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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世间最美丽的眼睛 >

岁,双目失明多年,老弱的病体一年多卧床不起。我从昆明赶回老家,到家的那天我母亲奇迹般地从床上起来,穿上新衣,洗了脸,让人扶着去门口等候我的到来。我在家待了五天,我们呣子促膝谈心,我介绍的云南情况有好多她不明白,但她频频点头,谈笑风生。我说:“当初去内地没有告诉你,对不起呀。”她说:“当初把你给拦住了,妈今天真对不起你呀。”我离开母亲,回到昆明才20天,我母亲没有病痛,十分安详地走了。而且,怎么处理后事都作了详尽的交代,她最后想的也只有这一件。我们兄妹三人,一切按母亲的心愿了事。她会在彼岸世界里如愿地过着梦幻般的……

在藏地古老驿道上行走的马帮们的身影,已经走进了历史,那些仿佛是人间最动听的音乐的马帮铃声,也早已尘封在记忆的深海里,但童年的那面镜子始终令我没齿难忘。初到汉地的那几年,我最喜欢买的东西就是镜子,方的圆的弧形的心形的大的小的,只要看见不同款式、形状的镜子,我都要买,像一个镜子收藏家,虽然它在我的心里已经不再神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社会还很单纯俭朴,有朋友结婚,人家送枕头、被面、脸盆什么的,我则不管新人喜欢不喜欢、合适不合适,一律送镜子,我希望他们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结婚后的样子。七十年代初我到上海上大学,到后第二天就兴冲冲地乘公共汽车跑去看哈哈镜。我早就从书中得知那时全中国只有曾经是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才有一种叫哈哈镜的东西。我在哈哈镜中看到了变形的自己,忽高忽矮,忽胖忽瘦,忽丑忽俊。我在那里流连忘返了半天,我不知道要是我童年时就看到哈哈镜会是什么样子,会受到多大的震撼;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的喇嘛老师看到哈哈镜中变形了的自己时,会不会吓得魂飞魄散,并将之解释为魔鬼的­阴­谋?那一天,我对镜子又有了全新的认识——人在镜中,是可以被改变的,正如人在生活中被改变一样。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开始慢慢领悟人生。古人说,“以人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看历史,我们知道如何治理国家,看别人,我们知道自己如何做人。但如果我们要看自己呢,一面心灵的镜子就必不可少,现实的镜子也不可或缺。如果说镜中的花是虚拟的花,镜中的缘分是虚幻的缘分,那么镜中的人,则是真实的自己。你瞪大眼睛盯住他看,慢慢地你就能看出许多奥妙来。这个人怎么如此骄傲;或者,他怎么这样卑微萎靡?嗨,谦逊点吧,你这自负的家伙。嗨,振作起来啊,你这没出息的人。当我们面对镜子里的自身时,其实就是在面对自己的灵魂。

当然,生活中有许多事物都可以成为我们的镜子。从别人的刚强里,我们看到人的勇气;从英雄的牺牲里,我们看到高尚的奉献;从小人的虚伪里,我们看到世事的复杂。而作为一个藏人,我们的民族对镜子于人生的观照也有很深刻的认识。一个藏传佛教的喇嘛上师说:“死亡是一面镜子。”因为最智慧的喇嘛上师能够了生死如观手掌上的纹路,他们身上所具备的佛­性­平常被身体所隐藏,被他们的谦逊所遮蔽,他们只有在死亡面前才会表现出非凡的佛­性­。当一个高僧大德面对死亡时,他所体现出来的就不是一种­肉­体的病痛或衰老的痛苦,而是一种庄严,一种神圣,他甚至可以在禅坐中平静地和死神握手。因此喇嘛上师们认为:“死亡是真理呈现的时刻,是面对面正视自己的时刻。”一个走向死亡的人,心中有一面镜子映照着他的心灵,他站在这镜子前挥手与世界告别,与自己告别——你是保持一种无畏的勇气呢,还是沦为胆怯的懦夫?不是加紧人在看着你如何面对生死,而是你自己在死亡面前如何保持一个人最后的尊严。这就是在死亡之镜前的真理。

童年时候的镜子,让我的回忆充满温暖;心中有一面镜子,让我努力去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尽管世界上的镜子无以计数,尽管生活中有形的无形的镜子随时都在映照着我们的相貌和心灵,尽管镜中的伊人在一天天地老去——有谁可以在镜子里发现自己越活越年轻的呢?但只要独自站在镜子面前,心不慌,不愧,不急,不躁;充实,平静,自信,刚毅,就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明天我结婚

