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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死在敌人铡刀下;

她牺牲,为革命,

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背诵完了丑就笑,她的身体在笑声中快乐地颤动。

和丑的美丽灵慧形成反差的是她男人,她叫她男人二板。二板是个清瘦、高挑、沉默寡言的后生,丑在灶前忙碌的时候,二板就在旁边打下手,他会看眼­色­行事,迅速地配合着丑需要他做的任何事情。丑和二板平时就住在面馆里,面馆打烊的时候,那里就是他们的居所。他们搭地铺睡觉。

巧面馆寥落的时候,丑就跟她的男人坐在餐桌前看电视。电视是十六吋黑白的,放在绿­色­的旧冰箱顶上,只能收两个台,屏幕上雪花纷飞,声音杂乱。但是他们还是盯着屏幕,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坚持把某部电视剧看完。我看见丑和她的男人感情很好,没人的时候他们互相取笑逗乐,依偎着用家乡话私语。丑在她男人怀中的时候娇柔无比,这是一对幸福的情侣。

她们没有欢笑的时候就是遇见了什么麻烦,最大的麻烦就是房东涨房租,村委会来收卫生费,税务所来收营业管理税,治安人员来收治安管理费。我看见三个男人,一个矮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年男人,一个面容菜­色­的后生和一个粗壮的汉子,他们三个人是村里的治安人员。他们经常穿着皱巴巴的绿制服,戴个红箍,骑着旧自行车在村里游走,拦截那些小商小贩,不在指定地方做买卖的就被罚款,粗壮汉子负责威吓被他们截住的人,络腮胡子负责撕票,菜­色­青年负责抢夺货物。

很多个早晨,桃花村的道路上停着警车,治安人员守在路口查验暂住证,我看见仓皇奔逃的民工和在后边追赶的治安人员,躲在工棚里的民工被治安人员像黄鼠狼捕­鸡­一样捕到警车里。治安人员也不是看见路人就查验暂住证,他们会看路人的相貌装扮举止,像当地人的就放行,是外来人口的就严加盘查。

我坚持在巧面馆用餐,就像我坚持在这个村庄里居住。我要生活在这些平凡的人与事中间,我要保持我对人世间最基本的感受力。

因为职业的特­性­,用餐的时间不规律,我经常会在午后或者午夜去巧面馆用餐,那时客人已少,我到了,丑就开灶忙碌。丑很灵巧地在屋里揉面,擀面,切面,或是包饺子,炒菜,只需要几分钟的工夫饭菜就做好。

丑是纯真的,也是淳朴的,她的发亮的眼睛,­精­巧而挺直的鼻子,漾着笑意的嘴­唇­,她的修长曲线分明的身体,都带着乡村女子未被开凿的原始之美,有时候我甚至担心她会受到小姐们的影响,我期望她不受影响。

黄昏的时候,是小姐们上班的时刻,她们在沐浴更衣乔装打扮之后纷纷出动。到歌厅和洗浴中心上班之前,她们会坐在巧面馆里吃丑做好的饭菜,那时候,巧面馆和门前的街道就弥漫着小姐们使用的香水的气息。

小姐们经常会在巧面馆请客吃饭,当然付账的是那些陪她们的男士。很多生意人成为小姐们的客人,他们可能在歌厅或者洗浴中心结识,然后就建立了固定的关系。小姐们用手机或短信联络那些她们看中的男人,用软硬兼施的口气逼男人就范。在小姐们租住的房屋前经常停着各种豪华轿车,那些男士们如约而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小姐的居所。有时桃花村里的歌厅和洗浴中心因为涉嫌S情交易被查封,老板被拘,但是用不了多久,歌厅和洗浴中心照常开张,老板拥有的资本和实力足以轻松摆平他所遇到的任何麻烦。

在桃花村歌厅和洗浴中心我看见过工作中的小姐,她们在迷蒙的红­色­的灯光下,像下等妓汝抽着烟,光着手臂腿脚­祼­露着胸|­乳­|慵懒地拥在大堂等待客人。有客人到来她们就被一批一批地领着供客人挑选,有幸被客人挑中的小姐或者进入包房,或者被开车带走。在桃花村豪华俱乐部的夜总会我看见工作中的小姐则是另一种姿态,她们云髻高绾,身穿纱裙,摇曳多姿,列队等候在铺着红地毯盘旋升起的金­色­楼梯间,那些光临的享有VIP会员待遇的富豪们会挑选他们看中的女子带走。当地警方会定期开展打击娱乐场所S情活动的行动,在警方的打击下,普通的歌舞厅、洗浴中心的小姐就成为惊弓之鸟,但豪华的酒店和俱乐部却安然无恙。

在桃花村洗浴中心的保健室里我遇见过一个喜欢舞蹈的女孩子。她的身材修长,留着黑亮的披肩直发,眉眼清秀,目光柔和而善良,她白皙的脸孔散发出青春的光泽。她被服务生从一群站在回廊下的年轻美丽的小姐中叫出来。这是个娇柔得令人一望就心疼的女孩子。

这个叫陈晶晶的19岁的女孩子出生在福建泉州一个普通工人的家庭,她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在十岁的时候被诊断出患有白血病。妹妹和陈晶晶一样怀有舞蹈的梦想。她让我看她的手指,她说妹妹的手指和她的手指一样都很长,妹妹的身材和她的身材一样好。如果家境好的话,她们就可以读书,学舞蹈,谈恋爱。但是弟弟病了,母亲没有工作,父亲每月的收入只有几百块钱。弟弟的病倾尽了全家的积蓄也欠下了巨额的债务,弟弟被送到上海大医院救治的时候,医生说,弟弟只能活两年。热爱舞蹈的陈晶晶放弃了考舞蹈学院的梦想,为了延长弟弟活着的时光,她就到城里洗浴中心做小姐,赚钱给家里。我遇见陈晶晶的时候,是她小姐生涯的第三年。她的弟弟已经死去,她的妹妹成了一个幼儿舞蹈教师。陈晶晶则终日关在­阴­暗的洗浴中心,全天候为客人服务,随叫随到。

她的理想是回老家开一个服装店。她说,服装店不需要太多的资金,有四五万块钱就可以开。我说那你的理想很快就会实现。她说早着呢,我赚到的钱几乎都给了家里还债务,我每月只留几百块钱给自己。她说我们这里的女孩子家境都不好,都是为了养家才出来的,谁遇到我这样的情况都会像我这样做。

丑似乎并没有被小姐们的生活所动。

她保持着自己纯真朴素的美感,保持着自己天然的­性­情,素衣简食,勤勉地经营着她的餐馆。她对前来光顾的客人没有分别心,殷勤地侍奉着上门的客人,同时坚韧地应付着落在头上的苛捐杂税。

但不知为什么我会产生宿命的感觉,我感觉丑纯美的天­性­将会成为她生存的障碍,她在城市中的生存将会因为她天然的­性­情更加艰难。

有一天晚上,下了雪,天很冷。我到巧面馆,我看见一女子在餐桌旁哭,她并没有大放悲声,只是低头对着饭碗垂泪。在那张桌前围着六七个男人,他们头冒汗珠,推杯换盏,酒热耳酣。有一年轻后生劝那女子:

嫂嫂你也别难过,大哥是受了伤,可你也看见了,他这就可以跟你回家了,我们这些人有家还不能回呢。

那个女人的丈夫在工地被砸断了腿,他们要把他运回老家去,只等着结了工钱就走人,那些男人是那女子的乡亲。

我看见抱着双臂躲在角落里的丑。我看见丑的神情黯然。

第二天午间,我听到有人争吵,开始没在意,后来争吵声越来越大,有棍­棒­打砸的声音和人被打砸的哀号震响。我出去,看到巧面馆门前围了很多人,一些男人挥舞棍­棒­在追打另外一些人,他们是从巧面馆打出来的,我看见巧面馆翻倒的桌椅,摔碎的杯盘碗盏,巧面馆的房东老太太在跳着脚手指那群人开骂,有人倒在地上抽搐,头上流着血,有人在挥舞棍­棒­叫嚣骂阵,场面极为壮烈。

闻风赶来的治安人员平息了这场械斗。这是民工和包工头的火拼,因为拖欠工资,那个被砸断腿的民工的亲戚代他去跟包工头讨工钱,包工头开始是拖,躲着不见那些上门讨钱的人,拖不下去的时候就找理由克扣那个人的工钱。三扣两扣,能拿到手的工钱就很有限。讨钱的人压不住愤怒,就­操­着棍­棒­结伙找工头算账。他们先礼后兵,请工头到巧面馆吃饭,在饭局上要求工头支付工钱,工头找理由搪塞的时候,那些人就大打出手。

这样的事情我见得多,也听得多,我对类似的事情已经不再惊诧。让我惊诧的是丑,她平静地收拾着巧面馆的残局,她的神情安静而隐忍,我觉得她是看见了生活的悲怆。

寒冷和狂风到来的时候,是居住在简易房的外省人最难过的时候。

我再去巧面馆的时候,就看见丑和她的男人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他们在面馆里生起了火炉,但是火炉里的火气息奄奄,炉筒也只是温热,无法抵御屋外的寒冷。天气转冷的时候,来吃饭的客人也稀少,经常是一天三餐见不到两个客人。丑为了节省蜂窝煤就把煤渣和着泥土一起烧,火炉始终是温凉的,无法取暖,但是很容易在屋里积聚起死烟。我走进巧面馆的时候,就能闻见令人窒息的死烟气。曾经的矿工生涯使我对这样的死烟气格外敏感,我在矿区就看到过人被死烟气闷死。但丑和她的男人竟然对死烟气毫无察觉,我提醒他们。丑说没办法,煤价一天一个样,煤也贵得快买不起了,得节省着用,还有一冬天呢。

在寒冷的时候,丑和她的男人还是睡在地铺,我就很惊讶。丑说:没办法,挣到的钱刚够交房租,交卫生费和管理费。还得接济家里的父母。手里落不下几个钱,只能克服困难了。

丑的劫难出现在一个大风的夜晚。隆冬的时刻,风力高达八级的狂风袭击京城。早晨起来,我开门,看见大街上被风劫掠过的惨状。然后我就听到房东说:有人在出租屋里睡觉被煤烟闷死了。我心紧了一下,去巧面馆看我的老乡丑和她的男人。我看见巧面馆围起来的人时心里发慌,到了跟前,我看到丑的男人躺在地上,他的身上盖着一个塑胶袋。

丑被送到了海淀区医院。她的房东早起叫门的时候,发现爬到屋外的丑,而她男人的身体已经僵了。

几天后丑独自回到了桃花村。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在收拾她的巧面馆。

我不开饭馆了,我交不起房租了,存的钱全花在了医院,房东不让我租房撵我走呢。

我问她能去哪里,她说还没想好。丑纯美的脸上展现出来的悲戚和迷惘让我感觉落寞。屋外是飘落的大雪,白雪覆盖着街道、房屋和过街天桥。

几天以后,我看见巧面馆被封起来的门窗,熄灭的炉火,收拾起来码在一起的桌椅。我熟悉的那个美丽的山西女子已经不在。这是冬天一个阳光充沛的早晨,积雪在冬阳的映照下正在消融,有被人宠爱的狗在路上懒散地游走。我看见的是一间熄灭了炉火窗棂结着冰凌的暗黑的房间。

荞花盛开

郭文斌

接到电话时,我没有丝毫紧张,我想我的娘一定等着我。如果她真的要走的话,她会给我打声招呼的。娘果然等着我。当我站在炕头时,她的眼角流下泪来。

娘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吃下去就吐。前不久,我回去时,她说她奇奇地想吃个化心梨,我却单单地没有拿。这次我特意为她买来了化心梨,她却吃不下去。我想这笔债定是欠下了。永远欠下了。

想不到娘最后的一站路竟是揪心裂肺的疼痛。这种疼痛,我只在妻生孩子时领略过,但娘要被动得多。牙关咬得喀吧吧响,眉头上集中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难。一而再地往起翻着,但身体已经叛变,死死地不肯配合,一切努力最终都变成大颗大颗虚弱的汗珠。连汗珠都显得那么虚弱,一层一层地,往出渗。最新的止疼药都不起丝毫作用,包括杜冷丁和鸦片。

