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岁,双目失明多年,老弱的病体一年多卧床不起。我从昆明赶回老家,到家的那天我母亲奇迹般地从床上起来,穿上新衣,洗了脸,让人扶着去门口等候我的到来。我在家待了五天,我们呣子促膝谈心,我介绍的云南情况有好多她不明白,但她频频点头,谈笑风生。我说:“当初去内地没有告诉你,对不起呀。”她说:“当初把你给拦住了,妈今天真对不起你呀。”我离开母亲,回到昆明才20天,我母亲没有病痛,十分安详地走了。而且,怎么处理后事都作了详尽的交代,她最后想的也只有这一件。我们兄妹三人,一切按母亲的心愿了事。她会在彼岸世界里如愿地过着梦幻般的……
在藏地古老驿道上行走的马帮们的身影,已经走进了历史,那些仿佛是人间最动听的音乐的马帮铃声,也早已尘封在记忆的深海里,但童年的那面镜子始终令我没齿难忘。初到汉地的那几年,我最喜欢买的东西就是镜子,方的圆的弧形的心形的大的小的,只要看见不同款式、形状的镜子,我都要买,像一个镜子收藏家,虽然它在我的心里已经不再神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社会还很单纯俭朴,有朋友结婚,人家送枕头、被面、脸盆什么的,我则不管新人喜欢不喜欢、合适不合适,一律送镜子,我希望他们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结婚后的样子。七十年代初我到上海上大学,到后第二天就兴冲冲地乘公共汽车跑去看哈哈镜。我早就从书中得知那时全中国只有曾经是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才有一种叫哈哈镜的东西。我在哈哈镜中看到了变形的自己,忽高忽矮,忽胖忽瘦,忽丑忽俊。我在那里流连忘返了半天,我不知道要是我童年时就看到哈哈镜会是什么样子,会受到多大的震撼;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的喇嘛老师看到哈哈镜中变形了的自己时,会不会吓得魂飞魄散,并将之解释为魔鬼的阴谋?那一天,我对镜子又有了全新的认识——人在镜中,是可以被改变的,正如人在生活中被改变一样。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开始慢慢领悟人生。古人说,“以人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看历史,我们知道如何治理国家,看别人,我们知道自己如何做人。但如果我们要看自己呢,一面心灵的镜子就必不可少,现实的镜子也不可或缺。如果说镜中的花是虚拟的花,镜中的缘分是虚幻的缘分,那么镜中的人,则是真实的自己。你瞪大眼睛盯住他看,慢慢地你就能看出许多奥妙来。这个人怎么如此骄傲;或者,他怎么这样卑微萎靡?嗨,谦逊点吧,你这自负的家伙。嗨,振作起来啊,你这没出息的人。当我们面对镜子里的自身时,其实就是在面对自己的灵魂。
当然,生活中有许多事物都可以成为我们的镜子。从别人的刚强里,我们看到人的勇气;从英雄的牺牲里,我们看到高尚的奉献;从小人的虚伪里,我们看到世事的复杂。而作为一个藏人,我们的民族对镜子于人生的观照也有很深刻的认识。一个藏传佛教的喇嘛上师说:“死亡是一面镜子。”因为最智慧的喇嘛上师能够了生死如观手掌上的纹路,他们身上所具备的佛性平常被身体所隐藏,被他们的谦逊所遮蔽,他们只有在死亡面前才会表现出非凡的佛性。当一个高僧大德面对死亡时,他所体现出来的就不是一种肉体的病痛或衰老的痛苦,而是一种庄严,一种神圣,他甚至可以在禅坐中平静地和死神握手。因此喇嘛上师们认为:“死亡是真理呈现的时刻,是面对面正视自己的时刻。”一个走向死亡的人,心中有一面镜子映照着他的心灵,他站在这镜子前挥手与世界告别,与自己告别——你是保持一种无畏的勇气呢,还是沦为胆怯的懦夫?不是加紧人在看着你如何面对生死,而是你自己在死亡面前如何保持一个人最后的尊严。这就是在死亡之镜前的真理。
童年时候的镜子,让我的回忆充满温暖;心中有一面镜子,让我努力去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尽管世界上的镜子无以计数,尽管生活中有形的无形的镜子随时都在映照着我们的相貌和心灵,尽管镜中的伊人在一天天地老去——有谁可以在镜子里发现自己越活越年轻的呢?但只要独自站在镜子面前,心不慌,不愧,不急,不躁;充实,平静,自信,刚毅,就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明天我结婚
