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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于北京

她把收音机放在我的床边,望着它,我不能辜负她的期望。我努力坚持学习,每天的生活开始有了方向。清早六点钟,广播­操­的乐声伴我起床,然后是听新闻,吃完早饭就进入了学习。我开始振作起来。

有时候,她随­干­爹到外地去,她总要给我写许多信,还寄来照片。她的信写得非常好,挺有文采,非常亲热。我也喜欢她的字,觉得她的文与字都如其人。我至今仍保存着她当年从北戴河给我寄来的三人照,背面竖写着“送给南南(我的小名)­干­妈­干­爹小棠六○年北戴河”。

说起照片,从小她就爱带我们去照相。霞飞路边上的乔士照相馆(人民照相馆的前身)里的摄影师都与她相熟。1954年7月小棠四足岁时,她就让我们三个孩子在那里一起留了影,照片上的我们个个笑容满面,那时摄影师正拿一个玩具在吸引我们的注意。还有一张在同一家照相馆的留影,笑容不复我的脸上,那是1959年12月寒冬,它对我是一个真正心灵上的冬天。前个月父亲刚刚离世,我沉浸在难以自拔的悲哀之中。­干­妈为我担心,她领着我们走进这家熟悉的照相馆。照片上的我穿着­干­妈给我新买的毛衣,那是孔雀开屏的花样,绿白两­色­,十分别致;发辫上粗粗的白头绳格外显眼……

对于病腿,我有一个从幻想、梦想,不切实际地渴望健康、痊愈,而最终跌落到面对现实的过程。在这过程中,我很幸运,­干­妈始终在我身边。

她就像关怀自己的孩子那样,一次次为我求医找药,并亲自陪我到医院就诊。当严酷的现实让我直面之时,她依然对我信心百倍。

她鼓励我听广播学完初中课程,又鼓励我回到母校与同龄人继续高中学业。(这是我后来知道的,母亲与她一同商量。)那正是六十年代初期三年自然灾害的日子,我奋斗得很苦,又不甘示弱。我仿佛重获新生,格外珍惜重新进校的机会。在竭力打拼获得各门学业优秀的同时,我还不放过青春给予的体力去锻炼病腿。这么一来,由于顿顿都是酱油胡萝卜的伙食,我很快就得了当时常见的浮肿病。

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干­妈也对我像朋友似的,常与我促膝谈心。她听我讲述我的种种想法,给予我肯定的支持。只是对于我用铁架子练腿,她觉得消耗太大。她对我提出很中肯的建议,使我明白循序渐进的道理。那些在院子里阳光底下的交谈,以及她轻轻按着我的额头看看我是否浮肿的手势,令我感觉很是亲切温馨。那时与她的几张留影,站在父亲书房的窗前,勾动着我绵长的思念。

刚进大学时,我不常回家。有一次,她竟然与母亲一起,换几部公交车,颠了很长的路,来学校看我。那回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和母亲在一起,是最随意最放松最无话不谈的,她们毕竟从少女时代走到今天,可以袒露彼此胸怀,多么的难能可贵!而她俩­性­格反差甚大:我的母亲,内向实际不善言语;而她,热情奔放富于理想。望着眼前的她们,我不由心头发热。我对自己说:我虽不幸,却又何其有幸。

如今,我再也听不见­干­妈你那银铃般的笑声,听不见你对我那独特口音的亲热呼唤,半上海话半普通话的,我已经习惯熟悉它近三十年了!再也看不见你那总是充溢着阳光的笑容,看不见你的温馨,你的爱抚……

浩劫开始以后,大家都自发停止了往来,怕牵扯对方。其实你经常穿过我家的里弄,走过我家的门口,去看望你的老父亲。家里的保姆李妈,多年来与你有了深厚的感情,当从厨房的窗口望见你的身影,她立刻要跑出来唤你一声,邀你进门。虽然此时家中只有孤独的小妹与李妈相伴。但你总是婉言谢绝了。回想以往多么随意进出的门口,总是一声电铃,一串笑声,挟裹着欢乐与惊喜,飞进家门。