娘开始绝食。可怜的娘只好以此和疼痛抗争。医生给娘输液,也难以完成。因为娘总是乘人不注意将针头拔掉。娘使劲咬住呻吟,不将痛苦表现出来。枕巾一夜间被撕成碎片,床单被抓出洞。后来,就连撕挖也变成了蠕动。再后来,只从不时紧皱的眉头和刚出壳小­鸡­似抓挖的双手中可见死神在一点一点地销蚀她。娘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抓住一片卫生纸一点一点将它撕碎。喃喃着,而又不知所云。将耳朵贴到最近也不知所云。我只好将想象连根拔出来,猜测娘的需求。试探着将手给她,她就一把抓住。内里觉得她在使尽全力抓着,我的心也好受些。但很快又放开,希望破灭的样子,如同一声叹息。揣摸着娘要喝水了,给她水喝,她就咬住壶嘴不放,一直将一壶水喝尽才肯松口,喉结一鼓一鼓的。揣摸着她的心里烧,给她用酒洗胸口,她就停止了喃喃,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屏息凝神地享受着冰凉的酒带给她的一会儿稍微的轻松。

拒绝了所有人的侍候,我霸占地守候在娘身边。总觉得别人无法摸透娘的心思,侍候不到地方上。其实是怕失去哪怕一次满足娘需要的机会。

我不知道娘当初送我出远门时是一种什么心情,但我这时却充满了矛盾。我既希望我的娘多在几天,不愿让娘的音容成为怀想和追忆。但又不忍心让她继续经受痛苦。每当娘痛得惨不忍睹时,我就祈祷着上苍的宽恕。可是细一想,这时的宽恕,竟是让娘早点上路。因为娘的后路已被封死。但我仍然力主给娘再挂一瓶液体,弄得大夫很不高兴。而挂液体的结果正如大夫所言,是娘痛苦的再生。针头Сhā进去不久,娘又疼得抽搐起来。想不到拯救成了痛苦的再次放大。但我还是坚持挂完这个瓶子。

“天黑了,亮亮还没回来。”

“萌萌不知乖着么。”

我忙叫来儿子,儿子喊了一声­奶­­奶­,喊得惊天动地。娘嘴皮动了一下,却流下泪来。惹得我们都抹泪。每次给娘买些东西,让娘存着想吃了吃,娘口头上答应着,但还没等我从房门里出去就喊孙子。娘的眼睛看不见,以为我走远了。我生气地说,娘你真是。娘就笑一下。

娘到如今还没有走出生活,还在为儿孙­操­心。我们又何曾时时想起娘。总在忙碌之中,总在奔波之中,一年四季在娘身边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数。谁都知道娘将她的眼睛交给弟弟带走了。弟弟死于痢疾。娘为了弟弟哭瞎了双眼,我们呢?竟连一点时间都挤不出来!总想等消闲些富裕些带娘到大医院好好地检查一下身体,等新房子成了接娘到城里敬一个儿子些微的孝心,总想着娘的走是十分遥远的事情……岂料,她说走就走呢。

当我将妻子第一次领到娘身边时,娘摸着妻的脸说,我的娃给我找了这么乖的一个媳­妇­。我的眼泪就落下来。如果不要摸,娘连妻的高矮都不可能知道,更别说长相。将刚满月的儿子从县上领回家,大门里还没进去,娘就早早地喊:快让我看看。我将儿子交给娘,娘做出一副打量的样子,左看看,右看看。说,天下第一美男子,心疼死­奶­­奶­了。我的泪就又下来了。儿子长得虎头虎脑,聪明伶俐比他老子体面得多,但娘却只能凭借想象。后来打听到上海有一家医院能做复明手术,就恨不能立即带娘去,但是竟然一直没有成行。娘就到死也没有知道她的儿媳和孙子的本来面目。

且不说眼睛,如果早一点将娘带到大医院检查一下,娘的胃病也不至于癌变。哥说,娘躺倒的时候,我正在为调动奔波。娘不让他告诉我。娘的病给耽误了。

其实娘是被带走的。娘被押解着。娘并不愿离开。娘一步三回头。娘拼上所有的生命做着抵抗,但无济于事。

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娘被带走。两手空空地被带走。马达声惊心动魄地响着,车门已经关闭,娘的口已被封上。我只能在站台上将心一点一点变成泪水。尽管我知道泪水不是行李。妻子要带妹妹上县复习考试。走时给娘说,娘你歇着,我们走了。娘说,还回来吗?妻子说,你想让我回来吗?娘的眼里溢出了泪水。

从娘脸上的表情我知道又一次疼痛的浪峰袭来。一生咬着牙关度过的娘竟然主动向我们求援:你们得给我想点办法。我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但是娘的疼痛却有增无减。这种持续不断的疼痛让乡亲们开始怀疑善恶因果的朴素天理。谁都知道娘是一个大善人,不想却是这么一个落点。

残酷的命运并没有改变娘的­性­格,她是多么不甘心。她仍在搏斗,她在奋力往起翻身,但是所有的结果不是恶心,就是晕过去。我们说,你睡着歇着么,挣着­干­啥。娘说太阳红红的,我睡到啥时候。

一如一盏燃尽了油的灯,娘又转入沉沉昏睡。当一种动态的痛苦一旦转入静态其实更让人受不了。娘就那么一整天一整天地昏睡。面对儿子的呼唤,偶尔答应一声,也像小时候她正忙着我们叫她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一样。我不知道娘现在在忙什么。

娘是被她的­性­格打败的。大冬天也不穿棉裤。以前是没有,后来有了也舍不得穿。将儿媳的炕填得烫热,自己却常常睡冷炕。农业社里挣工分比男人还挣得多。中午累了就睡到地上。有病也不吃药,硬是往过抗。但她最终没有抗过命运。命运好像故意教训她似的让她领略病魔的厉害。

“太滑了。”

“全是冰。”

“天黑了就睡觉。”

守在娘身边的人都被娘的胡话怔住。我却无比地感动。人生果真如此,娘今天才悟透。

接着,娘就转入很深的沉默。居然以一个姿势睡上整整一天。只有游丝似的一些气息和脉跳说明娘还在着。有人说娘是看店去了。有人说娘是办户口去了。但是一个户口就办了这么长的时间?

夜深了。炕上炕下坐了许多人。这儿歪着一个,那儿趴着一个。卷烟弥漫了整个屋子。茶罐不倒。醒着的在说着一些闲话,和娘好的时候一样。娘的活人好。村里人的闲时光差不多都是在娘屋里度过的。特别是晚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直将话说得带了瞌睡,还是不愿走。娘也不急,总是那么宁静地坐着,如同守护着自己的儿女一样。我曾经埋怨娘,费水费烟不说,还让人睡不成觉。娘说,你别嚷,等我死了,人家就不来了。噎得我说不出话。娘病了时发生的事情让我为当年羞愧。这几天,全庄人几乎停了家事,自动给娘取药、帮哥磨面、收拾丧葬一应物什……如同亲儿孙一样,不辞劳苦。

娘居然是被一泡尿胀醒的。居然在努力地往起翻。居然清楚地说,我要尿。我们说,给你衬着卫生纸,你就尿吧。娘说,将床单尿湿了湿洼洼的。我说外面太阳很红,一会儿就­干­了。娘仍不尿,仍往起翻。头上的汗就一层一层的,直到晕过去。

娘到底还是尿到卫生纸上。给娘换纸时,我想起我小时的尿布。人真怪,一辈子原来是转了个圈儿,临末,又回来。

也许娘真已报了到,将疼痛上交了。才能这样安稳地大段大段时间长睡。

深夜,我一个人时,娘就大大地睁了眼睛,定定地瞅着我,法官似的审视着,似乎要将我看穿,让人毛骨悚然;要么就像打量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似的,目光中含着辨认、怀疑和回忆,让人觉得这不是娘的目光,而是谁冷地里打过来的一把刺目的手电,不容躲避地逼迫地照着你,而她却躲在某个生命角落的深处细细地察看着;一会儿,又觉得所有的娘都到了瞳仁里,要从中走掉似的;突然又眼珠子一个转动将我一下子扔开,看着屋子的某个角落,仿佛那里有两个孩子正在捣蛋,她要过去看看;一会儿,又像什么都没看,如同一个灭了的灯笼,有种近乎残酷的冷漠,好像在说,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让人伤心得想哭。我小心地叫了一声娘,但她没有丝毫反应,如同我叫了一声天,天没有反应一样。我突然觉得有一种陌生横亘在我和娘之间,不知是谁陌生了谁。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可怜。人睡着着,手却一直在动。撕自己的衣襟,抓床单,一双枯瘦的手在炕上摸过来摸过去。挣扎着往起翻,但只有往起翻的意向,却不能实现,就叹息一声,在身体里边,几乎听不见,似乎隔着一个世界,只有亲生儿子用心才能听得些。

“哎,我没有一钱力。”

“这样睡到啥时候。”

我静静地守候在娘头顶,生怕漏了娘的一个字。也许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金贵的了。尽管听到更让人心碎。

突然,娘问:“荞花该开了吧?”

我说:“开了,娘。”

娘说:“一辈子就开一次?”

我说:“一年一次。”

娘坚持说:“不对,是一辈子一次。”语气肯定、坚决而又超然,不容辩驳。让人觉得荞花真是一辈子才开一次。

那年,也是这个时候,我和娘在荞地拔野燕麦。看着眼前灯海一样的荞花,我问娘,荞麦是粮食吗?娘说,是啊。我说,我怎么觉得它不是粮食。娘看着我笑笑说,那你说它是啥。我说,它是娘。娘怔了一下,蹲下来,放下手中的燕麦,捧住我的脸一个劲地看。我就在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荞地。

手似乎经历了千山万水,才到嘴边。事实证明她是多么渴。当我将水壶送到她嘴里时,她一下子咬住不放,刚从沙漠里出来的样子,好像要将整个水壶吞下去。但我又不敢让她喝得太多,她的肚子很胀很胀。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绝望,而绝望莫过于等死。现在,我们就等着娘死。天很热,我想将她的棉袄脱掉,正是夏天,穿什么棉袄。人们说,那不行,弄不好穿不上了。就这样,夏天的娘竟要提前进入冬季。莫非那个世界永远是冬天?走时带上不行吗?人们笑我不懂事。

我的目光在娘穿着绣花鞋的小脚上停下来。娘的脚除了大脚趾其余几个脚趾都被活活折断。娘的一生就在这双小脚上展开。当年,娘就是用这双小脚,往爬不住牛的山顶挑粪,种田,到沟里担水,背着我们去看戏,抱着我们去看病,给我们往学校送吃喝……娘啊,当年,你的一双小脚是如何欢快地踢踏着生活,给你的儿子教着站姿、走样。让我们知道了怎样走路才能不摔跤,如何过河才能不湿鞋。娘啊,这些,你的儿至今还没有真正学会,你却猝然将它扯走,你就不怕你的儿有个闪失?

当年你穿着绣花鞋来到这个家里,今天却要穿着绣花鞋离去,娘啊,你到底要到哪里去?

