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呢?
(答案在书中找)
荒山野路
一条黑糊糊的山路,像谜一样崎岖。路面坑坑洼洼,断断续续,被两旁的绿草翠竹挤得透不过气。
这是一条被遗弃的老路,很多年没有人走了。它很荒,很险,现在的人,甚至不知道它。
大山的另一面,早已经开通了平坦、坚实、开阔的柏油路。这条老路已经寿终正寝,像一具正在慢慢腐烂的尸体一样,它在一点点消失。而目前,它白惨惨的骨架还残留着。
也许,这世上原本有很多路,走的人少了,很多路就一点点消失了。
高高的夜空上,挂着一个弯月,白白的,冷冷的,缺乏善意。这里的星星十分稠密,它们具有灵性,互相窃窃耳语。
荒草中布满嶙峋的怪石,它们像饥饿了亿万斯年的古怪生物,急切等待茹毛饮血。看不清它们的脸。
四周的树木无边无际,令人望而生畏。不知道什么鸟在里面低低地咳嗽着,它们好像怕惊着天上人。天上肯定是有人的。
你别怕,你不在这里,你在人很多的城市里读小说。
我也不在那里,我只是在讲述遥远的荒山野岭的一个场景,那里没有一个人。
虽然没有人,但是那里却每时每刻都发生着一些事。那里太寂静了,时间像滴得过于缓慢的泉水。那里的夜更漫长。
比如,黑暗中,一只黄雀把一只赶夜路的螳螂突袭了,吃掉了……
比如,几十只毒虫在月光下的草丛里遇到了一起,互相噬咬,最后大部分都死了,只剩下一只,它在静默中眼睛渐渐发出光来,变成了可怕的“蛊”,慢腾腾地消失在荒草中,它要去祸害世人了……
比如,一头野猪和另一头野猪经过一场恶斗,终于完成了交配……
所有这些,都是真实的场景,只是没有人知道。
那么,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每一行都有不可告人的行规,因此我不能告诉你。
现在我们接着讲那条灭绝人迹的山路。
午夜过去了。竹树花草一动不动,林子深处有什么动物在打哈欠。
黑暗中,好像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腥气,夜色中好像有一种幽幽的绿光。这些征兆让人感到凶险异常。
看来,这个夜不会像以往那样平平安安地过去,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终于,远处隐隐传来了铃铛声,那声音很缓慢,很孤单。
它不是挂在风中的铃铛,有一只手在摇晃它,因为它越来越近。
这里人迹罕至,树木阴森,又是深更半夜,却出现了赶路人,这十分值得怀疑。林子中的鸟也不咳嗽了,屏住呼吸等待。
天上的星星什么都看到了,它们立即捂住了嘴不再说话了,惊恐地眨着眼睛。
天地间一片死寂,只有那铃铛在响,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摇晃它的人,好像是一个梦游者,在寻找自己的身体。
铃铛声越来越近,可以隐隐听见脚步声了。那脚步声很古怪,好像几双脚在朝前跳:“刷*—刷*—刷*—刷*—”
终于,几个赶路的人走过来了。
借着夜色,可以看到走在前面的人穿着一件深蓝色道袍,背着一个包,看起来挺沉,那里面应该是食物和水。他一边走一边摇着铃铛。他后面跟着高高矮矮五个人,他们之间相隔六七尺。
前面的人应该是法师,他走路的姿态正常,是后面那几个人在跳。
他们都戴着高筒毡帽,穿着宽大的黑袍子,做工粗糙。看不到他们的脸,因为他们的额头上粘着黄表纸,垂下来,上面画着怪兮兮的符。
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弥漫开来。
他们双臂平平地伸出去,全身僵硬,像麻雀一样朝前跳着走,一举一动就像同一个人。他们跳得很整齐,很专注,很卖力,很生硬。
这一带有赶尸的古老奇俗,终于出现了!
空旷的山野间,只有那恐怖的声音:“刷*—刷*—刷*—刷*—”
奇 俗
赶尸是湘西的一种古老神秘的巫术。
据说,一个活人驱赶几具死尸,像赶牲畜一样,令之还乡。别说亲眼看见,听起来都令人毛骨悚然。
文学大家沈从文就写过:“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闻名的,辰州符的传说奇迹中又以赶尸著闻。”
关于赶尸,很多人都是人云亦云,添枝加叶,没有人知晓实质。
也许,世上本没有这种事,说的人多了,也就有了。
假如有谁深入湘西采风,在大山皱褶的一个偏僻村寨里,也许能见到一个眼花耳聋背驼脑昏的老者,声称,他早年间曾目睹赶尸这回事。但是,若追问下去,必定前后矛盾,漏洞连串,极不可信。
为什么会有“赶尸”这种营生呢?
追溯上去,这种巫术(或者说传说)最早出现在清代中期。
湘西贫瘠,很多人奔赴黔东和川东地区,或贩卖,或采药,或狩猎。
崇山峻岭,瘴气重,恶性疟疾横行,生活环境很坏,除了当地的苗人,外来人很难适应,不少人客死他乡。
按照汉人的传统观念,尸骨必要还乡。
可是,水路凶险,暗礁密布,船只常常沉没。那时候的人迷信,船夫绝不愿意装运死尸,认为不吉利。因此,只有翻山越岭。
山高林密,狼虎繁多,在那崎岖的山路上,很难雇到车辆和担架。棺柩沉重,牛车走不动,人力单薄,不胜长途。
况且,那些死尸都是穷人,付不起昂贵的运费,于是,“赶尸”这种行业就出现了。这种方法很经济,一个人同时赶几具尸体,运费均摊,开销自然小得不能再校
不能叫赶尸人为“赶尸人”,这个犯忌,应该含蓄地叫“先生”。
丧主与“先生”谈好价,交付了银两和尸首,说明到达地点,就可以上船先走一步了。
每次赶尸,必须有两具以上尸体。这是规矩。等到尸体够数了,天一黑,“先生”就开始设坛,焚香,烧纸,念咒……
作了法之后,尸体便听从指挥了。
关于细节,说法不一。
有的说死尸头戴高筒帽,用黄纸遮脸。
有的说死尸头戴大斗笠,用黑布蒙脸。
一致的说法是:死尸能前行、转弯、上坡、下坡,只是不能后退,也不会让路。
很多人担心,要是狗冲上来咬尸体吃尸肉怎么办?
据一个老太太讲,她年轻时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无法考证真假。
她说,那是半夜,有人赶尸路过村子,她听到,漆黑的窗外有铜铃慢腾腾地响,还听到“扑通扑通”的脚步声,极其恐怖。
奇怪的是,她家的狗缩在院子里,一动不敢动,还受了惊一样用爪子扒门。村子里的狗没有一只叫……
有的说赶尸是一个人,一路走一路敲铜锣,或者摇铜铃,提醒夜行的人,不要冲撞。另一只手拉一下草绳,尸体就朝前跳一跳,就这样缓缓前进。
有的说赶尸的是两个人,分别叫“大尸命”和“少尸命”,他们手持辰州符和赶尸鞭,一前一后,驱赶死尸。
辰州符是什么东西?同样没有人说得清。
有人甚至说,辰州符的主要工具是一碗水,它通过浑浊与沸腾表示预兆,能卜凶吉,能治病救人。而用这水迎面一洒,尸体就走了。
还有一个说法是一致的——纵然是三伏天,行尸十天半月,也不会腐臭。
他们走的都是荒山险路。
赶尸人对路程了如指掌,差不多天要亮了时,一定能赶到一个专门为赶尸人服务的旅馆,打尖休息。
赶尸队伍一定是黎明之前投宿,天黑之后离开。天况恶劣不能行走时,就停留数日。
这种收留尸体的旅馆,大门都是朝里开,十分厚重,涂着猩红色,像立起来的棺材。
门后是停放尸体的地方,他们直橛橛地倚墙站立。除了赶尸人,没有人碰那两扇大门,包括店主。
那两扇大门,不论春夏秋冬,不论白天黑夜,从来不关。门后永远在阴影中,那是个阴森的禁区。
因此,当地忌讳小孩到任何门后玩耍。
这一行在江湖上被称为“万里行尸”,有很多禁忌,神秘诡异之极。如果有人遇到“万里行尸”,必须远远避开,更不可以跟赶尸人讲话。
死人为什么会走路?
赶尸人之所以昼伏夜出,很可能就是为了保守这个机密。
有人认为,所谓赶尸,其实是赶尸人搞的鬼把戏:
巫师把含有蟾蜍毒素之类的药物,涂抹在某一个人的皮肤上,由于毒药的作用,这个人会心跳变慢,脉搏变细,那时候科学不发达,这个人就被当做“死人”装进了棺材里。
巫师接过运尸这单生意之后,开始作法,趁人不注意,偷偷给这个人用一些曼陀罗之类的草药,于是,“僵尸”就动了……
可是,这个人苏醒之后,为什么会配合赶尸人?
还有,回到家乡,赶尸人再杀死他,让他变成名副其实的尸体吗?那样的话,还不如让他活下来。当一个妙手回春的华佗总比当一个散发死亡气息的赶尸人更体面些。而且,送回一个活人,总应该比送回一具尸体得到的报酬要高一些。
这种猜测我不信。
还有人揭穿说,赶尸实际上是两个人:师父在前面,徒弟和尸体一起蒙在袍子里,抱着尸体走,外人很难看出破绽……
如果是这样,那多累埃还不如明说:我们帮你把尸体背回去。
丧主只求亲人尸体还乡,不会计较你是赶回来的,还是背回来的。
这种说法我也不信。
还有人认为是外力作用。
人死之后立即就会僵硬,进入“尸僵状态”。四十八小时后,肌体会恢复一些柔软,然后再变硬,但是大的关节,比如髋骨,在外力作用下,可以进行小幅度活动,这是死人行走的物理条件之一。
把两具尸体排好队,然后用草绳把他们伸直的双臂固定在两根细长的竹竿上,这样,两具尸体就搭成了一个立体的架子,不会翻倒(这就是赶尸为什么要两具以上死尸的原因)。
最后,赶尸人用草绳系在第一具死尸上,用力一拉,尸体就像木偶一样歪歪斜斜地直腿走起来……
事实上这样不叫拉,更不叫赶,而叫拖。从东到西,地理条件是向下倾斜,走的更多是下坡路,势能转化为动能,尸体就移动了。
另外,这些荒山险路,都是赶尸人精心选择,上坡极少,真有拖不过去的地方,就一个个背上去了……
这个说法最牵强,让人想起小时候把凳子当马,并且希望从边陲小镇骑到伟大的北京去。
我更不信。
总之,赶尸这一行太诡秘了,没有人说得清。
它就像一个神秘的盒子,没有人知道开关在哪里。也许,多少年之后,我们把它打开了,可是,内里的秘密早已经腐朽,已经自消自灭,成了后人永远的猜测。
目前,这一行当已经失传。
孤 店
赶尸队伍在黑糊糊的山路上行走。
时间是丑时。这是一条荒蛮的歧路。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赶尸人,大约四十岁左右,十分高大。他的脑袋很长,有点像驴,脸黑黑的,没有表情。
他始终看着前面,不时地朝上颠颠背上的包。他一下下晃着手中的铃铛,好像在驱逐黑暗中的什么,又像召唤黑暗中的什么。
他根本不回头看背后的那些尸体。
那些尸体一下下地跳着,像几根风干的木头。臭味无疑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在山里清新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鼻。
仔细观察他们,其中有一具尸体是女性。她排在第四位。
尽管随着跳动,他们额头上的黄表纸一下下撩起来,但是根本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不知道是铁青还是苍白,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腐烂。
有胆大的,有胆小的,但是不管谁见了这一幕,都会毛发竖立。
不过,好在这个地方没人,我们都呆在安全的房子里,离这个地方很远。惟一让我们感到恐惧的可能是——这个古老的诡秘的巫术真的应验了。
没错儿,这一天是二○○二年十月十三日。
这个日子有点特殊,据天文馆的人说,一会儿,是观测水星的最佳时机,水星平时是看不到的。而火星也将和它相聚在夜空中。
问你一个问题,假如那个赶尸人是你,你害怕吗?没什么用意,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想,假如是你,你不会走在尸体前面,一定会跟在他们后面,是吧?这样至少你能看到他们,而不是他们盯着你的后背。
那五具尸体就隔着黄表纸,盯着那个赶尸人的后背。那是一面宽阔的后背。
还有一个问题,不知道你考虑到没有——连死尸都不怕的人,他是不是更可怕呢?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是两个字还是八个字。
没有人知道他是住在附近山村,还是住在天涯海角。
没有人知道他受过什么教育,有没有亲人。
没有人知道他说话是什么口音。
没有人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样的咒语。
没有人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此时我们在偷窥他,议论他……
一切都是未知,就像他那丢了魂一样的铃铛声。
他们越来越远了,好了,很快就过去了,没事了……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假如我告诉你,这个赶尸人就是我,你会怎么想?
赶尸队伍一直在朝前走,越过一个坡又一个坡。
听见了水声,是一条溪流,很秀气的样子,在林子中“汩汩”地流着。黑暗中的流水声,透着一种灵异之气。
赶尸人突然放下铃铛,停下来,转过身,回头看了看,那五具尸体立即停止了行走,木木地戳在了那里。
月亮变得越来越尖刻,呈猩红色,像一只困倦的眼睛。
赶尸人放下背包,松了一口气,掏出一只很大的烟斗,从口袋里挖出满满一烟斗烟丝,用手按了按,又掏出一只老式火石汽油打火机,想打着:“咔哒,咔哒,咔哒……”
那声音在黑夜中传出很远。
他的打火机不听使唤,打了几十下,还是不冒火。
那五具尸体直直地站着,胳臂依然伸着。他们似乎在死死盯着脸上的黄表纸。
终于,打火机着了,照亮了赶尸人的脸。那是一副凶相。
他点着了烟斗,吹灭了打火机,开始沉默地抽烟。烟斗一亮一亮,把他的脸映成暗红色。
他一边抽烟一边在打量那些死尸,好像一个导演在注视几个演员,或者一个皮影戏表演者在注视那些人物造型。
终于,他在鞋底上磕了磕烟斗,然后低低嘀咕了一句:“你们快到家了……”
然后他站起身,背上背包,拿起铃铛,牵着绳子,继续朝前走了。
尸体又开始跳:“刷*—刷*—刷*—刷*—”
前面路边出现了一个黑糊糊的三合院。它依山建筑,后面是绿树翠竹,山花野草,在黑暗中深不可测。
那两扇猩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门板上有两只赤铜虎头门环,因缺少手的抚摸,已经锈迹斑斑。
奇异的是,那门槛很高,可是死尸都顺利地跳了过去。
这个三合院是典型的三房一照壁。
院子里种着几棵柳树,静静地垂着头,进入了梦乡。
砖刻照壁上刻的是一只名叫“钡木扌喂质蓿跟松江方塔照壁的图案一模一样,”绷头、狮尾、牛蹄、鳞皮、独角、大嘴,眼珠跟铜铃一样,紧紧盯着每一个走进大门的人。它四只脚踩着元宝、如意、珊瑚、玉杯,旁边有莲花和瓶子,瓶子中Сhā着三支戟,意思是“连升三级”。还有树,树上挂一颗大印,旁边有一只猴子,意思是“挂印封侯”。还有一只凤凰飞在天上,嘴里叼着一本怪模怪样的书,意思是“凤衔天书”……
相传,“碧袄肺薇龋任何东西都要吞吃,最后想吃天上的太阳,结果蹈海而亡。
院子里似乎有花,黑暗中香气四溢。
赶尸人隔着照壁朝窗子里粗粗地喊了声:“赶到了!”
“哎。”一个女人应道。接着,窗子里传出穿衣服的声音。
赶尸人把尸体分成两组,把他们牵到两扇大门后面,一边三具,一边两具。
那两扇大门很高,挡住了死尸头上的高筒毡帽,只是下面露出了一双双样式不同的鞋子来。
过了一会儿,高大的赶尸人从门后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黄表纸——他把那些尸体脸上的黄表纸揭下来了。
据说,尸体之所以会移动,就是因为贴上了画符的黄表纸。如果不把那黄表纸揭下来,那么,尸体就会自己蹦出来……
我们依然看不到那几个尸体的脸,他们被猩红色的大门严严实实地挡着。
他走出了几步,又折回去,站在门与青石墙之间,一动不动地朝里看,不知道门后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后把手伸进门背后,好像拍了拍其中一具尸体,走开了。
男 孩
这时候,堂屋里的灯亮起来。这里竟然没有电,点的是一盏茶油灯。
然后,女人走出来,问:“几个喜神?”
赶尸人答:“五个。”
“那怎么收费?”
“老规矩。”
“这回算五个人吧。”
“为什么?”
“把你免了。”
女人掏出钥匙,打开厢房一间屋,点上茶油灯。房子里微弱地亮了。
房间里只放了一张简易的床,还有一只木水桶,桶里有一只木水舀,样子很朴拙。房间里显得有点冷清,不过被褥十分干净。
女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穿着一件土蓝布衣服,胸口和裤脚都有精巧的扣花装饰,一看就是当地的山里妇女,衣衫整洁,腰腿劲剑
女人离开时,说:“先生,你洗洗脚,休息吧。天亮了,再起来吃饭……怎么了?”
赶尸人突然警觉地回过头来,探着脑袋四处闻了闻。他的鼻翅翕动着,鼻孔里露出又黑又长的鼻毛。
“老板,你家里有外人。”赶尸人说。
“没有哇。”
“肯定有。我闻到生人的气味了。”
“除了你们,这里从来没有人来。”
“你出去看看。”
女人离开他的房间,走出去,绕过照壁,朝那大门口看去。
果然,有个白色的影子从那两扇藏匿着死尸的大门中间走进来。他的脚步轻飘飘的,无声无息,就像踩在棉花上。他径直朝女人走过来。
女人瞪大了眼。
那个黑影走上近前,停在她面前。
他的脸很模糊,但是能看出是个男孩,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一身白衣服,那其实是内衣内裤,软软的,飘飘的,已经很脏了。
“你是什么人?”女人有点紧张地问。
“我住店。”男孩的声音有点弱。
“你是干什么的?”
“我住店。”男孩似乎只会说这句话。
“你为什么要住在我家里?”
“我住店。”男孩又说。
这时候,女人看见他把手举过来,捏着一沓钱。她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你跟我来。”
她转身朝另一座厢房走去,男孩无声地跟在她后面。
女人打开一个房间,把茶油灯点亮。这个房间里同样只有一张简易的床,一只木水桶,一只木水舀。
那个男孩没说什么,木讷地看着她。
他的脸有点黑,好像是山里人。
女人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了出来。
她顺一条砖石路,碎步跑向茅房,去解手。
夜越来越黑了,溪流在粗石细沙间静谧地流淌。
女人感到今夜有些异常。
怎么突然出现了一个男孩?这个时间不对头,这个地点也不对头。
她家并不是旅馆,没有营业执照,更没有挂招牌。
她的男人靠打猎为生,积攒了一些钱,盖起了这个三合院。因为房子大,偶尔也接待投宿的路人,收点食宿费。不过在她家住宿的都是回头客,有偷猎者,有进山画画的学生,有探险寻幽的城里人,有收购兰苗的小贩,还有研究侗族北部方言的学者……
这个赶尸人第一次住在这里是一年前,后来他来过两次。每次,他都是天亮之前来,天黑之后去。赶尸人很慷慨,不管死人活人,都按人头付钱。
她是个胆子很大的女人。不过,最初看到那些死尸一蹦一跳地走进来,她也十分害怕。她男人对她说:“那是变戏法。”
她追问这个戏法的机关在哪里,她男人却含糊其辞,说不出来了。
那些死尸像驯从的牲口,像断了电源的机器人,在门后纹丝不动,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摘下高筒毡帽跳出来作怪,渐渐地,她不害怕了。况且,对方出手大方,钱压倒了一切。
她晓得这一行有很多忌讳,不能把死人叫死人,应该叫谐音“喜神”。
这个赶尸人很少说话,总是很缄默,来了后倒头就睡,睡醒了就吃,入夜就带着那些死尸离开。
她和她男人都不晓得他叫什么,只叫他“先生”。他们也不晓得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从来不多问。
有一次,这个赶尸人有点喝醉了,跟她男人吐露了一些他家族的情况。
他家三代都是干这个的。
他是跟他父亲学的,他父亲是跟他爷爷学的。
解放前,在重庆打铜街,有一个门面上挂着一面杏黄三角旗,上面写着——代办运尸还湘。那就是他爷爷的店铺。
实际上,他们并不是一家人,三代都是光棍。干这行不能沾女人。
他是一个被遗弃的婴儿,他父亲在一个坟地里捡到了他。那天晚上,他父亲赶尸回来,路过一片坟地,突然听到一阵啼哭,循声走过去,看见深草中有一个襁褓,里面躺着一个婴儿,没有一滴眼泪,一边看他一边干哭……
巧的是,他父亲也是他爷爷在一个坟地里捡到的。当时,他父亲更小,好像刚满月的样子。
因此,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民族,不知道父母是什么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时辰……
他和他父亲都不知道爷爷是跟谁学的这门巫术,只知道他爷爷有一本老旧的书——《奇门遁甲》,源头一定在那里面。
从他爷爷那一辈,他家就是封闭的,绝少跟外人来往,一直到他这一辈,还是如此。这是行规,也是他的家规……
此时,女人蹲在茅房里,越来越感到忐忑不安了。
今夜,她的男人偏偏进城了,留她一个人在家。出一次山不容易,她的男人要三四天才能回来。
她一直在回想那个男孩的眼神。
她怀疑他不是人,而是哪具尸体的魂儿,从门后飘出来……
她很快就提上了裤子,朝屋里跑去。
突然有个声音在背后说:“停一下。”
她猛地回过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是穿着道袍的“先生”。
“是你……”
“是我。”
“你怎么还没睡?”
