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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直在追想——到底是怎么回

事呢?

(答案在书中找)

荒山野路

一条黑糊糊的山路,像谜一样崎岖。路面坑坑洼洼,断断续续,被两旁的绿草翠竹挤得透不过气。

这是一条被遗弃的老路,很多年没有人走了。它很荒,很险,现在的人,甚至不知道它。

大山的另一面,早已经开通了平坦、坚实、开阔的柏油路。这条老路已经寿终正寝,像一具正在慢慢腐烂的尸体一样,它在一点点消失。而目前,它白惨惨的骨架还残留着。

也许,这世上原本有很多路,走的人少了,很多路就一点点消失了。

高高的夜空上,挂着一个弯月,白白的,冷冷的,缺乏善意。这里的星星十分稠密,它们具有灵­性­,互相窃窃耳语。

荒草中布满嶙峋的怪石,它们像饥饿了亿万斯年的古怪生物,急切等待茹毛饮血。看不清它们的脸。

四周的树木无边无际,令人望而生畏。不知道什么鸟在里面低低地咳嗽着,它们好像怕惊着天上人。天上肯定是有人的。

你别怕,你不在这里,你在人很多的城市里读小说。

我也不在那里,我只是在讲述遥远的荒山野岭的一个场景,那里没有一个人。

虽然没有人,但是那里却每时每刻都发生着一些事。那里太寂静了,时间像滴得过于缓慢的泉水。那里的夜更漫长。

比如,黑暗中,一只黄雀把一只赶夜路的螳螂突袭了,吃掉了……

比如,几十只毒虫在月光下的草丛里遇到了一起,互相噬咬,最后大部分都死了,只剩下一只,它在静默中眼睛渐渐发出光来,变成了可怕的“蛊”,慢腾腾地消失在荒草中,它要去祸害世人了……

比如,一头野猪和另一头野猪经过一场恶斗,终于完成了交配……

所有这些,都是真实的场景,只是没有人知道。

那么,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每一行都有不可告人的行规,因此我不能告诉你。

现在我们接着讲那条灭绝人迹的山路。

午夜过去了。竹树花草一动不动,林子深处有什么动物在打哈欠。

黑暗中,好像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腥气,夜­色­中好像有一种幽幽的绿光。这些征兆让人感到凶险异常。

看来,这个夜不会像以往那样平平安安地过去,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终于,远处隐隐传来了铃铛声,那声音很缓慢,很孤单。

它不是挂在风中的铃铛,有一只手在摇晃它,因为它越来越近。

这里人迹罕至,树木­阴­森,又是深更半夜,却出现了赶路人,这十分值得怀疑。林子中的鸟也不咳嗽了,屏住呼吸等待。

天上的星星什么都看到了,它们立即捂住了嘴不再说话了,惊恐地眨着眼睛。

天地间一片死寂,只有那铃铛在响,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摇晃它的人,好像是一个梦游者,在寻找自己的身体。

铃铛声越来越近,可以隐隐听见脚步声了。那脚步声很古怪,好像几双脚在朝前跳:“刷*—刷*—刷*—刷*—”

终于,几个赶路的人走过来了。

借着夜­色­,可以看到走在前面的人穿着一件深蓝­色­道袍,背着一个包,看起来挺沉,那里面应该是食物和水。他一边走一边摇着铃铛。他后面跟着高高矮矮五个人,他们之间相隔六七尺。

前面的人应该是法师,他走路的姿态正常,是后面那几个人在跳。

他们都戴着高筒毡帽,穿着宽大的黑袍子,做工粗糙。看不到他们的脸,因为他们的额头上粘着黄表纸,垂下来,上面画着怪兮兮的符。

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弥漫开来。

他们双臂平平地伸出去,全身僵硬,像麻雀一样朝前跳着走,一举一动就像同一个人。他们跳得很整齐,很专注,很卖力,很生硬。

这一带有赶尸的古老奇俗,终于出现了!

空旷的山野间,只有那恐怖的声音:“刷*—刷*—刷*—刷*—”

奇 俗

赶尸是湘西的一种古老神秘的巫术。

据说,一个活人驱赶几具死尸,像赶牲畜一样,令之还乡。别说亲眼看见,听起来都令人毛骨悚然。

文学大家沈从文就写过:“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闻名的,辰州符的传说奇迹中又以赶尸著闻。”

关于赶尸,很多人都是人云亦云,添枝加叶,没有人知晓实质。

也许,世上本没有这种事,说的人多了,也就有了。

假如有谁深入湘西采风,在大山皱褶的一个偏僻村寨里,也许能见到一个眼花耳聋背驼脑昏的老者,声称,他早年间曾目睹赶尸这回事。但是,若追问下去,必定前后矛盾,漏洞连串,极不可信。

为什么会有“赶尸”这种营生呢?

追溯上去,这种巫术(或者说传说)最早出现在清代中期。

湘西贫瘠,很多人奔赴黔东和川东地区,或贩卖,或采药,或狩猎。

崇山峻岭,瘴气重,恶­性­疟疾横行,生活环境很坏,除了当地的苗人,外来人很难适应,不少人客死他乡。

按照汉人的传统观念,尸骨必要还乡。

可是,水路凶险,暗礁密布,船只常常沉没。那时候的人迷信,船夫绝不愿意装运死尸,认为不吉利。因此,只有翻山越岭。

山高林密,狼虎繁多,在那崎岖的山路上,很难雇到车辆和担架。棺柩沉重,牛车走不动,人力单薄,不胜长途。

况且,那些死尸都是穷人,付不起昂贵的运费,于是,“赶尸”这种行业就出现了。这种方法很经济,一个人同时赶几具尸体,运费均摊,开销自然小得不能再校

不能叫赶尸人为“赶尸人”,这个犯忌,应该含蓄地叫“先生”。

丧主与“先生”谈好价,交付了银两和尸首,说明到达地点,就可以上船先走一步了。

每次赶尸,必须有两具以上尸体。这是规矩。等到尸体够数了,天一黑,“先生”就开始设坛,焚香,烧纸,念咒……

作了法之后,尸体便听从指挥了。

关于细节,说法不一。

有的说死尸头戴高筒帽,用黄纸遮脸。

有的说死尸头戴大斗笠,用黑布蒙脸。

一致的说法是:死尸能前行、转弯、上坡、下坡,只是不能后退,也不会让路。

很多人担心,要是狗冲上来咬尸体吃尸­肉­怎么办?

据一个老太太讲,她年轻时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无法考证真假。

她说,那是半夜,有人赶尸路过村子,她听到,漆黑的窗外有铜铃慢腾腾地响,还听到“扑通扑通”的脚步声,极其恐怖。

奇怪的是,她家的狗缩在院子里,一动不敢动,还受了惊一样用爪子扒门。村子里的狗没有一只叫……

有的说赶尸是一个人,一路走一路敲铜锣,或者摇铜铃,提醒夜行的人,不要冲撞。另一只手拉一下草绳,尸体就朝前跳一跳,就这样缓缓前进。

有的说赶尸的是两个人,分别叫“大尸命”和“少尸命”,他们手持辰州符和赶尸鞭,一前一后,驱赶死尸。

辰州符是什么东西?同样没有人说得清。

有人甚至说,辰州符的主要工具是一碗水,它通过浑浊与沸腾表示预兆,能卜凶吉,能治病救人。而用这水迎面一洒,尸体就走了。

还有一个说法是一致的——纵然是三伏天,行尸十天半月,也不会腐臭。

他们走的都是荒山险路。

赶尸人对路程了如指掌,差不多天要亮了时,一定能赶到一个专门为赶尸人服务的旅馆,打尖休息。

赶尸队伍一定是黎明之前投宿,天黑之后离开。天况恶劣不能行走时,就停留数日。

这种收留尸体的旅馆,大门都是朝里开,十分厚重,涂着猩红­色­,像立起来的棺材。

门后是停放尸体的地方,他们直橛橛地倚墙站立。除了赶尸人,没有人碰那两扇大门,包括店主。

那两扇大门,不论春夏秋冬,不论白天黑夜,从来不关。门后永远在­阴­影中,那是个­阴­森的禁区。

因此,当地忌讳小孩到任何门后玩耍。

这一行在江湖上被称为“万里行尸”,有很多禁忌,神秘诡异之极。如果有人遇到“万里行尸”,必须远远避开,更不可以跟赶尸人讲话。

死人为什么会走路?

赶尸人之所以昼伏夜出,很可能就是为了保守这个机密。

有人认为,所谓赶尸,其实是赶尸人搞的鬼把戏:

巫师把含有蟾蜍毒素之类的药物,涂抹在某一个人的皮肤上,由于毒药的作用,这个人会心跳变慢,脉搏变细,那时候科学不发达,这个人就被当做“死人”装进了棺材里。

巫师接过运尸这单生意之后,开始作法,趁人不注意,偷偷给这个人用一些曼陀罗之类的草药,于是,“僵尸”就动了……

可是,这个人苏醒之后,为什么会配合赶尸人?

还有,回到家乡,赶尸人再杀死他,让他变成名副其实的尸体吗?那样的话,还不如让他活下来。当一个妙手回春的华佗总比当一个散发死亡气息的赶尸人更体面些。而且,送回一个活人,总应该比送回一具尸体得到的报酬要高一些。

这种猜测我不信。

还有人揭穿说,赶尸实际上是两个人:师父在前面,徒弟和尸体一起蒙在袍子里,抱着尸体走,外人很难看出破绽……

如果是这样,那多累埃还不如明说:我们帮你把尸体背回去。

丧主只求亲人尸体还乡,不会计较你是赶回来的,还是背回来的。

这种说法我也不信。

还有人认为是外力作用。

人死之后立即就会僵硬,进入“尸僵状态”。四十八小时后,肌体会恢复一些柔软,然后再变硬,但是大的关节,比如髋骨,在外力作用下,可以进行小幅度活动,这是死人行走的物理条件之一。

把两具尸体排好队,然后用草绳把他们伸直的双臂固定在两根细长的竹竿上,这样,两具尸体就搭成了一个立体的架子,不会翻倒(这就是赶尸为什么要两具以上死尸的原因)。

最后,赶尸人用草绳系在第一具死尸上,用力一拉,尸体就像木偶一样歪歪斜斜地直腿走起来……

事实上这样不叫拉,更不叫赶,而叫拖。从东到西,地理条件是向下倾斜,走的更多是下坡路,势能转化为动能,尸体就移动了。

另外,这些荒山险路,都是赶尸人­精­心选择,上坡极少,真有拖不过去的地方,就一个个背上去了……

这个说法最牵强,让人想起小时候把凳子当马,并且希望从边陲小镇骑到伟大的北京去。

我更不信。

总之,赶尸这一行太诡秘了,没有人说得清。

它就像一个神秘的盒子,没有人知道开关在哪里。也许,多少年之后,我们把它打开了,可是,内里的秘密早已经腐朽,已经自消自灭,成了后人永远的猜测。

目前,这一行当已经失传。

孤 店

赶尸队伍在黑糊糊的山路上行走。

时间是丑时。这是一条荒蛮的歧路。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赶尸人,大约四十岁左右,十分高大。他的脑袋很长,有点像驴,脸黑黑的,没有表情。

他始终看着前面,不时地朝上颠颠背上的包。他一下下晃着手中的铃铛,好像在驱逐黑暗中的什么,又像召唤黑暗中的什么。

他根本不回头看背后的那些尸体。

那些尸体一下下地跳着,像几根风­干­的木头。臭味无疑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在山里清新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鼻。

仔细观察他们,其中有一具尸体是女­性­。她排在第四位。

尽管随着跳动,他们额头上的黄表纸一下下撩起来,但是根本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不知道是铁青还是苍白,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腐烂。

有胆大的,有胆小的,但是不管谁见了这一幕,都会毛发竖立。

不过,好在这个地方没人,我们都呆在安全的房子里,离这个地方很远。惟一让我们感到恐惧的可能是——这个古老的诡秘的巫术真的应验了。

没错儿,这一天是二○○二年十月十三日。

这个日子有点特殊,据天文馆的人说,一会儿,是观测水星的最佳时机,水星平时是看不到的。而火星也将和它相聚在夜空中。

问你一个问题,假如那个赶尸人是你,你害怕吗?没什么用意,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想,假如是你,你不会走在尸体前面,一定会跟在他们后面,是吧?这样至少你能看到他们,而不是他们盯着你的后背。

那五具尸体就隔着黄表纸,盯着那个赶尸人的后背。那是一面宽阔的后背。

还有一个问题,不知道你考虑到没有——连死尸都不怕的人,他是不是更可怕呢?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是两个字还是八个字。

没有人知道他是住在附近山村,还是住在天涯海角。

没有人知道他受过什么教育,有没有亲人。

没有人知道他说话是什么口音。

没有人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样的咒语。

没有人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此时我们在偷窥他,议论他……

一切都是未知,就像他那丢了魂一样的铃铛声。

他们越来越远了,好了,很快就过去了,没事了……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假如我告诉你,这个赶尸人就是我,你会怎么想?

赶尸队伍一直在朝前走,越过一个坡又一个坡。

听见了水声,是一条溪流,很秀气的样子,在林子中“汩汩”地流着。黑暗中的流水声,透着一种灵异之气。

赶尸人突然放下铃铛,停下来,转过身,回头看了看,那五具尸体立即停止了行走,木木地戳在了那里。

月亮变得越来越尖刻,呈猩红­色­,像一只困倦的眼睛。

赶尸人放下背包,松了一口气,掏出一只很大的烟斗,从口袋里挖出满满一烟斗烟丝,用手按了按,又掏出一只老式火石汽油打火机,想打着:“咔哒,咔哒,咔哒……”

那声音在黑夜中传出很远。

他的打火机不听使唤,打了几十下,还是不冒火。

那五具尸体直直地站着,胳臂依然伸着。他们似乎在死死盯着脸上的黄表纸。

终于,打火机着了,照亮了赶尸人的脸。那是一副凶相。

他点着了烟斗,吹灭了打火机,开始沉默地抽烟。烟斗一亮一亮,把他的脸映成暗红­色­。

他一边抽烟一边在打量那些死尸,好像一个导演在注视几个演员,或者一个皮影戏表演者在注视那些人物造型。

终于,他在鞋底上磕了磕烟斗,然后低低嘀咕了一句:“你们快到家了……”

然后他站起身,背上背包,拿起铃铛,牵着绳子,继续朝前走了。

尸体又开始跳:“刷*—刷*—刷*—刷*—”

前面路边出现了一个黑糊糊的三合院。它依山建筑,后面是绿树翠竹,山花野草,在黑暗中深不可测。

那两扇猩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门板上有两只赤铜虎头门环,因缺少手的抚摸,已经锈迹斑斑。

奇异的是,那门槛很高,可是死尸都顺利地跳了过去。

这个三合院是典型的三房一照壁。

院子里种着几棵柳树,静静地垂着头,进入了梦乡。

砖刻照壁上刻的是一只名叫“钡木扌喂质蓿跟松江方塔照壁的图案一模一样,”绷头、狮尾、牛蹄、鳞皮、独角、大嘴,眼珠跟铜铃一样,紧紧盯着每一个走进大门的人。它四只脚踩着元宝、如意、珊瑚、玉杯,旁边有莲花和瓶子,瓶子中Сhā着三支戟,意思是“连升三级”。还有树,树上挂一颗大印,旁边有一只猴子,意思是“挂印封侯”。还有一只凤凰飞在天上,嘴里叼着一本怪模怪样的书,意思是“凤衔天书”……

相传,“碧袄肺薇龋任何东西都要吞吃,最后想吃天上的太阳,结果蹈海而亡。

院子里似乎有花,黑暗中香气四溢。

赶尸人隔着照壁朝窗子里粗粗地喊了声:“赶到了!”

“哎。”一个女人应道。接着,窗子里传出穿衣服的声音。

赶尸人把尸体分成两组,把他们牵到两扇大门后面,一边三具,一边两具。

那两扇大门很高,挡住了死尸头上的高筒毡帽,只是下面露出了一双双样式不同的鞋子来。

过了一会儿,高大的赶尸人从门后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黄表纸——他把那些尸体脸上的黄表纸揭下来了。

据说,尸体之所以会移动,就是因为贴上了画符的黄表纸。如果不把那黄表纸揭下来,那么,尸体就会自己蹦出来……

我们依然看不到那几个尸体的脸,他们被猩红­色­的大门严严实实地挡着。

他走出了几步,又折回去,站在门与青石墙之间,一动不动地朝里看,不知道门后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后把手伸进门背后,好像拍了拍其中一具尸体,走开了。

男 孩

这时候,堂屋里的灯亮起来。这里竟然没有电,点的是一盏茶油灯。

然后,女人走出来,问:“几个喜神?”

赶尸人答:“五个。”

“那怎么收费?”

“老规矩。”

“这回算五个人吧。”

“为什么?”

“把你免了。”

女人掏出钥匙,打开厢房一间屋,点上茶油灯。房子里微弱地亮了。

房间里只放了一张简易的床,还有一只木水桶,桶里有一只木水舀,样子很朴拙。房间里显得有点冷清,不过被褥十分­干­净。

女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穿着一件土蓝布衣服,胸口和裤脚都有­精­巧的扣花装饰,一看就是当地的山里­妇­女,衣衫整洁,腰腿劲剑

女人离开时,说:“先生,你洗洗脚,休息吧。天亮了,再起来吃饭……怎么了?”

赶尸人突然警觉地回过头来,探着脑袋四处闻了闻。他的鼻翅翕动着,鼻孔里露出又黑又长的鼻毛。

“老板,你家里有外人。”赶尸人说。

“没有哇。”

“肯定有。我闻到生人的气味了。”

“除了你们,这里从来没有人来。”

“你出去看看。”

女人离开他的房间,走出去,绕过照壁,朝那大门口看去。

果然,有个白­色­的影子从那两扇藏匿着死尸的大门中间走进来。他的脚步轻飘飘的,无声无息,就像踩在棉花上。他径直朝女人走过来。

女人瞪大了眼。

那个黑影走上近前,停在她面前。

他的脸很模糊,但是能看出是个男孩,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一身白衣服,那其实是内衣­内­裤,软软的,飘飘的,已经很脏了。

“你是什么人?”女人有点紧张地问。

“我住店。”男孩的声音有点弱。

“你是­干­什么的?”

“我住店。”男孩似乎只会说这句话。

“你为什么要住在我家里?”

“我住店。”男孩又说。

这时候,女人看见他把手举过来,捏着一沓钱。她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你跟我来。”

她转身朝另一座厢房走去,男孩无声地跟在她后面。

女人打开一个房间,把茶油灯点亮。这个房间里同样只有一张简易的床,一只木水桶,一只木水舀。

那个男孩没说什么,木讷地看着她。

他的脸有点黑,好像是山里人。

女人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了出来。

她顺一条砖石路,碎步跑向茅房,去解手。

夜越来越黑了,溪流在粗石细沙间静谧地流淌。

女人感到今夜有些异常。

怎么突然出现了一个男孩?这个时间不对头,这个地点也不对头。

她家并不是旅馆,没有营业执照,更没有挂招牌。

她的男人靠打猎为生,积攒了一些钱,盖起了这个三合院。因为房子大,偶尔也接待投宿的路人,收点食宿费。不过在她家住宿的都是回头客,有偷猎者,有进山画画的学生,有探险寻幽的城里人,有收购兰苗的小贩,还有研究侗族北部方言的学者……

这个赶尸人第一次住在这里是一年前,后来他来过两次。每次,他都是天亮之前来,天黑之后去。赶尸人很慷慨,不管死人活人,都按人头付钱。

她是个胆子很大的女人。不过,最初看到那些死尸一蹦一跳地走进来,她也十分害怕。她男人对她说:“那是变戏法。”

她追问这个戏法的机关在哪里,她男人却含糊其辞,说不出来了。

那些死尸像驯从的牲口,像断了电源的机器人,在门后纹丝不动,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摘下高筒毡帽跳出来作怪,渐渐地,她不害怕了。况且,对方出手大方,钱压倒了一切。

她晓得这一行有很多忌讳,不能把死人叫死人,应该叫谐音“喜神”。

这个赶尸人很少说话,总是很缄默,来了后倒头就睡,睡醒了就吃,入夜就带着那些死尸离开。

她和她男人都不晓得他叫什么,只叫他“先生”。他们也不晓得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从来不多问。

有一次,这个赶尸人有点喝醉了,跟她男人吐露了一些他家族的情况。

他家三代都是­干­这个的。

他是跟他父亲学的,他父亲是跟他爷爷学的。

解放前,在重庆打铜街,有一个门面上挂着一面杏黄三角旗,上面写着——代办运尸还湘。那就是他爷爷的店铺。

实际上,他们并不是一家人,三代都是光棍。­干­这行不能沾女人。

他是一个被遗弃的婴儿,他父亲在一个坟地里捡到了他。那天晚上,他父亲赶尸回来,路过一片坟地,突然听到一阵啼哭,循声走过去,看见深草中有一个襁褓,里面躺着一个婴儿,没有一滴眼泪,一边看他一边­干­哭……

巧的是,他父亲也是他爷爷在一个坟地里捡到的。当时,他父亲更小,好像刚满月的样子。

因此,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民族,不知道父母是什么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时辰……

他和他父亲都不知道爷爷是跟谁学的这门巫术,只知道他爷爷有一本老旧的书——《奇门遁甲》,源头一定在那里面。

从他爷爷那一辈,他家就是封闭的,绝少跟外人来往,一直到他这一辈,还是如此。这是行规,也是他的家规……

此时,女人蹲在茅房里,越来越感到忐忑不安了。

今夜,她的男人偏偏进城了,留她一个人在家。出一次山不容易,她的男人要三四天才能回来。

她一直在回想那个男孩的眼神。

她怀疑他不是人,而是哪具尸体的魂儿,从门后飘出来……

她很快就提上了裤子,朝屋里跑去。

突然有个声音在背后说:“停一下。”

她猛地回过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是穿着道袍的“先生”。

“是你……”

“是我。”

“你怎么还没睡?”