邓刚

这是一个挺有意思的故事,我一直守口如瓶不愿意讲出来,其原因是我在这个故事里担当不太光彩的角­色­,也就是说我是个狗崽子。当代青年恐怕不明白这个词儿的意思。我先稍微解释一下,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里,人们很容易被打成各种各样的罪犯。而只要父母是罪犯,他的儿女就是狗崽子。我的那个老实得像块木头一样的父亲不但被打成罪犯,而且还抓进监狱里去,所以我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狗崽子。

当个狗崽子其实没啥了不得的,和普通人一样可以喘气可以吃饭可以穿衣可以上班下班。我就是一个堂堂的工人阶级,站在铁塔上手持焊枪,喷­射­着五彩缤纷的革命火花。不过有一样事令我这个狗崽子吃不好睡不好并在床上整夜地辗转反侧,这就是找对象。其实我挺英俊的,浓眉亮眼,体魄健壮,身高一米八,走起路来威风凛凛,很有点《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形象。但什么形象也不行,狗崽子很难找个对象,所有的女孩子听说我是个狗崽子,立即吓得拔腿飞跑。为了不使母亲忧伤,为了不让世人耻笑,我上蹿下跳,东奔西走,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就是一个目的,找个老婆。

问题的要害是那时的女孩子全都鬼一样­精­明,而且个个老谋深算,只要是介绍人把她领到你的面前(那时很少自由恋爱),她审视你的两个眼睛就像X光­射­线一样要把你穿透,几乎没有寒暄就直奔主题——你的工作是国营的还是大集体的?你的工资是多少?你的­性­格你的身体状况,连五脏六腑都要细细考核,绝不感情用事。问完你个人之后,就问你的住房条件,问你家庭人口,当然也就问到你的父亲和母亲。只要问到我的父亲,我立即就原形毕露,像狐狸露出了尾巴。这时,我即使是剖心挖肝给她看,说我绝对与父亲不一样,说我绝对是革命青年,说我绝对地勤劳能­干­会过日子,也丝毫感动不了她们。我的亲戚朋友同事邻居都很同情我,也拼命地帮我找对象。他们觉得“狗崽子”必须降低一格选人才,所以他们一个个煞费苦心,把我们这个城市所有的其丑无比的女人都搜罗来,这使我伤心透顶。更伤心透顶的,就是这些最其丑无比的女人听说我是个“狗崽子”,竟也高傲地朝我一撇嘴,拜拜了。一直快到三十岁时,我还是在孤军奋战。

我并非要对你讲怎样找对象,当代年轻人都是恋爱的高手,不用说找一个老婆,就是找十个老婆,他们也会手到擒来。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终于用九牛二虎的力气找到一个对象,而且还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黑油油的大辫子,水灵灵的大眼睛,走起路来既矫健又婀娜多姿。于是我带着她在我家门前的大街上走来走去,让所有不是狗崽子家庭的人睁大眼睛看看,我是个多么了不起的狗崽子。万万想不到的是,所有的邻居们都不相信爱我的漂亮姑娘是正常人,明明她有油亮的大辫子,有人却说她是秃子;明明她走路像运动员一样健美,有人却说她是残疾;更可恨的是还有人说她肯定是个弱智,一个眼不瞎腿不瘸的漂亮的姑娘,能给一个狗崽子当老婆,不是个傻子才怪呢!从邻居们投来疑惑与嘲讽的目光中,我感到一种压力和痛苦。我愧疚不已,觉得对不起爱上我的姑娘。这种愧疚使我每天都痛不欲生,苦苦寻觅一个方法证明我这个人的质量。然而,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是气得死去活来,也无可奈何。一个好心的老人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伙子,你要是想为自己争口气,那就在结婚那天办一桌像样的酒席,让邻居们大吃大喝一顿,保证从此会瞧得起你了。我听后眼睛一亮,茅塞顿开,决定倾家荡产也要办好结婚的酒席,让可恨的邻居们吃好喝好最好撑死。