赶尸人的眼里闪烁着神叨叨的光,他低声说:“这院子里有邪气。”
女人惊愕地问:“你是说刚才那个男孩?”
“是他。”
“你怎么晓得?”
“这个你不该问。”
“那怎么办?”
“你得让他离开。”
“我的男人不在家,我不敢。”
“晚上我就走了,我是担心你。”
“你掌握着法术,快管一管吧。”女人惊惶地乞求道。
赶尸人有些绝望地说:“我只能操纵没有魂儿的尸首,你晓得他是什么?”
“他是……什么?”
“他是没有尸首的魂儿。”
“他怎么会来我家呢?”
“不知道。”停了停,赶尸人说:“你去赶走他,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暗地里助你。”
女人把手伸进口袋,碰了碰钥匙,不知所措地说:“现在就去?”
“现在。”
女人朝男孩住的房间望了望,他已经吹灭了灯,那窗子黑糊糊的,没有一点声息,好像有一双疲软的眼神正朝这里望过来。
她迈步了。
她走出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
赶尸人并没有动,站在原地看着她。
她一狠心,大步走了过去。她的手一直Сhā在口袋里,不安地摸着口袋里的钥匙。
她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声音。这时候,柳树上栖息的红嘴红脚乌鸦,突然叫了起来。
她又回头看了看,赶尸人依然远远地望着她。
她颤巍巍地用钥匙打开门,轻轻推开,吱呀……
里面漆黑一片。
这时候,距离日出大约还有一个钟头。东南方向的天空,水星和火星都出现了,一亮一暗,亮的是水星,暗的是火星。
盗 尸
在黑暗中,女人看见有一双黯淡的眼睛在闪动着。
她掏出打火机,打着,看见那个男孩穿着白色的衣裤坐在床头,正看着她。
她举着打火机,说:“你……还没睡啊?”
男孩不说话。
“我来跟你说件事……”
男孩不说话。
“你看,天快亮了……”
男孩不说话。
“所以……”
打火机突然灭了,房间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女人使劲打了几下,可能没油了,她没有打着。
男孩消失在黑暗中,只有那双黯淡的眼睛在闪烁着,在等待她说下去。
女人突然问:“你晓得今夜这个旅馆里都住了些什么人吗?”
男孩说话了:“我晓得。”
“什么人?”
“我看见大门后那些鞋了。”
“……那你怎么还来?”
“我就是来找他的。”
“谁?”
“那个穿道袍的先生。”
“你找他?”
“我要做他的徒弟。”
女人愣了:“你想学什么?”
男孩低低地说:“——万里行尸。”
静默,只有外面的乌鸦在叫,长一声,短一声。
女人问:“你为什么不种地呢?”
男孩似乎笑了笑,说:“实话告诉你,我是个逃犯……”
“你犯了什么罪?”
“你别问。”
“为什么?”
“我说出来,你会害怕。”
“我不怕。”
“……盗墓。”
“盗墓?”
“对,偷死尸。”
女人一惊。
前一段时间,曾经有两个偷死尸的人住在她家里。
这一带的山民,一直生活在闭塞的深山老林里,死了并不火化,依然全尸土葬。
那些盗尸的人用三米多长的特制的铁探杆,探测到棺材的位置,再用铁锹挖,挖到尸体之后,就戴上手套,把尸体装进尼龙袋,背到女人家,用刀子割掉皮肉,放进缸里用双氧水漂白……
“你偷尸体干什么?”
“卖钱。”
“有人买尸体?”
“听说,他们把尸体运到城里一个高校,再卖给一个专门为人体做解剖的教授,做标本。”
“你……怎么运走尸体?”
“背。”
“你偷过多少?”
“十几具吧。半个月前,我挖出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尸,本以为会卖上好价钱,却被人撞见,报警了。我就连夜躲进山里藏起来。”
女人忽然有了一种猜测——这个男孩真是一个魂儿,他的尸首被人偷了,现在他寻着自己的气味追到了她家,来报复了。
想到这里,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家在哪儿?”
“沅村。”
“哪个沅村?”女人在这个山里长大,从没听过沅村。
“在沅河岸边,离这里有七十多里路。”
“你怎么知道我家可以住宿?”
“听一个人说的,他也偷死尸,而且在你家里住过。他告诉我,确实有赶尸这回事,赶尸人就住在你家里……我在这里等他们几天了。”
“那你过去跟先生谈谈吧。”
“你给我牵个线。”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跟他不认识。”
“……你等一下。”
女人说着,一步步地退出去,到了门口,她说了一句:“小兄弟,我警告你,你可不要打门后那几具尸体的主意。”
“我不会。”
女人这才走开了。
现在,只剩下男孩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空气中的气味显得很古怪,有时浓时淡的花香,也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
女人的脚步越来越远了……
终于,看似有气无力的男孩在黑暗中敏捷地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到窗前,警觉地朝外面观察了一番,然后又敏捷地坐到了床上,姿势和刚才一模一样。
他这个鬼祟的举动暴露出——事情绝不简单。
女人快步走在砖石秘道上,终于,走近了那个赶尸人。
这时候,天上的月亮已经不见了,四周很黑,似乎到处都飘荡着黑黢黢的死尸,他们飞起来像洁白的天使一样无声无息。
赶尸人直直地站着,面容模糊,也像一具僵尸。
女人停在他跟前,干咳了一声:“是我。”
“他离开了吗?”
“没有。”
“为什么?”
“他好像是个人。”
“你看门后那几个像不像人?”
女人似乎抖了一下,说:“他说他是盗尸的,警察正抓他,他想给你做徒弟。”
赶尸人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睡吧。”
“到底怎么了?”
“我也该睡觉了。”赶尸人一边说一边笑着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女人追了几步,拉住他的袖子:“先生,你告诉我!”
赶尸人注视着女人的脸,终于说:“他是来索我命的。”
光天化日
东方微微地亮起来。天空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女人起来了。她腰间扎着扣花围裙,在杀一只野山鸡。
院子里确实有很多花,清一色都是兰花:春兰、蕙兰、建兰、寒兰、台兰、落叶兰、虾脊兰、兔耳兰、万代兰……
房后,生长着密集的竹子,还有一丛丛茂盛的野草。远处,是深山老林,古木参天。更远处,群峰罗列,直橛橛地站立,像一排青翠的死尸。
在晨光中,猩红色的大门后那些鞋子暴露得一清二楚,纹丝不动。一双棕色圆头皮鞋,一双白色旅游鞋,一双黄胶鞋,一双懒汉黑趟绒布鞋,一双花花绿绿的布鞋。
鞋上面都是厚厚的尘土。
花花绿绿的布鞋是女性。
高大的赶尸人也起来了,他来到院子里看女人杀鸡。他脱下了那身深蓝色道袍,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裤,袖口都起了毛边。
女人朝男孩的窗户瞄了一眼,小声说:“他还没起来。”
赶尸人没说什么,只是看那只死到临头的野山鸡,没有表情。也许,是因为他那张黑脸太长了,想制造点表情,得调动大面积的肌肉,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那只野山鸡非常鲜艳,羽毛花花绿绿,就像大门后那双女尸的鞋。
女人不再说什么,一只手抓紧野山鸡的双翅,另一只手举起菜刀,猛地剁下去,鸡头就掉了,鲜血喷涌而出。
无头的野山鸡在女人手中疯狂地扑棱了很多下,终于软弱下来,一下下抽搐。
接着,女人端出一锅开水,把死鸡扔进去烫毛。野山鸡变得湿淋淋,热腾腾,散发着满院子臭味,把尸体味盖住了。
转眼,那美丽的羽毛就脱落在地,变成了一堆难看的垃圾。一只无头鸡,赤条条地躺在盆中,爪子伸得直直的,变得僵硬。
女人用围裙擦了擦手,嘀咕道:“我去采点蘑菇来。”说完,她一个人走出了院子。
赶尸人依然凝视鸡的尸体。他鼻孔里探出来的黑毛似乎又长了一些,总让人联想到那两只鼻孔内一定毛烘烘的。
天光暗淡,似乎刚刚亮起来就停住了。
那个男孩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他谨慎地站在赶尸人旁边,弱弱地说:“师父。”
赶尸人眼睛看着鸡,平沓沓地说:“你想拜我做师父?”
“是。”
“你不怕吗?”
“不怕。”
赶尸人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男孩几眼:“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男孩支支吾吾地说:“我……”
“讲真话。”
“以后偷尸体就不用背了。”
赶尸人把脸转回去:“我不会教你。”
“……为什么?”
“你在作恶。”
“我可以改。”
赶尸人叹了口气,说:“以后,交通越来越发达,火葬制度越来越完善,这一行没有前途了。”
“师父,那你能不能把我带出山?”
“顺这条山路走下去,还有两天的路程,就到了上固,你不用跟着我。”
“我可以给你背包。”
赶尸人坚决地说:“不行。这是我们的规矩。”
“不能破一破吗?”男孩露出乞求的神情。
赶尸人转过头来,爱怜地看了看男孩的左眼,又看了看他的右眼,小声说:“除非你变成尸体,我赶着你走。”
男孩一下就不说话了。他慢慢低下头去,似乎放弃了。
赶尸人转过头去,继续审视那只死鸡。女人还没有回来,看来她走出了很远。
过了一会儿,男孩抬起头,不甘心地说:“师父,那你教我一句咒语吧,也算我没有白等你一常”
赶尸人又把身子转过来,问:“你想学什么咒语?”
“你教我一句相反的就行。”
“什么是相反的?”
“假如尸体突然动起来,我一念他就不动了。”
“那是护身咒。”
“对,护身咒。”
赶尸人突然说:“ⅲ呵,!!
“什么?”
“藏密金刚护身咒。这三个音是根本咒。”
“ⅲ呵,!!
“三遍之后,再念护身咒——⒙锕嘎啦咯哩E尽!
“⒙锕嘎啦咯哩E尽!蹦泻⒅馗吹馈
“这个咒让你和宇宙中的高级能量接通,得到无量善神天龙金刚的保护,无论什么邪恶都侵害不了你。”
男孩继续叨念着:“⒙锕嘎啦咯哩E尽!
“会了吗?”
“会了。”男孩似乎很兴奋。
接着,两个人一齐看那只死鸡。
过了一会儿,男孩抬头看了看赶尸人,突然说:“师父,你能让它跳起来走吗?”
这句话似乎是该避讳的,它触到了赶尸人某一根幽邃的神经,他猛地转过头,冷冷地看了男孩一眼。
男孩急忙说:“我听老辈人讲,有人喷一口符水,能把掉了的鸡头重新接上。再喷一口符水,鸡还能满地跑着啄米……”
鞋 子
女人把饭做好了,就躲进了堂屋。
竹桌竹椅摆在当院。赶尸人吃得很少,而男孩似乎饿极了,他狼吞虎咽。
吃完饭,赶尸人把碗筷一推,问:“你不走?”
男孩说:“我明天走。”
赶尸人站起身,回屋睡觉了。男孩看了看他,抹抹嘴,也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两扇门都关上了。整个院子显得十分空寂。
天色越来越黑,但是雨始终没有下来。
不过,毕竟是光天化日,大门后那些鞋子似乎不那么可怕了,像商店的架子上陈列的各式各样的样品鞋。
它们当然是不动的。
但是如果目不转睛地盯住它们,时间久了,不知道会不会发现什么问题。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什么都不是永远静止的。
比如云彩,看起来一动不动,可是,只要有个参照物,过一些时间,你就会发现它们移动了。
比如石头,它现在在这个地方,但是几万年之后,它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比如地壳,原来这片陆地在大洋的这边,亿万斯年之后,它却移到了大洋的那边……
那么,让我们盯住这些鞋子。
四周静极了,没有人笑出声,没有人咳嗽,没有人打喷嚏,大家好像都在睡觉。只有寂寥的水声。
过了很长很长很长时间,那些摆在架子上的样品鞋中,有一双似乎不自觉地动了一下,是那双白色旅游鞋。
准确地说,它是抖了一下,好像有蚂蚁钻进去了,正在四处乱咬。
它只是抖了一下,立刻就停住了。
我们的目光就盯住了这双白色旅游鞋。可是,时间一点一滴地滑过去,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它都没有再动一下。
是看花眼了?也许,只是风把鞋带吹得飘了一下,或者,只是我们的眼皮跳动了一下。是左眼,老话说:左眼跳灾。
当我们就要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好像另一双鞋子也微微动了一下,好像在转移一下重心。
似乎是那双棕色圆头皮鞋。
白色旅游鞋在大门的左侧,而棕色圆头皮鞋在大门右侧。我们只顾看大门左侧了,因此并不能肯定大门右侧的问题。当我们的目光迅速移过去时,棕色圆头皮鞋已经定格。
没什么,因为鞋子总是处于动态中,所以,视觉的惯性使我们产生了幻觉。
天终于黑了,大门后那些脚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丧 葬
漆黑的院子安静极了,有点死气沉沉。
终于,赶尸人的房门推开了,吱呀……
他走了出来。
他换上了那身深蓝色道袍,背上了沉甸甸的包。他朝男孩的房间看了看,黑糊糊的,男孩似乎还在睡着。
他走到猩红色的大门后,把那一张张画符的黄表纸贴在死尸的脸上。
然后,他走出来,双手合十,叨咕着什么。
从那一双双的脚上可以看出,五具尸体在他的咒语中,猛烈地颤动起来。接着,他们就受到了某种巨大的神秘力量的操纵,一个个跳出来,站成了一排。
赶尸人摇起铜铃,出了门。
那几具死尸又一次顺利地跳出了高高的门槛。
像以往一样,赶尸人离开时,并不跟主人打招呼,铃铛声一响,就是告诉主人,他已经赶着尸体离开了。
山路似乎更加崎岖。两旁的石头更怪,野草更深。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黑得几乎看不见道路,赶尸人走得缓慢而谨慎。在无边的黑暗中,除了铃铛声就是那些死尸的脚步声:“刷*—刷*—刷*—刷*—”
赶尸人一直没有回头看。
大约走出了几十里路,他突然站住了,同时停止了摇铃铛。那些尸体也停下了,直橛橛地戳在原地。
他猛地转过头来,盯住了那些死尸,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头。那些黑糊糊的尸体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检查。
赶尸人的警觉让人有点费解——死尸都能赶着走,对于他,还会有什么值得惊异的呢?
或许,他是听见有两具死尸在低声交谈……
他慢慢走回去,依次查看那些死尸。
他好像在清点尸体数目。因为太黑,他必须把眼睛贴得很近才能看清。
他从头看到尾,又从尾数到头,终于确定尸体变成了六具。
他一个个朝死尸的脸上摸去,都贴着黄表纸。他又一个个地抚摸死尸的肩膀,终于,他的手停在最后一具死尸上,不动了。
“你从哪儿来?”他低声问。
那具死尸僵直地站着,没有反应。
“我是受人之托,引领五个喜神回乡,我从来不接收无主的尸首。”
一阵风吹过来,那具死尸脸上的黄表纸“哗啦啦”地掀起来。
“你马上离开这里,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第六具死尸依然一动不动。
赶尸人就后退一步,低声念动了咒语。前面那五具死尸突然都转过身来,慢腾腾地朝最后一具死尸跳过来。
第六具死尸立即抬手摘掉了脸上的黄表纸,一步窜到赶尸人旁边,叫了一声:“饶命!”
赶尸人猛地一晃铃铛,那五具死尸陡然都变成了木头。
赶尸人一下抓起男孩的手,拉着他就跑。他的力气大极了,男孩身不由己,跑得踉踉跄跄。
他拽着男孩跑出一百米左右才停下来,恼怒地问:“你想干什么?”
男孩弱弱地说:“我要跟你们一起出山……”
“你快走!”
男孩透着哭腔说:“现在你让我往哪儿走?”
赶尸人四下望了望,无可奈何地说:“我不让你跟着,是为了你好。”
男孩似乎从赶尸人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松动,赶忙伸手去拉对方的背包:“师父,你太累了,我给你背。”
赶尸人没有拒绝,让男孩把背包接过去了,他想了想说:“你只能跟在我们后面,保持一百米的距离。天亮之后,你就走你自己的路。”
“……好吧。”
就这样,赶尸队伍里多了一个外人,一个曾经偷过尸体的男孩。
铃铛响起来,死尸又朝前走了:“刷*—刷*—刷*—刷*—”
平时,夜晚的山林总会有鸟的啼叫声,野兽的嚎叫声,可是,赶尸队伍所到之处,却是鸦雀无声,只有诡异的水声,不绝如缕地鸣响着。
“铃……铃……铃……铃……”
“刷—刷—刷—刷—”
铃铛的声音和行尸走肉的声音,缓慢而单调。黑夜中似乎隐藏着一种预兆,有一种东西将突然爆发。
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有男人有女人,大部分是女人。
又是丑时,世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号哭声来自远处,大约几里之外的地方,但是在黑夜中十分真切。远处好像有村寨,谁家有人正巧咽气了,亲人们在哭丧,听起来悲惨惨,阴森森。
赶尸队伍马上停住了。
男孩似乎很害怕,从后面走过来。
赶尸人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厉声喝道:“回去!”
男孩立即停住了脚。
过了一会儿,他喊了一声:“师父……”
赶尸人朝他走过来。他站在男孩跟前,严厉地说:“我跟你说过,你必须在一百米之外!”
“……我只想问问,前面那是什么声音?”
“有人死了。”
“我们怎么办?”
“绕路走。”
“为什么?”
“听到我的铜铃声,刚死的人会诈尸,跳起来跟我们一起走。”
“绕到哪儿?”
“那边还有一条路。”
“是不是更难走?”