赶尸人的眼里闪烁着神叨叨的光,他低声说:“这院子里有邪气。”

女人惊愕地问:“你是说刚才那个男孩?”

“是他。”

“你怎么晓得?”

“这个你不该问。”

“那怎么办?”

“你得让他离开。”

“我的男人不在家,我不敢。”

“晚上我就走了,我是担心你。”

“你掌握着法术,快管一管吧。”女人惊惶地乞求道。

赶尸人有些绝望地说:“我只能­操­纵没有魂儿的尸首,你晓得他是什么?”

“他是……什么?”

“他是没有尸首的魂儿。”

“他怎么会来我家呢?”

“不知道。”停了停,赶尸人说:“你去赶走他,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暗地里助你。”

女人把手伸进口袋,碰了碰钥匙,不知所措地说:“现在就去?”

“现在。”

女人朝男孩住的房间望了望,他已经吹灭了灯,那窗子黑糊糊的,没有一点声息,好像有一双疲软的眼神正朝这里望过来。

她迈步了。

她走出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

赶尸人并没有动,站在原地看着她。

她一狠心,大步走了过去。她的手一直Сhā在口袋里,不安地摸着口袋里的钥匙。

她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声音。这时候,柳树上栖息的红嘴红脚乌鸦,突然叫了起来。

她又回头看了看,赶尸人依然远远地望着她。

她颤巍巍地用钥匙打开门,轻轻推开,吱呀……

里面漆黑一片。

这时候,距离日出大约还有一个钟头。东南方向的天空,水星和火星都出现了,一亮一暗,亮的是水星,暗的是火星。

盗 尸

在黑暗中,女人看见有一双黯淡的眼睛在闪动着。

她掏出打火机,打着,看见那个男孩穿着白­色­的衣裤坐在床头,正看着她。

她举着打火机,说:“你……还没睡啊?”

男孩不说话。

“我来跟你说件事……”

男孩不说话。

“你看,天快亮了……”

男孩不说话。

“所以……”

打火机突然灭了,房间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女人使劲打了几下,可能没油了,她没有打着。

男孩消失在黑暗中,只有那双黯淡的眼睛在闪烁着,在等待她说下去。

女人突然问:“你晓得今夜这个旅馆里都住了些什么人吗?”

男孩说话了:“我晓得。”

“什么人?”

“我看见大门后那些鞋了。”

“……那你怎么还来?”

“我就是来找他的。”

“谁?”

“那个穿道袍的先生。”

“你找他?”

“我要做他的徒弟。”

女人愣了:“你想学什么?”

男孩低低地说:“——万里行尸。”

静默,只有外面的乌鸦在叫,长一声,短一声。

女人问:“你为什么不种地呢?”

男孩似乎笑了笑,说:“实话告诉你,我是个逃犯……”

“你犯了什么罪?”

“你别问。”

“为什么?”

“我说出来,你会害怕。”

“我不怕。”

“……盗墓。”

“盗墓?”

“对,偷死尸。”

女人一惊。

前一段时间,曾经有两个偷死尸的人住在她家里。

这一带的山民,一直生活在闭塞的深山老林里,死了并不火化,依然全尸土葬。

那些盗尸的人用三米多长的特制的铁探杆,探测到棺材的位置,再用铁锹挖,挖到尸体之后,就戴上手套,把尸体装进尼龙袋,背到女人家,用刀子割掉皮­肉­,放进缸里用双氧水漂白……

“你偷尸体­干­什么?”

“卖钱。”

“有人买尸体?”

“听说,他们把尸体运到城里一个高校,再卖给一个专门为人体做解剖的教授,做标本。”

“你……怎么运走尸体?”

“背。”

“你偷过多少?”

“十几具吧。半个月前,我挖出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尸,本以为会卖上好价钱,却被人撞见,报警了。我就连夜躲进山里藏起来。”

女人忽然有了一种猜测——这个男孩真是一个魂儿,他的尸首被人偷了,现在他寻着自己的气味追到了她家,来报复了。

想到这里,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家在哪儿?”

“沅村。”

“哪个沅村?”女人在这个山里长大,从没听过沅村。

“在沅河岸边,离这里有七十多里路。”

“你怎么知道我家可以住宿?”

“听一个人说的,他也偷死尸,而且在你家里住过。他告诉我,确实有赶尸这回事,赶尸人就住在你家里……我在这里等他们几天了。”

“那你过去跟先生谈谈吧。”

“你给我牵个线。”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跟他不认识。”

“……你等一下。”

女人说着,一步步地退出去,到了门口,她说了一句:“小兄弟,我警告你,你可不要打门后那几具尸体的主意。”

“我不会。”

女人这才走开了。

现在,只剩下男孩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空气中的气味显得很古怪,有时浓时淡的花香,也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

女人的脚步越来越远了……

终于,看似有气无力的男孩在黑暗中敏捷地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到窗前,警觉地朝外面观察了一番,然后又敏捷地坐到了床上,姿势和刚才一模一样。

他这个鬼祟的举动暴露出——事情绝不简单。

女人快步走在砖石秘道上,终于,走近了那个赶尸人。

这时候,天上的月亮已经不见了,四周很黑,似乎到处都飘荡着黑黢黢的死尸,他们飞起来像洁白的天使一样无声无息。

赶尸人直直地站着,面容模糊,也像一具僵尸。

女人停在他跟前,­干­咳了一声:“是我。”

“他离开了吗?”

“没有。”

“为什么?”

“他好像是个人。”

“你看门后那几个像不像人?”

女人似乎抖了一下,说:“他说他是盗尸的,警察正抓他,他想给你做徒弟。”

赶尸人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睡吧。”

“到底怎么了?”

“我也该睡觉了。”赶尸人一边说一边笑着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女人追了几步,拉住他的袖子:“先生,你告诉我!”

赶尸人注视着女人的脸,终于说:“他是来索我命的。”

光天化日

东方微微地亮起来。天空­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女人起来了。她腰间扎着扣花围裙,在杀一只野山­鸡­。

院子里确实有很多花,清一­色­都是兰花:春兰、蕙兰、建兰、寒兰、台兰、落叶兰、虾脊兰、兔耳兰、万代兰……

房后,生长着密集的竹子,还有一丛丛茂盛的野草。远处,是深山老林,古木参天。更远处,群峰罗列,直橛橛地站立,像一排青翠的死尸。

在晨光中,猩红­色­的大门后那些鞋子暴露得一清二楚,纹丝不动。一双棕­色­圆头皮鞋,一双白­色­旅游鞋,一双黄胶鞋,一双懒汉黑趟绒布鞋,一双花花绿绿的布鞋。

鞋上面都是厚厚的尘土。

花花绿绿的布鞋是女­性­。

高大的赶尸人也起来了,他来到院子里看女人杀­鸡­。他脱下了那身深蓝­色­道袍,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裤,袖口都起了毛边。

女人朝男孩的窗户瞄了一眼,小声说:“他还没起来。”

赶尸人没说什么,只是看那只死到临头的野山­鸡­,没有表情。也许,是因为他那张黑脸太长了,想制造点表情,得调动大面积的肌­肉­,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那只野山­鸡­非常鲜艳,羽毛花花绿绿,就像大门后那双女尸的鞋。

女人不再说什么,一只手抓紧野山­鸡­的双翅,另一只手举起菜刀,猛地剁下去,­鸡­头就掉了,鲜血喷涌而出。

无头的野山­鸡­在女人手中疯狂地扑棱了很多下,终于软弱下来,一下下抽搐。

接着,女人端出一锅开水,把死­鸡­扔进去烫毛。野山­鸡­变得湿淋淋,热腾腾,散发着满院子臭味,把尸体味盖住了。

转眼,那美丽的羽毛就脱落在地,变成了一堆难看的垃圾。一只无头­鸡­,赤条条地躺在盆中,爪子伸得直直的,变得僵硬。

女人用围裙擦了擦手,嘀咕道:“我去采点蘑菇来。”说完,她一个人走出了院子。

赶尸人依然凝视­鸡­的尸体。他鼻孔里探出来的黑毛似乎又长了一些,总让人联想到那两只鼻孔内一定毛烘烘的。

天光暗淡,似乎刚刚亮起来就停住了。

那个男孩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他谨慎地站在赶尸人旁边,弱弱地说:“师父。”

赶尸人眼睛看着­鸡­,平沓沓地说:“你想拜我做师父?”

“是。”

“你不怕吗?”

“不怕。”

赶尸人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男孩几眼:“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男孩支支吾吾地说:“我……”

“讲真话。”

“以后偷尸体就不用背了。”

赶尸人把脸转回去:“我不会教你。”

“……为什么?”

“你在作恶。”

“我可以改。”

赶尸人叹了口气,说:“以后,交通越来越发达,火葬制度越来越完善,这一行没有前途了。”

“师父,那你能不能把我带出山?”

“顺这条山路走下去,还有两天的路程,就到了上固,你不用跟着我。”

“我可以给你背包。”

赶尸人坚决地说:“不行。这是我们的规矩。”

“不能破一破吗?”男孩露出乞求的神情。

赶尸人转过头来,爱怜地看了看男孩的左眼,又看了看他的右眼,小声说:“除非你变成尸体,我赶着你走。”

男孩一下就不说话了。他慢慢低下头去,似乎放弃了。

赶尸人转过头去,继续审视那只死­鸡­。女人还没有回来,看来她走出了很远。

过了一会儿,男孩抬起头,不甘心地说:“师父,那你教我一句咒语吧,也算我没有白等你一常”

赶尸人又把身子转过来,问:“你想学什么咒语?”

“你教我一句相反的就行。”

“什么是相反的?”

“假如尸体突然动起来,我一念他就不动了。”

“那是护身咒。”

“对,护身咒。”

赶尸人突然说:“ⅲ呵,!!

“什么?”

“藏密金刚护身咒。这三个音是根本咒。”

“ⅲ呵,!!

“三遍之后,再念护身咒——⒙锕嘎啦咯哩E尽!

“⒙锕嘎啦咯哩E尽!蹦泻⒅馗吹馈

“这个咒让你和宇宙中的高级能量接通,得到无量善神天龙金刚的保护,无论什么邪恶都侵害不了你。”

男孩继续叨念着:“⒙锕嘎啦咯哩E尽!

“会了吗?”

“会了。”男孩似乎很兴奋。

接着,两个人一齐看那只死­鸡­。

过了一会儿,男孩抬头看了看赶尸人,突然说:“师父,你能让它跳起来走吗?”

这句话似乎是该避讳的,它触到了赶尸人某一根幽邃的神经,他猛地转过头,冷冷地看了男孩一眼。

男孩急忙说:“我听老辈人讲,有人喷一口符水,能把掉了的­鸡­头重新接上。再喷一口符水,­鸡­还能满地跑着啄米……”

鞋 子

女人把饭做好了,就躲进了堂屋。

竹桌竹椅摆在当院。赶尸人吃得很少,而男孩似乎饿极了,他狼吞虎咽。

吃完饭,赶尸人把碗筷一推,问:“你不走?”

男孩说:“我明天走。”

赶尸人站起身,回屋睡觉了。男孩看了看他,抹抹嘴,也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两扇门都关上了。整个院子显得十分空寂。

天­色­越来越黑,但是雨始终没有下来。

不过,毕竟是光天化日,大门后那些鞋子似乎不那么可怕了,像商店的架子上陈列的各式各样的样品鞋。

它们当然是不动的。

但是如果目不转睛地盯住它们,时间久了,不知道会不会发现什么问题。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什么都不是永远静止的。

比如云彩,看起来一动不动,可是,只要有个参照物,过一些时间,你就会发现它们移动了。

比如石头,它现在在这个地方,但是几万年之后,它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比如地壳,原来这片陆地在大洋的这边,亿万斯年之后,它却移到了大洋的那边……

那么,让我们盯住这些鞋子。

四周静极了,没有人笑出声,没有人咳嗽,没有人打喷嚏,大家好像都在睡觉。只有寂寥的水声。

过了很长很长很长时间,那些摆在架子上的样品鞋中,有一双似乎不自觉地动了一下,是那双白­色­旅游鞋。

准确地说,它是抖了一下,好像有蚂蚁钻进去了,正在四处乱咬。

它只是抖了一下,立刻就停住了。

我们的目光就盯住了这双白­色­旅游鞋。可是,时间一点一滴地滑过去,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它都没有再动一下。

是看花眼了?也许,只是风把鞋带吹得飘了一下,或者,只是我们的眼皮跳动了一下。是左眼,老话说:左眼跳灾。

当我们就要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好像另一双鞋子也微微动了一下,好像在转移一下重心。

似乎是那双棕­色­圆头皮鞋。

白­色­旅游鞋在大门的左侧,而棕­色­圆头皮鞋在大门右侧。我们只顾看大门左侧了,因此并不能肯定大门右侧的问题。当我们的目光迅速移过去时,棕­色­圆头皮鞋已经定格。

没什么,因为鞋子总是处于动态中,所以,视觉的惯­性­使我们产生了幻觉。

天终于黑了,大门后那些脚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丧 葬

漆黑的院子安静极了,有点死气沉沉。

终于,赶尸人的房门推开了,吱呀……

他走了出来。

他换上了那身深蓝­色­道袍,背上了沉甸甸的包。他朝男孩的房间看了看,黑糊糊的,男孩似乎还在睡着。

他走到猩红­色­的大门后,把那一张张画符的黄表纸贴在死尸的脸上。

然后,他走出来,双手合十,叨咕着什么。

从那一双双的脚上可以看出,五具尸体在他的咒语中,猛烈地颤动起来。接着,他们就受到了某种巨大的神秘力量的­操­纵,一个个跳出来,站成了一排。

赶尸人摇起铜铃,出了门。

那几具死尸又一次顺利地跳出了高高的门槛。

像以往一样,赶尸人离开时,并不跟主人打招呼,铃铛声一响,就是告诉主人,他已经赶着尸体离开了。

山路似乎更加崎岖。两旁的石头更怪,野草更深。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黑得几乎看不见道路,赶尸人走得缓慢而谨慎。在无边的黑暗中,除了铃铛声就是那些死尸的脚步声:“刷*—刷*—刷*—刷*—”

赶尸人一直没有回头看。

大约走出了几十里路,他突然站住了,同时停止了摇铃铛。那些尸体也停下了,直橛橛地戳在原地。

他猛地转过头来,盯住了那些死尸,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头。那些黑糊糊的尸体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检查。

赶尸人的警觉让人有点费解——死尸都能赶着走,对于他,还会有什么值得惊异的呢?

或许,他是听见有两具死尸在低声交谈……

他慢慢走回去,依次查看那些死尸。

他好像在清点尸体数目。因为太黑,他必须把眼睛贴得很近才能看清。

他从头看到尾,又从尾数到头,终于确定尸体变成了六具。

他一个个朝死尸的脸上摸去,都贴着黄表纸。他又一个个地抚摸死尸的肩膀,终于,他的手停在最后一具死尸上,不动了。

“你从哪儿来?”他低声问。

那具死尸僵直地站着,没有反应。

“我是受人之托,引领五个喜神回乡,我从来不接收无主的尸首。”

一阵风吹过来,那具死尸脸上的黄表纸“哗啦啦”地掀起来。

“你马上离开这里,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第六具死尸依然一动不动。

赶尸人就后退一步,低声念动了咒语。前面那五具死尸突然都转过身来,慢腾腾地朝最后一具死尸跳过来。

第六具死尸立即抬手摘掉了脸上的黄表纸,一步窜到赶尸人旁边,叫了一声:“饶命!”

赶尸人猛地一晃铃铛,那五具死尸陡然都变成了木头。

赶尸人一下抓起男孩的手,拉着他就跑。他的力气大极了,男孩身不由己,跑得踉踉跄跄。

他拽着男孩跑出一百米左右才停下来,恼怒地问:“你想­干­什么?”

男孩弱弱地说:“我要跟你们一起出山……”

“你快走!”

男孩透着哭腔说:“现在你让我往哪儿走?”

赶尸人四下望了望,无可奈何地说:“我不让你跟着,是为了你好。”

男孩似乎从赶尸人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松动,赶忙伸手去拉对方的背包:“师父,你太累了,我给你背。”

赶尸人没有拒绝,让男孩把背包接过去了,他想了想说:“你只能跟在我们后面,保持一百米的距离。天亮之后,你就走你自己的路。”

“……好吧。”

就这样,赶尸队伍里多了一个外人,一个曾经偷过尸体的男孩。

铃铛响起来,死尸又朝前走了:“刷*—刷*—刷*—刷*—”

平时,夜晚的山林总会有鸟的啼叫声,野兽的嚎叫声,可是,赶尸队伍所到之处,却是鸦雀无声,只有诡异的水声,不绝如缕地鸣响着。

“铃……铃……铃……铃……”

“刷—刷—刷—刷—”

铃铛的声音和行尸走­肉­的声音,缓慢而单调。黑夜中似乎隐藏着一种预兆,有一种东西将突然爆发。

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有男人有女人,大部分是女人。

又是丑时,世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号哭声来自远处,大约几里之外的地方,但是在黑夜中十分真切。远处好像有村寨,谁家有人正巧咽气了,亲人们在哭丧,听起来悲惨惨,­阴­森森。

赶尸队伍马上停住了。

男孩似乎很害怕,从后面走过来。

赶尸人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厉声喝道:“回去!”

男孩立即停住了脚。

过了一会儿,他喊了一声:“师父……”

赶尸人朝他走过来。他站在男孩跟前,严厉地说:“我跟你说过,你必须在一百米之外!”

“……我只想问问,前面那是什么声音?”

“有人死了。”

“我们怎么办?”

“绕路走。”

“为什么?”

“听到我的铜铃声,刚死的人会诈尸,跳起来跟我们一起走。”

“绕到哪儿?”

“那边还有一条路。”

“是不是更难走?”