一桌酒菜就能使一个人有了尊严,当今的年轻人听到这儿绝对会笑掉大牙。可是在物质极端匮乏的那个年代,人往往变得比动物还可悲可笑。

在那个倒霉的年代,酒呀­肉­呀烟呀糖呀等食品在东北地区不亚于稀世之宝,必须托人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才能买到,所以,关内的人看到两眼好冒火的东北大汉提着空空如也的大旅行包,往往惊呼“东北虎”来了!我是个快三十岁的人,勒了半辈子裤腰带,总也有点积蓄,到北京上海买酒­肉­烟糖没问题。但那个老人说,这不行,婚宴上真正的高级酒菜是海参鲍鱼。那才是空前绝后的荣耀!我当然明白这是空前绝后的荣耀,尤其在滨海城市,讲究海味。可在那个贫穷的年月里,海参鲍鱼完全像今天的毒品一样,被国家严格地控制着,除了中央高­干­能吃到,普通老百姓连看一眼的权利都没有。那时十来岁的孩子,压根就不知道海参鲍鱼什么模样。但我立即热血沸腾,钢牙咬得铮铮响,为了爱我的姑娘,为了我的人格和尊严,我就是上天入地拼死拼活,也要把海参鲍鱼摆到我的结婚餐桌上。

你知道,我住的城市有个海,海里有无数海参鲍鱼,但在那个穷得发疯的年代,成千上万的人早就像发疯一样地跳进海里,不用说海参鲍鱼,就是可怜的小鱼小虾也快绝迹了,甚至连海草也拔光喂­鸡­鸭了。问题是能否在我结婚的餐桌上摆出海参鲍鱼,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我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完成这一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于是,只差几天就要当新郎倌的我,手持渔枪,头戴水镜,乘着老掉牙的公共汽车,沿着我们城市的海边前进。那个年月,我们城市所有的年轻人都饿得两眼闪­射­着绿光,都会戴着水镜扎猛子,都会不顾死活地潜进海底捕捉海参鲍鱼。所以,我在城市周围的海转了无数圈,还是一无所获。最后,我把目光投向海港。那时,我们的海港还不发达,也就是说还没污染,港湾里还生有海参和鲍鱼。然而,港湾里总有外国船进出,为此,军队和警察把海港把守得像军事要地,围得铁桶一样严密。正因为这样,在这谁也进不去的“禁区”里,海参鲍鱼又多又肥。但敢在港湾里下水,那绝对是天胆,无论你想­干­什么,都会毫不犹豫地首先被打成反动分子,也就是说你想潜到资本主义国家的船上——投敌叛国。而且确实有几个反动分子曾这么­干­过,都被我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一网打尽,或葬身鱼腹,或逮捕归案。我这个父亲被打成反革命的狗崽子要是敢潜到海港里,那真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为了结婚宴席上能有海参鲍鱼,为了我心爱的姑娘不受委屈,为了我这个狗崽子能闪出一丝光彩的尊严,我终于“狗胆包天”,在还差一天就要结婚的下午,像个特务似的偷偷地从港湾远处一个隐蔽的礁石丛下水,人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港湾里面的海底。果然,从未有人光顾过的港湾深处,肥大的海参鲍鱼都懒洋洋地躺在暗礁丛里,傻乎乎地任我捕捉,我兴奋若狂,一个猛子接着一个猛子地扎下去。为了加快潜下去的速度,扎猛子时我像狼一样的凶狠;为了能一次捕捉到更多的海参和鲍鱼,接近暗礁时,我又似蛇一样的沉稳。一直拼到筋疲力尽,大获丰收。但兴奋不到一分钟,却惊讶地发现,我已经被湍急的海流子拖到港湾更深的地方。我开始向港湾边上游动,想游回我下水的礁石那里,但无论怎样用力地游,岸边离我却越来越远。我觉得大事不好,就拼尽全力地拍打脚蹼,几乎就是拼命挣扎了。然而无论怎样挣扎,也只是原地不动地折腾而已。呛了几口苦咸的海水后,我只好放弃了挣扎。问题很明白,不用说带着沉重的一网包海参鲍鱼,就是空着两手怕也游不回去了。我沉重地喘着气,使劲瞪着被海水泡得昏花的眼睛。我突然发现,一艘巨大的货轮横在不远处的海面上,巨大货轮的那一头是混凝土建造的坚固码头。而且此时海流的方向也正是朝这艘货轮流去。我只要顺流漂动,就会安全地到达货轮边上,在那儿就会安全地绕到码头上。可是一看到货轮上的外文字,我的脑袋就像挨了一枪,轰然地凝固在浪涛中。一想到港边上表情严厉如临大敌的警察,我觉得那将是必死无疑。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冰冷的海水犹如无数枚钢针刺着我,累得浑身瘫软的我只能是任波浪摇晃,我徒劳地挣扎着,越挣扎离外国货轮越近。猛然间,我看到货轮码头上站着一个威风凛凛的警察,他正用望远镜朝我这儿观察。我不禁惊惶失措,用尽最后的气力朝相反的方向拼搏,但两条频繁摆动鸭蹼的大腿竟猛烈地抽搐起来,又呛了好几口苦咸的海水,我绝望了。我想,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太贪心了,我太不自量力了。