“不,比这条路平坦些。”
“你对这里的地形太熟了。”
“我对另一个世界的路更熟。”
男孩打了个冷战。
赶尸队伍朝后退了一段路,走上一条岔路,继续前行。
男孩依然跟随在一百米之外。
那哭声一直响在他们耳畔,像黑暗一样无法摆脱。
其中一个女人哭得有腔有调,很悲凉,听不清她唱的是什么词。还有一个女人嗓子已经哭哑了,她依然在用尽全身力气哭嚎,声音像杀猪一样。还夹杂着另一些女人的劝慰声,男人肃穆的交谈声,小孩受惊吓的啼哭声……
狗一直在咬。
那几具死尸对这惊天动地的哭声应该很熟悉,他们都经历过,但似乎并没有勾起他们的回忆,他们仍然在一心一意地赶路。
而且,他们的脚步并没有因为路平坦而变快,还和原来一样:“刷*—刷*—刷*—刷*—”
哭声越来越远了。
也许,方圆百里之内并没有什么村寨,这哭声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一种深夜的幻声,一个梦。
撕破脸皮
漫长的一夜终于快熬到头了。
赶尸队伍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盏灯光,好像专门等待赶尸队伍。这个时辰,说不清楚主人是迟睡,还是早起。赶尸人突然停下来。
那五具死尸也停下来。
赶尸人放下铃铛,转过身。那五具尸体的胳臂都直直地朝前伸着,五十根手指一齐指着他。
天上的乌云似乎散开了些,有了一些昏暗的夜光,但是仍然看不到月亮在哪里。
风大起来,那些死尸额头上的黄表纸“呼啦啦”不停地响,后面的脸时隐时现,不过只能看到嘴,或者鼻子,看不到眼睛。
赶尸人又掏出那只很大的烟斗,从口袋里挖了一下烟丝,然后开始打他那不听使唤的打火机:“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打火机着了,那火苗红红的,照亮了他的脸。黑暗中只有一张脸。
他的肤色本来很黑,现在却白惨惨的,很阴森。在世间万物都被黑暗省略之后,那张脸呈现出凶相。
他点着烟斗,关掉打火机,一口接一口地抽。
一百米之外的那条黑影,模模糊糊地站着,有点不确实。
赶尸人抽完了,把烟斗磕了磕,火星在黑暗中四溅。他并没有站起来,就在黑暗中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面的那个黑影又浮躁地走过来。
他走路始终轻飘飘的,就像踩着棉花。
赶尸人厉声问道:“你又要干什么?”
男孩没有回答。
他走在路边的野草里,尽可能离路中央那一队死尸远一点。他的脚下就是很深的山谷,可以看见暗淡的水光,那是一个湖。
男孩来到赶尸人面前,轻轻地说:“师父,前面有灯光,你看见了吗?”
“嗯,看到了。”
“我们是不是住在那里?”
“你怎么晓得?”
“因为天快亮了。”
“你累了吧?”
“脚肿了。”
“你把背包给我。”
“不,不用。”
“其实,那盏灯还远呢。”
“看起来有半里路。”
赶尸人站起来,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水壶,喝了几口,然后又递给男孩。男孩没有喝,轻轻拧好盖,放进了背包。
林子中有一只鸟孤单地叫起来,它的嗓音难听极了,哑哑的,有点像刚才那个哭丧的女人。
赶尸人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村里人都叫我水崽。”
“你读过书吗?”
“初二就下来了。”
“为什么?”
“家穷,我也不愿学。”
“你进了城之后有什么打算?”
“找个活呗。”
“在城里混,没知识不行。”
“我想到火葬场试试,哪怕搬尸体。”
“……祝你好运吧。”
赶尸人一边说一边拿出铜铃,好像要走了。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说:“你晓得我为什么不带你走吗?”
男孩摇头。
赶尸人低声说:“赶尸最忌讳生人的气息。我们之所以夜行,之所以摇铃,就是担心撞上行路人。假如有人深夜里撞上了赶尸,绝不能开口讲话,因为那口气喷过来,他们很可能会诈尸,会暴乱,那样的话,我就控制不了了。所以,我一直让你跟在一百米之外。”“你经过这样的事吗?”
“经过。”
“什么时候?”
“两年前。”
“你能讲讲吗?”
“那次,我赶的是两具死尸。他们已经死了很多天,都开始腐烂了。深更半夜,我赶着他们走在山路上,突然遇到一个人,他从对面疾步冲过来,一直到我们跟前才停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马上意识到遇上了疯子,想赶走他,他却根本不理我,笑得越来越厉害。我听见身后有动静,猛地回过头去,顿时傻住了——那两具尸体正在剧烈地抖动着,平伸的胳臂一点点弯曲,终于收回来,伸到脸上,慢慢把黄表纸揭下来了……”
男孩紧紧盯着赶尸人的嘴。
他没有注意到背后,背后的五具尸体正在剧烈地抖动。
赶尸人心有余悸地继续说:“他们露出了已经腐烂的脸,睁开了死鱼一样的眼睛……”
那五具尸体平伸的胳臂一点点弯曲,回收,纷纷把脸上的黄表纸揭下来,露出了五张阴森的脸。
那一双双深陷的眼珠,好像缺乏润滑,转动极不灵便,木木地转向了男孩单薄的后背。
黄表纸缓缓飘落,有的落在了土路上,有的落在了野草中,有的飘下了山谷……
赶尸人的视线被男孩挡住了,他似乎也没有看到这恐怖的一幕,还继续说着:“一眨眼,那两具腐烂的尸体已经把那个疯子扑倒了。那个疯子还在笑,可是,那笑声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的脑袋被揪下来,滚到了草丛里。接着,那两具死尸站起来,满手都是血,把脸转向了我……”
那五具尸体朝前迈步了。男孩听得全神贯注。
“终于,他们朝我走过来……”
“你应该念那个藏密金刚护身咒!”
“我念了,不管用!他们还是一步步地逼近了我……”
五具死尸一步步逼近了男孩。
男孩嗅了嗅鼻子,似乎闻到了臭味,他猛地回过头,惊叫了一声。
时间,石头,湖泊,所有的表情都僵住了。
男孩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撒腿就跑。
五具尸体迅捷地追上去。
山路跑起来,树木跑起来,星星跑起来。
赶尸人站在原地,静静地观望着这场追逐,面无表情。
男孩看起来有点孱弱,但是他跑起来却出奇地快,一转眼,就不见了。
五具死尸慢慢停下来,望着黑糊糊的前方,显得有些失望。终于,他们一个个转过身子,朝赶尸人走过来……
鼾 声
山路上恢复了死寂,那只嗓音难听的鸟也不再叫。
那五具死尸的脸上又贴上了黄表纸,胳臂平伸,排成一队,在赶尸人的引领下,蹦蹦跳跳地朝前赶路了:“刷*—刷*—刷*—刷*—”
赶尸队伍慢慢走近了那盏灯光。
又是一个三合院,又是猩红色的大门,黑洞洞地敞开着。
大门里的照壁上,涂了猩红色的漆,堆出四个很丧气的字:“喜气洋洋”,看起来怪模怪样的。
赶尸人牵引死尸跳过高高的门槛,像上次一样,他朝里面喊了一声:“赶来了。”
堂屋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噢。”
赶尸人把死尸分成两拨,左侧大门后站了三个,右侧大门后站了两个。那个女尸站在右侧。
赶尸人依次揭下他们脸上的黄表纸,然后从大门后走出来,低声叨咕了一些什么。这些曾经借了人气四处狂奔的死尸,又变成了一双双鞋子。
堂屋里走出一个老头,他驼着背站在门口的台阶上。
这个院子没有花,显得很冷清。这种感觉也可能来自大门旁的那棵橘子树,它已经死了,枝杈干枯僵硬。
院子四周也听不到水声。
赶尸人走到堂屋前,低声问:“刚才有没有人来过?”
“有一个。”
“十七八岁?”
“十七八岁,气喘吁吁的。”
“他在吗?”赶尸人紧张地问。
“他要住下来,被我赶走了。”
说完,老头步履蹒跚地走到厢房前,为赶尸人打开了一个房间,点上了茶油灯。现在我们看清了,这个老头的脸十分苍老,像风干的大枣,一双老眼浑浊而颓废。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这次的终点是哪儿?”老头问。
“上固。”
“再走一夜就到了。”
“只要不变天。”
“什么时候吃饭?”
“中午吧,我太累了。”
“我昨天刚刚打了一只野山鸡。”
果然有一只鸡在黑糊糊的院子里不安地叫起来,还奋力地扑棱着翅膀,看来它被绑着。
老头朝门外走去。
赶尸人叫住了他:“今夜,不论出现什么人,你都不要收留他。我可以给你双倍的钱。”
“晓得。”
老头走出来,轻轻把门关上,然后站在院子里警惕地四下望了望,没有任何异常情况,他这才走进堂屋,把门关上了。那扇破旧的木门很沉重,发出吱呀的响声。
接着,堂屋的灯灭了,厢房的灯也灭了,这个三合院和大山一起融进了广袤的黑暗中。
有一些细碎的声音,可能是微风吹树叶,可能是田鼠从草中跑过,可能是松子落地,可能是蛇在自我拥抱,可能是草动,可能是猫头鹰在抖翅膀……
过了很长时间,黑暗的三合院里响起了一个粗粗的鼾声。
又过了一会儿,好像是受这个鼾声传染,又一个鼾声响起来,比前一个鼾声更香甜,更悠长。
鼾声分不清哪个是老头的,哪个是赶尸人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院子里的活人都睡着了。没错儿,因为那五具死尸不可能打呼噜。
这时候,有一个黑影出现了。他穿一身白色衣裤,像虫子一样从堂屋后的草丛里慢慢爬出来。
是那个男孩。他还背着赶尸人的包。
他的神情变得十分诡异,轻飘飘地朝那两扇猩红色的大门走过去。好像那些死尸的身上有一种强大的吸力,他千方百计要接近他们。
不知道你怎么看,反正我觉得这个男孩有问题。他的身上一定藏着一个无比巨大的秘密,或许比这些尸体本身更可怕。
终于,他走到大门前,停下了。
这两扇大门高一些,不但露出了鞋子,还露出了脚脖子。
这些死尸曾经追过他,但是他似乎并不害怕,他在审视这些鞋子。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轻轻伸向一扇大门,把它拉了过来。接着,他把另一扇大门也拉了过来。
两扇永远不关的大门终于被他关上了。
或者说,长年都不曾打开的大门后面,终于被他打开了。
五具尸体暴露出来,他们的脸暴露出来。他们都穿着不合体的黑袍子,僵直地站立,脸色纸白。他们头顶那高筒帽子尖尖的,像火葬场的烟囱。
左侧那具男尸,个子很高,有一米七八的样子,他死之前一定好长时间没有理发刮脸,他的头发和胡子都乱蓬蓬的。
那具女尸中等身材,头发很长,很黑,不过看上去已经不像活人的头发那样柔顺,而是像麻一样干枯和僵硬,它们从高筒毡帽的四周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脸,但是隐约能看见她的嘴唇很红,一看就是死人的那种鲜艳。
右侧三具男尸,靠大门起第一具是个矮个子,但是他很粗壮,只是左右脸不对称,有些歪曲,不知道死前就是这个样子,还是死后走形了。
第二具男尸个子挺高,不过比大门左侧那具矮一些。他很瘦,黑袍子下那两个脚脖子就像两根麻秆。他的神态最不安详,皱着眉,好像憋着尿一样。
最后一具男尸有点胖,好像年龄稍大一些。他的脸平平板板,没有任何倾向。
男孩一个个盯着死尸的脸在看。
终于,他走到那棵枯死的橘子树下,折了一根很长很粗的树枝,又回到了死尸前。
他选择了右侧那具又瘦又高的死尸。
他站在他的面前,相距大约一米远,伸出棍子,捅了捅他的肚子,那肚子鼓囊囊的。他又捅了捅他的嘴巴,牙咬得死死的,捅不进去。最后,他用棍子狠狠戳了戳他的两只眼睛,那眼睛像蛋糕一样软……
男孩停下来想了想,突然举起棍子,朝他的脑袋砸下去,“嘭”的一声,就像砸在一块石头上。
这声音太大了,似乎惊动了梦中人,那个粗粗的鼾声停止了,只剩下了悠长的鼾声。
男孩一下跳到那个胖尸体旁,靠墙站在阴影中,和几具死尸站成一排,一动不动了。
过了好半天,那个粗粗的鼾声才接着响起来。
男孩迅速离开死尸,朝堂屋后面的草丛走去。
走出几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紧紧盯住了那五具死尸。很显然,他发现了重大的问题。
你也一定发现了。
刚才,赶尸人是这样停放死尸的:大门左侧三具,右侧两具。而现在,变成了左侧两具,右侧三具!
有人换了地方!
赶尸人停放尸体时,男孩一定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现在,他呆在那里,快速地思考着。
或者,左侧三具男尸中有两具跑到了右侧,而右侧的女尸跑到了左侧;或者,左侧三具男尸都跑到了右侧,右侧一男一女两具尸体都跑到了左侧。
这只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这些死尸不贴符咒也可以四处乱窜,可能连赶尸人都蒙在鼓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赶尸人就离死不远了。
第二,这些死尸……都是活人。
这两种可能性显然都被男孩考虑到了,他的脸上显出惊怵的神情。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后面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
他哆嗦了一下,猛地回过头去。是那个高大的赶尸人,他换上了劳动布衣裤。
“你回来了?”他问。
男孩傻住了。这件事太诡谲了,因为那两个鼾声还在响着,一个粗粗的,一个香甜、悠长……
很显然,这个赶尸人一直在什么地方监视着他!
他小声问:“师父,你,你是怎么降住他们的?”
赶尸人说:“我更想听听,你是怎么逃出他们掌心的?”
“我一直朝前跑,不知道跑出了多远,回头看,他们已经不见了。”
赶尸人似乎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他淡淡笑了笑,说:“不,是你不见了。”
男孩没有反驳,他突然笑起来:“师父,要是我被他们掐死了,你会不会……把我赶回家乡?”
“你说呢?”赶尸人也笑起来。
两个人都笑了一会儿,赶尸人突然说:“你怕死吗?”
“怕。”男孩又恢复了有气无力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还返回来?”
“噢,我是来给你还包的。”
男孩一边说一边把背包卸下来。
赶尸人并没有接,他一直看着男孩的眼睛。
男孩看了看那几具死尸,又看了看赶尸人,问:“你怎么了?”
赶尸人说:“我知道,你是来要我命的。”
男孩似乎很迷惑:“你说什么?”
赶尸人冷冷地说:“你逃不出我的眼睛。”
男孩说:“我要你命干什么呢?”
赶尸人说:“我们的心里都明白。”
男孩说:“你越说我越糊涂。”
“你刚才关门干什么?”
男孩压低了声音,说:“因为我觉得这几具尸体有问题!”
赶尸人眯起了眼睛,盯着男孩问:“什么问题?”
“他们脸上的符咒都被揭下来了,可是,他们却偷偷调换了地方……”
“你怎么知道?”
“刚才,大门右侧是两具尸体,现在变成了三具。那个女尸原来在右侧,现在她跑到了左侧*—至少有三个人换了地方。”
赶尸人淡淡地说:“没什么,那是我指使的,刚才我在房子里念了咒。”
男孩似乎松了一口气,马上问道:“师父,你还没说呢,你是怎么降住他们的?”
“很简单,我情急之下念出了藏密金刚护身咒,他们就停住了。”
“那个咒不是不顶用吗?”
“也许是因为上次我赶的那两具尸体死的时间太长了,而这些,都是刚死的。”
“这么说,我可以跟你走了?”男孩兴奋起来。
赶尸人在幽暗的星光下观察着他的眼神,说:“我让不让你跟着,你都得跟着。我知道我摆脱不了你的。”
“到了上固,我肯定就不跟着你了。”
赶尸人重复道:“不,你是来要我命的。”
然后,他转头朝堂屋喊了一声:“杨幺爹!”
没有回应。
“杨幺爹*—”他又喊了一声。
那个香甜的悠长的鼾声停止了,而那个粗粗的鼾声依然在响。接着,传出那个老头的声音:“谁?”
“我,祝先生。”
“噢,怎么了?”
“你再开个房间,算我账上。”赶尸人把头转向男孩,说:“你的食宿费我付了。”
“不,祝师父,我自己有钱。”这时候男孩知道了,这个赶尸人姓祝。
赶尸人没有坚持,他一边朝大门走一边说:“那你就睡吧。”
他走过去,把那两扇猩红色的门轻轻打开,挡住了那五具死尸。
老头摸黑走出堂屋,手里的钥匙“哗啦啦”响。他走过来,看了男孩一眼,有些诧异,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蹒跚地朝另一座厢房走去。
男孩跟在他身后。
他来到一个房间前,准确地选中一把钥匙,打开门,回头问男孩:“还点灯吗?”
男孩说:“不用。”
他就沿着院子中那条石板秘道回堂屋了。
男孩进了房间,闩好门,又迅速来到窗前,朝外望了望,这时候,那个赶尸人已经不见了,院子里空荡荡的。
他摸黑躺在了床上。
黑暗中,那个粗粗的鼾声更加真切了,就像在男孩的枕边。
是的,它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这不免让人有些毛骨悚然——这个鼾声是谁的?
祝尤科
天一点点亮了。
天阴得很圆满。厚厚的乌云阴着脸压着山峰,山峰阴着脸撑着乌云。
可是,雨还是没有下来。整个世界都好像在等待什么。
天色黑咕隆咚,显得有些古怪,不知道是早晨还是晚上。实际上是中午刚过头。
老头做的同样是野山鸡和蘑菇,但是手艺比那个女人差远了,鸡肉里有一股尸体的味道。
老头夜里似乎一直都在等赶尸人,因此他做好饭就进堂屋睡觉去了。
赶尸人和男孩在院子里埋头吃饭,都没有说话。米饭里好像有沙子,两个人都吃得很小心。
饭桌摆在赶尸人的房间门口,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那两扇大门。在阴鸷的天光里,那猩红色十分怪异。
赶尸人先吃完了,接着,男孩也吃完了。
赶尸人突然说:“我知道你现在还怀疑他们。”
男孩弱弱地问:“谁?”
赶尸人朝那两扇门扬了扬下巴。他的下巴很宽,中间有一道浅浅的沟。也许,这是给人造成凶相的最主要的特征。还有他的脸,都是横丝肉。
“有点。”男孩低低地说:“……我总觉得他们眼皮里的眼珠子在转。”
“不,你是觉得他们的大脑在转。”
“那不成活人了吗?”
“你一直怀疑他们是活人。”
“他们要是活人,我就不害怕了。我用棍子捅过他们,肯定是死人。”
那五双鞋还是一动不动,不过,在这种对话中,它们很像是在屏息聆听。
天色越来越黑,起风了,山上的树丛和竹子“噼里啪啦”响起来,这个世界显得冷清和悲凉。
开始的时候,乌云静静地悬挂,现在,它们疯狂地滚动起来,总让人觉得,那黑糊糊的云雾深处,说不准就会突然露出一只血红的眼睛,或者伸出一条毛烘烘的大腿。但是,却不打雷,不闪电。
天地间闷热异常。
“哎,祝师父,我问你一件事,你别生气埃”
“你说吧。”
“你能让活人变成僵尸吗?”
“把死人弄活难,把活人弄死容易。你想看?”
“想。”
赶尸人慢腾腾地把腕上的手表摘下来,放在饭桌上,表情忽然变得阴森起来:“现在是一点四十七分,两点十五分,我就让这家的老头变成僵尸。”
男孩蓦地瞪大了眼睛。
接着,赶尸人面朝堂屋方向,闭上了眼睛,过了好半天,他好像倦倦地睡着了,嘴里开始含糊不清地叨咕起来,类似说梦话,那声调让人不寒而栗。
男孩坐在竹椅上,一会儿看看堂屋的门,一会儿看看赶尸人的脸,一会儿看看饭桌上的手表。
当指针刚刚指向两点十五分的时候,男孩就看见那个无辜的老头出现在堂屋黑洞洞的门里,他脸色苍白,身体僵直,平伸双臂,一跳一跳走出来。
他一直朝男孩跳过来。
男孩看了看赶尸人,有点紧张地低低叫了一声:“祝师父……”
赶尸人皱着眉,微微摇了摇头,好像不让男孩干扰他。
男孩就不敢再叫他,紧紧盯住那个越来越近的老头。
老头终于停在了男孩面前,不动了。他穿着一双难看的草鞋,几乎挨着了男孩的脚。男孩盯着他苍白的脸,把脚朝后缩了缩。
随着赶尸人的咒语,老头又掉转方向,朝大门后跳去:“刷*—刷*—刷*—刷*—”
终于,他跳进了左侧的大门后,和那一男一女两具死尸并排站在了一起。
那些鞋子中又多了一双草鞋。
终于,赶尸人的巫术停止了,他缓缓睁开困倦的眼睛,看了看大门。
男孩急忙问:“祝师父,你还能把他救活吗?”
赶尸人的长脸上浮现出一丝恶毒的表情,说:“人死如灯灭。”
“太可怕了……”男孩吓呆了,喃喃地说。
赶尸人问:“你还想看吗?”