邓刚
这是一个挺有意思的故事,我一直守口如瓶不愿意讲出来,其原因是我在这个故事里担当不太光彩的角色,也就是说我是个狗崽子。当代青年恐怕不明白这个词儿的意思。我先稍微解释一下,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里,人们很容易被打成各种各样的罪犯。而只要父母是罪犯,他的儿女就是狗崽子。我的那个老实得像块木头一样的父亲不但被打成罪犯,而且还抓进监狱里去,所以我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狗崽子。
当个狗崽子其实没啥了不得的,和普通人一样可以喘气可以吃饭可以穿衣可以上班下班。我就是一个堂堂的工人阶级,站在铁塔上手持焊枪,喷射着五彩缤纷的革命火花。不过有一样事令我这个狗崽子吃不好睡不好并在床上整夜地辗转反侧,这就是找对象。其实我挺英俊的,浓眉亮眼,体魄健壮,身高一米八,走起路来威风凛凛,很有点《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形象。但什么形象也不行,狗崽子很难找个对象,所有的女孩子听说我是个狗崽子,立即吓得拔腿飞跑。为了不使母亲忧伤,为了不让世人耻笑,我上蹿下跳,东奔西走,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就是一个目的,找个老婆。
问题的要害是那时的女孩子全都鬼一样精明,而且个个老谋深算,只要是介绍人把她领到你的面前(那时很少自由恋爱),她审视你的两个眼睛就像X光射线一样要把你穿透,几乎没有寒暄就直奔主题——你的工作是国营的还是大集体的?你的工资是多少?你的性格你的身体状况,连五脏六腑都要细细考核,绝不感情用事。问完你个人之后,就问你的住房条件,问你家庭人口,当然也就问到你的父亲和母亲。只要问到我的父亲,我立即就原形毕露,像狐狸露出了尾巴。这时,我即使是剖心挖肝给她看,说我绝对与父亲不一样,说我绝对是革命青年,说我绝对地勤劳能干会过日子,也丝毫感动不了她们。我的亲戚朋友同事邻居都很同情我,也拼命地帮我找对象。他们觉得“狗崽子”必须降低一格选人才,所以他们一个个煞费苦心,把我们这个城市所有的其丑无比的女人都搜罗来,这使我伤心透顶。更伤心透顶的,就是这些最其丑无比的女人听说我是个“狗崽子”,竟也高傲地朝我一撇嘴,拜拜了。一直快到三十岁时,我还是在孤军奋战。
我并非要对你讲怎样找对象,当代年轻人都是恋爱的高手,不用说找一个老婆,就是找十个老婆,他们也会手到擒来。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终于用九牛二虎的力气找到一个对象,而且还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黑油油的大辫子,水灵灵的大眼睛,走起路来既矫健又婀娜多姿。于是我带着她在我家门前的大街上走来走去,让所有不是狗崽子家庭的人睁大眼睛看看,我是个多么了不起的狗崽子。万万想不到的是,所有的邻居们都不相信爱我的漂亮姑娘是正常人,明明她有油亮的大辫子,有人却说她是秃子;明明她走路像运动员一样健美,有人却说她是残疾;更可恨的是还有人说她肯定是个弱智,一个眼不瞎腿不瘸的漂亮的姑娘,能给一个狗崽子当老婆,不是个傻子才怪呢!从邻居们投来疑惑与嘲讽的目光中,我感到一种压力和痛苦。我愧疚不已,觉得对不起爱上我的姑娘。这种愧疚使我每天都痛不欲生,苦苦寻觅一个方法证明我这个人的质量。然而,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是气得死去活来,也无可奈何。一个好心的老人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伙子,你要是想为自己争口气,那就在结婚那天办一桌像样的酒席,让邻居们大吃大喝一顿,保证从此会瞧得起你了。我听后眼睛一亮,茅塞顿开,决定倾家荡产也要办好结婚的酒席,让可恨的邻居们吃好喝好最好撑死。
一桌酒菜就能使一个人有了尊严,当今的年轻人听到这儿绝对会笑掉大牙。可是在物质极端匮乏的那个年代,人往往变得比动物还可悲可笑。
