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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直在追想——到底是怎么回

前些年,厉云考了师范,蒋东考进了一所民政学校。毕业之后,蒋东被分配到省城殡仪馆,担任专业尸体化妆师。虽然他­干­的是边缘工作,但是工资挺高。

老婆终于有了营生­干­。

不过,她一忙起来,说话更是粗声大嗓,破马张飞。婚姻的模式一天天固定了——她越来越专横,厉云越来越软弱。

不过,厉云还是很心疼老婆的,每天他下班都把饭菜做好,等她回来。

对于厉云来说,最幸福的时光是周末。

周末孩子从幼儿园回来。

孩子有点惧怕妈妈,他对厉云很依赖。就是因为他太依赖自己了,厉云才决定把他送到幼儿园全托。

爱是矛盾的。

厉云希望孩子对他好,又怕孩子对他太好——万一他有了什么意外,他怕孩子承受不住那种打击。于是,他就希望孩子对他不好,自私些。

他希望天天跟孩子在一起,夜夜搂着孩子入睡,又担心孩子不自立,长大后不易生存,只有忍痛割爱,把他彻底交给了幼儿园……

第二天老婆走了之后,家里只剩下厉云一个人。

晚上,他不愿意做饭,想到街上随便吃一点。

他走到了一个夜市,那里有很多烧烤摊,烤羊­肉­,烤火腿,烤鱼,烤蛋……什么都有。

他找个背静的座位坐下来,跟老板要了几串烤腰子,一盘泡菜,一扎啤酒。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奢侈的举动。

烤腰子很快就端上来了,“ダ怖病钡叵欤散发着一股诱人的孜然味。

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她笑吟吟地说:“兄弟,慢慢吃。”

“谢谢。”厉云说。

他拿起一串烤腰子刚要吃,突然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他抬头看了看,有个人坐在离他几米远的一个位置上,正在看着他。

他惊呆了——这个人正是那个焚尸人!他依然穿着那件蓝大褂,那张古铜­色­的脸在夜市白晃晃的电灯下显得更加­阴­沉。

他张着大嘴一边饕餮吞吃,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厉云。

厉云不知他手里烤的是什么­肉­,块很大,好像烤煳了,有的部分红,有的部分黑。他的手很粗糙,也是古铜­色­。

厉云似乎闻到了一股烧棉花的味道。

他一下没有了胃口。

他避开焚尸人的目光,朝女老板招招手:“老板,结账!”

那个女老板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跑过来:“兄弟,你带走呵?”

“不,我不吃了。多少钱?”

女老板疑惑地看着厉云,有点不自在:“兄弟,怎么了?烤得不对口味吗?”

“不是,我有点事。”

他们的对话,那个焚尸人应该听得清清楚楚。厉云没有再看他,但是他感觉他一直在盯着自己。

“算了,这次不收你钱了……”女老板说。

“谢谢……”厉云说完,拔脚就走。

他回到黑洞洞的楼门口,回头看了看,那个焚尸人没有跟上来。

他松了口气,暗暗骂晦气。

这天晚上,他没有吃饭。他只感到恶心。

生 存

一年前,厉云在第四中学教语文。

他这个人很善良,一点不­精­明。不知因为哪件事,他得罪了校长,校长抓住一次教师素质考核的机会,做了点手脚,把他拿下了。

厉云一下就晕头转向了。

那段时间,他四处找工作,可是,极不顺利。

要买米买菜,要交水电费,要交孩子的入托费……

走投无路,他去省城找到蒋东,想在火葬场找个活。

蒋东说:“现在,殡仪馆的工作成了热门职业,想进来的人都挤破了门槛,因为这里的薪水高,下岗的几率又校”

“你帮帮忙。”

“我可以帮忙,但是,你最好先跟我走一走,看看能不能适应。”

首先,厉云观看了他为尸体整容的过程。

那是一个很­干­净的房子。

蒋东用一辆滑轮床从冷藏室推出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停在房子中间,从容地掀开了蒙尸布。

厉云的心抽搐了一下。

那是一个被车轮压扁脑袋的女子尸体。

蒋东开始有条不紊地为她整容了。

他对着死者的遗照,像捏橡皮泥一样,为死者捏弄出了一个脑袋的大致轮廓,然后往死者的颅脑里塞棉花,用针线将错位的皮肤缝合,再贴石膏……

厉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

很快,死者就基本恢复了原貌。

虽然那张假脸涂的­肉­­色­很逼真,但是怎么看都不是一张真脸。

最后,蒋东轻轻为死者洗头发。那长长的头发不再柔软,而像一根根硬撅撅的麻丝……

他对厉云说,有的尸体四肢残缺不全,他就用肥皂做出来安上。有的家属还要求给尸体消毒,洗澡……

“你都是白天­干­吧?”厉云问。

“不,我一般都是在晚上工作。晚上安静,也有灵感。”

“那太恐怖了……”

“怎么样,­干­这个行吗?”

“不,我­干­不了。”

“那剩下的职业就是焚尸工了。”

“看大门不行吗?”

“看大门的是一把手的岳父。”

厉云只好又跟蒋东观看了火化尸体的过程。

省城火葬场的设施当然更先进,更气派。

几名穿白大褂的工人推过来一辆滑轮床,那上面躺的也是一具女尸。

他们把女尸抬下,放到传送带上,然后,按动电钮,传送带启动,女尸移向炉口。

炉口和传送带之间,悬垂着一块白布,用来隔挡。女尸一点点消失在那块白布的后面。

蒋东打开炉口观察窗的铁门,里面是一块透明的耐高温玻璃。他对厉云说:“你朝里看一看。”

厉云凑上去,通过那个观察窗,清楚地看到那具女尸躺在炉中。炉内已经预热升温。

“我一直以为,火化是不让看的。”

“我们正在引进几台最新型的火化机,有闭路电视系统,家属不用进入火化车间,就能看到亲人被火化的全过程。”

炉内燃起了熊熊烈火。

厉云看到那个女尸的头发和衣服忽地一下就不见了,只剩下一具白花花光秃秃的­祼­体,很快消失在火光中……

一个工人用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

蒋东说:“女人的骨盆比较难烧,要用铁钩子捣碎骨架。”

两个人出来后,蒋东说:“怎么样?”

“我……再考虑考虑。”

“其实我们本来就是一捧灰。”

厉云像逃一样回来了。

他是一个语文教师,天天接触的是:“十幅归帆风力满。记得来时,买酒朱桥畔。远树平芜空目断,乱山惟见斜阳半。谁把新声翻玉管?吹过沧浪,多少伤春怨!已是客怀如絮乱,画楼人更回头看……”

让他亲手把画楼上回头凝视的女孩烧成灰,把多愁善感的作诗人烧成灰,他做不出来。

他想,假如自己教的是生理课就好了,那样也许就吃得下焚尸工这碗饭了……

吉人天相,不久后,他在一家私立小学找到了工作,仍然教语文课。

接 灵

这天,厉云下班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个蓝大褂,他的眼睛就直了。

又是他。

他正在一个熟食摊买东西。

厉云却感到,他是看见自己之后,才假装要买东西的。

厉云的心“怦怦怦”地跳起来,赶快进了楼门。

这个焚尸人跟到了厉云家门口!

厉云是个内心脆弱的人。

老婆和小孩都不在身边,夜里,他忽然感到很孤单,还有一点恐惧。

他关了灯,仔细听窗外的动静。

尽管这是四楼,可他还是不放心——他担心那个焚尸人突然出现在窗外。

他越来越觉得他的眼神­阴­森可怖。他与无数尸体打过交道,他的身上已经浸染了死亡的气息。

厉云后悔了,当时不该和他结仇……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体朝着天花板慢慢漂浮起来,漂浮起来。

他伸手摸摸头,有点烫。

他忽然对自己变得细心了,他细细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开始胡思乱想……

是不是得了心脏病?

应该不会,他的心脏一直很正常。

是不是得了­精­神病?

也不会,他的家族没有­精­神病史——可是,总怀疑自己是­精­神病的人是不是­精­神病呢?

是不是得了哮喘病?

不会,他只是感觉呼吸有点短而已。

还有,胸好像有点痛,特别是躺下来,更明显。

他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再抽烟了,弄不好,真得了肺炎可就麻烦了!

这天夜里,他做梦了,梦见他走在一条夜路上,突然被绊了一个跟头。

他用手摸了摸,竟然摸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他打着打火机,悚然一惊:遍地都是骨灰盒。

绊倒他的正是他­奶­­奶­的骨灰盒。

他看着­奶­­奶­的黑白相片,极其惊恐。这时候,他听见骨灰盒里传出一个老人低低的呻吟声。

“你是谁?”厉云惊恐地问。

“我找我儿子!你把我还给我的儿子!”

第二天早上,厉云上班去,还没等出门,就有人敲门了。

他打开门,一下看见了那个穿蓝大褂的焚尸人!他来了!

这时候,天刚麻麻亮,焚尸人的脸有点­阴­暗。

厉云抖了一下。

他看见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也穿着蓝大褂,面­色­­阴­沉地看着他。

“你们找谁?”厉云问。

“请问,这户人家有人去世吗?”焚尸人冷冰冰地问道,好像根本不认识厉云。

厉云气得差点一拳捣过去——但是他没有那个胆量,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谁让你来的?”

那个人的态度依然冷冰冰:“你家姓厉吧?”

“是。”

“这里是四中家属楼4门401房吧?”

“是。”

“我们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刚刚接到一个电话,说你家男主人去世了,叫……”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死者叫厉云。让我们派灵车接尸。”

厉云明显感觉到这个人在找茬。

“你们搞错了!”他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

“你别激动,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是有人在搞鬼,你可以到派出所报案。”然后,他好像还不太信任地歪头朝房间里看了看,说:“……那我们走了。”

他竟然连一句对不起都没说,就带着另一个穿蓝大褂的人转身走了。

厉云愣了半天,越来越愤怒。

他坚信一切都是这个焚尸人在作怪,他在报复自己。

他出门就去派出所了。

走在路上,他想到,既然这个人主动提醒自己去报案,那么他一定早就堵上了所有的漏洞,估计警察也查不出子午卯酉来。

接着,他又想到:这个人是焚尸工,怎么还管拉尸体呢?火葬场应该有明确的分工埃

他的脚步慢慢停下来,改变了计划。

他想,这个焚尸人一定还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恐怖。因此,他决定去火葬场,找到他,好好谈一次。

他不知道谈的结果是什么。

也许他会和他吵上一架,甚至厮打在一起,最后惊动火葬场甚至民政局的领导……

也许,厉云会服软,说些好话,求他别再找麻烦……

火葬场的夜

白天有课,厉云先去了学校。

这一天,厉云讲课心不在焉,差点出笑话。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他急匆匆离开了学校,向南郊火葬场走去。

去那里没有公共汽车,他又舍不得打出租,­干­脆一路步行。

他走进那个­阴­森森的火葬场大门时,天都快黑了,大院里空荡荡的。

他来到焚尸房前,见那两扇铁门锁着。

他就去了办公的那排平房。

那排平房黑糊糊的,只有顶头那间房子亮着黯淡的灯光。

他走进那条狭窄的黑暗的走廊,心里极其害怕,加快脚步,想快点走进那个亮灯的房子。他穿着一双布鞋:“嚓,嚓,嚓,嚓……”

终于,他拉开了那扇门。

里面有三张空床,却没有一个人。

他的心一下就落空了。

他在房子里站了一会儿,想出去,却不敢。

他在一张床上坐下来。

这房间里除了三张床,还有一张旧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登记本。厉云猜测这里是值班室,那么一会儿就应该有人来。

他多希望这时候走进一个工作人员啊,哪怕他也穿着蓝大褂。厉云会给他递上一支烟,和他好好聊一聊,问问那个焚尸人叫什么,他的­性­格怎么样,他家里是什么情况……

厉云需要了解这个可怕的人。

他等了好半天,终于,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

他屏住了呼吸。

他忽然想到:假如进来的是那个焚尸人怎么办?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厉云越来越惊慌。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穿蓝大褂的人。

苍白的灯光照着他的脸,也是古铜­色­。

他看了厉云一眼,严厉地问:“你找谁?”

“我找那个……焚尸工。”

“他在外面。”

说完,他走到厉云旁边,牵起床单一角,好像要换床单。这应该是他的床位,他明显是在赶厉云站起来。

厉云站起身之后,那个人只是抖了抖床单上的灰,然后,他躺了上去,从床下拿出一本旧书看起来。

厉云忙递上一支烟。

那个人转过头来看了看他,摆了摆手。他的眼光刚要移开,又想起了什么,重新看了看厉云。

“怎么了?”厉云问。

“我好像认识你……”

“是吗?不可能吧?”

“我怎么看你怎么眼熟。”

“那可能是……前些日子我­奶­­奶­去世,我来过这里。”

他又狐疑地看了厉云一会儿,不再说什么,慢慢把脑袋转过去,继续看书了。

“师傅,您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从建场到现在,十一年了。”

“我是一个教书的,我很敬佩­干­你们这种工作的。”

那个人在鼻孔里“哼”了一下,接着,他乜斜了厉云一眼,问:“你认识唐大?”

“谁?啊,不认识。”

“那你找他­干­什么?”

“我是想问他一件事。”

“什么事?”

“我怀疑我­奶­­奶­的骨灰搞错了。”

“我了解这个火葬场,到今天为止,一共已经烧了8987具尸体,骨灰从来没有搞错过——这隔壁就是骨灰存放室。”

“那有没有发错过灵车呢?”

那个人卡了一下壳,马上说:“也没有过。”

厉云想了想,说:“唐大就住在这个火葬场里?”

“是埃”

“他成家了吗?”

“没有——你问这些­干­什么?有什么事,你直接去问他。”

他下了逐客令。

“他在什么地方?”

“焚尸房。我刚刚看见了他。”

厉云从有灯的房间走出来,感到走廊里比刚才更黑了。

他走过值班室隔壁的房子,似乎听到里面有动静,他蓦地想起那个梦来——那个老头在­奶­­奶­的骨灰盒里冲他叫:我找我儿子!

他走得很快,生怕那房间的门自己打开。

他不知道其余那些房间都是­干­什么的,他想,反正装的不是尸体,就是骨灰,再不就是花圈。

终于,他来到了屋外。

天上有星星,很水灵。这里远离城区,空气很好。

但是,场区内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氛围。

那高高的烟囱就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在夜空中缓缓舞动着身子。

厉云想,这个唐大现在在焚尸房­干­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回到宿舍睡觉?难道他知道自己来了,想躲?

四周一片死寂。

到处都黑糊糊的,似乎潜藏着8987双眼睛。

厉云朝焚尸房望过去,看见有个人影闪了一下,走进了那两扇铁门。

唐大!

厉云点上一支烟,定了定神,走过去。

那铁门没有关。黑夜里看那里面更加­阴­森。

厉云站在门外喊了一声:

“唐大!”

没有人回答。

厉云看得很真切,刚才就是有人走进了这个房子。里面空荡荡的,很寂静,他应该听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不说话?

厉云壮着胆子走进了黑洞洞的焚尸房,同时打着打火机。

柔弱的火苗闪跳着,暗暗地照亮了这个恐怖的大房子。

里面并不见人的影子!

他一点点转动着眼珠。

那两个焚尸炉,显得更冷清,看得出来没有一丝一毫热量。一个炉门关着,一个炉门敞开着。

接着,厉云的眼光落在了房子正中那个放死人的铁担架上,那上面竟然躺着一个人!

那应该是个死人,头上盖着蒙尸布。厉云却断定那是唐大!

厉云朝着他叫了一声:“唐大……”

那人一动不动。

打火机灭了。

厉云的腿都站不稳了,踉踉跄跄地退出来。

他惊惶地朝大门走去,想逃离这里了。可是,他走出几步,越想越不甘心——如果他就这样跑了,那个焚尸人一定会变本加厉地吓他。

他停下来,躲在很远的地方继续看那个黑洞洞的焚尸房。

过了好久好久,一个黑影从那个门里探出了身子!

厉云睁大了眼睛。

那个黑影看了看,把两扇铁门关上了。

厉云肯定他没有看花眼。即使他的眼睛产生了幻觉,还有听觉证实这一点,他清楚地听到了那铁门互相碰撞的声音:“哐!当!”

他又一次走过去。他要拼个鱼死网破了。

他轻轻拉开那两扇铁门,再一次打着打火机,走进去。

“唐大!”

那个人还躺在铁担架上,一动不动,脸上蒙着白布。

厉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走过去,猛地拉开那个蒙尸布,他惊呆了——死尸竟然是个老太太!

他毛骨悚然地四下看了看,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再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了!

是这个老太太关的门?

他把目光­射­向了那个关着的焚尸炉。然后,他举着火苗闪烁不定的打火机,一步步走过去。

他猛地把那个炉门拉开,两只很大的脚丫子露出来。

炉子里躺着一个人。

厉云差点叫出来!他死死盯着那双脚丫子,一动不敢动。

那双脚丫子微微动了动,一点点地伸出来……

他本能地一步步后退。

终于,那个人的腿垂下来,踩在了地上,上半身还在炉子里,继续往外伸……

打火机又灭了。

厉云使劲地打着打火机,可是,它烧的时间太长了,好像烧坏了,怎么都打不着。

一个黑影站在了厉云面前。一股死尸的气息立即弥漫开来。

厉云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那个焚尸人,甚至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也许是8987具尸体中的一具……

他终于说话了:“出去!”

是他!

这个恐怖的大房子是他的世界,他在命令厉云:出去!

“唐大……”

“出去!”他又说。

厉云扔了打火机,立即跑了出去。

厉云想通了:

这个焚尸人天天跟死亡打交道,也许,他的心态早已和正常人不一样,他不可能和自己推心置腹地聊天,最后达到和解。

厉云决定离开这个院子,赶四里夜路,回家。

火葬场的大门口高高地挂着水银灯,灯光苍白。

厉云正快步走着,突然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大门口,叉着腿,似乎在堵截他。

他忐忑不安地回头看看,又朝前看看,脚步慢下来。

那个人说话了:“­干­什么的?”

“我,我来找个人……”

厉云看清了,站在大门口的这个人还是那个焚尸人!他浓眉大眼,脸面呈古铜­色­,穿着蓝大褂。

他好像也认出了厉云。

“是你?”厉云说。

“你找谁?”

“我找你埃”

“你找我­干­什么?”

“今早上,你不是去过我家吗?你忘了?”

“我没忘。”他冷冰冰地说,“我想让你躺着来,你不­干­,现在,你却自己走来了。”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刚才,我看见你在……”

“我在哪儿?”

“你在那个焚尸房……”

他突然笑了起来:“你搞错了。我和他是兄弟,不过长的有点像而已。”然后他小声说,“我——是——弟。”

那语调怪怪的,厉云到死都忘不了。

“你不是焚尸工?”

“我是负责接尸体的。”他的声音仍然轻轻的,好像在告诉厉云一个什么秘密。

生 命

老婆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她是坐长途车回来的,带回了四大包衣服,每个包足有三十公斤。

她一进屋就发脾气,抱怨厉云不去车站接她……

厉云能想到老婆一路上的艰难,就是换了他,要把这四大包东西从省城折腾回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急忙给老婆做饭,捶背。

晚上,他对老婆讲了最近几天发生的事。

当他讲到他在焚尸房看见一个人躺在焚尸炉里的时候,老婆惊叫起来。

接着,她指着厉云的鼻子说:“你有病啊?你去那里­干­什么?”