但消息是不断的,因为彼此都在内心关切着对方。我们知道你在街区扫地,被铜皮带抽打。当然,在小报上,也读到不少令人心碎的遭遇。那时,母亲在她所在的机关被挂牌,挨批斗,回到家,总有一肚子怨气要诉一诉。我那在中学任教导主任的小姨,总是晚上跑来我家,对着母亲哭诉,然后再鼓励自己坚持下去,面对难熬的又一天。每每这种时刻,我的心不由得飞到你的身边。在大家庭中,你的倾诉对象只有寥寥,而你又习惯把所有的侮辱、痛苦,都一一咽进自己心里。而且,我知道,你哪怕用自己微弱的能力,也要去保护你一生至爱的­干­爹。你怎么能承受住?你承受的已经太多,太多,超过你的能力。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一天,­干­爹拿给我几张剪报,那是香港的《大公报》。­干­爹对我说:“你看看,那是写你的­干­妈的。”就是那篇《怀念萧珊》。记得我是在办公室拿到这几张剪报的,低头读时,禁不住眼眶如潮涌般阵阵湿润。你的痛苦,你的遭遇,你那如焚的忧心,一齐如沉重的石块紧压我的心头。那几句互道的“日子难过”,以及“要坚持下去”,“坚持就是胜利”,恍如就在我的耳边,令我无比心酸。­干­妈,你终于没能坚持下去,你终于撒手离开了你最爱的人,虽然你在心里一直希冀着,一直这样对他说:“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你的身边。”

最后一次见到­干­妈,是一幅何等令人心碎的画面,我永世难忘!那是1972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母亲和­干­妈站在门厅久久地抱头痛哭。

还是这所大房子。昔日这儿充满人声欢笑,此时却倍加­阴­冷孤寂。­干­妈已经重病缠身,卧床不起。听到母亲的声音,她不顾一切,从屋里迎了出来。她俩立即抱在一起,站在屋子中央号啕大哭。多少日子的压抑,多少日子的悲愤,此刻化作倾盆大雨,一涌而泻。我呆立一边,惊愕­干­妈外表的变化。昔日高挑神气的­干­妈哪儿去了,怎么变小了?身心两俱的煎熬和病痛把她折磨得落了形!我肝肠俱裂,心如刀绞,望着眼前我亲爱的­干­妈。她的眼睛仍然充满爱意,仍然那么美丽!却抹不去内中的凄凉。

我坐在长廊的门边,眺望着整个花园。园中那么静谧,午后的阳光温温暖暖,照得一片和谐。

背后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我回过头去,没有人,是我的幻听?

不,我没有幻听。

我看见­干­妈正急急朝我走来,眼里含着笑意。她的肩下,是挎着那只笨重的卖冰棍木箱吗?还是像往常一样,跑来给予我们意外的快乐和惊喜?

从高蓝的天空中,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一直洒进我的心底。

祭日的思念

郑法清

今年7月11日,是孙犁老人逝世三周年纪念日。越是临近这一天,我这心里,对孙老的思念,也便日甚一日。是的,我想念孙老,十分想念,因为他是我可以对之一倾肺腑而又能够得到真心回应的人。