“不,比这条路平坦些。”

“你对这里的地形太熟了。”

“我对另一个世界的路更熟。”

男孩打了个冷战。

赶尸队伍朝后退了一段路,走上一条岔路,继续前行。

男孩依然跟随在一百米之外。

那哭声一直响在他们耳畔,像黑暗一样无法摆脱。

其中一个女人哭得有腔有调,很悲凉,听不清她唱的是什么词。还有一个女人嗓子已经哭哑了,她依然在用尽全身力气哭嚎,声音像杀猪一样。还夹杂着另一些女人的劝慰声,男人肃穆的交谈声,小孩受惊吓的啼哭声……

狗一直在咬。

那几具死尸对这惊天动地的哭声应该很熟悉,他们都经历过,但似乎并没有勾起他们的回忆,他们仍然在一心一意地赶路。

而且,他们的脚步并没有因为路平坦而变快,还和原来一样:“刷*—刷*—刷*—刷*—”

哭声越来越远了。

也许,方圆百里之内并没有什么村寨,这哭声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一种深夜的幻声,一个梦。

撕破脸皮

漫长的一夜终于快熬到头了。

赶尸队伍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盏灯光,好像专门等待赶尸队伍。这个时辰,说不清楚主人是迟睡,还是早起。赶尸人突然停下来。

那五具死尸也停下来。

赶尸人放下铃铛,转过身。那五具尸体的胳臂都直直地朝前伸着,五十根手指一齐指着他。

天上的乌云似乎散开了些,有了一些昏暗的夜光,但是仍然看不到月亮在哪里。

风大起来,那些死尸额头上的黄表纸“呼啦啦”不停地响,后面的脸时隐时现,不过只能看到嘴,或者鼻子,看不到眼睛。

赶尸人又掏出那只很大的烟斗,从口袋里挖了一下烟丝,然后开始打他那不听使唤的打火机:“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打火机着了,那火苗红红的,照亮了他的脸。黑暗中只有一张脸。

他的肤­色­本来很黑,现在却白惨惨的,很­阴­森。在世间万物都被黑暗省略之后,那张脸呈现出凶相。

他点着烟斗,关掉打火机,一口接一口地抽。

一百米之外的那条黑影,模模糊糊地站着,有点不确实。

赶尸人抽完了,把烟斗磕了磕,火星在黑暗中四溅。他并没有站起来,就在黑暗中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面的那个黑影又浮躁地走过来。

他走路始终轻飘飘的,就像踩着棉花。

赶尸人厉声问道:“你又要­干­什么?”

男孩没有回答。

他走在路边的野草里,尽可能离路中央那一队死尸远一点。他的脚下就是很深的山谷,可以看见暗淡的水光,那是一个湖。

男孩来到赶尸人面前,轻轻地说:“师父,前面有灯光,你看见了吗?”

“嗯,看到了。”

“我们是不是住在那里?”

“你怎么晓得?”

“因为天快亮了。”

“你累了吧?”

“脚肿了。”

“你把背包给我。”

“不,不用。”

“其实,那盏灯还远呢。”

“看起来有半里路。”

赶尸人站起来,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水壶,喝了几口,然后又递给男孩。男孩没有喝,轻轻拧好盖,放进了背包。

林子中有一只鸟孤单地叫起来,它的嗓音难听极了,哑哑的,有点像刚才那个哭丧的女人。

赶尸人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村里人都叫我水崽。”

“你读过书吗?”

“初二就下来了。”

“为什么?”

“家穷,我也不愿学。”

“你进了城之后有什么打算?”

“找个活呗。”

“在城里混,没知识不行。”

“我想到火葬场试试,哪怕搬尸体。”

“……祝你好运吧。”

赶尸人一边说一边拿出铜铃,好像要走了。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说:“你晓得我为什么不带你走吗?”

男孩摇头。

赶尸人低声说:“赶尸最忌讳生人的气息。我们之所以夜行,之所以摇铃,就是担心撞上行路人。假如有人深夜里撞上了赶尸,绝不能开口讲话,因为那口气喷过来,他们很可能会诈尸,会暴乱,那样的话,我就控制不了了。所以,我一直让你跟在一百米之外。”“你经过这样的事吗?”

“经过。”

“什么时候?”

“两年前。”

“你能讲讲吗?”

“那次,我赶的是两具死尸。他们已经死了很多天,都开始腐烂了。深更半夜,我赶着他们走在山路上,突然遇到一个人,他从对面疾步冲过来,一直到我们跟前才停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马上意识到遇上了疯子,想赶走他,他却根本不理我,笑得越来越厉害。我听见身后有动静,猛地回过头去,顿时傻住了——那两具尸体正在剧烈地抖动着,平伸的胳臂一点点弯曲,终于收回来,伸到脸上,慢慢把黄表纸揭下来了……”

男孩紧紧盯着赶尸人的嘴。

他没有注意到背后,背后的五具尸体正在剧烈地抖动。

赶尸人心有余悸地继续说:“他们露出了已经腐烂的脸,睁开了死鱼一样的眼睛……”

那五具尸体平伸的胳臂一点点弯曲,回收,纷纷把脸上的黄表纸揭下来,露出了五张­阴­森的脸。

那一双双深陷的眼珠,好像缺乏润滑,转动极不灵便,木木地转向了男孩单薄的后背。

黄表纸缓缓飘落,有的落在了土路上,有的落在了野草中,有的飘下了山谷……

赶尸人的视线被男孩挡住了,他似乎也没有看到这恐怖的一幕,还继续说着:“一眨眼,那两具腐烂的尸体已经把那个疯子扑倒了。那个疯子还在笑,可是,那笑声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的脑袋被揪下来,滚到了草丛里。接着,那两具死尸站起来,满手都是血,把脸转向了我……”

那五具尸体朝前迈步了。男孩听得全神贯注。

“终于,他们朝我走过来……”

“你应该念那个藏密金刚护身咒!”

“我念了,不管用!他们还是一步步地逼近了我……”

五具死尸一步步逼近了男孩。

男孩嗅了嗅鼻子,似乎闻到了臭味,他猛地回过头,惊叫了一声。

时间,石头,湖泊,所有的表情都僵住了。

男孩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撒腿就跑。

五具尸体迅捷地追上去。

山路跑起来,树木跑起来,星星跑起来。

赶尸人站在原地,静静地观望着这场追逐,面无表情。

男孩看起来有点孱弱,但是他跑起来却出奇地快,一转眼,就不见了。

五具死尸慢慢停下来,望着黑糊糊的前方,显得有些失望。终于,他们一个个转过身子,朝赶尸人走过来……

鼾 声

山路上恢复了死寂,那只嗓音难听的鸟也不再叫。

那五具死尸的脸上又贴上了黄表纸,胳臂平伸,排成一队,在赶尸人的引领下,蹦蹦跳跳地朝前赶路了:“刷*—刷*—刷*—刷*—”

赶尸队伍慢慢走近了那盏灯光。

又是一个三合院,又是猩红­色­的大门,黑洞洞地敞开着。

大门里的照壁上,涂了猩红­色­的漆,堆出四个很丧气的字:“喜气洋洋”,看起来怪模怪样的。

赶尸人牵引死尸跳过高高的门槛,像上次一样,他朝里面喊了一声:“赶来了。”

堂屋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噢。”

赶尸人把死尸分成两拨,左侧大门后站了三个,右侧大门后站了两个。那个女尸站在右侧。

赶尸人依次揭下他们脸上的黄表纸,然后从大门后走出来,低声叨咕了一些什么。这些曾经借了人气四处狂奔的死尸,又变成了一双双鞋子。

堂屋里走出一个老头,他驼着背站在门口的台阶上。

这个院子没有花,显得很冷清。这种感觉也可能来自大门旁的那棵橘子树,它已经死了,枝杈­干­枯僵硬。

院子四周也听不到水声。

赶尸人走到堂屋前,低声问:“刚才有没有人来过?”

“有一个。”

“十七八岁?”

“十七八岁,气喘吁吁的。”

“他在吗?”赶尸人紧张地问。

“他要住下来,被我赶走了。”

说完,老头步履蹒跚地走到厢房前,为赶尸人打开了一个房间,点上了茶油灯。现在我们看清了,这个老头的脸十分苍老,像风­干­的大枣,一双老眼浑浊而颓废。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这次的终点是哪儿?”老头问。

“上固。”

“再走一夜就到了。”

“只要不变天。”

“什么时候吃饭?”

“中午吧,我太累了。”

“我昨天刚刚打了一只野山­鸡­。”

果然有一只­鸡­在黑糊糊的院子里不安地叫起来,还奋力地扑棱着翅膀,看来它被绑着。

老头朝门外走去。

赶尸人叫住了他:“今夜,不论出现什么人,你都不要收留他。我可以给你双倍的钱。”

“晓得。”

老头走出来,轻轻把门关上,然后站在院子里警惕地四下望了望,没有任何异常情况,他这才走进堂屋,把门关上了。那扇破旧的木门很沉重,发出吱呀的响声。

接着,堂屋的灯灭了,厢房的灯也灭了,这个三合院和大山一起融进了广袤的黑暗中。

有一些细碎的声音,可能是微风吹树叶,可能是田鼠从草中跑过,可能是松子落地,可能是蛇在自我拥抱,可能是草动,可能是猫头鹰在抖翅膀……

过了很长时间,黑暗的三合院里响起了一个粗粗的鼾声。

又过了一会儿,好像是受这个鼾声传染,又一个鼾声响起来,比前一个鼾声更香甜,更悠长。

鼾声分不清哪个是老头的,哪个是赶尸人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院子里的活人都睡着了。没错儿,因为那五具死尸不可能打呼噜。

这时候,有一个黑影出现了。他穿一身白­色­衣裤,像虫子一样从堂屋后的草丛里慢慢爬出来。

是那个男孩。他还背着赶尸人的包。

他的神情变得十分诡异,轻飘飘地朝那两扇猩红­色­的大门走过去。好像那些死尸的身上有一种强大的吸力,他千方百计要接近他们。

不知道你怎么看,反正我觉得这个男孩有问题。他的身上一定藏着一个无比巨大的秘密,或许比这些尸体本身更可怕。

终于,他走到大门前,停下了。

这两扇大门高一些,不但露出了鞋子,还露出了脚脖子。

这些死尸曾经追过他,但是他似乎并不害怕,他在审视这些鞋子。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轻轻伸向一扇大门,把它拉了过来。接着,他把另一扇大门也拉了过来。

两扇永远不关的大门终于被他关上了。

或者说,长年都不曾打开的大门后面,终于被他打开了。

五具尸体暴露出来,他们的脸暴露出来。他们都穿着不合体的黑袍子,僵直地站立,脸­色­纸白。他们头顶那高筒帽子尖尖的,像火葬场的烟囱。

左侧那具男尸,个子很高,有一米七八的样子,他死之前一定好长时间没有理发刮脸,他的头发和胡子都乱蓬蓬的。

那具女尸中等身材,头发很长,很黑,不过看上去已经不像活人的头发那样柔顺,而是像麻一样­干­枯和僵硬,它们从高筒毡帽的四周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脸,但是隐约能看见她的嘴­唇­很红,一看就是死人的那种鲜艳。

右侧三具男尸,靠大门起第一具是个矮个子,但是他很粗壮,只是左右脸不对称,有些歪曲,不知道死前就是这个样子,还是死后走形了。

第二具男尸个子挺高,不过比大门左侧那具矮一些。他很瘦,黑袍子下那两个脚脖子就像两根麻秆。他的神态最不安详,皱着眉,好像憋着尿一样。

最后一具男尸有点胖,好像年龄稍大一些。他的脸平平板板,没有任何倾向。

男孩一个个盯着死尸的脸在看。

终于,他走到那棵枯死的橘子树下,折了一根很长很粗的树枝,又回到了死尸前。

他选择了右侧那具又瘦又高的死尸。

他站在他的面前,相距大约一米远,伸出棍子,捅了捅他的肚子,那肚子鼓囊囊的。他又捅了捅他的嘴巴,牙咬得死死的,捅不进去。最后,他用棍子狠狠戳了戳他的两只眼睛,那眼睛像蛋糕一样软……

男孩停下来想了想,突然举起棍子,朝他的脑袋砸下去,“嘭”的一声,就像砸在一块石头上。

这声音太大了,似乎惊动了梦中人,那个粗粗的鼾声停止了,只剩下了悠长的鼾声。

男孩一下跳到那个胖尸体旁,靠墙站在­阴­影中,和几具死尸站成一排,一动不动了。

过了好半天,那个粗粗的鼾声才接着响起来。

男孩迅速离开死尸,朝堂屋后面的草丛走去。

走出几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紧紧盯住了那五具死尸。很显然,他发现了重大的问题。

你也一定发现了。

刚才,赶尸人是这样停放死尸的:大门左侧三具,右侧两具。而现在,变成了左侧两具,右侧三具!

有人换了地方!

赶尸人停放尸体时,男孩一定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现在,他呆在那里,快速地思考着。

或者,左侧三具男尸中有两具跑到了右侧,而右侧的女尸跑到了左侧;或者,左侧三具男尸都跑到了右侧,右侧一男一女两具尸体都跑到了左侧。

这只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这些死尸不贴符咒也可以四处乱窜,可能连赶尸人都蒙在鼓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赶尸人就离死不远了。

第二,这些死尸……都是活人。

这两种可能­性­显然都被男孩考虑到了,他的脸上显出惊怵的神情。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后面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

他哆嗦了一下,猛地回过头去。是那个高大的赶尸人,他换上了劳动布衣裤。

“你回来了?”他问。

男孩傻住了。这件事太诡谲了,因为那两个鼾声还在响着,一个粗粗的,一个香甜、悠长……

很显然,这个赶尸人一直在什么地方监视着他!

他小声问:“师父,你,你是怎么降住他们的?”

赶尸人说:“我更想听听,你是怎么逃出他们掌心的?”

“我一直朝前跑,不知道跑出了多远,回头看,他们已经不见了。”

赶尸人似乎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他淡淡笑了笑,说:“不,是你不见了。”

男孩没有反驳,他突然笑起来:“师父,要是我被他们掐死了,你会不会……把我赶回家乡?”

“你说呢?”赶尸人也笑起来。

两个人都笑了一会儿,赶尸人突然说:“你怕死吗?”

“怕。”男孩又恢复了有气无力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还返回来?”

“噢,我是来给你还包的。”

男孩一边说一边把背包卸下来。

赶尸人并没有接,他一直看着男孩的眼睛。

男孩看了看那几具死尸,又看了看赶尸人,问:“你怎么了?”

赶尸人说:“我知道,你是来要我命的。”

男孩似乎很迷惑:“你说什么?”

赶尸人冷冷地说:“你逃不出我的眼睛。”

男孩说:“我要你命­干­什么呢?”

赶尸人说:“我们的心里都明白。”

男孩说:“你越说我越糊涂。”

“你刚才关门­干­什么?”

男孩压低了声音,说:“因为我觉得这几具尸体有问题!”

赶尸人眯起了眼睛,盯着男孩问:“什么问题?”

“他们脸上的符咒都被揭下来了,可是,他们却偷偷调换了地方……”

“你怎么知道?”

“刚才,大门右侧是两具尸体,现在变成了三具。那个女尸原来在右侧,现在她跑到了左侧*—至少有三个人换了地方。”

赶尸人淡淡地说:“没什么,那是我指使的,刚才我在房子里念了咒。”

男孩似乎松了一口气,马上问道:“师父,你还没说呢,你是怎么降住他们的?”

“很简单,我情急之下念出了藏密金刚护身咒,他们就停住了。”

“那个咒不是不顶用吗?”

“也许是因为上次我赶的那两具尸体死的时间太长了,而这些,都是刚死的。”

“这么说,我可以跟你走了?”男孩兴奋起来。

赶尸人在幽暗的星光下观察着他的眼神,说:“我让不让你跟着,你都得跟着。我知道我摆脱不了你的。”

“到了上固,我肯定就不跟着你了。”

赶尸人重复道:“不,你是来要我命的。”

然后,他转头朝堂屋喊了一声:“杨幺爹!”

没有回应。

“杨幺爹*—”他又喊了一声。

那个香甜的悠长的鼾声停止了,而那个粗粗的鼾声依然在响。接着,传出那个老头的声音:“谁?”

“我,祝先生。”

“噢,怎么了?”

“你再开个房间,算我账上。”赶尸人把头转向男孩,说:“你的食宿费我付了。”

“不,祝师父,我自己有钱。”这时候男孩知道了,这个赶尸人姓祝。

赶尸人没有坚持,他一边朝大门走一边说:“那你就睡吧。”

他走过去,把那两扇猩红­色­的门轻轻打开,挡住了那五具死尸。

老头摸黑走出堂屋,手里的钥匙“哗啦啦”响。他走过来,看了男孩一眼,有些诧异,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蹒跚地朝另一座厢房走去。

男孩跟在他身后。

他来到一个房间前,准确地选中一把钥匙,打开门,回头问男孩:“还点灯吗?”

男孩说:“不用。”

他就沿着院子中那条石板秘道回堂屋了。

男孩进了房间,闩好门,又迅速来到窗前,朝外望了望,这时候,那个赶尸人已经不见了,院子里空荡荡的。

他摸黑躺在了床上。

黑暗中,那个粗粗的鼾声更加真切了,就像在男孩的枕边。

是的,它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这不免让人有些毛骨悚然——这个鼾声是谁的?

祝尤科

天一点点亮了。

天­阴­得很圆满。厚厚的乌云­阴­着脸压着山峰,山峰­阴­着脸撑着乌云。

可是,雨还是没有下来。整个世界都好像在等待什么。

天­色­黑咕隆咚,显得有些古怪,不知道是早晨还是晚上。实际上是中午刚过头。

老头做的同样是野山­鸡­和蘑菇,但是手艺比那个女人差远了,­鸡­­肉­里有一股尸体的味道。

老头夜里似乎一直都在等赶尸人,因此他做好饭就进堂屋睡觉去了。

赶尸人和男孩在院子里埋头吃饭,都没有说话。米饭里好像有沙子,两个人都吃得很小心。

饭桌摆在赶尸人的房间门口,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那两扇大门。在­阴­鸷的天光里,那猩红­色­十分怪异。

赶尸人先吃完了,接着,男孩也吃完了。

赶尸人突然说:“我知道你现在还怀疑他们。”

男孩弱弱地问:“谁?”

赶尸人朝那两扇门扬了扬下巴。他的下巴很宽,中间有一道浅浅的沟。也许,这是给人造成凶相的最主要的特征。还有他的脸,都是横丝­肉­。

“有点。”男孩低低地说:“……我总觉得他们眼皮里的眼珠子在转。”

“不,你是觉得他们的大脑在转。”

“那不成活人了吗?”

“你一直怀疑他们是活人。”

“他们要是活人,我就不害怕了。我用棍子捅过他们,肯定是死人。”

那五双鞋还是一动不动,不过,在这种对话中,它们很像是在屏息聆听。

天­色­越来越黑,起风了,山上的树丛和竹子“噼里啪啦”响起来,这个世界显得冷清和悲凉。

开始的时候,乌云静静地悬挂,现在,它们疯狂地滚动起来,总让人觉得,那黑糊糊的云雾深处,说不准就会突然露出一只血红的眼睛,或者伸出一条毛烘烘的大腿。但是,却不打雷,不闪电。

天地间闷热异常。

“哎,祝师父,我问你一件事,你别生气埃”

“你说吧。”

“你能让活人变成僵尸吗?”

“把死人弄活难,把活人弄死容易。你想看?”

“想。”

赶尸人慢腾腾地把腕上的手表摘下来,放在饭桌上,表情忽然变得­阴­森起来:“现在是一点四十七分,两点十五分,我就让这家的老头变成僵尸。”

男孩蓦地瞪大了眼睛。

接着,赶尸人面朝堂屋方向,闭上了眼睛,过了好半天,他好像倦倦地睡着了,嘴里开始含糊不清地叨咕起来,类似说梦话,那声调让人不寒而栗。

男孩坐在竹椅上,一会儿看看堂屋的门,一会儿看看赶尸人的脸,一会儿看看饭桌上的手表。

当指针刚刚指向两点十五分的时候,男孩就看见那个无辜的老头出现在堂屋黑洞洞的门里,他脸­色­苍白,身体僵直,平伸双臂,一跳一跳走出来。

他一直朝男孩跳过来。

男孩看了看赶尸人,有点紧张地低低叫了一声:“祝师父……”

赶尸人皱着眉,微微摇了摇头,好像不让男孩­干­扰他。

男孩就不敢再叫他,紧紧盯住那个越来越近的老头。

老头终于停在了男孩面前,不动了。他穿着一双难看的草鞋,几乎挨着了男孩的脚。男孩盯着他苍白的脸,把脚朝后缩了缩。

随着赶尸人的咒语,老头又掉转方向,朝大门后跳去:“刷*—刷*—刷*—刷*—”

终于,他跳进了左侧的大门后,和那一男一女两具死尸并排站在了一起。

那些鞋子中又多了一双草鞋。

终于,赶尸人的巫术停止了,他缓缓睁开困倦的眼睛,看了看大门。

男孩急忙问:“祝师父,你还能把他救活吗?”

赶尸人的长脸上浮现出一丝恶毒的表情,说:“人死如灯灭。”

“太可怕了……”男孩吓呆了,喃喃地说。

赶尸人问:“你还想看吗?”