焚尸人的­阴­影一直紧紧跟随着厉云。

他总怀疑他在火葬场大门口看见的那个人其实就是那个焚尸人,他在说谎。

厉云一天天消瘦了。

他认为,这都是那个焚尸人害的。

这天晚上,厉云在卫生间刷牙的时候,又使劲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最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咯了血。

他怕老婆看见,拧开水龙头,把那几滴血冲下去了。

他陡然变得无助起来。

他想,明天就是耽误上课也得去医院看看了。

是的,他和老婆的收入刚刚能维持温饱,得不起大玻

次日,天有点­阴­。

下午,没有课,厉云去了医院。

那个医生很傲慢,他一眼都不看厉云的脸,匆匆检查了一下,就说:“去照个X光。”

半个小时后,厉云拿到了那个X光片子。

从片子上看,他的肺部好像有一个­阴­影,是一个肿块,呈分叶状,边缘不规则,像毛刺刺。

他忽然感觉这个­阴­影就是那个焚尸人。

他把片子拿回来,交给了那个医生。

医生匆匆看了看,说:“你再去做个CT.”他还是不看厉云。

厉云知道,现在的医院黑得很,你就是有个小病,他们也得让你把他们的机器用个遍。

他心疼钱,做个CT,老婆至少得在烈日下站三天!

最后他还是咬咬牙,做了。

CT结果出来之后,那个傲慢的医生终于看了厉云一眼:“你家属来了吗?”

厉云直直地盯着医生说:“医生,我没有家。我要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你就直接告诉我吧。”

那个医生想了想,说:“肺癌,晚期了。”

“……您能说得细致一点吗?”

“你右肺下叶有一肿块,属于非小细胞肺癌。”

“还能治吗?”

“现在做手术已经晚了。”

“化疗呢?”

“常规的化疗对非小细胞癌很不敏感……”

厉云脸上的肌­肉­抖抖地笑了笑:“没救了?”

“你现在只能采用超常规大剂量化疗。”

厉云低下头,想了好半天,突然问:“我还能活多久?”

“……情况不太好。”

“两个月?”他逼视着医生。

医生没有正面回答:“你不要太悲观,还应该保持乐观的态度,积极配合治疗……”

厉云站起来,木木地走出去。

“哎……”医生叫了他一声。

他根本没听见。

他看到长长的走廊上,走动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椅子上还坐着几个面孔模糊的患者。有个患者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他的心好像是一个无底的空洞,又好像是一片乱麻。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一会儿,想一想。

他走到外面,阳光刺眼。

他坐在一条长椅上。

没有人关注他,大家都忙着出出进进。

他感到身上没有一丝力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他想起了孩子,他还小,他还在幼儿园里蹦蹦跳跳地玩耍。

他又想到了老婆,她还在街上叫卖衣服……

他的眼泪“哗哗”流下来。

他忽然想回家,想看到老婆。

他回到家里,没有做饭,他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候老婆回来。

今天是周二,孩子还有三天才接回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厉云没有开灯。

门响了,老婆回来了。

她大大咧咧地进了门,看见厉云在黑暗中坐着,就说:“你怎么还不做饭?”

“我今天……有点累。”

老婆有点生气,一边往屋里搬衣服一边说:“你上课累,我卖衣服就不累!”

她气咻咻地搬完衣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看了厉云一眼:“你怎么了?”

厉云的眼泪又涌上来,他压制着心中的悲伤,低低地说:“我今天去看病了……”

老婆预感到了什么:“怎么样?”

“肺炎……”厉云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老婆一下就坐在了沙发上:“早就让你戒烟,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一住院得花多少钱!”

厉云一下就站起来,走向了卧室。

老婆没理他,到厨房做饭去了。她把锅碗瓢盆摔得“乒乓”响。

过了一会儿,厉云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老婆慢慢走进卧室来,她轻轻摸了摸厉云的脑袋,语调第一次变得温柔了些:“别上火了,咱们治,得什么病咱们都治,花多少钱都得把病治好。”

厉云控制不住了,他猛地坐起来,抱住了老婆,哭了起来:“是癌,是肺癌……”

老婆一下就傻住了。

她推开厉云,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你别吓我埃”

“真的……”

老婆“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厉云这时候清醒了许多,他不哭了,他把老婆抱过来,替她擦眼泪:“桂芬,你别哭了,噢?我们商量一下……以后的事吧。”

老婆好不容易把哭止住了,她抬着泪眼一直看厉云。

窗外一片漆黑。

两个人谁都没有去开灯,就那样坐着。

“我不想让孩子知道……”厉云说。

老婆无语。

“明天我就去住院,做化疗。我估计我活不了几天了,别让孩子再见我了,他太依恋我了。你对他说,我出远门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老婆又一次哭出来。

“明天,我去医院之前,想到幼儿园去,看他一眼……”

“厉云,你能好的!”老婆哭得越来越厉害。

“但愿吧……”

停了一下,他哑哑地说:“桂芬,这辈子,我对不住你,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也没给你留下什么积蓄,以后,这孩子就靠你一个人拉扯了……”

说完,厉云和老婆抱头痛哭。

第二天,厉云真的一个人去了幼儿园。

孩子们都没有出来。他站在栏杆外焦灼地等,心如刀绞。

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哭出来,不要哭出来……

终于,孩子们跑出来了。

他的孩子是最后一个跑出来的。他穿着一条黑条绒灯笼裤,一件红棉袄。他跑出来之后,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叫着跑向秋千。

厉云紧紧盯着他。

他在心里说:孩子,这是爸爸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你了,你怎么不看看爸爸?以后,你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在秋千前,另一个比他高的孩子和他争抢起来。

那个孩子很凶,一下就把他挤得跌坐在地上。他撇了撇嘴,终于没有哭出来,慢慢地爬起来,躲开那个孩子,爬上了滑梯……

厉云看着那个高一点的孩子,心中竟然充满了仇恨。

接着,他在杂乱的孩子中又一次找到了他的儿子,心里说:孩子,今后的日子很漫长,爸爸不能再保护你了,一切就靠你自己了……

儿子很快就高兴起来,他从滑梯上滑下来,兴奋地叫着。

终于,铃声响了,厉云的心抽搐了一下。

果然,一个老师拍了拍巴掌,孩子们就纷纷朝屋里跑去。

当儿子的小红棉袄钻进门洞的时候,厉云的眼泪“哗哗”淌下来了。

我是弟

厉云住进了医院。

老婆不想再摆摊了,要日夜服侍他。

厉云不让,他第一次变得这样强硬,赶她走:“我已经停职了,你再不卖衣服,这日子怎么过?”

老婆不再跟厉云斗嘴。

她白天去卖衣服,晚上来守护他。

他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知道了他的病,轮流到医院来照看他。

住院的押金都是几个姐妹凑的。

厉云不让她们来,他知道,她们的生活都很清苦,每天都在奔忙,他不想因为自己把几个家庭都拖垮。

开始的时候,姐妹们不停地哭,过了两周之后,大家都平静了些,每次来看望他,都说一些安慰的话。

厉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迅速地消瘦下去,最后体重都不足一百斤了。

大部分时间,他一个人躺在住院部的病房里,静静地想。

这间病房不朝阳,有点­阴­暗。

墙是白­色­的,被褥是白­色­的,病号服是白­色­的,不过,不是很白,都有点脏。

时间过得很快,窗子渐渐亮了,又渐渐暗了,这就是一天。

他很少睡觉。

夜晚也变得不再漫长,很快天又亮了,又暗了……又是一天。

隔壁是水房,有水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医生说,对肿瘤化疗的疗效同化疗药物的剂量成正比,药物剂量增加一倍,疗效可提高几倍。

现在,对他采用的是超常规大剂量化疗,对骨髓、肝、肾、心、肺等脏器的损伤很大。

每天,厉云都要吃大量的化疗药物,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希望出现奇迹。

他希望这些特殊的化疗药物,这些被称为细胞毒药物的东西,真能杀灭肿瘤细胞。

他听说,前不久有个患者,得的也是非小细胞肺癌,经过七个疗程的超大剂量化疗,肺部的肿块奇迹般地消失了,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

一个人的时候,厉云脑海里总是浮现两个人,一个是儿子,一个是那个焚尸人。

听老婆说,儿子最近回家,一直没看见爸爸,情绪很不好,也瘦了,他半夜时经常半梦半醒地哭闹,要爸爸……

每次,厉云想起那个焚尸人,心里都悚然一惊。

他仿佛看见那个焚尸人正站在焚尸房里,焦躁地朝他张望。

他在等厉云。

他都有点等不及了。

那个焚尸炉的门敞开着,正等着他被推进去……

晚上,老婆来了,她拉着厉云的手,默默无语。

厉云突然说:“桂芬,我想嘱咐你一件事。”

“你说。”

“我要是……去了,你要把我送到北郊那个火葬常”

“你别想那么多了,你能好的。”

厉云就不说了。

他想到了北郊那个火葬场昂贵的收费。

这天晚上,天黑了,老婆还没来。

护士也不在。

厉云忽然想一个人到外面走走。他已经几天没出门了。

他支撑着下了床,走出住院部,坐在花坛旁。

花坛里的花草都枯萎了,有积雪。

四周没有人。

住院部里稀稀拉拉地亮着灯。

风很凉。

厉云静静地坐着,他的喘息越来越艰难。他感觉到他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再感受这清爽的空气了。

几只蝙蝠在空中低低地飞。它们不会叫,它们的翅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突然,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高一矮两个黑影。

他首先看清了矮的那个,他穿着蓝大褂,是个老头。

厉云打了个冷战——他认识那个老头,他姓卞,是停尸房里看死尸的。

有一次,这个老头拿着旧茶缸来到住院部,在饮水机前接了一缸子热水,走了。

正巧厉云从卫生间回来,回身看了他半天。那时候,厉云还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只是觉得他穿的蓝大褂触目惊心。

护士长很不满意地对一个护士说:“以后不要再让他到咱们这里来接热水。”

厉云忍不住问:“他不是医院里的职工吗?”

护士长瞟了瞟他,说:“他是看死尸的。”

然后,她又对那个护士说:“外面不是有热水管吗?”

……现在,厉云见了这个老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他马上联想到,很快,自己就要归这个老头看管了。

接着,厉云又看清了另一个高的黑影——他瞪大了眼睛:那个人很高大,他也穿着蓝大褂!

是他,焚尸人!

厉云僵直地把头转过来。

他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被他发现!

他想马上离开花坛,回到病房,又怕站起来引起他的注意,他就没有动,木木地坐在那里,希望花坛枯­干­的草能遮挡住他的身子。

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好像是在谈一笔交易。

厉云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长时间,他听见有脚步声朝他走过来。

他还是不敢回头。

那个脚步声终于停在了他身旁。

他惊骇地转过头看了看——正是那个焚尸人。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凶险。

厉云的脸“忽”地一下又红了。现在,他是一个快死的人,这个鬼一样的焚尸人又来了。

“你­干­什么?”厉云全身都在激烈地颤抖。

那个人压低声音说:“我——是——弟。”

“你走开!”

“我是来找老卞头的。”

然后,他重重地坐在了厉云的身旁。他和厉云坐得很近,厉云感到了窒息。

他又闻到了这个焚尸人身上的那股烧棉花的味道——他一直不认为这个人是什么“弟”。

“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焚尸人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好不容易接到一个火化电话,可是去了以后,人还没死呢,白跑一趟!”

厉云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焚尸人也看着厉云,又说:“北郊那个火葬场总是和我们争抢尸源,我们得经常到这里来转转。”

厉云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想使出全身力气,一拳把这个焚尸人打倒——他一辈子都没有打过人,再不打就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了,不但打不倒这个像铁塔一样的家伙,自己反而会跌倒在地。

焚尸人回头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另外,我们每拉走一具尸体,还得给这个老卞头一百五十元的回扣——现在办事都是这个样子,真没办法。”

厉云的手攥得紧紧的,在不停地颤抖。

那个焚尸人突然把脸俯在厉云的脸上,轻声问:“……你生病了?”

厉云不说话,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老卞头告诉我,说有个得肺癌的病人,还有一个月活头,说的是你吗?”他关切地问。

“滚!滚!”厉云终于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接着,他愤怒而无助地四下张望,希望这时候有个护士走过来,把这个来自地狱的人赶走。或者,老婆走过来也行。

可是,四周没有一个人。

那个人慢慢站了起来,说:“你别生气了,对你的身体不好。我走了,不过,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他的话意味深长。

这天晚上,厉云又失眠了。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见他躺在一片荒凉的草地上,已经奄奄一息。

他知道自己要完蛋了。

他想看儿子一眼,想看老婆一眼,可是,儿子和老婆都不在身边。四周只有萋萋的荒草和没完没了的冷风。

突然,一条黑狗走过来,它围着厉云的身体转来转去。

它的肚子很空,看来很久都没有吃食了,不停地抽动着。

它的眼睛恹恹的,挂着大大的褐­色­的眼屎。它不停地抽动着鼻子,嗅着厉云的脸,手,脚脖子——所有露­肉­的地方。

它嗅得出,这个人快不行了。

它在急躁地等着他咽气。

只要他的瞳孔慢慢扩散,身体一点点僵硬,它就会张开大嘴,饕餮大吃。

厉云呆傻地看着它。

它避开厉云的眼睛,继续嗅……

儿 子

这天,老婆眼睛红肿地来了。

她给厉云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疙瘩汤。

“我没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去,他病了……”老婆说。

“什么病?”

“发烧。我先是给他物理退烧,用酒­精­搓,不行。又去了诊所,打了两天吊针,还是不退烧。诊所的大夫说,这孩子不是感冒引起的发烧,而是情绪­性­的……”

“还有情绪­性­发烧?”

“……他想你。”

厉云慢慢把头转向了墙壁。

老婆低低地说:“厉云,让儿子来见你一面吧。”

厉云摇了摇头。

“那我怎么办呀?”老婆又发脾气了。

“你让他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会更难受!”

老婆“呜呜”地哭了出来。

过了会儿,她止住了哭,擦­干­了眼泪。她似乎想到了这时候不该再影响厉云的心情。

“医生说,化疗的效果怎么样?”她问。

“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化验呢。你回去吧,去照看孩子。”

“你姐和你妹怎么没来?”

“我没让她们来。”

“你别袒护她们了!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们还当缩头乌龟!明天,我找她们去!”

“桂芬,你别闹了。昨天,二姐还送来二百块钱呢。”

“只拿钱有什么用!”

“大姐明天就来了。你回去吧,好好照看孩子,你就对他说,只要你一退烧,爸爸就回来了……”

探 望

第二天晚上,厉云的大姐、大姐夫还有二姐都来了。

厉云骗他们,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快乐些,说:“大夫说了,我的化疗效果不错,有希望慢慢好转起来。”

“那可太好了。”大姐强打­精­神说。

厉云发现,三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他想,也许他们早就到医生那里询问过了。

大姐夫也是个语文老师。

他回避着厉云的眼睛,编故事安慰他:“厉云,得这种病,药物治疗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要在­精­神上战胜自己。我们一小有个老师,七年前就检查出了胃癌,说他活不过半年。他却像没事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半年过去了,还活得好好的。后来,他更放松了,觉得多活一天都是格外的收获,天天早上坚持锻炼身体……现在,他的身体还硬邦邦的,什么事都没有……”

一个人要战胜对死亡的恐惧,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太难了。

夜深了,厉云把他们赶走了。

病房里又剩下了他一个人,另几张病床都空着,孤寂一下就把他包围了。

他多希望此时儿子在身边埃

他多希望晚上搂着他的­肉­­肉­一起入睡啊,哪怕只有一夜!

或者,病房里再住进来一个病人……

医生都下班了,护士检查完病房也都回到了值班室。

黑糊糊的楼道里没有一点声音。

病房里的白­色­让他感到极其恐惧。他想起了蒙尸布。

他伸手把灯关了。

窗外没有月亮,房子里漆黑一片。

他的胸口疼得厉害,喘息越来越艰难。他不时地咳嗽着。

他在黑暗中又看到了那个焚尸房,又看见了那个焚尸人。

他把一具尸体推进焚尸炉,使劲地烧,还拿起一根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把尸体烧得更透一些……

那个狭窄的焚尸炉,那个四面是铁板的焚尸炉,那个固若金汤的焚尸炉,那个看一眼都喘不出气的焚尸炉……

他感到自己正朝它走去,离它越来越近了。

他想止住脚步,但是,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他,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突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烧棉花的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一张脸近近地贴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古铜­色­的脸,几乎把他覆盖了,那股烧棉花的味道把他笼罩了,他无处可逃。他直直地盯着眼前这张脸,呆若木桩。

“我——是——哥。”

一股腥臭的气息冲进厉云的鼻子。

“我知道你快完蛋了,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了一天又一天,都等不及了……”

厉云想喊,却喊不出来。

他连喘息都十二分的艰难。

他像一条案板上等待宰割的鱼,嘴巴一张一合,连挣扎都不会挣扎了。

“你家人会把你交给我,然后,我把那两扇铁门锁上,那焚尸房里就剩下咱俩了,你就属于我了……”

厉云想扭过头去,躲开这张脸,可是他做不到……

那个焚尸人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了捏厉云身上的骨头,说:“我会把你烧得很好,一点骨头都不剩,都是灰。”

厉云全身的机能似乎都丧失了,现在,他只有听的份儿。

“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会­干­活的尸体。其实我很专业。你不要去北郊那个火葬场,那里宰人。能省点就省点。虽然他们烧的是液体燃料,我们烧的是固体燃料,但是我觉得这不是最重要的,要看烧的质量。再说,液体燃料应该是轻柴油,他们用的却是重柴油……”

此时,厉云的耳朵超乎寻常地灵敏,他不但能听清对方的喘息,甚至连对方的气流刮着鼻毛的颤动声都听得见……

“我们会提供一条龙服务,把所有的事情都帮你­操­办了。这些事是很麻烦的,对我们来说,却是轻车熟路……”

接着,他压低了声音:“首先,我替你开死亡证明,再到你的驻地派出所注销户口——是黄家岗派出所吧?没错儿。然后,我让我弟来拉你,他开车很快的,从这个医院到我那个焚尸炉,只需十五分钟。”

他的手伸进蓝大褂的口袋,掏出一盒脂粉,放在厉云的鼻子前,一股古怪的浓香弥漫了整个病房:“我还会找人给你整容。人死了是很难看的,整了容就不一样了。最后,还要给你化妆……”

他一边说一边把脂粉小心地揣进了口袋。

“另外,我还要找刻字师给你刻纪念币和灵位。小字三元,大字六元,这钱得你自己出。”

他越说越兴奋,脸贴得更近了:“有些骨灰盒卖天价,说是什么什么材料造的,其实那都是骗人。我给你选一个货真价实的。你知道骨灰存放有几种方式吗?我告诉你——第一是骨灰堂,就是一排排铁架子;第二是骨灰墙,就是墙上砌的用石板封闭的格子;第三是骨灰亭,在室外;第四是骨灰林,埋在树下;第五是深葬,存入地下室,封闭起来;第六是骨灰墓,在地下修建坟墓,地上立碑;另外,还可以把骨灰撒入大海,这个是每年春、秋两季办手续……”

说到这里,焚尸人突然面露凶光:“你高兴得太早了,其实你别无选择——我会像对待你­奶­­奶­一样,把别人的骨灰给你家人领走。我要把你的骨灰留下来,留在我那个焚尸房里,这样,你就可以日日夜夜跟我在一起了,看我怎样烧人……”

他慢慢直起腰身,到门口朝黑糊糊的走廊里看了看,又走回来,俯在厉云脸上,厉云又被那股烧棉花的味道淹没了。他继续说:“咱俩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你眼熟,我就感觉你离我不远了……”

是的,不远了,厉云的鼻尖都快挨到他的鼻尖了。

他慢腾腾地伸过粗糙的手,扒了扒厉云的眼皮,在黑暗中仔细看了半天:“快了,你别急,我看就是三五天的样子。”

然后,他掸掸手,站直了身子。

“我会耐心地等着你。”

然后,他慢慢地朝门口退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留下一句:“我还会来看你的……”

末 日

厉云再也起不来了。

老婆、姐姐、姐夫、妹妹、妹夫,都在床前守护着他。

厉云艰难地喘息着,说话都断断续续了。

医生跑来了几次。今天值班的正是给厉云诊断的那个傲慢医生,他不停地摇脑袋。

厉云只能听见自己“呼啦啦”的喘息声,再也听不清大家说什么了。

有一件事他心里清楚,那就是,今天他没有再吃那大剂量的化疗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婆一直抓着他的手,在哭。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看过的一个女作家写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话他印象特别深:

等待黑暗升起……

他在等待黑暗升起。

窗子外的黑暗一点点地浓厚起来,房间里的灯越来越刺眼。

他惊恐地瞪着眼睛,看着泪眼婆娑的老婆。

妹妹躲在妹夫的身后。厉云感觉到,她在无声地哭。

这一刻,厉云最牵挂的是还在高烧的儿子。

他忽然反悔了,现在,他如饥似渴地想见儿子一眼,但是,他已经有气无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病房里很静,大家都在静静观察他。

隔壁的水房依然有水在滴落:“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突然,厉云又闻到了一股烧棉花的味道!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见病房的玻璃上,露出了一张古铜­色­的脸,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厉云不知道他是哥还是弟。

他想举起手,示意亲人赶走门外这个人,可是,他的手颤颤地动了几下,终于没有抬起来……

家里人不认识这个穿蓝大褂的人。

他们不知道他是火葬场的焚尸人。

他们不知道他在急切地等着把厉云推进焚尸炉。

他们都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中,根本没有注意门外站着一个人。

厉云慢慢、慢慢回过头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了老婆的手一下,但是,他的力气太微弱了,老婆没有一点感觉。

他感到灯光越来越刺眼,气息越来越短,心脏跳得越来越慢。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飘向了另一个时空。他感觉自己是朝下飞,下面是黑暗的万丈深渊……

有一只手在紧紧抓着他,那是老婆的手,在高处,在光亮刺眼的高处。

他像一个风筝,一个朝下飞的风筝,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飞舞着,就是挣不脱那根细细的线……

老婆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对其他人叫喊着什么。

大姐夫跑出去了。

厉云还在定定地看着屋顶。

接着,医生跑进来了,护士也跑进来了。他们搬来了氧气瓶。

厉云的鼻子里Сhā上了氧气管,他又飘飘忽忽地回到了光亮刺眼的高空。

他艰难地转了一下眼珠,看见那张古铜­色­的脸还贴在房门的玻璃上,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他后面一片黑暗。

他一次次从明亮的高空向黑暗的深渊坠落,又一次次从黑暗的深渊升向明亮的高空……

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终于,他挣脱了那根紧绷绷的线,落下去,落下去。他不知道一直朝下坠落的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意识。

女人的哭声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到处都是跑动声。

厉云想告诉他的亲人:我还没有死!

