怀抱一般亲切,一切疲劳一切忧愁随之而去。
今天的农民,只要家里还留有一亩二分地,他们就敢天南地北去闯,就敢天涯海角去跑。他们心中清楚,哪怕赤条条地去赤条条地回,那方圣土就是他们生存的保障,就是养家糊口的依托。
我们年逾古稀的父母,一辈子都和土地打交道。他们一接触泥土,就心情豁然,腰不酸背不疼。如果我们把他们接进县城小住,没几天,他们就愁眉不展,惦记着地里的玉米、黄豆、田里的油菜、稻子,山里的果树、油茶。他们无时无刻不牵挂着熟悉的土地。他们住在楼房里,不是腰发酸,就是脚发肿,成天吵着要回乡下去。他们说:这楼房隔断了地气。沾不到地气,浑身血脉不活络。
把土地看得神圣,我们的家园会越来越美好;亲近脚下的泥土,我们就能体味到人生之真谛。
小鸟依人
(美)苏炜
它会死的。——它会死的?
夏日一场雷暴雨,在校园前面的马路边积出一汪汪的浑水。想到今天是女儿的生日,便匆匆离开办公室,赶往接送女儿的夏令营去。不想远远地,看见路边的积水上挣扎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美国路人站在旁边,正在踌躇观望。走近前去,我发现是一只小鸟在水中扑腾,没有多想,便弯下身去,伸手从水里捞起那个小身子,把它轻轻放到旁边隆起的树根上。——噢,这是一只被风雨打落的刚刚出生的小雏鸟,湿漉漉的身上光祼着,还没长出毛来。——它会死的,它会死的。那位路人似乎不忍细看,喃喃着转身离去。我放下小鸟,转身急急跨过马路,耳边似乎才分辨清楚那位路人刚才嘟囔着的话音:它会死的。——它会死的?心里咯噔一下:哦,我把它从水里救起来,难道就这样让它冻饿死去吗?我犹豫着停住步子,抬头四望,侧耳静听,似乎并没有听到四周有鸟妈妈着急寻找孩子的鸣叫声。我思忖,小雏鸟只会爬,不会飞,哪怕此时它的妈妈就在附近的巢里,也对救助它无能为力的。——原来,只是这么一场普通的暴风雨,大自然里就会有多少孱弱的生命受到生死威胁啊。这么一想,我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就此掉头离去。我转身走回去,弯腰拾起那只小雏鸟,把它包裹在我的衣襟里,护在掌窝中。小雏鸟显然冻冷多时,浑身颤抖着,被我掌上的体温一烘烤,竟然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发出了嘤嘤的愉悦的声音。
我那时其实没有仔细想过,由此,我需要承担起对于一个小生命的并不轻松的责任。
“端端,今天是你十岁生日,爸爸要给你一个很大的惊喜。”
“……可是爸爸,你昨天已经送给我礼物了呀!”
“这是比昨天送的礼物,更大的礼物。”
当小端端看见我临时放在车座上的小雏鸟,她欢叫起来:“哎呀,太好啦,爸爸,这是太特别的礼物啦!”她伸手要逗小鸟,可是马上又缩回来,皱起了小眉头,“哟,它怎么这么小?爸爸,这样会杀了它的!——它会死的!”
“我们要养活它,把它送还给它妈妈。”我郑重地说,“端端,你喜欢这个礼物吗?”
“喜欢。爸爸,可是我们得马上去找我的好朋友凯丽,她比你懂。”端端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好,让我来保护它。”
新孩子
我才明白,刚才那位美国路人,为什么会踌躇不前,袖手观望。
我开着车,端端用自己的体温烘暖着小鸟,按照她的要求,先行来到了她的好朋友——一位从小就喜欢观察自然和小动物的女孩子凯丽家里。惊喜过后,就是长长的忧虑。凯丽的妈妈告诉我:这里的人都知道,养护一只刚出生的小雏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马上给当地的几家动物医院打电话,听到的都是一片推搪、拒绝的回音。几经周折,她总算帮我查询到一个保护野生动物组织的电话,留下了求助的录音。傍晚,我刚刚为小鸟安顿好它的新窝——在一个鞋盒子里铺上厚厚的捏皱的纸巾为它保暖,暖过身子的小鸟,已经向我张开黄口大嘴,哇哇哇地讨吃了。“你现在就是它的妈妈。”电话里传来了那个保护野生动物组织一位年轻女士的声音。她告诉我:一般说来,自然状态下出生的小雏鸟,也只有20%的存活率;而由人类救护回来的小雏鸟,同样有80%是难以成活的。“为什么?”我心里一震。“刚出生,它生存的能力实在是太弱了。你做了一件美丽的事情,”这以后的通话中,她一直使用着英文里这个“beautiful”的字眼,“但你要有心理准备,刚出生的小鸟,最重要的就是保暖,在冷水里泡了这么半天,这只小鸟很可能活不过今天晚上。”“如果……它能活过来呢?”“从现在开始,每天日出之后、日落以前,你需要每15分钟喂它一次。”
“15分钟?”我大吃一惊,以为听错了,“是50分钟,还是15分钟?”
“是15分钟。”她笑了起来,大概是不想就此把我吓住,又说,“至少是半个小时一次吧。不过,开始几天,必须要给它喂虫子——你就从地里给它找蚯蚓吧,刚出生的小鸟,需要很多蛋白质,只有虫子它才能消化。”末了,她又再一次提醒我,“不过,它要吃很多的,你要有心理准备。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随时打电话问我,我很乐意,抽空去看看你的新孩子——如果明后天,它还能存活下来的话。”
放下电话,我呆愣了片刻。——新孩子。她一口一个“new baby”——新孩子。现在这只小鸟,真的成了我的新孩子。妻这时候正在北部一家大学教中文暑校,我本来就担着“既当爹又当娘”的角色,如今,女儿之外,又多出一个——新孩子。我这才把哇哇张着嘴讨吃的小雏鸟捧到手里,仔细端详起来:哦呀,原来它是一只形貌如此丑陋的小鸟——光秃秃的身子小得不成比例,仿佛只剩下一个尖尖的嘴巴和一个尖尖的ρi股,爪子却奇粗无比,收拢在瘪肚子下像两张大犁耙——它不会要长成一只凶横的鹰鹫吧?老天爷,15分钟!我需要每15分钟就让它进食一次!一命所系,我,可不真的成了这个样子怪异的小家伙如假包换的新妈妈了吗?
不过,我心里也暗暗赌了一口气:我不相信,这个被我救起来的小生命就这么不堪一击,熬不过今天晚上!我以为过多的条条框框是美国这一类专业人士的庸人自扰——往常在中国乡村,用米汤、用谷粒救活喂大的小雏鸟,不是所在多有吗?
“饿狼”
不敢怠慢,我赶紧拿出全套家伙,冒着小雨,开始在院子的四周土地里挖找蚯蚓——那小鸟救命的母|乳|。下过雨的湿地,往常只要一翻弄就可以看见蚯蚓的蠕动,怎么现在,像是全跟我捉起迷藏来了?我拿着小铲子和玻璃瓶子,把院子四周的湿土挖了个遍,零零落落,三根五根,一条条无辜的蚯蚓被我捉拿归案。我设好了专用的案台,随时为我的鸟孩子侍弄食物。“劝君莫打三春鸟,鸟在巢中盼母归。”我真不知道,真实情景里的鸟妈妈,是怎样在巢中把一群时刻张着大嘴的鸟孩子喂大的?眼前只是半握大小的雏鸟而已,可我分明感到,我喂的不是一只鸟,而是一头狼,一头饿狼。——什么15分钟?随时随地,只要听到任何动静,它都要呀呀呀地张开黄口大嘴,跃动着身子向你讨吃,并且吃相疯狂、丑陋,时时恨不得要把我捏着虫子的指头都一股脑儿吞咽下去。
“To be?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从那个狠命跃动身子讨吃的小生灵的饥渴里,我听到了一个生命和那个80%的死亡巨影拼死较量的心跳声和脚步声。我在第一晚的守候里并没有遵循那个“日落停食”的规定。我知道浸泡过冷水的小雏鸟,急需补充它“to be”的卡路里和蛋白质。它落脚在我家吃的第一顿晚饭,是一顿延续四五个钟头的、由十几条蚯蚓撑台的生命盛宴。
第一个长夜度过——“我们”获胜了。一大早,小雏鸟就从凌乱的纸巾丛中向我伸出它嘎嘎欢叫的大脑袋。电话里传来那个名叫“建”的“鸟姑娘”——这是端端的称呼——的欢呼声。“He made it!——它做到了,你也做到了!本来我以为,刚出生就泡过冷水,它肯定活不下来的——你做了一件美丽的事情。”她又这么说,“不过你得小心,头一两天的喂食,丝毫怠慢不得的。”
“嗷嗷待哺”这个成语一下子具备了如此真切的压迫感,在我心力俱疲的头几天里,它成为始终重压在我心头的“生存焦虑”。那个鞋盒子居所于是也就成了我随身的“背篓”,无论我开车出外,上办公室做事,都得随时“背”上我的鸟孩子,牢记着每15分钟的喂食指令。幸好是暑假,时间上和精力上都经得起如此“奢侈”的折腾;也幸好是单人办公室,小家伙吃一顿拉一回的,屋里弥漫了鸟粪和坏死蚯蚓的腐臭气味。更万幸的是,素有洁癖的太座夫人恰好出门在外,不然,看我这身上、手上则随时污渍斑斑、异味袅袅的怪样子,简直有点太……那个啦。
住家周围的土地很快都被我挖地三尺,搜尽哪怕细丝儿大小的蚯蚓,连同办公室周围树底下的湿地,也被我翻了个遍。小雏鸟边吃边拉,胃口越来越大,往往一顿饭就可以吃下两三条切碎的蚯蚓——而这是每小时至少两顿以上的供应!很快,这种饕餮吞咽、无时无止的“高蛋白”供应,终于接不上趟了。第三天夜晚,“地静场光”的我只好拨响电话,向建求援。
她告诉我:可以找钓鱼商店购买活虫子。——可是半夜三更,上哪里寻摸这个“钓鱼商店”?天一亮,就要“嗷嗷待哺”的呀!
建随后告知的鸟食方子,经我的略加改造后,成了我的“鸟孩子”日后生存的全部依傍。这里记录于下,也为所有爱鸟和乐意营救初生雏鸟的人们留下一张可资救急的“饭票”:三勺干狗食,三勺麦片,再加三勺泥土,用水完全泡软泡糜以后,再以一个鸡蛋搅拌混合,在微波炉热三分钟,放凉后置冰箱待用。“为什么要加三勺泥土呢?”我问“建”。“小鸟没有牙齿,初生小鸟的消化功能很弱,这是为了帮助小鸟消化。”——可不是嘛,小鸟爱吃的蚯蚓,蠕动的身体里就是饱含泥土的。
“建”
“手里有粮,心中不慌。”有了这个救命方子,我们的鸟孩子见天长个儿,两三天后开始长齐羽毛,很快就不安于他的“鞋盒子居所”了。哦,我当初,真是大大委屈我们的新孩子了——这是一只真正可以称得上美丽的小鸟呢!亮晶晶滴溜溜转着的和善的黑圆眼睛,一身丰满起来的灰黑麻花的羽毛,胸前是一片淡橘色的花点。——没错,这是一只美洲罗宾知更鸟(Robin),也叫“红襟鸟”、“红脯鸟”。家里平日就有一个权当装饰品的鸟笼,略加收拾,那就成了我们“派翠克”的新居所。——建在几天后登门看望了我们的“新孩子”,确认了它的知更鸟种属和“他”的性别,我便和端端商量着,给小鸟起了一个美国男孩子最常见的名字——Patrick,派翠克。从建留下的文字材料看,他是一只雄性的美洲知更鸟,被暴风雨刮落到水里时大概才刚出生两三天;而存活下来的知更雏鸟,要在出生两周后开始学飞,四十天后才可以自立。“你做了一件美丽的事情。”建把小鸟逗弄着站在她的手指上,一边赞叹着,一边叮嘱着新的注意事项,“他很健康,状态极佳,都知道小雏鸟难养,没有比这做得更好的了。”
这时候,我才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名叫建的美国姑娘:结实硕壮的个头,脚蹬一双翻毛工靴,穿着一身带绿圈图案的T恤,显然因为常年置身野外的缘故,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上遍布浅浅的汗毛,眉宇间显出一股子“假小子”般的英气。她告诉我们:她确是保护野生动物方面的专家,但这却不是她的日常职业。她是花业余时间,心甘情愿投入这个无报酬的工作。“我家里养了三条流浪狗,五只流浪猫,两条受伤的蛇,还有,”她领着我和端端来到她的贴着绿圈标志的越野车前,“呼啦”从后座里拉出一个笼子,让我们大吃一惊:里面关着两只龇牙嗥叫的尖嘴土拨鼠,“这是一个土拨鼠的家庭,过马路的时候,它们的妈妈被汽车轧死了,还有一只受伤的,现在养在我的家里,这两只是出生不久的,我得带着它们上班——因为随时要给它们喂食。”她从笼子里抓出一只尖嘴长尾巴的家伙给我们看,那两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便发出尖厉的嗥叫,张嘴要攻击她。建也不害怕,抓着野鼠,告诉我们它在哪里受的伤,怎么慢慢养好的,准备什么时候就把它们放生。她俯下身对端端说,“我在比你年龄还小的时候,就开始和野生动物做朋友了,我希望你也能一样。”端端连连点头,瞪大了她的黑眼睛,仰望着这位小动物的大朋友,“……受伤的小动物,有没有人类的帮助,结果会很不一样。你看,你和你爸爸做了一件多么美丽的事情呀!”
越野车离去,建从此成了我们小端端的偶像。她的每一句话都成了关于派翠克的圣旨,并且熟记了建的手机号码,随时请求指示。“她多棒啊,她家里养了三只流浪狗,五只……”她向她的好朋友们介绍派翠克和建,逢人就这么说。
“新妈妈”
“派翠克”认我,粘我,他知道,我真的是他的“新妈妈”。
自从他变得羽翼丰满以后,喂食的频率从15分钟、半个小时逐次递减,只是,开始不甘于自己一个“人”待着,独自在笼子里熬腾时光了。只要我一在凉棚出现,他就要发出唧唧啾啾的烦躁叫声,闹着要出来找“妈妈”。每次放他出来喂食,他就要跳到我的肩上、头上,长久停留,再不肯回到笼子里去。于是,漫漫夏日时光,为着不让小派翠克独处寂寞,我和端端都把自己午后的活动,尽量都安排到了屋后这个带纱窗的凉棚里。我发现,每逢我读书读报,身体窝坐着,小派翠克最喜欢待的地方,是我的左侧心窝口——大概那是当初,他刚从水里被我救起来时暖过身子的地方。也许是烘暖的体温加上怦怦的心跳,给了他一种特别的安全感?窝在我放在胸侧的巴掌里,他总是半眯着眼睛,嘴里发出惬意而细微的咕咕声,舒适地假寐着。以后,我就干脆常常把他放在上衣口袋里,“驮”着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忙东忙西。不管窝在沙发看电视,趴在桌上敲电脑,他会不时从口袋里抬起头来,定定望着我;再从口袋沿口探出头去,静静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小鸟依人,第一次,我对这个成语有了最称心、最贴切的体味。
“孩子”一天天长大了。我和我的女儿端端,一起照看着我们共同的“孩子”派翠克——她有时把派翠克捧在手里,“妈咪”长“妈咪”短地跟小鸟说话,我便赶紧“让贤”,把这个“妈妈”角色出让;没想到,有时候,甚至连同从北京来探亲的岳父母,也加入了这场辈分混乱的称谓战,“宝宝”出“宝宝”进的,同样把小派翠克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了。一家人,为着派翠克的出现,忘记了辈分尊严,也忘记了日常琐屑,增加了忙碌,也增加了笑靥。有时捧看着怀里这长成小拳头大小的小不点儿,想:别看这只是一个微小的生命,她来到这个嚣嚷的世界上,却给这些号称万物之灵的大活人们,带来多少的欢欣、多大的乐趣啊——简直连世界的意义,都由此而变得鲜活丰富了!原来,每一个生命自身,也许并无价值和意义可言,派翠克在我的掌窝里滴溜溜着他的小圆眼睛,他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吗?生命的价值与分量,正在于它是相对于其他生命而存在的——它能给别的生命带来意义,它就递增、叠加了自身生命的意义。就此而言,人和鸟的生命是等值的,这个生命和那个生命也是等值的,它们互为参照,同样都是界定这个世界的价值和意义的存在物,参照物。哦哦,这么说来,派翠克,简直是带着上天的使命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那是造物主,让他昭告我们生命意义的别样思考呢!
人鸟越加相依,我的心头就越是投下阴影——我发现自己已经真的像牵挂自己的骨肉一样,日日时时为小派翠克牵肠挂肚。一家子老嫩,都恨不得随时把小派翠克捧在心窝窝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甚至连同大狗亮亮,都不时用又嫉妒又爱怜的眼光,偷偷瞄两眼“狗老爹”手窝里那团可口的小肉肉了。不由得就生出这么个念头——恐怕,派翠克真的要像我们亮亮一样,成为这个家庭一个永久的新成员了。而这,却是我从一开始就提醒过自己和端端的:把小鸟救活、养大,我们是要把他放回家——放回真正属于他的树林和天空的。
我开始帮助派翠克练习飞翔。屋后带纱窗的凉棚正是天然的演练场,我把他托在掌窝里,往空中一抛,他便张开刚刚长全羽毛的小翼,在空气里使劲扑打。刚开始距离不盈尺,渐渐就开始凌空翔降;没几天,便可以从我的肩头一跃,飞上凉棚悬挂着的一个烛台上了。那以后,除了喂食,我发现他就常常愿意高高地站立在那里,从俯角打量这个世界,同时开始长久地、细细而贪婪地,张望着外面的蓝天、绿野。有一天,好像是为了提醒我们什么似的,我们出落成一只俊俏的红脯郎的小派翠克,站在那烛台上唧唧啾啾地向外张望,甚至把外面林子里一只大概是异性的黑鸟都招引进来了。——怎么,是“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还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求友的,还是求偶的?只是,按照建留下的喂养指南,知更鸟从出生、学飞到能够独自觅食、野放生存,大约需要四十天时间。“还有日子呢,你们急什么!”我把黑鸟送走,对着掌窝里的派翠克嘀咕,其实是安慰着自己和端端。——然而,他才在我们家里待了不足两个星期,人鸟之间已经变得这样难舍难分,40天?
我真的难以想象。
出走
果然,毫无思想准备,那个傍晚,派翠克突然就飞走了。
因为看着他扑翼学飞之后,凉棚日渐变得窄小,我便试着把他领到户外的草地上,在绿野青空间舒展他的翅膀。在此以前,他在空阔间还有点胆怯,翅膀扑棱棱的,升不高,飞不远,顶多从草地飞扑到秋千架上,手一举,他又飞回来了。这天午后闷了大半晌,见日头西斜,凉风习习,我便又把他引到草地上学飞。没料想,刚从我的掌窝脱出身子,哧溜一下,他就腾飞起来,掠过头顶,飞过树梢,飞向高高的房顶了!我惊叫一声:“派翠克!”慌忙拉过梯子上房,轻唤着向他伸出手,他远远扭头看看我,纵身一跃,干脆飞到院外的大雪松树梢上了!
“派翠克飞走了!”下面的一家人早炸了锅。我一脸灰败地从房顶爬下来,端端哭着用小拳头在背后捶我打我,呜呜呜地抱着姥姥姥爷痛哭,哭得小身子簌簌直哆嗦。“派翠克!我要你回来!”她泪眼模糊地朝着雪松顶上的小鸟叫唤,哀求,“派翠克,请你回来……”梯子搬过去了,放着虫子、面条的小碗端过来了,老老嫩嫩地围在树下高呼低唤,俺大老爷们的驮着微微发福的身子,大熊猫一般地攀到了树杈高枝上,眉目传情,声音抖颤:“派翠克,你还是回来吧……”——可是不管用,人家小王子不赏脸,黑眼珠子朝你溜溜,你爬上一节,他就跳上一枝,就是跟你离着丈把距离的藏猫猫,你再多踩一脚就要成为空中飞人,他,可就真要凌霄而去了……
“爸爸,我恨你!”我带着七抹八道的满脸划痕从树干上出溜下来,被泪汪汪的端端用英语说的“恨”字,吓了一大跳。“爸爸,你不能把派翠克叫回来,这个家,我不想待了!我要去找他!”啊呀,为了小派翠克,十岁的小妮子竟然说出了“离家出走”的重话,头一扭,真的噔噔噔地甩开我,跑远了!——小端端有点失态了!平素,她并不是一个任性胡来的孩子呀。她一家一家地敲开邻居的门,向她的好朋友哭诉着自己的不幸。我追过去,她背过脸不理我,劈劈啪啪甩着小胳膊往前走,我装着要发火,大吼一声:“端端,你给我回来!”她愣愣地看我一眼,止住步,回身扑到我怀里,终于放声号啕起来。
天黑下来,站在雪松顶梢上的小鸟身影,终于化进暝茫黑雾里。
“端端,爸爸告诉过你的,派翠克长大了,就要让他飞走的……”
“可是他还没长大!他还不会自己吃饭!你要害死他的!呜呜呜……”小端端越哭越伤心,越哭越理直气壮,“我要给建打电话!建一定要批评你的!”
谢天谢地,总算还有一个建——一个救星、一根救命稻草,甚至——一位心理大夫。小端端果然给她的偶像拨响了电话。伟大的建不知道拥有哪门子独门神功,竟然说着说着,就把鼻涕眼泪稀里哗啦的小公主,说得咯咯笑了起来。
可是,派翠克真的走了。这一晚,屋里灯不亮,灶不热,饭不香。一家子全都像神魂出了舍,都悬挂在屋外那雪松高枝上了。端端泪眼惺忪地收拾着凉棚里她给派翠克准备的各种小玩具,我一打开冰箱看见那盘精心调制的“救命粮”就心酸。呆坐着,直想落泪。屋子里似乎带着一种风雨洗劫后的满目疮痍,两位老人哄着满脸挂满泪痕睡去的孙女儿,坐在灯影里长吁短叹——真是漫漫长夜,长夜漫漫啊。
“鸟人”
忽然想起多年前亲闻的一段人鸟故事——这故事,据说感动过大学者钱钟书夫妇。
我的一位忘年交——北京中国社科院一位老学者(当时尚在中年),在一个早春寒冷的日子救起了一只受伤的麻雀。从此,这只麻雀就成为他形影不离的最亲密的伙伴,每天陪着他读书、写作、散步、睡觉……他的好几本大部头著作都是为这只小鸟而写的——因为他发现小鸟最喜欢藏在他握笔的空拳内,随着他簌簌抖动的笔杆在拳窝里眯觉,他为此常常乐得写作终夜。如此这般的几年过去,世情由乱而治,房子由小变大。就在他换了新房、买了新冰箱的当口,因为冰箱启动的电流声惊了小鸟,那麻雀哧溜一下就蹿出窗户,飞跑了,消失了,从此无影无踪了!那几天,他茶饭不思,失了魂似的天天站在阳台上,伸手仰天呱叫,呼唤那只连名字都没有的麻雀归来。朋友们都以为他疯了。结果,皇天不负,憨人有福,两天后的一个傍晚,他还是那样茫然地伸手向空中呼唤着,那小鸟忽然自天而降,在他脑门上点了一下,翩然降落在他的掌窝里。——弦动钟鸣,一家人欢天喜地。从此门窗严闭,小鸟更成了掌上明珠似的娇宠着、呵护着。他却因之平添了一桩心事,逢人就叹息:鸟寿短于人寿,设若鸟儿死在自己前面,怎么办?然而,乐极生悲的故事,似乎紧随着那新房子、新冰箱而来。没多久后,好像是新冰箱出了什么需要修理的毛病。惦记着上次的教训,他先把小鸟安顿在这边屋里,赶紧掩上门,准备开始劳作——万万想不到,小麻雀根本不乐意自己待在屋里,他刚转身,小鸟就紧随而来,就是这么一个“赶紧掩门”,天哪,他自己竟然就把飞临到门框边的小鸟,活活用门轧死了!看见麻雀滴血坠地的那一刹那间,他痛彻心扉,几乎要在鸟尸面前昏厥过去!他为此大病一场,久日卧床不起,决定要把冰冻在冰箱里的小鸟“遗体”(这是那个倒霉的冰箱第一次派上真实用场),制作为永久保存的标本。可是,此时正值“文革”后期,兵荒马乱的,上哪里可以去制作这个“永久标本”?据说,好像就是钱钟书夫妇亲自帮的忙,他和妻子找到了半瘫痪状态的北京自然博物馆。博物馆的专业人员一听说这个劳师动众的“标本”任务,都以为标本活体是只什么名贵种属的金鸟银鸟,一听说只是一只无名小麻雀,他们吹胡子瞪眼睛的,简直觉得像是遇见了一对疯子一样!——“专业”的大门,就这样关上了。此事后来又经过了许多周折,若干年后,我在他的书房架子上跟那只闻名遐迩的小鸟照过一面——那是用福尔马林泡在实验试瓶里的一个比拇指头略大的小小身影。据说他已立下遗嘱,这个小身影将会在他终老后,随同他一起火化归葬,人鸟一同羽化升天……
……我在哈佛大学冰雪茫茫的冬夜,听着来访的这位学者讲述自己的鸟故事,说到伤心处,他竟嗷嗷放声大哭起来,“鸟人!大家都开玩笑把我叫作鸟人!可是如今,我真的成了《水浒传》里骂的那个‘鸟人’啊!呜呜呜呜……”
人鸟相依——其实,世界得以界定、存活的自然生物链条,本来就是这样环环相扣、物物相依的啊。
一时之间,我理解了那位爱鸟的忘年交的痴心痛楚——从前因为爱狗,我和妻曾自嘲“狗男女”;现如今,我觉得自己也成了同一种为鸟神伤的“鸟人”。身外的夏夜,只觉得一片冰雪茫茫。
天没亮就听到窗外鸟鸣聒噪,我知道自己一夜没睡安稳。朦胧中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派翠克回来了!”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便埋头睡去。没想到,持续的尖叫声,刺破了香甜睡乡:“爸爸爸爸!派翠克回来了!真的回来了!”跳起来光着身子就冲出睡房——天哪!还没看见身影就满屋听见了唧唧啾啾的熟悉鸣叫。岳母大人一身朝露,一脸笑盈盈地走进来,乐颠颠说道:他他他——老人发不出“派翠克”的英文名字——他饿坏啦!我一大早就睡不着,好像听到小鸟在耳边叫。爬起来出门去,走到那棵大雪松找他。你昨晚不是在树下留下一小碟碎面条吗?我一眼就看见他在上面的枝条跳上跳下,可是自己又不会啄吃,我便手拎着面条逗他下来,这不,他一下子跳到我掌心里,我就把小家伙逮回来啦!
——噢噢,雨过天晴了,冰雪化了,太阳出来了!笼子里,小家伙已经被岳母喂过了,正上下蹦跶着唧唧啾啾地闹着要出来找我。小端端先抱住姥姥亲了一大口,然后从我手里捧过小派翠克,噗噗亲个不住:“妈咪再不让你走了!妈咪再不让你走了!”又忙着打电话把周末正睡懒觉的建翻起来:“派翠克回家来了!他真的回来了!”我这个让了贤的“妈妈”赶紧回身去找照相机,手舞足蹈的,像中了什么头彩。我要把这个日子定格下来——把我们合家的欢欣记录下来,把我们失而复得、去而复返的小派翠克的身影永远存留下来!
“端端,来,抱好了派翠克,笑一个……”
女儿早笑成了一朵飘飞的云霞。
“物性”
那真是我们度过的一段最甜蜜的时光。
小家伙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懂事了。不知道雪松树梢顶上那个孤零零的长夜他是怎么打发的——第一次离家出走的孩子,遇过鹰鹫、见过蛇虫、遭逢过虎狼吗?一定是懊悔不该早早就逃家,四野黑森森的风寒露冷,好生怕人、好生难过吧?每次给他喂食,看着他收紧翅膀恨不得把我的指头啄下去的狼吞虎咽样子,我便絮絮地数落他,他也就那样滴溜溜着小眼睛,静静听着“训导”。“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知道,这只是自己一种心情的投射。也许,正是那无边无涯的黑森空茫,青枝绿叶间的山岚水气,方才识得了真实的世界——找到了独立寒枝的孤高,羽翼拍飞的空旷,嘤鸣相求的自得自在哩!
那几天,一家子老幼似乎想把失踪一夜的牵挂,双倍地还给派翠克;派翠克也似乎想把冒失出走的歉疚,用自己加倍的贴心可人弥补回来。我的肩头于是成了他固定的“高枝”,进进出出,高低上下,我读书,我做事,看电视,做家务,他总是细脚伶仃地峭立在那里,傍着我的脸颊守望世界。——那样的形象组合,也许,酷似电影里、小说里那些肩头立着鹰鹫的土匪头子或黑帮大佬?只是欠了点尺寸,肩头上和我浑然一体的红脯知更鸟,或许,更像是一根乔木上不合宜地长出来的花骨朵儿吧?
——我知道自己神思恍惚,又开始打偏私的主意:还是把派翠克留下来吧。笼是现成的,家是现成的,况且他也真的自由过了自己再踅回家来的——大狗亮亮,你就打算添一个尖着小黄嘴跟你一样好吃争吃的小弟弟吧!
建在这时候,适时地打来了电话。她很高兴出走的派翠克知道饿了,能最后回到家里来,“不然,才出生不到两周,他独自存活不了的。”端端怯生生地问她:建,你说,派翠克不走了,行吗?我们很爱他,他也很爱我们——你说,行吗?我拿过了另一个话筒,听到电流声那头,建的果然温婉得像一个心理大夫一样的声音:他是一只野生的季候鸟,他每一年需要来回飞越半个地球呢。你高兴,你知道他会高兴吗?他不高兴,你一定也不会高兴的——对不对?……我悄悄退出了这场对话,知道自己脸有赧色。派翠克呢,还是那样没心没肺地只知道在我身上撒娇放肆,一忽儿从我的肩头蹦跶到脑袋,在脑门上金鸡独立,又从脑袋一蹬腿飞到灯架上,凌空扑的撒一泡,再打一个弯儿飞回来。
可是,不消几日光景,小鸟依人的派翠克,果真就“翅膀硬起来了”。连续的饕餮饱餐以后身形更变得硕壮,我的肩膀只成了他的起飞平台,每次在凉棚里展翅,腾的一下,他都要把身子直直撞向那透现着蓝天白云的纱窗上,直撞得连连倒头坠地却仍旧锲而不舍的,看得我心生怜愧。我心里明白:再温馨的牢笼也是牢笼,外面的风雨世界才是他们可以安顿翅膀与灵魂的家园。——小派翠克是在用他的“行为语言”,向我昭告他飞向自由、飞向蓝天的决绝之念呢!