我与孙老算得上忘年交了。他长我二十余岁,属于名副其实的前辈。对于他,我一向以师礼事之,但却从来不敢以孙老的学生自居,我自知­性­情驽钝,即使用尽平生之力,也难于学到孙老之万一。但这并不影响我向他的请教,更不妨碍他对我的指点。实事求是地说,在我与之交往的二十多年中,他对我的指点应该说是多方面的。至今想来,在感激之余,颇多感慨。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认识孙老不久,偶然谈到自己过去的写作情况和当时有关写作的一些想法,孙老要我将过去写过的东西拿给他看看。我将六十年代自己所存的剪报,全部拿给他。那一时期,我所写的大都是古代诗歌的评论和一些文艺随笔。孙老看过之后,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他说他对诗歌没有什么研究,小时候家里给他买过一部《诗韵合璧》,也没有读进去。后来,我偶尔写一点当代作家散文和小说的评论,彼此闲谈中,话题便常常涉及文艺理论研究。孙老告诉我,从事理论研究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能搞那些人云亦云的东西,一旦形成自己的理论体系,还要敢于坚持,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观点。他说他最不喜欢看那种“某某说某某说然后是我说”的理论文章。对于有的本来在理论上很有见分见识,只是因为不敢坚持自己的观点,以致未能形成应有的理论建树的人士他也曾表示惋惜。他说这位人士“很聪明,也有自己的理论,可惜一遇到点儿风吹草动,便轻易放弃了自己的主张。理论家不能这样。”那一时期,在文学理论研究和文学作品评论方面存在一些不好的倾向:一是将若­干­年前早就出现过的非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拿出来,当作新的理论加以宣扬;二是在理论表述上玩弄新的词语而缺乏实质­性­研究;三是对文学作品的评论常常是一味吹捧而不是客观评价。对于这些做法,他颇不以为然,曾经写过不少文章。

谈到文风问题,孙老主张简约而不赞成铺张。虽然他也曾笑谈“我老了,文章越写越短,字越写越大”,实际上他是反对冗长而主张短小­精­悍的。在我写作《孙犁传略》的时候,孙老明确告诉我,“不要追求字数,有个十来万字就行了,没那么多可写的。”还说当年他写《铁木前传》,“你别看就那么一本四万多字的小书,我可是把许多东西都压缩到了里面。”当时我们谈到了传记的写法,他说“主要是真实”,因为“那是历史”。其间还议及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我说我非常欣赏这部传记作品。他说“那个咱们弄不了,一句一句净是哲理。”孙老主张文章应当朴实自然,明白如话,不能追求浮华。他告诉我,“写文章也好,说话也好,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别故意雕饰。玩弄词藻,弄不好还不如说大白话。你别小看那些朴素的东西,一般人还真弄不了。”还说“写文章不能拿架子,一拿架子首先就失掉了一半。”我很理解他的话,“拿架子”是我们河北方言,意思与天津的“端架子”相同。他是告诉我写东西不要故作姿态,要平易近人,实事求是。

我到百花文艺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之后,孙老给我谈过不少有关编辑工作的道理。他认为编辑工作是一种很严肃的事情,“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出那种‘拆烂污’的东西。”谈到三十年代地摊上摆的那些“一折八扣”的图书,他忍不住嘲讽的笑声。他认为出书办刊,眼睛不能只盯着名家,要注意发现和培养新人。这一方面是因为他认为编辑人员本身就负有出作品出人才两种任务,另一方面他认为有水平的作品常常产生在作家还没成名的时候,“作家的名气上去了,作品的质量有时候倒下来了。”他是言行一致的,在他主持《天津日报·文艺周刊》的工作期间,发表的作品大都出自新人之手。他也确实具有发现文学新人的眼力。当年莫言还未成名的时候,孙老在《莲池》上看到了他的一个短篇小说,于是问我“知道这人是哪儿的吗?我看这个人写小说行。”本市作家赵玫还没发表多少作品的时候,孙老看到她写的一篇人物专访,于是告诉我“我看大民的孩子文字不错。”后来,他俩果然都成为全国著名作家。作为一位编辑家和文学评论家,孙老论文不分亲疏远近,立论绝无门户之见,也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据我所知,李存葆和张贤亮这两位作家与孙老似乎没有什么交往,但我却亲耳听到孙老对存葆的《山下,那十九座坟茔》和贤亮的《绿化树》表示欣赏,他认为“那是现实主义的。”