在那个倒霉的年代,酒呀肉呀烟呀糖呀等食品在东北地区不亚于稀世之宝,必须托人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才能买到,所以,关内的人看到两眼好冒火的东北大汉提着空空如也的大旅行包,往往惊呼“东北虎”来了!我是个快三十岁的人,勒了半辈子裤腰带,总也有点积蓄,到北京上海买酒肉烟糖没问题。但那个老人说,这不行,婚宴上真正的高级酒菜是海参鲍鱼。那才是空前绝后的荣耀!我当然明白这是空前绝后的荣耀,尤其在滨海城市,讲究海味。可在那个贫穷的年月里,海参鲍鱼完全像今天的毒品一样,被国家严格地控制着,除了中央高干能吃到,普通老百姓连看一眼的权利都没有。那时十来岁的孩子,压根就不知道海参鲍鱼什么模样。但我立即热血沸腾,钢牙咬得铮铮响,为了爱我的姑娘,为了我的人格和尊严,我就是上天入地拼死拼活,也要把海参鲍鱼摆到我的结婚餐桌上。
你知道,我住的城市有个海,海里有无数海参鲍鱼,但在那个穷得发疯的年代,成千上万的人早就像发疯一样地跳进海里,不用说海参鲍鱼,就是可怜的小鱼小虾也快绝迹了,甚至连海草也拔光喂鸡鸭了。问题是能否在我结婚的餐桌上摆出海参鲍鱼,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我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完成这一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于是,只差几天就要当新郎倌的我,手持渔枪,头戴水镜,乘着老掉牙的公共汽车,沿着我们城市的海边前进。那个年月,我们城市所有的年轻人都饿得两眼闪射着绿光,都会戴着水镜扎猛子,都会不顾死活地潜进海底捕捉海参鲍鱼。所以,我在城市周围的海转了无数圈,还是一无所获。最后,我把目光投向海港。那时,我们的海港还不发达,也就是说还没污染,港湾里还生有海参和鲍鱼。然而,港湾里总有外国船进出,为此,军队和警察把海港把守得像军事要地,围得铁桶一样严密。正因为这样,在这谁也进不去的“禁区”里,海参鲍鱼又多又肥。但敢在港湾里下水,那绝对是天胆,无论你想干什么,都会毫不犹豫地首先被打成反动分子,也就是说你想潜到资本主义国家的船上——投敌叛国。而且确实有几个反动分子曾这么干过,都被我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一网打尽,或葬身鱼腹,或逮捕归案。我这个父亲被打成反革命的狗崽子要是敢潜到海港里,那真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为了结婚宴席上能有海参鲍鱼,为了我心爱的姑娘不受委屈,为了我这个狗崽子能闪出一丝光彩的尊严,我终于“狗胆包天”,在还差一天就要结婚的下午,像个特务似的偷偷地从港湾远处一个隐蔽的礁石丛下水,人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港湾里面的海底。果然,从未有人光顾过的港湾深处,肥大的海参鲍鱼都懒洋洋地躺在暗礁丛里,傻乎乎地任我捕捉,我兴奋若狂,一个猛子接着一个猛子地扎下去。为了加快潜下去的速度,扎猛子时我像狼一样的凶狠;为了能一次捕捉到更多的海参和鲍鱼,接近暗礁时,我又似蛇一样的沉稳。一直拼到筋疲力尽,大获丰收。但兴奋不到一分钟,却惊讶地发现,我已经被湍急的海流子拖到港湾更深的地方。我开始向港湾边上游动,想游回我下水的礁石那里,但无论怎样用力地游,岸边离我却越来越远。我觉得大事不好,就拼尽全力地拍打脚蹼,几乎就是拼命挣扎了。然而无论怎样挣扎,也只是原地不动地折腾而已。呛了几口苦咸的海水后,我只好放弃了挣扎。问题很明白,不用说带着沉重的一网包海参鲍鱼,就是空着两手怕也游不回去了。我沉重地喘着气,使劲瞪着被海水泡得昏花的眼睛。我突然发现,一艘巨大的货轮横在不远处的海面上,巨大货轮的那一头是混凝土建造的坚固码头。而且此时海流的方向也正是朝这艘货轮流去。我只要顺流漂动,就会安全地到达货轮边上,在那儿就会安全地绕到码头上。可是一看到货轮上的外文字,我的脑袋就像挨了一枪,轰然地凝固在浪涛中。一想到港边上表情严厉如临大敌的警察,我觉得那将是必死无疑。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冰冷的海水犹如无数枚钢针刺着我,累得浑身瘫软的我只能是任波浪摇晃,我徒劳地挣扎着,越挣扎离外国货轮越近。猛然间,我看到货轮码头上站着一个威风凛凛的警察,他正用望远镜朝我这儿观察。我不禁惊惶失措,用尽最后的气力朝相反的方向拼搏,但两条频繁摆动鸭蹼的大腿竟猛烈地抽搐起来,又呛了好几口苦咸的海水,我绝望了。我想,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太贪心了,我太不自量力了。