男孩一惊——现在,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赶尸人总不会把他自己变成僵尸。
“不,不想看了。”男孩弱弱地说。
赶尸人阴鸷地笑了笑,说:“到了上固以后,你还可以找我。我会让你见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你是哪里人?”
“上固人。”
“可是,我到哪儿找你呢?”
“我就住在火葬场后面。”
“你说过你爷爷在重庆。”
“我父亲带我闯到了黔东,他死后,我又跑到了湘西。”
“我一定去找你。”
“我等你。”
男孩想到了什么,问:“你们这一行太神秘了,外人都不晓得内情。那些死人的家属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你要留意才会发现,在一些偏僻的胡同里,有的人家挂着三角形的杏黄小旗,上面写着‘祝尤科’三个字,那就是了。不过,那往往只是一个联络点,通过那户人家的主人,才有可能和赶尸的人接上头。”
“‘祝尤科’是什么意思?”
“是古代巫医专科,我们一直沿用着。”
男孩小声说:“太巧了。”
“怎么了?”
“我偷过一具尸体,那个死者就叫祝尤科。”
“真的?”
“真的。我偷过的尸体,多数是在野坟里偷的,没姓没名没人管。只有一具,我是在一家祖坟里偷的,有墓碑,上面写着——祝尤科之墓。”
院子里的臭味似乎越来越浓了。
赶尸人看着男孩的眼睛,问:“他长得什么样?”
“不知道,他的脸都烂掉了。”
说到这里,男孩突然停住了,他敏感地问了一句:“祝师父,你叫什么?”
“你猜。”
男孩不自然地笑了笑:“中国字这么多,我哪能猜到?”
“不,你一定能猜到。”赶尸人鼓励道。
男孩愣愣地和赶尸人对视着。
赶尸人的眼睛一眨不眨,黑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得更长,不知是极度松弛,还是绷得更紧。假如把这张脸揭开,很可能藏着上下两张短一些的脸。
男孩突然说:“你叫祝尤科!”
这句话似乎触及了上天的机密,黑黑的天上突然亮起一道极亮的闪电,把世间万物照得白惨惨的,包括赶尸人和男孩的脸,接着就是一声惊雷:“咔嚓——”
地球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剧烈地抖了一下。
“再睡一会儿吧,晚上我们还得赶路。”赶尸人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嘴动了动。
男孩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站起来,一步步朝房间退去。
有时候,事情总是出乎人预料,甚至截然相反。
比如,大家都觉得是一个高大的人在赶五具尸体。这大家可能包括那个女房东,那个老头,你,我,甚至还包括那个男孩。可是,也许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不过,任何人都很难完成这种角色对换——五个赶尸人,每个人的额头上都贴着黄表纸,装扮成一具具僵尸,合伙赶着一具高大的尸体。
事情从刚开始就埋伏着一个问题:赶尸人走在前面,那怎么叫“赶尸”?那是“领尸”。只有赶尸人走在后面才是“赶尸”。
赶尸是这个样子?
没有人亲眼见过,谁说不是这个样子?
也许,赶尸的人只有进入了某种梦游状态,才能够施展这种巫术。而被赶的尸体,则像鬼故事里讲的那样,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摇铃,甚至与人交谈……
戴墨镜的车
雨还是没有下。
天彻底黑了,另一个世界缓缓睁开了眼。
祝尤科换上深蓝色道袍,走出房门,要上路了。
那个男孩没有出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逃了。
祝尤科把黄表纸贴在四男一女的脸上,然后慵倦地闭上眼睛,嘴里嘀咕着什么。
那四男一女剧烈地抖动起来,接着,一个个跳出来,站成了一队。
祝尤科木木地转过身,摇着铜铃,跨出了大门。
那四男一女尾随着他,一个个顺利地跳出门槛。
不知道是前面的牵着后面的,还是后面的赶着前面的,诡异的队伍又继续赶路了。
我之所以不再叫他们死尸,是因为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院子里死寂无声。黑糊糊的大门敞开着,下面露出一双呆板的草鞋……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一直盯着这双草鞋,说不准它也会有举动,甚至颠儿颠儿地跑进堂屋去。不过,我们还是离开这个古怪的院子,跟上那赶尸队伍,草鞋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天黑后,乌云反而退去了,露出了月亮。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走出了一段路,祝尤科回头看了一眼。
四男一女排成一队朝前走,没有哪个从队列里冒出来。他们脸上的黄表纸也贴得好好的。他们身后,一条山路蜿蜒,很快就拐了弯,被茂密的树和竹子挡住了。
不知道又走出了多远,远处传来了狗吠,看来附近有村寨。
祝尤科又回头看了一眼。
四男一女还是规规矩矩地朝前走着。
月亮越来越明朗,林子越来越深邃,里面好像藏着无数的眼睛,不知道是高级动物还是低级动物的眼睛,都在不安地窥视着山路上行进的古怪队伍。
又走了一段路,旁边出现一个平缓的山坡,山坡上长满萋萋的野草,布满了高高低低的坟茔,有的坟头上用石块压着一摞摞黄纸,跟那四男一女脸上的黄纸一模一样,它们在风中不停地跳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这让人想起一首小诗,那诗说:
也许,这片坟地就是一个美丽的小村,所有的人家都门户紧闭,外面的人不进去,里面的人也不出来。
走过坟地之后,祝尤科停下来,再次回头看了一眼。
四男一女行走的速度一如从前,没有变快,也没有变慢。
他把目光收回来,继续朝前走。他刚刚把头转回去,那四男一女也情不自禁地转过身来,用眼睛的余光朝后看了一下,或者说听了一下。
山路空寂,一无所有。
他们只是侧了一下头,马上又转了回去。
祝尤科慢慢停下脚步,猛地回过头来。
一个黑影出现在后面,好像刚刚从那片坟地里冒出来。
祝尤科突然喝了一声:“你过来吧!”
那个黑影纹丝不动。
祝尤科又说:“你不是会念护身咒吗?”
那个黑影突然笑起来,那笑声底气十足,就像突然打开的水龙头。不是那个男孩,那个男孩的声音总是弱弱的。
祝尤科一定听出了这声音的陌生,他愣住了。
那个黑影一边笑一边快步走过来。祝尤科终于看清,这个人衣着褴褛,蓬头垢面,大约是个跑进深山的疯子。
在人迹罕至的山路上,深更半夜突然冒出来一个疯子,这事儿显得极不正常。祝尤科讲过的经历重现了。
疯子对祝尤科似乎不感兴趣,他更喜欢那几个脸上蒙着黄表纸的人。他走上近前,笑嘻嘻地推了推那个女人,她摇晃了一下,又站稳了。她没有笑。
疯子伸过手去,一下就撕掉了女人脸上的黄表纸,露出一脸毛乎乎的黑发,隐隐约约能看见黑发后那张苍白的脸和血红的唇。
祝尤科一直在观察这个疯子,似乎在判断他的真假。
疯子突然不笑了,他低了低脑袋,把嘴朝女人的嘴伸过去。
祝尤科低声叨咕了几句什么,好像是某种咒语,那四男一女突然动起来,一转眼已经围成了一圈,把疯子困在了中央……
祝尤科坐在一棵树下,掏出烟斗,开始“吧嗒吧嗒”地抽。
几分钟的工夫,那四男一女就重新站成了一排。那个疯子躺在路上,脑袋已经和身子分家了,浓浓的血在月光下呈乌黑色。
祝尤科走过去,捡起那张黄表纸,帮着女人贴在额头上,可是,没贴住,那张纸又飘下来了,他从道袍里掏出了一瓶胶水之类的东西,重新粘上。
然后,赶尸队伍继续前行了。
“铃……铃……铃……铃……”
“刷*—刷*—刷*—刷*—”
祝尤科再没有回头看,那四男一女也再没有回头看。
目的地已经不远了,这时候是午夜,天亮之前差不多就能到达。可是,又一个黑影出现在了赶尸队伍的后面,他忽隐忽现,像猫一样无声,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是的,他是永远甩不掉的。
天蒙蒙亮了。
这一天果然是个响晴的天,空气十分清新,像没有一样。
群峰竞秀,积翠堆蓝。
远处有条河,河上有道桥。
更远处,是一座山城,房屋接瓦连椽,掩映在花草树木中。
一辆半旧的依维柯停在山路上。所有的车窗都是黑色的,看不到里面。
祝尤科直接走到车门前,收起铜铃,“哗”一声拉开了车门,回头说:“到了。”
四男一女纷纷摘掉高筒毡帽,撕掉脸上的黄表纸,都露出了炯炯闪光的眼睛,他们一个个敏捷地钻进了车内。
祝尤科四处看了看,最后一个钻了进去,“哗”一声,车门又关上了。
这时候,一些轻型防弹钢盔从附近的草丛里冒出来,他们灵巧地跑动着,很快就包围了这辆“戴着墨镜”的车。
他们大约有十几个人,衣服上都写着“POLICE”的字样。他们隐身在车辆四周的石头和树干后,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车窗。有七九式微型冲锋枪,有八五式狙击步枪,枪管在阳光下泛着蓝色的油光。
开始,那辆车企图逃窜,却被木头和石头设置的路障拦住了。接下来是一场枪战,持续了十几分钟,和电视里演的差不多,不赘述。
最后,那辆车的墨镜被打得稀巴烂,车身全是筛子眼,两只轮胎瘪了。
车里五个人被擒获,死了三个。
车里原来有两个人,都穿着西装,其中一个死了。
还有两个伪装尸体的人真的变成了尸体,一个是脚脖子像麻秆的瘦子,还有一个是年龄稍大一些的胖子。那个瘦子死了之后,神态竟然变得安详了,好像憋的那泡尿终于撒了出来。而那个脸部表情木然的胖子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的眉心有一个黑乎乎的弹洞。
还有两具“尸体”——那个头发和胡子乱蓬蓬的高个子,和那个左右脸不对称的矮个子,他们两个人受了伤。
那个女人安然无恙。
除了死的,这些人都被戴上了手铐。
一直跟踪在后面的男孩终于暴露了他的身份,他走到赶尸人面前,弱弱的眼神变得像刀子一样锋利。
高大的赶尸人口干舌燥,脸如死灰。他依然穿着那身怪模怪样的深蓝色道袍。
两个人对视了半天。
终于,赶尸人木木地说:“我早说过,你是来要我命的。”
美丽的花
位于黔东的旮玛山区,是一个重大毒源地。
那里四面环抱着群山,不通公路,十分闭塞。
很多村民偷偷在尚未开发的山地里种植罂粟,换来山外的钞票。大片大片的罂粟花,色彩妖艳,香气弥漫,摄人魂魄。
这一季,罂粟正收获,硕壮的罂粟果压弯了枝头。
种植者用四支钢针捆成一束特制的刀具,在成熟的罂粟果上轻轻一划,立即就有四道白色的浆液从果皮上汩汩渗出。他们的手法极其娴熟,划得不深不浅,这样浆液才能够最大限度地流出来。
次日,他们用半月形的小镰刀小心地刮下半凝固状态的黄|色烟膏,抹在一块光滑的铁板上,积累到一定数量时,扯下一些罂粟花瓣,把烟膏层层包裹起来,放入随身的筒帕内……
从旮玛到上固大约四百里路。一些毒犯在旮玛买走成块成块的鸦片,运到上固,转卖给地下海洛因加工厂,牟取暴利。
近来,警方几乎堵死了旮玛毒品外流的所有途径,毒犯无法通过,就选择了这个办法——把大量的鸦片捆绑在身上,用宽大的黑袍包住,伪装成赶尸,选择早年间马帮行走的荒山险径,昼伏夜行,躲避警方和群众的眼睛……
聊 天
开头,我说我就是那个赶尸人,那不是跟你开玩笑,这个故事就是那个赶尸人讲的,在看守所里。
这是位于郊区的一个不大的院落,围着铁丝网,院里停满了警车。
赶尸人被羁押在一栋猩红色小楼内的一个房间里,楼道口有一扇铁门,画着安全线。楼顶有警察来回巡视……
他不叫祝尤科,那是他胡编的,他本名叫李文采,是这个贩毒团伙的老大。
李文采对这条山路极其熟悉,他知道哪一段安全,哪一段危险。只有在他认为绝无人迹的地段,他才会下令,让几个手下解除伪装,正常行走,风忙火急吃东西,匆匆卧在草丛里补觉。
他们的制度极为严格,哪个人破了规矩,露了破绽,很可能就真的变成尸体了。
而李文采的道袍里,装着一把224型9毫米手枪,那是在云南买的,弹匣容量8发,射程50米,重不到一公斤。
另外几个人的黑袍子里除了鸦片,还有压缩饼干和水。
他们用相同的方法,成功贩运了三次毒品。
警方得到线索——有人在深山老林里赶尸,这立即引起了他们的怀疑。于是,他们派男孩伪装成搭伴出山的,打入了他们内部。
男孩是缉毒组年龄最小的警察,叫长水,刚刚从警校毕业。实际上,他在途中一直没有中断跟总部的联系。
我首先采访的是长水,接着,他把我带到监狱,见到了李文采。
长水和李文采聊了一阵子,那气氛就像老朋友在一起。
“你一出现我就怀疑你了。”
“为什么?”
“干我们这行太敏感了,任何一个没来由的人都会引起我们的警惕。”
“为什么不肯定呢?”
“你长得不像警察。”李文采诚恳地说,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你看起来太小了。”
“领导专门挑的我。”
“我能问一下你今年多大吗?”
“二十一。”
李文采笑了笑。
“你不信?”
“不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朋友,他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女孩,那女孩高高大大,并不好看,可是,两个人还是勾搭上了。半夜时,他们钻进厕所干事,被乘警抓住了。后来,我那个朋友被判了无期,因为那个女孩只有十七岁,未成年。”
长水赞同地点了点头,说:“都是上了年龄的当。”
“还有,你太会表演了。有时候,我固执地相信你就是一个山里人,有时候又强烈地感觉到你是一个卧底。我为什么总对你讲一些有关赶尸的门道呢,那是尽可能让你相信我是一个专业的赶尸人。”
“其实,我有几个地方差点露馅,比如,我不该用棍子试探死尸。”
“你为什么扮成一个偷死尸的?”
“偷尸体的人肯定不怕尸体,他要跟你学赶尸,你会更信任一些。”
“那个叫祝尤科的死尸是怎么回事?”
“那是前不久发生的一个案子,我们警方抓住一伙盗尸的,他们总共偷了十几具尸体,只有一具叫祝尤科的男尸被辨认出来,让家属领走了,其他的尸体都没有人认领。”
我Сhā嘴道:“那个老头……”
长水转头对我说:“那是他的托儿,已经抓起来了。”
接着,他又问李文采:“你为什么不干掉我呢?”
“那天晚上,我给你讲,我遇到过一个疯子,其实那是暗语,命令我的几个手下干掉你,但是,你太灵敏了,逃掉了。后来,你又返回来,我更怀疑你了,当时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再跟着,我就毙了你。可是,你没有再出现。”
“还有一个事我不清楚,那个老头家里还有一个粗粗的鼾声,那个人是谁?”
“可能是他家亲戚吧。”
这几个贩毒分子都是死罪。
从这个角度说,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长水就是一个赶尸人。
一个鬼气森森的赶尸队伍被警方铲除了。
而他们走过的那条不见人迹的山路,依然在深山里惊险地蜿蜒,似乎更荒凉了。依然很少有人知道它。
现在,天又黑了。那个地方的天空上,挂着一个冷冰冰的月亮。山路两旁,怪石嶙峋,草木幽邃。什么动物在树丛里低低地咳嗽着,什么动物在梦中嘀咕着什么,还有什么动物在打哈欠……
四周杳无人迹,但是黑夜是如此漫长,肯定要发生点什么。
你依然不用怕,因为你不在那个恐怖的地方,你在阳光下或者灯光下阅读。我也不在那里,我只是在讲述荒山野岭的一个场景,那里没人。
和开头一样,你也不要问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我接着对你讲述那里的情形:
黑暗中,好像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腥气,夜色中好像有一种幽幽的绿光。这些征兆让人感到凶险异常……
看来,这个夜晚不会平安。
可是,会发生什么呢?
有人摸了他一下
蓝村这个人有几个特性:
一,天生对数字不敏感。
二,多愁善感,面对半片落叶能产生一片森林的感想。
三,同一天有可能被同一个骗子(必须是女性)骗三次。
四,一心想出名。
五,永远不会去杀人。
综上所述,蓝村这辈子不可能开公司,做老板。于是,他就当了作家。
对物质的态度,蓝村是那种比较容易知足的人,这一点很少有人像他。一日三餐有保障,没有夺命之疾病,再能够找到一个长久点的老婆,他基本上就今生足矣。
如果再得到什么,那就是神格外的恩赐了。
最近,蓝村想写一篇关于人类贪欲的小说,可是怎么都写不出来。他一天抽两包烟,每次都是抽几口就揿灭;一晚上跑数趟厕所,每次都是挤一挤就回来;他还在台灯下挠掉了数不清的头发。
顺便交代,蓝村写作不用电脑,一直用纸笔。保留这种古老书写方式的人估计不多了。
电脑那“吱吱啦啦”的电流声使蓝村总是无法进入写作状态,他总觉得那声音是一种催促:快点快点快点快点……
蓝村刚刚租了一套房子。
这是一栋旧楼,墙皮已经掉了颜色,看上去灰头土脸,十分难看。白天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阳台上挂满各种衣物。
房东冯大爷原来在文化馆工作,擅长书画,现已退休。去年,冯大爷的老伴去世了,他就搬到了郊区,和女儿生活在一起。
这套房子在最高层,十三楼,八十八平方米,很宽敞,房租却不贵,而且,家具一应俱全。
不过,冯大爷对蓝村说:“我租房有个条件,一次收一年的房租,若是中途搬走,不退钱。”
蓝村敏感地问:“您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
冯大爷是个老实人,他犹犹豫豫地说了实话:“三个月前,这楼里有个老太太死了。后来就有人说,半夜在楼道里见到她了……你要是住进来,也会听到这个传闻。”
“她家在几单元?”
“和我家在同一个单元。”
“几楼?”
“八楼。”
蓝村想了想,说:“没关系,我不信这些。”
这一天,蓝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有点喝醉了。
大家正喝得高兴,突然发现蓝村消失了。四处寻找,终于在桌子下发现了他——桌子下散落着满地的瓜子和瓜子皮,他正撅着ρi股,专心致志地挑瓜子皮吃。
酒席散后,几个朋友要送他回家,他逞强,坚决不用,最后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回家了。
他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
电梯停了,他只好爬楼。
楼道里的灯都坏了,漆黑一片。
当他爬到第七层的时候,突然听见空荡荡的楼梯上传来一个人孤单的脚步声,很轻,像猫一样,越来越近,听得出来,那个人正朝下走。
蓝村停下来,一边靠在楼梯扶手上喘息,一边听动静。
这深更半夜,楼道里又这么暗,换了谁听见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都会感到发怵。
那个人终于慢慢走下来。
两个人擦肩而过时,蓝村隐约看出对方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她的脸似乎很白。
他多疑地回过头,只看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蓝村的家在外省,在这个城市,他孤身一人。
这套房子位于市中心。每次蓝村从窗子望出去,都感到头昏目眩。
朝上看,云朵依然高远。
朝下看,人像布娃娃一样走来走去。
朝远看,是高高矮矮的房顶。
朝近看,是易碎的玻璃。
大家都在忙碌,而每个人都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忙碌。假如这个世界还有十二小时就毁灭了,那么,这奔忙的景象就显得极其荒唐和滑稽……
这种感叹古往今来无数人都发过,都有唾沫味了,没什么了不得,只要站得高一点,谁都能想到。
今夜,蓝村不想朝外看,他担心自己头重脚轻,不留神掉下去。他把窗帘拉严,想脱衣服睡了。
他喝醉之后不饶舌,不闹事,不哭不笑不唱歌,就是爱睡觉。而且每次醉酒之后都做美梦。
有一次,蓝村梦见在海岸沙滩上,他看见一个绝色女子,她皮肤黝黑,具有典型的东南亚风情,穿着艳丽的三点式,大眼睛一闪一闪勾人魂……这个梦与本故事无关,不讲它了。
蓝村关了灯,脱毛衣。
他真是喝多了,脱毛衣的时候,几次都脱不下来。
这是怎么了?他在心里暗暗问自己。
毛衣朝上翻,蒙住了蓝村的脑袋,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耳朵也被挡住,那种和毛衣相互摩擦的杂乱声音,堵满了他的耳朵,致使他的听觉严重被干扰。
他的内衣被毛衣带了起来,露出了肚子。
就在这时,蓝村突然感到有只手碰了他肋骨一下,碰得很轻,迅速地缩了回去。
蓝村吓得哆嗦了一下。
他猛地把毛衣拉下来,麻利地打开灯,敏锐地四处看了看,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埃这套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埃
他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所有动作都停止了,包括眼珠都一动不动,他一边静静地听,一边急速地在思考——
是谁?