“养之有道”。古人这么说过的。那几个晚上,斜靠在灯下读书,看着日落后饱食了的派翠克,就那样半眯着眼睛伏在我的胸窝口上假寐,我想起许多先贤遗教,也想起当初为鸟儿几乎要焚心自抉的那位忘年交的锥心痛楚,便轻轻念起了欧阳修那首著名的《画眉鸟》:“百转千回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对的,郑板桥也不喜欢笼中养鸟。我想,敬惜生命,首先是需要敬惜每一个生命的“物性”吧。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当今世界各个文明、种族、宗教中最具有普泛性意义的共同价值。我们的文明人类,什么时候,也能把这一“普泛价值”,普泛于万物——不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学会“己所不欲,勿施于物”呢?或许,这是一种“文明的乌托邦”?——所谓“文明”,从某一种意义上说,其实就是建立在对他种“物性”的役使和征服之上的。看来,人类心性的彻底解放,真正能摆脱郑板桥所说的“一笼一羽之乐”,还是一条迢迢而遥遥之路啊。
夜里,我郑重告诉端端我心里的决定:一个半星期以后,我们需要出一趟远门,那大概也是派翠克可以独立寻食的日子,我们要让派翠克“回家”——为他举行一个隆重的放飞仪式。
“你飞吧!”
“姥姥姥爷,我可能会有一点难过——可能。”她把中文极力咬得字正腔圆,“但是,我不会哭的,我一定。”那几天,每回谈起放飞派翠克的话题,端端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安慰老人。因为两位老人对端端那天的失常失态记忆犹新,“哭得小身子浑身都在抖”,更成了他们反对我的决定、留住派翠克的最有力的理由。端端便一本正经拿出建教导的真理出来说教:派翠克是知更鸟,知更鸟是能、能飞出地球去的季候鸟……——你们知道“地球”吗?知道“季候鸟”吗?
末两个词她说的是英语,姥姥姥爷自然不懂。
我按照建的指点,延长了往常的喂食间隙,把食盘和水放在那里,让他饿了自己学会啄吃,懂得使用自己黄头小嘴作为劳动工具;从后山上采来野生覆盆子和蓝草莓,一如当初“文革”吃的“忆苦思甜饭”,让他开始品尝野果野菜的滋味;从宠物商店买回来专供喂野鸟用的小米谷粒,以改变他“五谷不分”、“饭来张口”的小少爷旧习;特别是,在碟子里盛上泥土,把他最爱吃的蚯蚓段段深藏在里面,好让他学会沙里淘金,按劳取酬,不劳动者不得食的真理。这最后的真理,他是费了老鼻子劲才领会掌握了的——那是他能够独立觅食存活的指标性依据——小派翠克离开我们单飞的日子,真的逼近了。
电话里请示过建,建点了头。
那天下午,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在派翠克出走回家的两周后,也就是在我把他从那一汪浊水里救起来的四五周以后,我们选择了一个周五——我们原定出门北上、到明德暑校探望孩子妈妈的日子,把下午三时,定为举行“派翠克先生放飞仪式”的时间,并告知了这一个多月来关心牵挂他的各方亲朋好友。端端的好朋友凯丽带着她的妈妈、舅舅一家子,连同一捧小鸟爱吃得蓝草莓,最早来到了。姥姥姥爷早早就把派翠克的“大鸟笼”——这些日子他待着讨吃、练飞、淘气的大凉棚清扫干净,我为他喂了最后一顿饱饱的蚯蚓大宴,然后,忙前忙后的,开始给他小少爷跟他的各位“妈妈”们,合拍“毕业照”。
——难过吗?有一点小小的难过。端端也许会再一次失态,今晚也许会再一次失眠。但凉棚里填满的,似乎是比往常更加轻松欢快的喧笑声。
——不忍吗?更有一种大大的不忍。怕他想我们,怕他不习惯独处,更怕他禁不住窗外世界的风雨雷电,因离开我们而造成丨人为的夭亡……
还来得及的,可以有一千个理由把派翠克留下来,并且留下小鸟的你我没有痛苦,只有欢快。但是,这是一个在“爱他,就要囚禁他”和“爱他,就要还给他自由”之间的选择。这既是常识与权力之间的选择,也是权力和精神之间的选择。这个选择其实触及人性的最深的根基,“普适”于今天的父母与子女,皇帝与子民,国家与社会之间,这才是一个更为根本性的“to be or not to be?”——“生存与毁灭”的要命选择啊。
三点整。那位因为堵车姗姗来迟的同事朋友是等不得了。派翠克先生从出生到成年的毕业礼、成年礼,容不得怠延。四野鸟鸣林幽,耳边似乎一时鼓乐齐鸣——有一道流淌着花香鸟语的生命的静谧之流,在另一个维度的某个深稳处,轻轻歌咏着,我们拥着派翠克,来到了户外的草地上。
像最早从浑水里把他抱起来的时候一样,我把已然出落成“浊世翩翩一公子”的红脯黑脖的派翠克,用巴掌护在我的左胸窝口——那是他最爱待着的位置。我低头轻轻告诉他:你长大了,可以自己出远门了,如果还有牵挂,就常常回来看看我们。他滴溜溜转着他的小黑眼珠静静看着我。我又把他交到姥姥手上,交到凯丽手上,最后,再交到端端的手上。
端端轻轻吻着小鸟,眼里噙着泪光,中英文夹杂的喃喃话音,低得只有我才能约略听见:派翠克,我会想你的,常常回来看姐姐,看姐姐……——她忽然从“妈妈”成了“姐姐”,就像她平常对她的大狗弟弟亮亮说话一样!她果然把派翠克送到了亮亮跟前,摇头摆尾的傻亮亮根本不知就里,“亮亮,跟你的小弟弟,说声再见吧!”
我听见最后这句话,是站在背后的姥爷说的。
“爸爸,你也吻一下派翠克吧!我知道你最爱他。”端端把手举向我,我拂了拂手;她把手举向天空,慢慢张开了巴掌。可是派翠克并不飞走;她回过头向我请求,我说:让他自己飞吧。
“你飞吧,你飞吧。”端端轻轻对着派翠克说。派翠克好像一下子醒过神来,扭转头看看我,又看看头顶,头顶,就是那片他眺望过无数回的水蓝水蓝的天空。他猛地把腿一蹬,拍动他的掀天大翼,向着那片深湛水蓝,逍遥而去。
端端紧紧搂住我,“爸爸,我不哭,我不哭……”
我抚着她的头,笑笑:“想哭,你可以小声哭一会儿,声音一大,就把派翠克吓着啦……”
派翠克的身影,消失在后山黛绿的林影中。
端端和她的好朋友凯丽相拥着,两人无言落泪。
我没有落泪。听见落霞流光里那道静谧歌咏的深稳之流,在心底的澄明里,默默流淌。
2004年10月28日于耶鲁澄斋
小记:
派翠克离家单飞了几天以后,曾经回来看望过我们两回。姥姥说,一次他飞回到后院的秋千架上,唧唧啾啾的唱着;一次飞回到凉棚前的晾衣绳上,跟姥姥打过招呼,大概见我和端端不在,就飞走了。那几天,我们正在北部佛蒙特州的大山里。等我们回到家里,天天早晚在后院草地上等待和呼唤派翠克的身影,青青草地之上,就只剩下那片水蓝水蓝的天空了。一家老小确乎天天都在想他,惦挂他。这几天山上的叶子红了,端端对我说:派翠克一定是飞往南边找他的妈妈和朋友去了。建告诉过她的,知更鸟一到秋天就往南飞。明年春天他会再回来看望我们的,并且很可能就把他的家,安在我们后院周围的树林里。“——可能的,可能。”她这么认真地咬着中文字说。
就在提笔完稿的昨天,发生了一件小事:妻子下班回家,发现一只小鸟飞进了凉棚,赶紧把门掩上了。她对派翠克没有印象,便往我办公室的电话里留了个录音:快回家来,可能是派翠克回来看你了!端端放学回家,听妈妈一说,欢天喜地跑到凉棚,发现飞进来的只是一只小灰鸟,不是派翠克,便要把小鸟放走。妈妈说,不等爸爸回来看看吗?她说:爸爸说,小鸟就该让它飞走的。它着急,就让它早点飞走吧!
她戴上我干花园活用的黑手套——怕小鸟啄她,把受惊的小鸟捧在手里,在那片送走派翠克的草地上,把它放飞了。
山居心情
韩少功
湖面
我一眼就看上了这片湖水。
汽车爬高已经力不从心的时候,车头大喘一声,突然一落,一片巨大的蓝色冷不防冒出来,使乘客们的心境顿时空阔和清凉。前面还在修路,汽车停在大坝上,不能再往前走了。乘客如果还要前行,投访蓝色水面那一边的迷蒙之处,就只能收拾自己的行李,扛住自己的疲惫,到水边去找船。这使我想起了古典小说里的场面:好汉们穷途末路来到水边,幸有酒保前来接头,一支响箭射向湖中,芦苇泊里便有造反者的快船闪出……
这支从古代射来的响箭,射穿了宋代元代明代清代民国新中国,疾风飕飕又余音袅袅,把我嗖地一下射晕了头——我今天也在这里落草?
我从没见过这个水库——它建于七十年代中期,是我离开了这里之后。据说它与另外两个大水库相邻相接,构成梯级的品字形,是红色时代留下的一大批水利工程之一,至今让山外数十万亩农田受益,也给老山里的人带来了驾船与打鱼一类新的生计。这让我多少有些好奇。我熟悉水库出现以前的老山。作为那时的知青,我常常带着一袋米和一根扁担,步行数十公里,来这里寻购竹木,一路上被长蛇、野猪粪以及豹子的叫声吓得心惊胆战。为了对付国家的禁伐,躲避当地林木站的拦阻,当时的我们贼一样昼息夜行,十多个汉子结成一伙,随时准备闯关甚至打架。有时候谁掉了队,找不到路了,在月光里恐慌地呼叫,就会叫出远村此起彼伏的狗吠。
那时这里也有知青落户,其中大部分是我中学的同学,曾给我提供过红薯和糍粑,用竹筒一次次为我吹燃火塘里的火苗。他们落户的地点,如今已被大水淹没,一片碧波浩渺中无处可寻。当机动木船突突突地犁开碧浪,我没有参与本地船客们的说笑,只是默默地观察和测量着水面。我知道,就在此刻,就在脚下,在船下暗无天日的水深之处,有我熟悉的石阶和墙垣正在飘移,有我熟悉的锅灶和门槛已经残腐,正在被鱼虾探访。某一块石板上可能还留有我当年的刻痕:一个不成形的棋盘。
米狗子、骨架子、虱婆子、小猪、高丽……这些读者陌生的绰号不用记忆就能脱口而出。他们是我知青时代的朋友,是深深水底的一个个故事,足以让我思绪暗涌。他们三十年前从这里飞鸟各投林,弹指之间已不觉老之将至。但他们此刻的梦里是否正有一线突突突的声音飘过?
“巴童浑不寝,夜半有行舟。”这是杜甫的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是张继的诗。“独行潭底影,数息身边树。”这是贾长江的诗。“芦莸荒寒野水平,四周唧唧夜虫声。长眠人亦眠难稳,独倚枯松看月明。”这是《阅微草堂笔记》中俞君祺的诗。……机船剪破一匹匹水中的山林倒影,绕过一个个湖心荒岛,进入了老山一道越来越窄的皱褶,深落在两山间一道越来越窄的天空之下,我感觉到这船不光是在空间里航行,而是在中国历史文化的画廊里巡游,驶入古人幽深的诗境。
我用手机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在柴油机的哄闹中听不太清楚,只听到他一声惊讶:“你在哪里?你真的去了八景?”——他是说这个乡的名字。
为什么不?
“你就打算住在那里?”
为什么不?
我觉得他的停顿有些奇怪。
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可靠的生活?难道不值得羡慕和祝贺?我被城市接纳和滋养了三十年,如果不故作矫情,当心怀感激和长存思念。但城市越来越陌生了,在我的急匆匆上下班的线路两旁与我越来越没有关系,很难被我细看一眼;在媒体的罪案新闻和八卦新闻中与我格格不入,哪怕看一眼也会心生厌倦。我一直不愿被城市的高楼所挤压,不愿被城市的噪声所烧灼,不愿被城市的电梯和沙发一次次拘押。大街上汽车交织如梭的现代钢铁鼠疫,还有高墙上长满空调机疙瘩的现代钢铁麻风,更让我一次次惊悚,差点以为古代灾疫又一次入城。侏罗纪也出现了,水泥的巨蜥和水泥的恐龙已经以立交桥的名义,张牙舞爪扑向了我的窗口。
“生活有什么意义呢?”酒吧里的男女们疲惫地追问,大多找不出答案。就像一台老式留声机出了故障,唱针永远停留在不断反复的这一句,无法再读取往后的声音。这些男女通常会在自己的墙头挂一些带框的风光照片或风光绘画,算是他们记忆童年和记忆大自然的三两存根,或者是对自己许诺美好未来的几张期票。未来迟迟无法兑现,也许永远无法兑现——他们是被什么力量久久困锁在画框之外?对于都市人来说,画框里的山山水水真是那样遥不可及?
我不相信,于是扑通一声扑进画框里来了。
青砖
房子已经建好了,有两层楼,七八间房,一个大凉台,地处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上。由于我鞭长莫及无法经常到场监工,停停打打的施工便耗了两年多时间。房子盖成了一个红砖房,也成了我莫大的遗憾。
在我的记忆中,以前这里的民宅大都是吊脚楼,依山势半坐半悬,有节地、省工、避潮等诸多好处。墙体多是石块或青砖组成,十分清润和幽凉。青砖在这里又名“烟砖”,是在柴窑里用烟“呛”出来的,永远保留青烟的颜色。毫无疑问,中国古代以木柴为烧砖的主要燃料,因此青砖成了秦代的颜色,汉代的颜色,唐宋的颜色,明清的颜色。这种颜色甚至锁定了后人的意趣,预制了我们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似乎只有青砖的背景之下,竹桌竹椅才是协调的,瓷壶瓷盅才是合适的,一册诗词或一部经传才有着有落,有根有底,与青色墙体得以神投气合和水|乳|交融。
青砖是一种建筑象形文字,是一张张古代的水墨邮票,能把七零八落的记忆不断送达今天。大概两年以前,老李在长途电话里告知:青砖已经烧好了,买来了,你要不要来看看?这位老李是我Сhā队时的一个农友,受托操办我的建房事宜。我接到电话以后抓住一个春节假期,兴冲冲飞驰湖南,前往工地看货,一看竟大失所望。他说的青砖倒是青的砖,但没有几块算得上方正,一经运输途中的碰撞,不是缺边,就是损角,成了圆乎乎的渣团。看来窑温也不到位,很多砖一捏一擦就出粉,就算是拿来盖猪圈,恐怕也不牢靠的。而且砖色深浅驳杂,像是杂交母猪生出了一窝五花崽。这能盖什么?给炮兵们盖一个藏身的迷彩工事?
老李看出了我的失望,也惭愧自己的大意,很不好意思地说,烧制青砖的老窑都废了,熟悉老一套的窑匠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工艺已经失传。他买的这窝五花崽,还是在邻县费尽了口舌,才请窑匠特地烧制出来的。
老工艺就无人继承吗?
他说老工艺赚不到饭钱。现在盖房子都用红砖,是因为红砖由机器生产,图的是价格便宜,质量稳定,生产速度快。红砖已经占据了全部市场。
那就退货吧。
他更急了,说退货肯定不行,因为发货时已经交了钱,人家吃到肚里的钱还肯吐出来?
没想到建房一开局就砸了锅,几万块砖钱在冒牌的窑匠师傅那里打了水漂。我只得吞下这口苦水,权宜变通一下,吩咐工匠们拿这些砖去建围墙,或者铺路,或者垫沟。青伪劣烟砖既然成了半废物,附近有些村民也就闻风而来,偷偷搬了些去修补猪圈或者阶基——后来我在那里看得眼熟,看得生疑,只是不好说什么。
我记得城里有些人盖房倒是在采用青砖,打电话去问,才知道那已经不是什么建筑用料,而是装饰用料,撇下运输费用不说,光是砖价本身已经让人倒抽一口冷气。如果我不打算建皇宫,就不能不接受廉价红砖的全面专政。我这才知道,眼下的怀旧成本已经高涨,传统倒成了富人的专利。市场规律逼迫穷人与富人在建筑美学上交换场地:穷人爱上了富人的红砖与水泥,富人倒爱上了穷人的青砖与石块。这有什么奇怪吗?正如穷人吃上鱼肉的时候,富人倒是点上野菜了;穷人穿上了皮鞋的时候,富人倒是兴冲冲盯上布鞋了……市场正在重新分配人们的趣味与习俗。
我曾经在一个座谈会上说过:所谓人性,既包含情感也包含欲望。情感多与过去的事情相联系,欲望多与未来的事情相联系,因此情感大多是守旧,欲望大多是求新。比如一个人好色贪欢,很可能在无限春色里见异思迁——这就是欲望。但一个人思念母亲,绝不会希望母亲频繁整容千变万化,即使母亲到手术台上变成个大美人,也纯属不可思议,因为那还是母亲吗?还能引起我们心中的一丝心疼吗?——这就是情感,就是人们对情感符号的恒定要求。也许我们这个时代变化太快,无法减速和刹车的经济狂潮正在铲除一切旧物,包括旧的礼仪,旧的风气,旧的衣着,旧的饮食,旧的表情以及旧的砖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使我们欲望太多而情感太少,向往太多而记忆太少,一个个都成了失去母亲的文化孤儿。
人终究是人。人的情感总是要顽强复活,即便是在欲望的风暴之下,一不小心还会有冬眠的情感种子破土生长。也许,眼下都市人群里的某种文化怀旧之风,不过是商家敏感到了情感萌动的商业价值,迅速接管了情感,迅速开发着情感,推动了情感的欲望化和消费化。他们不光是制造出了昂贵的青砖,而且正在推销昂贵的字画、牌匾、古玩、茶楼、四合院、明式家具等等,把文化母亲变成高消费价码下的古装贵妇或古装皇后,逼迫有心归家的浪子们一一埋单。
对于市场中的失败者来说,这当然是双重打击:他们不但没有实现欲望的权利,而且失去了感情记忆的权利,只能站在远远的价格隔离线之外,目光无法抵达贵妇或皇后的慈容,无法抵达自己曾经熟悉的家园。
我也无法抗拒这种打击,最终只盖了个红砖房子。
开荒
手心皮肤撕裂的那一刻,过去的一切都在裂痛中轰的一下闪回。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垦荒,每天都把耙头齿和锄头口磨钝了,磨掉了几分,于是不但铁匠们叮叮当当忙个不停,大家也都抓住入睡前的一时半刻,在石阶上磨利各自的工具。嚓嚓嚓的磨铁之声在整个工区此起彼伏响彻夜天。
那是连钢铁都在迅速消融的一段岁月,但皮肉比钢铁更经久耐用。耙头挖伤的,锄头扎伤的,茅草割伤的,石片划伤的,毒虫咬伤的……每个人的腿上都有各种血色,老伤叠上新伤。但穿着破烂的青年已经习惯了,朝伤口吐一口唾沫,或者抹一把泥土,就算是止血处理。我们甚至不会在意伤口,因为流血已经不能造成痛感,麻木粗糙的肌肤早就在神经反应之外。我们的神经还可一分为二:夜色中挑担回家的时候,大脑已经呼呼入睡,但身子还在前行,靠着赤脚碰触着路边的青草,双脚能自动找回青草之间的路面,如同无魂的游尸。只有一不小心踩到水沟里去的时候,一声大叫,意识才会在水沟里猛醒过来,惊愕着眼前的草丛和淤泥。
有一天我早上起床,发现自己两腿全是泥巴,不知道前一个晚上自己是怎么入睡的,不知道蚊帐忘了放下的情况之下,蚊群怎么就没有把自己咬醒。还有一天,我吃着吃着饭,突然发现面前的饭钵已经空了四个,这就是说,半斤一钵的米饭,我已经往肚子里一共塞下了两斤,可裤带以下的那个位置还是空空的,两斤米不知填塞了哪个角落……眼下,我差不多忘记了这样的日子,一种身体各个器官各行其是的日子。我也差点忘记了自己对劳动的恐惧:从那以后,我不论到了哪里,不论离开农村有多久,最大的噩梦还是听到一声尖锐的哨响,然后听到走道上的脚步声和低哑的吆喝:“一分队!耙头!箢箕!”
这是哈佬的声音——他是我以前的队长,说话总是有很多省略。
三十多年过去了,哈佬应已年迈,甚至已经不在人世,但他的吆喝再一次在我手心裂痛的那一刻闪回,声音洪亮震耳。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听到这种声音不再有恐惧。就像过量的蜜糖曾经让人作呕,太强的光亮曾经令人目盲,但只要有一段足够的时间,蜜糖与光亮会重新让人怀念。劳动,一个火热和坚实的词,让我双脚重新回到大地,解除了长时间高空飘荡的晕眩。
我对白领和金领不存偏见,对天才的大脑更是满心崇拜,但一个脱离了体力劳动的人,长久下去会不会肢体退化?会不会有一种被连根拔起的心慌?会不会在食物产销链条的最末端一不小心就枯萎?德语中的Zuhandenheit(待用)与Vorhandenheit(在用)曾经是海德格尔(M·Heidergger)的关键词,描述了事物的被感知过程和世界存在的奥秘,其词根hand就是手,就是动手操劳。但很多传统和现代的流行理论,由劳心者们制作,隐含着脂肪肝、糖尿病、厌食症等各种富贵病,总是都把hand低看三等,把劳力者权当失败者的别号。新潮的“知识经济”和“知本家”一类说法,不过是再一次翻版了上等人的自夸。一位科学院院士在投影机前曾经以一只光盘为例,说光盘本身的成本不足一元,录上信息以后就可能是一百元。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一般劳动和知识劳动的价值区别啊。
我当时差一点要冲着热烈掌声站起来大叫: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准备吃光盘和穿光盘吗?这个例子亏他想得出来!你们把院士先生这个愚蠢的举例写进光盘,那只光盘到底会增值还是会减值?
我当时没有提问,是被热烈的掌声惊呆了:我没想到鼓掌者都自以为是赚得那九十九元的时代中坚。
一个科学幻想作品曾经预言:将来的人类都形如章鱼,一个过分发达的大脑以外,无用的肢体将退化成一些细弱的游须,只要能按按键盘就行。我暂不怀疑键盘能否直接生产出粮食和衣服,也暂不怀疑一个键盘在七十二行的实践之外能输出多高深的学问,但章鱼的形象至少让我厌恶。让那个油头粉面的院士成为章鱼吧,不,我绝不做章鱼,绝不做大头鬼。这种念头使我立即买来了锄头和耙头,买来了草帽和黄铯的胶鞋,选定了院子里的一块荒坡,向想象中的满地庄稼走过去。阳光如此温暖,土地如此洁净,一口潮湿清冽的空气足以洗净我体内的每一颗细胞。从这一天起,我要消失在地图上的山地里,要直接生产土豆、玉米、向日葵、冬瓜、南瓜、萝卜、白菜……当然还有南方人爱吃的辣椒什么的。我们要恢复四肢的强壮和灵巧,恢复手心中的茧皮和面颊上的盐粉,恢复自己大口大口的喘气和太阳光底下的目光迷离。我们要亲手创造出植物、动物以及微生物,在一切生命成长最原始的地方接管我们的生活。
我说的“我们”是指妻子,还有姐姐和姐夫——他们已从四川省一个大企业退休,从未下过乡,这次一起来转业务农。村民们对我们的开荒有些好奇,挑剔我们的动作却赞许我们的工效,看到我们脚上的黄鞋子,脸上多有惊讶之色。我这才注意到,他们脚下已见不到这种鞋子了,哪怕是一位半老农夫,出门礼服也包括一双皮鞋——尽管皮鞋上可能蒙有尘灰甚至猪粪,或者已经破旧得像一条条咸鱼。年轻女子们当然更多一些讲究,脚下如果不是高跟鞋,就一定是松糕鞋,一种鞋底厚若砖块的日本样式。她们虽然身居穷乡僻壤,但随时准备踏上都市里的地毯或者大理石。
我们挖得咣当巨响,火星四溅,还有掌心里的剧烈震动。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们已从泥土中翻出了几大堆卵石,然后一大块菜地初步成形。我们规划了第二块菜地的区位,还决定以后把这些卵石拿来铺路。
这一天我吃得特别香,也睡得特别沉,一夜无梦。
养鸡
农家有三宝:鸡、狗、猫。鸡是第一条。放在以前,鸡是一般农家的油盐罐子,家里的一点油盐钱,全是从鸡ρi股头挤出来的。现在经济有所改善,但鸡还是一般农家的礼品袋子,要送个人情或还个礼性,大多冲着鸡下手。
入住山村以后,农友们看着我们还顺眼,抽了我家的烟,喝了我家的茶,便回报一些瓜菜、红薯、糯米、熏肉,有时还有鸡崽。这使我们家的鸡圈里迅速热闹起来,各路不一的鸡崽各自抱团,互相提防和攻击。有一只鸡个头大,性子烈,只是没来得及给它剪短翅膀,它就腾空而去飞越围墙。我们在后来几天里还不时看到它在附近游走和窥视,但就是抓不住它,只得听任它变成野鸡,成全它不自由毋宁死的大志。
鸡崽长大以后,雌雄特征更加明显起来。一只公鸡冠头大了,脸庞红了,骨架五大三粗,全身羽毛五彩纷呈油光水亮,尤其是尾巴那几条高高扬起的长翎,使它活脱脱戏台上的金牌武生一个,华冠彩袍,金翎玉带,如操上一杆丈八蛇矛或方天画戟,唱上一段《定风波》或者《长坂坡》,一定不会使人惊讶。几个来访的农民也觉得这家伙俊美惊人,曾把它借回家去做种。
这只公鸡是圈里唯一的男种,享受着三宫六苑的幸福和腐败,每天早上一出埘,就亢奋得平展双翅,像一架飞机在鸡场里狂跑几大圈,发泄一通按捺不住的狂喜,好半天才收翅和减速。但是这架傻飞机虽然腐败,却不太堕落,保卫异性十分称职,遇到狗或者猫前来觊觎,总是一鸡当先冲在最前,怒目裂眦,翎毛贲张,炸成一个巨大毛球,吓得来敌不敢造次。如果主人往鸡场里丢进一条肉虫,它身高力大健步如飞,肯定是第一个啄到肉虫。但它一旦尝出嘴里的是美食,立刻吐了出来,礼让给随后跟来的母鸡。自己无论怎样馋得难受,也强忍着站到一旁去,伟岸的绅士风度实在让人敬佩。
“衣冠禽兽”一类恶语,在这只公鸡面前变得十分可疑。把自利行为当作人性全部的流行哲学,在这只公鸡面前也不堪一击。一只鸡尚能利他,至少能够利己利他,为何人性倒只剩下利己?同是在红颜相好的面前,为何好些人间绅士倒可能遇险便逃和见利先取?这公鸡感情不专放荡不羁,自然也有很多不文明之处,可挑剔之处,但它至少还能乱而不弃,喜新不厌旧,一遇到新宠挑衅旧好,或者是强凤欺压弱莺,总是怜香惜玉地一视同仁,冲上前去排解纠纷,把比较霸权的一方轰到远处,让那些家伙少安毋躁恪守雌道。这一点大概也比好些人间男士更可爱。
一天早上,我起床以后发现天色大亮,觉得这个早上缺了点什么。想了半天,发现是刚才少了几声鸡叫,才使我醒得太晚。我跑到鸡埘一看,发现埘里没有大公鸡。这就是说它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入埘。那么它到哪里去了呢?
我左找右找,一直没有发现它的影子。中午时分,我再一次搜寻,才在一个暗沟里发现了它的尸体。奇怪的是,它身上没有伤口,显然不是被黄鼠狼一类野物咬死的。它也不像是病死的,因为它昨天还饮食正常精神抖擞,没有丝毫病态。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得其解,只能把它葬在一棵玉兰树下。
那一天母鸡们怅然若失,也不怎么吃食,撒给它们的谷子剩下了许多,被一大群麻雀飞来吃了个痛快。
从此以后,鸡圈里少了一份团结与和谐。母鸡们也能利他,但利他的圈子画得很小,只限于一窝同胞之内。凡是气味不对的他家骨血,就无缘受到爱护,双方处得再久还是形同陌路。这就苦了一只小黄鸡。它是新来的,在这里无亲无故,刚来时怎么也进不了鸡埘,一进门就被既得利益群体啄出门外。我把它强行塞进埘门,第二天竟发现它头上鲜血淋淋,被活活地啄去了一块肉,致使它两眼欲闭,步履踉跄,奄奄一息。
他鸡即地狱啊!没有明君的社会礼崩乐坏啊!我没法查出凶手,再气愤也没法查凶惩顽,唯一可做的事,是找来红药水和消炎粉,给这只半死的小鸡疗伤。我见它怯怯的根本不敢上前争食,又一连给它开了七八天小灶,每一次抓来些剩饭或谷子,让它单独进食。其他的鸡见此情景嫉妒得拍翅大叫,但在我的一再呵斥之下,无法靠近过来,只能远远地看着小黄鸡吃香喝辣。
我们把这只鸡命名“小红点”,名字源于它头顶红药水时,脑袋上有鲜明的标记。我们没有料到的是,自小红点被我们从死亡线上救回来以后,它怕鸡不怕人,亲人不亲鸡,在鸡圈里总是形单影只,待在冷清的角落,一见人倒兴高采烈地跑上前来,不似其他那些鸡,即便见你是来喂食也会四散惊逃,直到你提着空盆离去,才敢一哄而上前来抢啄。每到黄昏,小红点也迟迟地不回鸡埘,一有机会就跑出鸡圈,跑到我家的大门口,孤零零地守候在那里,对门内的动静探头探脑,似乎一心一意要走进这扇门,去桌边进食,去床上睡觉,甚至去看看电视。看得出,它眼睛眨巴眨巴,太想当一个人而不想做一只鸡了。
半年多以后,它还是保持着跟人走而不跟鸡玩的习惯,即使主妇很不待见它在门前拉屎,即使主妇一次次把它赶回鸡群,但它还是矢志不改,总是跟着人转,有时踩着了我的脚,啄了我的脚,也若无其事。它顽强的记忆是不是来自那一次刻骨铭心的疗救?或者像邻居老吴说的:它前世很可能本就是个人,同人有某种缘分?
它一天天长大了,拉在我家门前的粪便是越来越多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对待这只孤独的鸡。假如它哪一天要终结在人类的刀下,它会不会突然像人一样大喊一声“救命”?或者含着眼泪嘟哝一声“我无怨无悔”?
那一天正越来越近。
草木
佛教慈悲一切有眼睛的生命,故没有“人”而只有“有情”的概念,把人与动物圈并置这一概念之内,一视同仁。这一来,只有植物降了等级,冷落在慈悲光圈之外,于是牛羊大嚼青草从来不被看作屠杀,工匠砍削竹木从来不被看作酷刑。
佛祖如果多一点现代科学知识,其实可知草木虽无心肝,却也有神经活动和精神反应,甚至还有心理记忆和面部表情——至少比网络上的电子虚拟宠物要“有情”得多。比如我家的葡萄就是小姐身子丫环命,脾气大得很,心眼小得很。有一天,一树葡萄叶突然只剩下光光的主杆,叶子全部脱落在地任人碾踏,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前一天给它修剪过三四片叶子,意在清除一些带虫眼的破叶,以便它更为靓丽清新。肯定是我这一剪子惹恼了它,让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来个英勇地以死抗争。你小子剪什么剪?老娘躲不起,但死得起,不活了!