渐渐地娘就连些微的运动也停止了。手放在哪儿就永远放着,如同置于地上的一截枯枝。也看不出棉袄带给她的急躁,虽然头上一直在往出渗汗。才知道娘已离开了衣服。

这天,娘竟然能吃下去东西。我们乘机灌药,奇怪的是药却一吃下去就吐。老年人说,这是娘在吃她的最后几口禄粮。我忙跑到街上,将娘能吃的小吃全买到了。

不讲价钱,要多少给多少。也不等对方找钱,拿上东西就走。一个卖牛­肉­的摊贩听说我是给弥留之际的娘买­肉­时,又要回割给我的­肉­,换上另一块,说他刚才卖给我的是驴­肉­。我的眼里充满了感动的泪水。我不知道他是在尊重娘还是死亡。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想起一盅蜂蜜,那是小时候不懂事的我大病中向娘提出的一个愿望。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愿望是多么奢侈。那时的娘哪里来的钱买蜂蜜啊。但是娘还是弄来了一盅儿。蜂蜜是姐给我的。我问娘呢,姐说娘出工了。娘好几天没有回来。后来才知娘去捅马蜂窝被马蜂蜇得面目全非好不容易才抢救过来。

谁知娘对我买来的东西只那么轻描淡写地尝了一下。

最后娘要了荞面凉粉,我为娘终于能够向他的儿子开口感动不已。这在我的记忆中是没有过的。娘一直在节制之中,只有被动没有主动,只有接受没有要求。娘一生没有为自己向她的儿女提出过一个要求。听见娘要吃凉粉,村里能来的媳­妇­子都来了。厨房里的空气一下子比战前还紧张,抢挖工事似的。大家都知道,娘的车已经开动,稍一迟延娘就顾不上吃。尽管人已多得站不下,有些工序只好在院里完成,但我还是见缝Сhā针,手术室里的护士似的留心配合一切细节,力争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率和质量。

想不到娘竟像好时吃了一碗,吃得无比庄严无比高贵无比悠闲,如同阳光舔着我心中久积的雪花。

然后,娘让我给他梳头、洗脸。完毕,又要过镜子,极认真地打量着自己,同样一种贵族作风。左看看,右看看,好像那双眼睛就根本没有失明。我想,娘出嫁的那天一定也是这样打量着自己。

娘要动身了。

我们就手忙脚乱地给娘穿衣服。娘眼睛巨大地睁着,打量着我们,似乎对我们的举动不可思议。有时配合一下,好像不忍心让我们累着。一如一个扯闲的人见你正忙着,就边扯闲边漫不经心地帮你一把。

我是在给娘系大襟上的一个纽扣时忍不住哭了的。我怕被哥看见,忙背过脸。我想起我小时候,娘给我穿衣服时的情景。我耍耍打打的,不时配合一下,但仍没有忘了耍。想不到今天我却给娘穿衣服。那时娘给我穿衣服时常说,快穿,穿好了下去耍去,院里太阳红红的。今天,院里太阳仍然红红的,但娘却再也无法走下炕。而且仅此一次,穿上就再不脱。娘啊,今后,您的衣服该由谁来穿呢?又是怎么个穿法呢?您的院里是否也有红红的太阳在照着?不知为何,这时,我觉得穿着红棉袄红鞋的娘与死无关,倒像一个待嫁的新娘。

早上还晴晴的,下午却下起雨来。这时的娘好像知道了她要走似的,神情中一副等待的样子,不时看看房门,好像在说,这雨还不停。

突然,娘说:“再让我吃一口凉粉嘎。”语气纯粹是一个向大人讨要的小孩。我忙喂了一口凉粉,娘安闲地吃着,脸上漾着淡淡的欢欣。

突然,娘暂停了咀嚼,说:“丑子来了。”我们都以为娘在说胡话,不料没过多久,丑子大姐真的从门外进来。

只一口。再喂时,娘就睡着了。

是,我听你的。娘一步比一步紧地走着,像生着气,又带着逃离的欢欣,我追不上,只听见她说,是,我听你的。路遇一神算,打卦,卦辞曰:禄粮尽。我一急,惊醒,揣娘的手时,已凉了。哥已将地上的桌子挪到院里去,在地上洒了水。我知道我的娘将要离开烟火了。

但娘又回过气来,庄里人不忍目睹娘停留在­阴­阳交界的样子。一个远重孙大声喊:太太,有啥说的你说,说了去!但娘固执地不走,什么话也不说,脉一阵有一阵无。

雨出奇的大了起来。我想象不出娘的一双小脚该怎么走。心里说,娘你要走就等到雨小了走吧。但娘并没有等到雨小,可见娘的路与雨水无关。

但娘最终暴露了她的留恋和牵挂。走了好几次都没有走起身。

接下来我就听见娘在一种杂沓的声音中。那种声音告诉我,娘在拼命地奔跑。身后是千万追兵。我的泪水又来了。沿着泪水,我看见二十年前的我绕着表姐家的院子拼命奔跑,身后是气得不成样子的娘,娘在叫我回去上学,我说学有什么上头啊,还不如和表姐玩有意思。但是我最终被娘带走。我抹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着,娘说,等到过年我再带你来和姐姐玩。娘啊,现在,你又是被谁追赶呢?过年,我站在老家的大门口,是否能够等你回来?一如小时候,你站在大门口手搭在额头上望着我回来一样。

蓦地,娘体内风一样的声音像被什么砍断。我清晰地看见,娘愣了一下神。

妹妹就从门里走进来。

我就看见娘搭在额头的手放了下来。

雨是随着娘咽完最后一口气停的。娘被人们从炕上挪到地上,脸被白纸苫着。这时,我竟没有丝毫的悲痛。我在专心地给娘正相、凉尸、守丧。为的是让娘体体面面­干­­干­练练地上路。

一庄人自觉地忙乱着。木匠叮叮当当地做着寿木;厨子吵吵嚷嚷地煎着献饭;­阴­阳写着领魂幡;香佬杀着引路­鸡­……

不久就有人来吊丧。献馍馍摆了一桌子,却不见娘动一指头。纸钱烧了又烧,也不见娘动一指头。姐成天的哭丧,嗓子都哭哑了。人真怪,来时自己哭,走时别人哭,两头都是哭,中间呢?

夜深了,人们一一散去。我跪在娘的身边守着娘。不顾犯忌,不时取开苫脸纸看看娘。这时的娘是那么安详,大海一样睡着,在痛苦之外,在感情之外。

凉尸用的是井水。里面泡了砖。砖轮换着置于娘的两胁间。心口上用荞面圈了一个圈,里面倒着白酒。我和哥不停地添着酒,换着砖。小时候,发高烧时,娘也是这么给我降体温。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娘的脸上挂满了泪水。我的心里是多么甜啊。流着泪的娘是多么好看啊。娘啊,现在已经几个时辰过去,你怎么还不醒来,看看儿子脸上的泪水。

躺在地上的娘以无言面对世人,正是这种无言受到了人们的格外尊敬。娘一下子享用了香火,不再用筷子吃饭,不再用勺子喝粥,变得神秘莫测起来,不再喝­鸡­喊狗,不再呻吟,不再看世界,不再为哭声所动。娘是真正的成熟了。

突然,我有种被什么欺骗了的感觉。

天黑了时,大伙让我去睡,我不肯。娘明天就要赶路,娘在这个屋里的时间仅有一个晚上,我不愿将这个晚上交给瞌睡。我小心地给娘打着苍蝇。提醒打盹的姐不要压了娘的腿,娘有严重的关节炎。将油灯挑得很亮,娘的眼睛看不见。后来,我让哥和姐都睡去,说不清这是不是一种自私,我想和娘单独坐坐,聊聊。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当偌大的上房里只剩下我和娘时,我觉得我一下子越过了生死关界,恍惚中看见娘在时间中穿梭如鸟。我关了房门,我想通过这个动作提醒娘留心一下她身边的儿子。

果然,娘突然翻起身来,说,一觉咋睡了这么长。娘拍打着身上的草屑,说,放着炕不睡,睡在地上做啥。娘一把推掉身上的砖,说,还没压够么……不由伸手摸摸娘的心口,心口是那么冰凉;看看苫脸纸,苫脸纸一动不动。才知道娘是再也回不来了,一切都是妄想。

悄悄地叫声娘,娘。但是娘却无动于衷。小时候,自己重疾气绝,娘抱着一直叫,叫了整整一个时辰,竟将一个被大夫判了死刑的儿子叫了回来。父亲说等我睁开眼睛,娘的嗓子已经哑了。娘啊,现在你的儿同样哭哑了嗓子,你怎么就不醒来?那时,累了一天的你不也睡着着么,但是你的儿子哪怕是说个梦话,你也会惊醒。现在你怎么就这么无动于衷呢?

娘啊,如果有缘,我们再做一次呣子。

就这么相守着。呣子二人。在草铺里。如同一对羁旅的游子。娘啊,我们这是在哪一站呢?到底走了多少路,你咋就这么累呢?

娘就躺在我面前,我却觉得无比遥远。仅仅一口气就将我们隔得这么遥远。娘是真的走了?那么眼前躺的又是谁呢?

天快亮时,哥来了。他让我去睡。我说,坐着吧。哥说,我听见娘在喊我起来套牛去。我说你是被娘叫惯了。灶上端来一碗饭,我吃不下去。我的娘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她就不饿吗?我让哥吃,哥也不吃,哥在一根一根地抽烟。

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有说有笑的。我才知一个人的死对这个世界是多么的无足轻重。曾经给别人送过葬,也觉得不过是将一个人埋进土里去,并没如此的伤心和牵挂。这时才发现,儿子的脐带压根就没剪断,扯心啊。当初,儿从娘肚里走出来;现在,娘要从儿心里走出去。

按照风俗,每当亲戚来祭奠时,孝子都要哭的。第一批亲戚来时,姐就大放悲声。我却哭不出来。不料学姐叫了一声“娘啊”,泪就像早等着似的涌出来。伤心就如一个滚下山的碌碡,收也收不住。原来,娘就是伤心,就是泪啊。娘啊,小时候,什么时候脸上有泪水什么时候就有你的一双大手伸过来。现在,泪水就要将儿的心扯走,怎么就不见你的手伸过来?

按照习俗,最后的一次洗脸应该由长子完成。这让我觉得长子很幸福。人们一再催着,哥却洗得十分仔细,直到众人怒气冲冲,他也没发觉似的。这让我很感动。娘的包头已经松动,哥又仔细地绾好;娘的几根白发露在外面,哥又小心地把它归整到包头里。我知道哥当时的心情。我的泪水从未有过的多,以致最终掉到娘身上。

泪眼中的娘被一股仙气笼罩着,我十分挑剔地让人们将娘的脚再搬搬正,将娘的衣服再扯扯直。我想起我第一次出远门,要到城里去上学,娘就是这样给我扯着衣襟,正着衣领;我想起我相亲的那天,娘也是一边给我扯着衣角,一边让我将头理理,不要让人家嫌弃。现在,我的娘要出平生最远的一次门,我也要让她体体面面的上路,同样不要让人家嫌弃。

记不得是如何走回家的。第一次体会到了真正离别的味道。那是一段铅做的道路,一段拖不动的脚步。从前口口声声说离别离别,原来都是假的。

院墙下立满了沾着黄土的铁锨。就是它们刚刚把娘埋葬。我不知道应该感谢它们还是仇恨它们。大家噼噼啪啪地拍打着身上的黄土,动作里带着收工的欢畅和轻松。一院的人在说“入土为安”。

我的心里又是一阵恓惶。好一个“入土为安”!我想起一位朋友说过的一句话:人吃黄土一辈子,黄土吃人一口。

太阳落山时,我和哥去给娘打灯笼。往坟地走时,我蓦然觉得那不是坟地,而是一个家,我仿佛能够看见娘就在那里忙着,叮叮当当地,等着我们回去。

原来,我们是有两个家的。

将灯笼挂在坟上。我给哥说,坐一会儿吧。哥说,坐一会儿吧。两人都未说话,任暮­色­一层层落下来。

一家家的炊烟次第升起来,却没有娘那一柱。一家家的灯火次第亮起来,却没有娘那一盏。我的泪又来了。

突然,哥说:“这块地是留下种荞的。”

白钢琴

张承志

在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人的心情如走着一条别扭的石阶山路。先是愉悦地欣赏,再就有了怀疑和不满,最后居然会达到愤怒——这对自己真是始料不及。

其实就港口本身而言,也许阿卡普尔科是我到过的最好的一处海港:首先它是沿岸港,有石岸环绕的山和古老的港区,而不像胶南苏北的港口,直直的海滩加两道防波堤,或者­干­脆只是河流冲积的泥滩涂。在那种海港,市民压根就没有海滨。其次,阿卡普尔科古老的旧城紧抵海岸环湾而起,不仅历史滋味十足,而且拥有一条相当重要的航线——阿卡普尔科是连接太平洋航线的第一座美洲港口,自古迎来中国的“大帆船”(navo China)。兼之这座港口里印第安、殖民地、气候、物产、情调同熔一炉,散发着浓郁的魅力。

我仔细一一琢磨过:上海并不临海,天津如同内陆,东京、巴塞罗那并不能让市民直接享有海滨。更不用说一系列古代的名港,它们只是近岸航海的产物——广州、泉州、明州(宁波)都避开大海,坐落在一条入港河流的岸上。

老城区被戏称“穷人海滨”,它完全沿海岸布局而成,老城中心广场(santro)离海边只一步之遥。看着一群黝黑的墨西哥小孩在海浪里翻跟头踢足球,一种穷人的满足感染着人们。随着资本主义的蔓延,先是为富人营建的高楼在海湾另一侧拔地而起,是为“黄金区”;接着又绕过港口山,在更远的外港建起了“钻石区”。阿卡普尔科人半是嘲弄地说:这是一个每人都能享受大海的港口,只不过穷人在这儿,有钱人在那儿,更有钱的在那——儿!