一阵伤感涌上来,明天是我的大喜之日,全世界的新郎倌也不会像我这样倒霉,在只差一天就要入洞房的时刻还在拼命,而且只是为了一盘下酒菜。更伤感的是,我可能活不到明天了,就是我能从这个冰冷的浪涛中活命,也会被警察抓进监狱里。更痛心难过的是,我可怜的母亲不仅有个反革命的丈夫,从此还多了个“投敌叛国”的反动儿子。我心爱的姑娘也会被我株连,其实她已经为了嫁给我而不允许入团了。

我就这样一直在冰冷的海水里泡着,抵抗着,尽量不让自己漂到外国货轮那儿。太阳不知在什么时候下山了,突然看到天地间变得黑咕隆咚,我竟然涌上来一些勇气,反正在水里在岸上都得完蛋,­干­脆就豁出去了。于是,我一咬牙,就硬着头皮朝外轮停泊的港口一米一米地靠近。趁着夜­色­,我有点侥幸地想,也许黑夜能掩护我过关。另外,我已经连累加冻出现半昏迷状态,这种昏迷也模糊了我的政治恐惧。我在恐惧与侥幸之间昏昏沉沉地漂着,陡然听到一阵快艇的马达声,我努力地睁开眼睛,一艘小快艇已经驶到我的面前,上面正高高地站着一个面孔­阴­沉的警察,那真是政治宣传上说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铁塔般耸立”,他两眼放­射­着正义的光芒,正等着我自投罗网。从他脖子上挂着那个望远镜,我就明白了一切,只好落水狗一样老老实实地往小艇上爬,但哪里爬得上去,就在这时警察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把我一下子提上去。完全像抓到一只落水狗。因为过于恐惧和疲劳我竟站不直身子,一下子就跌倒在甲板上。

小艇的马达又轰鸣起来,缓缓地绕过外轮,一直朝岸边开去。此时我有些清醒了,但只能是躺在那里装死。令我奇怪的是这个警察始终没说一句话,这倒更让我恐惧得也许冻得浑身打抖。到了岸边,我沮丧万分地爬下船,没敢回头拿我的海参鲍鱼。但那个警察却把我装满海参鲍鱼的网包一下子从小艇上扔出来,紧接着一阵马达的轰鸣,小艇开走了。我足足僵硬地站了好几分钟,才小心翼翼地转身子,那个警察真的走了!我愣住了,我绝对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我肯定是因为虚脱而出现幻觉。但那个警察和小艇确实消失了,只有海浪在有节奏地摩擦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真的自由了,真的可以自由地向任何一个方向逃走了!

我有点绝处逢生的惊喜感觉,这个感觉使我猛力地抱住我刚刚在水下捕捉到的海参鲍鱼,这些珍贵的海物足够我结两次婚用的了。我正想站起身来,却不知怎么身子一软跌倒在沙滩上,却又不知怎么突然有些瞌睡,竟然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而且真正是香喷喷地大睡一场。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黑沉沉的天底下,还有点莫名其妙,听到一阵阵浪涛声,才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时的交通条件太差,即使是城市里,半夜也不会有什么车辆行驶。从海港到我家要走十几站路,至少要走上两个小时。也许我睡了一觉,也许那时我还年轻,也许在如此严酷的年月里,我能奇迹般地遇到了一个有人情温暖的警察,我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背着水渍渍的网包,大踏步地走在城市空旷的大街上,我甚至大声唱起“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革命歌曲来。

万万想不到的是,就在快要到家门口时,却发现有一群人站在那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交通事故似的。我赶紧加快脚步走上前,这才吃惊地看到,虽然是深夜,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全都站在大街的中央,一个个满脸恐惧地朝远处眺望。我故意昂首挺胸地走过去,有力地摇晃了一下手中一网包的海参鲍鱼。鲍鱼贝壳的摩擦声此时是最美妙的乐曲。猛然间,一个苗条的身影“呼”地一下扑到我的身前,我一看,竟是明天就要当新娘的她。按规矩,新娘在临结婚前夕是不应该待在新郎家里。但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说,她在家里­干­脆就不行了,她说她以为我——说到这里她戛然而止。我知道她要说“以为我死了”的话,就笑起来,说我死不了。她赶紧用手捂住我的嘴,紧紧地捂着,她不让我说死字。一股热流从鼻子里往上冲,我差一点儿就要哭了。