不仅是这一株,其他葡萄也不好惹,绝不容我随意造次。又一次,我见另一株葡萄被风雨吹得歪歪斜斜,好心让它转了个身子,以便攀上新搭的棚架。我的手脚已经轻得不能再轻,态度已经和善得不能再和善,但还是再次逼出了惊天动地的自杀案,又是一次绿叶呼啦啦尽落,剩下光杆一根。直到两个多月后,自杀者出足了气,逞足了威风,枯杆上才绽出一芽新绿,算是气色缓和心回意转。
相比之下,姿质平平的梓树就淳厚得多。工匠们建房施工时,把一棵碍事的小梓树剁了,又在树根旁挖灶熬浆料,算是刀刑火刑无不用其极,足足让小树死了十几遍。不料工匠离开半年之后,这树蔸无怨无悔,从焦土里抽枝发叶,顽强地活了过来,为主人很快撑起了一片绿荫。在中国的文字里,木匠原名“梓匠”,故乡又名“桑梓”,可见这种树在历史上颇有年头。这与它的不屈不挠和任劳任怨一定不无关系。我只是觉得这种树稍稍有点蠢,比如初秋之际,寒暖不定,它们似乎是被气候信号搞糊涂了,不知眼下是什么季节,就又落叶又发芽的,如同连哭带笑,又加棉袄又摇扇,蠢得有点丢人现眼。
秋天来了!我忍不住冲着它们呵斥。
它们似乎听不懂,新芽还是冲着落叶往外蹿。
草木的心性其实各个不一:牵牛花对光亮最敏感,每天早上速开速谢,只在朝霞泼地的那一刻爆出蓝花一串,相当于植物的鸡鸣,或者是色彩的早操。桂花最守团队纪律,金色或银白的花粒,说有就全树都有,说无就全树都无,变化只在瞬间,似有共同行动的准确时机和及时联系的局域网络,谁都不得自由主义地擅自进退。比较而言,只有月季花最为娇生惯养。它们享受了最肥沃的土壤,最敞亮的受阳区位,最频繁的喷药杀虫,但还是爱长不长,倦容满面,暮气沉沉。硬要长的话,突然蹿出一根长枝,挂上一两朵孤零零的花,就把你给打发掉。
当一棵树开花的时候,谁说它不是在微笑呢?当一片红叶飘落在地的时候,谁说它不是一口哀怨的咯血?当瓜叶枯黄甚至枯黑的时候,谁说这不是它们在咳嗽或者呻吟?有一些黄铯的或紫色的小野花突然在院墙里满地开放,如同一些吵吵闹闹的来客。它们在随后的一两年里突然不见踪影,不知去了哪里,满园静寂无声。我只能把这事看作是客人的愤然而去和含怒绝交——但我在何事上得罪了它们?
再说我们同时栽下的一些橘树吧。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对它们同样地挖坑同样地修剪同样地追肥,但靠路边的三棵长得很快,眼看就要开花挂果,其他几株却无精打采,单薄瘦弱,长来长去还是侏儒,甚至叶子一片片在蜷缩。有一位农妇曾对我说:你要对它们多讲讲话嘛。你尤其不能分亲疏厚薄,要一碗水端平嘛——你对它们没好脸色,它们就活得更没有劲头了。
我对这个建议半信半疑:几棵树苗也能看得懂脸色?
夜晚
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
城里人能够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尔看到远远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稍纵即逝在丛林般的水泥高楼之间,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丢弃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
由此可知,城里人不得不使用公历,即记录太阳之历;乡下人不得不使用阴历,即记录月亮之历。哪怕是最新潮的农村青年,骑上了摩托用上了手机,脱口而出还是冬月初一腊月十五之类的计时之法,同他们抓泥捧土的父辈差不多。原因不在于别的什么——他们即使全部生活都现代化了,只要他们还身在乡村,月光就还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禾苗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树林剪影里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还有月光牵动着的虫鸣和蛙鸣,无时不在他们心头烙下时间感觉。
相比之下,城里人是没有月光的人,因此几乎没有真正的夜晚,已经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无眠白天与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觉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长白天之后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看月亮从树荫里筛下满地光斑,闪闪烁烁,飘忽不定;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我熬过了漫长而严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里的凉台设计得特别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盘,把一片片月光贪婪地收揽和积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着蒲扇,躺在竹床上随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书里说过的,我伸出双手,看见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动。
盛夏之夜,只要太阳一落山,山里的暑气就消退,辽阔水面上和茂密山林里送来的一阵阵阴凉,有时能逼得人们添衣加袜,甚至要把毯子裹在身上取暖。童年里的北斗星就在这时候出现,妈妈或奶奶讲述的牛郎星织女星也在这时候出现,银河系星繁如云星密如雾,无限深广的宇宙和无穷天体的奥秘哗啦啦垮塌下来,把我黑咕隆咚地一口完全吞下,天幕上闪烁不定的遥远彼岸在步步逼近。我是躺在一个凉台上吗?也许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腾和飘浮?也许我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婴儿在荒漠里孤单地迷路?也许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绝对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见和盘问?……这是一个必须绝对诚实全盘招供的时刻。我突然明白了,所谓城市,无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没有上帝召见和盘问的地方。
山谷里有一声长叫,大概是一只鸟被月光惊飞了。
老屋
(美)依娃
父亲在我从美国赶回家的第七天过世了,一个平凡、老实、劳动一生、下地种庄稼的北方农民。我们把父亲安葬在村子南头青青的麦田里,那是他翻犁、耕种、收割了五十余年的土地,那里种过小麦玉米,收过谷子棉花。他爱他的地,他再不会回家来了,不回来喝茶吃饭听秦腔戏睡觉了。他走了。他走了。
我问沉浸在丧夫悲伤中的母亲讨要老屋的钥匙:“妈,我想到老屋看看。”
“老屋里没啥了,就是放些粮食、饲料、旧东西,还有你大(家乡人把父亲称大)的蜜和两箱蜂。”母亲把钥匙递给我,又是眼中含泪,让人无法安慰。
父亲晚年这五六年和母亲、妹子一家住在新屋里,是新盖的两层红砖楼房,略为装修,添置了新家具。爱花的父亲还在院里种了红艳艳的玫瑰,墙上爬着粉色紫色的牵牛花。父母晚年能住上宽敞、明亮的新屋,我打心里感到高兴慰藉。但它对我来说,像是初识的人,没有什么交往,没有什么感情。这十多年在外面,我思念的怀念的都是老屋,那门口种着槐树桐树的老屋,几间破旧、阴暗土坯房的老屋。那窗上糊着白纸贴着窗花的老屋,那后院养过猪、羊、牛,散发着畜圈味儿的老屋……
走进老屋,似走进一生历经沧桑、风烛残年的老人。老屋破了、旧了、残了。老屋被父亲先后修盖了三十余年,是父亲一生的劳作和心血,它的每一块土坯都是父亲在土壕里打的,晒干再拉回来的,每一根梁一根椽都是多少年省吃俭用攒下钱买的。老屋除了地基用些砖头,墙都是土坯盖的,然后墁上一层麦秸泥。前几十年,乡下谁也没有本事盖砖房。
老屋大门前矗着两棵老桐树,粗壮得一个人都抱不住。老屋的前大门是个门楼,门楼上铺着青瓦,有些烂了,有些落了。门楼的两边放着两个石凳,隔壁孔雀的爷爷经常抱着孙子在这儿晒太阳,和外婆说笑,外婆补着旧衣裳,一会儿就唤我给她穿针引线。泥巴就是乡下娃娃最好的玩具,雨天不能到外面玩,我们几个小伙伴就挖几个疙瘩泥在门楼底下耍,把泥捏个窝窝,用力往地上一摔,“咚”的一声,鞭炮一样的响,惹得娃们哈哈地笑。孔雀的爷爷和外婆早就不在了,和我玩过泥的小娟、铃铃也早嫁去他乡。
两扇大门是黑色的,漆着红边,锁着老式的铜锁。我把一指长的钥匙塞进去捅了半天,锁才开了。“哐当”一推门,随着就听见“吱吱呀呀”的门轴叫唤,多少年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以前,听到这样的声音,灶房里忙碌的母亲就知道是父亲下地回来了,就命我:“你大回来了,拾掇桌子,端饭。”
老屋的庄基是祖父留下的,那个种了一辈子地,那个相片上一脸胡子不苟言笑的老汉。祖父去世的早,祖母是个小脚,没法子生活,领着年幼的叔叔姑姑改嫁去了遥远的新疆,留下十多岁的父亲和两间破土房。父亲靠下地、担水、烧火、拉粪在本家兄长那里混一口饭吃,受尽欺负辱骂。父亲少言寡语,逆来顺受,总是不出声干活的性格可能就是这样养成的。父亲没有成家前,祖母曾回来要领他走,父亲不肯,他不舍得丢下刚分的三亩多地和破土坯房。有地就有粮吃了,有屋就有地方睡了。有时父亲会说:“如果我和你婆走了,我也能当个汽车司机。”但他也不后悔,他认命:“咱天生就是农民,只会种地嘛。”
前面这间房子是父亲准备娶母亲时翻修的祖屋。母亲总是唠叨父亲白拾了个婆娘,结婚连块手帕都没给她买过,暖水瓶都是借邻家的。母亲不是本地人,来自甘肃天水,六几年闹饥荒没啥吃,那里饿死不少人,身体单薄瘦小,也是小脚的外婆领着母亲和舅舅一路逃荒要饭流落到陕西,就再也没有回去。陕西地平,收成好,将就能吃饱。新屋墙上的镜框里有父母结婚时到镇上照的照片,父亲那时二十二三岁,年轻俊朗,母亲刚二十岁,眉目清秀,是个可人的女子。我总是想,在那极度贫穷熬煎的日子里,年轻的父母也是有过爱的吧,像两只栖在严冬枯树枝上陋巢里相互体贴、相互温暖的鸟儿。
我推门而入,屋里散发着久未住人的微微土腥气。墙上糊着报纸,贴着胖娃娃抱大胖鱼的年画、电影明星挂历,窗台上搁着煤油灯和洋火。我就在这间白天进来都黑蒙蒙的屋里出生,在这个土炕上出生。父亲请了接生婆,得付两块钱接生费。没人知道,母亲生我时遭受了怎样的疼痛、磨难。屋里连电灯都没有,连卫生纸都没有,连热水都没有。
后来的几个妹子,母亲也是在这个炕上生产。每到母亲肚子大得走不动,快生的时候,母亲先烙一些石子馍放在竹笼里挂起来,交代我们不许偷吃。再发上一面盆小米醪糟,放在热炕上发酵,每天早晚搅拌两回,等醪糟捂成了,散发着香香的酒味,我被打发到外婆家,过几天回来就看见炕上睡着一个粉团团的肉娃娃。我新奇地问母亲:“这娃是哪里来的?”母亲笑着哄我:“我路上拾来的。”母亲坐月子的时候,我总是等着喝她喝剩下的醪糟,甜甜的,母亲也会掰一块石子馍给我吃。父母想有个男娃,一连五个都是女娃,父母也就不再生了。
右边这间屋子略微新些,门是新式单扇门,窗上镶着玻璃。是十几年前父亲为妹子结婚时加盖的。父母无儿,招个上门女婿养老。妹夫来自山区,父母早逝,人端正厚道,又有木匠的手艺,妹子也中意他。
给妹子成亲是父亲一生办的一件大事。那时已包产到户日子好转多了,父亲请人杀了自家养的猪,一半卖了让母亲置办被褥,一半留下办事。又杀了十多只鸡,蒸了五百多斤面的馍,摆了二三十桌席,大宴亲戚和村人。那天父亲一脸光彩,忙出忙进,一会儿看看厨房厨子菜准备得怎么样,一会儿又跑到外面照看来客座位安排好了没有,不停地招呼:“吃美,喝好。”外乡的流浪汉也跑来讨几个肉夹馍,父亲都叫人给了。客人送来的单子、被面、布料、鞋都写上送礼人的名字挂在墙上,红红绿绿像开商店一样。
妹子那天穿着红花花上衣、蓝裤子,都是巧手的她自己裁剪缝制的。妹子羞红了脸,脖子扭到一边不让人看,又不时地抹着泪水。其实妹子还小,能再等几年,可是我自小过继给城里亲戚,在远处工作,她就是家里的老大。父亲渐渐老了,身体也不大好,她就得把家里的担子挑起来。
两三年后,妹子在这间屋里先后生下两个虎头虎脑结结实实的外甥,随我们家的姓。这个屋里,父亲有了第三代,有娃叫他“爷”了。现在父亲有了五个孙子、外孙,三个外孙女,像棵老树结满招人喜爱的果子。
再往后头走是屋厅,左边是一间睡房,是妹子们大些,父亲又修盖的。屋厅是我们吃饭的地方。厅里的土墙上贴满了妹子二妹的各种奖状。妹子小时候喜欢唱歌跳舞,又特别善跑,争胜好强,参加一次运动会能拿回好几个短跑第一。二妹作文写得好英文也学得好,得过不少竞赛奖状,可刚中学毕业就被父亲叫回来,因为有熟人介绍去西安干临时工,能挣些现钱,贴补家里,另给自己攒些嫁妆。
小红桌总是摆在厅的正中间,围着六七个大小不一父亲自己钉的板凳。父亲下地回来了,先洗一把脸,就坐在桌前等着吃饭。有时母亲端,有时我们姊妹端,父亲吃毕一碗,手一伸空碗,自然有我们接过盛满了再双手端给他。母亲常说:“你大下苦哩。”父亲在外头忍气吞声,在家可是掌柜的,母亲一辈子都看他脸色,顺应着他。那许多年,我们吃得最多的饭是熬玉米棒红薯,一冬天,喝好几个月。
房厅右边的灶房,是母亲忙碌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从二十出头的新媳妇熬成了头发花白一脸皱褶的婆。那几年日子苦焦,少油缺醋,母亲总是想着法子把饭食做得好看些好吃些。她总是把咸胡萝卜丝切得细细的,花心思把面条换着切成长的短的方的菱形的,样不同味儿也就不同。每年初春,母亲都打发我去地里挑些野菜回来,洗干净了下在汤面里,母亲说:“一冬天都见不到菜,绿绿的好看。”母亲常把我挑回来的嫩刺荆烫烂了和在面里,擀绿面给我们吃,那时也不懂营养不营养,刺荆面滑溜溜的碧绿绿的爽口好吃。有一天母亲从锅里捞出一个鸡蛋给我,“今个你生日哩,妈给娃煮个蛋。”我小心地剥去鸡蛋皮,母亲给我撒些盐,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味的生日大餐了。
走过灶房,就是宽敞的后院了。夏季屋里头太热睡不了,全家人就在后院里乘凉。满月把院子照得明晃晃白亮亮的。父亲喝着茶,用小半导体听着秦腔戏《三滴血》、《秦香莲》,锣鼓锵锵,胡弦切切,男人粗喉大嗓,女人尖声细气,父亲听得痴醉,无所他求。外婆却嘟囔和驴叫唤差不多。有时母亲从菜窖里吊上来半个白天从小贩那里用两个鸡蛋换回来的西瓜,切成小块,分给我们吃。小妹总是等不及,刀下去抢,母亲大喊:“小心,手切了。”
小妹嘴馋本事也大,四五岁上,经常给众人表演弯腰、翻筋斗、倒立、劈叉,也没人教过,腰肢腿脚特别灵活。大人一夸,她就更加得意,小手按在地上猴子样的翻来翻去,可爱极了。父亲眉开眼笑:“我娃翻得好,翻得好。”
我对三妹没有什么记忆,她还不足一岁上,作为舅舅娶媳妇的一个条件,被妗子不会生养的兄长抱去了。以前她来老屋几次害羞怕生,言语不多,吃个饭就走了。这几年,她知道了内情,和父母这边走动也多了起来,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上次回家,我终于听到她叫我“姐姐”,我们相拥而泣,亲姊妹却从小分离,没在一起生活过。我对她说:“不要怨咱父母,当时有当时的情况。要对你的父母孝顺,他们就你一个娃,养大不容易……”三妹懂事地点头:“姐姐,我都知道。”
后门边上,是间草料房,里面挂着不少已不能使唤的农具,还堆放着不少农业科普小册子。父亲只有小学文化,却爱看书,琢磨新鲜事儿。靠墙摆着三个大水缸,里面盛着父亲这几年放蜂收获的蜜糖,足有上千斤吧,已卖出去了不少,这是剩下的。父亲一辈子尝试着务弄过不少事,养鸡、育猪、发红薯秧子,都成绩不大。晚年迷上了养蜂,置办了二十多箱,一年四季都带上蜂赶花采蜜,风餐露宿,甚少回家,有时还被蜂蜇得头大脸肿,令母亲妹子担心不已,又不敢阻拦,写信让我劝劝父亲。我打国际长途对父亲说:“老爸,零花钱我给你,辛苦了一辈子,别再东奔西跑了,在外面都吃不上口热饭。”父亲辩解:“人总得干些啥,不动弹还难受得很。我爱务弄蜂。”
父亲患食道癌到了晚期,已卧床不起,不能进食,一起放蜂的人来收买他的蜂,他怎么也舍不得卖,六十好几的老汉眼泪流得哗哗的,难过得像卖自己的骨肉。他求妹子道:“给我留下两箱,等我病好了再放。”妹子留下两箱蜂,给父亲留下希望,可是病魔还是带走了日子刚过得好,还有许多理想要完成许多事情要做的父亲。那个早晨,我看着他阖上了眼睛……
人已去,蜂还在。两箱无人照看喂养的蜂放在后院的角落里,嗡嗡嗡地飞来飞去,好像着急地呼唤它们的老主人再带它们到阳光灿烂花儿盛开的地方游玩,采花酿蜜,给人带来滋润甜蜜。
老屋已很久很久没人住了,像一件丢弃的旧衣裳,一本翻烂的旧书卷。老屋是父亲一生的故事,是我们的往昔。这里储存着我全部的童年记忆,是贴在我心上发黄的旧日照片。自然界中,老的东西总是要被新的东西代替,人如此,物也如此。有一天,老屋会被拆除,或在一个雨夜倒塌,随修建它的人而去而失。有一天,我再回来,就看不见老屋了,觅不到它的踪影。
锁上老屋的门,我猛然才知,老屋一直都建筑在我的心上,是我的家,我的根,无论我走多远,走多久……
寻亲记
王十月
1996年,我在深圳松岗某厂当杂工,二姐在东莞长安。姐弟俩说起来相隔不远,却难得见上一面。二姐1992年就来南方了。二姐来南方打工是为了还债,家里盖房子欠下了很多债,如果靠种地,驴年马月也还不清。二姐和二姐夫只好把两个孩子丢在家里出来打工,他们出来时,小女儿才刚刚会走。二姐刚开始一直在东莞长安的一家电子厂做焊锡工,焊锡工是典型的熟练工,技术含量几乎可以省略,工资自然也就少得可怜。
她们的厂很大,很正规。越是正规的大厂,管得越严,要去看一次二姐,简直难于上青天。没有厂牌,有时连工业区都进不了。就算趁保安不注意蒙混进了工业区,也只能隔着宿舍的铁栅栏说上几句话。
来南方第一眼见到二姐时,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瘦弱的女人是我二姐。我记忆中的二姐,是那么的漂亮、年轻。当年在村里,二姐可是公认的美人。四年的打工生活,让我青春美丽的二姐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二姐见到我,脸上堆满了笑,她接过我身上的包,问我一路上顺不顺利,有没有被卖猪崽。我说什么是卖猪崽,二姐笑着说,就是坐车时被人转来转去。从广州到东莞,我转了八次车,买了八次票。二姐说,平安到了就好,下次直接在省站坐车,不要坐广场上的车,那些车里有背包党,专门斩人的。二姐又问我有没有挨打,我说我每次都老老实实交了钱,他们没打我。刚出广州时,有两个男的不肯转车,说他们是交了钱的,说好了直达长安,中途让下车就要退钱。结果过去几个人,用广东话说“丢雷个草海”,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他俩被打得跪在地上,嘴里流血了,然后被拖下了车,没有人去管他们。我们一车人,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的。我也没有站出来。刚走出广州站时,我的心里是无限兴奋的,我在心里冲着广州的天空说:广东,我来了。我觉得,来到了珠三角,我就要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我就可以自信人生一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了。然而那些背包党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他们让我清醒地认识到,未来的路,将是艰难重重的。
二姐说,你千万别管这样的闲事。二姐又说,没有打你就好,我一直担心你这脾气不好,遇到背包党了你和他们蛮干。二姐对于我损失了七倍的车费似乎并不在意,在她的心中,弟弟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我住在了姐夫打工的长富家具厂。他们那间厂不太大,百十号员工,管得不太严,这给了我偷偷溜进员工宿舍的机会。只要进了宿舍,基本上就安全了。姐夫他们厂的宿舍很大,一间宿舍里有几十架铁架床,走进宿舍,简直就是走进了迷宫。钻进床里,拉上床帘,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找工作并不顺利,经过了半个月的折腾之后,手中的钱也用光了,我又不想问二姐借钱,只好降低要求进厂当杂工。这间厂加班很厉害,每晚都要做到12点,冲完凉,差不多就到凌晨一点了。自从进厂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二姐了。
有一天晚上,二姐下班后过松岗来看我。她到了厂门外,希望保安能叫一下我,保安没有理会二姐的请求。我记得那是在冬夜,珠三角的冬夜,虽不像故乡那样寒冷,却也有几分寒意。二姐就这样站在厂门外,一直等着我下班,结果她等到了晚上十一点半。她必须回去了,再不回去就没有车了。我可以感受到二姐当时失落的心情。发工资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两包“红双喜”送给保安。工友告诉我,不给保安送烟,保安是不会喊人的。在这里,很多厂的保安除了喊人要送烟之外,代收挂号信也要收两块钱。我送给保安两包烟,觉得还是不放心,又加了十块钱。我不能让我的二姐下次再来找我时找不着。
出粮(发工资)的那一天,我去了一趟长安,去找二姐,才得知二姐已离开长安,去了宝安的石岩镇。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二姐的来信。二姐在信中说,她花了两百块钱学了一个星期的电车,现在终于有一门技术了。二姐很高兴,说她进了服装厂,一个月可以拿到600块。从此,二姐就一直在服装厂打工,这一做就是十年,一直到现在。二姐常说,等到两个孩子都毕业了,她也要休息了,她实在是太累了。可是她不敢松懈,她一松懈,这个家庭也就完了。二姐的儿子现在东莞读技校,学的是模具制造,一年的学费、生活费要一万多,女儿在读初三,成绩很好,她是一定要上高中,要上大学的。二姐夫去年突然患了腿病,四处求医,花了很多钱,也没查出什么病症。我疑心他是职业病。这样,我的二姐一个人打工,要供两个孩子上学,还要供姐夫治病,她只有拼命加班。珠三角的服装厂大多数是做来料加工的,来料加工赚的就是一点人工,因此这边的服装厂工价大多很低。
一晃有几个月没有见面了。在珠三角打工,探亲访友是一件极麻烦的事。特别在早几年,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差不多的打工者都配有了手机。那时的打工者,有一个寻呼机都是很奢侈的梦想。打电话到厂里,要找一个普通的员工几乎是不可能的。有时趁着一天假期去探亲访友,很可能是花了时间却没有找到人。我在珠三角这么多年,我的哥哥姐姐和妹妹们都在这边打工,但是我已有四年没有见过我大哥,有三年没有见过我妹妹,和二姐也是经常失去联系。
二姐去了石岩之后,一直没有来看过我,也没有再来过信。我放心不下二姐,左等右盼,厂里终于出粮了。厂里有个延续的传统,出粮之后是会放假一天的,大家拿到了工资,有的要去购置生活用品,有的要寄钱回家。一天的假过后,又将是一个月的漫长等待。出粮的那天,我从松岗坐车去石岩看二姐。还好,这一次坐上了直达车,路上没有被人卖猪崽。只是车很挤,说好了是上车就走,却一直在立交桥下转来转去,直到把车里塞得满满的才上路。找到二姐打工的制衣厂,已是上午十点过了。我求保安帮我去叫一下二姐。保安看看我说,王敏?哪个车间的?我说不知道。保安说,这么大的厂,哪个车间的不知道我怎么帮你叫?再说了,上班的时候是不让出来的。我问保安厂里几点钟下班,保安说十二点半。于是我就在厂门口等。等到下班的时候,一声铃响,厂里响起了一片欢呼声。接着从厂房门口就拥出了一大片穿灰色工衣的打工妹。她们尖叫着,几乎是带着小跑地冲出了厂门,灰色的人流像潮水一样汹涌而出。我站在大门旁,紧张地盯着从厂门口涌出的灰色人流,渴望在人流中发现二姐。人流就这样持续涌动了十多分钟,才开始变得稀疏起来。二姐一直没有出现。等到保安“咣”的一声拉上铁门,二姐还是没有出现。我拦住了几个打工妹,问她们王敏还在厂里面上班吗?她们都摇头说,不认识王敏。
中午,我买了两个馒头胡乱填了一下肚子,又站在厂门口等。我想可能是刚才出厂时人太多了,我没有发现二姐。我守在厂门口,希望在二姐上班时遇见她。过了不到十分钟,就有三三两两的工人陆陆续续往厂里走了。我不停地拦住她们问:
老乡,你们认识王敏吗?
靓妹,你们认识王敏吗?
得到的都是摇头,或者反问一句是哪个车间的。我说不上来,她们就表示爱莫能助了。
进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家都面无表情,脚步匆匆。
我熟悉这样的表情。这是珠三角打工人惯有的表情。她们总是这样行色匆匆心事重重,她们出门时也和我一样,怀着对城市生活的无限向往和热爱,怀着成为城里人的梦想,走进了珠三角大大小小的工厂。她们当初踏上南方的土地时,肯定也和我一样,有过兴奋,有过天真,有过冲着天空大喊“广东,我来了”的冲动。然后走进了大大小小的工厂,坐上了流水线,开始简单轻率地复制生活。大多数人的梦想,就年复一年在流水线上悄悄地流走了。直到有一天,在某个疲惫的夜晚,躺在铁架床上的她们,开始怀念某段曾经昙花一现的爱情,或某个曾让她们心动的男孩的身影时,才蓦然惊觉,一生中最美丽的青春年华已在南方的流水线上一去不复返了,而她们以青春为代价换回的却是微薄的薪水和一个农民工的称谓。多年以后,我读到了诗人郑小琼写的一首名叫《黄麻岭》的诗,禁不住当着众人的面放声大哭。我想到了当年去寻找二姐时的情形。想到了我的二姐,妹妹,我曾经熟悉的打工姐妹们。
请允许我把这首诗抄录在这里,以表达我对诗人的尊敬:
我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安顿在这个小镇上/它的荔枝林,它的街道/它的流水线一个小小的卡座/我在它的上面安置我的理想,爱情,美梦,青春/我的情人,声音,气味,生命/在异乡,它的黯淡的街灯下/我淋着雨水和汗水,喘着气/我把生活摆在塑料产品,螺丝,钉子/在一张小小的工卡上……我生命的全部/啊,我把自己交给它,一个小小的村庄/风吹走了我的一切/我剩下的苍老,回家/……
诗人是个打工妹,她在一间小小的五金厂打工。可喜的是,她对我们这个群体的悲情有了清醒的认识。而我们中的绝大多数,是不会去这样思想的。我们想得很简单,那就是一天做了多少货,厂里什么时候出粮。我们只关心钞票和粮食,透支自己的健康。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让我们揪心。至于尊严,那是一个奢侈的理想。毫无疑问,我的二姐也是这样的一个普通打工者。她是一名车衣工,每天要坐在电车后面飞快地车衣。她最引以自豪的事情是某一天曾经创纪录地车过多少件衣服。她最大的梦想是每一天能领到好做一些、工价高一些的货。她曾经的梦想早已不再,她现在的全部天地,就是家庭和孩子。而不停地车衣,就是她带领家庭通向幸福的唯一道路。二姐已有多年没有见过她的孩子们了。多年以后,二姐对我说,那一年她回到家中,远远看见两个孩子在家门口玩耍,她朝孩子跑过去,把孩子们抱在怀里,孩子们却吓得哭了起来。孩子们已认不出她。二姐对我说起这些时,眼里含着泪花。
我胡思乱想着,在厂门口等着我的二姐,可是二姐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女工告诉我说王敏不在这间厂里做了。她告诉了我另外一间工厂的名字。
那间厂的规模看上去并不是很大,我找到的时候,厂里已上班了。我问了保安,保安说厂里上班时管得很严,不让出来会客的,而且通往车间的楼梯门是锁着的,这样可以防止工人在上班时开小差。保安对我笑笑说你就慢慢等吧,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保安是一个话很多的人,于是我就站在厂门口和保安聊起了天。保安说他认识我二姐,说是刚进厂的。保安说这间厂的工资很低,加班很厉害。老板是本地人,洗脚上田,没什么文化。保安问我在哪里上班,我说在松岗。我没有说我在厂里当杂工,而是随口吹牛说在写字楼里做。保安问我能不能介绍人进厂,他说他有个堂妹刚来广东,还没有找到工作。我说我们厂里加班很长。保安说没关系。我说我们厂里生活很差,天天吃空心菜。保安说也没关系。我说我们厂里要押三个月的工资,保安说那就算了。
这是一间小厂。生产,住宿,吃饭在一起。整个厂就是呈口字形的四幢楼,前面一幢是写字楼,后面一幢是食堂。左面是车间,右边是宿舍。这样的工厂是属于有着严重安全隐患的企业,是严令整改的对象。但这样的厂现在还是很多,当时更多。
保安很能侃,我猜他最少读过高中。一问,果然。保安说他是高中毕业的,他伸出腿来说,腿坏了,要不怎么会做保安呢。保安的腿得了一种怪病,突然就伸不直了。多年后,我成为了一名记者,在珠三角的工厂里调查职业病的情况,我想起了这个保安。我猜想他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怪病很可能就是苯中毒,因为当时保安告诉我,他之前一直在箱包厂做工。箱包厂、鞋厂、丝印厂,这些都是苯中毒的高发区。
我们又聊那道锁住的门。我记得,我们当时说起了多年前震惊全国的葵涌大火。保安说那一年他刚出门打工,他就在葵涌。那次大火他是知道的。那真是惨不忍睹,几十条人命啊!太惨了!要是当时车间门没有锁上,可能一个人都不会死。我们聊着维权,聊《劳动法》。我说,现在的老板也变得狡猾了,他们有办法对付劳动局的检查。在我打工的珠江织造,对付劳动局就很有一套。厂里给每个工人都做了两个考勤卡,一个用来应付劳动局的检查,还有一个用来给我们计算工资。我们的工资单也有两份,一份是真的,一份是假的。假工资单上的加班记录每个月不会超过30小时。我们进厂的时候,都要经过一次上岗培训,上岗培训的内容与工作无关,而是一套对付劳动局的问答。比如问每天加班多少小时,标准答案是我们厂不怎么加班,最晚不超过九点;问加班费怎么算,标准答案是加班费是平时工资的两倍……这样的问题涉及到很多方面,把这些题背熟了,就可以正式上岗。
保安边和我聊天边注意着工厂的出口,又不时地抬头看时间。一下午就这样过去了。保安过去按响了电铃,厂子里就响起了一片尖叫声。
保安去帮我叫二姐。他站在工厂中央大声喊:王敏,你弟弟找你。
过了一会儿,我就看见二姐像一片秋叶一样飘向了厂门口。我和二姐隔着工厂的铁栅门说着话,二姐问我怎么找到这里的,吃了饭没有,又问了我在厂里的情况。我也问二姐的情况。
下班的时间是短暂的,我们还有很多的话没有说,保安就摁响了上班的第一遍铃声。我看见二姐的眼里闪耀着泪花,我和二姐很久没有见面了,我真想和二姐多说一些话。二姐从铁栅栏里面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二姐摸着我的手说,弟,好好做。努力。上进。不要得罪人。下班后不要在外面跑,外面不安全。二姐说,我们兄妹几个,你是最聪明的,姐相信你会有出息的。我点点头。这时保安摁响了第二遍上班铃。二姐眼里的泪就滚了出来。二姐松开了我的手说,姐要上班了,你回厂里去吧,一路上小心点。二姐说着转身跑进了车间。我的泪水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淌。和保安道了别,回到厂里时,已是晚上11点。
没过多久,我就离开了那间厂。当我再一次去探望二姐时,二姐又离厂了。听说去了宝台厂,我找到宝台厂,厂太大了,根本不可能找到我二姐。我和二姐失去了联系。人海茫茫的珠三角,我无法找到她。后来我离开了南方去了武汉,1998年又去了佛山,直到2000年,我再次来到深圳宝安,在一家打工期刊当起了编辑,二姐偶然地买回了那本杂志,在上面看到了她弟弟的照片和名字,于是拨通了编辑部的电话。我再一次见到了二姐,其时,离上次见面,已过去了整整四年。
2005年10月20日于31区出租屋
乡村电影
格非
网上的水滴
瓦尔特·本雅明的著名比喻。我记得他是在谈论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时使用这个概念的。一张巨大的网撒入水中,拉起来却什么鱼都没有,唯有水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普鲁斯特正是这些水滴的收藏者,它是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个个瞬间,来如春梦几多时,去如朝云无觅处。晚年的英玛·伯格曼在解释拍摄《芬妮与亚历山大》的动机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正是童年的一部幻灯机,打通了重返记忆的幽暗之路。
小时候,常听母亲说:只要一闭上眼睛,她所经历的往事就会像演电影一样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演电影”正是记忆的另一个绝妙的比喻。的确,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电影更适合成为通往记忆之路的通道了。它是我们全部童年生活的核心和枢纽。只要打开它的阀门,那个湮灭的年代的所有气息就会扑面而来。
那是炒熟的葵花籽、南瓜籽特有的焦煳味;是尘土和雨水的气味;是女人们香浓而迷人的雪花膏的芬芳;是哒哒作响的发电机散在空气中的汽油味;是月亮、星星高远而神秘的夜晚的气息……
消息
常常有这样的情景:清晨的时候,我们背着书包去上学。当我们走到大队部门前的大晒场边,在薄薄的晨雾中,我们隐约看见一个名叫牛高的人正在刨坑。我们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在挖坑,难道说今晚村子里要放电影?