在街上看见一个电影广告,是鲍勃·迪兰(Bob Dylan)。咦,他要打破沉默吗?若是在以前,恐怕我会兴奋地追根问底。这喧嚣于六十年代的歌手,这把一首反战歌唱遍了世界的传奇人物,今天怕已六十多岁了。顺着老城活泼的街道,再走了几步又看见一个书店,窗户上并排挂着格瓦拉、玛丽莲·梦露、约翰·列侬,还有萨帕塔和维拉·潘乔的画像。我不由得苦笑。前不久在哪里还看见了纪念约翰·列侬的集会广告,好像,六十年代的新潮艺术又一次暗中涌起,不知是作为商机,还是作为时髦。

明清之际,马尼拉—阿卡普尔科之间的大洋航线开通,中国、日本、菲律宾,和大洋彼岸的墨西哥、秘鲁之间帆樯相碰。秘鲁的中国移民沿这条水路奔赴“锡山”,普埃布拉的“中国姑娘”其实是一位流落墨西哥的莫卧儿公主,日本的使节远去欧洲朝见罗马教皇,不知怎么却在太平洋西岸的此地驻留——太平洋海路勾起了人们对古老中国的向往,虽然在中国,关心这条海路的大概只有下南洋的广东移民。

不管怎样,我已置身于熏风滚烫的阿卡普尔科明媚阳光之中。

一本日本九二年版的《地球的走法》,对这里的介绍通篇都是旅馆、娱乐和佳肴。而我们是与那些东西缘分浅淡的局外人,那么何不也加入市民的人流,享受片刻这海滨的休息呢?想瞭望一番大洋的船影,看看当年中国“大帆船”的锚地。怀着这样的心绪,我从老城区的旅馆走出来,顺着海岸公路,向所谓的钻石海岸走去。

两个无所事事的穷孩子,对海港的“钻石区”兴致勃勃。弯弯环绕老城的灯塔山外面,另外还有一个花花世界吗?每个老城区海滩上长大的孩子都禁不住这样的念头。

他俩登上了环港的公共汽车。司机严厉地盯着:“每人十个比索!”一下掏空了两个腰包。

车子飞驰,左盘右旋,须臾之间他俩已经孤零零地站在山顶。

赤脚踩着灼烫的路面,耳际掠过呼啸的车流。几乎无法立足,甚至不能藏身。汽车一辆辆怪吼而来,紧贴着肩头脚背一闪而过。这条路原来就是泛美公路!钻石区的房子掩映在山腰的绿荫里,但是无法靠近。一条条私家公路拐下泛美公路消失在山间绿浓之中,但是不许通行。他俩想寻找一块平地,想坐下喝带来的一瓶水。逆着凶险的车流,他俩贴着路边踯躅,小心着路左的深渊,仿佛攀着一片峭壁。但是唯有的一个瞭望台正在施工,荷枪实弹的警卫拒绝他俩进入。

于是再蹭着不到一米宽的路边往下走,此刻小哥儿俩已经后悔上山了。汽车旋风般地吼叫着掠过,庞然巨无霸的大卡车、弯道强行超越的小轿车,把他俩挤得喘息不能。

这是两个浅黑肤­色­的梅斯提索混血孩子,上午他们还在老城区的海滩戏水。那时阳光尚不毒辣,他俩在潮头上模仿冲浪,母亲穿着裙子泡在水里,耐心地在沙里摸着小蟹。若不是那关于钻石海岸的传言,他们是不会困在汽车夹缝里的。此刻他们懊悔不迭,但要紧的是安全走过这条恐怖的路边,返回老城。诅咒着,挪动着,他们贴着窄窄的路边往回走。这种行走能感觉每一辆迎面驶来的汽车:好心的司机会微微一转给他们宽些的路面,另一些司机(大都是豪华轿车)则寸分不让,恶意地紧贴少年的脚趾头,一碾而过。

遇到路左不是断崖而是草坡时,他俩赶紧跳下公路,在草坡上放松几步。此刻可以从容地眺望几眼。灯塔山外侧原来又是一个港湾,海水碧蓝,水天静谧,茂密的绿丛隐藏着建筑。原来钻石区的居民就住在这儿。光ρi股的美国妞儿就住在那里,只是无法靠近。沿着公路,结实的铁丝网,拦着绿陷阱般密密的丛林。两兄弟只能隔着铁丝网,默默眺望视野里的海、天、树、屋。草坡断了,再攀上路边继续走。不觉间他俩习惯了危险,时而还恶作剧地对着汽车甩衬衫——那时汽车会一怔,瞬间下意识地扳向路心,给他们闪出空间。

原来这儿藏着另一个阿卡普尔科,完全没有老城湾的喧嚣。隔着延伸的铁丝网,瞟着左侧的山谷,那些埋伏在绿丛中的别墅或白或红,与他们互在彼岸。

终于到了一处滨海的停车场!

我就是在这儿,见到了从山腰下来的两个赤脚少年。

《地球的走法》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写着:“在这里可以眺望鲍勃·迪兰的豪华别墅。”以前,一眼扫过时我没有留意,再以前更是完全没发现。只是此刻,仔细翻阅时,书上分明写的是:“有墨西哥的名演员、鲍勃·迪兰及杰克林等人的豪华别墅。”

这个停车场通过一条窄窄的柏油路通向深幽的绿荫。隧道般的柏油路上拦着装置复杂的铁栅栏。

“这条路去哪里?”我问一个看守的老年警卫。

“这里是私人住宅。”他庄严地说。

“可以走这条路吗?”

“不,这条路也是私人的。”

不知是一阵捣乱的冲动,或是练习外语的惯­性­使我编了一个句子:

“房子是私人的,路是私人的,海滩也是私人的——那么我们穷人有什么?”

老警卫连忙申明自己的阶级:“我也什么都没有!”两个小孩痴痴地望着我们,头上的汗珠在暴晒下闪着光。

这时有一辆公共汽车来了,两个小孩飞快地奔过去,我也赶快上车。车上很空,只有一位中年­妇­女坐着。我挑了一个靠海的椅子坐下,车载着我们几个向老城区驶去。

在车上,我翻弄着那本《地球的走法》,忽然想到了约翰·列侬的集会海报。在四五十年的时光冲刷之后,如露出沙滩的石头,他们显现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形象呢?

时代、世界和我们曾给了他们那么强大的支撑。而回顾起来,他们代替世界发出的抗议声音,其实并不那么响亮。“答案在风中,在风中吹。”至于约翰·列侬,当他刚刚写出Imagine(《想象》)的时候,大野洋子兴奋地说:“要用钢琴伴奏,要用一架白钢琴伴奏!”

爬上车的两个孩子在悄悄地数钱。后来他俩就挤着一根扶手柱子不敢坐座位,眼神里满是紧张。这时司机一声吆喝,朝他们摊开一张毛茸茸的手掌。他们羞愧难当,我忽然想到优雅的白钢琴。就在这时,一边坐着的中年­妇­女叹了口气,摸出钱包,一枚枚数着,然后把硬币递给了他们。

两个男孩羞得一声不吭。“谢谢您,女士!”我大声地替他们说。

港口已沉入了清晰的暮­色­。那墨西哥­妇­女的与人为善,感染着我的思路。耳际古怪地响着一些熟悉的旋律。人们不能因为看见了他们的豪华别墅,就盘算着收回六十年代付出的热爱。正义艺术的大潮一直在鼓动涌落,他们不过是脆弱的艺术家,如他们自己所说,还要走很长的路,才能被称为真正的人。

我重新沉浸到外面的港口景­色­。当穷人被剥夺了海岸、道路和空气的时候,艺术家,你们的歌声在哪里?

一边这样想着,公共汽车已经驶进了阿卡普尔科的老城。当我下了车,看着两个墨西哥孩子拼命般径直地奔向海水时,耳际突然又响起了舒缓的、一步一顿的白­色­钢琴,沙哑的、含混不清的鲍勃·迪兰。他们依然是悦耳的,只是渐渐离我远了。

任何生命都是不能随意忽略的

刘家科

这是一部不寻常的书稿,是一个靠讨饭长大的村民,一个一光到底的老光棍,一个没上过任何学校的文盲,毕其一生写就的一部约二百万字的书稿。这部书名为《光棍传》。作者叫何二,是冀东南与鲁西北结合部的大河沿村人。何二是去年深秋那个傍晚去世的。临咽气的时候,何二将这部撰写、秘藏了一辈子的书稿托付于我。那时在镇医院的病房里,只有大河沿的老支书和我在场。当时我从他病床底下拽出那个包袱,打开一看,是一堆由各种各样的纸缝制的小本子,每个本子的封面都黑黑的,上面分别写着一个歪歪斜斜的人名。我惊异之中,问何二,这是些什么?何二两眼紧盯着我的脸,断断续续地说:“这是俺写的《光棍传》……俺想了八年,最后想明白,俺这书只有你能懂……俺把它托付给你,你不要推辞……”

惦着何二的临终托付,我在半个月的时间里通读了这部书稿,我敢断定,《光棍传》是一部奇书。其一,是特殊的语言文字。书中每一段话都是由最简单的汉字加自编的符号和自绘的画图组成,读此书如读天书,难读却又难以释手。其二,是特殊的人物群体。作者从光棍群里站出来,用平生的心血为光棍们作传,着实令人惊异和感叹。大河沿村自清朝末年以来连同作者在内共有八十七名光棍,而此书中除作者之外的八十六位光棍每人都有一篇内容翔实的传记。其三,是特殊的生活视角。此书为读者揭开一个司空见惯的表象下鲜为人知的隐秘世界——在传统习惯的视域里不可能看到的­精­神世界。

何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多年的忘年之交怎么竟然变得如此陌生!是一种怎样恒久的动力使何二在其困顿孤寂的一生完成这样一部大书?是一种怎样异乎寻常的期冀使何二超越难以想象的困厄,终生保持不竭的创作G情?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使何二在糟乱变幻的生存环境中挣脱出来、长久冷静地审视这个光棍群体?一连串的问题反复撞击着我的脑海,而后,又使我沉入深深的思考与回忆……

记得是二十多年前初冬的一个上午,我与一块儿下村蹲点的同事在集市上闲逛。突然看见一个下身穿着裤衩、上身披张麻片的乞丐蹿到一个炸油条的摊位上,他伸手抓起一大把晾在摊上的油条扭头就跑,随跑随往油条上擤鼻涕,在后边追赶的那位主人,见油条已被糟蹋,便停步返回。而乞丐却扭转身来,倒退着,脸朝着那位炸油条的人傻笑。乞丐有些忘形,不小心摔倒在一个铁匠摊子上,脑袋被一个破犁铧扎破,顿时鲜血喷了出来。赶集的人们围过去看热闹,却没有一人上前帮他。我想过去,又有点怕,正犹豫间,只见一个留白胡须的麻脸大汉,大声喊了一句:“要饭的也是个人啊!”就冲了过去。他蹲下身,用毛巾扎住乞丐的伤口,再用布腰带紧紧地缠好。然后把乞丐抱起来,大步向集市东头的卫生所奔去。这位庄稼老汉的举动让我惭愧和敬佩。后来我向老支书打听这个人,才知道他就是本村的光棍何二。据说何二那天还把那个乞丐接回家,为他养伤半个月。在我的第一印象里,何二是那种仗义、善良、威猛的庄稼汉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他与写书联系起来。