可是,他已经不会再说话了。

在大家的眼里,他已经死了,他的心脏不跳了,他的呼吸停止了,他的脉搏没有了,他的眼睛张着一条细细的缝,瞳孔已经渐渐放大了……

这时候,厉云才知道,人的心跳停止,呼吸停止,脉搏停止,其实大脑还有意识。他无法告诉大家这个秘密。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大家在号哭,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大家在跑动。

他知道,接着,那个焚尸人就要来了。

他无法改变这一切。

他现在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谁都不知道他的大脑还在缓缓地运转。

果然,一辆滑轮床推过来,两个院工把他抬了上去,用白布把他的脸蒙上了。

厉云呆滞地想,他就要被交给老卞头了。

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婆好像死死抓着滑轮床不放手。

最终那个滑轮床还是被推走了,顺着漆黑的走廊,一直推出住院部,朝住院部后面的停尸房走去。

黎明前这个时辰,很黑,很冷。

从住院部到停尸房中间是一条水泥秘道,两边草很高,在风中抖动着。

老婆在病房里号啕,姐姐和妹妹都在病房里号啕。

现在,厉云真正感到了离开亲人的孤独。

是的,亲人不可能再跟他走了,前面就是停尸房了。

儿子此时躺在家里,还在发高烧,也许他正在糊糊涂涂地做梦,梦见爸爸被两个穿蓝大褂的人绑走了,他一边追赶一边哭,可是,怎么都追不上,爸爸无望地回头看了看他,终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哭醒了,睁眼一看,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心里立即生出了和厉云此时一样的孤独感……

厉云被推进了停尸房。

那两个院工把灯打开,把厉云停靠在一个位置上,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他们关门时,把灯关了。

停尸房里像冰窖一样寒冷。

厉云不知道这里面总共停着几具尸体,他心中生出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他躺在停尸房里!

他也不知道,这一缕意识还能在他的大脑中存留多久。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望过快点失去知觉。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在一点点凝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僵硬。

那一缕意识在这具已经死亡的身体里上下游移,窜动,就是不肯消失……

天一点点亮了,厉云能感觉到那光亮,因为他脸上的蒙尸布白晃晃的。

“哐当”一声,停尸房的门被打开了,有人走进来,推动了他身下的滑轮床。

他被抬到了一辆车上,又听见了老婆、姐姐和妹妹的哭声。

那哭声也上了车,一路颠簸,一路哭嚎……

厉云想对老婆说:

千万不要火化我!

我还没有死!

我死了,但是现在我还有意识!

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缕飘忽的魂魄不能再支配一具沉甸甸的尸体,不能再支配他的嘴。他感到巨大的悲哀和惊恐。

终于,车停了。

他知道,到了。

大姐夫去办手续。老婆还在哭。不过,她可能是害怕了,她不再接触厉云的手,只是坐在另一个座位上哭。

厉云想大声叫:

别烧我!

救救我!

可是,他就像陷入了梦魇,嘴巴不听使唤。他的尸体静静地躺着,像一个断线的木偶。

终于,有人把厉云抬起来,老婆像被剥了皮一样哭,被什么人拉扯住了。

厉云被放在了那个放尸体的铁担架上。

“哐当”一声,铁门关上了,把亲人的哭声隔离了。

焚尸炉的火已经烧起来,大烟囱把火苗抽得很响。厉云听见了“呼呼”的声音。

蒙尸布被慢慢掀开,焚尸人那张古铜­色­的脸又凑近了他,仔细看了看。

“终于把你等来了。”他说。

焚尸人食言了,他没有给厉云化妆,他推起那个铁担架,就朝焚尸炉送去。

“我知道你还有一丝意识!我跟尸体打交道已经有十一年了,就像经常跟野兽打交道的人能听懂兽语一样,我知道人死之后很长时间内,大脑里都是有意识的。我知道你看得见我,也能听见我说话。我什么都知道。”

他把那焚尸炉打开,然后一边朝里面推送厉云一边说:“现在,你会体验到一个人被烧掉的整个过程是怎么样的了。”

厉云就被送进了那狭窄的焚尸炉。

刚才,他还隐隐约约能听见老婆在外面的哭声,现在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的四周是漆黑的铁板,重千斤。

接着,“哐当”一声,炉门被关上了。

火苗翻腾起来,他的毛发、衣服转瞬都消失了,他的眼珠“啪啪”爆裂,身上的肌­肉­“ダ怖病泵捌鹆撕谘獭

他的筋被烧得猛然绷紧,身体一下弹坐起来,紧紧贴在炉顶的铁板上。

慢慢地,他坍塌了,他的肌­肉­一点点焦煳,他的骨头开始“毕剥”作响,一点点扭曲,扭曲……

那个焚尸人终于打开了炉门,小心地把骨灰扒出来。

那张古铜­色­的脸贴近骨灰,笑了起来:“我把你烧得怎么样?”

接着,他又捧来一堆黑灰,说:“这是猪骨头烧成的灰,你老婆会把这只猪的骨灰抱回去。你呢,就留在我这房子里,年年岁岁看我怎么烧人——这个咱俩可是说好的。我会一直在这里工作下去。现在,我已经烧了8987具死尸了,我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你知道,除了这8987具尸体不算,我今后烧的第8987具尸体是谁吗?”

对 视

这天晚上,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本来,天气预报说,夜间晴,不知怎么老天突然就变了脸。雨不大,可是,满天都是电闪雷鸣,让人感到一种凶兆。

大街上空荡荡的,很多人都取消了外出的计划,缩在家里,无聊地看着电视。

不知道是真是假,事后,玫瑰小区有三个人声称,当天夜里,他们都感到那雷电有点怪,好像要出什么大事。

大约晚上十点钟,玫瑰小区内所有打开的电视机都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然后就停电了,小区陷入一片漆黑。

这一天是二○○三年三月七日,星期五,正好有汪瓜子主持的“欢乐家家传”节目。这个节目在三爻市家喻户晓,几乎家家都在看。

玫瑰小区的居民都记得,他们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汪瓜子的面部特写,她正甜甜地笑着,突然一下就消失了。

汪瓜子就住在玫瑰小区的1号楼302室。

她刚刚搬进来不到一个月,还没来得及购置更多的家具。宽大的客厅里,只有一个真皮沙发和一台24英寸的TCL牌电视机。

雨天的空气更加清新,很容易就能嗅出异常的气息——这个房间里有一股血腥味。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电视里显现出一张女人的头像,她脸­色­纸白,双眼紧闭,嘴­唇­血红,一绺黑发从她的额角垂到嘴角。

这不是恐怖电视节目。

这是一颗真正的脑袋。

屏幕被打碎了,玻璃撒了满地,这颗脑袋端端正正地摆在里面。

一个女人坐在三米远的沙发上,双臂抱在胸前,好像在悠闲地看电视——只是她的脖子上没有脑袋。沙发上扔着一本高档的《COSMOPOLITAN》杂志。

从沙发到电视之间的地板上,全是血。

那颗脑袋正是汪瓜子的脑袋,那个身子正是汪瓜子的身子。

在这个恐怖的雨夜里,沙发上的身子和电视里的脑袋整整对视了一宿。

三年前

三爻市电视台在玫瑰小区买了五栋楼,1号楼是其中一栋,作为电视台新招聘员工的家属宿舍楼。

这栋楼共三层,每层两套房子。

大约一年前,这栋楼里曾经发生过一起凶案:

女主持人米绢被人害了,她主持的是“美人计”节目,火极了。她是被剧毒氰化钾毒死的,那天夜里暴雨如泼。

直到今天,这个案子也没破获。

她住在三楼的301室。

当时,汪瓜子还没到电视台,住在米绢对门302室的是周角。周角在电视台办公室工作。

在米绢被害的第三天,周角失眠了。

半夜里,他隐隐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在1号楼里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蔼—”极其凄惨,极其­阴­森。

那就是米绢的声音埃

周角吓坏了,爬起来,透过猫眼朝外看去——对面是米绢的门,她死后,这房子一直空着。那青白­色­的门板静静地关着,像一张失血的脸。

周角感到一股冷气从门缝冒出来,他的心一下就挂了霜。

这一天是周日,正是“美人计”节目播出的日子。

他等了一阵子,再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就回到了床上,打算继续睡觉。可是,躺下不一会儿,那凄厉的声音又隐隐约约地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蔼—”

他又一次爬起来,竖起耳朵听。

这一次,他有点判断不出声音的来源了,好像是从对门传来的,又好像是从窗外传来的……

他就那样坐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刮风了,那个声音在风声中又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蔼—”

它一次比一次渺茫,好像飘在空中的一缕轻纱,被风刮得越来越远,在另一种黑暗中渐渐隐没……

第二天,周角和1号楼里的其他人说起这件事,很多人竟然都听到了。可见,那声音是真实的,绝不是幻觉。

从此,周角天天夜里不敢睡,等待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来。

它没有再响过。

这天夜里,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他爬起来,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看见光线暗淡的楼道里站着李径文,他穿着单薄的睡衣,冻得不停地抖。

李径文是电视台广告部策划,实际上主要工作是拉广告,他住在二层201室。

周角打开门,说:“你有事吗?”

李径文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镜,不安地回头朝301室看了看,低声说:“你没听见?”

“什么呀?”

“就是那个声音!”

周角警觉地转了转脑袋,小声说:“没有哇。”

“刚才她又喊了!”

“我一直在看书,没听见有什么声音。你可能是做梦了。”

“我做梦了?”

“一定是。”

李径文迷惑地看了看周角的眼睛,转身慢慢地走了,走到楼梯前才想起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回去了。”

不久,周角搬到了一楼的101室,三楼就空了。

“美人计”节目在全省收视率是最高的,这个节目从创办起,就是由米绢担任主持人,因此,她的相貌几乎成了这个节目的象征。

米绢死后,为了保持这个王牌节目的连贯­性­,避免广告客户流失,电视台领导决定紧急挑选一个相貌和米绢相像的女孩。

这个消息在电视和《三爻晚报》上登出之后,有三百多人报名,其中有一部分还是从外地赶来的。

周角也参加了招聘工作,做记录。

其中有一个女孩,她进入电视台的多功能大厅时,面试的几个人都愣住了——这世上竟然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

周角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竟然抖了一下——他甚至以为就是已经死去的米绢走进来了!

只是,米绢一直是长发齐腰,而这个女孩却是短发。

她朝大家微微笑了笑,静静地坐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米环。”

几个面试的人互相看了一眼。

“你是哪里人?”

“三爻县。”

电视台的人都知道,米绢的老家就是三爻县的。人事部主任笑着问:“你是米绢的妹妹吧?”

“不是。”米环也笑了一下。停了停,她又说:“不过,大家都说我和她长得像。”

文艺部主任显得很兴奋:“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学过表演吗?”

米环安静地答道:“我在美国加州音乐学院读书,刚回国。没学过表演。”

这是一个遗憾。不过,在后来的小品考试中,米环表现得相当出­色­,绝不亚于一个专业学表演的人。

在试用期内,她录制了三期节目。尽管她是个新手,但是她在镜头前显得很老练。

她主持的风格和米绢十分接近,在观众中反响很好,甚至有人不知道换了主持人。

于是,她在电视台扎下根来。

米环和电视台签定试用合同的时候,按照规定的待遇,她应该在玫瑰小区分到一套房子。

这事归周角管。

这天,周角找米环谈了一次话,试探地问她:“你住1号楼301室……可以吗?”

米环淡淡地笑了笑,说:“可以埃”

周角有些意外,他说:“你知道那套房子原来是谁的吗?”

“知道。”

周角还不放心,又问:“那你知不知道她……”

米环平静地说:“被杀了。”

周角一边观察她的眼睛,一边把钥匙拿出来递给她。

“那房子一直没打扫,你叫两个钟点工吧,办公室出钱。”

“不用,我自己收拾。”

就这样,米环住进了那套曾经发生过凶杀案的房子。

她是一个娴静的女子,平时很少和单位里的人来往,也很少跟社会上的人来往。除了在摄制棚录节目,她多数时间都呆在那个房子里,谁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在那个房子里生活得似乎很平静,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有一个周末,办公室主任让周角走访一下招聘人员在玫瑰小区的居住情况,做一个登记。

他走访的最后一户是1号楼301室。

当时,天已经黑下来。

他站在301室门外,听见里面隐隐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似乎有点熟悉。

他把耳朵贴在门外仔细听,终于确定那是米绢的声音!

他的心一下就缩紧了,努力想听清她在说什么,可是,怎么都听不清楚。

他转过身,慢慢下楼了,他回到自己家门口,站在那里想了一阵子,终于又返回来,按响了301室的门铃。

过了好半天,米环才打开门,“周先生,你有事吗?”

“我来看一看,这房子有没有什么问题。”

“请进吧。”

“谢谢。”

周角进了门,例行公事地询问了一番,并做了记录。要离开时,他突然问米环:“我刚才怎么听见这房子里有人在说话?”

“只有我一个人在,你听错了。”

周角盯着她的眼睛,笑了笑:“不,我没有听错。”

米环似乎有些迷惑:“说什么?”

“我没听清。”

“不会是男人的声音吧?”

“是女人的声音——我说了你别害怕,好像是米绢……”

米环掠了掠头发,淡淡地说:“哦,是她的录像。”

周角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那台电视机放在一个黑­色­木柜上,木柜里摆着几瓶洋酒。现在,它被关掉了。

“什么录像?”周角问。

“因为做这个节目,我经常观摩一些过去的录像资料。”

“噢,是这样。”

米环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了。屏幕上果然出现了一年前的“美人计”,米绢正在主持节目。

可能是录像带保存的时间太久了,也可能是电视的颜­色­调得不对头,米绢的脸红红绿绿,显得有点古怪。

周角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米环:

她和米绢惟一的区别就是一个长发一个短发,而她到了电视台之后,好像从没有剪过头发,那头发越来越长了……

他打了个冷战。

“对不起,打扰你了。”他一边说一边快步走了出去。

米环在后面轻轻把门关上了。

周角一边朝下走一边忽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那柜子上好像只有电视机,并没有录像机。

从那以后,周角对301室越来越恐惧了。

他每次回家,特别是夜里,都要朝那扇门瞄几眼,他总觉得米绢好像又回来了似的。

变 态

汪瓜子被害的当晚,停电的原因就查出来了:

小区的高压电线杆被雷电击中,它就像汪瓜子一样,断成了两截,零线和火线碰到了一起。

第二天早上,雨还在稀稀拉拉地下。物业公司的一个大鼻子电工,穿着雨衣,逐门逐户调查电视机的损坏情况。

1号楼是最后一栋楼,302室是最后一个房间。它的门虚掩着,电工敲了半天,也没有人出来。

他抽动了几下臃肿的大鼻子,嗅到一种异常的气味,于是,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房子里挡着窗帘,却没有开灯,很暗。

当他看到一分为二的汪瓜子之后,猛地摇晃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转身就跑……

小区内除了三家人不在,还有汪瓜子家的电视机是人为损坏,总共有八十四台电视机因电线短路被烧毁,只有一台因为没打开幸运地躲过了这场厄运。

公安局很快来了人。

两辆警车停在1号楼下,红蓝警灯在闪烁,几个表情肃穆的警察进入汪瓜子的房间,开始勘察现常

邻居们聚集在楼下,不安地议论着。

很快,警方就开始逐个对1号楼里的人进行了调查,每个人都声称:昨夜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

下午,9号楼的一个老大妈找到了警方,她报告说:

昨晚,她在外面冒雨回来,从1号楼下走过,听到有个女人喊了两声:“救命啊!救命啊!”那声音很尖厉,很清晰。她停下来,等了半天,再没听见什么声音,想着可能是谁家夫妻在吵架,就赶紧回家了。

“那是几点钟?”警察问。

“就是停电的时候。”

停电的准确时间是晚上十点零二分,而法医鉴定汪瓜子的死亡时间是九点到十一点之间,这和老太太说的时间一致。

在汪瓜子被害的第四天,警方又一次来到玫瑰小区物业公司。

他们问那个大鼻子电工:“案发的那天夜里,有一户人家的电视机因为关着而没有被烧毁,是吗?”

“是的。”这个电工是凶杀现场的第一个目击者,他受了刺激,在家休息了两天,刚刚上班,脸­色­极其难看。

“那一家是谁?”

“1号楼201室。”

“户主叫什么?”

“李径文。”

敌 意

一年前,汪瓜子进入电视台之后,住进了三楼的302室。

她被害的那个雨夜,周角听到了那声呼救。

他在一层都听见了,那么,1号楼里的其他人应该听得更清楚。当时,他猜测,一定是这个女人引来了什么男人,两个人因为什么事打起来了。

他没有露面,他没那个胆量——和一个明星有染的男人不是大款就是大官,他一个小人物怎么敢Сhā手?