通常,我们会立即上前将他团团围住,甚至会去帮助他将那两根巨大的毛竹埋入坑中,将四周的土踩平。牛高总是不耐烦地将我们推开。我们问他今晚是不是有电影,是什么片子?牛高从来都不屑于回答。他的沉默和傲慢不仅不会让我们生气,相反,更加激起了我们对他的崇敬。
每逢有电影的日子,我们根本无心上课。好不容易熬到第二节下课(二三节课之间差不多有二十五分钟左右的休息和广播体操时间),我们像子弹一样地冲出教室,从村东一直跑到村西。电影的消息终于被确证:那两根毛竹矗立在晒场靠近池塘的一端,上面暂时还没有银幕,那是因为电影放映队还未抵达。晒场上早已放上了一张小方桌,那是电影放映机所在的位置。围绕着这张小方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各色各样的板凳和椅子。一些老人和还未到上学年龄的儿童在那里守护。但是我们的心里仍然不踏实。即将到来的快乐看似不可阻挡,按照我们的经验来说,依旧十分脆弱。
天气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南方本来就多雨,尤其是在春夏两季。有时白天阳光明媚,到了晚上却突然大雨倾盆,把我们整整一天的期待冲刷得干干净净。如果雨下得不大,放映员还会用一把雨伞罩住放映机,勉强支撑一段。若是雨量增大或一直下个不停,他们便会终止放映,让大家回家睡觉。下雪则没什么问题,反而会给观众增添某种别致的情趣。在我的记忆中,似乎很少出现因下雪而终止电影放映的事。除了天气之外,电影是否会如期上映,还有其他让人提心吊胆的拦路虎,它是潜在的威胁,却时常发生。我们后面会专门谈到它。
一般来说,邻村的电影消息,往往是通过那些走村串乡的商贩——比如说卖豆腐的,卖麦芽糖的,卖酒糟的,卖针线或渔网的带来。假如他们带来了电影消息,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的货就会销得比平常快一些,特别是当我们得知晚上放映的是一部战争片或双片(同一个晚上放映两部电影)时,情况更是如此。这些商人大多较为诚信,通过散布假消息来销货的事从未出现过。如果他们的情报不确切,让我们白跑了几公里的夜路,那一定是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件发生,最常见的就是放映机故障、停电,再有就是某位国家领导人突然逝世,我们被告知停止一切娱乐活动等等。当然,住在邻村的亲戚有时也会专门派人赶到我们村送信。
如果没有任何电影消息,我们有时也会得到意外的收获。村中那些电影迷们(主要是一帮十七八岁的男女青年,我们是他们的跟屁虫)站在漆黑的村头高地,放眼向四周一望,看看远处的地平线上是否会出现微暗的红光。通过这种方式来判断邻村是否有电影,仅具有某种参考价值,“扑空”的可能性极大。如果我们看到了红光,又碰上节假日,漫漫长夜令人难挨,父母也会同意我们跟随他们冒险去试一试。于是,我们朝着那片微暗的红光猛扑过去。有时,我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而熟悉的电影对白却已在寂静的旷野里隐隐约约地传来。毫无疑问,那就是来自天堂的声音。
比如:
“你们的炮是怎么保养的?炮弹离炮位太远了嘛!麻痹!太麻痹啦!”(《侦察兵》)
比如:
甲:你再往前看——
乙:是龙江的巴掌山。
甲:你再往前看——
乙:看不见了。(《龙江颂》)
再比如:
“苏维埃俄国被敌人包围了,反革命叛乱像火焰一样从这一端烧到那一端。摆在我们工人阶级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胜利,还有一条路,那就是死亡,而死亡是不属于工人阶级的——”(《列宁在十月》)
不过,在很多情况下,那片红光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当我们兴致勃勃地赶到邻村才沮丧地发现,原来那儿死了人,正在开追悼会,有时则是办喜事,或者发生了火灾。
放映员
我们县到底有多少个乡村巡回放映队,谁都说不清楚。从放映队每隔三四个月或更长的时间才来到我们村一次这个频率来看,放映队的数量想必十分有限。由于不通公路,电影器材(包括放映机、银幕、喇叭、胶片和发动机等等)被装在一辆独轮手推车上,放映员们要推着如此沉重的器械在丘陵地带来回穿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一般来说,放映队都要配备三个人。
如果得到事先的电话通知,大队里必会派出专人早早前去迎接。放映队的负责人是一个大胡子。姓名不详,嘴里还镶着一颗金牙,听口音像是苏北人。大队里没有旅馆,放映队下榻的地方通常是我们村的知青点。为了接待从上海来的知识青年,大队专门给他们盖了五间大瓦房,可最后只来了两个知青,总有房子空着,放映队就在那儿歇脚。吃饭呢,一般就安排在大队书记、妇女主任或其他较为富裕的家庭。大胡子人挺随和,酒量却大得惊人。大队干部中间还找不出一个可以与大胡子斗酒的人来,革委会主任最后只得请牛高出马。
牛高原是放牛的,除了喝酒之外没有别的本事。平时,村子里有人家办大事,来了难缠而又善饮的亲戚或重要客人,一般也是牛高出面摆平。一来二去,牛高就和大胡子成了莫逆之交。后来,大队就干脆将接待放映队的艰巨任务交给他去负责,那两根竖银幕的大毛竹就搁在他的牛棚里。因为电影的神奇力量,牛高从一个放牛的一跃而成为我们心目中首屈一指的英雄。鉴于他和大胡子的特殊关系,我们往往提前两三天就从他口中知道电影放映队要来的消息。有时,他竟然能够说服大胡子在我们村多待一天,多放一场。孩子们有事没事都爱跟着他。我们崇拜牛高,连他的女儿都跟着沾光。他闺女和我们同班,每当村子里放电影,她的头上就会笼罩上一层神奇的光环,我们总是一天到晚围着她,打探关于放映队、大胡子以及电影的各种细枝末节。
牛高虽然为电影的事忙前忙后,却从来不看电影。据他女儿说,牛高陪大胡子喝完酒之后往往直接回家睡觉,让他的大儿子在现场照应。要是碰上停电,牛高就不敢怠慢,他得一个人蹲在池塘边的大柳树底下,照看那台珍贵的发电机。保证电影放映过程不出任何问题是他的职责,但所有这些事都是义务性的,除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外,他得不到任何报酬。
因为要和牛高斗酒,大胡子就将放电影的事交给那两个副手去处理。在放电影时,放映机遇到故障是常有的事。最常见的故障是卡片(胶片在通过镜头时被卡住)和烧片(胶片由于温度太高被烧了一个焦洞)。遇到烧片,放映员需要用一把小剪刀将烧坏的胶片剪掉,然后再用橡皮膏重新粘上。两名副手手忙脚乱汗如雨下,怎么也无法排除故障的时候,他们就会派人去叫大胡子。等到大胡子满脸酒气地赶来,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别看他满脸络腮胡子,长得高大粗笨,那双手却特别的白皙细长。只见他用一把小刷子这里刷刷,那里掸掸,变魔术似的随便摆弄了几下,放映机便很快恢复了正常。拥挤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缝,放大胡子回去继续喝酒。
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后做一名电影放映员。中学时有一年,我们公社要送两名文艺生去县城工作,一名是去县锡剧团拉二胡,还有一名就是去学习放电影。我也是参加面试者之一。最后获准进入县放映队的是一个瘦高个儿,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哪所中学的,只记得面试那天他穿着一条西装短裤,大腿上还写着一行钢笔字:这边风景独好。
断路
拦路抢劫的同义语。在我们当地,所有父母为阻止孩子夜间外出,总会吓唬我们说:要是碰上断路的,你就惨了。据我的祖父说,在解放前,强人剪径的事常有发生,设伏的地点通常是荒无人烟的山沟峻谷,或如《水浒传》里所描述的某个静僻的“猛恶林子”里。在农村,一个人走夜路是免不了的。不过在我的记忆中,这些凶恶剪径大盗仅仅生活在传说中,从未真正露面。那个时代的社会治安好得出奇,路不拾遗或许并不尽然,夜不闭户倒是千真万确。那个年代的“断路”行径大多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一种有组织的集体行为,带有相当程度的喜剧色彩。拦截的主要对象是新婚的迎亲队伍或乡村巡回放映队。“拦亲”的礼俗在我们乡村十分普遍,几乎是冗长结婚仪式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具体的细节和过程十分复杂,这里姑且不谈。拦截放映队则是另一回事。
县放映队从一个地点前往另一个地点的漫漫旅途中,中间要经过许许多多的自然村落。从理论上来说,任何一个村庄都可以实施拦截行为。而从实际发生的行为本身来考察,其实,很多的“断路”事件都是即兴的。他们只消派两个精壮的小伙子在放映队必经之地等候,就能轻易地将他们一举俘获。放映队员们早已见惯了这样的阵势,他们很乐意“变节”。只要有人拦截,他们不作任何反抗,就乖乖地跟人家走了。反正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在哪个村庄放都一样,好酒好肉一样不会少,只是害苦了我们这帮望眼欲穿的电影迷们。我们在晒场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还是不见放映队出现,牛高也急得团团转。问题是,在很多情况下,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在哪个村庄遭到拦截。一般情况下,遇到这样的事,大队领导们也会听之任之,很少出面干涉。
我们村地处几个县和公社的交界处,村庄与村庄之间互不隶属,也没有任何电影放映方面的规章可依,行政命令或谈判交涉根本不起作用。再说,我们村亦经常拦截邻县(公社)的放映队,其剽悍和蛮横程度让邻村人望而生畏。有时,邻县的放映队为了顺利地通过我们村,不得不乔装打扮,或绕道而行,必要时还会派出手扶拖拉机和基干民兵押送。
有一年秋天,为了庆祝罕见的大丰收,大队革委会经过开会研究,联络上了在镇江市电影发行部门的一位“内线”,从市电影局专门包租了一台放映机,来我们村放映新片《火红的年代》。这部电影我们此前连名字都不曾听说过,可见其神秘程度非同一般。到了中午的时候,不幸的消息终于传来,我们的放映队被马祠人拦截了。由于事先付出了高昂的费用,按照和电影局的约定,这部电影的拷贝只能在我们村庄停留一天。革委会的头头们不敢含糊,立即派出了以牛高同志为首席代表的谈判小组赶往马祠。最后的谈判结果,放映队同一个晚上在两村各放映一场,包租费两村均摊。从表面上看,我们村不吃亏,但因为是后放,等到放映队在马祠放完推着独轮车来到我们村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大家都认为牛高无能,订立了一个屈辱的协议。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革委会主任当即决定,第二天上午放假半天,让社员同志们在家补觉。我记得电影散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几乎每个人的头顶上都结了一层白花花的薄霜。
武松,快跑
有时候,两个村子或两个村子以上的放映队同时共用一个电影拷贝,那就需要跑片——在电影放映的过程中及时地把胶片从一个地方送往另一个地方。负责跑片的人必须擅长奔跑并且有足够的耐力。我们村的跑片任务通常由一个被人叫作武松的人来担任。
他原来姓什么,叫什么,我们都已记不清了,只知道大伙儿都叫他武松。此人个子不高,身材敦实,平时专门在砖窑上给人拉板车。这个人除了跑片之外,还承担了大队不少的信使工作。比如需要派人往公社送一封急信,或者村里发生火灾,必须敲锣往邻村报信,武松都是当仁不让的首选。村里的那些妇女常开玩笑地说:武松的卵子是铜做的。因此,村里也有人叫他铜卵子的,他听多了,竟然也会答应。因为跑片,平常根本不爱看电影的武松也和电影沾了光,和牛高一样,他也是我们孩子心目中绝对的英雄好汉。
跑片的方式通常有两种。第一种方式,就是等邻村的电影全部放映完之后,跑片人把所有的胶片一股脑儿地送过来完事。这样一来,我们在等待的两到三个小时中,一般是大队在电影现场召开社员大会。社员大会的内容照例是春耕秋收,照例是中央某号文件的照本宣科,大人们都在安静地听着,小孩子则满场疯跑。
忽然间人群中出现马蚤动。随着嘈杂声渐大,大家都把目光同时投向村子西边高高的坡道。我们忽然看见,一团火光跳跃着,从高高的坡道上跌跌滚滚直奔下来。眼尖的孩子很早就欢快地叫了起来:快看,武松,武松,武松来了……
既然武松来了,大队革委会主任也就识趣地长话短说,短话不说,最后迸出一句话来:大会到此结束,下面请同志们看电影。于是,大家热烈鼓掌。这个时候,我们看见有铜卵子之称的武松,打着赤膊的武松,脖子上缠着一条毛巾的武松,呼哧呼哧冒着热气的武松早已跑到了近前。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让高高举着胶片的武松过去。
在等待的过程中,有时也会放映一些非正式的电影(称为“加演”):新闻简报或者科教片。新闻简报的内容大多是有关中央领导人出访,或者重要外国元首访华,要不然就是东风轮下水等一类新闻事件。而科教片则和农民生活息息相关,有水稻纹枯病的防治,棉铃虫的危害,沼气池的制作工序及应用等等。我记得我们看得最多的科教片就是《保护青蛙》。这类“加演”犹如饭前的小点心,我们因为知道正式的大餐在后头,所以这些小点心尽管不怎么可口,总也吃得津津有味。再难看的新闻简报也是电影啊。
第二种跑片的方式更为多见。因为三至四个、最多的时候有五个村庄同时享用一个拷贝,第一种方式显然不行,那就必须每放映一盘胶片,几个村庄依次传送。一个九十分钟的故事片至少要有四盘拷贝组成,每一盘拷贝的放映时间是二十多分钟。在短短的二十多分钟里,靠一个人折返跑上四五公里甚至更远的距离显然是不现实的。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大队部会给武松安排一个副手。这个副手,我只记得他的长相,是一个胖胖的年轻人,大家都叫他小武松。从这个名称即可看出,艰巨的跑片任务是由两个人共同完成的,但人们只把荣誉记在武松一个人的账上。
有时候,一盘胶片放完了,第二盘还没有到来。小嘎子和胖墩儿的决斗胜负如何(其实,我们对答案早已烂熟于心,可还是假装不明白)?刘阿太断腿里是否藏有向蒋介石发报的神秘发报机(《海霞》)?龙梅和玉蓉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是否会冻死(《草原英雄小姐妹》)?所有的观众都在跺脚、咂嘴、摇头、叹息。他们一边叹息,一边唠叨:真是把人急死了。这时候,人群中就会有人嚷嚷武松的名字。
老人们会说:武松啊,饭没吃饱还是怎么着?怎么搞的?
男人们会说:这小子他娘的遇见鬼了吧,怎么这么磨磨蹭蹭的!
女人们说:没准还真是遇见鬼了,是女鬼吧?
于是大家哄笑,笑完之后,大家又着急得大骂:日你娘的武松,死人的武松,短命的武松,没用的武松,泥卵子武松……
孩子们虽然心里更着急,但他们根本舍不得怀疑、侮辱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他的奔跑能力举世无双。他们只在心里暗暗给武松鼓劲儿:武松,快跑!
没命地跑!
骂着骂着,武松就来了。照例是手电筒的光亮飘飘忽忽,照例是脚不沾地的飞跑,照例是汗流浃背的喘息。武松一出现,人们早就把愤懑、不满丢到了九霄云外,于是,武松又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大英雄;于是,大家又热烈鼓掌。
前年冬天,我回丹徒老家探亲,说起武松这个人,我母亲说:“他呀,两年前就死掉了。”我当时心里一愣。算起来武松也就五六十岁的年纪,身体那么结实,怎么忽然就死了呢?不知为什么,一想起他那敦实而又快疾如风的身影,就会泪不能禁。我问母亲,武松是怎么死的。母亲似乎对我的提问颇感奇怪,她说,“嗨,就这么死了呗。”
我的弟弟告诉我,改革开放以后,武松仗着一身蛮力,靠给人出死力干重活艰难度日。后来,他年纪大了,人家瞧不上他了,没人找他干活了。家里穷得叮当响。世道变了,力气又能值几个钱呢?为了显示自己还不老,腿脚还利索,他每天早上一口气跑到邻村北角,又从北角跑回到村里,天天如此。他是在为自己做广告。他要告诉那些“狗日的”有钱的雇主们,我武松还没老!老子还能跑!终于有一天,武松跑不动了。别说跑,就是原地挪动一下腿也比登天还难。他生了一种奇怪的病。他全身的骨头都发了黑。
重复
我的一个学生曾经问我,在你们那个年代,一部电影翻来覆去地看上十几遍,难道不腻味吗?言谈之间,似乎对我们那个年代的精神生活充满同情。我反过来问他:那么,你们在网络上将周星驰的《大话西游》看上二十遍,难道不腻味吗?他不语。
在今天的年轻人的心目中,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很显然与一些特殊的词语联系在一起,比如政治一元化、匮乏、集体主义、公式化的文学艺术,诸如此类。这种描述本身似乎并没有错。问题在于,在所谓的“市场化”大行其道的今天,在所谓的“历史翻开新的一页”的文化错觉和洋洋自得中,这两个时代的精神生活果真像一些人理解的那样判若云泥吗?
在今天,政治一元化伦理已经让位于无孔不入的市场经济逻辑,这种逻辑表面温文尔雅,披着自由主义的外衣,而其“强制”性的“规训”手段则要隐秘得多。在过去的年代,重复观看同一部电影,往往被解释为精神生活的“匮乏”,而今天,我们是在重复观看不同的“新”电影,则是“过剩的”产物。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看来,死于营养不良和死于糖尿病实际上一回事,而在阿多诺和本雅明的视野里,在资本主义文化市场中,“复制”传播和繁殖能力几乎是无限的。流行电影、流行音乐与汽车装配线的流水生产线并无太大的不同。一部新的电影与一部新的汽车的问世则有完全相似或相同的机制:品牌、商业噱头、外包装、全新的广告,令人眼花缭乱,可发动机是一样的。我们依然是在重复。
将《小兵张嘎》看上二十遍,与没完没了地纠缠于《007》系列、康熙乾隆系列、金庸系列、反腐倡廉系列、奥特曼系列、樱桃小丸子系列……两者之间,究竟有多大不同?
女特务
小时候,我看过不下二十遍的电影除了《小兵张嘎》之外,也许还有《铁道卫士》。不过,我们对这部电影的结尾极感失望。我堂堂铁路公安高科长,竟然打不过区区一个台湾潜伏特务马小飞:高科长被人家掐住脖子按在铁轨上,直翻白眼,最后竟然昏死了过去。这太过分了。我们根本无法接受。对此,我们的班主任解释说,高科长原是打得过马小飞的,但那天他没有吃饱饭,加上长途追击过于疲劳,才会不幸落败。他那么振振有词,就像高科长是他们家的亲戚似的。
还有更让我们失望的事呢。村里的一位女裁缝竟然认为马小飞长得比高科长英俊。这下可把我们的肺都气炸了。下了课就到裁缝铺去与她理论,裁缝笑嘻嘻的,一点也不生气,她说,马小飞那双眼睛,多有神采啊!多勾人啊!你们这帮小赤佬哪懂这个?我的婶子正好在那做衣裳,我们就请她来评理。她说,要我说呀,那高科长虽然是正面人物,但一口大龅牙,个子又矮,实在说不上英俊。言下之意,一个人是不是英俊,与他是不是正面人物关系不大。这怎么可能呢?
后来,我们看到一部叫作《虎胆英雄》的电影,才觉得女裁缝和我婶子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扮演国民党女特务的王晓棠天生丽质,嫣然百媚。当她穿着国民党军服,尤其是那条皮裤子时(小时候,我们看见女人穿皮裤子,仅此一回),其风流婉转的身姿让我们的感情变得十分暧昧。我们在内心偷偷地喜欢她,同时也为自己竟然会喜欢一个国民党女特务而感到深深的不安。每次看这部电影,我们内心的羞耻感都会让我们的精神濒于崩溃的边缘。特别是到了最后,这样一个妙人儿竟然被我解放军战士乱枪击毙,令我们五内俱焚,心痛不已。
到了上中学的时候,我们惊讶地发现,我们班居然有个女生和《虎胆英雄》里的王晓棠长得一模一样。于是我们就骂她女特务。我们毫无缘由、坚持不懈地骂她女特务,于是她就伏在桌上痛哭。家长告到学校,我们的班主任找全班的男生谈话。他启发我们说,说人家长得像《虎胆英雄》里的女特务,我看还真有点像。不过,准确地说,应当说她长得像演员王晓棠。可王晓棠并不只演过这么一部电影啊,比如说《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双胞胎姐妹,你们为什么不叫她金环或银环呢?
可我们依然叫她女特务。
她是一个文静、胆子很小的女孩子,我们觉得如果不想尽办法折磨折磨她,实在有点对不起自己。我们一骂她,她立刻就哭。她一哭,我们心里就乐开了花。后来我们都入了团。当班上要推选一位团支书的时候,所有的男生都不要脸地偷偷写下了她的名字。于是,“女特务”就这样变成了我们的团支部书记。
仪式的终极
莫言曾经提到,他小时候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每次看都会流泪。可他万万没想到,事隔三十多年后,他在家中重新看《卖花姑娘》时,竟然还会莫名其妙地流泪。由此,他得出一个结论:一部电影的好坏,与它会不会使人感动没有太大的关系。换句话说,我们不能以观看一部电影或小说是否会流泪为依据,来评价一部艺术品的优劣。他的话无疑是对的。不过,我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莫言事隔三十年后看《卖花姑娘》仍会流泪,除了电影本身的煽情和悲剧性情节之外,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那就是他在过去曾经为它流过泪。记忆在这里所扮演的角色,其功能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假如我们给今天的年轻人放映《卖花姑娘》,他们会流泪吗?
转眼间,我的儿子已经到了我们当年痴迷《小兵张嘎》的年龄了。妻子从同事那儿借了一盘DVD,一厢情愿地希望给他带来一个快乐的周末。小家伙毫不领情,当他恹恹地看到小嘎子点燃衣服烧鬼子炮楼的时候,终于伏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妻子并不甘心于自己的失败,她后来又找来了《地雷战》和《鸡毛信》,强迫他观看,其结果也颇令人伤感。她一边陪儿子看,一边吃力不讨好地还担任讲解:“你猜猜看,鸡毛信藏在哪儿?我告诉你,就藏在大绵羊的ρi股底下——”
或者:
“快看,快看,马上就要出来一个房子一样大的地雷。其实那是鬼子的幻觉,鬼子用刀一劈,地雷‘轰’的一声就炸了——”
我儿子挣扎着抬起头,朝电视机瞥了一眼,随即一头栽倒在沙发上,依旧沉沉睡去。
一个时代结束了,混杂在其中的历史记忆、文化氛围和生活气息亦随之变得僵滞而呆钝。不管什么人的童年都是神圣的,但我们已不能返回。如今,按照我们那一带的乡村习俗,电影往往与死亡的消息结伴而行。只有在村子里死了人的时候,人们才会放一场电影来冲冲晦气,观看的人也寥寥无几。
有时候回到家乡,还能看到牛高。
他已经病得不行了,坐在通往大晒场的巷子口晒太阳。这个平淡无奇的人物,借着电影的光辉,一度耀眼夺目。随着乡村电影的终结,他的生命亦变得黯淡无光。牛高静静地坐在阳光之中,三三两两的孩子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人会停下来看他一眼。
“三江源”在那里……
韩美林
我每年都开着大篷车带上我的学生下厂、下乡,几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十年前的一次万里行,我们走了三万公里,从北京出发,历经九个省市(北京、河北、山西、陕西、河南、山东、江苏、浙江、江西),当从山西行进到陕北横山县时,在黄土高坡上,我们六辆汽车上的人一齐向下看,不约而同地嚷着停车——我们看到下面一群男女老少顶着七月的骄阳,坐在洼地上看戏……
我们车上的人全部出动,见到这民间社戏,那高兴劲就甭提了,电视台的那几架摄像机这下可派上用场了。
红红绿绿的“舞台”上正演着《霸王别姬》,那条紫色灯芯绒上几个黄铯大字“横山县艺术剧团”,寒酸的横标被太阳给烤成“M”形,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并没给演出提起什么精神头,天太热了。
我们走了过去,看到坐在土里的老乡。这里很少下雨,不论是人、车,还是毛驴,走起来都像“土上漂”或者更形象地说像“一溜烟”。
那个舞台还叫舞台吗?薄薄的一层土铺上一些高粱秆,演员在台上深一脚浅一脚,上来下去,可真难为他们。我的泪花不由自主地在眼里打转,我在想,这种天气、这种条件放到我们城里的“名角”、“大腕”身上扛得住吗?那些口口声声下去“为人民服务”的腕们,无论穷乡僻壤、水灾旱灾,他们打着“慈善”、“捐献”、“访贫问苦”的旗号,少一分钱也绝不上场,拿了钱也一分不捐,撒腿就走。
我在贵州凯里就见到一位女歌星去苗乡“慈善”演出,临上场时才狮子大开口,要十五万,这穷地方哪里去弄那么多的钱!可没钱她就不上场,结果开幕式愣是没参加,下午谈判结果是——给五万元另加一个“爱心大使”称号。
当时我们大篷车带着几十万准备去那儿捐一个希望小学,然而那些干部根本就不理我这个傻“大腕”,他们花了那么多人民的钱却得意地当了回“大头粉丝”。我看这希望小学的事是没戏了,就带着钱没希望地回到了北京……
我已经被横山的演出弄得走了神,来不及收拾这一串串的“浮想联翩”,不相信现在还有这样的“下乡送戏”的人民艺术家?!
本来下乡是汲取中华民族艺术上的营养,但我怎么也不相信,在做人上他们给予我们的启示远比艺术上汲取得多。
我看到三伏天气里这些“霸王”、“虞姬”穿的都是露胳肢窝的戏装,可没有影响他们的认真执著的演出。这汗水如洗的大热天,他们是人还是神?从这破破烂烂的戏装(一码子的“百衲衣”)看,没准他们是“济公”派来的?我百思不解。
我没有忘记下乡的目的:为了艺术,来向生活求教。
我看到那个兵败如山倒的霸王退到乌江边,见到虞姬自刎的那一场。本来秦腔的做派、唱腔就有一股豪里有悲的气吞山河之势,他一上场“哇呀呀”一声吼,见到虞姬三步并两步弯腰将她托起,仰天高啸,吼着那绝瞭望的、触及灵魂的秦腔,他抓住虞姬那把乌丝往嘴里一叼,左腿一抬,金鸡独立……我顿时感到一股英雄气概,没想到这拔山盖世的楚霸王也有这落魄的今天!但见他把头一扭、大吼一声向前冲去,跳到那滚滚乌江里,千古英雄就这么与美人同归于尽死不瞑目地走了……
这托着美人,叼着头发,金鸡独立挪着那碎碎的哆嗦步场景……我作为一个艺术家,见到过各个剧种的霸王与虞姬永诀的艺术处理,都没有他们处理得那么悲怆。
这三伏天气,我流汗、我流泪、我心潮澎湃,在这小小的山洼洼里,我惊讶地发现她竟是藏龙卧虎的中华民族创作源,是现今艺术家们还未开垦的C女地,即便我有八张嘴也讲不完对这几千年丰富文化积淀的感受。
演出完,我们赶紧去了“后台”,看到化了最简单不过的妆的“演员”,最千金不卖的破烂“戏装”,和没了盖的道具箱(几根烂得再也不能烂的烂绳子,一个十字捆就算打包了)。没有什么可以表达的这种感动,我给了他们每个人一千块钱,他们以惊讶加丈二和尚的表情呆呆地看着我,噙着眼泪给我下跪磕头,“谢谢!谢谢!”地一个劲儿地唠叨……
我赶紧拉起了“霸王”(他是团长),我说:“要说感谢应该是我们,我们全国的艺术家都是延安来的艺术前辈培养的,我们是来学习的……”
在热浪里我找了个箱子坐下来,我们聊得不错,什么话都说。剧团在这个贫穷的老革命根据地每天演三场,老百姓没有钱,都是给一分、二分的,给五分算是大钱,一天的收入才七八元钱,却养着十七八口人,饿不着就是了,至于吃肉那是天上的事。
回奔向延安的路上,我心里思绪万千,他们也是文艺工作者,每天收入不到十元就能满足,给他们一千元就下跪,我们呢?我们一些大腕们呢?他(她)们还有“光环”,还有“德艺双馨”,还有“访贫问苦”的“慈善”事业,他(她)们不给钱就不干,给了钱就走,有的腕们下了飞机还要求铺红地毯呢!