是谁摸了我一下?
是谁摸了我一下?
蓝村多希望是有人在跟他开玩笑啊!
可是,四周根本没有人,不可能有人。此时,楼里的人都睡了。而且,他进门之后就把门锁上了,谁都进不来。
蓝村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有人摸了他一下,他甚至都感觉到了那只手略微粗糙的指纹,而且有点凉。
他想欺骗自己,说那是幻觉,可是这种欺骗太勉强。
他慢慢转过身,盯住了身后的一幅画。
那是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油画《蒙娜丽莎》,一米高,木框厚厚的,看上去很笨重,它镶嵌在墙壁上。
画中的蒙娜丽莎静静地看着蓝村,神秘地笑着。她的两只手极其放松地抱在胸前。
难道刚才是她突然把手伸出来了吗?
蓝村的头发一点点竖起来了。
古往今来,没有人能说清蒙娜丽莎微笑的含意,此时,蓝村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的微笑是最恐怖的!
也许,这个女人在数百年前真有其人,也许她压根就不存在,不管怎么说,她借助画家的笔在这个世上活了这么久,也该成精怪了。
他颤颤地伸出手,摸了摸画中人的手。它是布的。
他又注视了她一会儿,终于转过身,退出了卧室,到各个房间看了看,都没有什么异常。
他回到卧室,又打量了那幅画几眼,蒙娜丽莎依然深邃地笑着。
他犹豫起来。
继续睡?他怕。
跑出去?满大街乱喊——有人摸了我一下!那不是有病吗?
由此,我们可以断定,很多人都可能遇到过类似的奇怪事,不过是由于不好启齿,不好广而告之,而偷偷埋在心里了,时间一长,也就腐烂掉了。
打个电话吧?蓝村想。
他立即给一个叫阿菜的朋友打电话,阿菜刚才也参加了那场婚礼,估计他同样到家没多长时间。他也喝醉了。
“阿菜,我问你一个问题——我刚才回到家,脱毛衣的时候,有人摸了我肋骨一下,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阿菜口齿不清地问:“脑筋急急急转弯呀?”
“不是!”
“靠!这个问题太简单了——那是你老婆!”说完,他“叭”地把电话挂了。
蓝村站在电话旁想了想:老婆?我有一个看不见的老婆?
这时候,他猛地想到,明天要调查调查这个房子以前住的是什么人?出没出过什么横事?
最后,没法子,他还得睡觉。
蓝村又开始脱毛衣了。
这次他有了十分的警惕,想猛地一下就把它脱下来。
可是,中国有句很哲理的话,叫“事与愿违”,此言极是,蓝村越想脱得快反而越脱得慢。他的手竟然哆嗦起来,不好使了。
那只手趁机又摸了他一下。动作很快,碰了一下,马上就缩回去,就像大人逗小孩玩,坐在小孩左边,手却从后面绕到小孩右边摸了他一下,然后笑眯眯地问:“谁?”
蓝村狠狠地把毛衣拉下来,惊恐地回过头,盯住那幅画——在这深深的夜里,蒙娜丽莎看着他,还在神秘地微笑着,似乎对什么都一清二楚。
他伸手晃了晃画框,纹丝不动。
他把目光移开,四下看了看。
衣柜毫无表情,静静地关闭着;窗帘静静地垂挂,一条条皱褶藏着阴影……这些物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蓝村陡然感到了愤怒。
有这样一句话——恐怖产生暴力,太对了。他猛地拉开衣柜,撩开窗帘——什么都没有。他又近乎歇斯底里地掀开了床上的被子,踹翻了椅子——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傻眼了,呆呆坐在了床上。
所谓恐怖就是这样,它在永恒的暗处静静与你对峙,你怎么都抓不到它的把柄。
你先是恐惧,哆哆嗦嗦,它不理睬。
接着,你开始探索,想把它弄清楚,事实上你永远不可能弄清楚。它依然不动声色,静静观察你,看着你滑稽的一举一动。
再接着,你愤怒了,这一切都在它预料之中,它依然静默,毫无表情。
然后……
然后你怎么样?
你彻底屈服了。别以为这样它就傲慢地显形了,不,它依然在暗处,连冷笑都不冷笑,继续静默地看着你……
你永远斗不过它。
蓝村在床上坐了一夜。
那个画中的女人静静地看了他一夜。
笑 话
天亮了,蓝村的胆子大了一些。
他的大脑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字:手。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字。
蓝村认为,昨夜那个恐怖的幻觉(现在他把它定义为幻觉),给了他创作的一个灵感。
手。
人类的一切贪欲都体现在手上。手是一种象征。
数钞票的急切的手。
小偷伸进别人口袋的颤抖的手。
妓汝招引嫖客的黄|色的手。
抽大烟的病态的手。
杀人的青筋纵横的手。
伸向食物的饥饿的手。
翘着兰花指的捏着麦克风的男歌星和女歌星的手。
写工作汇报的夸大其辞的手。
为了生存干下等活的粗糙的手。
警察给人上刑的残暴的手。
医生拿着手术刀的手。
谈判桌上不停叩动桌子的手。
囚犯抓着铁栏杆的手。
政治家演讲时不停挥舞的手。
赌徒犹豫不决的手……
次日,蓝村把一群朋友叫来聚会。
在酒桌上,他吞吞吐吐地讲了昨夜发生的事。
没想到,如此恐怖的经历被大家当成了笑谈。
A:我认为,你这个房子以前住的一定是一个寂寞的寡妇,她后来自杀了。昨天夜里,她本来想伸手偷你身体上的某个器官,结果摸的位置高了……
B:那是一个外星人的手,那手能够探测到地球人心里装的都是什么,借以推断人类的道德水准,结果它们大失所望,它们发现你一肚子坏水!你差点引发了一场外星人对地球人的灭绝性进攻!
C:你们扯得太远了。我觉得,那是一个小品演员的手,他在胳肢蓝村。只要蓝村不笑,那只手就会永远来骚扰他。
D:蓝村,一定是被角碰了你一下。你太希望那是一只温柔的小手了,于是它就变成温柔的小手了。
E:那是一个小偷的第三只手……
蓝村跟着大家说笑,不过他笑得很勉强。
大家散去后,房间里又剩下蓝村一个人了。
他感到阴森之气从房间各个角落慢慢渗出来,慢慢把整个房间的空间都充满了。
墙体内的声音
这次聚会蓝村没喝一口酒。
他把残席收拾了,站到窗前朝远方眺望。
真静,楼的高度使他远离都市的吵闹。过去,他一直梦想拥有这样的环境,可是现在他却渴望听到喧哗声,哪怕是菜市场的讨价还价。
这个楼层让他离黑暗的夜空更近了,他感到无比孤独。
站了一会儿,他猛地转过身来。
他坚信那只手的存在,他担心它在背后突然推他一下,那样,他就会像石头一样重重地摔落下去……
他慢慢退到床上,再次脱毛衣。
这次,他先把两只胳膊抽出来,再把毛衣堆在脖子上,双眼一直警觉地观察着四周,最后,猛地把脑袋从毛衣里掏出来。
谢天谢地,那只手没有出现。
它没有机会。
蓝村躺下来,关了灯。
有一种人越害怕越开灯,有一种人越害怕越关灯,蓝村属于后者。
在黑暗中,蓝村感觉到那个画中的蒙娜丽莎依然在看着他。
房间里出奇地静,静得有点不正常,好像一切都处于等待状态,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声音正要响起。
其实只是一个很轻的声音而已:“唰——唰——唰——”好像就来自那个蒙娜丽莎。
蓝村的心狂跳起来,轻轻转过头,朝她望过去。他隐约看见,那个蒙娜丽莎在动,她的手上好像拿着一把梳子,正在一下一下梳头。
蓝村猛地坐起来,打开灯,死死盯住那幅画。
在明晃晃的灯光下,蒙娜丽莎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静静地看着蓝村,似笑非笑。
蓝村使劲摇了摇脑袋,然后把灯关了,慢慢躺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再次响起来,好像清晰了许多:“唰——唰——唰——”
蓝村又一次转过头去,看到蒙娜丽莎又开始梳头了,一下,一下……
他再次坐起来,颤巍巍地打开灯。
蒙娜丽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静静地看着蓝村,似笑非笑。
蓝村陡然想起,前几天他搬进来的时候,借了一个电钻,还没有还回去。于是,他跳下地,把它找出来,Сhā上电,对准她的手恶狠狠地钻起来。
“吱——”
电钻钻进了油画后的墙壁,由于急速摩擦,温度迅速升高,蓝村的手感觉到了那种可怕的热度。电钻的声音也迅速提升,变得尖利无比,仿佛钻进了人的耳朵……
突然,蒙娜丽莎的手流出鲜红的血来,可是,她依然在笑着!
蓝村松开电钻,傻了。
电钻停了之后,房间里变得无比寂静,只有那阴森的血在流淌:“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冯大爷在背后大喝一声:“小子,你赔我的画!”
他打了个冷战,一下从梦中惊醒了。
小 说
蓝村的小说一直没有动笔。
实在没感觉,他索性写起这只手来。
他像我一样写下了上面这些情节。他不知不觉地成了我的同行。
本来,他想写人类的贪欲,最后却写成了恐怖小说,这说明人类的贪欲跟恐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正好相反。本来,我是写恐怖小说,写着写着却写到了人类的贪欲,这更加说明两者之间密不可分。
前面说了,蓝村写作从不用电脑。
他写了几页纸之后,就把稿子扔到了写字台上。
他小说的主人公叫红村,他写的最后一行字是——那个冯大爷在红村背后猛然喝道:“小子,你赔我的画!”红村打了个冷战,一下就醒了……
接下来,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写了。他的想象力像鸭子一样,离地不过三尺高。他只有等待恐怖事件再次发生,才能把这篇小说继续下去。
我也在等。
如果蓝村的生活中不再有恐怖事件发生,我写什么呢?恐怖不会不发生的,而且还会升级,你们一定也预感到了。
这一天,蓝村回到家,又是半夜了。
他到各个房间看了看,没有什么异常,就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严了。
他走进书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中医理论》,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很快就放下了。接着,他又拿起那篇没写完的小说稿子,闲闲地翻了翻,眼睛突然瞪大了——
有人续写了他的小说!
他之所以一下就发现了,是因为他用的是蓝墨水,而后面的字迹是红墨水——那红色触目惊心,有点像血。
他呆呆地坐下来,陡然感到这个房子里潜藏着很多的眼睛,都在静静地注视他。
续写的内容是这样的:
红村回到家,发现他没写完的小说被续写了!最可怕的是,那笔体跟红村的一模一样……
是的,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这几行文字,真的跟蓝村的笔体一模一样!
他仿佛看见一条苍白的胳膊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来,长长的,一直伸到了写字台上,拾起笔,慢腾腾地在纸上写起来……
一阵寒意掠过他全身的汗毛。
存钱罐
蓝村越来越消沉,越来越缄默。
在这个房子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一只手曾经摸过他两次。
那绝不是幻觉。
他的肋部直到如今还保留着那一瞬间的真切感觉——硬撅撅的,凉森森的。
尽管在目前看来,那只手还不至于要他的命,可是,他知道,时间还长着呢,说不准哪一天,在他脱衣服的时候,那只手又会冷不丁摸他一下。
也许,每天他睡熟之后,那只手都会从黑暗中慢慢伸出来,在他的头上无声地摆来摆去,甚至用五指轻轻为他梳理头发……
一只看不见的手,一只不怀善意的手,一只莫名其妙的手……
这天白天,他拨通了冯大爷的电话。
“冯大爷,你不是说三个月前这栋楼死过一个老太太吗?她多大岁数?”
“六十多岁吧。”
蓝村陡然想起了他在黑糊糊的楼梯里遇到的那个白脸老太太,不由打了个冷战。
接着,他又问:“她是怎么死的?”
冯大爷说:“被清洁车轧死的。她当时没死,只是一条胳膊被活活轧断了,送到医院的时候,她咽了气。”
蓝村又打了个冷战。
冯大爷叹了口气,继续说:“出事那天早上,她和这楼里的另一个老太太去公园晨练,看见马路上散落了很多钞票——当时天刚蒙蒙亮,还没有人发现。她们马上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捡钱。离开的时候,她看见马路中央还有一枚硬币,立即返了回去,想把它也捡起来。就在这时候,一辆清洁车开过来,把她撞个正着……”
蓝村说:“我感觉这栋楼就是不太对头。”
“怎么了?”
“一天半夜我脱衣服的时候,突然有人摸了我的肋骨一下,回头看,却什么都没有。还有一天,我发现我的小说稿莫名其妙地多了几行文字,那笔体跟我一模一样,我自己都难以辨别。另外,自从搬进这栋楼,我接二连三做怪梦……”
冯大爷静默了一会儿,直率地问:“你是不是想退房租?”
蓝村一下变得不自然了,说:“你误会了,我没想搬走。我两只手还怕它一只手吗?”
话虽这么说,可是,到了夜里,他躺在床上,还是翻来覆去不敢睡。想来想去,最后他还是决定:再租一套房子,搬出这栋阴森可怖的老楼!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起风了,很大,肆无忌惮地呼啸着,这座大楼都好像摇晃起来。
借着月光,蓝村看见墙上有个阴影,那阴影在动,在不停地慢慢变化,他一直没看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猛地转过头,看见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开了,一条没有来头的胳膊贴在玻璃外,慢慢地做着什么手势。
他一下就坐了起来。
那是一条苍老的胳膊,五根干瘦的手指微微地弯曲着,伸不展,骨节很大,指甲长长的,看样子很久都没有剪了。纵横交错的血管高高凸起来,好像手腕被勒住了一样。
它微微颤抖着,在风中做着各种奇怪的手形,不知道什么含意。
蓝村断定,它就是那个死掉的老太太被轧断的胳膊!
渐渐地,那五根手指开始变形了,越来越柔软,越来越不像手,最后,它们像五根藤条一样,互相撕扯,互相缠绕,互相抓挠,像是很痛苦,又像是很悲伤,又像是很愤慨,又像是很委屈,又像是很幸福……
终于,它恢复了手的形态,直直地指向蓝村。
蓝村大惊。
他定定神,发觉那只手是指他的背后。
他回头顺着它指的方向望去,又是蒙娜丽莎,她还在黑糊糊地微笑着!
这只手要干什么?
蓝村回头再看,它已经穿过完好的玻璃,直直地伸进来,一下下朝前抓着,似乎要把什么抓到手……
蓝村一下明白了——那幅画的下面放着一个小柜,柜上是一只存钱罐!(他之所以买这只存钱罐,就是把它当成座右铭,告诫自己不要忘记节俭。)这只手要抓的正是它!
难道那枚害死老太太的硬币就在他的存钱罐里?
难道那个亡灵仍然对这枚硬币念念不忘,不抓到手不罢休?
那条胳膊却突然扭转方向,抱住了蓝村的脖子,他感到它冰冷彻骨。接着,他听到一个嘶哑的老太太的声音:“我叫蒙娜丽莎!”
这时候,他醒了,满身冷汗。
外面的风更大了,从窗缝挤进来,窗帘一下下地飘动着。
他慢慢坐起来,盯着那个存钱罐,一直坐了一夜。
哪来的蒙娜丽莎?
这天,蓝村在外面和几个同道一起喝酒,回到家的时候,又是半夜了。
楼道的灯依然不亮。家家户户房门紧闭,一片死寂。
他慢慢朝十三楼上爬,又想起了那个曾经和他在楼梯上擦肩而过的老太太,不由害怕起来。
他爬到第七层的时候,突然又听见楼梯上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下来。
他一下就停下了,惊惶地朝上看了看。这里有个窗子,外面的光流进来一点点,他勉强可以看见狭长的楼梯,朝上伸进黑暗中。
那个人从黑暗中慢慢走下来。
正是那个老太太,她的脸很白。
蓝村僵直地站着,一动不敢动。
为什么每次走到第七层都能遇到这个老太太走下来呢?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时候,那个老太太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转个弯,朝下面走去了。
他竟然借着酒劲儿问了一句:“大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老太太突然停住了,转过身,哑哑地说:“我练功。”
第一块石头没有试探出水深水浅,他索性捅破窗纸:“你知不知道,三个月前这楼里死过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似乎一下恼怒了:“你说这个干什么?”
“我听说,有人半夜时在这个楼道里见过她……”
老太太冷笑了一下,问:“你见过吗?”
“我没有。”
“那就不要胡说。”
说完,她继续朝下走了,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中。
蓝村一直听着她走出楼门,才继续朝上爬。
回到家中,他反复回想这个老太太的话,觉得自己的猜疑很可能是个误会,于是一点点解除了恐惧,打算脱衣睡觉了。他又大意了。
当他的毛衣蒙住脑袋的时候,又有人在背后摸了他一下,然后迅速地缩了回去。他猛地脱下毛衣,回身寻找,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四下看了半天,终于又盯住了墙上的那个蒙娜丽莎。
坐在黑暗中的她,是全世界最神秘的女子,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关于她的真实身份,艺术史研究人员、文物学家、作家、画家……提出了几十种可能性,然而,却和她的微笑一样没有最后的答案。
有人说,她是公爵夫人,四十六岁就死了。
有人说,她是一个富商的第三个妻子。
有人说,她是画家的一个赞助人的太太或者情人。
还有一种更大胆的说法,认为画中的蒙娜丽莎和作者列奥纳多的面貌很相似,这就导致了一种奇异的设想:列奥纳多和画中的人物实际上是同一个人!画家搞了一个恶作剧,而蒙娜丽莎的微笑正是他所应该有的表情:一个开玩笑的人正在悄悄地鬼笑着,那里面带着淡淡的嘲讽。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蒙娜丽莎根本不存在,只是一个幻想中的女人……
世人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个画中的女人是谁。
现在,她在十三楼的一个房间里,正对着蓝村神秘莫测地微笑着。
蓝村的眼光突然射到了她的手上,双眼一下就瞪圆了。
她那双丰腴的手,变得干瘦、嶙峋、苍白、衰老,看上去硬撅撅,凉森森!而她依然对蓝村笑着!
蓝村一步步退到门口,撒腿就跑。
蓝村在阿菜家住了一夜。
第二天,他给冯大爷打了个电话:“冯大爷,你那个房子我不住了,你愿意租给谁就租给谁吧。”
“发生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昨天夜里,那只手又摸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看,画上那个蒙娜丽莎的手,竟然变成了老太太的手……”
“什么蒙娜丽莎?”冯大爷不解地问。
“你家墙上镶的那幅油画埃”
“我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蒙娜丽莎!”冯大爷严肃地说:“那是一幅清朝画家王原祁的山水画!”
电话一下就从蓝村的手上掉下来。
夹 层
那幅《蒙娜丽莎》实际上是一个出入口,可以通过一个人。这个入口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它有一个暗锁,外面的开关在蒙娜丽莎的双|乳间,用力按一下,它就开了。暗锁处于关闭状态时,不管怎么推拉,这幅画都纹丝不动。
里面有大约四平方米的狭长空间,是一个夹层。也就是说,这个房子其实只有八十四平方米。
天黑之后,只要蓝村不在,姓冯的老头就会溜进这个房子,钻进那个夹层。
每天,都有一个人跟蓝村在同一个房子里过夜,只是他们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在暗处的人就像蜷缩在墙缝里的虫子。
半夜,蓝村回来脱衣服的时候,他把“门”推开一条缝儿,无声地伸出一只手,突然摸蓝村一下,然后迅速缩回去……
他临摹了两幅《蒙娜丽莎》。画第二幅的时候,他参照自己的手画出了蒙娜丽莎的手。这一天,他趁蓝村不在,偷偷把第一幅换了下来……
他只把房子租给单身男人或者女人。如果对方是夫妻,他会想方设法推脱掉。
十几年来,这个房子接纳过无数个房客,他们在夜里脱衣时都被那只恐怖的手摸过,一个个相继跑掉了。
他就靠这个房子发了点小财。
朋友,我觉得你也有必要仔细想一想——你现在住的房子使用面积和实际面积相等吗?