男孩一惊——现在,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赶尸人总不会把他自己变成僵尸。

“不,不想看了。”男孩弱弱地说。

赶尸人­阴­鸷地笑了笑,说:“到了上固以后,你还可以找我。我会让你见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你是哪里人?”

“上固人。”

“可是,我到哪儿找你呢?”

“我就住在火葬场后面。”

“你说过你爷爷在重庆。”

“我父亲带我闯到了黔东,他死后,我又跑到了湘西。”

“我一定去找你。”

“我等你。”

男孩想到了什么,问:“你们这一行太神秘了,外人都不晓得内情。那些死人的家属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你要留意才会发现,在一些偏僻的胡同里,有的人家挂着三角形的杏黄小旗,上面写着‘祝尤科’三个字,那就是了。不过,那往往只是一个联络点,通过那户人家的主人,才有可能和赶尸的人接上头。”

“‘祝尤科’是什么意思?”

“是古代巫医专科,我们一直沿用着。”

男孩小声说:“太巧了。”

“怎么了?”

“我偷过一具尸体,那个死者就叫祝尤科。”

“真的?”

“真的。我偷过的尸体,多数是在野坟里偷的,没姓没名没人管。只有一具,我是在一家祖坟里偷的,有墓碑,上面写着——祝尤科之墓。”

院子里的臭味似乎越来越浓了。

赶尸人看着男孩的眼睛,问:“他长得什么样?”

“不知道,他的脸都烂掉了。”

说到这里,男孩突然停住了,他敏感地问了一句:“祝师父,你叫什么?”

“你猜。”

男孩不自然地笑了笑:“中国字这么多,我哪能猜到?”

“不,你一定能猜到。”赶尸人鼓励道。

男孩愣愣地和赶尸人对视着。

赶尸人的眼睛一眨不眨,黑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得更长,不知是极度松弛,还是绷得更紧。假如把这张脸揭开,很可能藏着上下两张短一些的脸。

男孩突然说:“你叫祝尤科!”

这句话似乎触及了上天的机密,黑黑的天上突然亮起一道极亮的闪电,把世间万物照得白惨惨的,包括赶尸人和男孩的脸,接着就是一声惊雷:“咔嚓——”

地球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剧烈地抖了一下。

“再睡一会儿吧,晚上我们还得赶路。”赶尸人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嘴动了动。

男孩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站起来,一步步朝房间退去。

有时候,事情总是出乎人预料,甚至截然相反。

比如,大家都觉得是一个高大的人在赶五具尸体。这大家可能包括那个女房东,那个老头,你,我,甚至还包括那个男孩。可是,也许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不过,任何人都很难完成这种角­色­对换——五个赶尸人,每个人的额头上都贴着黄表纸,装扮成一具具僵尸,合伙赶着一具高大的尸体。

事情从刚开始就埋伏着一个问题:赶尸人走在前面,那怎么叫“赶尸”?那是“领尸”。只有赶尸人走在后面才是“赶尸”。

赶尸是这个样子?

没有人亲眼见过,谁说不是这个样子?

也许,赶尸的人只有进入了某种梦游状态,才能够施展这种巫术。而被赶的尸体,则像鬼故事里讲的那样,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摇铃,甚至与人交谈……

戴墨镜的车

雨还是没有下。

天彻底黑了,另一个世界缓缓睁开了眼。

祝尤科换上深蓝­色­道袍,走出房门,要上路了。

那个男孩没有出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逃了。

祝尤科把黄表纸贴在四男一女的脸上,然后慵倦地闭上眼睛,嘴里嘀咕着什么。

那四男一女剧烈地抖动起来,接着,一个个跳出来,站成了一队。

祝尤科木木地转过身,摇着铜铃,跨出了大门。

那四男一女尾随着他,一个个顺利地跳出门槛。

不知道是前面的牵着后面的,还是后面的赶着前面的,诡异的队伍又继续赶路了。

我之所以不再叫他们死尸,是因为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院子里死寂无声。黑糊糊的大门敞开着,下面露出一双呆板的草鞋……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一直盯着这双草鞋,说不准它也会有举动,甚至颠儿颠儿地跑进堂屋去。不过,我们还是离开这个古怪的院子,跟上那赶尸队伍,草鞋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天黑后,乌云反而退去了,露出了月亮。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走出了一段路,祝尤科回头看了一眼。

四男一女排成一队朝前走,没有哪个从队列里冒出来。他们脸上的黄表纸也贴得好好的。他们身后,一条山路蜿蜒,很快就拐了弯,被茂密的树和竹子挡住了。

不知道又走出了多远,远处传来了狗吠,看来附近有村寨。

祝尤科又回头看了一眼。

四男一女还是规规矩矩地朝前走着。

月亮越来越明朗,林子越来越深邃,里面好像藏着无数的眼睛,不知道是高级动物还是低级动物的眼睛,都在不安地窥视着山路上行进的古怪队伍。

又走了一段路,旁边出现一个平缓的山坡,山坡上长满萋萋的野草,布满了高高低低的坟茔,有的坟头上用石块压着一摞摞黄纸,跟那四男一女脸上的黄纸一模一样,它们在风中不停地跳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这让人想起一首小诗,那诗说:

也许,这片坟地就是一个美丽的小村,所有的人家都门户紧闭,外面的人不进去,里面的人也不出来。

走过坟地之后,祝尤科停下来,再次回头看了一眼。

四男一女行走的速度一如从前,没有变快,也没有变慢。

他把目光收回来,继续朝前走。他刚刚把头转回去,那四男一女也情不自禁地转过身来,用眼睛的余光朝后看了一下,或者说听了一下。

山路空寂,一无所有。

他们只是侧了一下头,马上又转了回去。

祝尤科慢慢停下脚步,猛地回过头来。

一个黑影出现在后面,好像刚刚从那片坟地里冒出来。

祝尤科突然喝了一声:“你过来吧!”

那个黑影纹丝不动。

祝尤科又说:“你不是会念护身咒吗?”

那个黑影突然笑起来,那笑声底气十足,就像突然打开的水龙头。不是那个男孩,那个男孩的声音总是弱弱的。

祝尤科一定听出了这声音的陌生,他愣住了。

那个黑影一边笑一边快步走过来。祝尤科终于看清,这个人衣着褴褛,蓬头垢面,大约是个跑进深山的疯子。

在人迹罕至的山路上,深更半夜突然冒出来一个疯子,这事儿显得极不正常。祝尤科讲过的经历重现了。

疯子对祝尤科似乎不感兴趣,他更喜欢那几个脸上蒙着黄表纸的人。他走上近前,笑嘻嘻地推了推那个女人,她摇晃了一下,又站稳了。她没有笑。

疯子伸过手去,一下就撕掉了女人脸上的黄表纸,露出一脸毛乎乎的黑发,隐隐约约能看见黑发后那张苍白的脸和血红的­唇­。

祝尤科一直在观察这个疯子,似乎在判断他的真假。

疯子突然不笑了,他低了低脑袋,把嘴朝女人的嘴伸过去。

祝尤科低声叨咕了几句什么,好像是某种咒语,那四男一女突然动起来,一转眼已经围成了一圈,把疯子困在了中央……

祝尤科坐在一棵树下,掏出烟斗,开始“吧嗒吧嗒”地抽。

几分钟的工夫,那四男一女就重新站成了一排。那个疯子躺在路上,脑袋已经和身子分家了,浓浓的血在月光下呈乌黑­色­。

祝尤科走过去,捡起那张黄表纸,帮着女人贴在额头上,可是,没贴住,那张纸又飘下来了,他从道袍里掏出了一瓶胶水之类的东西,重新粘上。

然后,赶尸队伍继续前行了。

“铃……铃……铃……铃……”

“刷*—刷*—刷*—刷*—”

祝尤科再没有回头看,那四男一女也再没有回头看。

目的地已经不远了,这时候是午夜,天亮之前差不多就能到达。可是,又一个黑影出现在了赶尸队伍的后面,他忽隐忽现,像猫一样无声,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是的,他是永远甩不掉的。

天蒙蒙亮了。

这一天果然是个响晴的天,空气十分清新,像没有一样。

群峰竞秀,积翠堆蓝。

远处有条河,河上有道桥。

更远处,是一座山城,房屋接瓦连椽,掩映在花草树木中。

一辆半旧的依维柯停在山路上。所有的车窗都是黑­色­的,看不到里面。

祝尤科直接走到车门前,收起铜铃,“哗”一声拉开了车门,回头说:“到了。”

四男一女纷纷摘掉高筒毡帽,撕掉脸上的黄表纸,都露出了炯炯闪光的眼睛,他们一个个敏捷地钻进了车内。

祝尤科四处看了看,最后一个钻了进去,“哗”一声,车门又关上了。

这时候,一些轻型防弹钢盔从附近的草丛里冒出来,他们灵巧地跑动着,很快就包围了这辆“戴着墨镜”的车。

他们大约有十几个人,衣服上都写着“POLICE”的字样。他们隐身在车辆四周的石头和树­干­后,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车窗。有七九式微型冲锋枪,有八五式狙击步枪,枪管在阳光下泛着蓝­色­的油光。

开始,那辆车企图逃窜,却被木头和石头设置的路障拦住了。接下来是一场枪战,持续了十几分钟,和电视里演的差不多,不赘述。

最后,那辆车的墨镜被打得稀巴烂,车身全是筛子眼,两只轮胎瘪了。

车里五个人被擒获,死了三个。

车里原来有两个人,都穿着西装,其中一个死了。

还有两个伪装尸体的人真的变成了尸体,一个是脚脖子像麻秆的瘦子,还有一个是年龄稍大一些的胖子。那个瘦子死了之后,神态竟然变得安详了,好像憋的那泡尿终于撒了出来。而那个脸部表情木然的胖子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的眉心有一个黑乎乎的弹洞。

还有两具“尸体”——那个头发和胡子乱蓬蓬的高个子,和那个左右脸不对称的矮个子,他们两个人受了伤。

那个女人安然无恙。

除了死的,这些人都被戴上了手铐。

一直跟踪在后面的男孩终于暴露了他的身份,他走到赶尸人面前,弱弱的眼神变得像刀子一样锋利。

高大的赶尸人口­干­舌燥,脸如死灰。他依然穿着那身怪模怪样的深蓝­色­道袍。

两个人对视了半天。

终于,赶尸人木木地说:“我早说过,你是来要我命的。”

美丽的花

位于黔东的旮玛山区,是一个重大毒源地。

那里四面环抱着群山,不通公路,十分闭塞。

很多村民偷偷在尚未开发的山地里种植罂粟,换来山外的钞票。大片大片的罂粟花,­色­彩妖艳,香气弥漫,摄人魂魄。

这一季,罂粟正收获,硕壮的罂粟果压弯了枝头。

种植者用四支钢针捆成一束特制的刀具,在成熟的罂粟果上轻轻一划,立即就有四道白­色­的浆液从果皮上汩汩渗出。他们的手法极其娴熟,划得不深不浅,这样浆液才能够最大限度地流出来。

次日,他们用半月形的小镰刀小心地刮下半凝固状态的黄|­色­烟膏,抹在一块光滑的铁板上,积累到一定数量时,扯下一些罂粟花瓣,把烟膏层层包裹起来,放入随身的筒帕内……

从旮玛到上固大约四百里路。一些毒犯在旮玛买走成块成块的鸦片,运到上固,转卖给地下海洛因加工厂,牟取暴利。

近来,警方几乎堵死了旮玛毒品外流的所有途径,毒犯无法通过,就选择了这个办法——把大量的鸦片捆绑在身上,用宽大的黑袍包住,伪装成赶尸,选择早年间马帮行走的荒山险径,昼伏夜行,躲避警方和群众的眼睛……

聊 天

开头,我说我就是那个赶尸人,那不是跟你开玩笑,这个故事就是那个赶尸人讲的,在看守所里。

这是位于郊区的一个不大的院落,围着铁丝网,院里停满了警车。

赶尸人被羁押在一栋猩红­色­小楼内的一个房间里,楼道口有一扇铁门,画着安全线。楼顶有警察来回巡视……

他不叫祝尤科,那是他胡编的,他本名叫李文采,是这个贩毒团伙的老大。

李文采对这条山路极其熟悉,他知道哪一段安全,哪一段危险。只有在他认为绝无人迹的地段,他才会下令,让几个手下解除伪装,正常行走,风忙火急吃东西,匆匆卧在草丛里补觉。

他们的制度极为严格,哪个人破了规矩,露了破绽,很可能就真的变成尸体了。

而李文采的道袍里,装着一把224型9毫米手枪,那是在云南买的,弹匣容量8发,­射­程50米,重不到一公斤。

另外几个人的黑袍子里除了鸦片,还有压缩饼­干­和水。

他们用相同的方法,成功贩运了三次毒品。

警方得到线索——有人在深山老林里赶尸,这立即引起了他们的怀疑。于是,他们派男孩伪装成搭伴出山的,打入了他们内部。

男孩是缉毒组年龄最小的警察,叫长水,刚刚从警校毕业。实际上,他在途中一直没有中断跟总部的联系。

我首先采访的是长水,接着,他把我带到监狱,见到了李文采。

长水和李文采聊了一阵子,那气氛就像老朋友在一起。

“你一出现我就怀疑你了。”

“为什么?”

“­干­我们这行太敏感了,任何一个没来由的人都会引起我们的警惕。”

“为什么不肯定呢?”

“你长得不像警察。”李文采诚恳地说,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你看起来太小了。”

“领导专门挑的我。”

“我能问一下你今年多大吗?”

“二十一。”

李文采笑了笑。

“你不信?”

“不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朋友,他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女孩,那女孩高高大大,并不好看,可是,两个人还是勾搭上了。半夜时,他们钻进厕所­干­事,被乘警抓住了。后来,我那个朋友被判了无期,因为那个女孩只有十七岁,未成年。”

长水赞同地点了点头,说:“都是上了年龄的当。”

“还有,你太会表演了。有时候,我固执地相信你就是一个山里人,有时候又强烈地感觉到你是一个卧底。我为什么总对你讲一些有关赶尸的门道呢,那是尽可能让你相信我是一个专业的赶尸人。”

“其实,我有几个地方差点露馅,比如,我不该用棍子试探死尸。”

“你为什么扮成一个偷死尸的?”

“偷尸体的人肯定不怕尸体,他要跟你学赶尸,你会更信任一些。”

“那个叫祝尤科的死尸是怎么回事?”

“那是前不久发生的一个案子,我们警方抓住一伙盗尸的,他们总共偷了十几具尸体,只有一具叫祝尤科的男尸被辨认出来,让家属领走了,其他的尸体都没有人认领。”

我Сhā嘴道:“那个老头……”

长水转头对我说:“那是他的托儿,已经抓起来了。”

接着,他又问李文采:“你为什么不­干­掉我呢?”

“那天晚上,我给你讲,我遇到过一个疯子,其实那是暗语,命令我的几个手下­干­掉你,但是,你太灵敏了,逃掉了。后来,你又返回来,我更怀疑你了,当时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再跟着,我就毙了你。可是,你没有再出现。”

“还有一个事我不清楚,那个老头家里还有一个粗粗的鼾声,那个人是谁?”

“可能是他家亲戚吧。”

这几个贩毒分子都是死罪。

从这个角度说,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长水就是一个赶尸人。

一个鬼气森森的赶尸队伍被警方铲除了。

而他们走过的那条不见人迹的山路,依然在深山里惊险地蜿蜒,似乎更荒凉了。依然很少有人知道它。

现在,天又黑了。那个地方的天空上,挂着一个冷冰冰的月亮。山路两旁,怪石嶙峋,草木幽邃。什么动物在树丛里低低地咳嗽着,什么动物在梦中嘀咕着什么,还有什么动物在打哈欠……

四周杳无人迹,但是黑夜是如此漫长,肯定要发生点什么。

你依然不用怕,因为你不在那个恐怖的地方,你在阳光下或者灯光下阅读。我也不在那里,我只是在讲述荒山野岭的一个场景,那里没人。

和开头一样,你也不要问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我接着对你讲述那里的情形:

黑暗中,好像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腥气,夜­色­中好像有一种幽幽的绿光。这些征兆让人感到凶险异常……

看来,这个夜晚不会平安。

可是,会发生什么呢?

有人摸了他一下

蓝村这个人有几个特­性­:

一,天生对数字不敏感。

二,多愁善感,面对半片落叶能产生一片森林的感想。

三,同一天有可能被同一个骗子(必须是女­性­)骗三次。

四,一心想出名。

五,永远不会去杀人。

综上所述,蓝村这辈子不可能开公司,做老板。于是,他就当了作家。

对物质的态度,蓝村是那种比较容易知足的人,这一点很少有人像他。一日三餐有保障,没有夺命之疾病,再能够找到一个长久点的老婆,他基本上就今生足矣。

如果再得到什么,那就是神格外的恩赐了。

最近,蓝村想写一篇关于人类贪欲的小说,可是怎么都写不出来。他一天抽两包烟,每次都是抽几口就揿灭;一晚上跑数趟厕所,每次都是挤一挤就回来;他还在台灯下挠掉了数不清的头发。

顺便交代,蓝村写作不用电脑,一直用纸笔。保留这种古老书写方式的人估计不多了。

电脑那“吱吱啦啦”的电流声使蓝村总是无法进入写作状态,他总觉得那声音是一种催促:快点快点快点快点……

蓝村刚刚租了一套房子。

这是一栋旧楼,墙皮已经掉了颜­色­,看上去灰头土脸,十分难看。白天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阳台上挂满各种衣物。

房东冯大爷原来在文化馆工作,擅长书画,现已退休。去年,冯大爷的老伴去世了,他就搬到了郊区,和女儿生活在一起。

这套房子在最高层,十三楼,八十八平方米,很宽敞,房租却不贵,而且,家具一应俱全。

不过,冯大爷对蓝村说:“我租房有个条件,一次收一年的房租,若是中途搬走,不退钱。”

蓝村敏感地问:“您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

冯大爷是个老实人,他犹犹豫豫地说了实话:“三个月前,这楼里有个老太太死了。后来就有人说,半夜在楼道里见到她了……你要是住进来,也会听到这个传闻。”

“她家在几单元?”

“和我家在同一个单元。”

“几楼?”

“八楼。”

蓝村想了想,说:“没关系,我不信这些。”

这一天,蓝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有点喝醉了。

大家正喝得高兴,突然发现蓝村消失了。四处寻找,终于在桌子下发现了他——桌子下散落着满地的瓜子和瓜子皮,他正撅着ρi股,专心致志地挑瓜子皮吃。

酒席散后,几个朋友要送他回家,他逞强,坚决不用,最后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回家了。

他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

电梯停了,他只好爬楼。

楼道里的灯都坏了,漆黑一片。

当他爬到第七层的时候,突然听见空荡荡的楼梯上传来一个人孤单的脚步声,很轻,像猫一样,越来越近,听得出来,那个人正朝下走。

蓝村停下来,一边靠在楼梯扶手上喘息,一边听动静。

这深更半夜,楼道里又这么暗,换了谁听见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都会感到发怵。

那个人终于慢慢走下来。

两个人擦肩而过时,蓝村隐约看出对方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她的脸似乎很白。

他多疑地回过头,只看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蓝村的家在外省,在这个城市,他孤身一人。

这套房子位于市中心。每次蓝村从窗子望出去,都感到头昏目眩。

朝上看,云朵依然高远。

朝下看,人像布娃娃一样走来走去。

朝远看,是高高矮矮的房顶。

朝近看,是易碎的玻璃。

大家都在忙碌,而每个人都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忙碌。假如这个世界还有十二小时就毁灭了,那么,这奔忙的景象就显得极其荒唐和滑稽……

这种感叹古往今来无数人都发过,都有唾沫味了,没什么了不得,只要站得高一点,谁都能想到。

今夜,蓝村不想朝外看,他担心自己头重脚轻,不留神掉下去。他把窗帘拉严,想脱衣服睡了。

他喝醉之后不饶舌,不闹事,不哭不笑不唱歌,就是爱睡觉。而且每次醉酒之后都做美梦。

有一次,蓝村梦见在海岸沙滩上,他看见一个绝­色­女子,她皮肤黝黑,具有典型的东南亚风情,穿着艳丽的三点式,大眼睛一闪一闪勾人魂……这个梦与本故事无关,不讲它了。

蓝村关了灯,脱毛衣。

他真是喝多了,脱毛衣的时候,几次都脱不下来。

这是怎么了?他在心里暗暗问自己。

毛衣朝上翻,蒙住了蓝村的脑袋,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耳朵也被挡住,那种和毛衣相互摩擦的杂乱声音,堵满了他的耳朵,致使他的听觉严重被­干­扰。

他的内衣被毛衣带了起来,露出了肚子。

就在这时,蓝村突然感到有只手碰了他肋骨一下,碰得很轻,迅速地缩了回去。

蓝村吓得哆嗦了一下。

他猛地把毛衣拉下来,麻利地打开灯,敏锐地四处看了看,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埃这套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埃

他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所有动作都停止了,包括眼珠都一动不动,他一边静静地听,一边急速地在思考——

是谁?