我对何二产生兴趣是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村里有人告诉我,何二多年来对一本叫《史记》的旧书非常着迷。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大河沿村劳动锻炼的那个叫董耜的大学生,两年多的时间内,几乎每天晚上都给何二讲《史记》。六十岁的何二仍有非凡的记忆力,凡讲过的篇章,他都能复述。据说,董耜临离开大河沿的那个晚上,何二向他提出了关于《史记》的十八个问题。何二家祖传的那本线装《史记》,是他爷爷当私塾先生时经常读的,后来爷爷过早去世,父亲没有机会念书,但这本《史记》却完好地保存下来。父亲将近四十岁才娶上媳­妇­,却在何二七岁时因病去世;何二跟母亲尽管多年外出讨饭,而这本家传的《史记》始终被珍藏。何二曾告诉董耜,父亲去世前在病床上给他讲过从爷爷那里听来的关于《史记》的故事。童年的何二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很着迷,特别是司马迁遭受腐刑之后,忍受巨大的屈辱和痛苦完成此书,对何二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司马迁关于如能将《史记》藏之名山,传之其人,流行于世,即使被诛杀万次,也不后悔的话,也深深地印在何二的心上。

我喜欢《史记》是缘于大学毕业前选择了“《史记》对后世文学的影响”那个学位论文题,此后一直对《史记》葆有难释的情愫。多年之后能在农民中遇到同好,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在那个秋雨缠绵的夜晚,我初次造访了何二。那一夜我们谈到天亮。何二向我提出的问题不止十八个,但所有问题的核心,都能归结到人格的“尊严”。比如他问我,英雄受辱与光棍受辱对于他们各自心灵的伤害有什么不同?他提出韩信胯下受辱、彭德怀“文革”受辱和大河沿村光棍受辱的诸般事例,让我分析评判。我说韩信与彭德怀的事已是众所周知的史实,而大河沿光棍受辱则不可能写进历史,能否相提并论,我不敢妄言。然而他给我讲的一个光棍受辱的事件,却让我陡然产生了沉重的历史感。“文革”中的1968年盛夏,红卫兵揪斗了村支书和大队长,夺了村子的领导权。就在夺权后的第二天,发生了大河沿历史上的“茅房”事件。红卫兵头头断定此事为阶级斗争新动向,设立举报箱,让村民举报在茅房偷窥侮辱女红卫兵的反革命分子。三天之后,果然有人将一封举报信投进了举报箱。于是村里的壮年光棍二梁子被指定为“凶手”。平时二梁子嘴臭,爱说下贱话,但从没发现有什么不轨的行为,在几次批斗会上二梁子都拒不认罪。红卫兵头头下令用“以牙还牙”的办法侮辱二梁子,当众把从出事的那个茅坑里掏来的大便汤子灌进二梁子的嘴里。光棍可杀不可辱,当夜二梁子悬梁自尽。二梁子的死激起了大河沿光棍们的义愤,四十八个光棍组织起来,抬着二梁子的尸体围着村子转了三圈,然后集资,以最隆重的葬礼安葬了二梁子。红卫兵头头见“革命的气势”压不倒“光棍的义愤”,只好在群众会上公开道歉。

在残酷的政治风暴中,人格的尊严往往会受到不可抗拒的摧残,英雄和光棍都难以幸免。这不仅是受辱者个人心灵遭受伤害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人类社会文明遭受践踏,文明进程发生逆转的问题。何二点点头,似乎是赞同我的说法。紧接着,他又从单个人的问题,延伸到某个群体和阶层。他把《史记》记载的某一朝代与现代的一个村庄类比,把村里人分作若­干­阶层和类别,且将不同政治背景下,村里不同人的地位与尊严的变化,都一条一缕地摆出来,请我解释其背后的动因。我突然醒悟,从书本到书本,从历史到历史的思考与准备,根本不能解答何二提出的问题。尽管我不具备为何二释疑解惑的能力,但还是耐心听着他的每一句话,顺着他的思路陷入苦苦的思索。从何二的院子里出来,天已经大亮,雨也停了,我却觉得仍有无数的云团在缠绕着这个村庄……

大河沿是这一带有名的大穷村子。背靠潴龙河,面朝一片大碱洼,正是那种“涝了收蛤蟆,旱了收盐巴,不旱不涝收蚂蚱”的地方。外村人取笑这里“不长庄稼长光棍”。光棍多了就在村子里形成一个阶层。这个阶层在财主、小康之家、穷苦家庭之下,属最底层,是最没地位、最受鄙视的。但是光棍们并非都是无脓无血之人,其中不少光棍骨子里有一种自尊自立的意识,且都有自己的一套活法。《光棍传》的作者把每个光棍与众不同的活法真实地记录下来,其中的情节和故事,能吸引读者走进光棍的心灵世界,能真切地听到光棍们心的跳动,看到他们斑斓特异的­精­神。

光棍的人格尊严受到的最严峻的挑战,就是能否获得X爱的权利。而其他的挑战都是由此派生出来的,在一般人的概念里,光棍与爱情无缘,甚至认为光棍的感情生活都是一片荒漠或空白。《光棍传》打破了这种观念。让我震惊的是,八十六个光棍都有自己丰富的情感世界,甚至有的光棍其X爱的权利不是被剥夺的,而是主动放弃的;他们不做X爱的奴隶,宁肯缺失,也不屈从。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一段情史(包括暗恋和单相思),而作者何二的情史是最凄绝的。老支书是个重情重义的庄稼汉子,又是捕捉人物心灵动机的高手,在那个不能下地劳动的雨天的中午,几杯烧酒下肚,他把话题切入到何二那段情史。何二在二十八岁那年母亲病逝,父亲死时欠下的债务逐年累高,而母亲的丧事又须再度举债。母丧刚毕,他又在一次撞车事故中轧断左腿。极度痛苦灰心之时,他产生了自杀的念头。一个晴朗的月夜,何二拖着伤腿,爬到村边的古井旁,他想了却此生。然而当他将头伸向井口,却看到月光映照下的井水中,有一张姑娘的笑脸在对着他。他犹豫了。这个姑娘叫雪晴,是何二暗恋多年的人。雪晴家境贫寒,人长得漂亮,娴静内向,深明大义。自己的哥哥杀了人,藏在后院的地窖里,她力劝父母带哥哥去自首;父亲被本村一个参加皇协军的人介绍到鬼子据点里当厨师,她想尽一切办法把父亲追了回来。何二不仅恋雪晴的美貌,更爱她的深明大义。此刻,面对古井中的笑脸,何二作出了新的选择:在雪晴未嫁人之前,自己绝不离开这个世界。

其时,雪晴也在暗恋着何二。二十八岁的何二早已进入光棍行列,一贫如洗,债务缠身,且有满脸麻子。雪晴为什么爱这样一个男人?原来何二曾强烈地震撼过她少女的心。一,作为村里人公认的大孝子的何二,曾经剜自身之­肉­为母亲补皮。二,作为光棍首领的何二,曾带领八名光棍端掉潴龙河南岸上的鬼子炮楼。三,在关键时刻爱出奇招的何二,曾经为村子解除了一次人为的灾祸。潴龙河水浅滩阔,自然生长着上百顷的优种苇子。每年收割季节,大河沿村与河对岸的小河沿村就为抢收苇子发生械斗。这一年两村的族长都痛下决心要夺得苇子的所有权。在那个秋风萧瑟的上午,两村人在潴龙河桥面上摆开阵势,双方各摆一副铡刀,各有一名壮汉双手握着铡把。两位族长大声呼吁:有血­性­的汉子把脑袋放到铡刀下,铡一个活人让对方看看。哪边熊了,就放弃苇子的所有权。话声刚落,大河沿村就有七个男人站出来,其中一个毫不犹豫地大步跨过去,趴到张开的铡刀下边。小河沿那边也不示弱,也有五个男人站出来,其中一人也毅然趴到铡刀下边。此刻,双方都点燃送神的礼炮,三声炮后,立即铡人。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何二领着一个江南蛮子站到双方阵营中间。这位南蛮子说:我每年花五百块大洋买下这片苇子,三十年的大洋一次付清。你们谁也别争了,我把银子平均分给两个村子。于是江南蛮子和两位族长并排站在桥中央,当场宰一只公­鸡­,歃血为誓,立下字据。从此两村停止械斗,逐渐和睦。(事后人们恍然明白,那天两个村站到铡刀旁的全是光棍。)

雪晴是一个不爱男人皮相而爱男人骨气和智慧的姑娘,但是姑娘家怎好启齿自己的暗恋?况且那个男人又是既穷且丑的光棍。但雪晴已下决心,非何二不嫁。

何二三十岁那年八路军的一支部队动员他入伍。他临走,雪晴得知这个消息,偷跑到潴龙河南岸的大道边送行。她第一次向何二道出自己的心曲。何二激动万分,不忍离去,而雪晴鼓励他勇敢地到前线打鬼子,为国立功。一对深明大义的恋人,就此分手。何二走后半年,有一个八路军战士捎回何二的几件遗物,说何二已经战死疆场。雪晴得知此事,当夜自缢。一封遗书公开了她与何二的恋情,村里人无不为之扼腕痛惜。雪晴与何二的遗物共葬,坟墓选在雪晴给何二送行的大道旁边。

此后半月的一个早晨,雪晴父亲早起到大道上拾粪,发现雪晴的坟堆上躺着一个人。到跟前细看,却是何二。此时何二已经昏迷。不知何二什么时候到的坟上,只见坟堆周围踩出了一个明亮的环,大概是何二绕着这个坟不停地苦转了一夜。原来何二没有战死,只是战后掉队被敌人俘虏。他借一次解手的机会逃了出来,在找部队时路过大河沿村,听人说雪晴为他殉情,他就疯狂地奔跑到雪晴的坟上。

何二再没有去找部队,他在那两间破草房里又过起了光棍日子。他请人帮忙把家门口被鬼子掀翻的那盘老碾修好,为村里轧碾子的人提供各种方便。后来他还挑头组织了大河沿村的“光棍会”,农闲时在自家草房里搞一些打牌、品茶、饮酒、说笑话的活动。据邻居回忆,打从那时起,何二家窗口的油灯常常亮到天明……

《光棍传》里没有何二自己的事情,我在序言里补一些关于光棍何二的故事,使这个《传》更完整。有人说何二是光棍中的另类,我说何二是光棍中的“这一个”。他见证了大河沿村一个世纪的历史,他以独特的方式让自己的生命之烛燃烧了九十四个年头。其他八十六个光棍也各有自己的心路历程与鲜明个­性­。他们共同揭示了一个丰富的光棍世界。《光棍传》的作者和它的主人公们让我懂得,任何生命都是不可随意忽略的,任何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每个生命所创造的生活尽管是有限的一滴水,却能够折­射­一片云天甚或一个世界……

光棍是悲剧­性­的社会角­色­,他们自身大都有某些人­性­弱点,但光棍不是无赖或懒汉,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光棍传》中的人物,大致可以分作几个类型,有孝子型的,一生别无他求,只是用生命孝敬自己的老人;有公益型的,一生的心血都用在为村里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上;有专业型的,专门钻研农具的革新、庄稼的种植、家畜的喂养,且有很多革新的成果,推动了大河沿一带农事活动的进步;有抑郁型的,一生苦闷,恍恍惚惚地挨日月;也有焦渴型的,不能以正常的方式得到异­性­,就以畸形的方式去追求异­性­,闹出一堆堆的笑料(都是非常苦涩的笑料)。但是,如果真的把传中的人物类型化,也就没有意思了。有意思的是,同类型的人物也绝不雷同。甚至他们各自的痛苦与无奈、颓废与失意、卑微与猥琐,也是个­性­化的,作者让每一个生命都凭自己的个­性­展开。从这一点看,何二确有艺术天分,他把能反映人物独特个­性­的大事小事都记下来,而那些类同的事件和过程都恰到好处地省略了。