不要深更半夜读不要单独一人读
……赶尸是湘西的一种古老习俗
……至今无人知晓其深不可测的内幕
……她有你家所有房门的钥匙
……她清楚你家的刀子一共有几把
……她白天一个人带着你的孩子
……她知道你和配偶夜里分别几点钟说梦话
……当你觉得平安无事的时候
……请回一下头
抗恐怖心理测试答案
……实际上
……焚尸人远远近近地跟在我们每个人的后面
在生活中,我们总是本能地回避恐怖。可是,它像黑夜一样,永远无法彻底摆脱。万一你撞到了它的影子上,它就会死死缠上你,慢慢吞噬你生命中光明的部分,一点点颠覆你的人生观、宇宙观,一步步毁掉使你的精神世界保持动态平衡的精妙机制——渐渐的,你感到时间前后颠倒,空间上下不分……
作者说:把恐怖消化掉,它就会变成勇敢的力量!
1.你是一个不自信的人。
2.你的心态明朗。但是一旦发生了现实的恐怖,你往往比其他人更惊慌。
3.你独立性很强。虽然你人生的危险系数最低,但是你将一直活得很累。
4.你容易步入歧途,但是更容易找到正路。
踏破铁鞋寻保姆
深夜,你一个人在家,正在电脑前上网,或者正在脱毛衣,或者正在看电视……突然有人在背后摸了你的软肋一下,你回头一看,根本没有人。
那么你会有什么反应?
1.是错觉。
2.肯定是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小
心地寻来找去,势必要解除它。
3.觉得这件事很诡异,从此,背后
就长了一双眼睛。
4.一直在追想——到底是怎么回
事呢?
(答案在书中找)
小宋姓高,他是个导演。
在电影厂,什么都不会干的人就当导演,一大堆,就像菜市场的土豆。
小宋仅仅是挂了个名,一直闲着。
他拍最后一部戏,还是五年前。
有个大土豆,他拍的一部古装戏火起来了,烧了全国,于是,奔他的名头,很多影视公司拿着剧本找他。
大土豆没时间,可是,面对钞票的诱惑,他又不忍心放弃,就全部接过来,交给那些嗷嗷待哺的小土豆去做,他只挂个总导演的名分。
小宋就是执行导演。
那部戏叫《你我他的爱情》,二十集。剧组住在位于市中心的一家星级宾馆。
演员都已经到位。
挑选女演员这种迷人的工作,都叫大土豆做完了,而且他完成得很漂亮。小宋仅仅是劳动——天天赶写分镜头剧本。
但是,因一个女配角临时有变故,小宋必须在开机前找到一个合适的人。
一个个做明星梦的女孩被带到他的房间,让他过目、审查。他尝到了决定人命运的快感。
很快,他就选定了一个。
可是,还有一些女孩陆续赶来报名。其中有个自称是小宋老乡的女孩很纠缠,尽管小宋反复对她说,演员都齐了,可是,她还是三番五次敲他的门。一次,她深更半夜给小宋打电话,威胁说:如果不让她上戏,她就剁掉一根手指头……
还有一个男人,非要饰演戏里的一个私人侦探。
尽管小宋苦口婆心地对他说,那个私人侦探已经有人演了,他还是不肯放弃。
他经常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小宋的面前,挡都挡不祝小宋最后只好对他提出警告:“你要是再干扰我的工作,我就报警了!”
一次,小宋从外景地回到宾馆,用钥匙打开门,吓了一跳——他竟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房间里!
他重重地说:“相信我,对于侦探这个角色,我会比任何人都演得好!”
小宋怎么都想不出他是怎么进来的。为了这件事,他还对宾馆领班发了一通脾气……
那部戏拍完,小宋就没戏了。
电影厂不景气,他的工资很微保而他的太太在教师进修学校,只是一个语文教研员,工资也不高。
平时,小宋偶尔给人导一些商业广告短片,赚一点钱。
小宋和太太还没有弄清楚两个人的日子该怎么过,又生了个小孩。
从小孩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生活立马忙乱起来,手和脚都不够用了。
他们特别需要一个保姆,可是,保姆太难找了。这一点,可能很多人都有体会。
劳务市场的保姆排着队,但是,她们都太贼了,有一套套对付雇主的下三路办法,往往干不了几天,不是你炒她们,就是她们炒你。临走,还会顺手牵羊拿走你一块手表。
如果不通过中介,自己找,又不放心。
一个陌生人住进你的家,她有你家所有房门的钥匙,她知道你每个月挣多少钱,她知道你家哪个抽屉里放着安眠药,她知道你和太太分别几点钟说梦话,她知道你家的菜刀一共有几把……
以前,小宋家雇过保姆,好几个。
第一个保姆懒。
她无论干什么,都得监工,否则就玩电影里的慢动作,几件衣服从早晨洗到第二天早晨。
第二个保姆笨。
她做饭像猪食一样难吃,手把手都教不会,日复一日做猪食。那么长时间,一个大宾馆的厨师都毕业了。小宋的老婆蔓红对她发脾气,她乖乖地听,吃饭的时候还是猪食。
第三个保姆要求高。
她想要的月薪比小宋的月薪还高,最后小宋只好自己做保姆了。
第四个保姆恶。
她刚刚来小宋家第二天,就跟蔓红吵了起来。她像一只好斗的公鸡,颈上的羽毛都竖立起来,差点把蔓红吃了。
蔓红平时挺强硬,算一个巾帼英雄,最后却吓得拨了!“!”!“。真是软怕硬,硬怕横,横怕不要命。
第五个保姆理想太远大。
也许,她到小宋家来工作,就因为小宋是一个导演——因为她想当影星。小宋没好意思说,他其实一直都想当影星来着,可是,至今都没有实现这个梦。
那灿烂的梦跟又苦又累的家务活冲突太大,这个保姆很快也走了。
送她到车站,分手的时候,小宋还对她说:“以后我这里要是有了机会,一定和你联系。当然,要是你遇到了机会,也别忘了我……”
第六个保姆四十多岁,特别怪。
她说的话小宋听不懂,小宋说的话她也听不懂。
没办法,小宋就用手比画,比如他想吃鱼,就做出鱼在水里游的样子;想吃花卷,就把两只手抱成一个圆,十个手指扭在一起……他想,就当是请了一个外国保姆吧。
因为有过这种训练,小宋出国去,尽管不会英语,但是他的手语基本保证了他的日常交流。
他渐渐发现,这个保姆经常一个人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蔓红也发现了这个异常情况,很害怕,悄悄对小宋说:“把她辞退吧?”
就在辞退她的前一天晚上,她突然拿着菜刀闯进了小宋两口子的卧室,小宋一下跳了起来,他认为这个外国人是来杀他和蔓红的。
她站在门口,低声说:“有小偷。”
这一次她突然说了一句清清楚楚的普通话。
小宋至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第七个保姆,也是最后一个保姆,长得特别漂亮。
因为她长得太不像保姆了,蔓红辞掉她比辞掉以前所有的保姆都坚决。
她真是一个有眼光的女人。
朋友哈尔滨
小宋经常感叹:现在,找个保姆比找个老婆都难!
有一次,他回老家哈尔滨,跟一个在杂志社工作的朋友说起这件事,请他帮忙。这个朋友姓哈,名字就叫哈尔滨。一家报纸还报道过这件趣事。
哈尔滨的老家其实在绥化农村。
他说:“好吧,什么时候我回老家,帮你找一个知根知底、老实能干的。”
小宋千恩万谢回了北京。
他没抱多大希望,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大约半年后,哈尔滨突然打来一个电话,对小宋说,他有一个小学同学,叫魏金花,一直生活在老家农村。她结婚第三年,丈夫就被车撞死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守寡,日子很困苦。前不久,她终于又嫁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有三个儿子,都快娶媳妇了,而她女儿也十七岁了,两家人组合在一起很别扭。前些日子,魏金花到哈尔滨看病,找到他,托他给女儿在城里找个活。哈尔滨对她说,北京有个朋友需要一个保姆。她说北京太远了,她不放心。哈尔滨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最后她说,她回去跟女儿商量一下,女儿要是同意,她就让她来……
小宋听说过,哈尔滨的老家很偏僻,很贫穷,从那里出来的人应该能吃苦。
“她家离你家很近吧?”小宋问。
“我们小时候在同一个村子,后来她家就搬走了,搬到了齐齐哈尔地区,一个什么屯。”
“那个小孩你见过吗?”
“没有。不过,我和她母亲是一起长大的,你放心吧。”停了停他又说:“要是她做不好,你就让她回来。”
八千里路云和月,说回去就回去?
半个月后,小宋接到哈尔滨打来的电话,他说那个女孩已经到了哈尔滨,晚上他就送她上车,次日早上到京,T!“8次。
“她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你得到车站接她。而且,她刚刚十七岁,没有身份证。”哈尔滨说。
“你谈没谈薪水?”
“我想,她主要是为了换一个环境,你只要不亏待她就行了。”“她叫什么?”
“方难。方圆的方,困难的难。”
小宋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点不吉利,好像是一个冤家的名字。
“她有小名吗?”小宋希望她有一个顺嘴的小名。
“没有。”
“她认字吗?”
“她认识她的名字。”
“你告诉她,我举个牌子,写着方难两个字。”
接 站
次日,小宋起了个大早,到火车站接人。
熙熙攘攘的旅客不停地拥出来,小宋瞪大眼睛寻找。
可是,T18次的旅客都走出来了,始终没有人走近他。
他有点着急了。
突然,他听到有人在身后怯怯地问:“是高大哥吗?”
小宋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瘦小的女孩。她长得不像十七岁,很老相。可能农村孩子都这样。
“我是。”
她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小宋的长相,然后眼睛微微低下去,说:“我是方难。”
她操一口味道浓郁的东北话。
“我一直看不到你,还以为半路出了什么问题呢。你去哪里了?”
“那边还有一个接方难的,我以为……”
“在哪儿?”
她朝一个穿风衣的男人指了指,那个人也举着牌子。小宋往前凑了凑,他举的牌子上果然写着两个大字:方难。
这是方难出现之后发生的第一件怪事。
想想,T18次从哈尔滨开来的列车上,竟然有两个叫方难的!
看来,那个穿风衣的男人运气也不太好,他到现在也没有接到人。
小宋认为方难至少要带一个包,装一些换洗衣物。可是,她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
“你的包呢?”
“我没包。”
“……那好吧,我们走。”
小宋带着方难,上了地铁。
他坐在她对面。
“你这次来北京,是头一回坐火车吧?”他怕她不自在,没话找话。
“是。”
小宋指着脚下说:“这也是火车,叫地铁。”
她点点头。
“你以前坐过汽车吗?”
“坐过。”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尽管方难是第一次坐地铁,但是她好像并不新奇,也不左顾右盼,她眼帘低垂,只是看自己的脚尖。
她的头发很长,很密,梳着马尾巴辫子。穿的衣服很土气,一看就是在乡镇集市上买的几元钱的廉价货。
她的眼睛挺小的,长得也不白。
回 家
小宋刚刚把方难带回家,蔓红就把她领进了工人房,对她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那个房子其实是个阳台,封闭得很好。作为阳台,它挺大的,可是住人就显得小一些,只能放一张床。
方难探头看了看,点了点头。
“那是啥?”她指了指床下的一台旧电脑,问。
“那是电脑。”
她显然不知道电脑是什么东西,但是她没有再问。
“我们买了一台新的,这台旧的没地方放,暂时放在你这个房间里,你不用管它。”
接着,蔓红又领着方难四处看了看,告诉她每天应该干些什么。
她跟在蔓红身后,不停地点头。
最后,蔓红也问到了她怎么没有带包。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什么东西都没带……”
蔓红有点不高兴地说:“你出来,至少要带一些换洗的内衣埃”
方难手足无措地摆弄着手指。
“我们管吃管住,但是不管你穿。你明白吗?”
蔓红的口气咄咄逼人。小宋有点不自在,转到厨房去了。
过去,小宋总抱怨蔓红的嘴太锋利,可是,经过跟几个保姆打交道,他觉得这样也许是对的,丑话说在前头,否则,日后都不愉快。
小宋走出厨房的时候,看见蔓红从衣柜里挑出了两件旧衣服,对方难说:“你换着穿吧。”
“谢谢。”方难低声说。
好像为了补偿似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古旧的东西,好像是银的,长长的,尖尖的,前面有个很小很小的勺。
她说:“在村里,我掏耳朵的技术是出了名的。哪天,我给你们掏耳朵,特别舒服呢。”
小宋和蔓红只知道有人修脚,有人捶背,还没听说过有人掏耳朵。
蔓红岔开了话题:“你坐了一夜火车,也累了,先休息吧。”然后她走出来,把工人房的门关了。
又一个陌生人就这样进入了小宋的家。
他给哈尔滨打了电话,告诉他,已经接到方难,不要挂念了。
晚上,蔓红小声对小宋说:“我看这个保姆比前面那几个都顺眼。”
啼 哭
早上,小宋和蔓红吃过早饭,都去上班。中午,他们都在单位吃饭,晚上才回来。
白天,方难带小孩在家。
小宋的儿子叫高家将,快一岁了,还不会说话。
几天后,小宋和蔓红发现这个方难是个很难得的保姆,没什么毛玻
她不像第一个保姆那样懒。
平时,她很少歇息,很少发呆,一直在忙碌,干活也麻利。
她不像第二个保姆那样笨。
令小宋惊诧的是,她做的饭菜竟然很好吃,而且各种菜系都能来两手。这不是灵感问题,她一定是偷偷学过菜谱。
她的要求不像第三个保姆那样高。
蔓红说了每个月的薪水后,她轻轻地说:“我吃住都在你家,要不了那么多钱,你们给我一半就行。”
她不像第四个保姆那么凶恶。
有一次,她把蔓红的一条白牛仔裤跟一件红毛衣一起放进了洗衣机,结果那白牛仔裤被染红了。蔓红发现之后,很生气,因为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裤子,而且她对方难交代过那件红毛衣退色,因此,她大声对方难吼起来,方难的眼帘垂得更低了,一言不发。
她不像第五个保姆那样想入非非。
在小宋的印象中,她总是低着头扫地,或者擦桌子,对花花绿绿的电视从来都不看一眼。
她不像第六个保姆那样怪。
她除了不爱抬头,基本没什么异常。
她长得也不像第七个保姆那样漂亮……
只是,有一件事让小宋感到很别扭。
一天晚上,蔓红没在家。小宋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方难轻轻打开工人房的门,站在门里,手里拿着那个长长的尖尖的旧旧的银质掏耳勺,轻轻地对他说:“高哥,你掏耳朵吗?”
小宋急忙说:“不,不,我不掏。”
方难来了之后,小宋家一切都正常,最早发生变化的是孩子。
最近,只要小宋下班一走进家门,高家将立即就会“哇”的一声哭出来,把两只小胳膊伸向小宋,好像很惊恐的样子。
这情况有些反常。
这天,小宋回到家,高家将又“哇”的一声哭出来。小宋把他抱起来,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方难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中午给他吃东西了吗?”小宋问。
“吃了。我给他吃的米粥,拌了瘦肉丁,还有蔬菜末。”方难说。
晚上,到了半夜,高家将突然醒来,大哭。
蔓红哄了半天也哄不好,就恼怒地说:“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小宋想了想,说:“他跟方难在一起可能不适应,过几天就好了吧。”
蔓红把灯打开,看见高家将直直地看着卧室的门,瞳孔里充满了恐惧。
她朝那门上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她六神无主地看了看小宋。
小宋低下头,抱起高家将一边摇晃一边若有所思。
方难起床了。
她敲响了门,轻轻地说,“蔓姐,我来哄他。”
“不用,你睡吧。”蔓红说。
门外就悄无声息了。
高家将哭了很久,直到筋疲力尽,才睡了。
边缘一萍
小宋在单位整天没事干,天天上网。
他的网名就叫“小宋”。
他喜欢到一个叫“无忌斋”的聊天室。
经常聚在这个聊天室的人,年龄大多在三十岁左右。
他很喜欢这个聊天室的风格,很实在,不浪漫。比方说,别的地方聊的可能是男人和女人对待感情的区别,这里聊的就是男人和女人大脑构造的区别。
几天前,小宋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女人,她叫边缘一萍。
两个人聊得很投机。
先是小宋跟她打招呼,他用半个括号和一个冒号做了个笑脸:你好。
她回道:你好。
她接着说:我怎么一上网就看见你?你的工作跟电脑有关吗?
小宋:不是,我在电影厂混事,坐办公室的,茶水,报纸,聊天,这些就是我工作的内容。
边缘一萍:你是厂长?
小宋:不是,我是给厂长倒水的。
边缘一萍:副厂长?
小宋:也不是。有时候,副厂长的水我也得倒。
边缘一萍:那你就是导演。
小宋对她的追问有点反感,就不说话了。
他家过去的保姆就有一个共性,喜欢跟人打听职业和职务,她们在寻找一切机会改变她们的命运。
聊着聊着,只剩下了三个人,除了小宋和边缘一萍,还有一个游客670407.
给没有在网上聊过天的人注解一下:游客是没有注册名字就进入聊天室的人,后缀的编号是网络自动给的。这种人一般只是进来观望一眼。
游客670407一直不说话,也不离开。
小宋和边缘一萍海阔天空地聊着,最后谈起了人性。
边缘一萍:所有人都在撒谎,但是,没有一个人挑破这层窗户纸。
小宋:指什么?
边缘一萍:全人类都在掩盖人性中假的、恶的、丑的东西。假如,你变成一只苍蝇,跟踪一个人,日日夜夜窥视他,最后,你会大惊失色——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木木地拉上窗帘,在黑暗中把内心深处的那些东西倾倒出来,用手慢慢拨拉……你发现,原来他和你一样肮脏。
小宋:我这样看——人类不可能消灭垃圾,你能把垃圾摆在客厅里吗?
边缘一萍:因此,本来你很想见我,但是你不说。你为什么很想见我呢?你更不会说。
跟一个成熟的女人,或者说跟一个哲学的女人聊天,最累,也最简单。
小宋:有一副对联——论心不论迹,论迹世上无孝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君子。在这个问题上,我沉默吧。
他们一直聊了很久。那个一言不发的游客670407始终没有离开。
天惶惶地惶惶
几天来,夜里高家将一直哭,而且越哭越厉害,有一次甚至哭到大天亮。
蔓红领他去医院,大夫说,他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于是开了一堆昂贵的药。
儿子吃了一段时间,还是不见好。
有人介绍了一个民间偏方:枸杞鲜蘑炒猪心。据说,这种菜镇静、除烦、安神,专治小儿惊吓症。
蔓红让方难照做。然后,她一口口嚼碎,喂儿子。
吃了三天,没有一点作用。
蔓红又想起了那个土办法,在电脑上敲出这样几行字:
天惶惶
地惶惶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然后,打出了几份,让小宋贴出去。
小宋拗不过老婆,就在夜幕中贼眉鼠眼地溜出去,像贴违法小广告的人一样,把那几张符咒贴在了小区的墙上。
也许,根本没有“君子”念三遍,也许这个符咒根本就没有效果,反正高家将到了夜里还是哭闹不止。
方难又敲响了门:“蔓姐,我哄他吧?”
蔓红烦躁地说:“去去去,这里没你的事。”
方难就没有声息了。
蔓红突然对小宋说:“我怀疑她给这孩子施了什么妖术!”
小宋的头皮一麻:“你别胡说。”
游客670407
这天,小宋和边缘一萍又在聊天室相遇了。
聊天室里,除了他俩,还有一个人——游客670407.
又是他!