他以为,不管汪瓜子被打了还是被杀了,那个男人接下来一定会从汪瓜子的房子走下来。可是,他等了一会儿,楼道里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一片死寂。

他想打110报警,可是抓起电话之后,他又犹豫了——万一那个男人比110更有权势怎么办?或者,人家只是两个相好在打架,那个男人如果没有老婆还好说,万一是个有­妇­之夫,那他就捅娄子了……

最后,他心神不定地拨通了女朋友文豪儿的电话,和她聊了一阵子。文豪儿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头,就问他怎么了,他只说了一句:“今晚上可能出了大事……”

放下电话后,因为没有电,看不成电视,上不了网,他就睡了。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来电了,他坐起来,打开了电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雨声铺天盖地。

本来,他要看“欢乐家家传”节目,可是,他找到那个频道之后,电视放的却是一部恐怖片——

雨夜,好像就是玫瑰小区的外景。

镜头摇摇晃晃地推近,从窗子伸进去,是一个宽阔而暗淡的客厅……

突然,他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没有头的女尸!

那个女尸慢腾腾地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电视就打开了,屏幕里就出现了一颗女人头。那个女人脸­色­纸白,双眼紧闭,嘴­唇­血红,一绺黑发从她的额角垂到嘴角。

沙发上的身子和电视里的脑袋对峙着,一动不动。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房间里十分安静。那颗脑袋上的眼睛缓缓睁开了,盯着那个无头的身子,突然喝道:“你笑什么?”

接着,他果然听到了一阵女人的笑声,那笑声令人不寒而栗。电视机后面的黑暗处,模模糊糊现出了一个女人,是她在笑。这时候,天上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她苍白的脸,是米绢!

不过,她齐腰的长发剪掉了,变成了米环的发型!

闪电过后,她就消失在了黑暗深处……

第二天早上,周角就听说汪瓜子真的被杀了,而且,杀人现场跟他梦见的几乎一模一样——他不由惊呆了。

但是,他将这件事深深地埋在了心底,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你摸的是一条蟒

警察传唤了李径文。

那是一个很简陋的办公室,两个警察坐在长条桌后面,桌子上放着一副手铐和两根电棍。李径文坐在地中央的凳子上。

此时,他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两只­干­瘦的手呆板地放在膝盖上,像没有神经一样。

“昨天晚上十点钟你在哪里?”

“在家里。”李径文慢吞吞地答道。

“谁能证明?”

“……没有人证明。”

“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电视。”

“胡说!别人的电视机都烧坏了,你的电视机怎么没事?”

“噢,那时候我已经把电视关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你在看?”

“我记不清具体的时间。”

“你关了电视后在­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

“什么也没­干­?”

“我在发呆。”

“你发什么呆?”

“我经常发呆。”

警察一拍桌子,震得那手铐都跳了起来:“你放老实点!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李径文蔫蔫地看着警察,不再说话了。

李径文被警察带走之后,玫瑰小区的很多人就傻了——他们相信,警方既然抓了他,说明他们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

如果汪瓜子是李径文杀的,那么米绢也一定是他杀的。

可是,他太不像一个杀人犯了,如果搏斗起来,他恐怕都打不过汪瓜子。而且,平时这个人特别老实,极少说话,是一个被大家忽略的人。

有一次,闵四杰把私家车停在楼下,被人用利器划了一条道子,刚刚喝完酒的他查不出是谁­干­的,就砸开了李径文的门。

闵四杰住在二层202室,和李径文对门。

尽管李径文一直在低声下气地辩解,说不是他­干­的,可是醉醺醺的闵四杰还是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甚至还打了他一巴掌,几个邻居劝都劝不走。

后来,李径文就不说话了,静静地望着闵四杰,像一尊石雕,只是,他的脸越来越白,越来越白,最后看上去都有点吓人了……

难道真的是他?

这个谜底让大家感到极其恐惧。

就好像一个人站在一棵大树旁读书,他的手抚摸着树­干­,树­干­凉凉的。

他已经彻底钻进了书的内容里,忘记了外界的一切。

过了很长时间,他从书上抬起头来,感到有点不对劲,猛地转过头,发现他一直抚摸的是一条盘在树­干­上的巨蟒!而巨蟒那双诡异的眼珠正定定地逼视着他!

最感到后怕的是闵四杰。

他在电视台当编导。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个被他骑在脖子上拉屎的窝囊废,竟然是一个变态杀人狂!

要是早知道,他是万万不敢打他那一巴掌的。

虽然闵四杰长得人高马大,其实他的胆子很校

他的202室就在汪瓜子楼下,那天夜里,不但他听到了汪瓜子的呼救声,他的老婆和四岁的儿子也都听到了。

“哪来的声音?”老婆问。

闵四杰朝楼上指了指。老婆撇撇嘴,骂了一句:“­鸡­!”

闵四杰跑到抽屉前,抓出了一把剪子。老婆一下就挡住了他,嘲弄地说:“想英雄救美?心疼啦?”

闵四杰紧紧抓着剪子,死死盯着门,低声说:“不是,我担心歹徒会冲到咱家来……”

后来,楼上就没什么声音了,只剩下了满世界稀稀拉拉的雨声。

不过,那天夜里,闵四杰一直枕着那把剪子。在老婆和孩子都睡着之后,他渐渐产生了一种快意,他甚至隐隐地希望这个当红的女人遭遇什么惨祸。

三爻市电视台虽然没上卫星,但是覆盖了全省,汪瓜子在省里是个大名人。

闵四杰的心里不平衡。

他是在北京读的导演专业,毕业几年来,一直在电视台工作,可谓兢兢业业。可是,再怎么努力,他也只是个幕后工作者,拿的是死工资,丝毫没有飞黄腾达的迹象。

而台里的几个主持人就不一样了。

就说汪瓜子吧,她甚至没有读过大学,而且刚刚来电视台一年,可是,她迅速红了起来,走到哪里都有人找她签名,甚至她开车在大街上闯了红灯警察都放她一马。

最近,她还给一家药厂做了个广告,据说一次就进账二十万。二十万,差不多等于闵四杰十年的工资。

最初,他作为“欢乐家家传”的编导,还可以导一导汪瓜子,后来,随着这个节目的热播,汪瓜子火起来之后,她在电视台里的地位扶摇直上,渐渐地,闵四杰就成了摆设,只有围着她转的份了。最后,汪瓜子独揽了这个节目,一个人策划、导演、主持,他就靠边站了,连接近汪瓜子都不太容易了。

不只是闵四杰,整个1号楼里的人都对这个漂亮的女人有一种敌意。尽管,汪瓜子很少在玫瑰小区露面,她也没有勾引谁家的老公,更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是,大家似乎心照不宣:

这类吃青春饭的女明星都不正经,都有钱,都有深邃的内幕。

汪瓜子死了后,1号楼里的人都接受过警方的询问。

周角是三次。

幸运的是,在汪瓜子被害的那个时间,周角在自己的房间里给女朋友文豪儿打过电话,有间接的不在凶案现场证明。

闵四杰虽然是一家人互相证明,但是他家小孩的话取得了警方的信任。不过,警方从小孩口中也发现闵四杰撒了谎:他家听到了汪瓜子的呼救声。为此,警察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

还有一层102室的衣小天。案发当晚,由于他九点钟就离开了玫瑰小区,和几个朋友在一起唱卡拉OK,这才被排除了嫌疑。

衣小天是电视台的化妆师。

像很多男­性­化妆师一样,衣小天说话有点女气,不过他歌唱得好。去年春节,他在单位举办的家庭联欢会上,出人意料地唱了一首付笛生和任静的《知心爱人》,一个人又唱男又唱女,简直达到了乱真的境界,获得了阵阵喝彩。

李径文被警察带走的第二天,衣小天到二楼给闵四杰理发。

闵四杰对发型很讲究,信不过任何一家发廊,理发只找衣小天一个人。

因为头发不好扫,所以他们是在闵四杰家门外理的,旁边就是李径文家的门,头发在两个门之间落了满地。

“你觉得李径文……”闵四杰试探地说。

衣小天说:“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不可能,后来,我越琢磨越肯定,就是他!”

“不可能吧?”

“你想想他那双眼睛……”

“眼睛?”

“对,你好好回忆一下。”

“没什么呀。”

“那双眼睛是玻璃的。”

“假眼?”闵四杰的身子一冷,“你开玩笑吧?”

“每个人的眼睛都有感情Se彩,不管是善良,还是邪恶;不管是热情,还是冷酷;不管是敏感,还是麻木……可是,他的眼睛好像早就死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感觉到了!”

“我想,咱们这栋楼的恐怖刚刚开始……”

“什么意思?”

“因为,他一定还会回来的。”

“既然警察抓了他,怎么可能让他跑掉!”

衣小天压低声音说:“你记住我的话吧——恐怖刚刚开始!”他一边说一边摘下闵四杰身上的围巾,帮他吹脖子上的头发。

吹着吹着,他突然停下了。

闵四杰正纳闷,听见有个人慢慢地爬上楼来。他转头看去,竟然是李径文!

仿佛看见了一个恶魔死而复生,他猛地打了个冷战。

李径文静静地看着他们,一步步走上来。他的脸像纸一样白,一个眼角好像受了伤,青了一块,微微肿起来。

闵四杰的表情越来越不自然,他不安地瞟了瞟衣小天——衣小天比他镇定多了,正面无表情地抖搂那个围巾。

闵四杰把脸转向李径文,尴尬地说:“对不起,头发弄了满地……”

李径文没有说什么,只是谦卑地笑了一下,然后打开自家的门就走进去了。他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趟绒布鞋,走路像平时一样毫无声息。

闵四杰和衣小天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都傻傻地望着李径文的那扇门。

那扇门又开了,李径文拿着笤帚和簸箕走出来。

“闵老师,我来扫吧。”

“不不不,这怎么行!”

“没关系。”李径文说着,已经开始扫了。

“你看,真不好意思……”

“您太客气了。”

李径文扫得十分­干­净,估计连一根头发都没剩下。

他慢慢直起腰,又谦卑地笑了笑,端着那个簸箕轻轻走回了房间里,把门关上了。

闵四杰和衣小天又互相看了一眼。

楼道里陡然有了一股­阴­森的杀气。

围 脖

汪瓜子死后第七天夜里,文豪儿给周角打来了一个电话。

她是哈尔滨人,在北京读完大学,一直没有回来,在一家时尚类杂志当记者。

“汪瓜子的那个节目找到新主持人了吗?”

“还没有,这个星期断档了。”

“我怎么样?”

“你?”

“你帮我争取一下。”

周角冷笑了一下:“现在,这个人之所以还没有定下来,不是因为没有人,而是人太多了,大家都盯着呢。”

“试试呗,怎么说也是一次机会。”

周角想了想说:“那你回来一趟吧。”

放下电话,周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平时,他很少有失眠的时候。

天上没有月亮,房子里一片漆黑,一片死寂。

他开始琢磨,潜意识里到底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他不能入睡……终于想起,上次失眠是在米绢死后第三天,也就是米绢主持的“美人计”节目播出的日子,那天夜里,他听到了冤魂的哭喊声……

接着,他马上意识到,今天是星期五,正是“欢乐家家传”节目应该播出的日子,他又失眠了!

果然,一个凄厉、­阴­森的声音响起来:“汪瓜子啊!你死得冤蔼—”

他猛地哆嗦了一下。

是汪瓜子的声音,周角太熟悉了。

不但周角熟悉,成千上万的观众都熟悉,她每周都在电视里露面。

那声音好像是从三楼传下来,好像顺着窗外松花江的水面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好像从深深的地下冒出来,好像从电话的拨号键里挤出来,好像是从电视机的壳子里渗出来,好像是从床下钻出来……

他慢慢坐起来,竖起耳朵细听。

没错,那撕心裂肺的呼喊,拖得长长的,就像上吊被拉得失去正常比例的死尸。它隔几分钟就出现一次,忽近忽远,总是这一句,就像一段永远重复的录音。

汪瓜子回来了!

周角早就想到,这个鬼魂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她在掉脑袋之前,曾经拼命呼救,可是,1号楼里没有一个人管她。

他想跑出去,问问别人是不是也听到了,却不敢动身——万一敲所有的门都没有人,那他非吓死不可。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声音消失了。

周角在黑暗中慢慢躺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汪瓜子的声音一直没有再响,楼里没有任何声音,死寂中隐藏着更深邃的­阴­谋。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决定走出去,到三楼汪瓜子的那套房子看一看——好多人就是被这种忽然产生的莫名其妙的念头支配,最后送命的。

他坐起来,静静地穿好衣服,然后轻轻打开门,探出脑袋朝外看了看,然后走了出去。

楼道里的光线很古怪,暗暗的,有点绿,就像狼的眼眸。

他听见好像有人在爬楼,脚步很慢,很轻。他想,一定是有人也听到了那诡怪的哭叫声,想到汪瓜子的房子看看。

他加快脚步,追上去。

在二层三层的拐角处,他看到了这个人的背影——是米环,她可能刚从外面回来。她一定没听到刚才那可怕的声音,要不然,她是绝不敢在她的房子里住的。

“米环!”周角叫了她一声。

米环愣了一下,停在楼梯上,慢慢回过头来。她的脸­色­在暗绿­色­的灯光里显得有点怪异。

“你怎么还不睡?”

“刚才我听见……”周角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了。

“你听见什么了?”米环追问道。

“可能是……幻听。”周角说。停了停,他问:“你刚回来吧?”

“我早就回来了。”

“那你……”

“我在散步。”

周角一下警觉起来:“这么晚了,你散什么步?”

“我天天夜里都要登楼梯减肥。”

“那你听没听到……刚才的声音?”

“什么声音?”

“汪瓜子的声音!”

米环笑了,那种笑让周角有些冷,她说:“她不是死了吗?脑袋都掉下来了,怎么还能说话?”

周角紧紧盯着米环的脸。这张脸和米绢太像了,如果不是头发短一些,简直难以分辨。

楼下静悄悄的,一层和二层没有一点声音,周角怀疑除了他和她,这个楼里的人都不在。

站在这个拐角处,周角可以看到三楼301室和302室的门,它们都黑糊糊地关着。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三楼上死了两个女人,现在,只有米环一个人住在这里,她竟然不害怕。

周角的目光慢慢滑下来,盯住了她脖子上围的那条围脖。

那是一条白毛线织的围脖,七十年代很流行的那种,长长的,厚厚的,在脖子上绕一圈,一头垂在胸前,一头垂在背后。这种笨重的围脖早过时了。

现在这个月份,大街上的女孩都穿上了裙子,露出了大腿,而米环半夜三更却戴上了围脖,这不是很怪吗?

周角蓦地想起了躺在火葬场里的米绢,她的脑袋被缝在了身体上,可以看见歪歪斜斜的线绳和黑糊糊的接口……

“米环,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戴围脖­干­什么?”

米环伸手摸了摸围脖,说:“怎么,不好看?”

周角不自然地笑了笑:“你能不能把它摘下来一下?”

米环站在楼梯上,比周角高几级。她居高临下地盯着周角的眼睛,表情迅速变得冰冷:“我摘下来,你敢看吗?”

周角哆嗦了一下,小声说:“为什么不敢看?”

这时候,楼道里的灯一下就灭了,陷入了一片漆黑。

米环突然笑起来。

“你……”

“停电了,你看不到了。不过,你可以过来用手摸摸。”

周角本能地退了一步。

在黑暗中,他听见米环一步步走下来:“你过来呀!”

他撒腿就朝楼下跑,却听见米环的脚步迎面从楼下走上来,低低地说:“来吧,过来摸摸!”

周角嚎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早上,周角下楼买早点,看见衣小天和闵四杰站在一起说着什么。

闵四杰看见了他,立即问:“哎,昨夜你听见那个声音了吗?”

周角说:“听见了!”

衣小天说:“我们都听见了。”

周角问:“你们听是不是汪瓜子的声音?”

闵四杰说:“就是她!”

正说着,米环走了出来。她平时从来不跟楼里的人打交道,见了面只是笑笑而已。

闵四杰叫住了她,问:“昨晚你听没听到?”

她安静地问:“什么?”

“闹鬼的声音啊,远一声近一声的。”

“没有,我什么都没听到。”

说完,她低头就走了。

周角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到,刚才应该仔细看看她的脖子。

泥 人

为了不把这个故事写成侦破小说,我尽量回避描写警方那根线。现在,我简单讲述一下他们那面的情况:

他们把玫瑰小区1号楼的两起特大杀人案并了案。

尽管两起案件的杀人方法不同——米绢是被毒死的,而汪瓜子是被扼住喉咙窒息而死,凶手又用刀割下了她的脑袋,但两起案件有几点共同之处:

一、两个被害者都是电视主持人。

二、她们都住在同一栋楼里。

三、她们都没有被强Jian,她们的现金和首饰也没有丢失。

四、警方在现场没找到凶手留下的脚印和指纹,在死者身上也没找到凶手的一滴血迹,一根毛发,或者一丝衣服上的纤维。

巧的是,这两起案子相隔正好三百天。

警方成立了并字“三·七”专案组,通过紧锣密鼓地调查和走访,最终排除了仇杀和情杀的可能,判断为变态杀人。

而很多迹象都表明,这个凶手很可能就是1号楼里的人。

他们怀疑就是李径文­干­的,但是,却没有任何证据,最后,只好把他放了。

李径文回来之后,闵四杰的心就提起来了,像一只气球,按也按不下去。

闵四杰开始反复做一个噩梦,梦见他走在一片黑糊糊的荒野里,李径文紧紧跟在他背后。

李径文的脸黑糊糊的,看不清表情。

闵四杰走,他也走;闵四杰停,他也停。

这天半夜,闵四杰又做那个梦了。他从梦中醒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他睁开眼睛,越想越害怕。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在老婆和儿子的呼吸声中,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好像来自门口,很轻微,可他还是听到了。

那好像是鞋底蹭了一下地面,好像是衣角刮了一下墙壁……

他警惕地下了地,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想朝外看一下。

他趴在门上看,猫眼里黑糊糊的。

楼道里是声音感应灯,现在夜深人静,外面应该黑着,如果那灯亮了反而不正常,那就证明楼道里有人存在。

可是,闵四杰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头,因为猫眼只是中间黑着,四周一圈却有点亮。

这是怎么回事?

闵四杰想了想,脑袋一下就炸了——外面有个人一直趴在猫眼上!闵四杰差点瘫软,反身轻轻靠在门旁的墙上喘息,为了不发出声音,他的嘴巴张得很大,能塞进一个完整的馒头。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深更半夜一直趴在别人家的猫眼上。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天天夜里都站在门外。

刚才,门外的人不小心弄出了一点声音,震亮了楼道里的灯,而闵四杰也听到了,这才发现了这个恐怖的秘密……

过了好长时间,他轻轻转过身,发现猫眼里彻底黑了。

但是,他断定门外的人没有离开,因为他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应该还趴在猫眼上。

现在,灯灭了。

闵四杰和这个人面对面地站着,他和他只隔一层门。

闵四杰现在猛地拉开门,就会看到这个人的脸,但是他不敢。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他趴在猫眼上,突然用手猛敲两下门。敲门声会让楼道的灯亮起来,而门外这个人受了惊,转身就会走开。他一离开猫眼,闵四杰就能看清他是谁了。

可是,闵四杰同样不敢。

最后,他蹑手蹑脚地走回了卧室,躺在了床上。

他怀疑这个人就是李径文。

因此,报警是没有用的,因为李径文就住在对门,警察上楼的时候,他一闪身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房子去。

闵四杰再也睡不着了。门外站着一个人,而他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怎么能睡得着?