我们高高在上的“艺术家”们不应该反思吗?
一趟陕北下来,我深知我们下面的“艺术家”(没人把他们当作艺术家),他们虽步履艰难,尚且那么执著不疲地活着、演着、苦着、唱着。他们招待我们喝的浑浑的苦水是从二百米 深的井里打上来的,他们吃的是黑粑粑的糠窝窝,像当年老八路到老百姓家里吃“派饭”一样,好心的大妈大娘为他们贴粑粑,至于他们的戏装,走到哪个村,哪个村的“四妹子”、“兰花花”帮着缝了又补、补了又缝……真是“鱼水”之情,我能不感动吗?
我经常低头自忖,我们算“人民”的艺术家吗?还是改革开放以来“人民币”艺术家呢?首先我们的“艺术”在哪里?现在不仅歌唱界在走岤,美术界、书法界不也是在走岤吗?而且还是这些部门的头头们带头走岤。旧社会有李百万,现在可不仅仅是李百万了,现在是张百万、刘千万……
没有上过学的农民艺术家不一定没有文化,上过大学或吃了洋饭的“艺术家”梳的把子再大也不一定有文化。我们的歌曲不乏“想你、想你、想你……”,“我的泪、我的心……”,“给你一个吻,还我一份情……”来到陕北我才知道我们一些“艺术家”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想”,因为他们根本没动过“情”,更不会去“想”,一句话,他们还真不如陕北的那些“三哥哥”、“四妹子”来得实在。为了表现思念,他们在歌中唱道:“心想着你,喝油也不长肉了……”;表现走西口的哥哥为了早早回家见亲人,在歌中唱道:“不大大的小青马多给它喂上二升料,让它三天的路程两天到……”这些词你不觉得有灵气吗?拿了灾民三十万不留一分钱的腕们能唱出这种挖心窝子的歌来吗?
那个“霸王”就更甭说了,我们看过多少让霸王拉着空架子装腔作势的动作设计,再和这悲怆、触人灵魂的秦腔根本成不了正比,难道这些不值得导演们一思吗?
霸王临走叼着头发的处理,尤其是那单手抓发,一拨、一拧、一叼、一托、一抬,在视觉形象上处理得天衣无缝,这种处理,用他们最简练的回答是:“头都杀了,能让她耷拉着脑袋走吗?”这个“走”字也用得很精彩,虽然解释得通俗,但说的绝对准确。
为此,我想,我们当前“艺术家”只顾“实际”地去赚钱,不去做学问,不知道中华民族艺术上的巨大“财富”、“规律”和“贡献”全都寓于在民族民间艺术中。有钱就是娘,管他“海归”、“港台”,还是情场失意而变态的“情种”们发出的“泪”呀!“恨”呀!……真是喝了不少山西醋,酸得人们直起鸡皮疙瘩。
不下去生活,不体验千百年的中华民族艺术的真谛,得意洋洋地陶醉在自封的“天王”、“皇帝”、“歌后”、“巨匠”、“大师”、“鬼才”等这些自我多情的称呼上不知难受吗?
三十多年前,艺术家们都是经常下去“采风”的,现在有几个采风的呢?那时的艺术家比起现在的“三栖”、“两栖”、“想你”、“想你”不知要升华多少倍!
我深深感念三十多年前艺术家创作的歌曲:“九里里的山疙瘩,十里里的沟,一行行青杨一排排的柳,毛驴驴结帮柳林下过,花布的驮子晃悠悠……九里里的山疙瘩,十里里的沟,一座座水库,像一洼洼的油,羊羔羔叼着野花在大坝上逗,绿坝绣上了白绣球……”
还用说吗?这些音乐家在色彩的修养上,都是高手。一句话,他们根本就没离开人民,没离开这块生养他们的文化土壤,这是中华民族,这是中华文化。
我们下去感受什么?是旅游吗?不是;是走马观花、玩表演、搞炒作吗?更不是。我所见到的一切,草滩、高原、小曲、高亢、羊群、马嘶、枯井、涩水、姑娘、小伙、暮老、佝媪以及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看、画、聊、做、哼、讲、捏、剪……还有锣鼓、戏曲、民歌、舞蹈、岩画、土陶、剪纸、村长、农夫、大官、小官、县长、秘书、司机……信不信由你,下去以后这些概念会让你有翻天覆地的新认知,你会重新塑造你创造的艺术典型。
水,本来不值钱,但到了西北,即使一滴发黑的水,也是他们的命。在西北的小学生、老教师、老黄牛、小毛驴、他(她)们是一群相依为命的群体,为了水他们放下功课去四五十里地的黄河上拉水。这个长长的队伍,使你能想起长征时期的老弱病残队伍,想起爬雪山吃皮带的真实的、镜头式的联想……这里连小鸟都不来,因为没有水。
这个“长征”队伍艰难地向前挪着脚步,队伍后面万里无云,湛蓝的天空和路旁的羊群、小鸟,上天落地地跟着这个拉水的“长征队伍”后面,他们就是为了追上这个“水队”抢啄那一滴滴水花……
这铺天盖地的人、鸟、羊、驴,说不出多么壮观的场面,让你不可思议,这不是求亲送嫁,而是追求那一滴黑黑的活命水呀!
你绝不会为“壮观”二字而感动而赞叹,你这时的所有的感知就只有一个“心酸”而已!
让我们的艺术家来感受一下吧!这里是现实的生活,是活生生的娃儿、牛儿、鸟儿、羊儿……但绝不是那些装腔作势的“啊!祖国……”“啊!那晴空里飞翔的鸟儿……”“啊!那迎风摇曳的花儿……”
为了生存,为了一滴水而造就了如此壮阔的场面,不要讲有血有肉的艺术家见到这种场面,即使是小偷掺在这个真实的队伍里,起码他也要屏住呼吸而有感于人生艰辛。而此时心潮澎湃的艺术家所感受到的是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是绝对的、抓心挠肺的表现欲和创作欲,于是他们发誓要写出那种可歌可泣、摄人精魂的作品来!
心灵的升华,一定来自于生活、来自于现实,这里所讲的不仅仅是艺术,它同时带动了人生境界、生活视角、人生选择等种种方面的飞跃。我所强调的是,艺术家把这种上来下去的机会多给自己安排一些,甚至应该把她当作与自己终生事业不可分割的天职。
已古稀之年的我绝对没有古稀之感,我的头发未脱,四周一圈没一根白发,看晚报不戴眼镜,一画十几小时从没感觉累……这是画家的起飞之年,是画家的黄金年龄段,是结果不是开花的时节,因为什么?很简单,画家就是一个积累的职业,灵气算什么?没有积累就只画老生常谈,一辈子几个牡丹,几个梅花,几个印刷一样的人云亦云的题材。这样的职业不仅仅是艺术家,作家、医生、船长、编辑……都是越老越出色。
艺术家活到这个年龄对这个炎凉世界早已与“少年不知愁滋味”站在楼上的假叹息的年少朋友不在一个层面上,一生走下来什么没有见到呢!学到的、读到的、看到的、听到的身历其境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
特别要注意的是那些磨灭不掉的记忆,这些是一生筛选下来浓缩的精华,它们是艺术家黄金创作年龄段的最有价值的素材,它决定了画家、作家、音乐家们独特的风格、形式选择和起跑航线……
画家在这个年龄上方才一见身手:齐白石、黄宾虹、朱屺瞻、黄秋园等大家们,都是起飞在这个年龄段上。别看不起那一笔一墨,那不是两下子的事,那是用一辈子求索才换来的点点滴滴。
人生就是这么一次,选择艺术作为终生事业,那也就认了,但是这个职业绝不是鲜花、美女、金钱、地位,它的确是像科学家(地质学家、古脊椎动物学家等)那样沧桑一生,枯燥无味、默默无闻。他们为了一个公式、一个发现而长年漂泊在荒山大野或与小白老鼠、玻璃试管为伍的生活空间里,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那个分子式、一加一、白垩纪、三叠纪、第二曲线、第三曲线……这些伟大的科学家们才是人类更值得鲜花、掌声一大片的拥有者,试想今朝无电、无车、无房、无药,没有这一切,你那“天王”、“歌后”上哪儿吼去!
不言而喻,我为什么要大篷车,要下厂、下乡,要和老乡们一起捏、一起画、一起唱、一起舞、一起聊、一起哭,我和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可分割,我所有的创作没有悲伤,没有倾诉,和这个中华民族一样,再受伤害、再遭洗劫,仍然屹立在二十一世纪,而且是那样朝气蓬勃地走在世界的最前列。而我面对的西北风吹、黄沙漫舞里成长起来的人民,二百米的井再深,照活;黑黝黝的粑粑再苦,照唱。穷日子过惯了还照剪、照捏、照写、照画,那黄河大锣鼓,惊天动地,可以想到那些打鼓敲锣的娃儿们怀里揣的都是苦粑粑。没钱穿绫罗绸缎,可有红纸、绿纸、红线、蓝线……别看炕头上老奶奶满面沟壑,可那手巧的用什么话也夸不够她……城里的春节没有山洼洼里的门里门外、男女老少装饰的色彩上那么喜气、那么招眼。甚至牛、羊、鸡、狗、小毛驴头上都是红头绳、绿绣球。那氛围、那心气……城里人是永远赶不上的。
穷是穷,可活得有滋有味。
为我走这条民族现代化的路,虽然看我笑话的有之,尖酸刻薄批判我的有之,我不在乎。我心想,我跟着中国大地的“陕北老奶奶”们是没错的。她们的后方是长城、黄河、长江、喜马拉雅山,那里屹立着千古不灭的龙门、云冈、贺兰山;黑山、沧源、石寨山;良渚、安阳、莫高窟……我自己是“中国的儿子”。我也大言不惭、问心无愧地讲,我是中国的艺术家。是中国“陕北老奶奶”的接班人……
至死不忘叼在霸王嘴里的那把黑头发。至死不忘那个长长的人、鸟、牛、驴、老少男女艰难拉水的新的“长征”队伍……我没忘了人民,没忘了祖国……
我还要不断地创作下去,深入下去、大红大绿下去,“野、怪、乱、黑”下去,为了中华民族,为了中华民族文化——她的风采远远还没在世界人民面前展现……
我希望每年有成千上万的大篷车。那里有俯拾即是、取之不尽的艺术上的宝藏。
“三江源”就在那里……
他和她
吴冠中
她成了婴儿。
病作弄她,她忘记了有几个儿子,但能说出三个儿子的名氏。早上他守着她吃了药,说好中午、晚上再吃,转身,她将一天的药都吃了。于是他只能按次发药给她吃,平时将药藏起来。
她自己知道糊涂了,很悲观,连开放水管与关闭电视也弄不清。家里不让她接触火、天然气,但她习惯每晚要到厨房检查一遍,检查煤球、煤饼炉有没有封好火,封火,是她平生的要事。现在只须开关天然气及电门按钮,但她仍说是封火,每次试着开关多次,最后自己还是糊涂了,不知是开是关,于是夜里又起床到厨房再检查。家人只好将厨房上锁,她不乐意,到处找钥匙。无奈,他只好开了锁,跟她走进厨房巡视一遍。
每晚,他们各吃一个酸奶,总是她从冰箱里取出酸奶,将吸管Сhā入奶盒,然后分食。最近一次,刚好只剩一盒酸奶了,谁吃,互相推让。因吸管也没有了,她找来小匙,打开奶盒,用匙挖了奶递给他,像是喂孩子,是她没有忘记终身对他的伺候呢,还是她一时弄错了,该递给他盒奶而不是用小匙喂奶。夜,并坐沙发看电视,她不看,看他毛衣上许多散发,便一根一根捡,深色毛衣上的白发很好寻,她捡了许多,捏成一小团,问他丢何处,他给她一张白纸,她用白纸仔细包起来,包得很严实,像一个日本点心,交给他,看着他丢进纸篓,放心了。
他的妹妹是医生,从湖北常来电话时刻关心她新近的病情,哭着说报不尽琴姐(嫂子,即她)的恩,因家穷,以往总穿琴姐的衣服。他同她回忆这些往事,她弄不清是说事还是说情,反问:是衣服太瘦?欣喜与哀愁一齐离她远了,她入了佛境。有一次,她随手抽出一张报刊画页看,看得很细致,她想说话,但说不出来,看来她在画页上没找见他的作品,有疑问,想提问。他见她语言又生了障碍,更心酸,拍着她的背说:不说了,不看了,早些睡觉吧,今天输液一天太累了。她很听话,让他牵着手走进卧房,他发现她忘了溺器,这本是她天天自己收捡,连阿姨也不让碰的工作。
他两年前病倒,像地震后幸存的楼,仍直立,并自己行走,人家夸他身体好,不像86岁的老人。其实机体已残损,加之严重的失眠,他是悲观的,他完全不能适应不工作、无追求的生活,感到长寿只是延长徒刑。最近她的病情骤变,他必须伺候她。她终身照顾了他的生活,哺育了三个孩子,她永远付出,今日到他反哺她的时候了。他为她活着,她是圣母,他愿牺牲一切来卫护圣母。他伴着她,寸步不离,欲哭也,但感到回报的幸福。但他们只相依,却无法交谈了。她耳背,神志时时不清醒,刚说过的话立刻全部忘掉,脑子被洗成了白纸。他觉得自己脑子的底色却被涂成可怕的灰暗。
医生诊断她是脑萎缩,并增添了糖尿病。因此每顿饭中他给她吃一颗降糖药。有一回儿子乙丁回来共餐,餐间乙丁发给她降糖药,她多要一颗,给他吃,她将药认作童年分配的糖果。
春光明媚,阳光和煦,今天乙丁夫妇开车来接她和他及可雨去园林观光,主要想使她的思维活跃些。到她熟悉的中山公园,但无处停车,太多的车侵占了所有的街道和景点的前后门,他们只好到旧居什刹海,停车胡同中,步行教她看昔日的残景和今天的新貌。老字号“烤肉季”新装修的餐厅里,一些洋人利用等待上菜的时刻,忙着在印有圆明园柱石的明信片上给友人写短信。她看看,并无反应。又指给她看自家旧居的大门,她说不进去了。她将当年催送煤球、煤饼,倒土、买菜、买糖的事一概抹尽,这住了20年的老窝似乎与她无关,或者从未相识。
她和他在家总是两个人吃饭,吃饭时他正忙事时她便自己先吃了。有一回晚间他发烧,立即去医院,家里正晚餐时候,叫她先吃,她很快吃完,但吃完后一直坐在饭桌前不走,等他回来吃饭。偶尔他因事晚回来,冬日下午五点钟,天已擦黑,他进门,厅里是黑的,餐厅是黑的,未开灯,不见她。卧室阳台的窗户上,伏着她的背影,她朝楼下马路看,看他的归来。
一次,她自己在床上摆弄衣裤,他帮她,她不要,原来她尿湿了衣裤,又不愿别人协助。她洗澡,不得不让步让阿姨帮忙了。他洗澡都在夜间临睡前,她已睡下,听到他洗澡,她又起床到卫生间,想帮他擦背。年轻时代,谁也没帮谁擦,她只为三个孩子洗过澡,那时是用一个大木盆擦澡。面对孩子,她的人生充实而无愧。她今天飘着白发,扶着手杖,走在公园里,不相识的孩子们都亲切地叫她奶奶,一声奶奶,呈现出一个灿烂人生。
他有时作些小幅画或探索汉字造型的新样式,每有作品便拉她看,希望艺术的感染能拉回她些许情丝。她仍葆有一定的审美品位,识别作品的优劣,不过往往自相矛盾了。有时刚过一小时,再叫她重看,她问:什么时候画了这画,我从未见过。他不能再从她获得共鸣。没有了精神的交流,他和她仍是每天守护着的60年的伴侣。他写伴侣二字,凸出了两个人,两个口,两道横卧的线,两个点,浓墨粗笔触间两个小小的点分外引人,这是窥视人生的眼,正逼视观众,直刺观众的心魄。
1946年在南京,教育部公费留学发榜,她从重庆赶到南京结婚,“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们享受到了人生最辉煌的一刻,但她,虽也欣慰,并非狂喜。这个巨大的人生闪光点也很快消失在他们的生存命运中。最近,像出现了一座古墓,他无比激动要以“史记”为题记录他年轻时投入的一场战役。陈之佛先生作为教育部部聘的美术史评卷者,发现一份最佳答案,批了九十几分。发榜后他去拜访陈之佛,陈老师谈起这考卷事,才知正是他的,他泪湿。但谁也不会想到陈老师用毛笔抄录了那份1800字的史论卷,抄录时他也不知道谁是答卷者。60年来,陈老师家属完好地保存那份“状元”卷,那是历史的一个切片,从中可分析当年的水平,年轻人的观点。陈老师对中国美术发展的殷切期望,其学者品质和慈母心肠令人人敬仰。他家属近期从他有关文集中了解到他正是答卷人,并存有陈老师为他们证婚的相片及为他们画的茶花伴小鸟一双,也甚感欣慰。他同她谈这件新颖的往事,60年婚姻生活的冠上明珠,她淡然,此事似乎与她无关,她对人间哀乐太陌生了。他感到无穷的孤独,永远的孤独,两个面对面的情侣、白发老伴的孤独。孤独,如那弃婴,有人收养吗?
因一时作不了大画,他和她离开了他的大工作室,住到方庄90年代初建的一幢楼房里,虽只有一百来平米,但方向、光线很好。前年孩子们又给装修一次,铺了地板,焕然一新。春节前后,客送的花铺成了半个花房。孩子们给父母不断买新装,都是鲜红色,现代型的。她穿着红毛衣、红袄,手持杖,笃!笃!笃!在花丛中徘徊,也不知是福是禄。
但老年的病痛并不予他安享晚年。他不如她单纯,他不爱看红红绿绿的鲜艳人生,他将可有可无之物当垃圾处理掉,只留下一个空空的空间,他的人生就是在空间中走尽,看来前程已短,或者还余下无穷的思考。思考是他唯一的人生目标了。他崇拜过大师、杰作,对艺术奉之以圣。40年代他在巴黎时去蒙马特高地参观了那举世闻名的售画广场,第一次看到画家伸手要法郎然后给画像,讨价还价出售巴黎的风光和色相。啊!乞丐之群啊,他也只属于这个群族,仿佛已是面临悬崖的小羊。从此,居巴黎期间他再也没去过这售画场,而看到学院内同学们背着画夹画箱,似乎觉得他们都是去赶高地售画广场的。今天住在姹紫嫣红丛中的白头人偏偏没有失去记忆,乞丐生涯是自己和同行们的本色。在生命过程中发挥了自己的全部精力,对生生不绝的人类作出了新的贡献,躯体之衰败便无可悲哀。他和她的暮年住在温暖之窝,令人羡慕,但他觉得同老死于山洞内的虎豹们是一样的归宿。她不想,听凭什么时候死去,她不回忆,不憧憬。他偶尔拉她的手,似乎问她什么时候该结束我们病痛的残年,她缩回手,没有反应。年年的花,年年谢去,小孙子买来野鸟鸣叫的玩具,想让爷爷奶奶常听听四野的生命之音,但奶奶爷爷仍无兴趣,他们只愿孙辈们自己快活,看到他们自己种植的果木。
泣血的歌者
李登建
从青龙山脚下到黄河南岸这块苍黑色的土地,就是反复出现在我笔下、让我一生也写不完的梁邹平原。
可实际上,我多是凭记忆来描画她的模样,而且这记忆是支离破碎的,或许还是很表象的。有时候我问自己,你认识她吗?我内心的回答迟疑而不肯定。我离开她已经很久,拿我在她怀抱里待了二十年的短暂经历,怎能面对她的古老、广阔和深邃,在她面前我真正感到了卑微、无力。好在我生活的城市离她并不远,隔段时日,总可找“借口”回来看看她。我乘车越过黄河,徐徐地自北向南,我趴在窗口,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她的一景一物,陶醉于那一轴渐次展开的画卷,热热的情怀又撩动得不能自已……
一
不,不要用“她”字来指代这块土地,“她”字与这块土地还不十分吻合,应该换成“他”字——不知怎的,说到这块土地,我眼前就立起一个面色黧黑的北方汉子的形象,他阴郁着脸,身上黑黑的肌块沉默着,显得有点疲惫和苍老。但是他的骨骼却瘦硬而强健,眉宇间透着一股倔劲儿,使你相信他不是那种轻易服输的人,跌倒了,咬着牙他也要向前爬。而他高了兴,会发出阳光般爽朗、响亮的大笑,令所有的人都感到心惊。
这种印象肯定带着我的主观色彩,不过你可以到这里来——秋天,草木衰萎、凋零,平原空旷、萧索,秋收结束,大片大片灰暗的泥土祼露出来——哺育了一茬儿庄稼、被禾根吸走了养分和水分的土地躺在那里喘息,粗重、微弱,好像再也没力气支撑了。地边一半株玉米棵或者茼麻秆儿,在风中瑟瑟地抖着,风雨洗掉了它们的血色,恰正呼应着河岸上落了一地叶子的树木和沟底残败的芦花。河流和沟渠大都干涸,偶有一截存着水,像混浊的眼睛忧郁地望着天上的云朵。与河岸、沟壑平行或者毫无联系但却在某个地方绾成大疙瘩的土路,布满纷乱的车辙,如同蠕动的毛虫,但无论向哪个方向都把你的目光牵引很远很远,直到模糊为一派苍茫。平原是如此的沉寂、凄清,了无生气。谁能相信,熬过这残酷的冬天,第二年春天南风吹来,平原还会苏醒,地面闪烁星星点点的绿意;继而汹涌绿波漫过田亩,拍打高高的土坎、河堤,哗哗欢笑着在树丛顶端翻卷美丽的浪花?
我却不怀疑平原的战胜死亡、死而复生,因为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每年我都回故乡过春节,我的故乡是一个距青龙山四五里路的小村庄。我在哥哥嫂子蒸了一笼笼馍馍,煮熟了猪头下货,又烧开油锅炸肉、炸鱼、炸绿豆丸儿,侄儿偷出爆竹到街上燃放的时候,独自一人来到田野里。我顺着田垄或者废弃了的小道走着,这对我是很难得的享受,我与土地贴得这样近了。我驻足,徘徊,我好像来寻找什么。可是腊月里的平原有什么呢?荒坡上被孩子们烧荒后留下一圈圈草灰;土堰、田埂阴面还存有陈棉絮似的雪渣;说不定哪会儿,铅块一样的冻牛粪和冻牛粪一样的鸟尸硌了脚;那边一座新坟坟头白幡摇晃,散布着死亡的气息……灰黄。苍白。静止。僵死。除了我那粗手笨脚的父老乡亲,没有人还对它抱有幻想。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在深冬的平原抗不住彻骨的寒冷。然而就在我绝望地要返回的时候,忽然隐约听到一种声音,好像是心脏扑扑搏动的声音。我凝神谛听,这声音竟轰鸣如鼓了。原来这声音就是平原的心跳声。它来自平原深处。这是我的错觉吗?我确信我听到了这声音。我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时激动万分:只要心不死就行!果然,这个年假结束,我去向田野辞行,就在一堆枯草根下面发现了拱出来的针尖似的嫩芽,就看到畦畦麦苗儿悄悄脱下破衣烂衫,换上新装,舒展娇柔的身姿……
我的古老而又年轻的平原!你从每一次的死亡里获得新生,几千年几万年都是这样。
二
我实在找不到多少根据来证明我的梁邹平原多么出众,事实上它也太平常了。不像塞北那样宏阔苍凉,没有江南的滋润灵秀,论肥沃不如八百里秦川,地貌也说不上有特点,从文化角度看又极少可夸耀的古刹和碑林。它就是黄河下游的一块土地,与这里的任何一块土地都区别不开。难怪没人注意到它。好像更不值一写。
但是这不妨碍我的平原上也有一串引人注意而又富有诗意的名字,如青龙山、杏花河、小清河、月河、黛溪……有读者从我的散文里读到“青龙山”、“杏花河”后,询问是不是我为其命名,把它们美化了,没有,这都是它们的真名。
每个美丽的名字后面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它们都曲折地反映了人们征服自然的愿望,但从这里也看出,我的梁邹平原自古就多灾多难。我曾查阅过史学家曲延庆编修的《邹平县志》,在《历年自然灾害》一章,“大旱”、“大涝无收”、“旱,无麦”、“久雨,河决”、“旱灾,人食草根树皮”、“大水没稼”、“雹积尺许”、“蝗虫遍野”、“大雨、雹”、“大风忽起毁屋拔木”、“蝗灾”、“旱,夏粮绝”、“滛雨,瘟疫流行”、“大霜杀麦”、“地震坏民舍”……这类字眼密密麻麻,拂去岁月的烟云,它们就像穿透木板露出锋利的亮尖儿的钉子,扎得我两眼生疼。据统计,这里春旱年际频率高达92%,夏旱年际频率占69%,秋旱年际频率为48%,有时还发生连季旱,更为甚者是连年旱。如果说连季旱连年旱的情况几年一遇不算很多,春旱夏涝或者夏旱秋涝却几乎是一年不落。非旱即涝,旱和涝这两个恶魔轮番蹂躏着平原。风灾、雹灾、霜灾、虫灾则是趁火打劫的行家里手,瞅准机会就在平原干瘪的肌体上撕一块肉,扯一层皮。
目光凝滞于发黄的纸页,我一阵阵晕眩。沉重?哀怜?焦虑?悲愤?我踉跄着跑到平原上,然而该怎样安慰它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平原也无声,沧桑但却平静,好像这里从不曾发生什么,或者什么都无所谓;抓一把泥土,还是温热的,飘着淡淡的芳香。这就是我的平原,今年遭灾看来年,小麦歉收还有大豆,是土地就呼唤种子,该播种的时候它又毅然接过农人的期望……
三
现在,我就站在杏花河河岸上。
这次我是回来看望病重的老父亲的。我父亲是一个典型的庄稼人,土里生土里长,他上世纪七十年代到山西大寨村参观梯田出了一趟远门,此外再没走出这块土地。这块土地像养育一粒种子、一棵庄稼,养育了他,给了他幸福、欢乐,也让他吃尽了苦头。作为他那一代农民,父亲一辈子贫穷,到老没积攒下什么财富。但是应该说父亲的人生也很了不起,当过互助组长、生产队长、村长,他不但带出了一个粮食亩产过千的“红旗队”,而且从他手上矗起了一座七间北屋的宅院,送出去两名大学生,还为两个儿子娶了媳妇。完成了“任务”之后,老年的父亲从面色到身上的气味都越来越接近这块土地,腰也更深地朝土地弯下去。终于前几天他帮我哥赶牛耕地,瘫倒在老牛踩出的深坑旁。
父亲的病情得到控制,我脱身出村,去看望久违的平原。平原前不久也遭了难呀!今年是旱涝双灾,先是两个多月没落一滴雨,烈日喷火,灼伤的平原像红鏊子上的煎饼痛苦地扭动;后又降三场大雨,积水深及膝部,浅处也没了脚脖儿。天连阴数日,没出土的种子沤烂了,秧苗则像呼救的孩子一样挣扎。所幸灾难不是永远的,按乡人的话说老天爷总有睁眼的时候,而只要有喘息的机会,站稳脚跟就不再怕什么——也不过十几天的工夫,平原已慢慢缓过来,虽然高粱从泥水里挺起,有的秸秆还歪斜着,玉米孱弱、蜡黄,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棉田里补的苗刚返青,谷子迟迟才露出头……但是它们却抖起了精神,憋足了劲儿,眼瞅着油亮的新叶就抽出来,茎秆争相往上蹿。庄稼棵子挤挤挨挨,推推搡搡,聚而成团,拢而为簇,仿佛就在刹那间整个平原涨高了三尺。站在河岸上,我看到浓稠的绿向远处铺过去铺过去,天地间变得逼仄,大块的云朵被这绿挤到了天边。多么隆盛的场面啊!我张大嘴巴“啊啊”着,脑海里蹦跳着这样一些词汇:壮阔、博大、浑厚、雄健、饱满、健康、众多、势不可挡、无与伦比……随即,乡间年集上、广场上、戏台子下那万头攒动的情景在心屏映现、叠印,同时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着,而又那么痛快淋漓……
天接近正午,农人都已收工,一声懒懒的牛哞也听不见了,唯有身边的杏花河河水在平缓地涌动,像一匹抖开的米黄中揉进少许蛋青的锦缎。一盏盏水泡擦过水草破灭,发出丝丝细微的声响。我背着水流走下河岸,来到田里,来到密丛丛的庄稼中间。股股热浪扑向我,立刻将我感染成了一棵玉米。我的脚、腿都绿了,头发绿了,成了它们中的一员,这时候我听到了它们絮絮的低语,甜蜜的笑,清脆的歌声,还有激扬的欢呼,声嘶力竭的叫喊……静静的平原其实是一个喧腾的世界,是无边的生命的乐园。在这里,每个生命个体都处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状态,身上都洋溢着蓬勃的野性和迷人的青春气。也许这些快乐的孩子已完全忘记了昨日的浩劫,他们透明鲜亮的心灵并未留下任何阴影;也许正是那刻骨铭心的浩劫使他们更加热爱这来之不易的生活,尽情地享受生命,把生命推向极致。
如沸如燃的六月的平原啊……
四
我觉得我与平原不可离分了,至少精神上是这样。无论在平原腹地,被庄稼们呼啦啦拥着,它们的叶子扯紧我的衣袂,牵住我的手;抑或一个人孤独地踯躅在城市街头,四周有坚硬冰冷的钢筋水泥的阻隔,浓郁的泥土味、庄稼棵子味都不会从我的嗅觉和记忆里消散。好像这里面还裹进了农人的汗味、骡马皮毛被汗水浸湿的那种味儿。成年累月侍弄土地、与庄稼棵子厮磨在一起的农人——他们站在高粱地里就是一株株高粱,蹲下是一堆土坷垃——锄地或者施肥时呼哧呼哧地粗喘,大汗淋淋。骡马也是这块土地上的生灵,是农人的好伙伴,有人的地方是少了它们的。
这热烘烘的气息的包围、熏染,使西装革履包不住我骨头里的土腥气,至今我还保留许多乡下人的生活习惯与习性,我写作时常常使用家乡的土话。我因此遭到嘲笑,甚至刚吃了几天城里饭、父母仍在庄稼地里滚的人也嘲笑我。不过我也嘲笑他们,因为他们嘲笑我就是嘲笑我的平原,嘲笑我不要紧,嘲笑我的平原,我就不能不笑他们浅薄。
我的平原是贫贱的吗?不是。农历八九月,经过了多少个日夜的漫长的孕育,经过了风吹雨淋、露浸霜打,玉米、高粱、谷子、大豆、绿豆、芝麻、晚稻、红麻、棉花以及苹果、梨、枣、山楂、柿子……都成熟了,都捧出累累硕果。辽阔的平原到处堆金垛银,那融融辉光映亮天宇,映亮了农人的脸庞。谁会有这么多的金子银子?谁能这般豪华,这般气派?只有平原。那是一种谁看了都艳羡的丰足、殷实,那是一种大富贵,大善大美。这个时候,我贫瘠寒微的平原真正获得了尊严,就是原先瞧不起它的人也不能不刮目相看。但是,它又不同于皇宫王府的珠光宝气的奢华,更不是小家碧玉穿金戴银的显摆,不,它丝毫没有炫耀之意,它不要彩旗,不要礼花,连华丽的地毯也不要,顶多衣襟上缀了点点朴素的小野花。它本身的金和银也不是多么耀眼,你仔细看还会发现,那玉米的金棒是包在一层干枯的皮里的;谷子的金穗和它枯黄了的叶子的颜色差不多;大豆、芝麻的金粒儿藏在厚壳里,那金粒儿饱满了,润泽了,那壳儿则干瘪了,丑陋了;棉花也如此,开过几喷银白、鲜艳的花朵,不但叶子就失去光泽,枝条也渐渐萎缩,瘦下来……而且,也许是拼竭了力气,也许因为成熟了,它们都不再像青春时期那样来一阵风就载歌载舞或者吵嚷半天,那天真烂漫里不免带点儿轻狂;也不像到了“中年”,粗大的骨节透出凛凛的傲然之气,它们谦卑地低垂着头颅,沉默不语——如果是人,它们应该是把喜悦深深埋在心底,外表静如秋水的那一类,是不会说不会道、特别朴实厚道的那一类,是“贫而无谄难,富而无骄易”的那一类——浩瀚的平原就这样没有喧闹声、喜庆声,浑朴、凝重如泥土。可是这难道不是更为高贵的自尊?谁不在这份自尊面前肃然起敬!