一阵伤感涌上来,明天是我的大喜之日,全世界的新郎倌也不会像我这样倒霉,在只差一天就要入洞房的时刻还在拼命,而且只是为了一盘下酒菜。更伤感的是,我可能活不到明天了,就是我能从这个冰冷的浪涛中活命,也会被警察抓进监狱里。更痛心难过的是,我可怜的母亲不仅有个反革命的丈夫,从此还多了个“投敌叛国”的反动儿子。我心爱的姑娘也会被我株连,其实她已经为了嫁给我而不允许入团了。
我就这样一直在冰冷的海水里泡着,抵抗着,尽量不让自己漂到外国货轮那儿。太阳不知在什么时候下山了,突然看到天地间变得黑咕隆咚,我竟然涌上来一些勇气,反正在水里在岸上都得完蛋,干脆就豁出去了。于是,我一咬牙,就硬着头皮朝外轮停泊的港口一米一米地靠近。趁着夜色,我有点侥幸地想,也许黑夜能掩护我过关。另外,我已经连累加冻出现半昏迷状态,这种昏迷也模糊了我的政治恐惧。我在恐惧与侥幸之间昏昏沉沉地漂着,陡然听到一阵快艇的马达声,我努力地睁开眼睛,一艘小快艇已经驶到我的面前,上面正高高地站着一个面孔阴沉的警察,那真是政治宣传上说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铁塔般耸立”,他两眼放射着正义的光芒,正等着我自投罗网。从他脖子上挂着那个望远镜,我就明白了一切,只好落水狗一样老老实实地往小艇上爬,但哪里爬得上去,就在这时警察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把我一下子提上去。完全像抓到一只落水狗。因为过于恐惧和疲劳我竟站不直身子,一下子就跌倒在甲板上。
小艇的马达又轰鸣起来,缓缓地绕过外轮,一直朝岸边开去。此时我有些清醒了,但只能是躺在那里装死。令我奇怪的是这个警察始终没说一句话,这倒更让我恐惧得也许冻得浑身打抖。到了岸边,我沮丧万分地爬下船,没敢回头拿我的海参鲍鱼。但那个警察却把我装满海参鲍鱼的网包一下子从小艇上扔出来,紧接着一阵马达的轰鸣,小艇开走了。我足足僵硬地站了好几分钟,才小心翼翼地转身子,那个警察真的走了!我愣住了,我绝对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我肯定是因为虚脱而出现幻觉。但那个警察和小艇确实消失了,只有海浪在有节奏地摩擦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真的自由了,真的可以自由地向任何一个方向逃走了!
我有点绝处逢生的惊喜感觉,这个感觉使我猛力地抱住我刚刚在水下捕捉到的海参鲍鱼,这些珍贵的海物足够我结两次婚用的了。我正想站起身来,却不知怎么身子一软跌倒在沙滩上,却又不知怎么突然有些瞌睡,竟然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而且真正是香喷喷地大睡一场。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黑沉沉的天底下,还有点莫名其妙,听到一阵阵浪涛声,才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时的交通条件太差,即使是城市里,半夜也不会有什么车辆行驶。从海港到我家要走十几站路,至少要走上两个小时。也许我睡了一觉,也许那时我还年轻,也许在如此严酷的年月里,我能奇迹般地遇到了一个有人情温暖的警察,我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背着水渍渍的网包,大踏步地走在城市空旷的大街上,我甚至大声唱起“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革命歌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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