他始终没有弄出一点声响,门外也始终没有一点声响。

就这样,他一直熬到天亮。

他再次爬起来,轻轻来到门口,从猫眼看出去,楼道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闵四杰没有对老婆说起这件事,半夜时,他也没敢再走近过那个猫眼。不过,他坚信那个人夜夜都站在门外。

每天晚上,他都要反复检查一下门锁。

他变得缄默起来。

他猜测,下一个掉脑袋的人就是他。

这天,他突然破釜沉舟地想,应该走进李径文的家,跟他谈一谈。

下班之后,闵四杰来到李径文的门前,把脑袋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没有一点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敲响了门。

门开了,李径文看见了闵四杰,立即欠了欠身子,谦虚地叫了声:“闵老师。”

闵四杰一边走进屋一边说:“你­干­什么呢?”

“没事儿。”

闵四杰在沙发上坐下来。

李径文端来一杯水,轻轻放在他面前,也坐下来。

闵四杰看见茶几上有个刚刚捏成的泥人,有鼻子有眼有嘴,而且脑袋上还有头发,跟真人一模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闵四杰感到这个泥人有些吓人。

“闵老师,您有事吗?”

“没有,我来随便坐坐。你们最近忙吧?”

“不忙。”

“我们也不忙。不过,最近我老失眠,一夜一夜睡不着。”

“是吗?我也失眠。”

“实在睡不着,我就看书,这几天把约翰·格里森姆的几本悬念小说都看完了——你睡不着­干­什么?”

“我……捏泥人。”

“这泥人是你捏的?”

“是埃”

“你跟谁学的?”

“没有人教我,自己捏着玩儿的。”

“你以前捏过吗?”

“我从小就捏。”

闵四杰小心地拿起那个泥人,说:“捏的真不错……咦,这个泥人好像有点眼熟。”

“是吗?”

“我想想它像谁……”

闵四杰拿着那个泥人反复端详,怎么都想不起它到底像谁。

李径文笑了出来。

闵四杰看了看他,问:“你笑什么?”

“您不觉得它像您吗?”

闵四杰的脑袋轰一下就大了——这个泥人还真的很像他!

他放下泥人,­干­笑了一下,说:“有点像,确实有点像……”

“不管是画画的,还是搞雕塑的,他们创作人物的时候,经常把身边的人作为模特儿,我也一样,捏这个泥人的时候,大脑里就浮现出您的影子了。”李径文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泥人。

“你是不是把很多熟人都当过模特儿?”

李径文抬起眼,看着闵四杰,静静地答道:“是。比如,米绢,汪瓜子,我都捏过。”

闵四杰的双腿不停地抖起来。

李径文似乎没有发现这个细节,他又一次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她们都死了……”

闵四杰本来是想来说一说他上次打李径文的事,道个歉,缓和一下关系,现在,他却不敢说了。

“好了,你休息吧,我回去了。”他不自然地说。

“坐一会儿吧,反正我们都失眠,睡也睡不着。”

“不了,太晚了。”说完,闵四杰站起身,朝外走。

李径文也站起来,一边送他一边说:“那您慢走。”

闵四杰对身后保持着警惕,他感觉李径文离他很近。这让他想起了那个噩梦。

他绷着全身的神经,走到门口,冷不丁回过身来,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李径文那张苍白的脸几乎贴着他。

闵四杰伸手拉开门之后,忽然想起了一个比较硬实的武器:“前些天的夜里,你听没听见那个闹鬼的声音?”

李径文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听见了。”

“看来这栋楼还得出事儿。”

“是啊,还得出事儿。”

次日,闵四杰很晚才回家。

他一眼就看见,李径文的门上贴上了一张画:《钟馗捉鬼图》。穿着蓝衫的钟馗,龇牙咧嘴,双目圆睁,揪断了一个恶鬼的脑袋。那个恶鬼虽然一分为二了,嘴里依然啃着一只白净的人手,血淋淋的。

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这张古怪的画令人毛骨悚然。

他进了屋,老婆就说:“你看到对门贴什么了吗?”

“看到了。”

“明天,你也去买一张。那汪瓜子进不了他家,就会进咱们家!”

“哪儿有卖的?”

“仿古一条街。”

第二天,闵四杰就跑到了仿古一条街,买回了一张钟馗像,贴在了门上,把那个猫眼挡住了。

他买的是《钟馗镇妖图》:钟馗头上戴着乌纱帽,身上穿着肥大的红衣,腰间束着玉带,耸眉驼背,面染朱砂,是模仿戏台上那位鬼殿神君钟馗的造型。

第三天上午,一层周角的门上也多了一张画:《钟馗冲冠图》。画上的钟馗胡子飞扬,暴跳如雷,显得更加丑陋。

同一天晚上,一层衣小天的门上也贴上了一张《钟馗迎福图》。画上的钟馗高举着宝剑,斜上方飞来一只蝙蝠,意思是驱逐邪气,迎来福气……

一张画肯定挡不住冥冥中的灾祸。

这些三流画师粗制滥造的钟馗画像,暴露了几个人内心深处的恐惧。

这恐惧更多是源于一种愧疚。

不管怎么说,一层二层都是男人,汪瓜子被害的时候,除了衣小天不在场,所有的男人都当了缩头乌龟。

她是谁?

这天,周角下班时,在楼道门口看见了衣小天。

他骑着自行车刚回来,手里拿着一卷画。

打过招呼之后,周角随口问:“你拿的是什么呀?”

“啊,钟馗像。”

接着,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尽管家家都贴上了钟馗,但是,大家都没有当面说过这件事,互相心照不宣,对此都避而不谈。

“你不是贴了吗?”周角问。

“这些日子,米环在外地录节目,不在家,我想着帮她也贴一张,别落下她一个。”

“对,应该这样。”

晚上,周角悄悄爬上三楼看了看。

衣小天已经把那张画贴在了米环的门上,是一张《钟馗神威图》:钟馗张牙舞爪,凶神恶煞,似乎坚决不允许任何“不­干­净”的东西进入这个门。

他忽然觉得,衣小天贴这张画,并不是出于什么好心,他一定也发觉了米环有点不对头。

次日一大早,周角上班时,又碰到了衣小天,他推着自行车正要走。周角说:“我看见你在米环门上贴的那个钟馗了,样子真凶。”

“那是我专门挑的。”

“米环见了,说不定吓得不敢进那个门了。”他笑着试探了一句。

“她的胆子可不那么校”

停了停,周角突然说:“这个楼里,还有一个门上空着。”

“都贴了呀。”

“还有……”

“噢,你是说汪瓜子那套房子呀?”

周角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对。”

“那个房子没人住,不用贴。”

周角低声说:“假如她再回来,在楼道里转来转去,哪个门都进不去,最后,她就会钻进她自己的那个门里。”

衣小天瞪大了眼睛。

周角拍拍他的肩,说:“这一张我去买。”

果然,周角下班后,没有回家,而是跑到了仿古一条街,走进了上次他买钟馗像的那家书画店。

“老板,还有钟馗像吗?”

“没有了。”

周角愣了一下:“没有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钟馗的画卖得特别快。”

“你再看看!”

“好吧,你等一下。”

老板说着,转身走进了后面的库房。

过了好半天,他终于走出来:“真的没有了。”

周角莫名其妙地有些恼怒:“你是卖画的,怎么能没有货呢?”

“昨天晚上,来了一个人,一下把所有的钟馗像都买走了,今天我们还没有去进货。”

听了这话,周角的全身一冷。

“是女的吗?”他问。

“对呀,她戴着一条厚厚的围脖——你们是一家的?”

“不是……”

周角说完,仓皇地离开了这家书画店。

天­色­已经很暗了,厚厚的乌云布满了天空,隐隐有雷声。

周角回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他没有吃饭,躺在床上,耳朵警觉地聆听着楼道里的动静。

这栋楼里,家家户户都贴上了钟馗,只有一个门空着,它在三楼。自从那套房子的主人半个月前被杀之后,它一直空着……

他在大脑里反复回想那个买走所有钟馗像的女人。

她是谁?

米绢?

米环?

汪瓜子?

过了午夜,那个恐怖的声音又在雨声中隐约地响起来:“汪瓜子啊!你死得冤蔼—汪瓜子啊!你死得冤蔼—汪瓜子啊!你死得冤蔼—”

他马上想起来,今天是星期五,又到了“欢乐家家传”节目播出的日子!

今天,这个声音似乎更加遥远,更加模糊,好像被什么东西阻隔了。周角想,一定是门上的那张钟馗像起了作用!

过了一阵子,那凄厉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只剩下了凄冷的雨声。

周角静静地躺着,心里发誓:哪怕跑遍整个三爻市,也要再买到一张钟馗像!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天亮之后,雨还没有停。

周角爬起来,红着眼睛敲开了衣小天的门。

衣小天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说:“你怎么起这么早哇?”

“昨天夜里那个声音又来了,你听见了吧?”

“怎么没听见,我后半夜才睡着!真是邪了!”

“还有更邪的呢!”周角把昨天他买画的事说了一遍。

衣小天早就没有了睡意,他想了想说:“别着急,我认识一个画家,今天我就找他去,让他帮忙画一张。”

“那就拜托你了。”

当天晚上,衣小天就把画拿了回来。

这是一张《钟馗嫁妹图》:丑陋的钟馗走在最前面,背后是四个红衣男子,他们抬着一顶大花轿,周围有一群高矮胖瘦的吹鼓手,卖力地吹喇叭……画面大红大绿,喜气洋洋。

衣小天把它端端正正地贴在了汪瓜子的门上,转身对周角说:“好了,没事了。”

然后,他就下楼了。

他走下半层,回头看了看,周角还在盯着那张画看。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个花轿。”

“有什么不对吗?”

“啊,没什么。”

说着,周角也下来了。

回到家,周角还在想画上的那个花轿。

那花轿是红­色­的,画着金黄|­色­的龙凤。前面的帘子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儿。

不知道为什么,周角对那条黑糊糊的缝儿很害怕,甚至莫名其妙地有些气愤:这个画家为什么要画一张《钟馗嫁妹图》呢?

在雨声中,他渐渐睡着了。

黑暗中似乎有一种力量支配着他,在梦中,他竟然走进了那张画中。

那个花轿静静地停放在汪瓜子的房子里,其他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房子里没有灯,很暗淡。

花轿的帘子垂着,依然裂着一条黑糊糊的缝儿。

周角伸出手,轻轻把它掀开了。

花轿里很深,一个女子坐在里面,脑袋上蒙着很大的红盖头,一动不动。

周角朝里迈了一步,身子就钻进了花轿中,又伸出手,慢慢把她的盖头揭开……

他首先看到了她的脖子,上面竟然有一圈参差不齐的裂痕!他的手一抖,一下就把盖头拽了下来。

一张苍白的脸露出来。

是汪瓜子!

她直直地盯着他,突然嚎叫起来:“汪瓜子啊!你死得冤蔼—”

午夜楼梯

半夜,玫瑰小区1号楼里每一扇门都紧紧关着。

大家好像都睡了。楼道里一片漆黑,静极了。

一个人从三楼走下来。她就像一个影子,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连楼道里的声控灯都没有亮。

她慢慢走到二楼,停住了。

她把脑袋贴在门板上,贴在那张《钟馗捉鬼图》上。

那个龇牙咧嘴双目圆睁的钟馗隐藏在黑暗中,那个血淋淋的吃人手的恶鬼隐藏在黑暗中,这个女人的脸隐藏在黑暗中。

她一直那样站着,纹丝不动。

过了好长时间,她终于离开了门板,慢慢朝楼上走去。

不知道谁家的门“哗啦”响了一声,楼道里的灯一下就亮了,这个女人猛地抬起头,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中。

她的一头黑发太长了,从脑袋四周垂下来,前面一直垂到脐部,把脸挡得严严实实。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厚厚的白围脖。

她梗着脖子听了一会儿,并没有人走出来,于是又继续朝上走了。

她上楼的姿势有点怪,并不看脚下,头一直抬着,双手像两根木头一样伸在前面,似乎在探路。她走得像猫一样无声无息。

这姿势有点像一个瞎子……

有点像一个­精­神病人……

不,是像一具死了很久的——僵尸!

灯忽地灭了,楼道又陷入了一片漆黑中。

这个女人一直朝上走,没有听见开关门的声音,不知道她消失在了哪里。

千金难买的剧本

这一天,闵四杰在单位上网,看见了一个电子邮件。

打开,信里没有一个字,只是附件里装着一部两集电视剧的剧本。

他只是一个综艺节目的编导,从来没拍过电视剧,但是很多人并不清楚这些,他经常收到一些剧本。

这个剧本叫《他爱上了偶像》,很地摊,但是却莫名其妙地使他联想到了1号楼里的两起惨案,于是他读了下去。

《他爱上了偶像》的剧情是这样的:

有一个十六岁的男孩,他的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家里的生活条件很好,可是这个男孩从小­性­格就有些孤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喜欢上一个著名的音乐节目主持人。那个女人有两个酒窝,长得十分甜美可亲。

每次她的节目播出的时候,男孩都会坐在电视前,目不转睛地看,雷打不动。

渐渐地,他由追星变成了一种单恋。

他悄悄给她写过无数的信,都石沉大海。

不久,他还是等来了机会:那个主持人写了一本书,那年冬天,她来到男孩所在的城市搞签售。

男孩打听到,她乘坐的航班是晚上到,于是他提前来到她下榻的宾馆,在大堂里焦灼地等待她的到来。

他一直在那里等到半夜,终于几辆轿车停在了宾馆门口,他的梦中情人在七八个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男孩立即跑了上去,没想到,保安早就注意他了,他还没跑到她跟前,保安已经把他拦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和那些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电梯。

这是男孩第一次见到她本人,他全身不停地抖着,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后来,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

那天晚上,他彻夜未眠。他找出了一块一米见方的白布,咬破手指,用血在上面写了一行字:王××,我要见你一面!

天亮之后,他又来到那家宾馆,举着那块写着血书的白布,等待她走出来。

他不吃不喝,一直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天,引来了很多人围观,其中还有报社的记者。但是,她始终没有出现……

天黑的时候,他饥寒交迫,已经快昏倒了。

次日,就是她在书店签名售书的日子。

男孩又来到了书店。这里人山人海,男孩被裹在人群中,像一片激流中的树叶,完全身不由己。

他不知道,这时候,那个主持人还没有出现。

突然,四周的人像爆炸了一样猛地朝前冲去,他从那些晃动的脑袋间,远远地看到了她那甜美可亲的微笑和酒窝,不过,他的视线马上就被挡住了,只看到无数形态各异的后脑勺。

很多戴红袖标的保安在拼命地堵拦过于狂热的观众,他们大声叫喊着,嗓子都哑了。

男孩也跟着大家一起朝前冲。

一个高大的保安揪住他的衣服,用力一推,他就摔倒了。接着,无数双鞋子就踩到了他的身上。

他惨叫着,用双手抱住脑袋,身体蜷成了一团。

这时候,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人群就像密集的乌云彻底挡住了光亮,他的耳朵“轰隆卤地鸣响,就像满天滚动的闷雷,那些脚板像冰雹一样击打着他全身每一个部位……

渐渐地,那乌云,那闷雷,那冰雹,都远去了,天空变得一片明朗,世界变得一片静谧。

他睁开眼,转了转脑袋,看见了一片辽阔的花野,红红绿绿,十分绚丽。有很多彩蝶,忽高忽低地飞舞。

还有水声,极其清脆,可以想见,那水一定十分清澈。

他想站起身,却怎么都爬不起来。

于是,他继续转动脑袋,竟然在刺目的阳光中,隐约看见了那甜美可亲的微笑和酒窝。她的身上好像裹着长长的白纱,看上去有几分飘渺,有几分仙气,有几分梦幻……

在这个世界里,只剩下了他和她两个人。

这是多么好的局面。

“是你吗?”他怔怔地问。

“是我。”她的声音就像天空中一片洁白的羽毛。

“你能走近一点吗?”

“可以呀。”停了停,她又说,“不过,现在不行,你得等我一段时间……”

“要等多久?”

“三百天。”

“为什么是三百天?”

“这是一个秘密,你不该知道的。”

男孩咬咬牙,说:“好吧,我等你,我一定会等你来。”

她笑了笑,一转身就消失在太阳的光芒里。

于是男孩就那样躺着,聆听着无穷无尽的水声,等待她回来。

日月沉浮,时光荏苒。

男孩一直躺在那里,像石头一样安静,也像石头一样固执,孤独地度过一个个黑夜,一个个白天……

记不清是哪一天,他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他。最初,他以为是王××回来了,可是,他越听越不像,那个声音十分悲痛,十分急切,好像在警告他这个地方很危险,请求他回去。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那声音越来越微弱,很快就听不见了。

终于,他熬到了她诺言中的那个日子,她该来了!

果然,她又一次恍恍惚惚出现在刺目的阳光中,白纱在微风中轻轻飞舞着。她显得是那样遥远。

“你终于来了。”男孩激动地说。

“对不起,我还是不能走近你……”

“为什么?”

“你要再等我一段时间。”

“还要等多久呢?”

“这次时间短,三十天。”

“三十天……为什么是三十天?”

“我跟你说过,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好吧,我等你!”

她似乎抱歉地笑了一下,转眼就消失了。男孩也笑了一下,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男孩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始终没有一个人从这里经过。他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过去的那个无比熟悉的世界在哪里。

对于他来说,那些都不重要了。

有几次,他又感觉到那个曾经警告过他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呼唤他了,那声音十分熟悉,十分亲昵,好像来自一个温暖的梦……

他凝聚全身的力量来捕捉那个声音,还是听不清楚,他越来越疲惫,终于放弃了。

她又来了。

这一次,她依然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怎么,还要我等吗?”男孩悲伤地问。

“对,还要等……”

“这回,是三天,对不对?”

“是的,再等我三天。”

“……这好像是童话。”

“不是童话,是现实。”

男孩静静地望着她那不真切的面孔,忽然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不在时,我怎么总听见有个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我?好像是叫我离开这个地方,马上回去。”

她的脸­色­一下就变得严峻了,低声说:“千万不要听信那个声音!”

“为什么?”

“否则,你就完了!”

男孩想了想,说:“我知道了,你走吧。”

她远远地望着男孩,轻飘飘地说:“再见了……”

男孩忽然有个不好的预感,他再看她时,她已经不见了。

他微微闭上了双眼。

阳光真好,他一闭上眼睛,它们就铺天盖地落下来,落在他的头发上,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眼皮上,温柔地摩挲他……

而那呼唤声又隐隐响起来,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很贴近。

他拒绝了它,专注地等待。

那声音渐渐地消退了。

这三天无比漫长,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日子。

第三天到了。就像那天他在宾馆门口等待她一样,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始终没见她出现……

当黑暗完全吞噬他之后,他猛地打了个冷战,一下就睁开了双眼——他看到自己躺在一个空荡荡的病房里,憔悴的母亲守护在他身边!

他在书店里被数不清的人踩踏,送到医院之后,一直昏迷不醒,处于植物人状态。

这是第三百三十三天的晚上,他突然醒过来了……

应该说,这是一个挺凄美的故事。

不过,闵四杰读着读着,却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冷。

他想,这个剧本中的男孩一定就是杀死米绢和汪瓜子的那个变态杀人狂,也是这个剧本的作者。

他曾经在另一个世界里痴痴等待了三百三十三天,结果又被耍弄了。于是,他仇恨所有被光环笼罩的女人,杀死了米绢和汪瓜子,但是,没有人知道是他­干­的。

他嘲笑周围所有人的愚笨,现在,他有些急不可待了,要把他杀人的原因告诉世人。本来,他是打算在法庭上说的,可是,警察却一直抓不住他。

三百天,三十天,三天……

闵四杰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恐怖。

米绢被杀之后,第三百天,汪瓜子就被杀了。

那么,再过三十天,是不是又要有一个主持人被杀呢?