我最喜欢这时候到平原上来,细细地感觉这平静后面的不平静,这沉入甜蜜心境的苦涩酸辛的回忆;感觉我的平原瘦弱躯体里不竭的热情和永恒的力量,胸腔便鼓荡起自豪感,在城市鄙视下的自卑荡然无存。可是,当我长久地在庄稼对面伫立,我多想一棵棵地扶直它们,但我做不到,我的手一松,它们立刻恢复了原样;有的根本就无法扶——它们已经跌倒在地了,仍艰难地擎着那金焰穗子;另外一些通体疙疙瘩瘩,梢头的疮痂却还很“嫩”,我不忍触摸;替它们大喊一声吧,它们又总以沉默的眼神制止我……这就是它们,它们就是平原的形象,它们就是平原的魂!我简直不敢正视它们了,然而我如何忘得下,如何不来这儿看一看?只是如今我很少还能来成,平原已开始“拒绝”我——这是平原上最繁忙的季节,村子里没有一个闲人,从十来岁的孩子到七八十的老人都在坡里抢收庄稼,一年的血汗凝结的收成到了手,那个从冰封的冬天就萌发的梦才算圆了,他们的腰杆才挺而硬。我正当壮年却都早早落下腰疼腿疼病的哥哥嫂子天不亮就下地,星星满天还不收工,累得混在谷个子堆里或者在玉米秸捆儿上一歪就呼呼睡去,这样他们也不对我叫一声苦,不让我去帮一把,他们已经把自己的亲兄弟当成了尊贵的城里人、客人;我怎好再来“赏景”,来旁观他们牛马般的劳作!我只能借出差的机会从平原上走一遭,任它芳香的彩浪柔柔地拍打我的车轮;如果没有出发的机会,我就登上四楼阳台,呆呆地遥望它模糊的面影……
五
我的平原就是这样无声地屹立在那儿。你能说它很美?可是,你能说它不美?
不管它美还是不美,不管它稻谷飘香还是荒歉年景,也不管它洒满阳光还是被风雨击打、被霜雪掳掠过,我都无法不热爱这块土地。我是它的儿子,它是我的根。
如果可能,我愿意一辈子在平原上行走,用脚掌、用目光去抚摸它每一寸干涩、粗糙的肌肤。那土路、田径、荒坟、枯井、瓜棚、水车、泥塘、古桥……我永远亲不够;庄稼、树木和杂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的情绪也一会儿好一会儿坏;老牛拉着铧犁,拖着疲乏的腿脚,农人佝偻着背,肩荷重负从我眼前走过,我背上也压了块石头;麦垛和黄泥屋的柔和的轮廓在远处隐现,花瓣上的露珠和窗玻璃上的红霞点燃了我的眸子,我都一样地不能忘怀,然后我会像它上空的鸟儿一样,或婉转,或尖锐,或欢快或悲怆地鸣叫不停。
我知道,不在这块土地上耕耘已是大不孝,就让我做一个歌者,为平原父亲泣血而歌。
但愿我的歌像一缕清风拂去平原苍苍脸颊上的灰尘,像一脉溪流在他古老的心里荡起道道波纹,也如同一杯热酒,烧得他脉管膨胀、狂躁不已……这是我最大的欣慰。
将来有一天我和我的歌声都融入了泥土,那壤粒儿又嘤嘤嗡嗡飞起来、唱起来……
潮湿
马莉
南方热带的气息蕴积了大地上最潮湿的部分,南方的空气在潮湿的绚烂中荡漾着腐败的G情和追逐,在那些冥想的屋宇和人影浮动的大街小巷的拐角处,潮湿像不朽的睡眠一样攫住了人们行走的脚步和居住的声音。
在南方,所有女人的生命都注入了芬芳馥郁的香气般潮湿的气息,那些在明晃晃的阳光照耀下的俗常事务、语言、想象、季节、茂密的树叶以及一朵花瓣上的迷蒙的潮湿部分,几乎都延伸着南方忽隐忽现的时间和南方女人身体里的最迷人的现实。我喜欢在潮湿的天气里出门购物或者在家中写作,尤其在阴雨绵绵的天气里写作,我的心情会使我的面孔变得平静而安详,我的所有灵感会从我的脚下沿着我身体肌肤的每一个细小的毛孔、蓝色的毛细血管、绿色的神经,爬遍我的全身。我喜欢潮湿的日子就像我喜欢贴近我喜爱的人身体上那些最为亲切的部分,那些气味,那些感觉,我喜欢在一种气味和一种感觉之中展开我的想象与思考,这一切让我感到安全和可靠,就像爱人的手伸过来,牵着我走出户外,给我叙述生活中最为干燥和明亮的部分。
今天中午我在书房里偶然翻到一幅照片,是法国探险摄影家戴西莱·夏尔奈于1859年在美洲考察期间拍摄的,照片上是一个印第安人正用嘴通过一只很长的瓢吮吸一棵巨大的龙舌兰汁,然后他把吮吸进瓢里的汁再倒进背囊里……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这张具有强烈热带潮湿气息的照片上,那巨大的龙舌兰是我从未见过的叶肉质植物,它以我从未见过的粗壮和膨大撼动着我的视觉,那些伸展出来的肉叶像一只只巨型的手指,那些手指比正常人的腰围还粗,比正常人的身体还高。热带的植物总让我想到母性,永远的母性,想到她们的丰|乳|肥臀。我注视着这些古怪的手指——我称它们为手指,因为它们确实像极了母性的手指,更像母性的身体,储存了许多水分、|乳|汁和营养的身体。那个印第安人正在热情地吮吸着它。照片上的说明文字告诉我,这些印第安人利用这种龙舌兰汁发酵并酿制成一种“龙舌兰酒”。这种酒的名字真好听,有一种热带雨林的气息,只有热带雨林气候才能生长出这样饱满肥硕的热带植物并酿制成这样的热带酒。在南方,在我生长的亚热带的海边,我见过许多沙滩上、石头边上、路边上的剑兰,它们的形状像极了龙舌兰,也是叶肉质植物,它们几乎与仙人掌一同生活在南方炎热而潮湿的天空下,但体积却比龙舌兰小许多,我不知道剑兰的老祖母是否就是龙舌兰?
只要是冬天一过,春天一到,南方的屋宇就开始了它那一年一度的潮湿的历史,这是一年四季中最G情澎湃也最危机四伏的历史。我从小就知道潮湿是从一间房子的里面开始,从一张间隔的玻璃门开始,从一面墙壁开始,从行走的地面开始,从厨房酱色的瓦瓮开始,从盐瓶的盖子边缘开始,从桌上的彩色大花瓶开始,从大衣柜的开门与关门的气味中开始,从所有能够被目光注视的地方和被身体触碰到的细微之处开始。我的祖母是北方小脚女人,她最仇恨南方潮湿的季节,春天到来了,她几乎从不下地,从一张床到一张沙发,拿着把大葵扇成天斜靠在一张靠背枕上,总爱光着上身,一对雪白的奶子面对着墙壁,总爱闭着眼睛小声地唠叨着:这天还有完没完哪!后来,她终于无法忍受南方的潮湿,她更害怕她不小心死在南方,埋在一个她不喜欢的潮湿的会发霉会长虫子的土地上,她坚决要求回到她的北方去,回到她那干燥的寒冷的土地上去,然后心安理得地死在那里埋在那里。可我的父亲不同意,因为那时他还在上海军医大学学习;我的母亲几乎天天都要值夜班;我和妹妹都还很小,我六岁,妹妹才四岁。但没有办法,奶奶非要回北方不可,这件事情几乎轰动了我们居住的那座小小的医院,院长伯伯来劝,主任伯伯也来劝,许多叔叔阿姨都来劝,但奶奶的态度似乎很坚决,她说:“我的养老板都挑选好了,我得亲自回去看看,然后买下来,明年就可以做一个棺木了,我不回去谁也做不了主。”院长伯伯对奶奶说:“南方也有好的棺木,我们给您老人家挑一个最好的好不好?”奶奶说:“南方再好的棺木也会发霉,也会长虫子,因为南方白天潮湿,夜晚潮湿,冬天潮湿,夏天更加潮湿,南方的土地根本养不了人,活人身体里的湿气太重,死人在地下也一样湿气太重,死活都受罪。”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是坐在我家门前一棵木瓜树下的藤椅上,她的白色对襟绸衫由于身体出汗而变得潮湿柔软起来。她拿着一把大葵扇子一下一下地扇着,仿佛要把那些跳荡的炎热情绪从她身边赶跑似的。
另一个天气潮湿的欲雨未雨的下午,我的二叔从北方来到南方,他要把我的奶奶接回北方去。那天下午全院的叔叔阿姨们都来送别奶奶,他们来到了医院的大门口,因为奶奶要等一辆三轮车来接她和我二叔到火车站去,他们也就和奶奶一起等,等呀等呀,等了好久,一边等奶奶一边流泪,叔叔阿姨们也都跟着流泪,奶奶说:“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就有人上前安慰奶奶说:“将来我们去看您老人家去!”奶奶说:“别来看我了,我都在土里了,也看不见了。”因为奶奶是全院最年长的老人,每逢过年,连院长伯伯们都来给奶奶拜年,现在奶奶要走了,大家心里都有些不舍。三轮车到的时候,终于下起了小雨,我看见奶奶小心地被我二叔扶着上了三轮车,奶奶回过头用她的目光寻找我和妹妹,还有我妈妈,然后车子就开走了。我看见许多大人都哭了,我不明白叔叔阿姨们为什么对奶奶那么有感情。我对奶奶没有多少感情,因为她疼妹妹,不太疼我,她不太疼我的原因是我长得像我母亲不像我的父亲。
现在我的奶奶已经死了,她已如愿以偿地埋在了北方那片干燥的土地,而不是南方潮湿的土地。多年以后,我的父亲也去世了,他也回到了我奶奶的身边。
在我的生命史中,我的母系家族来自于南方,我的父系家族来自于北方,因此我的写作实际上被身体里两股力量牵引着,碰撞着,时而发出有意义的或者无意义的声音,我的写作属于明亮的天空下与潮湿的大地上的写作,属于对个人经验的体验与幻想的写作,属于南方的写作,属于女性的写作。
南方的土地和天空由于它的潮湿而呈现出一个无限遮蔽的历史,就像一部女人身体的历史,缓慢地朝向另一个诱惑的世界敞开着她的幻想,在潮湿的大地上,|乳|房与生植器一起象征了包含人类在内的一切自然的属性……潮湿,只有潮湿,才能让不可捉摸的肉体迅速在欲望的冒险之中变得牢固而可靠。一个女人的身体如果不再对欲望产生一种来自身体的强烈的敏感,不再对欲望产生巨大的潮湿的反应,这个女人已经被生命所击败,这个女人已不再是女人。这个女人或者已呈中性状态,或者已步入生命的后期。X欲的体验无论是经过漫长时间的进入或者是迅速地进入,都要在巨大的潮湿的漩涡之中被身体呢喃和虚构,通过潮湿的嘴唇亲吻、潮湿手指的抚摸、潮湿的呻吟与叫喊、潮湿眼睛的注视,潮湿身体的互相缠绕……而进入梦境,达到欢乐的高嘲。人类身体强大的潮湿力量是人类在生命初始的巢岤之中就存在的神秘的力量,这是一种神圣的宗教力量,一种虚弱的玫瑰的力量。人类就像废墟上的玫瑰一样,在潮湿之中盛开着、互相拥挤着、舔舐着而生长,呼吸着痉挛的空气,行走在湿漉漉的、落日照着的自己家园的芳香小径上。我的老保姆喜欢南方的每一个季节,因为她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女人,她说春天一到木瓜树就开花了,柚子树也开花了,芒果树也开花了……她说夏天一到大地上的所有虫子就开始叫唤了,要寻找一个相同的伙伴一起玩耍了。我的老保姆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似乎有些湿润,此时的她显得更加勤快和明朗,并且用一块干爽的大抹布开始擦拭我们家所有潮湿的地方,每一块玻璃、墙壁、走廊、地面、衣柜、抽屉……都由于春天的到来需要重新更变自己,就像一个女人即将在一个强大的潮湿磁场中开始自己分娩的历史一样,艾略特在诗歌中这样描述:“好像灵魂离开遍体鳞伤的肉体/好像理智把用旧的肉体抛弃”……哦,当我的老保姆将整个房间擦拭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时候,她身上的肌肤和衣裳却浸透了潮湿的汗水,散发着树木到处盼望着叶子生长的喜悦气味。
我是一个生长在南方的女人,我已习惯了南方的潮湿对我的身体日积月累的袭击,由于南方的潮湿,所以南方的太阳永远是强烈的甚至是猛烈的,南方的水果永远是阴柔里隐藏着躁烈、芳香中裹挟着奇臭,因为植物与果实在潮湿的土地与空气中饱吸了太阳的精气,抗衡着来自于大地深处的阴霾湿雾、蛮烟瘴雨。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的母亲,我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都是生长在亚热带的南方女人,我很想知道我的外祖母、我的曾外祖母、我的玄外祖母……她们的相貌、她们的声音、她们的婚姻和历史。但是我无从知道,因为我的家族没有修下一部完整的族谱。我只知道,在南方这片潮湿阴暗炎热而阳光却无限灿烂的土地上,我的母系家族曾有过一段辉煌的种植历史,她们的种植都与大地的潮湿相关,与她们的生育、眼泪、爱情、怯懦和梦想相关。
昨天傍晚,一个我十分想念的朋友突然来看我,他带来了一种热带水果榴莲,当他用一把刀子剥开水果坚硬的表皮的时候,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臭气。这个朋友对气味是敏感而准确的,他说:“这是一股美丽的荡妇的气息,你闻不出来吗?”我说我实在对嗅觉不如对视觉与听觉与味觉来得更细致和敏感,因为这个世界已然被各种气味污染了,我无法对各种混合的气味一一加以辨别……他笑了,他说我还是那样调皮,还是那样在关键时候逃之夭夭。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底深处有一只静止的鸟儿正在扇动着翅膀准备飞翔,但倏忽之间就消失不见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什么也不想说了……因为他身体的某种强烈气息在我的整个房间的上空旋卷,我渐渐地感觉到了来自我的身体的反应,是一种像春天万物生长时刻的潮湿、渴望与惴惴不安。我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我曾经最爱过的一首普希金的小诗:“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我会想念你,但我不再爱你,爱曾经使我不顾一切,但我现在已不想不顾一切了,因为我已不再爱你。
那天晚上天气闷热,我打开抽湿机,因为我已沐浴完毕,身体干爽,我祼露着干爽的身体正准备入睡,但是我又随手翻到了一本法国小说《孽缘》,在其中一页中我读到了一段与我此刻的心情十分吻合的段落:“……就在那个夏天,人们无法在路上行走,因为沥青都被晒化了。八年了!……人们一天洗10个澡也不觉得凉快。我同玛丽·休一同去了海滩。她好像去叫卖什么东西……几个月内好像都没有什么风,微风也没有,人们盼望着暴风雨……”小说家把热带的气息与热带的心情揉进了最突出的回忆之中。不知为什么,这一段简洁而没有多少内容的段落却让我的视觉接触到了南方以南的所有地方,那些角落里生长的潮湿的声音和不断幻想的来自树木的G情。我想念季节的语言,当一棵树木祼露的时刻,夏天便贯穿着我的肌肤并进入到我的身体里来,在这些特殊的日子里,所有的拒绝像炎热的潮虫一样爬行在一间半明半暗的木板墙壁上。在夏天的夜晚我拒绝着穿衣裳,我放心地躺在我爱人视觉所能到达的所有地方,我时常想起我的四姨,她就是一个最喜欢祼露的女人,她带头把所有的窗子都敞开,南边的两扇窗子敞开,北边的两扇窗子也敞开,阳台上的落地窗子也敞开,而她就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裳,最后她把胸罩和内裤也脱下来了,扔在地上,她一点儿也不理会被她扔在地上的衣裳,尤其是那一对好看极了的文胸和内裤,是黑色的,绣着细密的小碎花……现在,我的内裤和文胸比她的要好看多了。我最喜欢买贴近身体的内衣和睡衣了,这些美丽的细软之物直接与我的身体发生着亲密关系,构成另一种暧昧的语言。在许多夜晚,当潮湿缓慢地爬上我家的窗玻璃并且偷窥我的时候,正是爱人抚摸我的身体的时刻,他首先要耐心细致地解开我身体上的这些细软之物,这些暧昧的请求使房间的灯光更加暗淡,使我们内心更清楚我们此刻需要的是什么。是爱。是强烈的爱。是烈焰烧干我们内心的爱。这样的时刻我总是被潮湿的感觉牵引着,来到了一片神话般的土地,我的身体就像那个法国探险家戴西莱·夏尔奈一百多年前镜头里的硕大无朋的龙舌兰,等待着一张吮吸的嘴,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第一个音符的颤栗……
春天的十二条河流
熊育群
汨罗江与洞庭湖交汇的地方,是洞庭湖东汊,又叫汨罗江尾闾,在这片平坦、辽阔的荒洲,十二条河流流得非常平静。
一
我第一次见到了巫师扎在洲渚上的茅棚,我想在茅棚里住两晚。巫师是我爹,长年替别人守着这片茅洲。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巫师用茅草在床边给自己垫个地铺。发现地开始潮了。落在地上的锅和镰刀连响声也变了。
白鹭“嘎、嘎、嘎”在茅棚外叫得欢,像展开一场比赛。天空中的鸟叫声也加入了一场大合唱,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鸟。我知道了爹的茅棚比家里要喧闹得多。这里并不寂寞。
巫师与鸟长期生活在一起,他从叫声里能听明白鸟的意思。巫师念叨着一些古怪的名字,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次,巫师说到野汉子,我到门外看了半天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只有一群白鹭在空中飞舞。一只栖在屋边,欢快地发出嘎嘎声。巫师说野汉子一天都在疯,不肯下地来,跟谁那么野。我忍不住问了一声,爹,野汉子是谁呀?巫师忽然停下手中正在搓着的茅草绳,怔了一怔,对我一笑,说,野汉子是那只鸟。
二
两天后,我准备回村了。晴空万里的天气,在我一转身之间就阴沉了。晌午,突然一声春雷在天空炸响,四周的空气一震,就拧得出水了。清亮透明的雨水最早从芦苇叶子上响起来。春天就藏在这片厚重的天幕里,静悄悄虚在哪个地方,像蜘蛛守在蛛网里。
从此,雨淅沥不止,到处可以听到流水声,到处哗哗不宁,所有的土地都在往外冒芽、长叶,所有枯萎的植物都在转绿,从那些铁黑的坚硬的枝丫上爆出粉嫩娇柔的新芽,大地上的水在所有植物的躯干上奔跑、呼喊,像河床上哗哗哗地流水。所有的物件都在变得湿润,潮出水珠,哪怕是铁打的锄头,也湿了,开始长锈了;哪怕木的桌椅,也潮了,生霉了。
野草一夜之间绿了地坪、田埂、河滩、荒地,它们就像雨水淋湿土地一样把所有雨淋过的地方变成了绿色的世界。雨水是那样神秘,它划过天空的斜斜长线,时亮时暗,时隐时现,在一声声惊雷指挥下,急缓疏密变化,那些田螺、蚯蚓、蝌蚪、蚂蟥、鱼苗仿佛都是从这雨线里降落的,它们在泥土上蠕动,在哪怕很小的水洼里畅游、戏水。十二条河流,每条河流的水都在沿着河滩往上爬,向着白亮的天空往上涨。沉默一冬的动物这时也朝着雨水发出噪音——青蛙日夜不停地聒噪着,猫在春夜里叫得凄厉,狗的汪汪声里还夹带着一种又细又尖又低的叫,那是喉咙轻轻逼出的声音。鲤鱼在哗哗地流水里用尾巴拍打着水面,发出泼剌的声音,它有成千上万的子产在流水里。无数的虫鸣鸟唧把漆黑的春天的夜晚,变成了一台永不谢幕的交响曲……
我开始呕吐,恶心得厉害,全然不知道什么原因。
几天时间,村里人已经在犁田了。玫瑰色的紫云英铺天盖地,被犁头犁起的黑土一垄一垄覆盖了,被白亮的雨水淹没了。耙碎的泥土被雨水泡成了泥浆,禾种就撒在一块块浆土上,像胚胎,生出幼芽,疯一样长,一天变一个样。小孩折了柳枝往地里一Сhā,第二天,土地的繁殖力就让它生出了根,长出了新的叶。蜜蜂慌得手忙脚乱四处在泥墙上打洞,整日嗡嗡声一片,急着把肚里藏着的一个圆鼓鼓的蜜蛋产出来。它们吸了太多的花粉,有太多的花一夜之间怒放,以各自鲜艳的色彩、芬芳的香气引得它们忘情地饕餮。
巫师总是在第一声雷炸响时,准备着从洲渚上撤退的事。我说,爹,我不舒服。我想要巫师替我找个郎中。
一天晚上,巫师问,那个青年人是谁。巫师问这话时,脸上的亲切全没有了,那颧骨僵在那里显得有点冷有点硬。我身上跟着也有点冷有点硬了,说起话来也冷战战的,我控制不了自己的颤抖,断断续续把一切都跟巫师讲了。说完,我就捂着脸,跑到了自己床上,把被子蒙过头,又羞又怜,眼泪就哗哗流出来,好像决堤的水再也控制不了,就像春天的雨水从漫长冬季的封冻里冲决而出了,只要一声雷,这个晴好的天气就再也见不到了。
那个晚上萦绕的气息若断若续,时隐时现,在时间里漫漫地漂远,像一件衣服,向着水中央漂去。只有身体里的体验,那么强烈地留在体内,我就像一把被人打开的锁,一座秘密花园被发现了,我感到双|乳|鼓胀起来了,像一天天成熟的水蜜桃,身体里神秘的水在向着那两个鼓突的地方哗哗流淌,四肢里的血脉日夜叫嚣着、呼喊着,四处都有神奇的花蕾在怒放。我的脸色一天潮红过一天,眼睛里汪汪的水在我略一伤感或略为动情时就簌簌往下掉,这时整个世界都是湿淋淋的,都在我的泪水里开始发了芽,开始藤藤蔓蔓没有节制地疯长,像思念一样,要把脑子里所有的念头都覆盖了,我几乎不能想其他的事情,不能像过去一样正常地与人交往。
那一夜我闻到了男人的气息。我给他煮饭,他帮我烧火。我脱下棉袄,上身只有一件贴身的红色夹袄,火光里我的脸红如桃花。一双鼓凸的|乳|房,随着锅铲一上一下跳动着,像两团罩着的火苗,灼人的光芒穿透了衣衫。
他身体里的血液点燃的火在血管里燃烧,全身燥热无比。我们吃饭都没尝到饭菜的滋味。我看到了他眼睛里噼噼啪啪燃烧着的火,我扭过头躲开了他的眼睛,我的身上已经被这把火点燃了,像遭到雷击,热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半夜里,巫师敲完报更的梆筒站在我的床边,直到天蒙蒙亮我才发现。春天里的雷还在天空里炸响,雨还在屋顶的青瓦上叮叮当当既寂寞又热烈地敲着,我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眼泪停止了,什么时候迷迷糊糊进入一个青色的梦里,有那么多的青蛙在朝我叫着,从脑袋两边不停地冒泡泡,从两腿间排下卵子,排下一片又一片黏糊糊透明的东西,任由它们一块块漂浮在水面上。我站在一片水田里,雨越下越大,自己越来越冷,那黏糊糊透明的东西都向着我漂来,到了脚下,粘在了我的大腿上,而我却怎么也走不动了,直到急得泪水又要涌出眼眶,我才醒来。
我一醒来就看到巫师站在床边,那双目光那么柔和,像梅雨天里突然出了太阳,像初夏和煦的风拂过我的长发。
巫师说,爹去找他。他打了把竹柄油纸伞,穿着双草鞋,就走进了泥浆很深的土路,朝着东方去了。哗哗的雨丝很快就让巫师的背影变得朦胧如雾,在村口就淡得没有影了。我就想起了那天他走的情景。
他那一天早晨也是这么走的,夜色还未完全退去,东方光亮熹微,他的背影也是这样朦胧。他走出我的视线时,脚步就像飘一样。
三
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早晨,会有这样的告别,会在这一个陌生的村庄走出来,他只有水上仰望村庄的经验,这让他产生出既陌生又亲切的奇怪的感觉,然后像有什么饱满的东西溢在胸口,让他突然充满了一种向往一种憧憬。他从没有过“憧憬”这样的感觉,那是让人对未来充满了巨大希望的感受。他感到自己在一夜之间换了一个人。他猛吸一口清鲜又冷冽的空气,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
一路上,他的鼻孔里仍弥漫着女人的气息,嗅着一股奇香。那种来自身体的奇怪又新鲜的感觉,也让他不能摆脱,不能淡忘,他对自己身体里这样奇妙的感觉感到不可思议,它们来自哪里呢?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秘密还隐藏在自己的体内。他第一次感到女人就是一个湖,能把他包容,他像进入了一片神秘的水域,沉浮着,颤抖着,感觉自己也被注满了,跟着消融了,不存在了,像一股冲撞着的水要把整个世界淹没了。他沉浸到那样的情景里,回味着身体里的体验。他脑子里却掠过一丝轻薄的感觉。
他又回到了湖上。湖上的日子是寂寞的。因为没有寂寞过,他也品尝不到空空洞洞的寂寞是什么。只有那个夜晚之后,他突然发现了在湖上生长着的寂寞。时间一夜之间变得粘连又缓慢,好像全由雨滴在漫不经心地掌控着,急雨时,听到了芦苇、芭茅和竹叶的沙沙声,它们枯在水里,让沙沙声也变得湿漉漉,这让人觉得时间不是那么难熬了;雨缓时,雨滴落在水中也是无声的,像默片一样,慢慢进入水中,半天才有一个圆圆的波纹像哈欠连连打着,又慢慢收拢来。那些滞留在枯草上的雨珠半天才掉下一颗,像蚊蝇叮了一下水面。只有湖中的白鹭不知疲倦贴着水面悠闲地飞行,它们几十成百只地团结在一起飞,像一片白云,水上面一朵,水中一朵,比翼而行。有时它们像纸片似的,轻飘飘地划过水面。黄昏,它们又像一团团白雾,随着光线越来越暗,飞翔的身影变得似有似无,像人的错觉。它们在浅滩湖沼上停下来,修长的脚提得高高,长长的爪收拢来,放下时又轻轻张开。有时,它们会飞到船顶来,在竹篾棚顶站一站,并不害怕人。鸟几乎牵引了他全部的视线。
他发现了天上的鸟和水下的鱼,它们最快乐的时候,或是放声歌唱,或是跳起优美的舞蹈,都是为着向异性求欢。他想起那个黄昏,那个村庄,那个姑娘。他在水上多少次欣赏过姑娘的倒影,他绕着姑娘唱过火辣辣的船歌。这些船歌他父亲唱过,父亲的父亲也唱过,他从没有学,但第一次面对那个姑娘,他张口就唱了出来。他在那个黄昏把船划出芦苇,对着姑娘唱歌。在麻石条上洗衣的姑娘突然掉到了水里,他的船就像一支箭,向姑娘射出。
四
巫师回到家,发现自己家的屋脊上栖满了白鹭。白鹭见到巫师,就张开双翅,在屋顶上翩翩起舞,“嘎——嘎——嘎——”欢快地鸣叫。巫师认出了这是茅洲飞来的白鹭,许多时候,它们就是这样绕着巫师的茅棚歌唱的。小白鹭向巫师飞来,巫师的头上、肩上、抬起的手臂上都站满了白鹭。多少天来,巫师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没有伴,也没有一句话,田埂上紫色的豌豆花,青涩的香气一阵一阵随风袭来,巫师感到有点绝望。内心的凄然让他差点掉出泪来。巫师找不到他。他的船在湖的深处。他以湖为家,在十二条河流里四处漂泊。
白鹭,跟着巫师在春雨淅沥的泥路上行走,它们在巫师的左右前后,或飞或停,或站到水牛背上、苦楝和杨柳树顶,像一片片飘飞的荻花。晚上,鸟就宿在村庄那棵樟树上,天一亮,树冠上就像落了一层大雪。这成了那年春天汨罗江畔一道奇特的风景,留在了许多人的记忆里。
孩子在我的肚子里飞长,就像日子是尘埃在肚子里一层一层积淀,呈现了一个小抛物线。有一天,我走在茅洲的荒滩上,“嘣”的一声,沉闷的响声吓了我一跳。一只鸟从天上掉了下来。
天上落鸟的事足以培养出我观察天空的习惯,那空洞的地方神秘莫测。只有长着翅膀的鸟儿才能像风一样在上面自由地穿行,那些厚实的云朵,把影子投到大地上,也像风一样拂过山坡河流。那些晴好天气里出现的星星月亮,披着银辉,与天河一起转动,从春到秋,缓慢地变化着天空中的位置,它们也像深邃湖面中的渔火,微弱而浩瀚。那些划过夜空的流星,火一样点燃了我对于时空的幻想。而那些疯狂的闪电却让我感到恐惧。我从爱观看湖面到喜欢观察天空,像巫师一样陷入最初的痴迷,我这时想的是:天上会不会真有神仙呢?我闻到不同方向吹来的风有着不同的气味和气息,它们在大小不同的气流层中飘流,有的是长风,浩荡而没有止尽,有的短得像是一声叹息,它们彼此间隔轮替、交织沉浮,变化无穷,飘逸在浓浓湖水的腥气之上,甚至它们抚过肌肤时都有不同的冷暖变化。风的四处飘荡是不是也带着它故乡的记忆和气味呢?