是谁摸了我一下?

是谁摸了我一下?

蓝村多希望是有人在跟他开玩笑啊!

可是,四周根本没有人,不可能有人。此时,楼里的人都睡了。而且,他进门之后就把门锁上了,谁都进不来。

蓝村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有人摸了他一下,他甚至都感觉到了那只手略微粗糙的指纹,而且有点凉。

他想欺骗自己,说那是幻觉,可是这种欺骗太勉强。

他慢慢转过身,盯住了身后的一幅画。

那是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油画《蒙娜丽莎》,一米高,木框厚厚的,看上去很笨重,它镶嵌在墙壁上。

画中的蒙娜丽莎静静地看着蓝村,神秘地笑着。她的两只手极其放松地抱在胸前。

难道刚才是她突然把手伸出来了吗?

蓝村的头发一点点竖起来了。

古往今来,没有人能说清蒙娜丽莎微笑的含意,此时,蓝村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的微笑是最恐怖的!

也许,这个女人在数百年前真有其人,也许她压根就不存在,不管怎么说,她借助画家的笔在这个世上活了这么久,也该成­精­怪了。

他颤颤地伸出手,摸了摸画中人的手。它是布的。

他又注视了她一会儿,终于转过身,退出了卧室,到各个房间看了看,都没有什么异常。

他回到卧室,又打量了那幅画几眼,蒙娜丽莎依然深邃地笑着。

他犹豫起来。

继续睡?他怕。

跑出去?满大街乱喊——有人摸了我一下!那不是有病吗?

由此,我们可以断定,很多人都可能遇到过类似的奇怪事,不过是由于不好启齿,不好广而告之,而偷偷埋在心里了,时间一长,也就腐烂掉了。

打个电话吧?蓝村想。

他立即给一个叫阿菜的朋友打电话,阿菜刚才也参加了那场婚礼,估计他同样到家没多长时间。他也喝醉了。

“阿菜,我问你一个问题——我刚才回到家,脱毛衣的时候,有人摸了我肋骨一下,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阿菜口齿不清地问:“脑筋急急急转弯呀?”

“不是!”

“靠!这个问题太简单了——那是你老婆!”说完,他“叭”地把电话挂了。

蓝村站在电话旁想了想:老婆?我有一个看不见的老婆?

这时候,他猛地想到,明天要调查调查这个房子以前住的是什么人?出没出过什么横事?

最后,没法子,他还得睡觉。

蓝村又开始脱毛衣了。

这次他有了十分的警惕,想猛地一下就把它脱下来。

可是,中国有句很哲理的话,叫“事与愿违”,此言极是,蓝村越想脱得快反而越脱得慢。他的手竟然哆嗦起来,不好使了。

那只手趁机又摸了他一下。动作很快,碰了一下,马上就缩回去,就像大人逗小孩玩,坐在小孩左边,手却从后面绕到小孩右边摸了他一下,然后笑眯眯地问:“谁?”

蓝村狠狠地把毛衣拉下来,惊恐地回过头,盯住那幅画——在这深深的夜里,蒙娜丽莎看着他,还在神秘地微笑着,似乎对什么都一清二楚。

他伸手晃了晃画框,纹丝不动。

他把目光移开,四下看了看。

衣柜毫无表情,静静地关闭着;窗帘静静地垂挂,一条条皱褶藏着­阴­影……这些物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蓝村陡然感到了愤怒。

有这样一句话——恐怖产生暴力,太对了。他猛地拉开衣柜,撩开窗帘——什么都没有。他又近乎歇斯底里地掀开了床上的被子,踹翻了椅子——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傻眼了,呆呆坐在了床上。

所谓恐怖就是这样,它在永恒的暗处静静与你对峙,你怎么都抓不到它的把柄。

你先是恐惧,哆哆嗦嗦,它不理睬。

接着,你开始探索,想把它弄清楚,事实上你永远不可能弄清楚。它依然不动声­色­,静静观察你,看着你滑稽的一举一动。

再接着,你愤怒了,这一切都在它预料之中,它依然静默,毫无表情。

然后……

然后你怎么样?

你彻底屈服了。别以为这样它就傲慢地显形了,不,它依然在暗处,连冷笑都不冷笑,继续静默地看着你……

你永远斗不过它。

蓝村在床上坐了一夜。

那个画中的女人静静地看了他一夜。

笑 话

天亮了,蓝村的胆子大了一些。

他的大脑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字:手。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字。

蓝村认为,昨夜那个恐怖的幻觉(现在他把它定义为幻觉),给了他创作的一个灵感。

手。

人类的一切贪欲都体现在手上。手是一种象征。

数钞票的急切的手。

小偷伸进别人口袋的颤抖的手。

妓汝招引嫖客的黄|­色­的手。

抽大烟的病态的手。

杀人的青筋纵横的手。

伸向食物的饥饿的手。

翘着兰花指的捏着麦克风的男歌星和女歌星的手。

写工作汇报的夸大其辞的手。

为了生存­干­下等活的粗糙的手。

警察给人上刑的残暴的手。

医生拿着手术刀的手。

谈判桌上不停叩动桌子的手。

囚犯抓着铁栏杆的手。

政治家演讲时不停挥舞的手。

赌徒犹豫不决的手……

次日,蓝村把一群朋友叫来聚会。

在酒桌上,他吞吞吐吐地讲了昨夜发生的事。

没想到,如此恐怖的经历被大家当成了笑谈。

A:我认为,你这个房子以前住的一定是一个寂寞的寡­妇­,她后来自杀了。昨天夜里,她本来想伸手偷你身体上的某个器官,结果摸的位置高了……

B:那是一个外星人的手,那手能够探测到地球人心里装的都是什么,借以推断人类的道德水准,结果它们大失所望,它们发现你一肚子坏水!你差点引发了一场外星人对地球人的灭绝­性­进攻!

C:你们扯得太远了。我觉得,那是一个小品演员的手,他在胳肢蓝村。只要蓝村不笑,那只手就会永远来­骚­扰他。

D:蓝村,一定是被角碰了你一下。你太希望那是一只温柔的小手了,于是它就变成温柔的小手了。

E:那是一个小偷的第三只手……

蓝村跟着大家说笑,不过他笑得很勉强。

大家散去后,房间里又剩下蓝村一个人了。

他感到­阴­森之气从房间各个角落慢慢渗出来,慢慢把整个房间的空间都充满了。

墙体内的声音

这次聚会蓝村没喝一口酒。

他把残席收拾了,站到窗前朝远方眺望。

真静,楼的高度使他远离都市的吵闹。过去,他一直梦想拥有这样的环境,可是现在他却渴望听到喧哗声,哪怕是菜市场的讨价还价。

这个楼层让他离黑暗的夜空更近了,他感到无比孤独。

站了一会儿,他猛地转过身来。

他坚信那只手的存在,他担心它在背后突然推他一下,那样,他就会像石头一样重重地摔落下去……

他慢慢退到床上,再次脱毛衣。

这次,他先把两只胳膊抽出来,再把毛衣堆在脖子上,双眼一直警觉地观察着四周,最后,猛地把脑袋从毛衣里掏出来。

谢天谢地,那只手没有出现。

它没有机会。

蓝村躺下来,关了灯。

有一种人越害怕越开灯,有一种人越害怕越关灯,蓝村属于后者。

在黑暗中,蓝村感觉到那个画中的蒙娜丽莎依然在看着他。

房间里出奇地静,静得有点不正常,好像一切都处于等待状态,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声音正要响起。

其实只是一个很轻的声音而已:“唰——唰——唰——”好像就来自那个蒙娜丽莎。

蓝村的心狂跳起来,轻轻转过头,朝她望过去。他隐约看见,那个蒙娜丽莎在动,她的手上好像拿着一把梳子,正在一下一下梳头。

蓝村猛地坐起来,打开灯,死死盯住那幅画。

在明晃晃的灯光下,蒙娜丽莎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静静地看着蓝村,似笑非笑。

蓝村使劲摇了摇脑袋,然后把灯关了,慢慢躺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再次响起来,好像清晰了许多:“唰——唰——唰——”

蓝村又一次转过头去,看到蒙娜丽莎又开始梳头了,一下,一下……

他再次坐起来,颤巍巍地打开灯。

蒙娜丽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静静地看着蓝村,似笑非笑。

蓝村陡然想起,前几天他搬进来的时候,借了一个电钻,还没有还回去。于是,他跳下地,把它找出来,Сhā上电,对准她的手恶狠狠地钻起来。

“吱——”

电钻钻进了油画后的墙壁,由于急速摩擦,温度迅速升高,蓝村的手感觉到了那种可怕的热度。电钻的声音也迅速提升,变得尖利无比,仿佛钻进了人的耳朵……

突然,蒙娜丽莎的手流出鲜红的血来,可是,她依然在笑着!

蓝村松开电钻,傻了。

电钻停了之后,房间里变得无比寂静,只有那­阴­森的血在流淌:“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冯大爷在背后大喝一声:“小子,你赔我的画!”

他打了个冷战,一下从梦中惊醒了。

小 说

蓝村的小说一直没有动笔。

实在没感觉,他索­性­写起这只手来。

他像我一样写下了上面这些情节。他不知不觉地成了我的同行。

本来,他想写人类的贪欲,最后却写成了恐怖小说,这说明人类的贪欲跟恐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正好相反。本来,我是写恐怖小说,写着写着却写到了人类的贪欲,这更加说明两者之间密不可分。

前面说了,蓝村写作从不用电脑。

他写了几页纸之后,就把稿子扔到了写字台上。

他小说的主人公叫红村,他写的最后一行字是——那个冯大爷在红村背后猛然喝道:“小子,你赔我的画!”红村打了个冷战,一下就醒了……

接下来,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写了。他的想象力像鸭子一样,离地不过三尺高。他只有等待恐怖事件再次发生,才能把这篇小说继续下去。

我也在等。

如果蓝村的生活中不再有恐怖事件发生,我写什么呢?恐怖不会不发生的,而且还会升级,你们一定也预感到了。

这一天,蓝村回到家,又是半夜了。

他到各个房间看了看,没有什么异常,就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严了。

他走进书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中医理论》,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很快就放下了。接着,他又拿起那篇没写完的小说稿子,闲闲地翻了翻,眼睛突然瞪大了——

有人续写了他的小说!

他之所以一下就发现了,是因为他用的是蓝墨水,而后面的字迹是红墨水——那红­色­触目惊心,有点像血。

他呆呆地坐下来,陡然感到这个房子里潜藏着很多的眼睛,都在静静地注视他。

续写的内容是这样的:

红村回到家,发现他没写完的小说被续写了!最可怕的是,那笔体跟红村的一模一样……

是的,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这几行文字,真的跟蓝村的笔体一模一样!

他仿佛看见一条苍白的胳膊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来,长长的,一直伸到了写字台上,拾起笔,慢腾腾地在纸上写起来……

一阵寒意掠过他全身的汗毛。

存钱罐

蓝村越来越消沉,越来越缄默。

在这个房子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一只手曾经摸过他两次。

那绝不是幻觉。

他的肋部直到如今还保留着那一瞬间的真切感觉——硬撅撅的,凉森森的。

尽管在目前看来,那只手还不至于要他的命,可是,他知道,时间还长着呢,说不准哪一天,在他脱衣服的时候,那只手又会冷不丁摸他一下。

也许,每天他睡熟之后,那只手都会从黑暗中慢慢伸出来,在他的头上无声地摆来摆去,甚至用五指轻轻为他梳理头发……

一只看不见的手,一只不怀善意的手,一只莫名其妙的手……

这天白天,他拨通了冯大爷的电话。

“冯大爷,你不是说三个月前这栋楼死过一个老太太吗?她多大岁数?”

“六十多岁吧。”

蓝村陡然想起了他在黑糊糊的楼梯里遇到的那个白脸老太太,不由打了个冷战。

接着,他又问:“她是怎么死的?”

冯大爷说:“被清洁车轧死的。她当时没死,只是一条胳膊被活活轧断了,送到医院的时候,她咽了气。”

蓝村又打了个冷战。

冯大爷叹了口气,继续说:“出事那天早上,她和这楼里的另一个老太太去公园晨练,看见马路上散落了很多钞票——当时天刚蒙蒙亮,还没有人发现。她们马上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捡钱。离开的时候,她看见马路中央还有一枚硬币,立即返了回去,想把它也捡起来。就在这时候,一辆清洁车开过来,把她撞个正着……”

蓝村说:“我感觉这栋楼就是不太对头。”

“怎么了?”

“一天半夜我脱衣服的时候,突然有人摸了我的肋骨一下,回头看,却什么都没有。还有一天,我发现我的小说稿莫名其妙地多了几行文字,那笔体跟我一模一样,我自己都难以辨别。另外,自从搬进这栋楼,我接二连三做怪梦……”

冯大爷静默了一会儿,直率地问:“你是不是想退房租?”

蓝村一下变得不自然了,说:“你误会了,我没想搬走。我两只手还怕它一只手吗?”

话虽这么说,可是,到了夜里,他躺在床上,还是翻来覆去不敢睡。想来想去,最后他还是决定:再租一套房子,搬出这栋­阴­森可怖的老楼!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起风了,很大,肆无忌惮地呼啸着,这座大楼都好像摇晃起来。

借着月光,蓝村看见墙上有个­阴­影,那­阴­影在动,在不停地慢慢变化,他一直没看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猛地转过头,看见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开了,一条没有来头的胳膊贴在玻璃外,慢慢地做着什么手势。

他一下就坐了起来。

那是一条苍老的胳膊,五根­干­瘦的手指微微地弯曲着,伸不展,骨节很大,指甲长长的,看样子很久都没有剪了。纵横交错的血管高高凸起来,好像手腕被勒住了一样。

它微微颤抖着,在风中做着各种奇怪的手形,不知道什么含意。

蓝村断定,它就是那个死掉的老太太被轧断的胳膊!

渐渐地,那五根手指开始变形了,越来越柔软,越来越不像手,最后,它们像五根藤条一样,互相撕扯,互相缠绕,互相抓挠,像是很痛苦,又像是很悲伤,又像是很愤慨,又像是很委屈,又像是很幸福……

终于,它恢复了手的形态,直直地指向蓝村。

蓝村大惊。

他定定神,发觉那只手是指他的背后。

他回头顺着它指的方向望去,又是蒙娜丽莎,她还在黑糊糊地微笑着!

这只手要­干­什么?

蓝村回头再看,它已经穿过完好的玻璃,直直地伸进来,一下下朝前抓着,似乎要把什么抓到手……

蓝村一下明白了——那幅画的下面放着一个小柜,柜上是一只存钱罐!(他之所以买这只存钱罐,就是把它当成座右铭,告诫自己不要忘记节俭。)这只手要抓的正是它!

难道那枚害死老太太的硬币就在他的存钱罐里?

难道那个亡灵仍然对这枚硬币念念不忘,不抓到手不罢休?

那条胳膊却突然扭转方向,抱住了蓝村的脖子,他感到它冰冷彻骨。接着,他听到一个嘶哑的老太太的声音:“我叫蒙娜丽莎!”

这时候,他醒了,满身冷汗。

外面的风更大了,从窗缝挤进来,窗帘一下下地飘动着。

他慢慢坐起来,盯着那个存钱罐,一直坐了一夜。

哪来的蒙娜丽莎?

这天,蓝村在外面和几个同道一起喝酒,回到家的时候,又是半夜了。

楼道的灯依然不亮。家家户户房门紧闭,一片死寂。

他慢慢朝十三楼上爬,又想起了那个曾经和他在楼梯上擦肩而过的老太太,不由害怕起来。

他爬到第七层的时候,突然又听见楼梯上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下来。

他一下就停下了,惊惶地朝上看了看。这里有个窗子,外面的光流进来一点点,他勉强可以看见狭长的楼梯,朝上伸进黑暗中。

那个人从黑暗中慢慢走下来。

正是那个老太太,她的脸很白。

蓝村僵直地站着,一动不敢动。

为什么每次走到第七层都能遇到这个老太太走下来呢?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时候,那个老太太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转个弯,朝下面走去了。

他竟然借着酒劲儿问了一句:“大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老太太突然停住了,转过身,哑哑地说:“我练功。”

第一块石头没有试探出水深水浅,他索­性­捅破窗纸:“你知不知道,三个月前这楼里死过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似乎一下恼怒了:“你说这个­干­什么?”

“我听说,有人半夜时在这个楼道里见过她……”

老太太冷笑了一下,问:“你见过吗?”

“我没有。”

“那就不要胡说。”

说完,她继续朝下走了,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中。

蓝村一直听着她走出楼门,才继续朝上爬。

回到家中,他反复回想这个老太太的话,觉得自己的猜疑很可能是个误会,于是一点点解除了恐惧,打算脱衣睡觉了。他又大意了。

当他的毛衣蒙住脑袋的时候,又有人在背后摸了他一下,然后迅速地缩了回去。他猛地脱下毛衣,回身寻找,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四下看了半天,终于又盯住了墙上的那个蒙娜丽莎。

坐在黑暗中的她,是全世界最神秘的女子,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关于她的真实身份,艺术史研究人员、文物学家、作家、画家……提出了几十种可能­性­,然而,却和她的微笑一样没有最后的答案。

有人说,她是公爵夫人,四十六岁就死了。

有人说,她是一个富商的第三个妻子。

有人说,她是画家的一个赞助人的太太或者情人。

还有一种更大胆的说法,认为画中的蒙娜丽莎和作者列奥纳多的面貌很相似,这就导致了一种奇异的设想:列奥纳多和画中的人物实际上是同一个人!画家搞了一个恶作剧,而蒙娜丽莎的微笑正是他所应该有的表情:一个开玩笑的人正在悄悄地鬼笑着,那里面带着淡淡的嘲讽。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蒙娜丽莎根本不存在,只是一个幻想中的女人……

世人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个画中的女人是谁。

现在,她在十三楼的一个房间里,正对着蓝村神秘莫测地微笑着。

蓝村的眼光突然­射­到了她的手上,双眼一下就瞪圆了。

她那双丰腴的手,变得­干­瘦、嶙峋、苍白、衰老,看上去硬撅撅,凉森森!而她依然对蓝村笑着!

蓝村一步步退到门口,撒腿就跑。

蓝村在阿菜家住了一夜。

第二天,他给冯大爷打了个电话:“冯大爷,你那个房子我不住了,你愿意租给谁就租给谁吧。”

“发生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昨天夜里,那只手又摸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看,画上那个蒙娜丽莎的手,竟然变成了老太太的手……”

“什么蒙娜丽莎?”冯大爷不解地问。

“你家墙上镶的那幅油画埃”

“我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蒙娜丽莎!”冯大爷严肃地说:“那是一幅清朝画家王原祁的山水画!”

电话一下就从蓝村的手上掉下来。

夹 层

那幅《蒙娜丽莎》实际上是一个出入口,可以通过一个人。这个入口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它有一个暗锁,外面的开关在蒙娜丽莎的双|­乳­间,用力按一下,它就开了。暗锁处于关闭状态时,不管怎么推拉,这幅画都纹丝不动。

里面有大约四平方米的狭长空间,是一个夹层。也就是说,这个房子其实只有八十四平方米。

天黑之后,只要蓝村不在,姓冯的老头就会溜进这个房子,钻进那个夹层。

每天,都有一个人跟蓝村在同一个房子里过夜,只是他们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在暗处的人就像蜷缩在墙缝里的虫子。

半夜,蓝村回来脱衣服的时候,他把“门”推开一条缝儿,无声地伸出一只手,突然摸蓝村一下,然后迅速缩回去……

他临摹了两幅《蒙娜丽莎》。画第二幅的时候,他参照自己的手画出了蒙娜丽莎的手。这一天,他趁蓝村不在,偷偷把第一幅换了下来……

他只把房子租给单身男人或者女人。如果对方是夫妻,他会想方设法推脱掉。

十几年来,这个房子接纳过无数个房客,他们在夜里脱衣时都被那只恐怖的手摸过,一个个相继跑掉了。

他就靠这个房子发了点小财。

朋友,我觉得你也有必要仔细想一想——你现在住的房子使用面积和实际面积相等吗?