世间最美丽的眼睛

金翠华

我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是在2000年3月16日。近午时分,朋友送来一只小鹩哥,它静静地站在笼子里,羽毛油黑,脖子上垂着一条黄铯的­肉­冠,看上去像是围了一条天鹅绒的领巾。我走近它,它微微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的心立时走进了这双眼睛,走进了这双纯净得没有一丝瑕疵的眼睛里。在以后我们相处的1120天里,我一直在这双眼睛里享受着人世间难以得到的钟灵真情。

我的母亲生前常说:最爱我的是母亲,我最爱的是孩子。这应该是对所有做母亲的情感的剖白。母爱是一种双向汇流的情感。一方面是母亲发自内心的无条件的爱的付出,一方面是子女发自内心的无条件的爱的接受。无条件是爱的最好的条件,这种发自内心的无条件使双向汇流的母爱有别于人世间任何的一种爱。一个母亲如果缺少了其中的任何一方,她的心灵都会失去平衡。

河河来我家时,正是我心灵失去平衡的时候。我刚刚没有了母亲,陪伴我 58年的母亲突然消失了。我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我常常会看到她一个人在路上,匆匆地向我家走来,风吹着她花白的头发……我沉浸在悲伤里,除了能在讲台上正常授课以外,再也没有心思做别的事了。

一只可爱的小鸟就是在这时飞进了我的生活。它的深情,它的温顺,它的纯真,它的乖巧,它的善解人意,时时在展示着一种我不熟悉的生命形态。这种展示是那样的真挚,没有一丝一毫的刻意雕凿,完全是一种自然的流露,流露着那种只有飞翔在蓝天上才能拥有的光和爱。我的心在这种光和爱里找到了平衡的位置。

鹩哥是一种会说话的鸟。可初来的那天,它一句话也没说。我按朋友教的方法,把鸟食泡湿,调上­鸡­蛋黄,搓成小粒放在手指上喂它,它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啄食后转过身去,默默地望着窗外,清亮的目光里满是惆怅。有谁能说得清一只鸟儿为什么惆怅吗?惆怅的目光总让人想到荒野里迷路的孩子。那天一落黑,它就睡着了。晚上8点多钟,丈夫和孩子都回家了。我们围着它看,它醒了,睡眼惺忪,惺忪的睡眼里包含着一种困惑,看了大家半天,突然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声:“你好!”一只鸟在说话!真是太神奇了!

朋友告诉我它已经会说好几句话了,会说“欢迎朋友”“你好”“讨厌”和“长途电话”。它曾经被放在一个单位的传达室里,它就是在那里学会这几句话的。在后来的几天里,它常常在没人时反复说着这几句话。但是,在初来的第一个晚上,它向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好”。

一只鸟会说人的语言是本能地对人的模仿,还是在表达它所说的这些词语的含义?鸟类学家也许会用实证的方法告诉我们,鸟儿不会理解人的语言。我不知道人类用什么方法能测定鸟儿的思维和情感,我只知道我们的河河是有思维和感情的。它有判断能力,知道在什么时候使用它会说的几句话。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坚定了我的这种看法。

听说一只鸟儿会说话,邻居们好奇,纷纷来观看。那天家里来了七八个人,围着河河,向它说“你好”,它很有礼貌地回应着,赢得一片掌声和笑声。河河也很高兴,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可其中一人说:“这只鸟话说得这么清楚,拿到鸟市上,至少也能卖四五千块钱。”我正不知怎样回答,河河抛出一句“讨厌”,惹得对方脸红。

河河能理解人的语言意义,从此在我们家里就多了一个可以沟通的成员。 “河河”这个名字是我们全家商量着给它起的。至今我还记得当它听到这个名字时的情景。春天的阳光很明丽,照在笼子旁边的一株茶花上,洁白的茶花沐浴着春光,每一片花瓣都玉雕般地晶莹美妍。“河河”温柔地站在笼子里,它黑亮的羽毛闪着宝蓝­色­的光彩。我给它喂食时,郑重地告诉它:“你已经是我们家的孩子了。全家人都喜欢你。我们给你起名叫河河,有两个意思:一是,你大哥叫海,二哥叫江。你最小,就叫小河河吧;第二个意思是,河河与和合同音,和合是和谐合美的意思。以后我就叫你河河,你同意吗?”