下一次血案之后,再过三天……

闵四杰认定,这个剧本中的男孩就是李径文。如果他一直像植物一样存在,那就好了。可是,上帝偏偏让他苏醒了,变成了一个动物,于是,他开始按照梦中的日程杀人。

闵四杰看了看对方的邮箱,是七个古怪的字母,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又想,这个人为什么要把这个剧本寄给自己呢?

他陡然想到了那个泥人,那个脑袋上有头发的泥人,那个照着他的样子捏成的泥人。

我像不像汪瓜子?

文豪儿从北京回来了。

她长得很漂亮,而且反应机敏,口才出众。

周角把她带到电视台,跟文艺部主任见了一面。文艺部主任对文豪儿印象不错,当时就决定试用她。

这天晚上,文豪儿跟周角一起来到他的住处,她看到每一个门上都贴着钟馗,就笑着说:“现在又不是端午节,你们怎么都贴上了钟馗像?”

周角的脸­色­有些沉郁,突然说:“你还是找一家杂志当记者吧。”

文豪儿不解地问:“为什么?”

周角朝楼上看了看,说:“我们进去说。”

两个人进了屋,文豪儿又问:“到底怎么了?”

周角低头想了想,说:“不到一年,电视台的两个女主持人都被杀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米绢死后,大家都在半夜里听到了她的哭声,一声声喊冤,结果,汪瓜子就死了。前些日子,这楼里又出现了汪瓜子的哭声……我想,接下来肯定还得有人横死。”

“我不信。”

“不管你信不信,有一件事确实很诡秘:米绢死了后,招聘新主持人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叫米环,现在就是她在主持米绢的节目。”

“什么意思?”

“我怀疑……米绢又回来了。”

“她住在哪儿?”

“她就住在米绢原来住的那个房子里,和汪瓜子对门。”

“……这事的确挺蹊跷。”

“而且,自从她出现之后,这楼里再也没听见过米绢的哭声。”

“你能不能领我去见见她?”文豪儿突然说。这个女孩子一直在外面闯荡,好像什么都不怕。

“现在?”

“现在。”

“太晚了,又没什么由头。”

“你就说我刚刚进入电视主持人这个圈子,想跟她请教请教。”

“那好吧。”

说完,周角就带着文豪儿出了屋,朝三楼走去。

经过二楼的时候,文豪儿认真地看了看李径文和闵四杰门上的钟馗像。

周角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无声地做了个鬼脸。

到了三楼,周角怔住了——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发现衣小天在米环门上贴的那张《钟馗神威图》被撕掉了,门上只剩下几块被胶水粘住的残纸。

他回头看了看另一扇门,那张《钟馗嫁妹图》还在。

文豪儿说:“你呆头呆脑地看什么呢?敲门哪!”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很响。周角急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然后,他把脑袋贴在米环的门上听了听,里面又传出了女人的说话声——那绝对是米绢的声音!

他按响了门铃。

过了好半天,米环才打开门。

“对不起,又打扰了。”周角指了指文豪儿说,“这是我女朋友,刚刚接手‘欢乐家家传’节目,没什么经验,想请你指导她一下。”

米环淡淡地说:“你们进来吧。”

两个人进了屋,坐在了沙发上。

周角敏感地看了看电视机,电视机并没有开。屏幕玻璃上映出他和文豪儿的影子。

文豪儿一直在打量着米环。

“你门上那张钟馗像怎么不见了?”周角突然问道。

米环垂下眼帘,避开了周角的目光:“我把它撕掉了。”

周角愣了愣,­干­­干­地笑起来:“最近,这楼里经常有闹鬼的声音,大家都贴上了钟馗。前些天,你不在,衣小天就帮你贴了一张。”

米环依然低垂着眼帘,说:“我从来就没听到过。”

周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问:“刚才你好像正在看米绢的录像?”

米环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说:“是埃”

有文豪儿在身边,周角的胆子大一些,他继续说:“你跟她越来越像了,我看你的节目时,经常有一种错觉,以为米绢又回来了。”

米环依然看着周角,说:“她永远都回不来了,我只是她的一个影子。”

这句话让周角打了个寒颤。

文豪儿说:“米小姐,请你教教我,我怎么才能做好‘欢乐家家传’这个节目?”

米环把眼睛慢慢转向文豪儿,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每天晚上都看看汪瓜子的录像。”

……离开米环的房子,下楼时,周角小声问了文豪儿一句:“你看到她家的录像机了吗?”文豪儿想了想,说:“没有。”

这一夜,文豪儿跟周角在一起。

关了灯,两个人互相亲吻着,文豪儿似乎比周角更激烈一些。过了一会儿,她停下来,说:“你在想什么呢?”

周角说:“电视台会分给你一套房子。”

“那是好事埃”

“现在,只剩下汪瓜子住过的那套房子空着了……”

文豪儿歪了歪脑袋,说:“那有什么?”

周角说:“你不要急,这事儿归我们办公室管,我想办法调一调。”

“不,我就要住那套房子!”

周角看了看她,说:“你不想要命了!”

黑沉沉的天边,悬挂着一弯细细的月亮,它略微有些发红,像一只不吉祥的眼睛。

一只不知什么名的鸟,在窗外断断续续地叫着,那声音孤独而嘶哑,它的叫声使黑夜更加寂静。

两个人Zuo爱时,文豪儿在周角的身下笑起来。

周角立即停止了动作,吃惊地问:“你笑什么?”

文豪儿依然笑着,说:“米环接替的是谁的节目?”

“米绢。”

“我接替的是谁的节目?”

“汪瓜子呀……怎么了?”

文豪儿突然停止了笑:“现在,你好好看一看,我长得是不是很像汪瓜子呢?”

周角一下就软了。

在暗淡的月光下,文豪儿的脸模模糊糊的,他越看越感到她正在演变成汪瓜子的脸!

他从她身上翻落下来,手忙脚乱地打开了灯。

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文豪儿又笑起来:“跟你开个玩笑,吓着啦?”

无论文豪儿怎么任­性­,周角都不让她住进汪瓜子的那套房子。为此,两个人还吵了起来。文豪儿甚至认为,他之所以百般阻止她住进玫瑰小区,是因为他还有其他的女人,不想和她住在同一栋楼里,免得她天天监视和控制他。

周角气得摔门走了。

他坐上一辆出租车,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来转去,最后竟然来到了南郊。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

路边,有一大片树林。他想撒泡尿,就下了车,让司机走了。

树林里传出一只鸟孤独的叫声:“嘎!嘎!”正是那只一直在1号楼外面鸣叫的不知名字的鸟。

这只鸟沟通了梦境和现实。

他走到那片树林的边上,撒完尿,提上裤子,刚要返回路上,却看见一条羊肠小道,一直伸向树林的深处。

他鬼使神差地顺着它走了进去。

天上悬着很多黑­色­的云。

树林里暗极了,但是他能看见那些树光秃秃的,都枯死了,像一具具­干­尸。地上布满了深深的坑|­茓­,不知道是谁挖的,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好像是一些刚刚挖好的坟坑。

他不知道这个树林有多深,越走越害怕,顺手捡起一块石头,紧紧抓在手中。

突然,他听见树上有响动,抬起头,看到了一个毛烘烘的东西,他举起石头猛地砸过去,竟然准确地打中了那个东西,它一下就掉了下来。

是一只松鼠,它的脑袋已经碎了,血淋淋的。

他小心地跨过这只死松鼠,继续朝前走,终于,看到了依稀的灯火,于是飞快地奔跑起来。

他跑出树林,看到了一条街道,两旁是一些店铺,不过好像停电了,里面闪烁着幽暗的烛光。

有一些人在街道上走来走去,他们的脸­色­都显得有些苍白,表情也木木的。

他感到这是一个小镇。为了核实一下,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同事的电话,“环城南路旁边有一大片树林,你知道吧?”

“知道。你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穿过这片树林有一个小镇你知道吗?”

“胡扯,树林那边是个湖,哪有什么小镇!”

他惊愕地四下看了看,陡然感到这个小镇有些鬼气森森。

同事一定是记错了。如果这个小镇只是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说它是个幻影,那还有可能;现在,他已经脚踏实地走进了这个小镇,它怎么可能是不存在的呢?

他一边慢慢朝前走,一边继续观察着街道上的人。

他渐渐看清,这些行人并不都是穿着现代服装,有人竟然穿着古代的衣服!难道这里住着一个拍古装戏的剧组?

突然,他脚下滑了一下,差点摔倒,弯腰查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条街道上,到处都扔着血淋淋的器官,不知是人身上的,还是动物身上的,由于被行人踩,被车轮轧,很多都变成了血饼。

他纵身一跳,闯进了路旁的一家店铺,想跟老板打听一下情况。

店铺里点着一排蜡烛,风从敞开的门吹进来,它们都在摇摆不定。店里出售的竟然是女式服装和化妆品,各个朝代的衣服都有,尤其是清朝宫廷女装,穿在塑料模特儿身上,显得很怪异。

一个黑­唇­女子在蜡烛后面问他:“你需要点什么?”

“我随便转一转。你们还不打烊吗?”

“我们刚刚上班。”

“天都黑了……”

“没错,天黑了我们就上班了。”

周角越想这句话越不对头,正想着退出去,迎面却有个人走进来。当周角看清她的面目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竟然是汪瓜子!

她看到了周角,也愣了一下。

周角傻傻地望着她,说:“你……”

汪瓜子笑了笑,说:“我来买管口红。”

然后她和周角擦肩而过,走到柜台前,挑选了一管黑­色­的口红,付了钱之后,转身走过来:“我赶着拍节目,先走了。”

然后,她匆匆走出门,拐个弯,不见了。

周角惊骇地问那个黑­唇­女子:“你们,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那个女子用长长的指甲弹了弹蜡烛上的火,轻轻地说:“我们都是冤死的。”

接着,她抬头看着外面说:“你看这个老头,他一九六八年死于械斗;那个穿花袄和绣鞋的女人,一九四八年死在乱­棒­之下;还有穿囚服的那个,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他南宋建炎年间死在大狱里……”

周角不关心这些,他用讨好的口气试探地问:“我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那女子打量了一下周角,说:“你得把你的良心留下来。”

“我的良心?”

“这世上有善心,恶心,花心,爱心,佛心,鬼心,忠心,反心,恒心,玩心,孝心,忍心,伤心,雄心,贪心……总共一百三十六颗心。你的良心变质了,必须摘下来,扔到大街上,让行人在上面踩来踩去。”

周角后退几步,猛地转过身,逃了出去。

有几个人立即从不同的方向朝他走过来,他们正是那个死于械斗的老头,那个被乱­棒­打死的女人,还有那个瘦骨如柴的古代死囚……

周角寻个空当,撒腿猛跑。他不时地踩上一个血淋淋的器官,几次差点摔倒。

街上的行人全都转过身,紧紧盯着他,直挺挺地包抄过来。

他感到自己跑不掉了,大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洗 手

闵四杰和李径文不在同一个楼层办公。

这一天,他来找李径文,想和他在有阳光的地方聊一聊。

广告部办公室里,有个女孩正在电脑上打字,并不见李径文的影子。

“请问,李径文呢?”

“他没在。”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那个女孩说着,朝角落里的一张桌子看了看,说,“他的东西都在,肯定没走远。”

闵四杰发现,其他的桌子都乱得一塌糊涂,只有李径文的桌子很整洁,几乎一尘不染,上面放着李径文常年不离肩的那个黄|­色­帆布包,还有一个随身听。

在桌子的最里端,摆着一个长着头发的泥人,闵四杰一眼就看出,这个泥人同样是按照他的五官捏成的!

他的眼睛避开那个泥人,说:“他出去多长时间了?”

“大约半个钟头吧。”

“谢谢。”

闵四杰说完,就退了出来。

他不知道李径文在哪个办公室里,就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溜达了一阵子。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似乎有冲水的声音:“哗——哗——哗——”响得他更加心烦意乱。

过了一会儿,一间办公室的门开了,他立即转头看过去,衣小天走出来。

“闵四杰?”

“我来找李径文。”

“找到了吗?”

“没有。”

衣小天侧着脑袋听了听,低声说:“他一定在卫生间洗手。”

“你怎么知道?”

衣小天的神­色­有些异样,声音更小了,说:“我发现,他经常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洗手,而且要洗好长时间,好像手上有什么永远洗不掉的东西。”

闵四杰又感到身上发冷了。

“你找他­干­什么?”衣小天不解地问。

闵四杰朝卫生间看了看,然后对衣小天简单地讲述了那个《他爱上了偶像》的剧本。最后,他说:“我想试探试探他,这剧本是不是他寄给我的。”

衣小天呆呆地说:“他竟然死过三百三十三天……”

“你知不知道他家是哪里的?”闵四杰问。

“不知道。听口音好像是宜昌人。”

“你对口音怎么辨别得这么准?”

“我老家就是宜昌的!”

“噢。”

“你问他家在哪里­干­什么?”衣小天问。

“我想,如果找到他家,就能查出他是不是有过剧本中描写的那段经历,这件事搞清楚了,他的面具也就被撕开了。”

“你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警察。”

“到目前为止,并不能肯定剧本就是他寄给我的。而且,这个剧本写了一个男孩追星的故事,跟凶杀毫无关系,只能说是一种暗示。”

“你说得有道理。”

“我想到人事部查一查他的身份证。”

“我估计没有用。如果真是他­干­的,那么他的身份证一定是假的。”

卫生间的水声终于停止了,接着,李径文从里面走出来。

衣小天马上说:“……昨天晚上我到他那里去了一趟,把第四盘光碟借来了,我觉得,拍得不怎么样。”

闵四杰暗暗佩服衣小天的表演才能,鬼知道他说的“他”是谁,鬼知道“第四盘光碟”是什么内容。

李径文走过来,朝闵四杰笑了笑,笑得还是那样谦卑。

闵四杰把脸转向他,说:“李径文,我来找你。”

李径文似乎早有准备,他说:“走,我们到会客室吧。”

闵四杰离开衣小天,跟李径文来到了走廊另一端的广告部会客室,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来。会客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闵四杰不时地瞟一眼李径文的手。

他的手十分白净,像女人的手。他抬起那细弱的手,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说:“闵老师,您有什么事?”

闵四杰说:“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跟你聊聊。”

李径文笑了笑,说:“我知道您有事。”

闵四杰也笑了笑,说:“你老家是哪儿的?”

“我是湖北孝感人。”

“孝感……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他们都死了。”

闵四杰脸上的肌­肉­又跳了一下,说:“我想开创个新节目,讲述普通人不普通的成长经历,不知道你过去有没有什么曲折的故事?”

“没有。”

“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

“那你肯定爱过吧?”

“也没有。”

闵四杰把头转向窗外,说:“我之所以想开创这个新节目,是因为得到了一个剧本,它讲述了一个很离奇的故事。”

“您讲讲。”

“一个男孩,偷偷爱上了一个屏幕里的偶像,他为了见那个女人一面,在她签名售书的现场被狂热的追星族踩到了脚下,成了植物人。他在医院里躺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有一天突然醒了过来。没有一个植物人苏醒之后记得自己沉睡了多久,但是这个男孩却一清二楚,他说,他在一个美丽的地方等待他的偶像,总共等了三百三十三个昼夜……”

说到这里,闵四杰看了李径文一眼。

李径文的脸上第一次不见了那谦卑的笑,变得异常冰冷。他的眼睛和闵四杰的眼睛碰在一起,说:“我不喜欢听这样的故事。”

钟馗跑了

周角越来越恐惧了。《周公解梦》上说,梦见黑云,坑|­茓­,枯死的树,打死松鼠——都是灾祸的预兆。

文豪儿已经到电视台上班了,起早贪黑地录制“欢乐家家传”节目。

她一直和周角住在一起,这个女孩身心健康,夜里总是睡得很香。

周角却经常失眠。

这一天,是汪瓜子被杀的第三周,又是“欢乐家家传”应该播出的日子。

午夜之后,周角听见那个凄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汪瓜子啊!你死得冤蔼—”

他急忙叫了一声:“文豪儿……”

文豪儿睡得像个死猪。他伸手用劲推了推她,她嘟囔了一句,翻个身,继续睡。

“汪瓜子啊!你死得冤蔼—”

那声音比前两次都真切,好像一下逼近了,就在窗外。

黑夜更加宁静,全世界好像都在聆听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汪瓜子啊!你死得冤蔼—”

周角感到自己快崩溃了,伸手推开了窗子。

窗外的草坪上,灯静静地亮着,什么都没有。

他关上窗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打开门,朝外看了看。

外面也没有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了衣小天的门上——那张画只剩下了一张白纸,上面的钟馗不见了。他跨出一步,看了看自己门上的画,也剩下了一张白纸,上面的钟馗也不见了!

他快步走上二楼,看了看李径文和闵四杰门上的画,同样只剩下了白纸。

他朝三楼看了看,上面的灯没有亮,黑糊糊的。迟疑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爬上去看看。

他十分警觉地爬上了三楼,大声咳嗽了一下,灯亮了——汪瓜子那个门上也剩下了一张白纸!

他转头看了米环那个门一眼,那个猫眼诡秘地盯着他。

他快步跑了下去。

两条命

很多人都听说了李径文的诡异,大家对这个人越来越害怕了。不管是邻居还是同事,都对他敬而远之。

李径文孤独地上班,下班,脸上依然挂着谦卑的笑。

闵四杰每次碰上李径文,笑得都比对方更谦卑,带着明显的讨好味道。不过,他私下里一直在追查这个怪人的来历。

这天快要下班的时候,闵四杰跑进了衣小天的办公室,转身就把门关上了。

“你­干­什么?神叨叨的!”

“昨天我到人事部查过了,李径文的出生地是湖北宜昌,他父母都是大学老师!”

“真的?”衣小天倒吸一口凉气。

闵四杰压低了声音:“还有,他在高中时代曾经休学一年……如果我没猜错,那一年,他一直躺在医院里。”

“太恐怖了!”

“我估计,他十六岁之前,在老师和父母的眼里,是一个好学生,是一个乖孩子——事实也许正是这样。可是,那漫长的三百三十三天是一种间隔,把他的生命分成了两部分,他醒来之后,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变态狂。他的­性­格是分裂的!”

“赶快报警!不然,他还得杀人!”

闵四杰说:“我早晨就到公安局报了案,他们说,我提供的线索十分重要,立即就派人赶赴宜昌调查了。刚才,我又开车去了公安局一趟,他们说,他们查了那个寄剧本的电子信箱,注册者使用的是三爻市的身份证,而那个人跟这个案子毫无关系——两个月前,他作为幸运观众,电视台曾经公布过他的身份证号码,估计是被人盗用了。另外,他们还查出,这个邮件是从一个网吧发出来的——看来,这个人早有防备。”

“这几天,我们别在玫瑰小区住了。”

“我只有那一套房子,总不能带着老婆孩子睡到马路上去!你也别搬走,咱们人多一些,可以互相壮胆。”

第二天傍晚,下雨了。

一辆警车停到了玫瑰小区1号楼下,车上跳出两个警察,他们径直上了二楼,敲开李径文的门时,他正在捏泥人。

警察说:“李径文,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李径文似乎一点都没有感到吃惊,只是举了举两只沾满泥巴的手,小声说:“我可以洗洗手吗?”