不要深更半夜读不要单独一人读

……赶尸是湘西的一种古老习俗

……至今无人知晓其深不可测的内幕

……她有你家所有房门的钥匙

……她清楚你家的刀子一共有几把

……她白天一个人带着你的孩子

……她知道你和配偶夜里分别几点钟说梦话

……当你觉得平安无事的时候

……请回一下头

抗恐怖心理测试答案

……实际上

……焚尸人远远近近地跟在我们每个人的后面

在生活中,我们总是本能地回避恐怖。可是,它像黑夜一样,永远无法彻底摆脱。万一你撞到了它的影子上,它就会死死缠上你,慢慢吞噬你生命中光明的部分,一点点颠覆你的人生观、宇宙观,一步步毁掉使你的­精­神世界保持动态平衡的­精­妙机制——渐渐的,你感到时间前后颠倒,空间上下不分……

作者说:把恐怖消化掉,它就会变成勇敢的力量!

1.你是一个不自信的人。

2.你的心态明朗。但是一旦发生了现实的恐怖,你往往比其他人更惊慌。

3.你独立­性­很强。虽然你人生的危险系数最低,但是你将一直活得很累。

4.你容易步入歧途,但是更容易找到正路。

踏破铁鞋寻保姆

深夜,你一个人在家,正在电脑前上网,或者正在脱毛衣,或者正在看电视……突然有人在背后摸了你的软肋一下,你回头一看,根本没有人。

那么你会有什么反应?

1.是错觉。

2.肯定是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小

心地寻来找去,势必要解除它。

3.觉得这件事很诡异,从此,背后

就长了一双眼睛。

4.一直在追想——到底是怎么回

事呢?

(答案在书中找)

小宋姓高,他是个导演。

在电影厂,什么都不会­干­的人就当导演,一大堆,就像菜市场的土豆。

小宋仅仅是挂了个名,一直闲着。

他拍最后一部戏,还是五年前。

有个大土豆,他拍的一部古装戏火起来了,烧了全国,于是,奔他的名头,很多影视公司拿着剧本找他。

大土豆没时间,可是,面对钞票的诱惑,他又不忍心放弃,就全部接过来,交给那些嗷嗷待哺的小土豆去做,他只挂个总导演的名分。

小宋就是执行导演。

那部戏叫《你我他的爱情》,二十集。剧组住在位于市中心的一家星级宾馆。

演员都已经到位。

挑选女演员这种迷人的工作,都叫大土豆做完了,而且他完成得很漂亮。小宋仅仅是劳动——天天赶写分镜头剧本。

但是,因一个女配角临时有变故,小宋必须在开机前找到一个合适的人。

一个个做明星梦的女孩被带到他的房间,让他过目、审查。他尝到了决定人命运的快感。

很快,他就选定了一个。

可是,还有一些女孩陆续赶来报名。其中有个自称是小宋老乡的女孩很纠缠,尽管小宋反复对她说,演员都齐了,可是,她还是三番五次敲他的门。一次,她深更半夜给小宋打电话,威胁说:如果不让她上戏,她就剁掉一根手指头……

还有一个男人,非要饰演戏里的一个私人侦探。

尽管小宋苦口婆心地对他说,那个私人侦探已经有人演了,他还是不肯放弃。

他经常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小宋的面前,挡都挡不祝小宋最后只好对他提出警告:“你要是再­干­扰我的工作,我就报警了!”

一次,小宋从外景地回到宾馆,用钥匙打开门,吓了一跳——他竟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房间里!

他重重地说:“相信我,对于侦探这个角­色­,我会比任何人都演得好!”

小宋怎么都想不出他是怎么进来的。为了这件事,他还对宾馆领班发了一通脾气……

那部戏拍完,小宋就没戏了。

电影厂不景气,他的工资很微保而他的太太在教师进修学校,只是一个语文教研员,工资也不高。

平时,小宋偶尔给人导一些商业广告短片,赚一点钱。

小宋和太太还没有弄清楚两个人的日子该怎么过,又生了个小孩。

从小孩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生活立马忙乱起来,手和脚都不够用了。

他们特别需要一个保姆,可是,保姆太难找了。这一点,可能很多人都有体会。

劳务市场的保姆排着队,但是,她们都太贼了,有一套套对付雇主的下三路办法,往往­干­不了几天,不是你炒她们,就是她们炒你。临走,还会顺手牵羊拿走你一块手表。

如果不通过中介,自己找,又不放心。

一个陌生人住进你的家,她有你家所有房门的钥匙,她知道你每个月挣多少钱,她知道你家哪个抽屉里放着安眠药,她知道你和太太分别几点钟说梦话,她知道你家的菜刀一共有几把……

以前,小宋家雇过保姆,好几个。

第一个保姆懒。

她无论­干­什么,都得监工,否则就玩电影里的慢动作,几件衣服从早晨洗到第二天早晨。

第二个保姆笨。

她做饭像猪食一样难吃,手把手都教不会,日复一日做猪食。那么长时间,一个大宾馆的厨师都毕业了。小宋的老婆蔓红对她发脾气,她乖乖地听,吃饭的时候还是猪食。

第三个保姆要求高。

她想要的月薪比小宋的月薪还高,最后小宋只好自己做保姆了。

第四个保姆恶。

她刚刚来小宋家第二天,就跟蔓红吵了起来。她像一只好斗的公­鸡­,颈上的羽毛都竖立起来,差点把蔓红吃了。

蔓红平时挺强硬,算一个巾帼英雄,最后却吓得拨了!“!”!“。真是软怕硬,硬怕横,横怕不要命。

第五个保姆理想太远大。

也许,她到小宋家来工作,就因为小宋是一个导演——因为她想当影星。小宋没好意思说,他其实一直都想当影星来着,可是,至今都没有实现这个梦。

那灿烂的梦跟又苦又累的家务活冲突太大,这个保姆很快也走了。

送她到车站,分手的时候,小宋还对她说:“以后我这里要是有了机会,一定和你联系。当然,要是你遇到了机会,也别忘了我……”

第六个保姆四十多岁,特别怪。

她说的话小宋听不懂,小宋说的话她也听不懂。

没办法,小宋就用手比画,比如他想吃鱼,就做出鱼在水里游的样子;想吃花卷,就把两只手抱成一个圆,十个手指扭在一起……他想,就当是请了一个外国保姆吧。

因为有过这种训练,小宋出国去,尽管不会英语,但是他的手语基本保证了他的日常交流。

他渐渐发现,这个保姆经常一个人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蔓红也发现了这个异常情况,很害怕,悄悄对小宋说:“把她辞退吧?”

就在辞退她的前一天晚上,她突然拿着菜刀闯进了小宋两口子的卧室,小宋一下跳了起来,他认为这个外国人是来杀他和蔓红的。

她站在门口,低声说:“有小偷。”

这一次她突然说了一句清清楚楚的普通话。

小宋至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第七个保姆,也是最后一个保姆,长得特别漂亮。

因为她长得太不像保姆了,蔓红辞掉她比辞掉以前所有的保姆都坚决。

她真是一个有眼光的女人。

朋友哈尔滨

小宋经常感叹:现在,找个保姆比找个老婆都难!

有一次,他回老家哈尔滨,跟一个在杂志社工作的朋友说起这件事,请他帮忙。这个朋友姓哈,名字就叫哈尔滨。一家报纸还报道过这件趣事。

哈尔滨的老家其实在绥化农村。

他说:“好吧,什么时候我回老家,帮你找一个知根知底、老实能­干­的。”

小宋千恩万谢回了北京。

他没抱多大希望,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大约半年后,哈尔滨突然打来一个电话,对小宋说,他有一个小学同学,叫魏金花,一直生活在老家农村。她结婚第三年,丈夫就被车撞死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守寡,日子很困苦。前不久,她终于又嫁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有三个儿子,都快娶媳­妇­了,而她女儿也十七岁了,两家人组合在一起很别扭。前些日子,魏金花到哈尔滨看病,找到他,托他给女儿在城里找个活。哈尔滨对她说,北京有个朋友需要一个保姆。她说北京太远了,她不放心。哈尔滨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最后她说,她回去跟女儿商量一下,女儿要是同意,她就让她来……

小宋听说过,哈尔滨的老家很偏僻,很贫穷,从那里出来的人应该能吃苦。

“她家离你家很近吧?”小宋问。

“我们小时候在同一个村子,后来她家就搬走了,搬到了齐齐哈尔地区,一个什么屯。”

“那个小孩你见过吗?”

“没有。不过,我和她母亲是一起长大的,你放心吧。”停了停他又说:“要是她做不好,你就让她回来。”

八千里路云和月,说回去就回去?

半个月后,小宋接到哈尔滨打来的电话,他说那个女孩已经到了哈尔滨,晚上他就送她上车,次日早上到京,T!“8次。

“她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你得到车站接她。而且,她刚刚十七岁,没有身份证。”哈尔滨说。

“你谈没谈薪水?”

“我想,她主要是为了换一个环境,你只要不亏待她就行了。”“她叫什么?”

“方难。方圆的方,困难的难。”

小宋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点不吉利,好像是一个冤家的名字。

“她有小名吗?”小宋希望她有一个顺嘴的小名。

“没有。”

“她认字吗?”

“她认识她的名字。”

“你告诉她,我举个牌子,写着方难两个字。”

接 站

次日,小宋起了个大早,到火车站接人。

熙熙攘攘的旅客不停地拥出来,小宋瞪大眼睛寻找。

可是,T18次的旅客都走出来了,始终没有人走近他。

他有点着急了。

突然,他听到有人在身后怯怯地问:“是高大哥吗?”

小宋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瘦小的女孩。她长得不像十七岁,很老相。可能农村孩子都这样。

“我是。”

她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小宋的长相,然后眼睛微微低下去,说:“我是方难。”

她­操­一口味道浓郁的东北话。

“我一直看不到你,还以为半路出了什么问题呢。你去哪里了?”

“那边还有一个接方难的,我以为……”

“在哪儿?”

她朝一个穿风衣的男人指了指,那个人也举着牌子。小宋往前凑了凑,他举的牌子上果然写着两个大字:方难。

这是方难出现之后发生的第一件怪事。

想想,T18次从哈尔滨开来的列车上,竟然有两个叫方难的!

看来,那个穿风衣的男人运气也不太好,他到现在也没有接到人。

小宋认为方难至少要带一个包,装一些换洗衣物。可是,她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

“你的包呢?”

“我没包。”

“……那好吧,我们走。”

小宋带着方难,上了地铁。

他坐在她对面。

“你这次来北京,是头一回坐火车吧?”他怕她不自在,没话找话。

“是。”

小宋指着脚下说:“这也是火车,叫地铁。”

她点点头。

“你以前坐过汽车吗?”

“坐过。”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尽管方难是第一次坐地铁,但是她好像并不新奇,也不左顾右盼,她眼帘低垂,只是看自己的脚尖。

她的头发很长,很密,梳着马尾巴辫子。穿的衣服很土气,一看就是在乡镇集市上买的几元钱的廉价货。

她的眼睛挺小的,长得也不白。

回 家

小宋刚刚把方难带回家,蔓红就把她领进了工人房,对她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那个房子其实是个阳台,封闭得很好。作为阳台,它挺大的,可是住人就显得小一些,只能放一张床。

方难探头看了看,点了点头。

“那是啥?”她指了指床下的一台旧电脑,问。

“那是电脑。”

她显然不知道电脑是什么东西,但是她没有再问。

“我们买了一台新的,这台旧的没地方放,暂时放在你这个房间里,你不用管它。”

接着,蔓红又领着方难四处看了看,告诉她每天应该­干­些什么。

她跟在蔓红身后,不停地点头。

最后,蔓红也问到了她怎么没有带包。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什么东西都没带……”

蔓红有点不高兴地说:“你出来,至少要带一些换洗的内衣埃”

方难手足无措地摆弄着手指。

“我们管吃管住,但是不管你穿。你明白吗?”

蔓红的口气咄咄逼人。小宋有点不自在,转到厨房去了。

过去,小宋总抱怨蔓红的嘴太锋利,可是,经过跟几个保姆打交道,他觉得这样也许是对的,丑话说在前头,否则,日后都不愉快。

小宋走出厨房的时候,看见蔓红从衣柜里挑出了两件旧衣服,对方难说:“你换着穿吧。”

“谢谢。”方难低声说。

好像为了补偿似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古旧的东西,好像是银的,长长的,尖尖的,前面有个很小很小的勺。

她说:“在村里,我掏耳朵的技术是出了名的。哪天,我给你们掏耳朵,特别舒服呢。”

小宋和蔓红只知道有人修脚,有人捶背,还没听说过有人掏耳朵。

蔓红岔开了话题:“你坐了一夜火车,也累了,先休息吧。”然后她走出来,把工人房的门关了。

又一个陌生人就这样进入了小宋的家。

他给哈尔滨打了电话,告诉他,已经接到方难,不要挂念了。

晚上,蔓红小声对小宋说:“我看这个保姆比前面那几个都顺眼。”

啼 哭

早上,小宋和蔓红吃过早饭,都去上班。中午,他们都在单位吃饭,晚上才回来。

白天,方难带小孩在家。

小宋的儿子叫高家将,快一岁了,还不会说话。

几天后,小宋和蔓红发现这个方难是个很难得的保姆,没什么毛玻

她不像第一个保姆那样懒。

平时,她很少歇息,很少发呆,一直在忙碌,­干­活也麻利。

她不像第二个保姆那样笨。

令小宋惊诧的是,她做的饭菜竟然很好吃,而且各种菜系都能来两手。这不是灵感问题,她一定是偷偷学过菜谱。

她的要求不像第三个保姆那样高。

蔓红说了每个月的薪水后,她轻轻地说:“我吃住都在你家,要不了那么多钱,你们给我一半就行。”

她不像第四个保姆那么凶恶。

有一次,她把蔓红的一条白牛仔裤跟一件红毛衣一起放进了洗衣机,结果那白牛仔裤被染红了。蔓红发现之后,很生气,因为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裤子,而且她对方难交代过那件红毛衣退­色­,因此,她大声对方难吼起来,方难的眼帘垂得更低了,一言不发。

她不像第五个保姆那样想入非非。

在小宋的印象中,她总是低着头扫地,或者擦桌子,对花花绿绿的电视从来都不看一眼。

她不像第六个保姆那样怪。

她除了不爱抬头,基本没什么异常。

她长得也不像第七个保姆那样漂亮……

只是,有一件事让小宋感到很别扭。

一天晚上,蔓红没在家。小宋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方难轻轻打开工人房的门,站在门里,手里拿着那个长长的尖尖的旧旧的银质掏耳勺,轻轻地对他说:“高哥,你掏耳朵吗?”

小宋急忙说:“不,不,我不掏。”

方难来了之后,小宋家一切都正常,最早发生变化的是孩子。

最近,只要小宋下班一走进家门,高家将立即就会“哇”的一声哭出来,把两只小胳膊伸向小宋,好像很惊恐的样子。

这情况有些反常。

这天,小宋回到家,高家将又“哇”的一声哭出来。小宋把他抱起来,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方难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中午给他吃东西了吗?”小宋问。

“吃了。我给他吃的米粥,拌了瘦­肉­丁,还有蔬菜末。”方难说。

晚上,到了半夜,高家将突然醒来,大哭。

蔓红哄了半天也哄不好,就恼怒地说:“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小宋想了想,说:“他跟方难在一起可能不适应,过几天就好了吧。”

蔓红把灯打开,看见高家将直直地看着卧室的门,瞳孔里充满了恐惧。

她朝那门上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她六神无主地看了看小宋。

小宋低下头,抱起高家将一边摇晃一边若有所思。

方难起床了。

她敲响了门,轻轻地说,“蔓姐,我来哄他。”

“不用,你睡吧。”蔓红说。

门外就悄无声息了。

高家将哭了很久,直到筋疲力尽,才睡了。

边缘一萍

小宋在单位整天没事­干­,天天上网。

他的网名就叫“小宋”。

他喜欢到一个叫“无忌斋”的聊天室。

经常聚在这个聊天室的人,年龄大多在三十岁左右。

他很喜欢这个聊天室的风格,很实在,不浪漫。比方说,别的地方聊的可能是男人和女人对待感情的区别,这里聊的就是男人和女人大脑构造的区别。

几天前,小宋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女人,她叫边缘一萍。

两个人聊得很投机。

先是小宋跟她打招呼,他用半个括号和一个冒号做了个笑脸:你好。

她回道:你好。

她接着说:我怎么一上网就看见你?你的工作跟电脑有关吗?

小宋:不是,我在电影厂混事,坐办公室的,茶水,报纸,聊天,这些就是我工作的内容。

边缘一萍:你是厂长?

小宋:不是,我是给厂长倒水的。

边缘一萍:副厂长?

小宋:也不是。有时候,副厂长的水我也得倒。

边缘一萍:那你就是导演。

小宋对她的追问有点反感,就不说话了。

他家过去的保姆就有一个共­性­,喜欢跟人打听职业和职务,她们在寻找一切机会改变她们的命运。

聊着聊着,只剩下了三个人,除了小宋和边缘一萍,还有一个游客670407.

给没有在网上聊过天的人注解一下:游客是没有注册名字就进入聊天室的人,后缀的编号是网络自动给的。这种人一般只是进来观望一眼。

游客670407一直不说话,也不离开。

小宋和边缘一萍海阔天空地聊着,最后谈起了人­性­。

边缘一萍:所有人都在撒谎,但是,没有一个人挑破这层窗户纸。

小宋:指什么?

边缘一萍:全人类都在掩盖人­性­中假的、恶的、丑的东西。假如,你变成一只苍蝇,跟踪一个人,日日夜夜窥视他,最后,你会大惊失­色­——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木木地拉上窗帘,在黑暗中把内心深处的那些东西倾倒出来,用手慢慢拨拉……你发现,原来他和你一样肮脏。

小宋:我这样看——人类不可能消灭垃圾,你能把垃圾摆在客厅里吗?

边缘一萍:因此,本来你很想见我,但是你不说。你为什么很想见我呢?你更不会说。

跟一个成熟的女人,或者说跟一个哲学的女人聊天,最累,也最简单。

小宋:有一副对联——论心不论迹,论迹世上无孝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君子。在这个问题上,我沉默吧。

他们一直聊了很久。那个一言不发的游客670407始终没有离开。

天惶惶地惶惶

几天来,夜里高家将一直哭,而且越哭越厉害,有一次甚至哭到大天亮。

蔓红领他去医院,大夫说,他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于是开了一堆昂贵的药。

儿子吃了一段时间,还是不见好。

有人介绍了一个民间偏方:枸杞鲜蘑炒猪心。据说,这种菜镇静、除烦、安神,专治小儿惊吓症。

蔓红让方难照做。然后,她一口口嚼碎,喂儿子。

吃了三天,没有一点作用。

蔓红又想起了那个土办法,在电脑上敲出这样几行字:

天惶惶

地惶惶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然后,打出了几份,让小宋贴出去。

小宋拗不过老婆,就在夜幕中贼眉鼠眼地溜出去,像贴违法小广告的人一样,把那几张符咒贴在了小区的墙上。

也许,根本没有“君子”念三遍,也许这个符咒根本就没有效果,反正高家将到了夜里还是哭闹不止。

方难又敲响了门:“蔓姐,我哄他吧?”

蔓红烦躁地说:“去去去,这里没你的事。”

方难就没有声息了。

蔓红突然对小宋说:“我怀疑她给这孩子施了什么妖术!”

小宋的头皮一麻:“你别胡说。”

游客670407

这天,小宋和边缘一萍又在聊天室相遇了。

聊天室里,除了他俩,还有一个人——游客670407.

又是他!