在我主持百花文艺出版社的工作期间,孙老对社里的工作非常关心,经常帮我出些主意。他十分看重书刊的文字质量,百花社为其出书,他常是亲阅清样,然后付印。当年编辑出版《孙犁文集》八卷本(珍藏本)的时候,其所以没有将《孙犁文集》五卷本拆开统编,而只是续编三卷,一是为了给参与五卷本编校工作的同志们留个纪念;二是因为当时有的老编辑已经谢世,孙老担心年轻人粗心大意造成文字差错,坚持原版不动。就是因为这一点,在出版《孙犁文集》八卷本时打破常规,三校之后又增加两个校次,并在制版之后,又校对一次软片以至二百八十万字的文集,居然找不到一处硬伤。书出之后,孙老“很满意,也很高兴”。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于生前能看到这么一部印本,也就心满意足了。”孙老不但关心书刊的内容,也十分关心图书的装帧设计和印装质量。记得有一次百花社出版一本《胡适书信集》,书印得不错,只是在装订时没有锁线而是钉上两个钉子。出版社将此书送给孙老,他看到之后很高兴,觉得很有研究价值,但是一经看到那两个铁钉子,却感到十分遗憾。事后我到他家中看望,一进门便在他会客的小方桌上看到了这本书。刚一坐下,孙老便说:“我正等着你呢!这样好的书,怎么能用铁钉子装订呢!过些年,钉子一锈,书不就散啦!”这件事情虽然不大,却使我很受教育。后来,百花社为孙老出版《耕堂读书记》,样书出来之后,我翻开一看,版心太大,看起来很不大方,于是断然决定,立即重印。将开本由普通32开改为大32开。重印的样书送到孙老手中,他很高兴。后来,时任宣传部长的谢国祥同志到他家去,谈到本书的出版过程,孙老听后哈哈大笑:“郑法清是真了解我孙犁呀!”然后又说,“不过我相信,原来印的那些,他肯定也卖啦。”他没有说错。

孙老没当过官,却知道不少当官的道理,在我主持百花社的工作之前,他是不赞成我在出版社担任主要领导的。理由是“那些人不好管,你弄不了那个,还是编点稿子写点东西好。”后来部、局有关领导一再动员,我告诉孙老“看来不­干­不行了”。他沉吟一下,说:“那就­干­吧。我这人一辈子没挑拣过工作。都是人家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不过我得告诉你一句话: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别管。什么都看在眼里,可就管不了啦!”我听后不禁有些惊讶,孙老总是说他不会当官,他“­干­不了那个”,可这当“官”的道理说得何其到家!话说得虽然很简单,但却包含着丰富的内容和深刻的道理。他是告诉我看人看事要看主流、看基本,不要纠缠枝枝节节,要给大家一个宽松的工作环境;抓工作要抓根本,不要管那些应当让别人管的事情。我还真是服了他啦。在出版社管事之后,我还真是照他说的做的。我给自己定了两条原则:一是“大事不让,小事不管,生活上给人以充分的关心”;二是“委人以事,授人以权,放手让别人去工作。”我想出版社的朋友们至今与我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和深厚的友谊,原因固然很多,但与孙老教给我的工作原则也是很有关系的吧。

在尊重专家,依靠专家,充分发挥专家一技之长的问题上,孙老也曾给我做出榜样。在我主持编辑出版《孙犁文集》珍藏本的时候,曾经请老专家陈新同志为其设计版式和封面。陈新想请孙老看看,听听意见。我将此事告诉孙老,他立即表态:“我不看,你也别管,人家愿意怎么设计就怎么设计。那是行家,叫人家自己做主。”书出来之后,孙老十分满意,他郑重其事地将这套书摆上书架,目视良久,然后感慨地说:“我这一辈子,也就是留下了这几本书!”

孙老离开我们已经三年了。我们再也看不到他朴实的面容、高大的身影,再也听不到他那爽朗的笑声,然而,他的一言一行,却深藏在我的心中。他对我的谆谆教诲,我将终生不忘。我曾经对人说过:“孙犁同志在我心中是一座高山。孙犁同志对我也是恩重如山。我永远忘不了孙犁同志。”我虽然知道自己终生学不到孙犁之才,但却可以努力学习孙犁之德。学其淡泊处世,学其耿介为人,虽然我做得还远远的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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