警察想了想,说:“可以。”

李径文就走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一直响着水声,过了好长时间也不见他出来。

两个警察互相对视了一眼,有些警觉地走过去,猛地把卫生间的门推开——他没有自杀,也没有逃跑,依然站在那里颤颤地洗着手。

那双手十分苍白。

他抬头看了警察一眼,谦卑地笑笑,拿起毛巾反复擦了半天,才说:“对不起,我们走吧。”

两个警察把李径文带出1号楼时,楼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出来看热闹,大家都把门关得死死的。

警笛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

还是没有一个人走出来,楼道里一片寂静,渐渐暗下去,暗下去……

终于,202室的门轻轻开了,闵四杰从里面走出来。

他下了楼,敲开衣小天的门。

“抓走了吧?”他不放心地问。

“抓走了。”衣小天说。

闵四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衣小天却沉默着。

过了一阵子,他突然说:“我觉得,他还会回来的。”

闵四杰愣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

“预感。”

“不会,这次他永远也回不来了。”

“不,他还会回来。”说到这里,衣小天的鼻子抽动了几下,“我闻到了一股泥人的味儿。”

闵四杰的心缩了一下,也嗅了嗅:“是下雨的味儿吧?”

雨稀稀拉拉下了一夜,第二天终于停了,但是天还­阴­着。

晚上,闵四杰和老婆在看电视。今天有米环主持的“美人计”节目。

老婆说:“这个李径文,看起来老老实实的,竟然有杀人的爱好!”

老婆说:“咱们跟他门对门住了一年多,想起来脊梁骨都冒冷风。”

老婆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不该杀邻居。”

老婆说:“人啊,还是不要太招风……”

闵四杰一直没说话。

“你想什么呢?”

闵四杰突然问:“儿子呢?”

“他出去玩了。”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

“没事儿。”

正说着,门开了,儿子跑了回来。外面刚刚下过雨,他的身上沾着泥巴。闵四杰的眼睛一下就盯住了儿子的手——他拿着一个泥人,一个有头发的泥人。

“这个泥人是从哪儿来的?”他厉声问。

儿子说:“是对门的李叔叔送给我的。”

闵四杰一下就傻了。

这个恶魔又回来了!

突然,他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他要开车到公安局问问,为什么又把李径文放了。

“你去哪儿?”老婆大声说。

他回头看了看,老婆和儿子都在望着他。

天­色­已晚,把他们娘俩丢在家里太危险了,这样想着,他又慢慢地走回来,坐在了沙发上:“我哪儿都不去。”

“他会不会是逃回来的?”老婆异常不安地问。

闵四杰脸上的肌­肉­抖了抖,低声说:“我不怕他!”

闵四杰的老婆和儿子睡下后,外面又下雨了,打得窗子“噼里啪啦”响。闵四杰还在沙发上坐着。楼下是一大片草坪,他闻到一股新鲜的泥土气息。

这气味让他又想起那个长着头发的泥人。

楼道里有响声,好像有人在搬东西。他走过去,从猫眼朝外看了看,李径文的门关着,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

他轻轻打开门,走出去,看见衣小天正拎着一只很大的皮箱朝外面走。他急忙追下去,问:“你这是……”

衣小天朝二楼李径文的房门瞟了瞟,低声说:“我早说过,他还会回来的!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呆了,宁可住到宾馆去!”

闵四杰不说话了。他看着衣小天吃力地拎着皮箱走出楼道门,走进外面的凄风苦雨中,突然有一种大难临头各自逃命的感觉。

楼道里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慢慢转过身,朝二楼看了看,那里黑糊糊的。他想,现在李径文肯定知道是他报的案,这一次,他要倒霉了!

他慢慢上了楼,并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李径文的门前。

今夜,他一定要和李径文面对面谈一次,不然他会疯掉。

“当,当,当。”

李径文打开了门。

这次,他的脸上没有受伤,只是看上去十分苍白。闵四杰的目光一下­射­向了他那双苍白的手,他的手朝袖口里缩了缩。

“闵老师……”

“我儿子说你回来了。”闵四杰装出很高兴的样子。

“回来了。您请进。”

闵四杰表面上是笑哈哈地走进了门,其实他是硬着头皮。

李径文在后面把门轻轻关上了。

闵四杰一直朝屋里走,经过卫生间的时候,发现卫生间的门半开着,就不自觉地朝里面瞄了一眼,李径文立即在后面伸手把它关上了。

闵四杰回头朝他­干­笑了一下。他也朝闵四杰­干­笑了一下。

坐下之后,闵四杰说:“警察怎么又把你叫去了?”

“因为您那个剧本中的男孩就是我。”李径文依然­干­笑着,毫不避讳地就把闵四杰的伪装撕掉了。

闵四杰一下就结巴了:“我,我,我不知道这剧本跟你有关系,就交给了他们……澄清了吧?”

“他们审了我一夜。但是,他们拿不出证据。那情形就像一只猫围着一只关在铁笼子里的老鼠,急得暴跳如雷,就是吃不到嘴。”

说到这里,他慢慢拿起茶几上的那个泥人,笑着在手中把玩。闵四杰感觉到,他此时的笑已经不是过去的笑了,变得十分坚硬。接着,闵四杰把视线滑下来,紧紧盯住那个照着他捏成的泥人,感觉被捏弄的正是他自己。

李径文轻轻摸了摸泥人的头发,突然说:“闵老师,您知道这头发是用什么做成的吗?”

“不知道,像真的一样……”

“这就是真头发。”

闵四杰打了个冷战:“谁的头发?”

“您的呀。”

闵四杰一惊:“我的?”

“您忘了?有一次,您在楼道里理发,我把地上的头发扫起来,端回了家。”

闵四杰又恐惧又恶心。他想马上逃离这个变态狂,却不敢,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坐的位置很不利——他离房门太远了,而且李径文还挡着他。

卫生间离房门很近。他忽然想到,可以借口上厕所,绕过李径文,然后从卫生间那里直接走掉。

他接连喝了几口水,站起身,说:“对不起,我得去一趟卫生间。”

李径文愣了一下,也站起来,说:“您请便。”

闵四杰装作没事一样,慢慢从他身旁走了过去。他走到卫生间门口,回头看了看,李径文竟然一脸谦卑地跟着他。

他只好走进去。

当他锁上门转过身来之后,大吃一惊:卫生间的地上扔着几十个泥人,所有泥人的脑袋上都有黑黑的头发!所有泥人的脑袋都被揪了下来!

它们的面孔都似曾相识。

有周角。

有衣小天。

有米环。

有文豪儿。

有电视台广告部黄经理。

有电视台正副三个台长。

还有很多闵四杰不认识的人……

他呆呆地看着那些泥人,有点不敢走出这个卫生间了。李径文好像就在卫生间门口,慢慢地走过来走过去。

可是,他总不能永远呆在卫生间里。

终于,他鼓足勇气,一下拉开了门。

李径文果然在门外等着他。他盯着闵四杰的眼睛,轻轻地说:“……闵老师,最好忘掉它们。”

第二天,闵四杰在电视台门厅里遇到了米环,她正往外走。

“米环!”他叫道。

米环停下来,静静地说:“你好。”

“我想对你说件事儿……”

“我要出去。”

“很重要,关系到你的生命!”

米环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说:“你说吧。”

“这个月七号,你最好不要住在玫瑰小区里……”

“为什么?”

“因为七号是汪瓜子被害的第三十天!”

米环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我几句话跟你说不清,反正那一天你千万要小心!”

米环说:“谢谢你,我天天都很小心。”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闵四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恼怒,想:这些女人一有了名,就变得目中无人,她也许以为自己在耸人听闻,是在巴结她。

第四周

汪瓜子被杀二十多天了,街头巷尾还在议论这件事。

警方的压力很大,一直都在紧张地追查着凶手。

在玫瑰小区,偶尔还能看见警车的影子,不知道警察还在调查谁,调查什么。

这天,周角躺下后,文豪儿才回来。

周角看着她,怔住了:“你的嘴­唇­怎么黑了?”

“刚才在节目里做游戏,画的。”文豪儿脱掉大衣走过来,俯下身,吻了他的脸一下,然后转身到卫生间去洗漱了。

周角在床上呆愣着。

不一会儿,文豪儿素面朝天地走出了卫生间,说:“明天,我还得起早到单位去。”

“为什么?”

“我的节目需要一个日出的背景。”说着,她关上灯,钻进被窝,搂住了周角,讲起了工作上的一些事,口齿越来越含糊,很快就睡了过去。

在她香甜的鼻息中,周角也很快就迷糊了。

不知道是几点钟,他突然醒了。

四周一片漆黑,他感觉卫生间里好像有人。

“谁?”他大声问道。

“我。”是文豪儿。

周角以为她起夜,就翻个身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长时间,依然不见文豪儿回来,她好像在卫生间里捣鼓着什么。他下了地,打开灯,轻轻走过去。

卫生间的门虚掩着,周角从门缝看进去,倒吸一口凉气——文豪儿正在化妆,她又把嘴­唇­涂成了黑­色­,看上去像个女鬼。

“你……­干­什么?”

文豪儿转过身来,淡淡地说:“我在化妆埃”

“这深更半夜的,你化什么妆?”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得早点到单位去。”

“可是,你为什么又把嘴­唇­涂黑了呢?”

“土鳖,现在黑­色­嘴­唇­最时尚了。”

“看起来都不像你了……”

文豪儿转过身来,问:“你说什么?”

“我说,看起来都不像你了。”

文豪儿走到周角面前,停住了,突然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周角在她凉凉的鼻子上刮了一下,笑着说:“你是我的娘子!”

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也没有笑,始终直直地看着周角,又说:“你再看看。”

周角忽然从她身上感到了一种陌生的气息,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警惕地端详她的脸,看着看着,头发好像“刷”的一声就竖起来了!

这个女人不是文豪儿!

虽然她跟文豪儿长得一模一样,但是那声音那眼神绝不是文豪儿的,好像文豪儿的里面藏着另一个人!

他猛地回头看了看,床上空荡荡的,并不见文豪儿。他迅速转过脸,盯住这个女人的眼睛,颤颤地问:“你是谁?”

“你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

“你的女朋友接替了我的节目,现在我要夺回来,只好借尸还魂。”

“你是汪……”

她怪笑着,从黑­唇­里吐出一粒瓜子来。

这时,周角忽悠一下醒了。转头看看,文豪儿背对着他静静地躺着,他只看到一头黑发。

他再也睡不着了。

他越来越相信,做梦就是灵魂离开躯体而独立存在的一种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是另一种真实的经历。

他梦见汪瓜子的脑袋掉了,结果她的脑袋真的掉了——他相信没有任何人能够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因此,他相信,他梦见米环戴着围脖在楼梯上散步的那天夜里,她一定正在黑暗的楼道里走来走去。

他还相信,他穿过环城南路那片树林见到的小镇是存在的,米绢,汪瓜子,还有许许多多冤死的人都在那里生活……

而现在,他梦见身边躺着的文豪儿就是汪瓜子!

黑暗中,那个轻飘飘的声音又在楼道里响起来:“汪瓜子啊!你死得冤蔼—”

他打了个冷战,一下想起来:今天是汪瓜子被杀的第四周。

黑暗中的对话

两天过去了。终于到了汪瓜子被杀的第三十天。

半夜,1号楼里一片死寂。

那些门上的白纸都隐藏在了黑暗中。

一个人影从三楼走下来,她走路无声无息,就像踩在棉花上。楼道里所有的声控灯都没有亮。

她走到二楼,停下来,慢慢地贴近了李径文的门。

突然,她猛地转过身来,把脸转向闵四杰的门,好像发现了什么。其实,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谁?”她喝道,声音十分尖厉,但是楼道的灯却没亮。

没有人回答。

她依然死死盯着那里,过了半天,黑暗中才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我在减肥。”

“减肥?”

“登楼梯,减肥。你在­干­什么?”

“我睡不着,在这儿站一会儿。”

静默了半晌,她说:“灯怎么都坏了?”

“我不知道。”

“是不是高压线又断了?”

“可能吧。”

“说不定又要出什么事了……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你的头发好像变长了。”

“它天天都在长。”

“白天我见过你,那时候还没有这么长。”

“你的视力真好,我连你的脸都看不到。”

“你听出我是谁了吧?”

“当然听出来了。你听出我是谁了吗?”

“你是三楼的。”

“三楼总共有三个人呢。”

“我只知道你是她们中的一个。”

“对,我是她们中的一个。”

楼道里好像突然刮起了一股­阴­风。

男人好像发现了什么,低声喝道:“谁?”

女人问:“有人?”

“有人。”

“在哪儿?”

“在一楼,他一闪就不见了。你没看见?”

“没看见。”

那声音响了两声,再也听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女人说:“你好像经常在夜里出来活动?”

“是的,我有失眠症。”

“你的眼睛就像猫头鹰一样。”

“我还看见了你手里的东西。”

“什么?”

“一把刀子。”

“这不是刀子,是钥匙。”

“噢,我看错了。”

“是的,你看错了。”

“其实你的眼力也挺厉害的。”

“为什么?”

“刚才,我没说话你就发现了我。”

“我只是感觉好像有个人,你要是不出声,我就会以为没有人——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看到你。”

“是吗?”

“是的。”

除了他和她的对话声,1号楼所有的门里都是一片寂静,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太晚了,你该回去了。”他在黑暗中说。

“是啊,该回去了。”她虽然这样说,却没有动。

“你怎么不走?”

“你呢?”

“我还得出去转一转。”

“那好,再见。”

“再见。”

她顺着楼梯慢慢朝三楼爬去。

她走了后,楼道里一片死寂,她没听到有人下楼。另一个人好像一直贴着闵四杰的门,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着。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楼道里的灯突然亮起来。

二楼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什么人。

逃 离

在汪瓜子被杀的第三十天里,没有发生什么事。

第二天早上,闵四杰松了一口气。

现在有了两种可能:

一、那个剧本只是个巧合。

二、警方掌握了那个剧本之后,这个日子已经变得很敏感。李径文担心有埋伏,没敢轻举妄动。

闵四杰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

无论如何,他对李径文都无法信任起来,他的种种行为太古怪了,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上班时,闵四杰在门口看到了米环,她正走下来。

昨夜,她果然是在三楼住的。

他有些尴尬,朝她笑了笑,让开了路。

米环也对他笑了笑。

他一直听着米环走出了楼门,开车离开,才准备下楼。

对门开了,李径文走了出来,他小声说:“剧本临时改了。”然后,朝着闵四杰谦卑地笑了笑,从他面前走了过去,慢慢下楼了。

闵四杰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愣愣地在后面望着他。他依然穿着那双黑趟绒布鞋,走路无声无息。

他走到楼梯拐弯处,又回过头来,小声说:“不过,改动不会很大。”

说完,他顺着楼梯走下去了。

闵四杰忽然想,应该马上把李径文说的这两句话报告给公安局,它们是很重要的把柄。还有他厕所里的那些被揪掉脑袋的泥人……

他又觉得,这样做一定还是白费力,警方即使抓了李径文,他还会被放回来。那时,他会对自己更加仇恨。

出了门,闵四杰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是衣小天。

“昨天夜里没出事?”

“没有。”

“看来不一定是李径文­干­的……这几天,我还是搬回去住吧。”

“不过……”

“不过什么?”衣小天警惕地问。

“我仍然觉得凶手就是李径文。”

“你又发现什么了?”

“我在他家卫生间里看到了几十个泥人,脑袋都被他揪掉了。那些泥人都是按照我们这些人捏的,其中还有你呢!”

衣小天沉默了半天才说:“我还是住在外面吧。”

“我现在就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公寓,我也要搬出玫瑰小区了。”

闵四杰在环城南路旁边选中了一套房子,只是租金略高,但是他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当时就跟那个公寓的管理公司签了半年的租住合同。

这是他第一次没跟老婆打招呼就做了这么大的决定。不管老婆同意不同意,第二天他都要搬家。

没想到,晚上老婆听了他的决定,竟然很赞同。

于是,第二天,闵四杰趁大家都上班之后,打电话叫来了搬家公司的车,风忙火急地开始搬家了。

他没有跟单位请假,他不想让大家都知道他突然搬了家,搞得满城风雨。

他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运到环城南路那个公寓之后,便匆匆赶到了单位。

在电梯里,他遇到了周角。

“­干­什么去了?”周角跟他打招呼。

闵四杰停下来,四下看看,神秘地说:“我搬家了。”

“为什么?”

“那栋楼太凶险了,我老婆害怕,非让我租个房子搬走——我劝你也搬走吧!”

电梯停了,闵四杰到了,他匆匆忙忙跑了出去,到办公室打卡。

周角一个人愣在了电梯里。

玫瑰小区1号楼只剩下三户人家了。

一个是周角,在一层。

一个是李径文,在二层。

一个是米环,在三层。

天黑下来之后,1号楼里显得更加寂静,甚至有些凄凉。只有周角的房子亮着灯,而二层和三层都一片漆黑。

不祥之兆

周角越来越担心了:

假如这个米环真是米绢的冤魂幻化而成,假如汪瓜子的命真是这个恶鬼索走的,那么,她接下来会害谁?

最危险的就是文豪儿。

因为她跟米绢一样是女人,而且也是电视主持人。

他曾经劝文豪儿不要跟他住在一起,但是大大咧咧的文豪儿根本不当回事,她对周角说:“你是不是又有了新女人?我偏住这里!”

周角意识到,他得全力保护她了。

夜里,文豪儿总是睡得叫都叫不醒,周角却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总觉得好像有人在楼梯上慢慢地走动,走上去,走下来……

闵四杰搬出玫瑰小区的这天晚上,文豪儿到外地拍节目去了,两天之后才能回来。

而李径文也不在。白天,广告部主任曾经到办公室要车,说要派李径文去三爻县签一个饲料广告合同,第二天才能回来。

也就是说,这一夜,整个1号楼里只剩下了一楼的周角和三楼的米环。

周角感到了孤独和恐惧,不过他的心里也减去了另一种负担——文豪儿不在。

夜慢慢地流淌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皮终于沉沉地合上了。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很慢,很轻,敲了三下。

他一下坐起来。

这么晚了,是谁在敲门?

这楼里只剩下了两个人,还能是谁?

周角马上想到:今夜,轮到他完蛋了……身子一下就软了。

敲门声又响了三下,依然很慢,很轻。

“谁?”周角颤巍巍地问了一句。

“是我,米环。”

“你有事吗?”

“你开开门。”

“你等等。”

周角慌乱地抓起了电话,颤颤地拨了文豪儿的电话号码,可是,太晚了,她已经关了机。

他拿着电话,手足无措了。

她又敲门了,敲了三下。

很慢,很轻。

周角放下电话,穿好衣服,一步步走向厚厚的防盗门。

他在门前站了好长时间,终于,伸手把它打开了。

米环静静地站在门外。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半大衣,很宽大,下面穿一条黑­色­牛仔裤,一双白­色­旅游鞋。她的一头黑发直直地垂下来。

“米环,你,你进来吗?”

米环第一次朝他笑了笑,轻轻走了进来,坐在了沙发上。

周角没有锁门,只是让它虚掩着,然后,警惕地在门口站着。他察觉到米环的一只手一直在半大衣的怀里Сhā着。

“你把门关上。”米环笑着说。

周角假装忽略了这件事,“氨了一声,转身把门拉严了——这时候,他的心已经恐惧到了极点。

“你过来坐呀。”米环说。

周角走过来,坐在离米环很远的一个软凳上,不时地瞄一眼她那只Сhā在衣襟里的手。

“喝点什么吗?”

“不。”米环说。

停了一会儿,米环静静地说:“今夜,这楼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其他人不在吗?”

“衣小天和闵四杰都搬走了,李径文今晚也不在。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

“我来你这里,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对,秘密。”停了停,米环说,“我是米绢的亲妹妹。”

周角的心一下踏实了许多——只要米环不是米绢,那么他就不怎么害怕了。

“其实,电视台很多人都曾经这样怀疑过,你跟她长得太像了。”

“我叔叔家很有钱,但是没有小孩,我十四岁就过继给了叔叔家。后来,我就到美国读书去了。姐姐被害之后,凶手一直没抓到,我咽不下这口气,就回来了。我发誓要替姐姐报仇。”

周角突然问:“你怀里揣着什么?”