小宋的生日是1967年4月7日,因此他记着这个名字。

难道,这个人两次进来,机器给他(她)的编号碰巧都是670407?或者,这个名字不是机器胡乱给的,他(她)就是用这个名字注册的……

——后来,小宋曾认真地琢磨过这件事,他发现了一个办法:假如你进入聊天室,机器赐给你的名字是游客670407,下线时,只要你把这个网页放进收藏夹,下次点开,还可以继续用这个名字。

和上次一样,游客670407不离开,也不说话。

小宋有种直觉,这个游客670407好像是一副男相。

这次,小宋和边缘一萍聊起了爱情与物质。

边缘一萍:人人都是在尽可能的范围内挑选最高层次的配偶。这个最高层次几乎与他(她)的位置大致相同。因此,每个人都可以通过配偶,很准确地看清自己的位置。这就是为什么世上没有公主和乞丐联姻,也没有听说哪个市长的公子哥找了一个保姆做老婆的原因。

小宋:保姆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喜爱起来。

边缘一萍:为什么?

小宋:她们不仅仅是档次低,而且总是深藏敌意。孔子的一句话被误读了几千年——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小人”实际上指的是“仆人”,女子指的是“丫环”,孔子是在感叹和这些人最不好相处。你家雇保姆了吗?

边缘一萍:没有。

小宋:我们中国人总是过于“含蓄”。比如,妓汝不叫妓汝,叫小姐;仆人不叫仆人,叫保姆……这就会造成一些问题。比如,保姆不知道自己是仆人,总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总觉得委屈,总觉得不满足,总觉得受了侮辱……

边缘一萍好半天不说话。

小宋:你在­干­什么?

边缘一萍:我在看。

小宋:你怎么不说话?

边缘一萍:我没雇过保姆,没有这方面的心得。

小宋:等以后你雇了保姆,可以从我这里取经,我会教你一些如何管理保姆的经验。跟保姆相处,每时每刻都是在周旋,在斗争。

这时候,游客670407突然说话了,他(她)对小宋说:她就是保姆。

聊天室总共就三个人,游客670407在对小宋说话,剩下的只有边缘一萍了。

他正愣着,边缘一萍已经对游客670407说话了:你是谁?

游客670407没有回答就下了线,消失了。

空荡荡的聊天室里,只剩下了小宋和边缘一萍两个人,还有一个巨大的秘密。

边缘一萍:我是保姆。

小宋在屏幕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边缘一萍:你不相信?

小宋:在国外还是在国内?

一些本来很优秀的女人,跑到国外去,为了站稳脚跟,常常给孤寡老人当保姆。小宋想,也许这个边缘一萍刚刚从国外回来。

边缘一萍:我从来没有出过国。

小宋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边缘一萍: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聊了?

小宋: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刚才那个游客670407怎么知道你是保姆?

边缘一萍:你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他(她)是谁;而我只知道你是谁,却不知道他(她)是谁。他(她)知道我是谁,也知道你是谁。

小宋:事情有这么复杂?那你说我是谁?

边缘一萍:你是小宋。

小宋当时就傻了。这么多天,他一直在跟一个熟识的人聊天,而他浑然不知,这是多么尴尬的事埃

小宋颤颤地用键盘问:那你是谁?

边缘一萍:我是田菁菁。

小宋:我不认识你啊,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宋?

边缘一萍:你的名字就是小宋埃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小宋糊涂了。接着,他岔开了话题:你有思想,有见识,怎么不找一个更体面的工作呢?

边缘一萍:如果我告诉你原因,你会害怕的。

小宋:为什么?

边缘一萍:我们今天说得太多了。下吧。

头 发

方难的工作还是无可挑剔。

孩子每天晚上还是哭闹不止,小宋和蔓红都瘦了一圈。

又有人介绍偏方:生栀子,葱白,面条,一起碾成末,用唾沫调成黏糊状,敷在小儿腕内关节|­茓­位。

小宋和蔓红也照做了。几天过去,不管用。

这天夜里,蔓红在床上小声对小宋说:“方难肯定虐待咱的孩子了。”

“不可能。”

“那孩子为什么这样反常?”

“可能是得了什么玻”

“她没来的时候,咱的孩子怎么不得病?我担心……要不,让她走吧?”

“人家千里迢迢地来了,也没犯什么错误,怎么好让人家走呢?观察观察再说吧。”

孩子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极其刺耳。

工人房里一片漆黑,方难好像在睡着。蔓红对她说过,孩子半夜哭不用她管。

终于,蔓红把孩子哄睡了。

小宋也很疲惫,把被子一拉,要睡。

蔓红又小声说:“小宋,她……的头发太长了。”

也许是四周太黑了,这句话让小宋抖了一下。

方难的头发总是低低地挡在额前,很难看清她的眼睛。

“头发长怎么了?”

“我……只是说说。”

第二天,小宋和蔓红都没有上班,在家里观察孩子。

高家将的情绪很好,早晨吃了很多,然后就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小宋和蔓红陪他玩了一天,积木,画册,玩具,布娃娃……扔了满地。

天黑后,小宋和蔓红睡不着,一直在等着孩子像往常那样在梦中惊醒,然后大哭大叫。

可是,今夜他竟然没有哭,睡得很安静。

过了午夜,蔓红突然小声对小宋说:“你说怪不怪?”

“你别疑神疑鬼好不好?这房子都让你弄出鬼气了。”

蔓红小声说:“我要上厕所……”

“你去呗。”

“我不敢……”

从他们的卧室到卫生间,要路过工人房。

方难呆在那里面。

方难平时很少开灯,­干­完活,就静悄悄地走进去,摸黑脱衣躺下。因此,她的门缝总是黑糊糊的,不见一丝光亮,也没有一点动静。

“怕什么?”

“我也说不清……”

“那怎么办?”

“你跟我去。”

“嗨,你怎么这么夸张!”

“你跟我去嘛!”

小宋只好起身披上外衣,说:“走吧。”

他轻轻打开卧室门,和蔓红蹑手蹑脚地走向厕所。他一边走一边瞟了方难的房间一眼,那里面死寂无声。

蔓红刚要推开卫生间的门,突然那扇门自己开了。

蔓红惊叫了一声!

小宋也吓得一哆嗦。

借着月光,他们看见方难穿得整整齐齐站在卫生间的门里。

“你­干­什么?”蔓红惊魂未定地问。

“……我解手。”

蔓红长长吐了一口气,闪身让她走出去,然后回头深深地看了小宋一眼。

“你去呀。”小宋说。

蔓红想了想,走了进去。

小宋回头看,方难不见了,她已经静悄悄地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

小宋站在黑暗中等待蔓红。

很快,蔓红就出来了。她快步走回卧室,躺在床上,心还在猛烈地跳,小宋甚至觉得方难那个房子都能听见蔓红的心跳声。

她一直不说话。

小宋轻轻抚摩她的心口。

“你说……”她把声音压低:“方难的头发是不是太长了?”

这句话再次让小宋哆嗦了一下。

仇 视

蔓红似乎对方难越来越刻薄了。

她很少和方难说话,偶尔说一句,也是刺刺的。有时候,还指桑骂槐,一听就是针对方难的。

方难当然有所察觉。她一如既往地­干­活,言语更少了。

小宋觉得主仆之间的气氛有点僵硬,想和和稀泥。

可是,他不敢。

他知道蔓红的脾气,如果他当和事老,就等于火上加油,蔓红非爆发出来不可,那时候就更不可收拾了。

这天,方难洗茶壶的时候,不小心把一个茶杯弄碎了。那是配套的。

蔓红听到响声,立即跑了过去。

“对不起……”方难小声说。

“你的手是­干­什么的?吃饭的?连一个茶杯都拿不住?什么样的人家抗得住你这样败坏?我那条白牛仔裤才扔掉几天?你想不想­干­了?”

方难不说话。

“这个月我要扣你的工资——你赔的不仅仅是一个茶杯,而是一套茶具!”

方难还是不说话。

蔓红一边走出来一边气咻咻地说:“不要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你的漏洞大了!想算计我,想害我,没门儿!”

小宋站在客厅里,瞪了蔓红一眼。

蔓红越说越气:“要是我的孩子少一个指甲,我让她拿命赔!”

方难还是一声不响。

小宋低声对蔓红说:“你说话太难听了!”

“想听好话,她就别­干­这个!”

小宋一把把蔓红推到卧室去,蔓红尖叫起来:“你推我­干­什么?这是我的家!我还用躲着谁吗?”

这顿晚饭,方难一直没抬头。

吃完,她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进了她的工人房,不再出来。

她没有开灯。

她从来不开灯。­干­完一天的活儿,她就回到那个黑糊糊的房子里躺下。小宋觉得,她可能是不敢用电,怕主人不高兴。

晚上,蔓红去卫生间的时候,方难突然打开了她的门,站在那个黑糊糊的房间里,手里举着那个长长的尖尖的掏耳勺,低低对蔓红说:“蔓姐,你掏耳朵吗?”

试 探

方难没有离开小宋家。

蔓红说话算数,扣了她的工资。

小宋发觉,自打蔓红对方难大发脾气之后,方难对蔓红确实有点怯。

这一天,小宋下班回到家,蔓红给他递了一个神秘的眼­色­,转身就进了卧室。

小宋跟她进了卧室。

“今天中午我回家取个东西,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她在用电脑!”

“你撞见了?”

“我进门时,发现她有些慌乱。我摸摸主机,还烫手呢。”

“也许她是想学学电脑吧。”

小宋嘴上虽然这么说,实际上,他在心里画了个­阴­森森的大问号。

他推开门走出卧室,正巧方难一边扎围裙一边朝厨房走。

小宋在她背后突然叫了一声:“边缘一萍!”

她一下就站住了,却没有回头,仅仅是愣了愣,马上又朝前走了。

平时,如果小宋说一声什么,即使方难没有听清,她也会转过头来,探询地看着他,问:“高哥,什么事?”

她的反应,使小宋肯定了他的猜测。

吃晚饭的时候,方难还像过去那样,低头吃饭,像小猫一样无声无息。她的长发挡着她的眼睛。

小宋也像没事一样,只管吃。他不想对蔓红说有关边缘一萍的事。女人都醋。

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方难不会写字,这么短的时间,她怎么学会了那么多汉字?

她到北京还不到两个月,怎么就学会了电脑?难道她一直在用她床下的那台旧电脑练习?

还有,她在北京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那个游客670407怎么对她那么熟悉?

这一切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又一个秘密

这天,小宋上网后,又遇到了边缘一萍。

奇怪的是,那个游客670407又出现了。

小宋马上查边缘一萍的IP——千真万确,她用的就是他家的电脑!

两个人搭上了话。

小宋:你给人家当保姆,是不是经常受委屈?

边缘一萍:我很少委屈。

小宋:看来,你的主人对你很好。

边缘一萍:主要是我­性­格的原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对你的委屈负责,因此,委屈是没有用的。

小宋:你在哪里上网?

边缘一萍:主人家。

小宋:你不带孩子吗?

边缘一萍:孩子在睡觉。

小宋:我家也有一个保姆。

边缘一萍:哪里的?

小宋:东北农村的,她叫方难。

边缘一萍:这名字真怪。

小宋还没有回话,那个游客670407突然Сhā进来,对小宋说:她不是保姆。

他刚说完,屏幕上就出现了一条自动告示:游客670407离开了聊天室。

毫无疑问,游客670407说的是边缘一萍。

她不是保姆是什么?

小宋越来越感到,这个方难很深邃,他要探出她的谜底。

高家将半夜时仍然哭闹。

这次,一个医生给出了个偏方:灯芯蘸油点着烧成灰,搽于小儿眉毛上,奇效。

他们也做了,根本无效。

蔓红只好休了两天假,在家陪孩子。他好了些。

这一天,蔓红要上班了,她和小宋还没有走出家门,正在沙发上玩耍的高家将就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大哭起来。

蔓红正在换鞋,她直起身,心疼地回头看儿子。

高家将哭得很凄惶。小宋也很无奈。

方难低声说:“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他们最终还是走出了家门,把儿子的哭声关在了门里。

他和蔓红步履沉重地顺楼梯朝下走,越来越慢,终于停下来,竖起耳朵听。

过了好久,那模糊的哭声停止了。他们从此不知内情。

晚上是小宋先回来的。他进了门,见高家将正站在沙发上朝门口看,他一定是听见了开门的声音,眼神里充满了渴盼。

他见了小宋,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爸爸爸爸爸爸!”

这时候,他已经学会了两个单词:“妈妈”和“爸爸”。

夜里,没有星星和月亮,黑得很。小宋看不见蔓红,蔓红当然也看不见小宋,他们在黑暗中都倾听着中间的高家将。

大约过了午夜,高家将猛地大哭起来,很突然,像被针扎了一样。

蔓红一下就坐起来,打开灯,把孩子抱起来。

高家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门板,大哭。

“乖乖,不哭噢!”

高家将根本不理睬。

“乖乖,不怕……”

高家将的哭声越拉越长。

“你到底是怎么了?”蔓红急得满头是汗。

高家将烦躁地用小脚使劲踢。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更憔悴。

“高小宋,假如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蔓红乱撒气,一边说眼泪一边流下来。

接着,她又气鼓鼓地对高家将喊道:“哭哭哭!你再哭,我打你ρi股!”

高家将不管妈妈打不打ρi股,哭得更加厉害,都声嘶力竭了。

“你!”蔓红的声音都变了调,像疯了一样大吼道:“你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

“疼!”

高家将嘴里竟然蹦出了一个字!

这是他除了“爸”“妈”之外,说出的第三个音节!

疼!

这个字像一根长长的针,在黑暗的夜里一下刺进了小宋和蔓红的某个|­茓­位,他俩都傻住了。

小宋蓦地想起一个传闻:有个孩子,夜里大哭不止,粗心的爸爸妈妈不知怎么回事。直到天亮,那孩子死了,他们才发现在孩子的头发里,钉进了一根短钉子!

他的手当时就不好使了,哆哆嗦嗦地伸手在高家将的脑袋上摸索……

没有钉子。

他放下心来,又仔细摸了摸他全身的每一个部位,摸了摸他脱下的衣服,摸了摸他身下的褥子……什么都没有。

蔓红知道小宋在怀疑什么,神情更紧张了。

孩子终于哭累了,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蔓红轻轻把他放下。房子里一片难得的安静。

蔓红没有关灯,看小宋。

小宋忽然有些恼怒:这里是他和蔓红的家,可是,他们却像两只生活在猫爪下的老鼠一样。

他起身下了地,走出卧室,敲响了方难的门。

方难很快就开了门。她穿得很整齐,好像一直就没脱。她的头发挡着半张脸。

“高哥……”

“方难,这孩子白天怎么了?”

“没怎么呀。”

“他说疼!”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对 证

小宋回到卧室,把灯关了。

蔓红在黑暗中说:“你有没有发现,她有时候说出的话没有东北味。”

小宋想了想。方难偶尔冒出的一句话,确实不是东北话,而是普通话。

东北话和普通话最接近,也是最难改的一种口音。她从小在东北农村长大,口音不是一个月半个月就能改过来的。

而且,她和外界几乎没有接触,接触的只有三个人,小宋,蔓红,高家将。

高家将根本就不会说话。

小宋和蔓红虽然出来这么多年,但是口音一直没有改,还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小宋说:“有两种可能。一是原来她就出来打过工,但是,哈尔滨不知道。二,她是一个要强的小孩,她怕被人瞧不起,一到了北京就刻苦学习普通话。”

“我还怀疑,她……是冒牌的。”

“胡说!”

“你问问哈尔滨,是不是他搞错了?”

“不可能!”

“你问问呗!打个电话,又不费什么事。咱的孩子这么协…”

“好吧,明天我打。”

第二天一早,小宋趁方难出去买菜,给哈尔滨打了个电话。

“哈尔滨,是我,高小宋。”

“哎,方难在你那里怎么样?”

“挺勤快的,就是不爱说话。”

“乡下孩子都这样,能­干­就行。”

“我忘了,她继父有几个孩子?”

“三个,一个二十三岁,一个二十一岁,还有一个十八岁。”

“她自己家呢?”

“只有她一个。”

“她继父对她怎么样?”

“她母亲说,挺好的。”

“她对她继父呢?”

“好像不太好。你问这些­干­什么?”

小宋静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送上车的是方难吧?”

“那还能有错!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核对一下。她是不是长头发?穿一件红上衣,灰裤子?”

“对呀。”

“你能肯定她是你那个老同学的孩子吗?”

“什么意思?”

“她是怎么找到你的,你把过程对我说一下。”

“魏金花回去之后,过了大约半个月,方难就来了,她按照魏金花写的地址,到杂志社找到了我。当天,我就把她送上了火车。”

“你给那个老同学再打个电话,问一下,看她女儿到底出来了没有。”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

“是。”

“什么问题?”

“几句话说不清楚。”

“她家那里很偏僻,打不通电话。这样吧,我现在就动身,专程开车去一趟。”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得明天。”

“你回来后,立即给我打电话。”

“你放心吧。”

晚上,小宋下班回来,方难正在厨房做饭。

他想了想,走过去,和她一起做。

方难说:“高哥,不用你。”

小宋说:“我喜欢吃自己做的豆豉鱼。”

方难就不说什么了。

小宋一边做鱼一边和她聊天:“方难,你继父有几个孩子?”

“三个。”

“他们都多大了?”

“一个二十三岁,一个二十一岁,还有一个好像十八岁。”

“哦。你家几个孩子?”

“只有我一个。”

“你继父对你好吗?”

“不太好。”她的态度很冷漠。

“他对你母亲好不好?”

“他们的事我哪知道。”

“哈尔滨说,今年你的个子长得特别快,他说他去年见到你的时候,你比现在矮半头。”

方难笑了一下:“他记错了吧?我这次来北京,是第一次见到他。”

她的回答没一点破绽。

小宋听了一夜儿子的啼哭,第二天困倦地来到电影厂,正要给哈尔滨打电话,哈尔滨已经打过来了。

“小宋,坏了,出事了!”

小宋急问:“出什么事了?”

哈尔滨说:“你接到的那个人不是方难!”

“我接错了?”

“不,我送的那个人就不是方难!我刚刚从魏金花家回来,我见到了方难!魏金花说,方难压根就没出来!”

“那这个方难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反正她是假的!”

危险一下就笼罩了这安安宁宁的三口之家。

孩 子

小宋没敢打电话告诉蔓红这件事,他立即朝家赶。

从单位到他家,坐出租车大约需要四十分钟的时间。一路上红灯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总是塞车。

小宋给家里打电话,他想刺探一下“方难”有没有逃离,孩子有没有危险。

电话响了好长时间,终于被接听了。正是方难。

“方难,没人给我往家里打电话吧?”

“没有。”

“噢,那就算了。孩子好吧?”

“他睡着呢。”

“没事了。”

放下电话,小宋一直在想:这个“方难”到底是谁?

她必须得熟悉小宋和哈尔滨两方面的情况,才有可能钻这个空子。

如果说她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找个工作,这显然不合乎情理。她可以去劳务市场,不必花费这么大的心计。

她想­干­什么?

快到家的时候,小宋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又给“方难”打了个电话:“方难,有我的电话吗?”

“没有哇。你在哪儿?”

“我很快就到家了。”

她还在。

车开进电影厂家属院大门,小宋急匆匆地下了车,司机找的零钱都没要,“噔噔噔”地朝家跑去。

他正从楼梯朝上跑,就听见了孩子凄惨的哭声。

他的腿一下就软了。跌跌撞撞地进了门,他看见孩子躺在地板上,脸­色­苍白,哭得满头是汗。

他没看见“方难”。

他扑过去,一眼就看见孩子的耳眼挂着浓浓的几滴血。

他抱起孩子发疯地朝医院狂奔……

急 诊

医生利用电耳镜对高家将进行了检查,结论是:

有人用尖利的东西穿透了孩子的外耳;鼓膜大穿孔,听骨严重缺损;连构造­精­妙的内耳都遭到了破坏……

医生立即开始对这个不幸的孩子进行救治。

高家将一直呕吐,昏迷。

“会聋吗?”小宋急切地问一个医生。

那个医生叹口气:“耳朵的结构、功能极其复杂,涉及一系列神经通道、化学递质、物理环节……这孩子的耳朵不可能治愈了。”

接着,他又说:“这个凶手的手法很高超,她­精­确地破坏了孩子的听觉,却没有伤害到脑袋里的其他组织。”

“能不能……影响说话?”

“如果听觉丧失,他就不能获得基本的声音刺激;没有语言刺激,就不能打开大脑中的言语中枢,就不能启发说话的功能。”

小宋的心一下就碎了。

蔓红闻讯赶到了医院,她刚走进急诊室的门,就昏厥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她苏醒过来,哭得死去活来。骂完了方难,骂哈尔滨,好像这一切都是哈尔滨造成的。

接着,蔓红又开始骂小宋:“你要是早点听我的话,能出这么大的事吗?那个乡巴佬把你迷住了,是不是?”