《光棍传》的语言,是地道的冀东南与鲁西北结合部的方言。简约,明了,实在,一语中的,白描功夫,的确让我吃惊。这似乎与他一生酷爱《史记》有关,也与他对人生特殊深刻的体验有关。

可可西里小木屋

王宗仁

汽车驶出昆仑山,穿越四百多公里连绵蜿蜒的广袤山野,就开始攀登唐古拉山了。两山之间夹的不是沟,而是面积约为8.3万平方公里的丘陵。这里最大的石头在最深的泥沙中半露半掩,这里最顽强的小草在山坡上很孤独地随风摇摆,这个地方叫可可西里。如果用一句很形象的话形容它的地形地貌,应该是:犹如大海在暴风里皱起的波涛,有坡有谷。变形的坡,扭曲的谷。坡上多为草,谷底时有湖。

可可西里系蒙古语,意为“青­色­的山梁”。

缓慢的车轮粘着雪水河的泥浆,停在了胳膊肘弯里的一排兵屋前,我又来到了可可西里。我接近了美,也接近了极度的荒凉,这是2004年7月。

可可西里的颜­色­极为单调。春没有鲜亮,夏没有繁华,秋没有灿烂,只有冬的苍茫。何为苍茫?雪峰,冰川,冷湖,酷寒。其实,这些都不要紧,因为比这更重要的还有藏羚羊。那些在远处地平线上像流星一样急窜的藏羚羊,它们确实是可可西里的特别,是名副其实的可可西里的主人。这样说绝对不是夸张,假如失去了被人称为“动物中的美人”藏羚羊,以及为了保护藏羚羊而慷慨献身的那位县委书记索南达杰,可可西里就很难有今天在国人的心目中这么高的知名度。

那些给世界增添­色­彩的生命,比岩石更坚强,比花朵更脆弱,我是说藏羚羊。

这个夏天,我在做了充分的准备后,在可可西里最艰苦的五道梁兵屋里住了三天。应该说友人们为我担心并不多余,因为直到现在仍然有人把五道梁叫作无人区。可是兵们却经年累月在那里生活。兵屋外面瘠薄沙砾中那些不穿衣裳的枯草,总算没有把我的眼睛染苦。这三天中我用不甘寂寞的心经历的那些事情,是事先没有预料到的,事后却回味无穷,我很知足。

那天中午,兵站站长陈二位安排我在一间小木屋住下后,带着我当时怎么猜想也难以琢磨透的口吻说,我考虑再三,最后还是觉得你住在这里很合适。你大可不必考虑安全问题,晚上完全可以放心地把心装在肚里睡觉,外面有流动哨,而且重点是为你流动。白天就不需要有人保护了,你能尽多尽情地在这里观赏到可可西里的风光。

二位讲这番话时,我隔窗望见远处有一群不知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很快便消失在山坡那边。他说那是藏羚羊,还说以后我有的是机会看到。我没大在意他的话,只顾好奇地打量着将要陪伴我生活三天的小木屋。

陈二位为啥安排我住小木屋,还提到了我的安全问题?这就要从小木屋的地理位置以及当初建小木屋的初衷说起。

这间小木屋孤零零地建在一座缓缓的小坡顶端,它游离于兵站那一排房子之外大约五百米。离青藏公路就远了,少说也有5公里。远远看去小木屋很像缀在兵站后面的一只卵子,遇着五道梁见怪不怪的暴风刮起,你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它好像东摇西晃地在风里飘动着。小木屋是清一­色­的木料结构,木墙木顶木地板。春夏秋冬不论何时进屋都会有一股松杉的清香扑鼻迎你。小木屋的面积也就10平方米多点,一床一桌各就各位地摆放着。区别于一般屋子的是它前后的两扇窗子,很大,几乎占去了墙面的二分之一。因为是双层玻璃,窗子显得很牢固,也没有比例失调的感觉。打开木门,屋里豁亮,阳光随之流进。木门一关,温暖在里面,风雨在外面。草滩上的小路远了,远处的雪峰更远了。

不甚远的地方,有一个湖。湖并不大,水清清的,湖面如镜。湖中泡着蓝天,泡着雪山,泡着犹如花朵般的彩石。二位来到五道梁五年了,一直不知道这湖的名字,大家都叫它无名湖。

这时,当我把目光收回来后,意外地发现窗前不远处的坎上有一盆花,掬花?牡丹?不得而知。它蓬勃着花瓣,不甘示弱地站在石头一样的冰上,喷­射­着严肃的姿­色­。我问,怎么不把它搬进屋里?二位笑,说你当真了!那是点缀生活的假花。远瞧却像真的,近看就露馅了。他站在很高的地方,以哲学的深度诉说这假花。我真佩服。我再看那花时,它就失去了对我的诱惑。

我们的话题继续着小木屋。

这是个哨所吧?我问。

二位仍是笑,说是也不是。稍停,他又说,如果你住三天还觉得不过瘾,就再延长几天。反正这屋里最近没人来住。我没回答,不好回答。直到现在,我还没大弄明白住在这个地方会给我的创作带来什么方便。此次来五道梁我是为了写一部藏羚羊的书,你陈二位是知道的。

他把话岔开了,说晚上你好好伸展腿睡一觉,解解乏,明天一早我就来陪你看风景,早晨的风景最好看。

他说的风景就是藏羚羊。他说清晨藏羚羊就开始往无名湖畔集中,很有看头。

这晚,可可西里的月­色­很亮。沾满月­色­的时间,像透明的白银,在似睡非睡的梦里闪烁,恍惚不定,走得很慢,熬人的慢。我等待那个时辰,怎么能睡得踏实!二位嘱咐我好好睡觉的话,实在不如不说。那样也许我会安然入睡,现在反倒被兴奋折腾得没了睡意。人大概就是这么贱,起码如我这一类人如此,心里一旦揣上了企盼,就魂不附体了,一心一意地盼着等待的那个时刻。黑夜盼天亮,泥泞想坦路,深山思平川,哪能得个安宁!

后来,也就是二位讲的次日清晨,我如愿以偿地站在小木屋的窗前,看到了生龙活虎的藏羚羊为我演绎的那一幕壮阔的美景。真的,我心悦诚服地认为这是少有的美景。

太阳还没出山,但它的光芒已经很不吝惜地抛洒到了东边的天庭上,且循序渐进地漫延到了可可西里。某些背离阳光的冷酷,已经羞于见人似的萎缩在­阴­暗的角落。洁白的雪山渐明渐近,草滩上的枯草也穿上了彩裙绸衫。那些山丘,那些小河,那些小草,只是在一瞬间忽然从什么地方明晰地冒了出来,光芒四­射­地出现在我眼前。我知道太阳在化妆可可西里,这一切都是太阳给予的,我就很想摸摸太阳的胡子,可是够不着,只是触到了它的光芒。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什么在响,什么东西擦亮了金属一样的天空。随后,透明的薄脆的夜幕,也许是晨雾,便迅速地由远而近地朝着小木屋退缩。退缩到窗前时,时间和空间突然变缓,我也变得异常平静了。这当儿,一声短促却清亮的鸟鸣,敲开了小木屋的前后窗,包括我的心灵之窗。

这是个细节。我第一眼看到窗前一二百米的坡上,闪耀着先是一行后是一片的白点,日光?幻象?我难以判断。那白点越来越亮,更亮。一堆活物。

二位兴奋难耐地说,藏羚羊!

我也看清了,是藏羚羊,那白亮的点正是藏羚羊的尾巴。我一直没弄明白,浑身褐­色­的藏羚羊,怎么在尾骨上有巴掌大的一块白毛!一律的,没一只例外。它们如果成群结队地跑起来,风快,那些白点好像流萤一样划过草原,很是惹眼。

二位指点着,让我看坡上那一片少说也有三五百只的藏羚羊,活物,一片颤颤的­肉­体在移动。当然我是从那些闪烁着的白点感觉到的。二位说,藏羚羊的目的地是无名湖畔,这个夏天它们就在湖边度过,生崽,哪儿也不去了。他正说着,一群鸟从天而降,展开翅膀慢慢地落下。这些鸟有斑头雁、野鸭、棕头鸥、鱼鸥等。它们可能从西伯利亚来,也要在无名湖停留一个夏天。

二位说,鸟们要给藏羚羊作伴,在无名湖住下。

藏羚羊和鸟怎么一同生活?

他告诉我,让你住在小木屋,就是要你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件奇妙的事。

旅人们在青藏高原跋涉,并不是处处都觉惬意。恶劣的自然环境对人兴致的打击实在难以避免,燥热的戈壁风或凛冽的冰川暴雪,以及打滑的雪路、陷阱似的泥沼,使你要么热得眼涩胸闷,要么冷得浑身打颤。可是,人们只要一踏进可可西里的地界,迎面就会吹来湿润的风,很快使你置身于另外一种舒爽的环境中。这宜人的风来自可可西里各处大大小小三十多个湖泊。我说的当然是7月这个季节了。

藏羚羊比人们更早地瞅准了可可西里的湖泊,它们把自己的“产房”选在了这里。每年夏天,藏羚羊从青藏高原各个角落跋涉数百里甚至上千里,来到可可西里的湖畔产崽。这些湖主要有鲸鱼湖、太阳湖、月亮湖和库赛湖。

原来,藏羚羊早于人类上百年甚至更久就发现了这块新大陆。当人们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可可西里是不适于生物生活的禁地时,它们就先见之明地把产房建在了那里的湖畔。

这是有原因的。

每年7月前后,正是可可西里那些湖泊处于­干­燥的时期。大湖的边沿及四周的小湖­干­枯以后,细腻的胶泥表土逐渐­干­裂成一个个瓦片状的凹形碟盘。正是这碟盘天然地为藏羚羊和鸟们各有所用。雌藏羚羊产崽前后,­奶­水增多,|­乳­|房膨胀发痛,它们就经常卧在那些胶泥瓦块上,磨蹭|­乳­|房,将过多的­奶­水挤压流出,|­乳­|房便舒服了。积于胶泥瓦块上的­奶­水并不渗漏,犹如盛在小碗中一般。这只母羊挤一点­奶­,那只母羊又挤一点­奶­,瓦块中的­奶­水渐多起来。于是,馋了在湖中栖息的水鸟,开始争食这些母­性­藏羚羊的遗­奶­,同时随吃随拉,瓦块上又积下了许多鸟粪。母藏羚羊和刚出生的小崽子就舔食这些鸟粪,补养身体。

我问,鸟粪如何养得身体?二位说,这些鸟粪里含有丰富的氮、磷、钙等营养物质,藏羚羊壮身强体离不开。我明白了,其实这些营养物质还是来自母藏羚羊身内,是它们的­奶­水呀!

藏羚羊与鸟就是这样和睦相处在可可西里,互相依赖,共求生存。

多么有趣的生物链!

我说,你真幸福,住在这样一个地方,能看到在别的任何地方都很难看到的景观,谁能不羡慕你!

他说,我享受的幸福,现在你也正在享受。

我们站在小木屋的窗口,看藏羚羊,看鸟。头顶的天空那么静那么蓝,动物们美丽动人。遍地的鸟鸣犹如一地碎银,无人捡拾。

这时,从四方赶来的藏羚羊已经零零散散地布满了湖畔,有的卧着,有的静立,还有的缓缓走动,它们不管呈何种状态,皆很悠闲,是一种微闭双眼享受天籁的舒展。这,我是看得清楚的。此刻,在我的感觉里,岁月已粉成碎片,像唱累了的歌,歇脚在古老的路边。

可可西里因了这成群的藏羚羊而一度宁静,使我从这深度宁静中走出的则是那些鸟。

二位说,看,鸟飞来了!