米环平静地说:“刀子。”

“你揣刀子­干­什么?”

“我到电视台做主持人,又住进这个恐怖的楼,就是把自己当成了诱饵,希望看到那个变态杀人狂的真面目。我必须时时刻刻紧握武器,不然,把自己的命也丢了。”

“你在这个楼里住了快一年了,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吗?”

“我一直怀疑凶手就是李径文,经常在深更半夜监视他。为了不让他知道我是谁,我戴上了假发,把脸都挡住了,扮成女鬼的样子,万一和他撞在一起,他也认不出我来。”

“真的是他?”

“现在我改变了判断。”

“为什么?”

“尽管这个李径文很古怪,一些行为也有些变态,但是我总觉得……他的变态有一种表演­性­质。”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假扮成一个变态呢?”

“鬼知道。”

“你是说,凶手是另外一个人?”

米环重重地说:“对。”

周角看了看她的衣襟,讪讪地说:“你总不会怀疑我吧?”

“我不信任这个楼里的任何人。”米环冷冷地说:“我只知道,这个人太深不可测了……”

“是啊,太深不可测了。”

停了停,米环突然盯住周角问:“你觉得这个人是谁?”

周角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过去,我一直挺害怕你的。”

米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她深深低下头,说:“我知道,我远远不是这个人的对手。最近几天,我总觉得自己活不长了……”

单薄的米环离开时,周角看着她紧紧抓着怀里的刀子,一步步走上黑糊糊的三楼,心里也忽然冒出了一种不祥之兆。

第二天下雨了。

这是米绢被杀第三百三十三天。

下班之后,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陆陆续续都回家了。

一个保安在雨中巡视,路过停车场时,看见有一辆孤零零的黑­色­奥迪轿车停在那里。

接着,他看到地上的雨水里有几缕淡淡的红­色­,就顺着它往前查找,那红­色­越来越浓,一直把他领到那辆黑­色­奥迪轿车前。

是血。

它从奥迪轿车的门缝里“滴滴答答”流出来。

这个保安吓坏了,马上跑回值班室报了警。

警察立即赶到了现常

他们打开车门,看见米环直挺挺地坐在驾驶座位上,双眼圆睁,盯着上方,舌头吐了出来,红得吓人。

她是被人在后面用绳子活活勒死的。

警察在车门把手上没有发现凶手的指纹,在车里也没有发现凶手的脚樱

独 处

李径文好像失眠了。

他在黑暗中的床上,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躺下去。

终于,他下了地,走进卫生间,打开灯,从那堆泥人中找到米环的脑袋,扔进了马桶。

过了好半天,那个脑袋才渐渐变形,分裂,变成泥水,头发却在水面上漂着……

接着,他把所有的泥人都扔进了马桶,包括客厅茶几上那个按照闵四杰的模样捏的泥人。

他按下了冲水开关,把那些泥水和头发都冲掉了,然后,走到洗手池前,刚要放水,又犹豫了。

他举起显得苍白的双手非常仔细地看了看,从手掌看到指尖,最后放了下来,没有洗。

他的目光投向了镜子里。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不正常,他的眼睛深处闪烁着恐惧的光。

突然,他把头扭向了卫生间的外面。

只有卫生间里亮着灯,外面漆黑一片。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猛地把灯关掉了,然后轻轻走到门口,侧耳聆听。

没有什么动静。

他走出来,打开灯,四处看了看,终于把灯关掉,躺下了。他的眼睛一直睁着。

四个主持人的晚会

米环被害之后,她的养父养母——也就是她的叔叔和婶婶,很快就赶来了。他们就在三爻市开公司,经营美容器械。

随后,她的亲生父母也从三爻县赶到了。

这时候,电视台的领导才知道米环就是米绢的亲妹妹。

米环的养母和生母都哭昏厥了。

由于米家两个女儿都在电视台遇害,电视台领导提出要给予米家一些经济补偿。但是,四个家长很开明,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提出一定要抓住凶手……

把这些繁杂的后事略去,现在说周角和文豪儿。

文豪儿是米环被害的第二天晚上回来的。

周角发觉,她的脸­色­很凝重。

“米环的事你知道了吗?”

文豪儿点了点头,不安地说:“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

周角一把搂住她,低低地说:“别怕,不管谁想害你,必须先把我杀了,不然他就无法得逞。”

文豪儿抱住周角,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周角第一次被人依靠,这一刻,他感到了幸福,什么都不怕了。

晚上,1号楼里静极了。

除了周角和文豪儿,只剩下二楼的李径文了。谁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周角睡着之后,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看电视,那是一台盛大的晚会,米绢,米环,还有汪瓜子,都出现了。

她们都穿着鲜红的旗袍,共同主持这台节目。

汪瓜子面对现场成千上万的观众,喜洋洋地说:“其实,这台晚会总共有四个主持人,你们知道另一个是谁吗?”

观众喊着:“不知道!”

汪瓜子转过身,朝幕后大声说道:“有请文豪儿!”

文豪儿穿着一件鲜红的旗袍,笑吟吟地跑出来……

就在这时候,周角被推醒了。

正是文豪儿在推他。她惊惶地说:“你听,什么声音?”看来,她一直没有睡。

周角一下就坐起来。

这个世界似乎刮起了­阴­风,接着,一个骇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米环啊!你死得冤蔼—”

那声音好像就在门口。

周角慢慢地转动着身子,要下床。

文豪儿说:“你­干­什么去?”

他低低地说:“我开门看看。”

文豪儿一把就拉住了他:“你找死呀!”

周角就一动不动了,静静地听。

后来,那个声音变得断断续续,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文豪儿吓得“嘤嘤”地哭起来。

第二天早上,周角在楼梯上遇到了衣小天。

他望着衣小天,吃惊地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衣小天好像比他更吃惊:“你的脸­色­更难看!”

周角叹口气,说:“昨天后半夜,我几乎一直没睡——那个闹鬼的声音又来了,这次是米环!还有,昨天前半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米绢、米环、汪瓜子、文豪儿都穿着鲜红的旗袍,共同主持一个晚会……”

衣小天呆呆地说:“昨天,我真的遇到她们了!”

“谁?”

“那三个死去的主持人!”

“在哪儿?”

“昨天下午,我到中心商场买东西,看见有三个女人在挑衣服,背影很熟悉,我就放慢了脚步,注意察看她们。通过试衣镜,我看得十分清楚,她们正是米绢、米环和汪瓜子!我一下就躲在了一个收银台后面,紧紧盯住了她们……”

“……她们买的是什么衣服?”

“旗袍,红­色­的旗袍。”

周角的后背一冷:“一人买了一件?”

“不,我看见她们买了四件。她们离开之后,我悄悄跟在了后面,看见她们钻进了电梯。电子灯显示,她们去了地下三层。我等来另一个电梯,想追下去,却发现,中心商场的地下只有一层……”

黑影背后的黑影

大家对李径文最初的印象是正确的,实际上,他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

他在少年时代痴痴爱上一个当红的女主持人,就是一种恋母情结。他的内心十分柔弱,需要宽阔、强大的胸怀。

如果说,他在宾馆门口不吃不喝等那个女人出现,还有一点浪漫和执拗,那么,在他昏睡将近一年醒来之后,这点浪漫和执拗就被彻底击碎了,他变得更加怯懦,更加沉默寡言。

在电视台,几乎每个人都敢对他吆五喝六,训来训去。

他夹着尾巴做人,低着脑袋做事,不管这个世界多么粗暴,都激不起他一丝火气。

有一天,他到一家乡镇企业拉广告,看到路边有几个农民在杀牛,不由停下来观望。那是一头极其健壮的黑牛,当长长的尖刀Сhā进它的脖子之后,鲜血一下就喷­射­而出。它的眼珠鼓了出来,像两只红­色­的乒乓球,发疯地嚎叫着,一声比一声惨烈……

那一刻,他突然迸出了杀人的念头。

杀谁呢?

该杀的人太多了,他一时排不出满意的顺序。掂量来掂量去,最后,他把闵四杰放在了第一位。

每天睡觉之前,他都要在大脑里演习一遍杀人的过程,想象一下大家听说这件事之后的惊悚反应。从这项脑力劳动中,他品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而且像吸毒一样上了瘾,如果不想这件事,他怎么都睡不着。

不过,他只是想想而已,并不敢付诸实施。他连杀­鸡­都不敢。

后来,他迷恋上了捏泥人,泥人成了他实施暴力的替代品。不管有仇没仇,只要是他惹不起的人,他都用泥捏出来,然后再把他们的脑袋一个个敲碎……

汪瓜子被害之后,他因为电视机没有损坏而成了被怀疑的对象,从那时起,他发现大家对他的态度突然都改变了,变得躲躲闪闪,敬而远之。

他忽然意识到,他找到了一个武器,一个对付外界的武器!

他知道,大家都把他当成了变态杀人犯,于是,他­干­脆按照人们的猜想表演下去。当他变得越来越诡异,而大家对他越来越惧怕时,这个弱者第一次尝到了强者的感觉。

那个剧本出现之后,他明白有人在陷害他。但是,他偏偏不向别人戳破这层秘密。

他感到很刺激,想继续玩下去,甚至希望那个凶手永远抓不到——只要抓到了凶手,他就露馅了。

这天,李径文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

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感觉背后有人在跟着他。有几次,他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看到有人在散步,有人在赶路,有人在聊天,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不过,他认定这个人是存在的,也许他就藏在路边哪棵梧桐树的后面,也许他就是那个假装在散步的人,也许他已经附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他的心里越来越不安了。

在别人看来,大家都在明处,而李径文在暗处。只有他知道,实际上更暗的地方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密切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回到家之后,李径文锁好门,躺在了床上。

今晚,他没有再想象如何去杀人,而是开始考虑是不是有人要杀自己。

他忽然感觉到,那个人又来了,他就藏在这个房子里,静静窥视着他。他甚至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个陌生人的鼻息。

他坐起来,打开所有的灯,到处查看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最后,他到厨房拿来菜刀,塞在枕头下,这才把灯关掉,躺下来。

到了后半夜,他终于睡着了,嘟嘟囔囔说起了梦话:

“你怎么来了……我不认识你……你是不是想杀我……”

一个黑影从暗处慢慢走出来。

他轻飘飘地走到李径文跟前,弯下腰,凑近李径文的脸,仔细地看了他好长时间,然后,慢慢直起腰,轻飘飘地朝厨房走去了。

李径文在梦中笑了一声,含糊不清地说:“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个价已经很优惠了……我有我的想法……”

那个黑影走进厨房,无声地打开了煤气阀,然后迅速朝门口走去。

这时候,李径文不说梦话了,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那个黑影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刚要走出去,突然有几个彪形大汉冲进来,把他扑倒在地,并且戴上了手铐。

其中一个喊了一声:“煤气!”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人已经冲进了厨房。

李径文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抽出枕头下的菜刀,紧紧抓在手里,惊恐地说:“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专案组在宜昌调查之后得知,李径文十六岁那一年,确实暗恋过一个电视主持人,为了见她一面,他被无数观众踩在了脚下,成了植物人。可是,过了三百三十三天,他又奇迹般地苏醒了。

当地的一家报纸还报道过这件事。

可是,警方经过一次次的审问,越来越觉得这个李径文并不像是真正的凶手。于是,他们迅速调转了侦查方向——如果李径文不是杀人犯,那么就是有人在陷害他,而这个人一定是了解李径文过去的人。

很快,他们就掌握了另一个重要的情况——衣小天也是宜昌人。

从那时起,这个化妆师就开始纳入了警方的视线。

警方没有打草惊蛇,一直在暗中调查衣小天。尽管他们始终没有找到什么有力的证据,但是随着调查的深入,专案组所有人员的心中都有了一种相同的直觉——这个化妆师就是杀人犯!

他们判断,这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狂,接下来很可能要杀李径文灭口,制造一个李径文畏罪自杀的假象。于是,他们开始日夜监控衣小天的行踪……

衣小天被捕之后,对杀死三个主持人的事供认不讳。

他的态度好极了,绘声绘­色­地讲述他杀人的过程,一点不像在录口供,而是像在讲评书。有几次,他讲着讲着,还憋不装嘎嘎嘎“地笑了出来。

去年的一天,他趁着天降暴雨,顺水管爬到三楼,从窗子钻进米绢的房间,把毒药抹在了饮水机的出水管里。

今年,他又趁着下雨爬进汪瓜子的房间,把她杀死在沙发上,并且惨绝人寰地把她的脑袋割了下来,放进了电视机里。

前些日子,他再次趁着下雨,用铁丝捅开米环的车门,然后藏在了前后座的空当间。米环下班之后,打开车门钻进来,刚要开车,他突然在后面冒出来,用绳子套住她的脖子,把她活活勒死……

1号楼的闹鬼声都是他搞的。前面说了,他是一个模拟女声的天才。

杀死汪瓜子的那天晚上,他打了个时间差——大家听见汪瓜子呼救时,实际上她已经死了一个小时了,那呼救声是衣小天模仿汪瓜子的声音,提前录在了磁带里,他杀死汪瓜子之后,回到家把录音机打开,然后就去唱卡拉OK了。空带转了一个钟头,那呼救声才响起来。

任何一个罪犯在杀了人之后,都会惊惶不安,立即逃窜,因此他们总会留下一些漏洞和线索。衣小天却不同,每次杀完人,他都会镇静地消除所有的蛛丝马迹,­干­得就像化妆一样­精­细。

他滔滔不绝地讲完了杀人的过程,好像意犹未尽,还想再讲一遍似的。

警察说:“你为什么要杀她们?”

他愣了愣,一下就缄口了。

警察又说:“问你呢,为什么要杀她们?”

他直直地看着警察,一言不发。

警察一拍桌子,喝道:“你把三条命案都供认了,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不管警察说什么,他死活就是不开口。

一般说来,一个人死到临头的时候,总愿意把心里的秘密都倾倒出来,为了灵魂升天时更轻松一些。但是,衣小天直到被枪毙,都没有说出他为什么要杀死那三个电视主持人,这个比生命更深邃的秘密跟他一起被埋进了坟墓。

衣小天被抓之后,闵四杰一家就回来了。

不久,电视台又招聘了几个人,他们一起住进了玫瑰小区1号楼,把那些空房间填满了。1号楼热闹起来。

不久,文豪儿和周角分手了,爱上了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在三爻市东郊给她买了栋别墅,她离开玫瑰小区,没有回来过一次。

后来,周角对她的事情就不是很了解了。只听说,一次有个男孩疯狂地要见她一面,在电视台门口跪了一天,最后被警察弄走了。

尚 可

我是那种胆子比较大的人,经常问自己现在能不能准备去死,这种问题挺磨练胆量的。也就是说,实际上我很久没准备让什么吓一跳了,直到有人跟我说,周德东在写恐怖小说——我是吓着了,我从没想过东郭先生会把狼给吃了。

周德东这人我大概是1994年认识的,起初我没准备跟他交朋友,因为我觉得他胆歇—我爱惹祸,所以总愿意和那些貌似雄伟的粗人混。

但是他后来主编的《文友》我觉得挺是那么回事儿,我认为他是个鬼聪明而且有创意的文人,他的卷首语和一些评论写得比他的散文好看得多。我想这人毕竟有优点,可以引为同道。

前面说了,我是先被周德东写恐怖小说这件事儿给吓着了。那天在地坛附近吃饭,他说他原是准备到北京再做一本杂志的,后来事儿泡了汤,而他在西安的家早就卖掉了,索­性­就找个地方改行当小说家了。对我而言,这是个恐怖故事,我没胆量像他这么­干­。所以我就发现一个道理,东郭先生要是背水一战,就能把狼吃了。

周德东选择写恐怖小说——而不是爱情小说,以我的理解有如下两个道理:一是胆小的人恐怖的灵感一定比胆大的人多;二是周德东知道中国的恐怖小说是个空白,而人们对黑暗中的东西怀有永恒的敬畏和好奇,因此弄好了必定名利双收。

无论如何,他现在填补了这个空白,并且看上去效果不错。

翻开周德东的恐怖小说,透着一股机灵古怪的天真鬼气,创意也挺邪门儿的,是他的风格。周德东的句子总是很短,语言有效率,看着不累,同时做亲切平易状,有普及他自己和他的胆怯的意思,想来你若被牵进去,那就该恐怖了。

我看过他的一些恐怖小说中,《天空中的影像》记忆最深,美而淳朴,是随笔,没有那些刻意的设计。它里面的三个故事相当­精­湛:第一个写源源不断爬出(生产)小老鼠的洞;第二个写一只狼和一个人前生今世的轮回报应;第三个写一个旅人于古今交汇处的震惊和遐想。三个故事其实全都是寓言。

我觉得可以通过这样的东西给周德东的恐怖作品定个调,显然叫恐怖小说有问题,“夜故事”这说法没个­性­,我倾向于叫它恐怖民谣——它那里有一种节奏。

后来他给我发来了他写的一篇《虫子》。看着看着,大白天在办公室里还真给吓了一跳,周德东那会儿像虫子一样变成几万个汉字站得整整齐齐冲我发出冷笑。

他放大了每一只虫子的愤怒,它骨子里有时髦的环保意识,比如说小­鸡­雏是可以自己吃虫子的,但人介入进来——你抓一只虫子喂­鸡­——那就是灾难。虫子的报复是,它爬满你的躯壳让你也变成虫子,或者钻进你的肚子让你永远不消化。这个故事写出了一股凌厉的张力,从最细微之处扩张悬念,最后将一个梦魇泛滥成最渺小的生命发出的最狂暴的咆哮——看完了你会觉得如芒在背,觉得自己突然成了罪犯——你手上没有虫子的鲜血吗?

我看了周德东几个即将出版的小说,恐怖开始升级,我觉得他开始强调视觉氛围。但恐怖一纯粹,那股天真劲儿反而没了,只剩下想象力。周德东这会儿多半是进了鬼境了,信手拈来个东西就可以吓人,比如他有这样一个“段子”,讲的是一个女孩儿去见一个网上认识的诗人,她抚摸着穿着兽皮衣兽皮帽的他,竟然摸出那黑­色­的毛不是他穿着的外衣,而是长在身上的——她摸的不是个人!看到这儿我骨髓哆嗦了一下。

我想了想,我觉得恐怖在周德东那儿其实是一种包装,到目前为止他讲的最多的仍是一个又一个民谣。他用古龙式的语言迅速领你进入境界,一旦成功,就如同古龙把你变成大侠楚留香一样,他把你变成个孩子或者“白痴”,然后告诉你不要逮虫子,不要欺负别人,不要贪婪放荡,否则什么都会因为你而变成鬼。

恐怖小说是不是就应该这样,我不知道。但显然,这种东西不能仅以“是否吓人”作为标准。周德东写作的题材应该算宽广,写作效率也够高,但他基本没有什么前人可以借鉴和参考,他只能自己摸索,弄出个气候来。

我想起美国有一个很厉害的畅销书作家,被称为“恐怖之王”,叫史蒂芬·金,此人的书不仅部部大卖,而且是好莱坞电影的重要资源——根据金作品改编的电影几乎成为一种类型电影,比如《危情十日》、《闪灵》、《绿­色­奇迹》、《魔女嘉莉》等等,它们不仅有恐怖元素,更多的是人­性­关怀、­精­神分析和宗教思考。把恐怖小说写得有如此规模和份量,金确实是古今中外的第一人。

中国也需要这样一个人物吧。

1.你是一个不自信的人。

2.你的心态明朗。但是一旦发生了现实的恐怖,你往往比其他人更惊慌。

3.你独立­性­很强。虽然你人生的危险系数最低,但是你将一直活得很累。

4.你容易步入歧途,但是更容易找到正路。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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