心如刀绞的小宋怎么都想不通,这个“方难”为什么要害他的孩子。

最大的可能是:蔓红的暴躁,引发了她的仇恨……

他向警方提供的线索是有限的。

“方难”没有身份证,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小宋只能描述她的外貌。另外,他告诉警方:这个人在网上叫边缘一萍,本名很可能叫田菁菁。

警方一直没有抓到凶残的“方难”。

这一天,高家将终于脱离危险,回到了家中。

一个原本伶俐的孩子变得怔怔忡忡,到了夜里就咿咿呀呀地哭。

他永远不可能学会说话了,他将“咿咿呀呀”一辈子。

小宋满腔仇恨,在网上守株待兔。

他清楚,即使在网上遇到了那个边缘一萍,他也奈何不了她。可是,他还是咬牙切齿地寻找她的踪影。

边缘一萍一直没露面。

一天夜里,小宋去卫生间,路过黑糊糊的工人房,突然听见里面好像有声音。他一下就停住了脚步。

他轻轻走上前,从窗帘缝隙朝里观望,好像有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里面。

是她?

小宋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个幻觉:“方难”挡在长发后的眼珠死死盯着他,慢慢举起一个脏乎乎的银掏耳勺,另一只手指了指她自己的耳朵,好像在问:你掏耳朵吗?

小宋没有勇气推开门查看,他退了几步,胆怯地回到了卧室……

一天晚上,边缘一萍这个名字终于在“无忌斋”闪闪烁烁地出现了。

聊天室里还有一个人:游客670407.

小宋压制着心中的仇恨,主动和她搭话:你好。

边缘一萍:你好。

小宋:怎么一直不见你?

边缘一萍:我也一直没见你埃

小宋:最近你在­干­什么?

边缘一萍:我辞职了。

小宋:你是逃跑了。

边缘一萍:我做保姆只是一种表演。

小宋:为什么?

边缘一萍:你想听吗?

小宋:想。

边缘一萍:那我就详细给你讲一讲——我从小就梦想当明星。五年前,我不顾家里人阻挠,只身离开东北老家来到北京,想在演艺方面闯出一条路。后来,我的钱花光了,却痴心不改,坚决不回家,跑到地下通道里弹吉他卖唱。有一天,我在路边看到一张海报,说有一部戏招聘演员,我就去了,乞求导演给我一次机会。那不过是个保姆的角­色­,我相信我能演好!可是,他三番五次把我拒之门外。我彻底绝望了,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喝醉了酒,剁断了一根手指,发誓再也不做这个梦了……

小宋的心悚然一惊。

她在他家工作那么久,他和蔓红竟然都没有发现她少一根手指头!

边缘一萍:两年前,我曾经假扮成某通讯设备公司的宣传员,敲开了那个导演家的门,向他赠送了一部电话机,他欣然接受了。那部电话机里被我安装了一个窃听器,于是我成功地钻了一个空子,冒充方难进入了他家。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可以成功地扮演一个保姆!

小宋猛地想起来,两年前的一天,确实有人主动上门赠送他一部高档电话机,说是他们公司正在推广新产品。可是,他早记不清那个人长什么样了。

小宋:认识这么长时间,我才知道,你变态!

边缘一萍:我把剁下来的手指放进了一个瓶子,用酒­精­泡着。直到现在,指甲还在长,你信不信?前些日子,我离开那个导演的家,还想去地下通道卖唱,可是,我的手再也弹不成吉他了……

这时,小宋仿佛看见,她坐在电脑另一端,挡在黑发后的眼珠闪过亮光,那亮光像她的掏耳勺一样凶残。

小宋:你可以到大街上给人掏耳朵,现在,还没有人推出这项服务。

边缘一萍:是一个好主意。

实际上,这时候小宋已经气愤得抖成一团:我愿意接受你的服务,蔓红也愿意!可是,孩子是无辜的,你怎么忍心把那尖尖的掏耳勺Сhā进他娇­嫩­的耳朵?畜生!

边缘一萍:你说什么?

小宋:你装什么糊涂!

边缘一萍:我没有装糊涂!

小宋:你为什么跑掉?

边缘一萍:你说你快到家了,我就离开了——孩子怎么了?

小宋:你把他的耳朵毁了!

边缘一萍半天没说话。

小宋一边敲字一边流泪:他才只有一岁,他刚刚学会叫你“姨姨”!

边缘一萍终于说话了:你有没有感觉到你家里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人?

小宋像被电击了一样傻住了。

他忽然想起,那天夜里,他去卫生间,路过黑糊糊的工人房,看见里面好像有个人,端端正正地坐着……

边缘一萍:我在你家工作了两个月,总觉得除了你家三口人和我,还有一个隐身人存在,我半夜里经常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小宋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边缘一萍:我想,就是他害了高家将!

就在这时,那个无声的“游客670407”,突然无声地离开了聊天室。

小宋不抖了,他在电脑前呆如木桩。

蔓红和孩子都睡着了。

小宋躺在床上,陷入极度的恐惧。他在黑暗中转动着眼珠,看看房顶,看看地下,看看门,看看窗……

他越来越感到边缘一萍说的是真话。

最近一段日子,在这个房子里,除了小宋一家三口,还有“方难”,确实好像还有一个人,他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

这个人对发生在小宋家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正是他告诉小宋,边缘一萍就是家里的“方难”;正是他告诉小宋,家里的“方难”是假冒的保姆……

也许,就是他乘“方难”不辞而别,而小宋还没有到家的空当,对孩子下了毒手……

谁都会以为是“方难”­干­的。

小宋努力地想,这个隐身人到底存不存在。

不管睁眼还是闭眼,他眼前总是出现“方难”举着掏耳勺的样子,赶都赶不掉。

他的思路就像一只手,顺着“方难”这根藤,曲里拐弯地摸上去,摸上去……

突然,他摸到了一张脸,吓得一哆嗦。

这是一张神出鬼没的脸,他重重地说:“相信我,对于侦探这个角­色­,我会比任何人都演得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宋睡着了。

恍恍惚惚,他走上了大街。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辆车。这不像是北京的大街。

小宋有点害怕。

突然,地下通道里拥出来一些人,他们黑压压地围住了小宋,手里都举着银质的掏耳勺,纷纷问:“你掏耳朵吗?”

小宋恐惧至极,想突围。

那些人一个挨一个,只有一个空当,刚好通过一个人。

小宋刚刚冲过去,就听见那个空当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游客670407.”

结了仇

一辆挺破旧的卡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在冰天雪地里。

太阳刚刚升起来,雪地上闪烁着刺眼的光。

近处有树,远处也有树,稀稀拉拉,雪野显得光秃秃,树上也光秃秃,连一只乌鸦都没有。

驾驶室里挤着四个人,一个是厉云,一个是司机,还有两个帮忙的人。

厉云的­奶­­奶­一个人躺在后面的敞篷车厢里,她的身上盖着棉被,把脑袋蒙住了。

这条柏油路多少年都没有人修补了,像一条千疮百孔的裤腰带。

车一路都在颠簸。

厉云时不时地打开车窗,朝外撒一把纸钱。

突然,那个司机把车停下了,对厉云说:

“你下去看看,她翻没翻身?”

厉云下了车,蹬着车轮爬上车厢,看见­奶­­奶­平躺着,她身上的蓝花棉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

他的心狠狠地酸了一下。

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床上慢慢转过头看了厉云一眼,无力地说:“你别看我了,快睡吧,天都快亮了。”

可现在,她一个人躺在这冷冰冰的车厢里,想必已经冻硬了。

寒风把厉云头上的白­色­孝布刮起来,挡住了他的眼。他跳下来,爬进驾驶室,低低地说:

“走吧。”

火葬场在小城南,四里。附近没有人家。

这里是老火葬场,北郊最近开了一家新火葬常那家新火葬场收费比这家老火葬场高,于是厉云选择了这里。

他是一个低薪阶层,每一笔钱都要算计。

另外,他家靠近城南,到这里来车费便宜些。他是自己雇的车,没有打电话叫火葬场派车,这样花钱少一些。

卡车开进了火葬场的大门,停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前。

司机说:“焚尸炉就在这个房子里。”

这是一座老房子,墙脚的砖都破损了,像参差不齐的牙。房子很高大,像个庙堂,不过,它没有庙堂那种安详、超脱的气质,却有一股­阴­森的感觉,好像一个没有五官的人紧紧绷着脸。

那房子有两扇对开的铁门,锈迹斑斑,很不周正,中间裂着一条大缝子,里面黑糊糊的。

铁闩上挂着一把挺大的锁。

离这个焚尸房很远的地方,有一排看起来很整齐的平房,那是办手续的地方。

厉云拿着死亡证明,去办手续。

那房子里有整容室,告别厅,停尸房,骨灰存放间,冷藏室之类,但是他没看见几个工作人员。现在是正月,刚刚过完大年。

厉云走进一间暖和的办公室,那里面总共有三个人。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趴在办公桌上,正在摆扑克算卦,他穿着一件蓝大褂。

一个瘦小的老头站在一旁观看,他也穿着一件蓝大褂,只不过他的蓝大褂瘦小些。

床上坐着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低头缓慢地嗑着瓜子。他也穿着一件蓝大褂,已经很脏了。

“请问,哪位开票?”厉云问。

那个摆扑克的小伙子抬头看了厉云一眼,很不高兴地收起了扑克,傲慢地说:“证明。”

厉云急忙出示了死亡证明。

那个小伙子看都没看,就塞进了抽屉:“要骨灰盒吗?”

“要。”厉云说。

他站起来,带厉云走进另一个房间。

那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骨灰盒。

他说:“有高中低档,便宜的几十元,贵的几万元。你要哪一种?”

厉云挑了一个榆木骨灰盒。

回到刚才的房间,厉云交了钱,装好火化证明,问:“谁管火化?”

那个嗑瓜子的男人终于不嗑了,他掸掸手,说:“跟我走。”

厉云打量了他一下。

他的脸是古铜­色­的,浓眉,一双大眼炯炯闪光。

焚尸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从办公室到焚尸房中间是一条石板秘道,有斑驳的积雪,很滑。一路上,焚尸人没有说一句话。

厉云紧紧跟在他后面。

他很高大,要是摔跤的话,估计三个厉云都不是他的对手。

空气太清爽了,一阵冷冷的风刮过来,厉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怪味,好像是一种烧棉花的味道。

厉云想,那就是死尸的味了吧。

在厉云眼中,他是一个另类。

他把一具具死尸送进焚尸炉(那死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哐当”一声关死炉门,然后走到背后,甩开膀子往火红的炉膛里填煤。

焚尸炉会传出闷闷的声响。

肌­肉­被烧焦:“ァ…ァ…ァ…”

筋骨在断裂:“啪……啪……啪……”

焚尸炉里冒出烟气,在烟气缭绕中,他不时地用长长的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

渐渐,那声音终于听不见了。火被大烟囱里的风抽得“呼呼”响……

他总共焚过多少人?

他有女人吗?她和他Zuo爱的时候心情是什么样的?

他做不做噩梦?

他烧过他的亲人吗?

他想没想过,有一天,他也会躺进他熟悉的那个焚尸炉?

到了那个焚尸房前,健壮的焚尸人掏出一把很大的钥匙,打开了那两扇铁门。

天很蓝。火葬场里很安静。

“哐!当!”铁门打开了。

他挥挥手,说:“抬进来。”

厉云赶忙和另外两个帮忙的人爬上车,把­奶­­奶­抬下来,趔趔趄趄地走进了那个焚尸房。

里面很空旷,很寒冷,是土地,有一些草屑。两个焚尸炉冷冷清清地敞开着,炉口方方正正,狭小,深邃。

焚尸人指了指一个有轮子的铁担架,大声说:“抬到那上面去。”

几个人就把厉云的­奶­­奶­抬到了那上面。

“出去吧!”焚尸人说。

两个帮忙的人就出去了。

厉云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

他掀开­奶­­奶­的棉被,最后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色­青白,双眼微微睁着一条缝,眼珠毫无光泽。

“我让你出去!”焚尸人不耐烦了。

厉云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很愤怒。厉云是个老实人,他一发脾气,脸就变成了红布。

那个焚尸人一点不回避,眼里­射­出凶狠的光,挑衅地和厉云对视。他是这里的主宰,没有人可以越权。

厉云的­奶­­奶­是个胆小的人,非常怕事,特别是陌生的环境里。假如现在她活着,一定会把厉云推开,声音抖抖地说:“别惹事,快出去,啊!”

可是,她再不会坐起来了……

厉云慢慢把棉被放在­奶­­奶­的脸上,擦了一把泪,往外走去。

他走过焚尸人身前的时候,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烧棉花的怪味。焚尸人像铁塔一样戳在那里,一动不动,还在凶狠地盯着厉云。

厉云脸上的红已经像潮水一样退下来,他缓和了一下语气,小声问那个焚尸人:“什么时候能完?”

“排队。”

“就一个排什么队?”

“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他把脑袋朝侧面转了转,眼珠却依然盯着厉云,显得极其傲慢。

厉云不想跟他争执,走出去了。

厉云的心里很难过,他觉得,他把­奶­­奶­丢下了,丢给了这个空旷、冷清的大房子,丢给了这个蛮横的焚尸人……

接着,那个焚尸人也走了出来,“哐当!”把铁门一锁,踩着积雪走了。

厉云傻傻地望着他那脏兮兮的蓝大褂,不知道他­干­什么去。

司机小声说:“你得给他塞点钱。”

“为什么?”

“都得塞。要不然,你就等吧。”

“我就不给他,看他能拖到什么时候!”

“即使他不拖,也不会给你好好烧,连骨带­肉­地倒出来……”司机继续劝厉云。

“那我就找他们领导去。”

厉云是一个中学教师,他对社会上的一些门道一窍不通,又很犟。

这时候,他对这个焚尸人已经产生了一种仇恨——他竟然连死人都欺负。

而且,伤害厉云最深的是,他竟然不让厉云多看­奶­­奶­一眼。

那充满火药味的对视,已经使两个人结了仇。厉云感觉到,这个焚尸人开始跟自己较劲了。

如果让厉云低三下四地去给他送钱,他觉得是一种侮辱。

天很冷。

司机跟那两个帮忙的人坐到驾驶室里去了。

厉云一个人蹲在焚尸房前。

不远处的雪地上,扔着一个很大的筛子。

厉云带着刚刚流过泪之后的淡淡倦意,看天,蓝盈盈的天上没有云彩。

­奶­­奶­有过五彩斑斓的童年,有过如花似玉的青春。这一辈子,她走过很多路,见过很多面孔,但是,她一定没来过这里。

她不会想到,最后,她会来到这个陌生的大房子……

这个焚尸人出生的时候,也一定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大眼睛,人见人爱。­奶­­奶­不可能见过这个孩子,她不会想到几十年之后,她会落在这个人手里……

厉云胡思乱想了好长时间,中午都过了,那个焚尸人还没有出现。

又有一辆车拉着尸体来了。

那些家属下了车,跟厉云一样,匆匆忙忙去办手续。

他们好像都懂得这里的规矩。

终于,那个焚尸人来了,他的脸上挂着笑,指挥那个死者的家属把尸体抬进焚尸房,接着,他在里面把铁门锁上,开始工作了。

厉云耐着­性­子等待。

几个小时之后,那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焚尸人从铁门里探出头,对死者的家属喊:“!”号,把筛子拿过来!“

他们成了!“号!

那几个披麻戴孝的人立即拿了筛子跑进去。

他们用筛子盛着滚烫的骨灰,跑出来,放到一片空地上。等那骨灰凉了之后,筛出一些,装进骨灰盒里,开车走了。

焚尸人又锁上门走了,连看都不看厉云一眼。

司机从驾驶室走出来,对厉云说:

“你还是给他塞点钱吧!”

“不塞!”厉云说。

“我……”司机犹豫着说,“我在这里等的时间太长了,耽误了别的活,你能不能加点运费?真是不好意思。”

厉云咬咬牙说:“我给你加。”

他说完,站起身,朝办公室走去。

他要去讨个说法。

进了办公室,他看见那个小伙子还在摆扑克算命,那个瘦小的老头还在一旁看,而那个焚尸人还在床上嗑瓜子。

厉云大声问:“请问,你们的领导在哪个办公室?”

那个焚尸人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那个瘦小的老头朝厉云看了看,说:“你有什么事?”

“我找你们的领导。”

“我是这里的书记。”那老头说。

他就是领导?

厉云一下就没有了信心。

“我们来得最早,排在第1号,现在天都快黑了,为什么一直不给我们烧?”

那个老头乜斜了那个焚尸人一眼,淡淡地问:“是吗?”

焚尸人这才停止了嗑瓜子,笑笑地看着厉云,厉云感到那笑里含着杀气。他慢腾腾地说:“刚才不是已经烧完了吗?”

“你烧的是哪个?”

“1号啊!”

厉云愣了。

他马上意识到,这个家伙在使坏,­奶­­奶­的骨灰让另外那个死者的家属领走了!

“你为什么不叫我?”厉云的脸“呼”地又红了。

“我叫的是1号埃”

“你……”

焚尸人依然在笑:“别着急,你送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老太太。”

“噢,老太太,她还在那里躺着呢,刚才烧的那个是老头。我现在就去烧你的人。”

说完,他掸掸手,下了地,悠闲地走了出去。

那个老头不再理睬厉云,继续看那个小伙子算命。

厉云跟出门,竟然没看见那个焚尸人。

他怎么走得这么快?

在路上,厉云越来越感到那个焚尸人的笑不怀好意。他是在暗示自己:我已经把你­奶­­奶­烧了,把骨灰给了另一家人。你跟我过不去,那你就抱一个陌生人的骨灰回去吧……

厉云疯了一样朝焚尸房跑去。

他要看看,剩下的那具尸体是不是­奶­­奶­。

他来到焚尸房前,猛地停住了脚——晚了,那两扇铁门已经被他在里面锁上了。

他冲上去,使劲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

焚尸人终于把铁门打开,那张古铜­色­的脸露出来,说:“你敲什么呀?”

“人呢?”厉云面如溅朱。

“已经推进去了。”

厉云傻了。

焚尸人慢腾腾地把门关上了:“哐!当!”

厉云把骨灰装进骨灰盒里,在怀里抱着,心情复杂极了。

他不知道这里面是­奶­­奶­还是另一个陌生的老头。现在的科学技术还无法进行“骨灰认定”。

他吃了哑巴亏。

他把骨灰盒寄放在了火葬场,然后上了车,沮丧地对司机说:“我们走吧。”

司机早调好了头,他发动着车,朝前开动了。

这时候,天已经擦黑。

那个焚尸房的门敞开着,里面一片黑糊糊。车开过去的时候,厉云看见那个焚尸人站在里面,表情怪异地看着他。

他打了个冷战。

烤 ­肉­

­奶­­奶­去世之后,厉云的心情一直很抑郁。

­奶­­奶­只有爸爸这一个儿子,爸爸只有厉云这一个儿子。

爸爸得了老年痴呆,遇到这样的事全靠厉云一个人­操­持。

处理完了­奶­­奶­的后事,他累得筋疲力荆

这一天,他躺在床上,咳嗽起来。

“你最近都皮包骨了。”老婆说。

“有什么办法?”

“你家有那么多姐妹,她们怎么不管?”

“我不是儿子吗?”

“儿子就该一个人扛起来?我不管你,累死活该。”

厉云不说什么了。

老婆下了地,拿来两片止咳药,还有一杯水,说:“吃!”

厉云顺从地吃了药,点着了一支烟。

老婆说:“你能不能把烟戒了?”

“不能。”

“这东西难道比毒品还难戒?”

“我以后少抽点。”

“你都说多少年了?你少抽一根了吗?”

厉云不说话了。

“明天,我去省城进货,你自己去医院看看。最近你一直咳嗽,可别得肺炎什么的,咱家得不起病!”

这句话让厉云有点恼怒,他说:“你别咒我!”

“我是关心你!好歹不知。”

老婆的脾气不太好,每次她发火,厉云都不还嘴,只是一言不发地抽烟。

前段时间,她下岗了,脾气更加暴躁。

当时厉云想给老婆摆个服装摊,可是,他去几个姐妹家借钱,却没有借到。她们的生活都不宽裕。

最后,他从一个叫蒋东的朋友那里借到了五千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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