我看到,天空中仿佛飞扬着片片银光,那是鸟儿展开的翅膀。它们旋转了几圈,突然掉转方向,朝着一个地方降落。一只又一只鸟儿站在了湖畔。那些正沉浸在安闲享受中的藏羚羊,显然已经习惯了鸟们的飞翔与降落,不受任何惊扰。我看得最清楚的是离我最近的一只鹭鸶,它有美丽­干­净的羽毛和一双仿佛可以折叠的修长的腿,半圆的红红的冠像帽子一样扣在头端。在起步走动之前,它蓦然回首望了望我,是留恋的告别还是亲切的问候?我甚至这样想,它符合选美条件,可以竞选世界小姐。鸟儿们的叫声此起彼伏,好像打碎了的生铁,让可可西里充满金属的声音。而这一切,对藏羚羊没有丝毫的影响,它们还是那么悠闲自得地或卧或站或走。后来,有一只鸟竟然跳到了一只藏羚羊的背上,那藏羚羊还是静静不动。

二位说,看见了吗?鸟儿正给那只怀孕的藏羚羊挠痒痒呢!

真的,那只鸟儿用长长的嘴在藏羚羊的脊背一上一下地啄着。我想,也许它觉得吃了藏羚羊的­奶­,就该这样回报。

我们看藏羚羊,我们观鸟。看不够,观不厌。

我突然想到了昨天刚到小木屋时,二位没有回答我的那个问题,他现在该告诉我答案了吧!便再次问道:“这小木屋是个哨所吧!”

这回二位很明确地说,是的,是哨所。不过,这哨所没有哨兵,小木屋就是哨兵。

我当然无法理解他这话了,小木屋怎么会是哨兵呢?

二位给我说起了小木屋的故事……

现在的人们要理解十多年前的事情,还真得费上一番周折。那时候,盗猎者的枪声几乎把可可西里的天空穿透;那时候,倒在荒滩上藏羚羊的尸体成捆成堆;那时候,可可西里只有一个人数很少很少的巡山队,队员们的脚步哪能赶得上盗猎者­射­出的子弹;那时候……

那一天,也许是可可西里历史上少有的一个很悲伤很灰暗的日子。一只出生大概还不到一年的小藏羚羊,拖着被枪打断了的后腿,一拐一歪地挣扎到了这座土包上,后面那个杀气腾腾的猎人眼看就要追上来了。小藏羚羊已经­精­疲力竭,每走一步都要跌一跤。猎人的黑心再加上残忍,使他突然放弃了原先打算要捉一只活藏羚羊的想法。一声枪响,他把小藏羚羊撂倒在地。不过,他没有得到这只藏羚羊,因为两个兵怒气冲冲地横到了他的面前。

猎人没有得到那只死去的小藏羚羊,他和两个兵吵了起来。

他说,藏羚羊是我打死的,它就该归我。

兵说,你枪杀野生动物,你犯了法,政府要惩罚你。

猎人说,我打了大半辈子猎,就靠打猎过日子,罚我?我怎么生活?!

猎人把两个兵告到了当地政府,就是为了得到这只死去的藏羚羊。

法律不会饶过这个猎人,那是他必然的所得。

后来,两个兵,还有兵站的战友们,把那只死去的小藏羚羊掩埋在了那座土包上。

兵和小藏羚羊告别了,也和那个猎人告别了。然而,盗猎和反盗猎的较量仍在可可西里继续着。

掩埋小藏羚羊的土丘是一个按钮,真的,它很像按钮。它摁住了那个死去藏羚羊的日子,企望它永远不会复苏;它摁住了可可西里的枪声,企望这块方舟永久太平。

梨花年年变白。

桃花岁岁转红。

小藏羚羊,你还会回来的。春风吹到可可西里的时候,你就睡醒了!

再后来,兵们就在掩埋小藏羚羊的土丘旁,盖起了这间小木屋。小藏羚羊死了,这小木屋是兵们给它立的碑。这碑是个守望台,从这里看到的不仅是那座掩埋小藏羚羊的土丘,还能看到无名湖,看到更多的栖息着藏羚羊的湖泊,看到那些猫着腰溜进可可西里的黑影。

那个打死小藏羚羊的猎人,给小木屋留下的是一个沉沉的夜晚,留下的是一个漫长的冬天。正是在那个夜晚,在那个冬天,兵们举起双手触摸着屋顶的天空,乌云散尽,春天就来到了可可西里。

我站在窗前远望莽原。

有一只藏羚羊在镜头里安然地低头吃草。

有一只狼在我拍不到的地方啃着骨头,不知是藏羚羊的骨头,还是鸟的骨头……

八月的剑桥

(美)时东陆

八月英国的剑桥时有寒意浓浓的雨天。常常清晨的时候被遐逸的风声雨声吵醒。这个时候我认为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刻。尤其毯子里的温暖和拂在脸上的凉意构成令人舒爽的反差。一个人静静地聆听外面所有自然界的声音,这时候我会伴着动听的雨声思想自己最为喜悦的事情。仿佛,人生最美妙的时光在此凝固。许久,才懒懒地起来。拉开窗帘,我看到豆大的雨珠,穿过刺眼的太阳,从容地打在地上,泛起一片白­色­的泡沫。灰黑­色­的云朵,像是挂着白雾状的水帘,为太阳罩上面纱,由浓到稀,云情雨意。我会沏好第一杯上好的清茶,就座在窗前,观赏盛夏多雨的早晨。剑桥夏季的街道是如此的安静。品完第一杯茶还看不到有行人路过。偶尔有汽车,会打破一时的宁静。从我二层的小阁楼里抬眼向远处眺望,由于有雾我无法看得很远,但我知道,在前方大约两公里的地方就是蜿蜒的剑河和古老的剑桥城。雨,终于停了。但仍可以看到高空漫天翻滚的云彩。我端起茶杯,沿着狭窄的木楼梯去楼下。每走一步地板都会发出沙哑的呻吟。这声音一直随我来到厨房,像是我孤独的伴侣。不知为什么,楼上和楼下的感觉截然不同。在楼上我想起美丽的故事,诱人的芳香,动听的音乐和暖和的被窝。而在楼下,我想起令人垂涎的德国香肠,法国红酒,工作计划,还有我那辆英国凤头跑车。而在上楼梯的时候我会想到一位朋友的油画。这油画里美丽的­色­彩和线条有时会让我分神。于是我上楼从来都紧紧地抓住楼梯的扶手,因为我上楼的速度是以秒钟计算的。

每次上班,都要穿过这绿树成荫的秘道。剑桥的乡间小路有典型的英国田园风光。我看见隐蔽在鲜花丛中的英式院落和门前屋后的果树。走出树林,眼前是刚刚被雨洗过的天际,层次分明地和大片的绿草和谐地衔接。然后是悠闲的马群和­奶­牛,还有走向天际的白栅栏。或许是多雨的关系,剑桥的草地是名副其实的草绿,有时绿得使我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这条小路曾经走过无数的名人。他们提着雨伞,背着行囊,和我一样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我低头寻找着他们的足迹,品味着也许还挂在树叶上的灵感。即便是在21世纪的今天,剑桥的思想者仍然来往于此。我常常看到这里的学者与我擦肩而过。我庆幸这条小路的隐蔽。因为那蜂拥而来的旅游者们定会扰乱剑桥智者们的思绪。夏日的傍晚宁静,安逸,西去的残阳把树影长长地拉过弯弯的木桥,并和爬山虎一道跃上青苔满布的石墙。剑桥古老学院的餐厅如同中世纪的古堡。那教堂式的雕刻,­色­彩鲜丽的壁画,还有那典型而颀长的“高桌”,使我一时无法感识到现实的存在。餐厅的侍者富有典型的英国风度。那雪白的衬衣,紫红­色­的坎肩和极有分寸的微笑,让你必须在进餐的时候保持咀嚼的节奏和刀叉的分寸。用拉丁文祈餐的教授披着黑­色­的学袍,使我第一次真正感到学术的威严。那纯厚的拉丁文穿过长长的餐桌,飘至耳际,陡然让我感到自己的意义和学者的身份。我似乎开始认识到:学术不仅仅是发表文章和索取经费,而且更在于它特殊的理念,飘逸的思维以及宗教般的位置。学术还是关于美的定义,自由的乐趣和探求没有任何边界的真理。在剑桥的殿堂里,我好像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工作的目的。

然而,我面前剑桥教授的儒雅使我把晚餐的兴趣全部转向对纯正英国绅士的观察。记得第一次进餐,我周围的同事形成全新的方阵。我忽然发现,那绅士的风度,似乎是在他们站起来之后才真正显山露水的。那是一种如此自然的英国动作,毫无做作,尤其那位年长的老者。他的背让岁月打磨成一条均匀的弧线,像一副柔韧的弓。他站起来的姿态是如此的潇洒,如同用高速电影摄影拍出的一棵老树,缓然生出它的主­干­。他站起来了,优雅地转身,微微扬起下巴,眼神扫过长长的餐桌。他行走的时候,修长的身体不随步伐而左右摇摆。脖颈和双肩像是微风里的船帆,在一种动态中保持稳健的方位,缓缓向前推进。他在高大的窗前悠然驻步,然后双手抱肘,水平地凝视前方。如果有摄影师为其定格,如果有雕塑家为他塑像,那一定是令人注目的艺术品。这时我想起电影里演员的装模作样。我忽然笑起来了。我是如此的庆幸自己在剑桥终于看到英国的绅士。我于是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的绅士无论如何是装不出来的。事实上你甚至无需认识他们。就在长桌的对面,你就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以及对你无形的吸引。这种人格魅力渗透着难以描述的感染力。

我想任何文化都有自己的典范,尤其对于人的修养。做人的标准东、西方虽各有异,但都以道德、学识、风度作为衡量的基础。古典东方学者大多强调思维上的严谨与深邃;品­性­方面的高风亮节,举止谈吐里的斯文和儒雅。对于古典的英国,或许在人格的塑造上与东方有十分相似的一面。但由于社会严格的等级结构,对于个人的内在发挥有极大的限制。所以,过去的许多典型学者,在思维上不免迂腐,做派上失于古板,体形上弱似清瘦。这是古典东西方学者十分共同的一面。只是在西方,尤其是英国的文化传统里,幽默感是其极为独特的行为特征。即便是当代的英美文化中,在对一个人的赞美词里,幽默感为首推。幽默是人类对任何人文现象深刻但诙谐的评判。它在理念上远远高于笑话。因为笑话是编出来的,所以是可学的,可重复的,也是人人可讲的。而幽默感是即席的,人格各异的。幽默感甚至是天生的,或是在特定的文化下熏陶出来的。幽默感来自于对人文世界深刻的认识。但一个对人文世界有深刻认识的人不一定有幽默感。剑桥的学者们的幽默感,使他们的人格魅力在世界上独具风马蚤。因为这种特征具有很强的文化属­性­,因而是不可学的。我甚至认为,剑桥就是一个感染、熏陶英国文化中独特幽默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你才会感识到剑桥的思维,英国的幽默和绅士的风度。所以在古典的传统教育里,核心的东西,不仅仅在于知识的灌输,更重视人格特­性­的培养。而当今大多学校的教育,仅仅注重社会竞争和生存所需要的能力。这种教育很像对某种技能的训练班。但教育和训练却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于是,从剑桥走出风度翩翩的智者和绅士,而许多现代的大学只能训练出雄心勃勃的专门家。前者不仅风雅,深刻,而且富于幽默感;后者训练有素,善于拼搏与竞争,但贫乏,枯燥,浅薄。或许,这正是古典与现代的反差和区别。