小宋的生日是1967年4月7日,因此他记着这个名字。
难道,这个人两次进来,机器给他(她)的编号碰巧都是670407?或者,这个名字不是机器胡乱给的,他(她)就是用这个名字注册的……
——后来,小宋曾认真地琢磨过这件事,他发现了一个办法:假如你进入聊天室,机器赐给你的名字是游客670407,下线时,只要你把这个网页放进收藏夹,下次点开,还可以继续用这个名字。
和上次一样,游客670407不离开,也不说话。
小宋有种直觉,这个游客670407好像是一副男相。
这次,小宋和边缘一萍聊起了爱情与物质。
边缘一萍:人人都是在尽可能的范围内挑选最高层次的配偶。这个最高层次几乎与他(她)的位置大致相同。因此,每个人都可以通过配偶,很准确地看清自己的位置。这就是为什么世上没有公主和乞丐联姻,也没有听说哪个市长的公子哥找了一个保姆做老婆的原因。
小宋:保姆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喜爱起来。
边缘一萍:为什么?
小宋:她们不仅仅是档次低,而且总是深藏敌意。孔子的一句话被误读了几千年——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小人”实际上指的是“仆人”,女子指的是“丫环”,孔子是在感叹和这些人最不好相处。你家雇保姆了吗?
边缘一萍:没有。
小宋:我们中国人总是过于“含蓄”。比如,妓汝不叫妓汝,叫小姐;仆人不叫仆人,叫保姆……这就会造成一些问题。比如,保姆不知道自己是仆人,总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总觉得委屈,总觉得不满足,总觉得受了侮辱……
边缘一萍好半天不说话。
小宋:你在干什么?
边缘一萍:我在看。
小宋:你怎么不说话?
边缘一萍:我没雇过保姆,没有这方面的心得。
小宋:等以后你雇了保姆,可以从我这里取经,我会教你一些如何管理保姆的经验。跟保姆相处,每时每刻都是在周旋,在斗争。
这时候,游客670407突然说话了,他(她)对小宋说:她就是保姆。
聊天室总共就三个人,游客670407在对小宋说话,剩下的只有边缘一萍了。
他正愣着,边缘一萍已经对游客670407说话了:你是谁?
游客670407没有回答就下了线,消失了。
空荡荡的聊天室里,只剩下了小宋和边缘一萍两个人,还有一个巨大的秘密。
边缘一萍:我是保姆。
小宋在屏幕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边缘一萍:你不相信?
小宋:在国外还是在国内?
一些本来很优秀的女人,跑到国外去,为了站稳脚跟,常常给孤寡老人当保姆。小宋想,也许这个边缘一萍刚刚从国外回来。
边缘一萍:我从来没有出过国。
小宋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边缘一萍: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聊了?
小宋: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刚才那个游客670407怎么知道你是保姆?
边缘一萍:你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他(她)是谁;而我只知道你是谁,却不知道他(她)是谁。他(她)知道我是谁,也知道你是谁。
小宋:事情有这么复杂?那你说我是谁?
边缘一萍:你是小宋。
小宋当时就傻了。这么多天,他一直在跟一个熟识的人聊天,而他浑然不知,这是多么尴尬的事埃
小宋颤颤地用键盘问:那你是谁?
边缘一萍:我是田菁菁。
小宋:我不认识你啊,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宋?
边缘一萍:你的名字就是小宋埃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小宋糊涂了。接着,他岔开了话题:你有思想,有见识,怎么不找一个更体面的工作呢?
边缘一萍:如果我告诉你原因,你会害怕的。
小宋:为什么?
边缘一萍:我们今天说得太多了。下吧。
头 发
方难的工作还是无可挑剔。
孩子每天晚上还是哭闹不止,小宋和蔓红都瘦了一圈。
又有人介绍偏方:生栀子,葱白,面条,一起碾成末,用唾沫调成黏糊状,敷在小儿腕内关节|茓位。
小宋和蔓红也照做了。几天过去,不管用。
这天夜里,蔓红在床上小声对小宋说:“方难肯定虐待咱的孩子了。”
“不可能。”
“那孩子为什么这样反常?”
“可能是得了什么玻”
“她没来的时候,咱的孩子怎么不得病?我担心……要不,让她走吧?”
“人家千里迢迢地来了,也没犯什么错误,怎么好让人家走呢?观察观察再说吧。”
孩子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极其刺耳。
工人房里一片漆黑,方难好像在睡着。蔓红对她说过,孩子半夜哭不用她管。
终于,蔓红把孩子哄睡了。
小宋也很疲惫,把被子一拉,要睡。
蔓红又小声说:“小宋,她……的头发太长了。”
也许是四周太黑了,这句话让小宋抖了一下。
方难的头发总是低低地挡在额前,很难看清她的眼睛。
“头发长怎么了?”
“我……只是说说。”
第二天,小宋和蔓红都没有上班,在家里观察孩子。
高家将的情绪很好,早晨吃了很多,然后就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小宋和蔓红陪他玩了一天,积木,画册,玩具,布娃娃……扔了满地。
天黑后,小宋和蔓红睡不着,一直在等着孩子像往常那样在梦中惊醒,然后大哭大叫。
可是,今夜他竟然没有哭,睡得很安静。
过了午夜,蔓红突然小声对小宋说:“你说怪不怪?”
“你别疑神疑鬼好不好?这房子都让你弄出鬼气了。”
蔓红小声说:“我要上厕所……”
“你去呗。”
“我不敢……”
从他们的卧室到卫生间,要路过工人房。
方难呆在那里面。
方难平时很少开灯,干完活,就静悄悄地走进去,摸黑脱衣躺下。因此,她的门缝总是黑糊糊的,不见一丝光亮,也没有一点动静。
“怕什么?”
“我也说不清……”
“那怎么办?”
“你跟我去。”
“嗨,你怎么这么夸张!”
“你跟我去嘛!”
小宋只好起身披上外衣,说:“走吧。”
他轻轻打开卧室门,和蔓红蹑手蹑脚地走向厕所。他一边走一边瞟了方难的房间一眼,那里面死寂无声。
蔓红刚要推开卫生间的门,突然那扇门自己开了。
蔓红惊叫了一声!
小宋也吓得一哆嗦。
借着月光,他们看见方难穿得整整齐齐站在卫生间的门里。
“你干什么?”蔓红惊魂未定地问。
“……我解手。”
蔓红长长吐了一口气,闪身让她走出去,然后回头深深地看了小宋一眼。
“你去呀。”小宋说。
蔓红想了想,走了进去。
小宋回头看,方难不见了,她已经静悄悄地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
小宋站在黑暗中等待蔓红。
很快,蔓红就出来了。她快步走回卧室,躺在床上,心还在猛烈地跳,小宋甚至觉得方难那个房子都能听见蔓红的心跳声。
她一直不说话。
小宋轻轻抚摩她的心口。
“你说……”她把声音压低:“方难的头发是不是太长了?”
这句话再次让小宋哆嗦了一下。
仇 视
蔓红似乎对方难越来越刻薄了。
她很少和方难说话,偶尔说一句,也是刺刺的。有时候,还指桑骂槐,一听就是针对方难的。
方难当然有所察觉。她一如既往地干活,言语更少了。
小宋觉得主仆之间的气氛有点僵硬,想和和稀泥。
可是,他不敢。
他知道蔓红的脾气,如果他当和事老,就等于火上加油,蔓红非爆发出来不可,那时候就更不可收拾了。
这天,方难洗茶壶的时候,不小心把一个茶杯弄碎了。那是配套的。
蔓红听到响声,立即跑了过去。
“对不起……”方难小声说。
“你的手是干什么的?吃饭的?连一个茶杯都拿不住?什么样的人家抗得住你这样败坏?我那条白牛仔裤才扔掉几天?你想不想干了?”
方难不说话。
“这个月我要扣你的工资——你赔的不仅仅是一个茶杯,而是一套茶具!”
方难还是不说话。
蔓红一边走出来一边气咻咻地说:“不要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你的漏洞大了!想算计我,想害我,没门儿!”
小宋站在客厅里,瞪了蔓红一眼。
蔓红越说越气:“要是我的孩子少一个指甲,我让她拿命赔!”
方难还是一声不响。
小宋低声对蔓红说:“你说话太难听了!”
“想听好话,她就别干这个!”
小宋一把把蔓红推到卧室去,蔓红尖叫起来:“你推我干什么?这是我的家!我还用躲着谁吗?”
这顿晚饭,方难一直没抬头。
吃完,她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进了她的工人房,不再出来。
她没有开灯。
她从来不开灯。干完一天的活儿,她就回到那个黑糊糊的房子里躺下。小宋觉得,她可能是不敢用电,怕主人不高兴。
晚上,蔓红去卫生间的时候,方难突然打开了她的门,站在那个黑糊糊的房间里,手里举着那个长长的尖尖的掏耳勺,低低对蔓红说:“蔓姐,你掏耳朵吗?”
试 探
方难没有离开小宋家。
蔓红说话算数,扣了她的工资。
小宋发觉,自打蔓红对方难大发脾气之后,方难对蔓红确实有点怯。
这一天,小宋下班回到家,蔓红给他递了一个神秘的眼色,转身就进了卧室。
小宋跟她进了卧室。
“今天中午我回家取个东西,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她在用电脑!”
“你撞见了?”
“我进门时,发现她有些慌乱。我摸摸主机,还烫手呢。”
“也许她是想学学电脑吧。”
小宋嘴上虽然这么说,实际上,他在心里画了个阴森森的大问号。
他推开门走出卧室,正巧方难一边扎围裙一边朝厨房走。
小宋在她背后突然叫了一声:“边缘一萍!”
她一下就站住了,却没有回头,仅仅是愣了愣,马上又朝前走了。
平时,如果小宋说一声什么,即使方难没有听清,她也会转过头来,探询地看着他,问:“高哥,什么事?”
她的反应,使小宋肯定了他的猜测。
吃晚饭的时候,方难还像过去那样,低头吃饭,像小猫一样无声无息。她的长发挡着她的眼睛。
小宋也像没事一样,只管吃。他不想对蔓红说有关边缘一萍的事。女人都醋。
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方难不会写字,这么短的时间,她怎么学会了那么多汉字?
她到北京还不到两个月,怎么就学会了电脑?难道她一直在用她床下的那台旧电脑练习?
还有,她在北京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那个游客670407怎么对她那么熟悉?
这一切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又一个秘密
这天,小宋上网后,又遇到了边缘一萍。
奇怪的是,那个游客670407又出现了。
小宋马上查边缘一萍的IP——千真万确,她用的就是他家的电脑!
两个人搭上了话。
小宋:你给人家当保姆,是不是经常受委屈?
边缘一萍:我很少委屈。
小宋:看来,你的主人对你很好。
边缘一萍:主要是我性格的原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对你的委屈负责,因此,委屈是没有用的。
小宋:你在哪里上网?
边缘一萍:主人家。
小宋:你不带孩子吗?
边缘一萍:孩子在睡觉。
小宋:我家也有一个保姆。
边缘一萍:哪里的?
小宋:东北农村的,她叫方难。
边缘一萍:这名字真怪。
小宋还没有回话,那个游客670407突然Сhā进来,对小宋说:她不是保姆。
他刚说完,屏幕上就出现了一条自动告示:游客670407离开了聊天室。
毫无疑问,游客670407说的是边缘一萍。
她不是保姆是什么?
疼
小宋越来越感到,这个方难很深邃,他要探出她的谜底。
高家将半夜时仍然哭闹。
这次,一个医生给出了个偏方:灯芯蘸油点着烧成灰,搽于小儿眉毛上,奇效。
他们也做了,根本无效。
蔓红只好休了两天假,在家陪孩子。他好了些。
这一天,蔓红要上班了,她和小宋还没有走出家门,正在沙发上玩耍的高家将就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大哭起来。
蔓红正在换鞋,她直起身,心疼地回头看儿子。
高家将哭得很凄惶。小宋也很无奈。
方难低声说:“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他们最终还是走出了家门,把儿子的哭声关在了门里。
他和蔓红步履沉重地顺楼梯朝下走,越来越慢,终于停下来,竖起耳朵听。
过了好久,那模糊的哭声停止了。他们从此不知内情。
晚上是小宋先回来的。他进了门,见高家将正站在沙发上朝门口看,他一定是听见了开门的声音,眼神里充满了渴盼。
他见了小宋,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爸爸爸爸爸爸!”
这时候,他已经学会了两个单词:“妈妈”和“爸爸”。
夜里,没有星星和月亮,黑得很。小宋看不见蔓红,蔓红当然也看不见小宋,他们在黑暗中都倾听着中间的高家将。
大约过了午夜,高家将猛地大哭起来,很突然,像被针扎了一样。
蔓红一下就坐起来,打开灯,把孩子抱起来。
高家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门板,大哭。
“乖乖,不哭噢!”
高家将根本不理睬。
“乖乖,不怕……”
高家将的哭声越拉越长。
“你到底是怎么了?”蔓红急得满头是汗。
高家将烦躁地用小脚使劲踢。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更憔悴。
“高小宋,假如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蔓红乱撒气,一边说眼泪一边流下来。
接着,她又气鼓鼓地对高家将喊道:“哭哭哭!你再哭,我打你ρi股!”
高家将不管妈妈打不打ρi股,哭得更加厉害,都声嘶力竭了。
“你!”蔓红的声音都变了调,像疯了一样大吼道:“你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
“疼!”
高家将嘴里竟然蹦出了一个字!
这是他除了“爸”“妈”之外,说出的第三个音节!
疼!
这个字像一根长长的针,在黑暗的夜里一下刺进了小宋和蔓红的某个|茓位,他俩都傻住了。
小宋蓦地想起一个传闻:有个孩子,夜里大哭不止,粗心的爸爸妈妈不知怎么回事。直到天亮,那孩子死了,他们才发现在孩子的头发里,钉进了一根短钉子!
他的手当时就不好使了,哆哆嗦嗦地伸手在高家将的脑袋上摸索……
没有钉子。
他放下心来,又仔细摸了摸他全身的每一个部位,摸了摸他脱下的衣服,摸了摸他身下的褥子……什么都没有。
蔓红知道小宋在怀疑什么,神情更紧张了。
孩子终于哭累了,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蔓红轻轻把他放下。房子里一片难得的安静。
蔓红没有关灯,看小宋。
小宋忽然有些恼怒:这里是他和蔓红的家,可是,他们却像两只生活在猫爪下的老鼠一样。
他起身下了地,走出卧室,敲响了方难的门。
方难很快就开了门。她穿得很整齐,好像一直就没脱。她的头发挡着半张脸。
“高哥……”
“方难,这孩子白天怎么了?”
“没怎么呀。”
“他说疼!”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对 证
小宋回到卧室,把灯关了。
蔓红在黑暗中说:“你有没有发现,她有时候说出的话没有东北味。”
小宋想了想。方难偶尔冒出的一句话,确实不是东北话,而是普通话。
东北话和普通话最接近,也是最难改的一种口音。她从小在东北农村长大,口音不是一个月半个月就能改过来的。
而且,她和外界几乎没有接触,接触的只有三个人,小宋,蔓红,高家将。
高家将根本就不会说话。
小宋和蔓红虽然出来这么多年,但是口音一直没有改,还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小宋说:“有两种可能。一是原来她就出来打过工,但是,哈尔滨不知道。二,她是一个要强的小孩,她怕被人瞧不起,一到了北京就刻苦学习普通话。”
“我还怀疑,她……是冒牌的。”
“胡说!”
“你问问哈尔滨,是不是他搞错了?”
“不可能!”
“你问问呗!打个电话,又不费什么事。咱的孩子这么协…”
“好吧,明天我打。”
第二天一早,小宋趁方难出去买菜,给哈尔滨打了个电话。
“哈尔滨,是我,高小宋。”
“哎,方难在你那里怎么样?”
“挺勤快的,就是不爱说话。”
“乡下孩子都这样,能干就行。”
“我忘了,她继父有几个孩子?”
“三个,一个二十三岁,一个二十一岁,还有一个十八岁。”
“她自己家呢?”
“只有她一个。”
“她继父对她怎么样?”
“她母亲说,挺好的。”
“她对她继父呢?”
“好像不太好。你问这些干什么?”
小宋静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送上车的是方难吧?”
“那还能有错!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核对一下。她是不是长头发?穿一件红上衣,灰裤子?”
“对呀。”
“你能肯定她是你那个老同学的孩子吗?”
“什么意思?”
“她是怎么找到你的,你把过程对我说一下。”
“魏金花回去之后,过了大约半个月,方难就来了,她按照魏金花写的地址,到杂志社找到了我。当天,我就把她送上了火车。”
“你给那个老同学再打个电话,问一下,看她女儿到底出来了没有。”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
“是。”
“什么问题?”
“几句话说不清楚。”
“她家那里很偏僻,打不通电话。这样吧,我现在就动身,专程开车去一趟。”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得明天。”
“你回来后,立即给我打电话。”
“你放心吧。”
晚上,小宋下班回来,方难正在厨房做饭。
他想了想,走过去,和她一起做。
方难说:“高哥,不用你。”
小宋说:“我喜欢吃自己做的豆豉鱼。”
方难就不说什么了。
小宋一边做鱼一边和她聊天:“方难,你继父有几个孩子?”
“三个。”
“他们都多大了?”
“一个二十三岁,一个二十一岁,还有一个好像十八岁。”
“哦。你家几个孩子?”
“只有我一个。”
“你继父对你好吗?”
“不太好。”她的态度很冷漠。
“他对你母亲好不好?”
“他们的事我哪知道。”
“哈尔滨说,今年你的个子长得特别快,他说他去年见到你的时候,你比现在矮半头。”
方难笑了一下:“他记错了吧?我这次来北京,是第一次见到他。”
她的回答没一点破绽。
小宋听了一夜儿子的啼哭,第二天困倦地来到电影厂,正要给哈尔滨打电话,哈尔滨已经打过来了。
“小宋,坏了,出事了!”
小宋急问:“出什么事了?”
哈尔滨说:“你接到的那个人不是方难!”
“我接错了?”
“不,我送的那个人就不是方难!我刚刚从魏金花家回来,我见到了方难!魏金花说,方难压根就没出来!”
“那这个方难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反正她是假的!”
危险一下就笼罩了这安安宁宁的三口之家。
孩 子
小宋没敢打电话告诉蔓红这件事,他立即朝家赶。
从单位到他家,坐出租车大约需要四十分钟的时间。一路上红灯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总是塞车。
小宋给家里打电话,他想刺探一下“方难”有没有逃离,孩子有没有危险。
电话响了好长时间,终于被接听了。正是方难。
“方难,没人给我往家里打电话吧?”
“没有。”
“噢,那就算了。孩子好吧?”
“他睡着呢。”
“没事了。”
放下电话,小宋一直在想:这个“方难”到底是谁?
她必须得熟悉小宋和哈尔滨两方面的情况,才有可能钻这个空子。
如果说她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找个工作,这显然不合乎情理。她可以去劳务市场,不必花费这么大的心计。
她想干什么?
快到家的时候,小宋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又给“方难”打了个电话:“方难,有我的电话吗?”
“没有哇。你在哪儿?”
“我很快就到家了。”
她还在。
车开进电影厂家属院大门,小宋急匆匆地下了车,司机找的零钱都没要,“噔噔噔”地朝家跑去。
他正从楼梯朝上跑,就听见了孩子凄惨的哭声。
他的腿一下就软了。跌跌撞撞地进了门,他看见孩子躺在地板上,脸色苍白,哭得满头是汗。
他没看见“方难”。
他扑过去,一眼就看见孩子的耳眼挂着浓浓的几滴血。
他抱起孩子发疯地朝医院狂奔……
急 诊
医生利用电耳镜对高家将进行了检查,结论是:
有人用尖利的东西穿透了孩子的外耳;鼓膜大穿孔,听骨严重缺损;连构造精妙的内耳都遭到了破坏……
医生立即开始对这个不幸的孩子进行救治。
高家将一直呕吐,昏迷。
“会聋吗?”小宋急切地问一个医生。
那个医生叹口气:“耳朵的结构、功能极其复杂,涉及一系列神经通道、化学递质、物理环节……这孩子的耳朵不可能治愈了。”
接着,他又说:“这个凶手的手法很高超,她精确地破坏了孩子的听觉,却没有伤害到脑袋里的其他组织。”
“能不能……影响说话?”
“如果听觉丧失,他就不能获得基本的声音刺激;没有语言刺激,就不能打开大脑中的言语中枢,就不能启发说话的功能。”
小宋的心一下就碎了。
蔓红闻讯赶到了医院,她刚走进急诊室的门,就昏厥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她苏醒过来,哭得死去活来。骂完了方难,骂哈尔滨,好像这一切都是哈尔滨造成的。
接着,蔓红又开始骂小宋:“你要是早点听我的话,能出这么大的事吗?那个乡巴佬把你迷住了,是不是?”