我说话时,它一动不动地站在笼子里的木棍上,歪着头,黑亮黑亮的眼睛看着我,很认真地听我说;我说完了,它一下把食啄在嘴里,然后高兴地从笼子的这一头跳到那一头。

它是那样的兴奋,两只黑亮的眼睛在阳光下像幽深的潭水,每一道眼波都流淌着笑意。

河河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它一会儿仰头去啄笼子顶罩,一会儿愉快地喝水。它的欢快深深地感染了我,我觉得我还是那个年轻的母亲,看着我的两个小儿子在沙滩上奔跑嬉戏。就在我重温母亲的幸福心境时,忽然,我听到河河一声嘹亮的哨音。我看见它两爪扣紧栖木,高昂着头,遥望蓝天在长哨,哨音是那样激越,那样的清亮,它遥远又悠长,仿佛有一股气韵直达云霄。河河遥望蓝天的眼神,充满了憧憬,像天穹一样高深。这该是河河对大自然的向往,这哨音该是它本真的属于自己的声音吧。我不知道河河为什么在这个时刻发出这样的长哨,是对往日生活的告别,还是对新生活的一种感召?我只知道在那一刻,我的心和它一起飞得很高很远。

从此,河河成了我们家不可或缺的一个成员。当我们的两个儿子同时离家求学时,是河河孩子般的纯真冲淡了家里的孤寂,是河河给我们带来了和孩子在一起的欢快,消减了我们生活的索寞。

河河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孩子,它像孩子一样牙牙学语。当初,我们住在老宿舍,开门有很响的吱咯声,河河一听到敲门,就模仿这个声音来提醒我们,直到看见我们去开门了它才停下来。搬进新居后,单元门是电子门,河河又学会了电子门的鸣叫声。家里的电话一响,总是河河第一个响应,大声叫着,直到我们来接电话才停,如果我们稍耽搁一会儿,它就开始降低声调,煞有介事地说“喂”“喂”。丈夫下班回来,还在楼下,河河就第一个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大声呼叫我。我走到它身边,它高兴地看看我,再看看门外,只要我告诉它我知道了,它就任我去厨房做饭,不再呼叫。它静等开门声,见丈夫进屋,这才高兴地在笼子里又跳又叫:“你好!你好!”“祝你平安!”那种小别重逢的喜乐比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河河像小孩一样喜欢戏水,它最欢快的叫声是在洗澡时发出的。它是南方的鸟儿,非常爱­干­净,夏日天天都要洗澡,即使寒冬,它也要每周洗一次澡。一般都是在中午洗。每到中午它就在阳台上叫,开始,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叫,还以为有什么东西让它害怕了。河河的胆儿很小,一根小竹竿,一块木板都会吓得它又飞又叫。后来我们发现,河河中午的叫声是对洗澡的呼唤。它会一直叫到我们到阳台拿起它用来洗澡的盆。它的澡盆是一个很大的红­色­塑料盆,洗澡时连笼子一起放在盆里,水恰好没过栖木。河河下水时总是先用脚爪探探深浅,再用翅膀戏水,继而跳进水里,把头埋在水里,打几个扑腾,然后跳上木棍,抖搂几下,再跳下水,如此几番,就算洗­干­净了。把笼子放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这是河河最适意的时候,它一声不响,长时间地细心梳理着羽毛,不时将两只翅膀像扇面一样拉开,快速地扇动,形象十分美丽,就像舞蹈演员跳扇舞一样。河河喜欢戏水,以至于只要见我拿起它的澡盆,它就迫不及待地欢叫。

河河像孩子一样喜欢和小孩玩儿。在老宿舍住时,我每天上午9点多把它放出来。一开始,它不愿出笼,我拿着一根小棍吓它,它才飞出来。放飞几次,它一见开笼门,自己就飞了出来。邻居家的孩子来和它一起玩儿,它就满屋追逐着去啄人家的脚,那欢乐的眼神活像一个顽皮的孩子。