他这时作为新郎已经守在了我的身边。或者说,我到了他的船上,成了一个渔民的妻子。
五
巫师一个人过了。巫师很少出门。巫师把自己关在房里,迷恋于道学事业。巫师把一本《易经》翻烂了,按东南西北方向,把八卦图悬于墙上,两脚在房子里踱来踱去,思想在鲲鹏展翅扶摇八千里,手的空间却只有一页草纸大,握着那支秃笔不时地在厚厚草纸上写下一片蝇头小楷。
我们的村庄曾是南宋名将岳飞屯兵营田时训练骡马的地方。那时杨么的农民起义军居扎杨林寨。洞庭湖里大小几十次水战,死伤的人不计其数。遇有大雷雨的晚上,村里人经常在闪电里看到那些或游走或奔跑的白马,还听得到嘶嘶的吼叫声。有人在清明节挖土培坟时,挖出了一顶带双翎的镶金官帽。这顶镶金官帽一出现,村里每个晚上就有人梦见一个官人模样的人,诉说自己被人暗害的冤情,官人总是说着说着就放声哭起来,眼里的水像断线的珠子越流越多,越流越密,转眼间变成了红色,变成了汩汩流淌的血,肉脸被血蒙住了,人被血水吞没了,血水上面只有一顶官帽漂浮着……所有人都在这时吓得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听到鸡叫,或者听到巫师的梆子声敲在坚硬的暗夜里。
巫师于是以最古老的罗子国的招魂仪式为这顶官帽招魂驱鬼。只有他会吟唱那些古老的招魂曲。屈原当年流放汨罗江作《离马蚤》“招魂”时,罗子国的招魂曲给了他启示。巫师也同样从天地四方呼唤亡人的灵魂。村里人都看到了那顶香火缭绕中的官帽在簌簌抖动。
巫师时时进入冥思,希望通过冥想达到通灵人的境界。巫师感觉到河流上飘忽的灵魂,每晚都像风一样流动着,它们是河流之上的河流,在几重空间飘浮、游移。尤其春秋时期和战国初期的亡魂让巫师内心惴惴不安,巫师看到了他们遥远而朦胧的面目,他们表情痛苦、凄厉,是疯狂杀戮后无人装殓、安抚的孤魂野鬼。巫师要通过冥想的办法抵达遥远的年代,通过招魂、安魂,并引领他们找到自己祖先居住的地方。他们像迷途的羔羊,在黑暗的河流之上苦苦寻觅,两三千年来从无人指点。
大地上的苦难太深重,巫师从每一粒尘土上都读得出那份阴郁的积淀。巫师困惑的是,无论自己怎样冥思,口中念念有词,就是无法闭着双眼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之中去。那是一个全息的世界,有时巫师觉得自己已到了那个遥远世界的边缘,甚至已经闻到了它散发出的苦艾草的气息,但总是功败垂成,总被世俗的念头拉回了现实。巫师知道自己修炼的功力还不够。
巫师凭着一条阴森的河道,找到了一个村庄。巫师怀疑村庄的地底下有一座城池,拿了罗盘测了又测,说村庄的人住在两千多年前罗姓人的故址上,那下面有许多未化的尸骨,有许多未曾散去的梦魇,让村庄里的人不得安宁。
巫师回到家里一遍遍吟诵:“魂兮归来兮,东方不可以托栖,太皓乘震兮旸谷宾,日出鸟兽孳尾兮,青帝曷所依,归来归来兮,东方不可以托栖……”
清风明月夜,巫师走上高台。巫师吟咏罗子国的招魂曲。巫师对“芈部落”、“岤熊”和“罗”三者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兴趣。巫师冥思着夏商时代的先人面目,殷的征伐,罗随楚迁避甘肃正宁,为周王朝所迫,复迁于湖北房县、宜城。春秋初期,楚灭罗,其遗民迁于枝江,再迁汨罗。他推测,罗是祝融氏吴回之后,也是荆楚的一个先祖,芈姓首领岤熊的支裔,所以也姓熊,与楚国之后改姓熊,属于同姓同祖。巫师要把更遥远的先祖的魂招了、安顿了,才能祛除故址堆上的人的戾气,让那些千年不安的亡魂,归于深土。那些亡魂是比三闾大夫屈原还要久远的亡灵。巫师看到他们的影子在汨罗江两岸随水飘忽,在进入洞庭湖的十二条河流之上呻吟。巫师是在茅洲那些夜晚听到了比波浪更细碎的一种呻吟,那么遥远,穿透了层层沉积的尘土。巫师就在那一天,背着罗盘上了路。他走遍荒洲和十二条河流:灰滩河、黄金河、平江河、河市河、沉沙河、芦浮河……发现阴湿之气来自那个故址堆上的村庄。
巫师再次出现在这个村庄,挖了三天土,先挖到一段被人夯实的黄土,先人的力量被堆积在一团。接着挖出了散落的筒瓦、板瓦、绳纹陶片和灰陶绳纹鬲、豆、罐。这里曾是古罗子国的城池,一个神秘消失的小国。
六
十二条河流让巫师着迷。巫师背着黑布袋里的罗盘,走在一条条河道上,在那本草纸上写下一个个符号。
巫师去世是在腊月下过一场雪后。巫师在沉沙河上坐着去世了。巫师是在冥思时远逝的。谁也搞不清巫师是什么时候走的,对着空洞的流水坐了多少天。巫师也许是到了自己想去的那个遥远的世界了,他成功了?从巫师最后写下的小楷体看,巫师已走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有过晴天,有过雨天,还有过下雪天,巫师的尸体竟然没有腐烂。成群的鸟飞翔着,像一个巨型蘑菇开在河边,那蘑菇的根就在巫师坐着的地方。远处的人最先听到的是鸟群奇异的叫声,它们的叫声在高天上伴着罡风行走,传到了几十里外的地方,让听到它的人身子一阵阵发紧。蘑菇就像一把唢呐对着天空吹奏。正是这种声音让人找到了这朵经久不谢的蘑菇,找到蘑菇下的巫师。
在河水退出的沙滩上,巫师已被一层层鸟粪埋没了,像被一层坚硬的茧壳包裹了。发现巫师的人把鸟粪敲开,巫师就像一个新生儿一样从芓宫里露了出来。但搬动躯体时,巫师在顷刻间垮塌下来,像一堵墙一样垮塌下来。之前还清晰的面容就变得五官模糊,分辨不清了。等到两天后我看到巫师时,都不能确定是不是爹。因为五官已经变成另一个人的了。五官几乎一天一变,好像许多个人的模样。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该悲伤,因此,我哭得犹犹豫豫,很不像一回事情。
七
你到现在应该知道了那个婴儿就是你,那个破坏抛物线的小生命也是你。那个春天已经被许多个春天遮盖了。你看不见它。没有一模一样的春天。你也许仍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出生哪里长大。从你有了记忆开始,你就把自己眼前看到的等同于世界的全部,以前的事情对你只是空白,你根本没有往这样的空白地带张望过。说起你的故乡,那是个让风水先生无法发挥想象力的地方,那是个大平原。你的童年、少年时代都没有见过山,因此,你见到围湖造田的人,他们变成农场的职工,他们修地球铲下草皮,堆成一座一座的山,你就有说不出的一种占有欲。你很英勇地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喊着口号,冲上山头,俯视山下,展现一种豪迈的英雄气概,你竟然乐此不疲。那草堆实在矮得可怜,最高的也就一米多点。面对这样一个轮盘一样的大平原,你几乎找不出这块地与那块地的差别。风水先生想信口雌黄都没有任何的依据了。他们都没有巫师的天才,那种洞悉岁月与生命的才华。他们只会把一个罗盘晃来晃去,动作笨拙愚钝。
有时,你会被一种情景怔住,人在一瞬间从现实世界里脱身出来了,像进入一个梦境,你直接进入了未来的某一个场景,它是那样清晰而又模糊,一闪而过又记忆牢固,像电击了一下。奇怪的是,当你回到现实中来时,在现实中发生的一切事情并未因你的走神而中断,它几乎没有占据时间。这样的情景是你未来生活的启示。因此,你朦胧地感受到了你的未来,直到这样的场景,一模一样地出现,你就会在另一个瞬间里陷入似是而非的境地。现实成了梦境的复现。于是,你又进入了从前曾经进入过的神秘瞬间,同样怔住。你时常就分不清这是过去还是未来,是生活在重复,还是你真的有过这样的预感。你绝不是一个通灵人,至今为止也没有见过什么神灵,你没有你外祖父的才能。你只是时常被自身所发生的神秘现象所迷幻。只是热爱在你身边的人身上作出预测,不幸的是,他们往往被你言中。但你不是在所有人所有事情上都能预言的,这需要灵感。一切事情看起来好像早已天定。
你不能想象一个孕妇,你在她行走的身体里每分每秒生长。不能想象,那个划一条木船钻进水里的男人,因为一个晚上的冲动,你隐藏在身体里的血与流淌在他身体里的血会有相同的血性。你不知道自己像野生动物一样,在一个荒旷平原上的一栋茅草棚里哇哇来到这个世界上。在你出生之前所发生的事,你无法想象,对上一辈人,它只是平凡的往事,依然在记忆里活着。对你却是遥远的历史。
现在,十二条河流越来越瘦弱了。这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大地上的水开始结冰,河流就像给神铺开的十二条光洁的道路。北风像奔马一样冲撞过平原。而又一个春天,正在大地深处孕育。十二条河流将变成十二条音带,等着从沉默里爆出春天的最强音。歌唱万物在大地的复苏!你就在这时候长大。你破开了坚冰,唱出了男人的船歌。在春天到来之前,歌声穿透水上的一座座村庄,还有女人的心。
伊吾神马
贤雕
这只是一个山冈,但却是一座高峰。高峰的顶点是一个比伊甸园还要美妙而又如炼狱般痛苦的顶点;也是一个让人神往而又难以登临的顶点。一切都是因为有了它。
朝霞时疏时密,彩云时卷时舒,晨雾时厚时薄,屹立于山顶的它披着一层橘红时明时暗,神秘而又神圣。我像一个朝圣者,一步一级台阶地向着顶点攀登,每登上一级台阶,都像跨越了一个无比广阔的世界。虽然我与它站在了同一个平面上,但我明白,自己这一生恐怕也到达不了那个闪耀佛光的顶点。
它在我身边跃起来,在我脚下的山冈上跃起来,像一架拉起机头的战鹰直冲苍穹,前蹄勾近腹部,像徐徐收缩的起落架,长尾飘荡,仿如洁白的气流。它的两条如柱的后腿推动着它的身躯似要驰过草原、驰过森林、驰向远方白雪皑皑与云天相连的山峰,而头部则回首仰望着矗立在胜利峰上的碉堡—— 一个遍体鳞伤的历史老人,一个用弹洞记载着壮丽诗篇的历史老人。难怪它对这座石头垒成的建筑充满依恋之情。
它是老革命。一直战斗在二连。二连曾是彭德怀的部队。它何年入伍、入伍时的年龄多大都已无法考证。即使长征时它10岁,到如今也有了80高龄,马的最高年龄就是40岁,而它,已是活了两个极限。它将与这片血染的土地同在,永远腾跃在这个山冈上。
它是一座雕像,一匹功勋马的大理石雕像。
它何止是一座雕像。雕像是没有生命的,而它的生命符号永无休止。
据说,好一段时间里,每到夜深人静,它会引颈长嘶,声震峡谷,那声音是一种语言,一种单调到只有几个音符不断重复而又复杂到包含着无尽信息的语言,一种只有熟知它的人才能解读得懂的语言。
上个世纪50年代初,一支头顶“八一”帽徽、身着土黄军服的部队从黄土高原走来,从河西走廊走来,一直走到天山南北,将红旗Сhā在了戈壁和草原,也Сhā在了伊吾这个哈萨克人居住的地方。守卫伊吾的就是它所在的二连。伊吾,古名镇西,位于哈密东部,当时人口不足一万,面积却近两万平方公里。别看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县,它可是西有捷径通乌鲁木齐;往北跨过巴里坤草原即达蒙古国;东控甘陕,战略地位重如咽喉。叛匪乌斯满趁二连立足未稳,纠集七百余人突然包围了这个仅有几百人的小县城,截断了交通和通讯,使二连身陷孤境,并叫喊着三天之内拿下这个战略要地。控制县城制高点的是海拔2212米的北山主峰,也就是现在的胜利峰。胜利峰,这是人们对北山的一次授勋。一个用鲜血换来的殊荣留给了这座没有一根草木,满是嶙峋怪石的山峰。主峰上有一座碉堡。一座决定谁成王谁成寇的碉堡。碉堡无声地立在山顶,却像一个女人在两个角斗士中挑选自己中意的男人一样,谁是胜利者,它才接纳谁。
山上无水,饮水只有从伊吾河取水送上去。二连的运力就是这匹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枣骝马。它是这个连队中的一员,是负有特殊使命的一员。这匹老马不是四蹄如柱、日行千里的宝马,虽然枣红色的鬃毛非常惹眼,但行军的奔波加上营养的匮乏让它的鬃毛缺少光亮,有几处鬃毛还有些脱落,脊骨、肋骨也从皮下凸了出来。这是战争留下的沧桑印痕。
战士吴小牛骑着它去执行任务,昏倒在戈壁滩上,它始终不离开吴小牛,还卧下身子给他挡风沙,直到吴小牛苏醒过来,又卧下身子,让他爬上去,把他驮回来。它能辨别炮声、枪声的方向与距离,然后躲开射击。一次,它突然卧下,把连长掀倒在地,连长还没反应过来,一颗炮弹在前面爆炸了,炮火烧焦了树枝,弹片劈开了树干,连长安然无恙,它却流出一摊鲜血染红了沙土和绿草。连长含泪安排几个战士掩埋它。战士们给它挖了一个深坑,将它放在坑里,刚往坑里掀了几下泥土,枣骝马突然抬起了头,睁开了眼睛,望着战士们,好像说,我还没死哩。战士们大吃一惊,转而狂喜。枣骝马站起来了,又站在阵地上了。连长擂了枣骝马一拳,老伙计,好样的,是你救了我呀,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给山顶运送给养的任务非枣骝马莫属。吴小牛牵着它走到伊吾河边,把两个水桶装满水,架在马背上,然后向山上走去。山路陡峭,老马负重爬行,呼哧呼哧不断喘着粗气。汗水把鬃毛湿透,紧紧地贴在马皮上。叛匪用猛烈的火力封锁上山的道路。“砰,砰……”一阵枪弹袭来,吴小牛和枣骝马立即趴下。枪声刚停,吴小牛又牵着它在崎岖的山路上攀爬,自己也汗流浃背,唇干舌燥。枣骝马几次用蹄子刨着石子,想刨出草根,刨出泉水,怎奈刨出的只有坚硬的石板。有几次,它用舌头舔着石板,想用石板上的湿气解渴,然而石板上只留下它舔过的痕迹。他们终于冲过敌人的炮火封锁,把水送到山头碉堡。望着满身是汗、肚子干瘪的枣骝马,战士们把第一碗水送到了它的嘴边。但枣骝马只舔了一下,嘴就离开了水碗。这个不会讲话的士兵,却会用行动表达情感。它明白在这山顶上,每一滴水都是宝贵的,守卫碉堡的战士们比它更需要水。水,是生命,是胜利。战士们望着它泪洒衣衫,最后,他们扳开马嘴,强行给它灌了几缸子水。返回营地时,只有枣骝马。它低着头站在连长面前,表现得十分悲伤。连首长立即明白了一切。吴小牛被敌人子弹击中,血染山崖。连长后来听守卫碉堡的战士们说,回来的路上,吴小牛始终走在靠敌人火力的这一边,用自己的身体贴着枣骝马的胸脯。突然,敌人一梭子弹射来,射穿了吴小牛的棉衣,射穿了吴小牛的胸膛。枣骝马却毫发未损,枣骝马明白,是吴小牛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它的生命。它用舌头舔尽了吴小牛身上的鲜血,它似乎想将吴小牛舔醒来;后来又大声嘶鸣,它想把他叫唤回来,但它的一切努力终是徒劳,最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与它相依相伴南征北战的伙伴。以后的日子里,枣骝马每次路过吴小牛倒下的山崖边,都要伫立良久,嘶叫几声,叫得人心碎。
伤亡惨重,面对几倍于己的敌人,又要分别守在各个隘口阵地,实在已抽不出战士牵马送水。可是,守卫山顶碉堡的战士不能没有水、没有粮、没有弹药。连长只有寄希望于枣骝马了。那天他给枣骝马装上水,拍了一下马背,意思是说,老伙计,就看你的了。枣骝马似乎明白了连长的意思,甩甩尾巴,打打响鼻,走出了营房。
迎接它的是敌人更加疯狂的扫射。
以它的灵性,它的经验,它知道那些枪弹是没长眼睛的,击中什么,什么就顷刻被射穿,鲜血奔涌,甚至倒下去永远也不会起来。马是最通人性的动物,它的生存欲望更比其他动物强烈得多。但是它还是冒着炮火,一步一步地向着山顶走去。
枣骝马背负几百斤重量,沿着崎岖曲折的山路在炮火中穿行,战士们也用炮火掩护它。它似乎明白,自己背上驮着的不是普通的河水,而是一座大山,一座充满希望的大山,它凭借勇敢与机智躲过敌人的枪弹。它在没有炮火的地方加快脚步,争取时间;在枪弹密集的地方瞬间趴下,避开弹雨,等枪声停了,再疾步行走;到了枪弹从正面射来的地方,就躲在崖后,或是绕路而过。敌人封锁的炮火更加猛烈。谁都认为枣骝马难以把水送上山,就在人们几乎绝望的时候,它却神奇地出现在山顶的碉堡前,出现在山涧的木桥前。“轰!”一声炮响,火光冲天,乱石木屑扬起,硝烟散去,战士们发现桥已炸断,一条无底深渊横在山岭间。枣骝马站在崖边嘶鸣。战士们的希望立即变为失望。枣骝马跃起前蹄,试了试,回头走了,又回过了头,用前蹄刨了几下石子,长啸一声,四面山峰都响起了回声。只见它一昂头,在山路上奔驰着,鬃毛飘起来,尾巴拉得好长,蹄掌在山石上发出嘚嘚的响声,蹄下尘土扬起,到了深谷前,它收缩前蹄,后腿用力,身子跃起来,跃起在深谷的空中,空中划过一道红光,又像飘过一片红云,刹那间,它稳稳地落在了深谷的彼岸。
见到两桶甘甜的清水,一天一夜没有喝上水、嘴唇干裂的战士们激动得抱着马头又亲又跳。它吃过战士们割来的草料,战士们给它刷洗过身上的污垢,它早已把自己与这些战士们融为一体,生逢绝境,求生的本能生出超常的勇气和创造力量。
战争后期,全连140人牺牲了93人,而且双方打得更加惨烈,二连有的阵地只剩下两人,哪还有人去河边给枣骝马的水桶装水?
又该送水上山了,连长望着马背上的水桶急得直抓头。没有人装水,枣骝马不就只能背着空桶上山吗?这时,枣骝马似乎看透了连长的苦衷,不声不响地走了,朝着伊吾河走了,它去干什么?人们看见它自己下到伊吾河。河水在乱石和险滩中左冲右突,激起浪花,哗哗奔流。它将身体卧在水中,巧妙地将两个水桶装着河水,一次没装满,它再卧下去,直到水桶装满,这才迎着苍茫暮色和不绝于耳的枪炮声往山上走去。路上的冰是红色的,山石是红色的,连空气也是红色的,血腥味比火药味还浓。敌人的枪弹又开始扫射,枪声震耳,子弹击在岩石上,冒着青烟,留下弹洞,但它还是走着,走得从从容容,踩着红色的冰,踩着红色的土,走向山顶,一路上也留下它红色的蹄印,像撒下无数鲜红的花朵。
一匹老马,一匹瘦弱的老马,它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不懂得为了什么伟大理想而奋斗,更不会想到以后会有什么回报,但它创造了奇迹,一个神话般的奇迹。所以这座雕像的背上特意雕刻了十分显眼的水桶。不管这些版本的真实性如何,但山顶碉堡40天的给养全靠了它的保证是不争的事实。40天,战士们坚守山头,决心与阵地共存亡。面对敌人发动的数次进攻,他们每一次都以英勇顽强地反击打退敌人,始终控制着全城制高点,直到大部队赶到,全歼叛匪。庆功会上,连首长要战士们一齐簇拥着枣骝马照相。枣骝马站在人丛中也点头摆尾,打着响鼻,显得无比骄傲。枣骝马荣立了三等功。
胜利峰是一座耸入云霄的记功碑。那数不尽的弹洞炮坑就是镌刻在碑身的值得人们永远解读的碑文。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部队要换防了,二连将枣骝马留在了县政府,将它作为功臣供养,算是离休进了疗养院。战士们和枣骝马依依不舍,他们每人给它喂了一捧草料,又给它洗了一个澡才悄悄离去。而枣骝马则在政府大院里好几天不吃不喝,只是嘶鸣,一声声嘶鸣撕肝裂肺,催人泪下。县政府也一直对枣骝马以功臣相待,派有专人侍候照料。它的鬃毛被梳理得油亮油亮,每天夜里它还吃上肥美的苜蓿和精料。它长得魁梧强壮像个将军一样。即使在过苦日子的那些岁月,枣骝马每月也享有30斤高粱的特供指标,那待遇,比县长的还要高。1963年,枣骝马因年老走了,永远地走了。人们将它的遗体安葬在北山山坡烈士墓地里,与那些当年同它并肩作战献出生命的守卫者一起长眠。后来又为枣骝马建了这座大理石雕像,而且完全与它一比一雕塑。这个一比一不仅是它的身躯,即使连耳朵、四蹄、双眼、鼻孔也与枣骝马大小一致,丝毫没有出入,不同的只是颜色。它生前是一团火,而今一身洁白,当初有人主张用红色花岗岩,雕塑家坚持要用白色大理石。不知为什么,他说改为白色最合适。
生死之交,长铭心间。一位当年参加伊吾保卫战的战士回到伊吾县,竟顶着严寒在枣骝马雕像边的雪地上露宿一晚,接待人员一再劝他回到宾馆,但他执意不肯。他说,他喝过它送上山的水,吃过它送上山的粮,枣骝马比亲人还亲,他一定要好好陪陪它,尽量争取多一点时间陪陪它。他说,他做过一个梦,梦见枣骝马舔着他的手,向他点着头。临别,他又去雕像前叮嘱,老伙计,你要经常给我托梦啊……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匹马,有多少种马,然而能像枣骝马这样名垂青史,让人景仰的能有几匹。历史选择了它,它没有辜负历史,它为自己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有人说,创作这座雕像的艺术家极尽了自己的才智,才有了这么生动传神的作品;也有人说,这座雕像是枣骝马生前就为自己雕塑好了的。
义士墓
耿立
平原的人死掉,向来注重厚葬,生前窝窝囊囊,却对死后的埋葬十分注重。人在世间踉跄了那么多年,苍老了,疲惫了,就找一处安歇的处所,棺木是最后沉睡的寝地,有时还要请石匠做一方石碑。但是,我的父亲死掉,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父亲怕火葬,于是就在夜间偷偷地埋掉,只是堆上一抔土,作为清明或除夕烧纸钱、后人洒泪的标记。然而从父亲堆积的坟向远方望去,在父亲的坟左几十步的地方却有一矮矮的石碑,显得奢侈。乡间,1949年后的乡间,墓地上有石碑,是一种特异和荣光。石碑上镌着魏碑“义士哑孩”,透出一股苍哀破败。
我父亲是做面饭的生意人,在这黄壤平原的深处,背负着辙迹和晨昏赶路,夏日凉粉,冬季丸子,或是红辣椒熬制的羊肉汤。解放前,他就在我们的集镇——什集的一个隅首啃街糊口。
父亲告诉我,日本人放弃前(‘放弃’这个文雅的词,我在小时听了许多,我们那里的老年人说指1945年的8月15日,日本人投降),在什集的西北角,离集镇半里的地方修了一座营房和一座炮楼,住着一个班的日本人和十几个中国人,炮楼下,是菏泽通往鄄城的官道,炮楼外挖了一个壕沟,沟里注满了水,水里常漂些死狗死猫,日本人在天黑前就撤吊桥,天明前再放吊桥。
那营房里的中国人,也是什集四周的人,多是家穷出来吃粮当兵,也知为日本人做事尴尬,所以对街面上的人也就客客气气。记得小时候,我们住的隔两家的邻居,和我父亲年龄相差无几、喊我父亲三叔的人,就在炮楼当过兵;我和他的女儿都在镇里的小学读书,记忆里是他晚上一直咳嗽,还一直哎哟哎哟地喊,死的时候,他女儿才十岁。记得他女儿穿着蒙上白布的鞋子来上学,一进破败的教室,怯怯地偎在门口,有好长时间,老师不再让她站起来回答问题。
当兵的中国人,有时很无聊,都是一些青壮年,夏季的晚上,登上炮楼的楼顶,脱光军装,把步枪挂在直直挺立的生植器上,看谁的生植器能承重,比赛。有时还在枪上放上子弹,那做汉J的邻居,人们说他的最厉害,那上面挂一支三八式的步枪,再放上装满子弹的子弹袋,也不下垂。
父亲说,炮楼里的二十几号人的吃喝,是离什集东南五里王坊的王士臣操持的,王士臣也是走街赶会的生意人,烧一手好菜,只一样白菜,王士臣就能做出108道不重复的花样,有烧炒炖熘爆煎炸,酸甜咸淡,随口调制。什集镇方圆几十里的红白喜事做寿生孩子请满月,王师傅是头号招牌,他往那里一戳,主人的面子档次就上去了,好像全家的荣誉都在王师傅的菜肴上。王师傅不收人钱,临行的时候,就包一块方方正正的红烧肉,然后把锃亮的刀用油烘烘的布裹起,安步当车地走人,而随行的是一个年方十岁的哑巴(当儿子看待的徒弟),手里捧着师傅的宜兴紫砂茶壶,橐橐地跟在后面。
父亲说王师傅的宜兴紫砂壶好,夏季壶里的茶三天三夜也不馊,还说壶里长了茶山。我想这可能是茶的结晶如珊瑚之类,父亲说是茶山,如山的模样,就盘在那壶里,而壶的容积也不小,奇哉!
哑孩没有名字,王士臣喊他哑孩,别人也喊他哑孩。日本人来之前,王师傅风雪天赶会,在一个雪窝里捡到一个两三岁的小人,浑身上下一片白,只有一双黑眼睛在冰雪里闪动。王师傅把孩子放到赶会的还有灰烬的锅架子下,孩子身上的雪水滴答了一路,到了家里,雪水才化完,王师傅把孩子的衣服脱掉,放在被窝,三天三夜,那孩子才醒。
王师傅唤他,一字不应;但孩子的眼睛告诉了王师傅,这是一个哑巴。
王师傅带了哑孩来到了日本人的营房和炮楼,为那些人做饭。为首的日本人,来自日本列岛的山口县,文文静静的,戴一副眼镜,人们叫他桥本,是学生出身,但随身的一把军刀和一条纯种的如牛犊大的狼狗,使人感到了一股戾气和不祥。桥本对汉学颇精通,他从什集的老中医秀才石远来那里借明版的《金瓶梅》看。到了中秋,他让王师傅备好菜,烙上石远来爱吃的葱花千层饼,让哑孩送到,然后,桥本就和石远来聊起《黄帝内经》,说起阴阳辨证。老中医就慢慢地应付。
父亲说石远来是菏泽城以北黄河以南最有名的先生,日本人来的时候,都八十岁了,老中医非常喜欢哑孩,每次哑孩来,老中医就拿冰糖、甜的甘草和枸杞给哑孩,冰糖哑孩留着,甘草和枸杞就送给王师傅。
桥本有时也和王师傅喝酒,是纯正的日本清酒,王师傅嫌淡,就让哑孩到什集隅首的酒店打烧酒,小小的一茶碗,王师傅仰脖就灌掉。桥本有时就唱日本的歌子《君之代》,声音细细的,人们感到那声音怪怪的。大意为“生活在天皇时代,它能千代万代繁荣永存,就像岩石一样永恒,连岩石上的青苔也是如此。”哑孩听不懂,也听不见,师傅听得见,但听不懂,师傅和哑孩都看到桥本唱着唱着就流泪。这个时候,王师傅就起来走开,哑孩见师傅走开也像尾巴似的跟着师傅走了。
师傅去伺候桥本的那条狼狗,哑孩看狼狗温顺地在师傅的手下吃着特意烧炙的牛肉,那是一条俊秀的狗,也是令人生畏、砭人骨髓的狗,直矗一对尖尖棱棱的耳朵,扫帚似的尾巴和一双惨绿而放射凛凛寒光的眼睛。
桥本非常珍爱这狗,特意为它做了狗舍,每天早晨出操的时候,那狗也在后面跟着,既操练兵,也操练狗。那时师傅也起来了,哑孩开始劈柴烧火,然后就到井台提水扫地。
谁知,一天黄昏,师傅在喂狗时,一根骨头卡在了狗的喉咙,欲吐不能,欲咽不得,有鲠在喉的狼狗痛楚地呜呜叫着,像是哀号又像是求救。其时桥本正在饮酒,师傅直觉着麻烦要来了,就唤哑孩拿醋往狗嘴里灌。狼狗挣扎着,后爪子抓地前爪立起,两眼由绿到红,痛楚满布的脸上闪烁的是凶光,当师傅在灌醋的时候,那狼狗就急急地一下子吞住了师傅的手。
这时不知哑孩从哪里拿起一根劈柴,顺势就往狼狗的臀部狠狠敲去,狼狗“嗷”地叫了一声放开了师傅,骨头也随即吐了出来,满嘴的血滴在什集的土地上,狗趁势准备向哑孩扑去,像要撕掉人的筋骨和灵魂。
黄昏在那时凝滞了;桥本橐橐地出来了。
他看到了师傅血淋淋的手、地上的劈柴和狗吐出的牛骨。桥本两眼由红到狐疑,他走到狼狗的跟前,用手抚慰着狗,那狗先是不敢靠近,用恐惧的目光张望着师傅。“你的怎么的对它?”桥本伸出手来想摸狗的头,没有想到,那狗突然像人立起,回转过头,露出了尖锋锐利的牙齿,向师傅扑去!
师傅和哑孩眼睛里布满恐惧。桥本吹起了哨子,然后就回到屋里,扎上武装带,穿上马靴,挂上了军刀,狼狗呜咽呜咽地叫着,像是控诉。
大家刚吃完晚饭,听到集合的哨子,都急匆匆地跑出集合,日本人和汉J惊恐地看着两眼发红的桥本。桥本一改往日的文雅,他看到一个日本兵集合时速度慢了一点,踏响马靴气势汹汹走到那日本兵跟前,两个响亮的耳光,在黄昏里,像爆竹一样炸开!