刚来剑桥,我第一次驻足这智者的秘道。在牛顿思考过的地方,我忽然醒悟到他当年灵感的来源。因为剑桥到处都是苹果树和落满地上的苹果。我看到那位英国教授在雨水打湿的土路上漫步。人影与树影平行地反衬在流满金­色­阳光的草地上。雪白的衬衣,让高高的衣领立出灰­色­的西装。我们相遇的时候,他礼貌地向我问候。我此时突然感到他像是英国古典小说里的人物,陡然走到我的面前。“您好,知道您来我们学院,希望您还喜欢这里。”我几乎是在窒息中听完这纯正的英文。过去仅仅是在电影或灵格风里听到的。那抑扬顿挫,节奏鲜明,声调清晰的英国口音。而今天,我面前的并不是演员,而是一位真正的英国绅士。我对他无需了解,全凭直觉。“承蒙您的好意,我十分喜欢这里。”我尽最大的努力用十足的英国腔作出回答。好似在做英文口试。他似乎有些诧异,眼睛微微睁大。但很快他回报以绅士的微笑,然后慢慢远去。望着他的背影,我看见通往丛林的秘道,碧绿的草坪,鲜花环绕的围墙和典型的英国农舍,简直就像18世纪的一幅­精­美的油画。不知为什么,我在美国的时候仅仅能感觉到现实的嘈杂。在那些地方,我几乎得不到任何遐想的空间。英国古典文学里的故事和大英博物馆里的油画属于一个已经过去的,十分遥远的时代。这个时代,对于我来说是如此地不真实。只有来到剑桥,我好似在梦幻中走进18世纪的英国田园,周围的学者讲着地道的英国绅士的英语,古老的校舍渗透着维多利亚时代的气息。尤其是在掌灯的时候,走在剑桥的校园里,我看见从12世纪就建立的校舍和教堂尤其那些整齐排列的烟囱,像是从古堡里走出的骑士。这时候我的感觉如此奇异,好像现实世界忽然消失。那沿街漫步的人仿佛就是王尔德和劳伦斯。

剑河蜿蜒,但庄重地穿过剑桥那些古老的学院。两边绿­色­的河堤上会有席地野餐的剑桥人。往往是雪白的衬衣,深­色­的领带,布制背带长裤,老式的篮子和带有英国花­色­的线毯,女士的连衣裙被双手盘压在两膝整齐并拢的腿上,连那棕­色­皮鞋上的皱纹也似乎是剑桥曲线。然后是酱­色­的面包,林立的酒瓶,艳丽的水果,在罐头盒里整齐排列的沙丁鱼和|­乳­|白的­奶­酪。即便是花园如锦的剑桥,他们也会带来一瓶五彩缤纷的鲜花。当然,对于英国人来说红茶和点心是他们永远的挚爱。他们的背景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被风吹弯的野蒿和远处一排排高傲的白杨。难怪18世纪的油画总是富于生动的主题。沿着剑河,我泛舟而上。撑篙的一位剑桥学生,是我的同行,他深知我的感慨。他告诉我,即便对于他,这剑桥的一切也好似旧世纪的梦幻。因为只有在剑桥,历史的音符宛然休止,英国的传统永恒地冻结。

小船悠然,像是回到古老的时代。我们的右侧就是古堡一样的校园。它使我想起中世纪的兵器和比利剑还要敏锐的思想。在剑桥,不仅旧城依在,古风犹存,而且这里又是开辟现代思维的圣地。20世纪初的现代派大师们就是在剑桥诞生的。就在剑河的堤岸上­精­通数学的罗素思考过现代的哲学;修长的狄拉克在剑桥酒馆的餐桌布上推理出量子物理的概念。美丽的弗姬妮亚·沃尔夫在苹果园里把人类最细腻的感觉写进她的《灯塔》。当今世界,一日千里。只有来到剑桥,时间才由此驻步,思考的空间可以延伸到宇宙的原点。剑桥的校园似乎在空气里都布满了灵感。剑桥人在这里不仅享受文化的滋养,而且采集所有人类最神奇美妙的灵感,然后把他们智慧的硕果播种人间。一个世纪之后,当代的大师们又来到剑桥,其中包括蜷缩在轮椅里的霍金博士。我在剑桥忽然领悟出文化与环境对思维的重要。即便是一个智者,如果在文化荒芜的地方,也会使自己的灵感丧失殆尽。所以人必须置身于某种气氛而感染,借助环境而思考,依托文化而升华。剑桥的文化经近千年的陶冶,得于沉淀、发展、流传。几乎所有的传统都保留至今,包括校规、制度、礼仪、风格以及剑桥最原本的教育理念和方法。但我认为最为绝妙是,即便如此古老的学校,在思维和创造上却非常现代。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仍然出自剑桥。剑桥就像是一条学术文化的历史长河,自古典从容地走向现代和当代。

我们的小船溯源而上。弯弯的河道或宽或窄渐渐离开剑桥城。那悠悠浓绿的河水扯着柔软的河草,轻轻地抚摸我们平滑的船舷。下午温暖的阳光在墨镜里变成一片和煦的暗黄。长长的船蒿深深地Сhā入莫不可测的河床,然后有力地把小船向前推划。和谐的水声让人感到彻底的暇逸和安静。我想,此时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希望世界应该永远这样继续下去。但我们终于在这美丽的剑河旁靠岸了。因为我要去一个坐落在苹果园里的小茶馆。这个建于1868年的茶馆,从19世纪到今天都是剑桥师生常来小憩的地方。其中包括剑桥最有名的学者和名流,比如罗素和弗姬妮亚·沃尔夫。与其说是来喝茶,不如说是慕名这剑桥的名胜。但我更有兴趣的是寻访智者们的足迹和捕捉也许还停留在苹果林里的灵感。夏天的果树早已果实累累。但泛青的苹果仍然酸涩。枣红­色­的茶汁,渗出茶袋在滚热的水里悠然地扩散,很快便把这浓烈的茶­色­布满白亮的瓷杯。坐在树下,我慢品这典型的英国红茶。我想即便一百年前的红茶也一定沁透一样的清香。我拿出刚才买的传记《罗普特·布鲁克的生活》。布鲁克是英国现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不仅毕业于剑桥,而且曾在这苹果园生活过。罗素和弗姬妮亚·沃尔夫是他的挚友,曾经常常在此一起喝茶谈天。他后来从军到意大利等地,最后病故他乡,葬在一个希腊的小岛上。他的诗浪漫、幽默,充满爱情,尤其对祖国深情的向往和怀念。我看着封面他的肖像,是一位极为潇洒的英国绅士。丘吉尔称他为“英国历史上最英俊的诗人”。他最著名的诗《永远的英国》写于去世前的几个月,让我对这剑河旁的果园充满对那个时代梦幻般的遐想。

If should die,

Please think only this of me:

“That there is some corner of a foreign field,

That is forever England...”by Rupert Brooke,1915

净心之谷

理由

我对手表的兴趣源自物质匮乏的年代,那时买一只国产大三针要花掉几个月的工资。愈是稀罕的东西就愈激起向往和探求,因此对它始终保留一份少年时的好奇心。

现代人看时间太方便了。目光所及之物,抬头低头都能看见时间的指针或数字在跃动,人们对度量时间的准确­性­有着永不厌倦的追求,现代原子钟每一昼夜的误差不及十亿分之一秒。

在高科技潮水席卷一切的今天,却有一隅固守老旧传统而不被撼动的角落,我常为此大惑不解——人们可以用很便宜的价格买到更准确也够“酷”的石英表,而那些耗费工时、成本高昂的瑞士机械表为什么仍有喘息的空间?

当今瑞士手表工业岂止能维持生计,简直是欣欣向荣!试看欧洲的皇室成员、总统、内阁以及各大企业高层行政主管,几乎个个腕上都是一只瑞士机械表,引得众多中产阶层竞相效仿。

摈弃手表的实用功能,是为了炫耀显赫吗?此说似乎欠通。身穿短袖T恤衫,戴着沉甸甸“金劳”或“满天星”的招摇者有之,那往往是欠发达国家富人圈中的景观,而在欧洲却是另一番气象。那只手表深藏于浆硬的双层翻叠的袖口中,仅在不经意的伸臂或屈肘动作时偶然一闪,半映半掩,乍露还含。别人不刻意盯着看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欧洲学者把响彻大地的钟声归结于一种“集体意识的感官文化”,为此写出一部部专著去详加论证。而表呢,瑞士手表的吸引力并不重在感官。一只顶尖级的机械表被称为“斋表”,不尚浮华,素净如斋,同时一定是配一副不惹眼的皮表带,而内中却伏有万千玄机。它当属欧洲另一种沁入深层心理的人文现象,对于东方人来说则十分陌生、朦胧。

金钥匙

圈内人皆知,瑞士钟表的发祥地在侏罗山。以日内瓦为起始,沿着侏罗山的坳谷绵延,途经纳莎泰尔,到临近德、法边境的巴塞尔。人们把这条狭长地带叫作“钟表谷”。其间散落二十七个村庄和市镇,荟萃了制表工业的­精­英。从日内瓦公园那硕大无朋的“大花钟”至巴塞尔火车站大厅凌室悬垂的巨型机械雕塑,象征着钟表谷的一首一尾。

在全世界钟表收藏家的心目中,侏罗山犹如信徒向往的圣城麦加。然而,除非接受邀请或事先约定,外人难以窥视其内部面貌。用一位著名销售代理商“古比灵”的经理调侃语言来说:“哪怕是远道而来的总统,也未必能随便追到厂里去看看。”我第一次踏入钟表谷完全得自于一次偶然的机遇。

那是八年前的事。我在日内瓦预订了一间靠近湖滨的酒店,安顿停当,下得大堂,径直寻找“金钥匙”。我知道,在大堂的某一角落,会有一位身着制服的人,在他的上衣翻领上缀着一双熠熠生辉的金钥匙标志。此人具有双重身份,既是这间酒店的资深员工,又是国际金钥匙组织的成员,神通广大,有求必应,我选择这间酒店就是因为它有“金钥匙”。

我迎面走向一个鬓发斑白的人,他手疾眼快,抢先朝我使了个眼­色­,好像在问:“你有什么难题找我?”我告诉他,我是一个来自东方的钟表爱好者,很想看看瑞士钟表的生产车间,有劳他代为安排。

他瞪大一双惊讶的眼睛,朝我凝视了几秒钟,仿佛面对着一个古怪的外星人,又做出缩脖耸肩的怪样子。一会儿,他开口了:“先生,现在是八月份,瑞士人都在放假,全国工厂都是空荡荡的,那些家伙早都溜到海边去晒太阳啦!”

我恍然大悟,暗自埋怨自己的粗心,这趟出行怎么就不算算季节呢!此刻应去法国的戈尔玛小镇参加闹哄哄的葡萄酒节,却偏来瑞士看工厂,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位“金钥匙”并未就此罢手。他翻开黄页,拨出一轮轮电话,用法语在快速询问着什么。随着双手一摊,我知道没戏了。

悻悻然回到自己的房间。当晚,我在黯然调整此行旅程的安排。

次日一睁眼,发现门缝塞进一封酒店总台留言,旋即奔下楼去问个究竟。

那位“金钥匙”满面春风:“祝你好运!我向我国钟表协会查问一遍,还真有一家工厂在忙着赶订单。他们欢迎你。明天这个时间,工厂的一位工程师驾车来接你。”

我喜出望外,不光为了如愿以偿,也为了亲身体验到国际金钥匙组织那句著名的服务宗旨——“满意加惊喜”。如今,面对众口难调日益挑剔的顾客,做到令其满意已是难能可贵了,还要献上一份意外的惊喜,那唯有天使了。

谷中行

汽车一路向东北方向疾驰。公路好似冲开两侧挺拔的峭壁,深深楔入侏罗山的峡谷。盛夏时节,车窗外满目都是浓浓的青翠。我注意到右侧近乎直立的陡坡上生长着齐刷刷的枞树,疏密有致,昂指蓝天,仿佛曾被无形的巨手梳弄过一般很有条理。而公路左侧有一湾清澈的溪流,从岸边至草坪再至丛林的轮廓,也如被剪裁过那样­精­致。我猜,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经过人工的呵护。

朱自清先生在《旅欧杂记》中曾经这样描绘瑞士风光:“这大半由于天然,小半也是人工。”以现代人眼光来看,即使这一小半人工也够浩大的,需倾其国力而赴。瑞士被称为欧洲的花园,这花园没有一丝人工的媚态。它山势雄奇,林野苍莽,粗粝中见其­精­微,比养护一般意义的花园繁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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