河河的许多动作、眼神绝非一只鸟儿所具有的,完全像一个小孩,一个懂事的小孩所表现的那样。

我常常回想起它挨批评时的情景。那是在它对人家说了“讨厌”之后。它一动不动地站在笼子里的栖木上,头垂得很低,间或稍微抬抬头,用圆圆的大眼睛偷看我一眼,继而迅速地垂下眼帘,那目光里满是惭愧和孩子般的羞涩。我告诉它不可以说“讨厌”,这个词里没有宽容,没有爱,使人不得益处。它不应该从我们的口里说出来。河河一声不响地听着,那拘谨得一动不动的站立姿态,那低着头屏息偷看我的眼神,瞬间把我带回 20多年前。我看见我的两个小儿子低着头听我的责备,那天他们在外面玩儿的时候学会了一句脏话,并且把它带回了家。孩子们当时惭愧的眼神同河河此时的眼神一样,没有虚假。温良的舌是生命树,如今儿子们已经长成青年了,他们一直把慈爱和诚实刻在心里,从不说乖僻的话。我把这些事情讲给河河听,我让它向哥哥们学习。河河圆圆的眼睛告诉我:它记住了我的话。

第二天,我在房间里备课,隔着玻璃窗,听见河河又在阳台上说它熟悉的几句话,当说到“讨”字时,它立即停了下来,不再说下一个字。它把身子转过来,面对屋里,看见我正在看它,头又低下去,良久才转过身去,叼了几口­干­食,没有吃,而是用力甩出去。我走过去,它听见了,但仍不抬头看我。直到我说河河是好孩子,知道改正错误,妈妈真喜欢河河,它才跳过来,把尖嘴放在我喂食的食指上,但并不吃食,只是侧着头,默默地看着我,清澈的眸子里洋溢着孩子对母亲的眷恋和感激。当这眷恋和感激不是从人的眼睛而是从一只鸟儿的眼睛里溢出来时,谁能说它是一只鸟儿呢?

在河河短短的一生中,它只受过这一次训斥。我说过它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不需要反复地教训。只这一次,它就牢牢地记住了,从那以后,河河再也没有说过“讨厌”这个词,好像它从来不知道有这个词一样。

人生最大的遗憾是“爱”的不完美。人人都能付出爱,人人都想得到爱。但没有一个人能臻善臻美地付出,也没有一个人能臻善臻美地得到。无论是至亲还是最爱,都有不足之处,都会留下伤心的印记。爱像遥远的地平线,是永远达不到的极致。

飞鸟的天空里没有人类的这些弱点,也找不到人类的这种遗憾。在我们河河流星般短暂而美丽的生命里,没有留下任何不足,它的一生没有瑕疵,不曾给人伤痛。它留下的全部是像它的眼睛一样清纯美好的记忆。

山崖前,白雪下,长眠着我们懂事的小河河。春天里,我把香草的种子撒在那小小的土堆前。春雨过后,葱绿的香草叶散发出阵阵清香。夏天一串串紫­色­的香草花装点着河河无梦的家园。河河美丽的眼睛在香草花的芬芳里闪动,清澈的眸子流溢着孩子般的依恋和眷爱。那是我们河河的目光。只有我们的河河美丽的眼睛才会有这样的目光:纯真、清澈、亲情无限。

我们的河河聪颖好学,但它说话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机械地模仿,它需要在理解的基础上学。它会说“欢迎朋友”,但朋友两字不清晰。我告诉它这四个字只能表达你的热情,有时会落入俗套。还是学“祝你平安”四个字吧。人生最难得的就是平安,不仅仅是­肉­体的平安,还要有­精­神和情感的平安。我叫河河学会这句话,让听到它的人都能得到这至上的祝福。河河真的听懂了理解了这句话,喂食前,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它听。吃过食后,我听见它自己在阳台上学说“祝你,祝你”,我知道它忘记后面两个字了,便教它“祝你平安”。接下去的几天,每次喂食时,它不肯先吃,明亮的眼睛示意我领它说话。我说一句“祝你平安”,它高兴地学说几遍,然后才跳着把食啄到嘴里。

河河只用五天,就学会了“祝你平安”。它的发音标准,吐字清晰,字正腔圆。一句“祝你平安”把河河的名声传扬出去,不少熟人慕名而来听河河祝福的话语,河河也乐此不疲,兴高采烈地问候每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祝你平安”。有好几次我听到河河大声喊“祝你平安”,原来对面楼上的孩子扒着窗棂对河河打手势,河河便大声地祝福它的小朋友。事后,我常想,河河怎么知道对远距离的人要大声说话呢?