“八嘎,蠢猪!”那个日本兵脸上木呆呆的,头在桥本的手下像拨浪鼓般机械地左右摇摆。然后,桥本说了一句日语,就从队列里出来了两个日本兵,把王师傅剪起,刹间,王师傅被吊在了出操的单杠上,哑孩用手比划着哇哇向师傅扑去,想解下师傅臂膀上绑的绳子,日本兵一脚踢得哑孩在几步外的沙土里,跌得很响。
桥本走到离师傅几十米的地方,脸朝着师傅,微笑着举起了匣枪。
“看,支那人,左脑壳!”
“啪!”枪响了,桥本的匣枪很脆很响,震得炮楼上的蝙蝠扑扑地旋飞,人们想,王师傅完了,那时,杀掉一个中国人,像屠掉一只狗。
可是枪响了,王师傅还是那样被吊着,眼睛惊恐地看着哑孩,光光的脑袋,只左耳有花生大的凹痕在滴血。
桥本是像猫对待耗子般拿人作弄?还是真的把活人做靶子?
这时桥本的手又举起了,他瞄向王师傅的右脑壳,扣动了扳机。
还是很脆很响的一声枪响。但是王师傅只右耳有花生大的凹痕在滴血。
像是到了高嘲或结尾,队列中的日本人高举双臂过头高呼“班崽!”(日语:万岁)
桥本满意地一挥手,然后马靴一并,转身回到炮楼,王士臣被卸下了,王师傅的命被保住了,但经那一吓,就卧在了床上,再没能起来。
父亲说,王士臣虽然是厨子,整日与刀和火打交道,但胆子奇小,过年时连炮仗都不敢放。
王士臣又活了七天,天天拉肚子,哑孩为师傅刮屎端尿,拉肚子拉到最后是流脓血。老中医石远来医得了病却医不得命,最后还是束手。王师傅看着哑孩熬的汤药,只是摇头,最后哑孩跪下,师傅仍是未动,哑孩天天为师傅煎药,盛满药的碗在师傅床前摆放了一串。
师傅死掉了,师傅家里的人把尸体拉走,草草埋了,让不能瞑目的一个灵魂在平原的黄土里下葬了。炮楼的厨房里只剩下了哑孩,孤单单做好饭,就站在厨房的门口,向吊过师傅的单杠望去,一连几天,哑孩都是这样的神情。
后来,整个炮楼的日本人全身发乌、口吐白沫痛苦地死去,桥本和他的狗也死了。
哑孩自己把自己吊在了那个单杠上,像是一个大大的感叹号,也是一个问号。这是1945年春天的事,离日本人放弃还有半年的时间,那时麦子开始扬花。
八十岁的老中医石远来把哑孩埋掉了,用一只木匣子,他称哑孩叫小义士,在石碑的背面,石远来先生用遒劲苍老的魏碑写了一段话:
小义士哑孩,不知籍里,不知名号,亦不知其祖宗世谱,只知遇师傅王士臣雪中,厨师王师傅活之;其奉师如父,灶下烧火,饭余烹茶,勤谨数年如一日。然日人寇我,与师傅王颠沛流荡,虎口寄生;虽年方十龄,一身弱骨,但不颤慑于强人恶手,当师傅受辱死,以师傅辱为自己辱,不独私于生命。毅然投毒于荼毒我民族之倭寇。此亦快哉!生命岂以长短论乎?吾悬壶济世活人多矣,然耄年回首,每叹枉掷如许粟麦菜蔬,大义面前,吾有亏也,小义士,小义士,挽我乡与民族于不堕。呜呼!故国神州,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如此毒杀倭寇者,有几人欤?
每次到父亲的墓地,我总是用手抚去这墓碑的杂草与牛羊的粪迹,父亲去世有年,墓草苍黄,父亲是亲见过哑孩的,父亲曾亲手为哑孩成殓,父亲说老中医石远来对流泪的成殓的人说,不要把泪珠滴在哑孩的身上,那样,哑孩的归去的路上,就走得不安稳。
村庄里的事情
李雪峰
总有一些事情在大地上醒着
黄昏的时候,暮色从四边的山峦和田野里慢慢回到了村庄,那些在浅山上吃草或者在田野里劳作的牛,跟着扛了一捆青草、柴火,或者是被泥土擦得锃亮农具的牧人或农人们踢踢踏踏地踏着暮色回来了。那些蠕动的灰白色山羊们,它们像一团团涌动的云朵,唇齿上还弥漫着青草的腥香,往往是一撮胡须被草汁染得黯绿着,它们也意犹未尽地飘回到了村庄里。那些一天在野外觅食的鸟儿,它们慵懒地扇着翅膀,有些叼着虫子或草籽,有些叼着草茎或细微的树枝,也在暮色里飞回到村庄,回到屋檐下或者村庄里那些榆树和桐树树缝间草碗一样的鸟巢里去。在院子里叼了一天虫子的鸡一只一只回到了鸡埘,在村庄野地和巷道里浪荡了一天看不到踪影的狗不声不响地溜回到家里,蹲卧在被暮色染暗的檐下或大门口。一切都带着怀想回到了村庄里,夜晚的村庄是一切睡觉和做梦的地方。
喧嚣在暮色里沉淀不久,村庄就沉沉睡着了,就像一个劳碌了一天疲惫不堪的老人,头一挨着枕头便呼呼睡着了。灯一盏一盏地熄了,星星一粒一粒地稠了,人的鼾声,牛羊不紧不慢的睡觉时的反刍声,还有鸟儿们露珠一样偶尔跌落的梦呓声,使夜晚显得越发地沉静,仿佛一切都暖暖地睡着了,天地、时光、村庄里的人们和牲畜,鸟儿、猫和那些把脑袋贴在地上的狗们,夜色让一切都沉沉睡熟,让一切生灵都沉入到睡梦中去了。
但总有一些东西在夜晚是醒着的。
那年七月,我在紧靠庄子的后地守青,拎着一把手电筒和破锣,支了一张柴床睡在庄稼旁的草庵中。睡上一觉,便要侧上耳朵听上一听,假若玉米地里有窸窸窣窣或刺刺啦啦的声音,那肯定是猪獾在糟踏庄稼。于是就起身拧亮手电筒,把雪白的光束往玉米地深处刺上一刺,吓跑那些偷袭庄稼的猪獾。或者是悄没声息地爬起来,蹑起脚尖走到窸窣声最闹的地方,猛然抡圆胳膊,咣咣地打一阵响锣,吓得那些猪獾没命地逃窜,三五天惊魂难定,不敢再来糟践玉米。很多个夜晚,我睡不着觉,一个人半卧在草庵里抽烟或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远处的村庄睡熟的时候,玉米地里却嘈杂了起来,噼噼叭叭地,像下起了一片硕大的雨滴,那响声无边无际的,一声声清脆、响亮,像石粒掉在阔大的玉米叶子上,像鸟鸣滴在宁静的池塘里。伸头望望庵外,星粒闪烁,一弯残月斜挂在天上,根本没有落雨的样子。直到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地里的玉米秆子在一夜之间又长高了许多,顶梢的茎上又冒出一截蛋黄一样的新茎,又隐隐涡出一片嫩嫩的新叶。原来是玉米拔节生长的声音。
村庄睡着了,地里的庄稼没睡着,田野里的泥土没睡着,村庄在夜晚沉沉睡熟的时候,庄稼和泥土们是醒着的。
还有一年,那是我十六七岁时的一个春天,我家刚刚搬到庄南头新盖不久的新居里,那是一座土屋,墙用新泥搪过,地用榔头狠命地砸瓷捶光过。有一天我弯腰在床底下潮湿的纸箱里找书,看见床底下的地上钻出一根鸡蛋粗的白色树芽来。我没理睬它,思谋床底下的东西难道还会成就出什么气候来?夜里睡觉的时候,我也没想到过那棵就长在我床下的树芽。第二天早上起床伸手去床里边摸衣裳的时候,我在衣裳下摸到一个又光又滑的东西,我大吃一惊,还以为是蛇呢,但定下神来一看,竟是那棵树芽,白白的,嫩嫩的,顶梢拳头一样没展开的地方,裹着一层滑腻的胎液。一夜竟长得比我的床还高了,这鬼东西,我睡着了,村庄睡着了,但它醒着。如果不理睬它,说不准有一天一觉醒来,我会发现自己已经浑然不觉地睡到了它长成的树上去。
我钻到床下扳掉了它。我知道,它是那棵泡桐树根绽出的新芽,那是一棵高大的泡桐,原来就长在我放床的地方,盖房时它碍事,就把它锯了,又挖六七尺,刨出它深藏的树墩,没想到它还会靠那些残根冒出树芽来。
在那座老屋里,在那张床底下,我曾一次又一次扳倒过许多冒出的苍白树芽,直到几年后,当我扳得有些心烦意乱时,它才终于不再冒出新的树芽来,我想它还是终于睡着了,那棵泡桐树的灵魂终于睡熟了,或许是永远睡着了。
前年老家的那座土屋坍塌了,家里人也没理睬它,不想从我以前放床的地方竟长出一棵树苗来,一个春天竟然长出了丈余高,我很惊讶,思谋已经十多年了,思谋它已经睡熟再不会醒来了,但它依旧醒着,几滴残雨几缕风它又长成一棵树了。
牲畜睡了,我们睡了,村庄睡了,鸟儿睡了,世界睡了,但还是有一些东西在我们睡熟时它却醒着,在鸟儿滴下梦呓,在我们呼呼打着短促的鼾声时,它们在醒着,生长着,打量着这个世界。
泥土是不会睡着的,灵魂是不会睡着的,时光是不会睡着的,在我们沉沉睡着的时候,它们还醒着。
它们还醒着,在我们已经睡熟或沉醉的时候,总有一些东西在大地上清醒着。
总有一些事情在等着唤醒
在夏天,雷声就像一头疯牛拽着的碌碡,轰轰隆隆,常常在你预料不到的时候,它就从或南或西的山冈上一下子跳到你的头顶上。村庄远没有一个雷团大,刚看见庄子的南头倏忽一闪,轰隆一声雷响就爆在了你的头顶上。在雷声里,村庄就像一个默默待辗的黑色麦穗,那歪歪扭扭的村巷像短短的穗筋,那依巷而垒的一座座房子就像一粒粒裹着糠壳的麦粒。一个村庄或许就是雷的一个稻场,在每年夏天,雷都会从远处或村庄四周的山巅上滚来,然后轰轰隆隆地在村庄的上空辗几辗。往往在雷辗之后,村庄里就会发生一些你意想不到的细微变化,有些房子突然显得苍老而凌乱了,有的猫或鸡突然就从村庄里消失了,甚至庄里庄外你都看不到它们的一个爪印或一根羽毛。十分显眼的是村中的那些参天古树,它们不是被雷殛掉了碗口粗的树枝,露着白森森的伤口,就是枝叶零落了一地,看上去披头散发有些痴呆,像丢了魂似的。庄子里的老人们说,人老成仙,树老成精,那雷是搜捕古树上的精怪的。没有了精气,那树得好几年缓不过气来。
但雷声去后,村庄里的人就忙碌了。他们知道有许多原本还在沉睡的东西被雷声唤醒了。那些似睡非睡的慵懒麦子们又轰轰烈烈地灌起浆来,不要多久它们便黄亮起来,在树庄的四周给村庄披上黄亮的裙裾,那神秘的“高家房后”鸟突然醒了,在清晨和深夜围着村庄嘹亮地啼鸣了。尤其在村庄周围山冈上的郁郁林间,那些嫩嫩的叶子忽然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沧桑,那些枯了多年的枯树,那些绿叶间枯黑的枯枝,它们也被雷声唤醒了,它们绽满了一身黧黑色的叶子,那叶子黑黑的又厚又滑润,它们一簇一簇在枯树和枯枝上,像一个个侧耳谛听的耳朵。它们叫木耳,是枯树枯枝被雷声唤醒后绽出的灰黑色叶子。这是死去的树和树枝灵魂绽出的叶子。在密不透风的桦林深处,在那些泛着腐殖质浓腥的林地上,还有星星点点伞一样的蘑菇。它们有的纯白如玉,有的撑着一个酡红的顶子,还有灰色和米黄铯的;它们多生长在那些落叶淀积的腐殖质林地上;它们是落叶和细微枯枝的灵魂分娩的;它们也是被雷声唤醒的,是雷声把那些死亡多年的枯树、枯枝、枯叶的沉睡灵魂唤醒了。于是,那些沉睡了多年的枯树枯枝枯叶忽然又苏醒了,它们绽出了细叶一样的木耳,长出了伞一样的蘑菇,鹿角一样金黄铯的一丛丛鹿茸,还有那些又薄又滑的黑黑地衣。
雷声,把许多沉睡了多年的灵魂重新唤醒了。
前几年的时候,我在庄子里学着种香菇,一样的椴木,一样树枝粉碎成的袋料,一样的菌种,一样的殷勤,但让我奇怪的是,不论是椴木或是袋料,我种的香菇出菇率低,不像别人种的那样一根根椴木或一袋袋袋料上长满了白花花的香菇,我的椴木和袋料上只是星星点点零零落落长了没几个像样的香菇。我挺纳闷,就勾着头去找镇上的香菇种植技术员,他问我说:“你把那些椴木叫醒了吧?你把你的袋料叫醒了吗?”
叫醒肢解成一截一截的桦栎树椴木?叫醒那些被粉碎的树枝和树叶?它们是木头啊,一棵郁郁葱葱的树谁都没办法叫醒,又怎么能叫醒那些被肢解的木头和粉碎得碎如浮土的树枝树叶呢?技术员见我不懂,咕咕嗵嗵大手大脚地翻动着我的那一堆椴木,又拿起两个袋料袋子噗噗碰撞了几下说,现在没雷声,要是有响雷把它们唤醒就好了,没雷声也别担心,把这些椴木、袋料碰撞碰撞它们就醒了。我半信半疑,但是想到我投资香菇种植的那一些本钱,我只好按照技术员吩咐的做了。令我惊讶的是,没几天,我的椴木和袋料上果然长满了密密麻麻又肥又大的可爱香菇。
难道锯倒的树、粉碎的枝叶真的有灵魂吗?难道那些睡着的枯树,枯枝的灵魂真的还能被我们轻轻唤醒吗?
村庄里就有许多这么奇怪的事情,村庄里就有这么多奇怪的东西,你说不清楚也想不清楚,或许有许多事情你思谋一辈子也想不明白。
我很小的时候,那时我的外婆还活着。外婆是个养鸡的行家,她总是养着一大群的公鸡和母鸡,每当临近晌午时,外婆低低的木栅栏庭院里总是喧嚷着咯咯的一片鸡鸣。在初春时,外婆往往用三五只母鸡同时孵出三五窝毛茸茸的雏鸡来,那些雏鸡像一个个鹅黄的小线团,叽叽叽叽在外婆的院子里滚来滚去。偶尔的时候,有三两只雏鸡半闭着眼睛,勾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无精打采地待在一个角落里,不跑动也不叽叽地鸣叫,一副失魂落魄的萎靡样子。这时外婆就拿来一个小铁桶或者一个搪瓷盆,将雏鸡小心翼翼地扣住,手里拎一截小木棍,喊一声:“醒醒啊——”便用木棍乒乒乓乓敲一阵小铁桶或搪瓷盆,喊喊敲敲,敲敲喊喊。过一会儿揭开铁桶或盆子,那无精打采的雏鸡果然就抖擞了精神,像线团似的在院里叽叽叫着滚动了起来,外婆说:“到底把它的魂儿给叫醒了。”
也有时候,村庄里的一个小孩忽然有些迷怔了,不吃不喝,只是昏昏欲睡。这时,会在某个深夜,在人和牲畜都睡熟的时候,忽然从村庄外的田野里响起一串苍凉的应答,一个女人喊:“娃回来呀,”一个男人应答喊“回—来—啦!”这是在唤魂,他们从村庄外的田野,一步一声地召唤着回到村庄,回到曲曲折折的幽深村巷,回到庭院里,直到回到孩子正熟睡的床前。他们认为只有这样召唤,才能把那一颗游荡在野地里昏昏欲睡的游魂给唤回来,给唤醒。他们和许多村庄的人一样,虔诚地相信魂魄有时会打盹,甚至会沉睡的。
是不是大地上有许多东西真的会在某个时刻沉沉睡去呢?是不是真的需要雷声把庄稼、青草、枯木以及许多的灵魂从沉睡中轻轻唤醒?是不是人和牲畜的灵魂也会打盹和沉睡,也需要用一种方式让我们去苍凉地唤醒呢?
我喜欢“惊蛰”这个节气的名字,我也相信许多事情是会打盹或沉睡的。假若我的灵魂有一天在田野的某个地方,或者是靠在稻场上的一个麦秸垛旁打盹或睡着了,谁会来唤醒我呢?是辗过村庄上空的轰隆隆雷声,还是村庄深夜那一声一声古老而苍凉悠长的召唤?
有许多东西和灵魂是需要用雷声或召唤去偶尔唤醒的,因为生命和灵魂,在漫漫时光的长路上,它们总有打盹或沉睡的时候。
总有一些东西在等着自己的时光
秋风渐紧的时候,许多东西都收敛了它们自己的勃勃气色。树叶在一夜秋风中忽然变得蜡黄了,然后又在一夜秋风中全部簌簌凋落了,只剩下那些缠挂着丝丝缕缕凉风的光秃秃枝干。村庄周围的田野在一夜秋风中苍凉了,玉米林灰苍苍的,秋风在哆嗦的灰白叶子上啾啾地作响,尤其是那些摇曳在浅山坡岭上的大豆叶子,一夜的工夫便被秋风吮尽了它们身上的全部墨绿汁液,叶子筋脉毕露又千疮百孔,仿佛早已枯了百年千年,枯得近似腐朽了。一夜秋风,一茬的庄稼便在这夜秋风中走到了自己生命的尽途。
这时,一丛丛的野菊绽开了,在山冈上,在田野的地塍上,在通往村庄的小路旁,在村庄那一座一座房屋的院墙角落,甚至在一些人家青石条垒砌的台阶夹缝里。那些野菊一朵只有指甲般大小,蜡黄蜡黄的,像一片片来不及捡拾的碎碎阳光,静静地撒在山冈上、田野上和村庄里。这些野菊是在初春时吐芽的,它和许多青草和花朵们一起,在初春时吐芽,在阳春时伸展开它们墨绿墨绿的叶子,许多东西在春天和夏天时已经疯疯癫癫地开花了,但这些掬花一直没有绽开,它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自己的时光。它静默过阳光和煦的暖暖春天,静默过那燥热而冗长的夏天,在漫长漫长的等待之后,当南飞雁阵的啼鸣把天空撩得湛蓝辽远时,当那些绿叶和花朵凋零成苍灰的往事时,当含着霜色的秋风正在山冈和大地上大刀阔斧地删繁就简时,属于掬花们苦苦等待的时光终于蹒跚地来了。
于是,在它们期待的时光里,山冈和大地上的野菊,就像碎碎的一坨坨金黄阳光,在属于它们自己的时光片段里绽开了。当然,等待时光的不仅是掬花,还有需要等待更久的腊梅,还有许多我们能够看见或者看不见的东西,它们都在村庄的某个角落和静默无声的大地上沉沉地等候着。
那些被阳光催眠的庄稼种子们睡在村庄的土瓮和粮柜中,村庄暖烘烘的气息浸润着它们安详的睡眠。在它们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的泥墙上,那些熟稔的犁、锄、镰刀、麦耧也都慵懒地似睡非睡,这些农具们目光黯淡,显得无精打采百无聊赖,它们和种子们一样在等待一个片段的时光,那时它们将一起涌出村庄,让种子们回到田野和泥土里,在属于它们自己的一段时光里从容而恣意地生长。还有许多的虫子和草籽,在一个时节里它们销声匿迹了,有的躲在雪层下和落叶下;有的躲在泥土里和石缝中,有的躲在墙根下或石阶里,有的甚至躲在猪栏牛栏里那些牲畜的粪便中,在它们的时光没有到来时,它们像一粒砂、一粒土一样只在等待和休眠,但属于它们的那段时光一来到,它们便会蓬蓬勃勃地绿起来,在田野里、山冈上、村庄里幽深的巷道旁,甚至在一些人家的墙头上和灰暗的屋顶上。
有一年春天,我到村庄西边的山洼里去砍柴,在一片空旷的林地上,意外发现了一大片蜡黄蜡黄的油菜花。那块油菜花有半亩地大,花开得密密匝匝的,就像在翠绿的林地中间铺上了一块漂亮的鹅黄铯锦毯,回到村庄里,我便四处打听那片油菜地是谁垦的,但一直弄了半个月才知道,那片林间坡地是庄南头的赵三爷开垦的,但他六年前只在那里种了一季的油菜籽,后来便没有再去照料过那片地了。那些油菜花是稆生的,七八年了,没人播种过它们,没有人收获和晾藏过它们。夏天时,它们的籽粒就成熟了,被风摇落在它们脚下的泥土里。在夏天丰沛湿润的雨水里,它们没有发芽,在秋季醇浓的风里和冬天的雪层下它们没有发芽,它们在泥土里默默地等了又等,终于,属于它们的春天时光来了,于是它们发芽了、开花了、结籽了。它们的生命在属于它们的时光里张张扬扬地写意着,淋淋漓漓地蓬勃着。
我还常常在村庄更偏远的草滩或野地上,偶尔看到三五棵孤独的高粱、玉米、大豆、蔬菜或其他什么的农作物,它们远离我们的田野和劳作,它们兀自生长着,没有人照料过它们,也没有人刻意地去收获过它们。我知道,它们不过是田鼠或者虫子们在去年或者更早的时候从我们村庄田野里偷走的一把、甚至是一粒种子,然后它们被田鼠和虫子们遗忘了,于是它们就睡在鼠去岤空的田鼠洞岤或虫子藏身的泥土中,固执地等待着那段属于它们的时光,一月、两月,半年或者是一年,终于守望到那段时光时,它们便萌芽了,生长了,开花了,结果了。
秋天的时候,当我一个人疲惫地坐在收刈一空的寂寥田野上,看着那些被村庄收刈一空的田野和那些被秋风收刈一空的野地和山冈时,我知道,在泥土或草丛里,在山冈和田野上,肯定还藏着许多我们收割不去的东西。一把玉米粒、几颗大豆,或者是一些菜种和草籽,它们在泥土或世界的深处默默守望和等待着,它们在时光和岁月中静静地守候和期待着,它们总在等着属于它们生命的那段遥远或并不遥远的时光,它们可能是草籽、种子,或者是一些微小的虫子。
而我们在等待哪一段时光呢?哪一段时光是为我们而来呢?我们的生命会显影在哪一段时光片段上呢?我说不清楚,也想不清楚。
但总有一些东西在等着它们自己的时光。
美感从一个村庄的消失
夏榆
巧面馆在桃花村后街出现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口腹有了改善的指望。
开张那天,巧面馆没有像大店阔铺一样燃放鞭炮宴请宾朋优待食客,巧面馆只是在门前清扫出一块净土,面馆老板,一个年轻女子舀清水泼街,路过的人到面馆门前会感觉到阴凉和清净。面馆是临街一户人家的青砖平房改建的,壁上镶了釉瓷,地上铺了地砖,门窗被油漆一新,但店里的陈设极简单,几张桌、几把凳而已。
吸引我的是巧面馆的招牌,粉笔写在黑板上的一份菜单和食谱:山西风味,精美面食。年轻女子举着那块黑板,挂在做厨房用的白色帆布门边。女子穿蓝色绣花中式衣衫,白袜布鞋,腰系蓝色围裙,她踮脚往铁钉上挂黑板的时候,翘起的衣服后襟露出纤润的腰肢。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脸,一个山西女子,我的老乡。
对山西面食的怀念,经常让我不能满意我居住之地的饮食。我的肠胃被山西的米面喂养了近四十年,到北京以后我会经常想念母亲的手擀面,母亲挽着衣袖站在炕前在面案擀面、切面的情景一直长在我的心头上。细而长的切面在煮沸的锅里沉浮,我看着母亲把它们捞到瓷碗里,浇上葱花和肉丝卤,我埋头吃下去直吃得大汗津津,对我的肠胃和口腹而言,那是一种快乐的享受。
巧面馆的开张让我的口腹有了被善待的可能。那个山西女子的脸和手指让我有信任感,她的手指是纤细丰润的,很白;她的脸也是白皙的,眼睛黑亮,鼻子巧而精致,唇红齿白,忙碌的时候两条麻花辫在肩上来回甩动,这个女子作为巧面馆的主人,我感觉很好。我觉得这个年轻的俏女子会给山西人争光,她很可能也会把山西的面食发扬光大。
事实也是如此。后来的几天我看到女子过人的厨艺。去巧面馆吃饭的人渐多,女子问清客人的需要,回转身就揉面。之前,先用干净的抹布拭净面案,快速地揉,然后将面团置于手臂间,在灶前站定,灶火红红地映着她的脸,女子一手托面,一手挥动弯刀,弯刀贴着面团飞动,细长的面柳叶一般飘落沸腾的锅里。吃到第一碗浇了肉丝卤的面,我就感到肠胃和口腹久违的欢乐。我的住地是北京西郊靠近香山的一个村落。2000年我住到这个村落的时候,我觉得找到了安身之地。这是一个隐在桃花之林的幽静之所,我刚到村里的时候,村里长满茂密的桃树,桃树掩映之下的是青砖瓦屋,我就住在一幢瓦屋里,我在里边阅读,写作,睡眠,独立而且自由。我经常走出瓦屋,穿过一条安静的长街去桃林散步,桃林有原野自然的空气,有泥土的芬芳香气,在钢筋丛林的城市中这是难得的。这个村庄的存在令我安详,我经常盘坐桃树之下的土埂上,随着晨间的日出和黄昏的日落独享自然之美。秋天,桃树结满硕大的果实,我看着那些桃子由小到大,由青变绿,由绿变黄,由黄变成金色;桃子的肉由硬变软,而桃子的核则由软变得坚硬。对我而言,桃子的生命历程具有启示意义。我喜欢走在结满果实的桃林里,那时候满眼茂密繁盛的桃花之林,满缀在树上熟透的金黄的桃子和这个村庄厚朴古道的民风一样让我快慰,让我内心充满美感。
可能我住到这个村庄,就是为了见证这个村庄的变迁。
两年之后,我目击了美感从这个村庄的消失。先是看见那些桃树被砍伐,伐木工带着钢锯和斧头乘着卡车来,他们围着那些成熟和不成熟的桃树,把钢锯切在树身上拉动,用斧头砍伐,倒在地上的桃树被胡乱堆在一起。伐木工人对待桃树的方式在我看来是粗暴的,听见钢锯被拉动锯齿噬咬树木的声音,我确实感受到心脏的疼痛。那些砍伐声很长时间成为我的噩梦。桃林消失以后,经过一年的改造,出现在这个曾经美丽的村庄的是一片豪华的楼盘。地产热正席卷这座在日新月异中变化的城市。到处是崛起的高耸的楼盘,包围着楼盘的一定是商厦、餐馆、歌厅和洗浴中心。桃花村也没有例外,桃花村的农民是聪明的,他们知道居住之地属于政府和房地产商共同征用开发之地,他们赶在拆迁之前,大规模翻盖扩建房屋,在屋宇之上叠加屋宇,在房间之侧扩建房屋,桃花村所有的空地都被占领,所有的空地都是简易房屋,包括道路、小学操场。
到2005年的春天,曾经美丽而幽静的桃花村成为外来人口的杂居之地。大批的商贩、民工蜂拥而来,包围着这个村庄的还有成群的流浪歌手和结队的歌厅或洗浴中心的小姐。
我注意到巧面馆的客人是如下几类人:民工,流浪歌手,小姐。
民工是褴褛的,他们直接从附近的工地过来,带着劳作之后的尘土和倦意。民工们坐满巧面馆的时候,面馆的气氛和空间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屋里酒气冲天汗味弥漫,桌上杯盘狼藉,地上垃圾遍布。夏天的时候,他们干脆除去身上的衣服,祼露着上体,用外地口音大声喧哗,争吵,谩骂,有时候也会有低语款款的诉说。天气再热的时候,他们就索性搬到外边喝酒,喝罢了酒就倒在地上午睡,巧面馆旁边的几棵没被砍伐的老树成为他们遮阴纳凉的清静之地。
借居在桃花村里的文艺青年多半是音乐爱好者,因为每年五月在这里举办迷笛音乐节,这里就盘踞着很多音乐人。这是一群紧跟流行的时髦青年,他们的发型、服饰和举止做派给一个村庄增添了纷繁的色彩。女青年剃着光头,鼻孔钉着环饰,手臂间环佩丁当;男青年则是长发垂肩,黑衣黑裤,大头皮鞋,他们群居、滥交、吸食大麻。他们坐到巧面馆的时候狂呼高叫,推杯换盏,气焰嚣张。自然,也有例外。我在巧面馆附近看见过一个男孩子安静地盘腿坐在地上,在他的身边是一个公共电话亭,男孩怀抱吉他对着一只悬垂下来的电话机弹吉他唱歌,我猜这是一个恋爱中的少年,电话那端一定是他的恋人。
小姐的出现会改写巧面馆的内质。小姐们多是在午后出现,那是她们从睡眠中苏醒的时刻。小姐们坐到巧面馆的时候,面馆就香气漫溢。小姐是慵懒的,她们通常是夜晚工作,白天睡觉。不在工作状态中的小姐就是普通的女子,她们穿着丝绸睡衣和绣花拖鞋,她们爱美,爱吃零食,爱说话,爱笑,用粗话骂人,她们在巧面馆的时候,巧面馆就充满情铯的气息。村庄里几乎被小姐包围的事实经常让村民们兴奋又不知所措。到午夜的时候,后街最为热闹,那时候从后窗可以听到小姐们下班的动静:送她们回家的出租车停车的声音,女子踩着尖细的高跟鞋穿过后街的声音,女子叫门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惹出来的狗吠的声音,一时之间难以平静。有人不堪深夜受到的马蚤扰,就给村治安中心打电话,在小姐们午夜下班的时候,就有治安人员拦住她们盘查身份证。有身份证就被放行,没有就被带走。次日清晨,当地妇女习惯扎在一起,议论那些做着小姐的女子的表现,她们的神色是轻蔑的,但是她们的内心也许会有隐隐的醋意,因为与小姐的自由和情铯比,当地女人的生活是寂寥和落寞的。
这些人成为巧面馆食客的时候,巧面馆就焕发出一种混合的多元的生活气息:有时候它是杂乱的,有时候是艺术的,有时候则是性感的。当然,有时候也是寥落的。
巧面馆的女主人叫丑,19岁。和她名字相反,丑是个美丽灵秀的女子。
和巧面馆的女主人熟悉了以后,我就和她聊天,我衷心赞美她做出来的面食,她听了很高兴,她的眼睛清澈,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发亮。她的笑声很美妙,清脆如玉器的鸣响,看她精致的五官我就想养育她的那些山水和土地一定是美的。在乡村,俏丽的女子通常会有一个俗贱的名字,大人们通常认为女孩子名字越贱越好拉扯。丑也是,丑的老家在山西南部的文水县,我知道那是女英雄刘胡兰的故乡。跟丑熟悉以后,她给我背家乡的歌谣:
刘胡兰,13岁,参加革命游击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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