心如刀绞的小宋怎么都想不通,这个“方难”为什么要害他的孩子。
最大的可能是:蔓红的暴躁,引发了她的仇恨……
他向警方提供的线索是有限的。
“方难”没有身份证,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小宋只能描述她的外貌。另外,他告诉警方:这个人在网上叫边缘一萍,本名很可能叫田菁菁。
警方一直没有抓到凶残的“方难”。
这一天,高家将终于脱离危险,回到了家中。
一个原本伶俐的孩子变得怔怔忡忡,到了夜里就咿咿呀呀地哭。
他永远不可能学会说话了,他将“咿咿呀呀”一辈子。
小宋满腔仇恨,在网上守株待兔。
他清楚,即使在网上遇到了那个边缘一萍,他也奈何不了她。可是,他还是咬牙切齿地寻找她的踪影。
边缘一萍一直没露面。
一天夜里,小宋去卫生间,路过黑糊糊的工人房,突然听见里面好像有声音。他一下就停住了脚步。
他轻轻走上前,从窗帘缝隙朝里观望,好像有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里面。
是她?
小宋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个幻觉:“方难”挡在长发后的眼珠死死盯着他,慢慢举起一个脏乎乎的银掏耳勺,另一只手指了指她自己的耳朵,好像在问:你掏耳朵吗?
小宋没有勇气推开门查看,他退了几步,胆怯地回到了卧室……
一天晚上,边缘一萍这个名字终于在“无忌斋”闪闪烁烁地出现了。
聊天室里还有一个人:游客670407.
小宋压制着心中的仇恨,主动和她搭话:你好。
边缘一萍:你好。
小宋:怎么一直不见你?
边缘一萍:我也一直没见你埃
小宋:最近你在干什么?
边缘一萍:我辞职了。
小宋:你是逃跑了。
边缘一萍:我做保姆只是一种表演。
小宋:为什么?
边缘一萍:你想听吗?
小宋:想。
边缘一萍:那我就详细给你讲一讲——我从小就梦想当明星。五年前,我不顾家里人阻挠,只身离开东北老家来到北京,想在演艺方面闯出一条路。后来,我的钱花光了,却痴心不改,坚决不回家,跑到地下通道里弹吉他卖唱。有一天,我在路边看到一张海报,说有一部戏招聘演员,我就去了,乞求导演给我一次机会。那不过是个保姆的角色,我相信我能演好!可是,他三番五次把我拒之门外。我彻底绝望了,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喝醉了酒,剁断了一根手指,发誓再也不做这个梦了……
小宋的心悚然一惊。
她在他家工作那么久,他和蔓红竟然都没有发现她少一根手指头!
边缘一萍:两年前,我曾经假扮成某通讯设备公司的宣传员,敲开了那个导演家的门,向他赠送了一部电话机,他欣然接受了。那部电话机里被我安装了一个窃听器,于是我成功地钻了一个空子,冒充方难进入了他家。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可以成功地扮演一个保姆!
小宋猛地想起来,两年前的一天,确实有人主动上门赠送他一部高档电话机,说是他们公司正在推广新产品。可是,他早记不清那个人长什么样了。
小宋:认识这么长时间,我才知道,你变态!
边缘一萍:我把剁下来的手指放进了一个瓶子,用酒精泡着。直到现在,指甲还在长,你信不信?前些日子,我离开那个导演的家,还想去地下通道卖唱,可是,我的手再也弹不成吉他了……
这时,小宋仿佛看见,她坐在电脑另一端,挡在黑发后的眼珠闪过亮光,那亮光像她的掏耳勺一样凶残。
小宋:你可以到大街上给人掏耳朵,现在,还没有人推出这项服务。
边缘一萍:是一个好主意。
实际上,这时候小宋已经气愤得抖成一团:我愿意接受你的服务,蔓红也愿意!可是,孩子是无辜的,你怎么忍心把那尖尖的掏耳勺Сhā进他娇嫩的耳朵?畜生!
边缘一萍:你说什么?
小宋:你装什么糊涂!
边缘一萍:我没有装糊涂!
小宋:你为什么跑掉?
边缘一萍:你说你快到家了,我就离开了——孩子怎么了?
小宋:你把他的耳朵毁了!
边缘一萍半天没说话。
小宋一边敲字一边流泪:他才只有一岁,他刚刚学会叫你“姨姨”!
边缘一萍终于说话了:你有没有感觉到你家里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人?
小宋像被电击了一样傻住了。
他忽然想起,那天夜里,他去卫生间,路过黑糊糊的工人房,看见里面好像有个人,端端正正地坐着……
边缘一萍:我在你家工作了两个月,总觉得除了你家三口人和我,还有一个隐身人存在,我半夜里经常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小宋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边缘一萍:我想,就是他害了高家将!
就在这时,那个无声的“游客670407”,突然无声地离开了聊天室。
小宋不抖了,他在电脑前呆如木桩。
蔓红和孩子都睡着了。
小宋躺在床上,陷入极度的恐惧。他在黑暗中转动着眼珠,看看房顶,看看地下,看看门,看看窗……
他越来越感到边缘一萍说的是真话。
最近一段日子,在这个房子里,除了小宋一家三口,还有“方难”,确实好像还有一个人,他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
这个人对发生在小宋家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正是他告诉小宋,边缘一萍就是家里的“方难”;正是他告诉小宋,家里的“方难”是假冒的保姆……
也许,就是他乘“方难”不辞而别,而小宋还没有到家的空当,对孩子下了毒手……
谁都会以为是“方难”干的。
小宋努力地想,这个隐身人到底存不存在。
不管睁眼还是闭眼,他眼前总是出现“方难”举着掏耳勺的样子,赶都赶不掉。
他的思路就像一只手,顺着“方难”这根藤,曲里拐弯地摸上去,摸上去……
突然,他摸到了一张脸,吓得一哆嗦。
这是一张神出鬼没的脸,他重重地说:“相信我,对于侦探这个角色,我会比任何人都演得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宋睡着了。
恍恍惚惚,他走上了大街。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辆车。这不像是北京的大街。
小宋有点害怕。
突然,地下通道里拥出来一些人,他们黑压压地围住了小宋,手里都举着银质的掏耳勺,纷纷问:“你掏耳朵吗?”
小宋恐惧至极,想突围。
那些人一个挨一个,只有一个空当,刚好通过一个人。
小宋刚刚冲过去,就听见那个空当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游客670407.”
结了仇
一辆挺破旧的卡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在冰天雪地里。
太阳刚刚升起来,雪地上闪烁着刺眼的光。
近处有树,远处也有树,稀稀拉拉,雪野显得光秃秃,树上也光秃秃,连一只乌鸦都没有。
驾驶室里挤着四个人,一个是厉云,一个是司机,还有两个帮忙的人。
厉云的奶奶一个人躺在后面的敞篷车厢里,她的身上盖着棉被,把脑袋蒙住了。
这条柏油路多少年都没有人修补了,像一条千疮百孔的裤腰带。
车一路都在颠簸。
厉云时不时地打开车窗,朝外撒一把纸钱。
突然,那个司机把车停下了,对厉云说:
“你下去看看,她翻没翻身?”
厉云下了车,蹬着车轮爬上车厢,看见奶奶平躺着,她身上的蓝花棉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
他的心狠狠地酸了一下。
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床上慢慢转过头看了厉云一眼,无力地说:“你别看我了,快睡吧,天都快亮了。”
可现在,她一个人躺在这冷冰冰的车厢里,想必已经冻硬了。
寒风把厉云头上的白色孝布刮起来,挡住了他的眼。他跳下来,爬进驾驶室,低低地说:
“走吧。”
火葬场在小城南,四里。附近没有人家。
这里是老火葬场,北郊最近开了一家新火葬常那家新火葬场收费比这家老火葬场高,于是厉云选择了这里。
他是一个低薪阶层,每一笔钱都要算计。
另外,他家靠近城南,到这里来车费便宜些。他是自己雇的车,没有打电话叫火葬场派车,这样花钱少一些。
卡车开进了火葬场的大门,停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前。
司机说:“焚尸炉就在这个房子里。”
这是一座老房子,墙脚的砖都破损了,像参差不齐的牙。房子很高大,像个庙堂,不过,它没有庙堂那种安详、超脱的气质,却有一股阴森的感觉,好像一个没有五官的人紧紧绷着脸。
那房子有两扇对开的铁门,锈迹斑斑,很不周正,中间裂着一条大缝子,里面黑糊糊的。
铁闩上挂着一把挺大的锁。
离这个焚尸房很远的地方,有一排看起来很整齐的平房,那是办手续的地方。
厉云拿着死亡证明,去办手续。
那房子里有整容室,告别厅,停尸房,骨灰存放间,冷藏室之类,但是他没看见几个工作人员。现在是正月,刚刚过完大年。
厉云走进一间暖和的办公室,那里面总共有三个人。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趴在办公桌上,正在摆扑克算卦,他穿着一件蓝大褂。
一个瘦小的老头站在一旁观看,他也穿着一件蓝大褂,只不过他的蓝大褂瘦小些。
床上坐着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低头缓慢地嗑着瓜子。他也穿着一件蓝大褂,已经很脏了。
“请问,哪位开票?”厉云问。
那个摆扑克的小伙子抬头看了厉云一眼,很不高兴地收起了扑克,傲慢地说:“证明。”
厉云急忙出示了死亡证明。
那个小伙子看都没看,就塞进了抽屉:“要骨灰盒吗?”
“要。”厉云说。
他站起来,带厉云走进另一个房间。
那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骨灰盒。
他说:“有高中低档,便宜的几十元,贵的几万元。你要哪一种?”
厉云挑了一个榆木骨灰盒。
回到刚才的房间,厉云交了钱,装好火化证明,问:“谁管火化?”
那个嗑瓜子的男人终于不嗑了,他掸掸手,说:“跟我走。”
厉云打量了他一下。
他的脸是古铜色的,浓眉,一双大眼炯炯闪光。
焚尸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从办公室到焚尸房中间是一条石板秘道,有斑驳的积雪,很滑。一路上,焚尸人没有说一句话。
厉云紧紧跟在他后面。
他很高大,要是摔跤的话,估计三个厉云都不是他的对手。
空气太清爽了,一阵冷冷的风刮过来,厉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怪味,好像是一种烧棉花的味道。
厉云想,那就是死尸的味了吧。
在厉云眼中,他是一个另类。
他把一具具死尸送进焚尸炉(那死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哐当”一声关死炉门,然后走到背后,甩开膀子往火红的炉膛里填煤。
焚尸炉会传出闷闷的声响。
肌肉被烧焦:“ァ…ァ…ァ…”
筋骨在断裂:“啪……啪……啪……”
焚尸炉里冒出烟气,在烟气缭绕中,他不时地用长长的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
渐渐,那声音终于听不见了。火被大烟囱里的风抽得“呼呼”响……
他总共焚过多少人?
他有女人吗?她和他Zuo爱的时候心情是什么样的?
他做不做噩梦?
他烧过他的亲人吗?
他想没想过,有一天,他也会躺进他熟悉的那个焚尸炉?
到了那个焚尸房前,健壮的焚尸人掏出一把很大的钥匙,打开了那两扇铁门。
天很蓝。火葬场里很安静。
“哐!当!”铁门打开了。
他挥挥手,说:“抬进来。”
厉云赶忙和另外两个帮忙的人爬上车,把奶奶抬下来,趔趔趄趄地走进了那个焚尸房。
里面很空旷,很寒冷,是土地,有一些草屑。两个焚尸炉冷冷清清地敞开着,炉口方方正正,狭小,深邃。
焚尸人指了指一个有轮子的铁担架,大声说:“抬到那上面去。”
几个人就把厉云的奶奶抬到了那上面。
“出去吧!”焚尸人说。
两个帮忙的人就出去了。
厉云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
他掀开奶奶的棉被,最后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色青白,双眼微微睁着一条缝,眼珠毫无光泽。
“我让你出去!”焚尸人不耐烦了。
厉云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很愤怒。厉云是个老实人,他一发脾气,脸就变成了红布。
那个焚尸人一点不回避,眼里射出凶狠的光,挑衅地和厉云对视。他是这里的主宰,没有人可以越权。
厉云的奶奶是个胆小的人,非常怕事,特别是陌生的环境里。假如现在她活着,一定会把厉云推开,声音抖抖地说:“别惹事,快出去,啊!”
可是,她再不会坐起来了……
厉云慢慢把棉被放在奶奶的脸上,擦了一把泪,往外走去。
他走过焚尸人身前的时候,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烧棉花的怪味。焚尸人像铁塔一样戳在那里,一动不动,还在凶狠地盯着厉云。
厉云脸上的红已经像潮水一样退下来,他缓和了一下语气,小声问那个焚尸人:“什么时候能完?”
“排队。”
“就一个排什么队?”
“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他把脑袋朝侧面转了转,眼珠却依然盯着厉云,显得极其傲慢。
厉云不想跟他争执,走出去了。
厉云的心里很难过,他觉得,他把奶奶丢下了,丢给了这个空旷、冷清的大房子,丢给了这个蛮横的焚尸人……
接着,那个焚尸人也走了出来,“哐当!”把铁门一锁,踩着积雪走了。
厉云傻傻地望着他那脏兮兮的蓝大褂,不知道他干什么去。
司机小声说:“你得给他塞点钱。”
“为什么?”
“都得塞。要不然,你就等吧。”
“我就不给他,看他能拖到什么时候!”
“即使他不拖,也不会给你好好烧,连骨带肉地倒出来……”司机继续劝厉云。
“那我就找他们领导去。”
厉云是一个中学教师,他对社会上的一些门道一窍不通,又很犟。
这时候,他对这个焚尸人已经产生了一种仇恨——他竟然连死人都欺负。
而且,伤害厉云最深的是,他竟然不让厉云多看奶奶一眼。
那充满火药味的对视,已经使两个人结了仇。厉云感觉到,这个焚尸人开始跟自己较劲了。
如果让厉云低三下四地去给他送钱,他觉得是一种侮辱。
天很冷。
司机跟那两个帮忙的人坐到驾驶室里去了。
厉云一个人蹲在焚尸房前。
不远处的雪地上,扔着一个很大的筛子。
厉云带着刚刚流过泪之后的淡淡倦意,看天,蓝盈盈的天上没有云彩。
奶奶有过五彩斑斓的童年,有过如花似玉的青春。这一辈子,她走过很多路,见过很多面孔,但是,她一定没来过这里。
她不会想到,最后,她会来到这个陌生的大房子……
这个焚尸人出生的时候,也一定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大眼睛,人见人爱。奶奶不可能见过这个孩子,她不会想到几十年之后,她会落在这个人手里……
厉云胡思乱想了好长时间,中午都过了,那个焚尸人还没有出现。
又有一辆车拉着尸体来了。
那些家属下了车,跟厉云一样,匆匆忙忙去办手续。
他们好像都懂得这里的规矩。
终于,那个焚尸人来了,他的脸上挂着笑,指挥那个死者的家属把尸体抬进焚尸房,接着,他在里面把铁门锁上,开始工作了。
厉云耐着性子等待。
几个小时之后,那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焚尸人从铁门里探出头,对死者的家属喊:“!”号,把筛子拿过来!“
他们成了!“号!
那几个披麻戴孝的人立即拿了筛子跑进去。
他们用筛子盛着滚烫的骨灰,跑出来,放到一片空地上。等那骨灰凉了之后,筛出一些,装进骨灰盒里,开车走了。
焚尸人又锁上门走了,连看都不看厉云一眼。
司机从驾驶室走出来,对厉云说:
“你还是给他塞点钱吧!”
“不塞!”厉云说。
“我……”司机犹豫着说,“我在这里等的时间太长了,耽误了别的活,你能不能加点运费?真是不好意思。”
厉云咬咬牙说:“我给你加。”
他说完,站起身,朝办公室走去。
他要去讨个说法。
进了办公室,他看见那个小伙子还在摆扑克算命,那个瘦小的老头还在一旁看,而那个焚尸人还在床上嗑瓜子。
厉云大声问:“请问,你们的领导在哪个办公室?”
那个焚尸人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那个瘦小的老头朝厉云看了看,说:“你有什么事?”
“我找你们的领导。”
“我是这里的书记。”那老头说。
他就是领导?
厉云一下就没有了信心。
“我们来得最早,排在第1号,现在天都快黑了,为什么一直不给我们烧?”
那个老头乜斜了那个焚尸人一眼,淡淡地问:“是吗?”
焚尸人这才停止了嗑瓜子,笑笑地看着厉云,厉云感到那笑里含着杀气。他慢腾腾地说:“刚才不是已经烧完了吗?”
“你烧的是哪个?”
“1号啊!”
厉云愣了。
他马上意识到,这个家伙在使坏,奶奶的骨灰让另外那个死者的家属领走了!
“你为什么不叫我?”厉云的脸“呼”地又红了。
“我叫的是1号埃”
“你……”
焚尸人依然在笑:“别着急,你送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老太太。”
“噢,老太太,她还在那里躺着呢,刚才烧的那个是老头。我现在就去烧你的人。”
说完,他掸掸手,下了地,悠闲地走了出去。
那个老头不再理睬厉云,继续看那个小伙子算命。
厉云跟出门,竟然没看见那个焚尸人。
他怎么走得这么快?
在路上,厉云越来越感到那个焚尸人的笑不怀好意。他是在暗示自己:我已经把你奶奶烧了,把骨灰给了另一家人。你跟我过不去,那你就抱一个陌生人的骨灰回去吧……
厉云疯了一样朝焚尸房跑去。
他要看看,剩下的那具尸体是不是奶奶。
他来到焚尸房前,猛地停住了脚——晚了,那两扇铁门已经被他在里面锁上了。
他冲上去,使劲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
焚尸人终于把铁门打开,那张古铜色的脸露出来,说:“你敲什么呀?”
“人呢?”厉云面如溅朱。
“已经推进去了。”
厉云傻了。
焚尸人慢腾腾地把门关上了:“哐!当!”
厉云把骨灰装进骨灰盒里,在怀里抱着,心情复杂极了。
他不知道这里面是奶奶还是另一个陌生的老头。现在的科学技术还无法进行“骨灰认定”。
他吃了哑巴亏。
他把骨灰盒寄放在了火葬场,然后上了车,沮丧地对司机说:“我们走吧。”
司机早调好了头,他发动着车,朝前开动了。
这时候,天已经擦黑。
那个焚尸房的门敞开着,里面一片黑糊糊。车开过去的时候,厉云看见那个焚尸人站在里面,表情怪异地看着他。
他打了个冷战。
烤 肉
奶奶去世之后,厉云的心情一直很抑郁。
奶奶只有爸爸这一个儿子,爸爸只有厉云这一个儿子。
爸爸得了老年痴呆,遇到这样的事全靠厉云一个人操持。
处理完了奶奶的后事,他累得筋疲力荆
这一天,他躺在床上,咳嗽起来。
“你最近都皮包骨了。”老婆说。
“有什么办法?”
“你家有那么多姐妹,她们怎么不管?”
“我不是儿子吗?”
“儿子就该一个人扛起来?我不管你,累死活该。”
厉云不说什么了。
老婆下了地,拿来两片止咳药,还有一杯水,说:“吃!”
厉云顺从地吃了药,点着了一支烟。
老婆说:“你能不能把烟戒了?”
“不能。”
“这东西难道比毒品还难戒?”
“我以后少抽点。”
“你都说多少年了?你少抽一根了吗?”
厉云不说话了。
“明天,我去省城进货,你自己去医院看看。最近你一直咳嗽,可别得肺炎什么的,咱家得不起病!”
这句话让厉云有点恼怒,他说:“你别咒我!”
“我是关心你!好歹不知。”
老婆的脾气不太好,每次她发火,厉云都不还嘴,只是一言不发地抽烟。
前段时间,她下岗了,脾气更加暴躁。
当时厉云想给老婆摆个服装摊,可是,他去几个姐妹家借钱,却没有借到。她们的生活都不宽裕。
最后,他从一个叫蒋东的朋友那里借到了五千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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