在我的心目中,河河早就不是一只鸟了,它是一个像鸟一样活泼可爱的孩子。我相信在河河的眼睛里,我是它的同类,是一个值得它亲近和信赖的鸟妈妈。它用鸟儿独特的方式表达着它对这个妈妈的深厚情感。

那是冬天的一个上午,寒风吹打着阳台的窗户,河河可能感到寒冷,缩在笼子里,不言不语。风一声紧似一声,撞到墙上又打着呼哨弹回去,返回头又急速地撞过来。我突然感到心被揪紧了,我看见妈妈坐在故乡的锅灶前,用烧火棍在泥地上画字,写的是“羊”。写完了就给我讲小羊的故事,说小羊吃妈妈的­奶­都是跪着吃的。风在屋外呼啸着,门被它吹得吱吱响,我偎依在妈妈的怀里,闻着锅里冒出的甜丝丝的地瓜香味……风声依旧,却不是往昔的风了,那个小女孩和我年轻的妈妈永远定格在那间古朴的小屋里。我想起几年前妈妈来看我,当时,我正生病,妈妈坐在床前为我缝纽扣,我看着她的手不觉泪流满面。那曾经红润丰满的手,那个拿着烧火棍画字的手已是皱褶纵横,连骨节都变形隆出来。妈妈当时宽慰我:“哭什么?人还有不老的吗?”转瞬间,妈妈已远离尘世了,我再一次感觉到我有很多话要对妈妈说,有许多事情要为妈妈做,但,一切都晚了。我的心沉重得像灌了铅,压得我挪不动脚步。

近午,我低着头机械地去喂河河。良久,我突然发现河河不叫也不吃,它的嘴一直搁在我的食指上,眼睛盯着我看,目光里的焦急和忧愁是我难以想象的。它见我看它了,眼睛一亮,先说“祝你平安”,然后不停地说“感谢主耶稣”,好像要用这句话把我从苦痛中拉出来。它深情地看着我,说几声就把嘴放在我的手指上搁一会儿,但不吃食,再说几声,再把嘴搁在我的食指上。一只小小的鸟儿,用它所能用的方法抚慰我的心。茫茫人海,你到哪里能找到鸟儿的这般纯情?我的心得到了释放,跟着河河进入爱的光明中。

河河见我脸上有笑容才开始吃饭。喂过食后,见我进屋,它扭身探着头看着屋里,在笼子里扑棱着翅膀,好像放心不下我。那天午休时,我把它的笼子提到卧室,放在我的椅子上。在我看书时,它一直默默地站在栖木上,我刚躺下,就听它跳下栖木,悄声地趴在笼底。一小时后,我醒了,我转过头来看它,它一下子蹦到栖木上,欢快地向我说:“祝你平安。”

从那以后,小河河就成了我午睡的守护者。只要我一躺下,它马上就趴下,圆睁着两只明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睡。不管我睡多久,它竟然会一动不动,不发出任何声响。我一睁开眼睛,还没有起身,它就知道我醒了,立即站起来愉快地和我说话。可见在我午睡时它并没睡,它一直在关注着我。

如果有谁说话打搅我的午休,河河会用它不满的声音提醒对方,有时甚至发怒。有几次我躺下午休了,儿子回来了,以为我没睡,在外屋大声说话。这时,河河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咕噜咕噜类似eng的声音,随着这不满的声音,它整个身体的姿态也一改往日的平和:两翅紧夹,脖子微缩,脚爪扣紧栖木,双眼圆睁,目光冷峻。

但只要说话的人会意了,不再出声,河河也就立即平静下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人世间有谁能像河河这样一心一意地去关注一个人呢?需要人去关注的事情太多太多。我的河河单纯得没有更多的需求,也没有其他的关注,它的关注,它的情感都放在我们这个家庭里。

河河来的第二年春天,我因心脏不适住了10天医院。说来可笑,我在医院里最挂牵的是小河河:它喝的水是不是每天都换了?喂的食新鲜不新鲜?洗澡了吗?洗完澡千万不能叫风吹着等等。儿子们开玩笑说我对河河比对他们好。我说你们都大了,能自己照料自己,可河河被关在笼子里,是多么弱小无助。其实,儿子们也都宠爱河河,照顾得很好。他们给河河喂食不像我那样把食放在食指上由它来叼,他们扔进笼里,让河河接住,这就锻炼了河河的敏捷能力。河河也喜欢这种变化,10天中它和江建立了感情,以至于江外出读书后,它常常若有所思地呼唤着“大江”“大江”!

出院时,丈夫说你天天想河河,河河也许把你忘了。不料我还没有进门,就听它在阳台上欢叫,我急急去看它,我的河河在笼中像小孩一样热切地看着我,一声连一声地欢叫着,“你好”“祝你平安”“感谢主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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