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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六宫无妃一路芳妃 卷3 > 6岁?8岁?或者18岁20岁?

6岁?8岁?或者18岁20岁?

争夺了一辈子,快要到二十七八岁才登基。终于领略到君临天下,大权在握的感觉。九五之尊啊!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一辈子都在忍忍忍……韬光养晦,百般手段用尽,恋栈王位那么久。有朝一日,忽然退下来。

人生,是从此开始,还是到此结束?

他闭着眼睛,只是觉得无限的疲惫,无限的酸楚,又无限的如释重负。

当群臣从震惊里惊醒过来时,无数人在震恐,无数人在不安,无数人在高兴……一时间,众人的表情泾渭分明。

退位诏书9

好些人跃跃欲试,要上死谏。

但是,弘文帝彻底阻止了。

他挥手:“退朝。”

然后,起身,拂袖而去。

众臣还跪在地上,山呼万岁,直到他的身子彻底消失。

尤其是那些所谓的托孤大臣们,当然全是鲜卑贵族,大家都觉得无比的窝囊。这算什么?自己这些辅政大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泰虽然也在名单里,却气得几乎要吐血。

真没想到,大家怂恿陛下和冯太后斗争的结果,换来的却是今日——陛下退位了!彻彻底底拱手把权力让给了冯太后。

小太子继位,冯太后主政,又提拔了那么大一群冯太后的心腹死党——尤其是李冲,王肃等人,那是冯太后无可动摇的死党啊!这两个人,一个正式出任了主管官员选举提拔的吏部尚书,一个正式出任了中书令——彻彻底底的几乎要位居宰相位置了!

还有自己这些托孤大臣什么事情?

小皇帝年幼,一切政策,还不是全部出自她冯太后的手里——太皇太后了啊!

现在,根本连哑谜都不必和这些托孤大臣打了!

她自己可以公然出手了!

这天下,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制衡冯太后了!

弘文帝疯了!彻彻底底的疯了!不疯的男人,岂会拿这么大的事情来赌气?

他们心里虽然不敢明说,但是,一个个,都咒骂弘文帝窝囊。

盛年男人,向一个女人屈服。

拱手江山,向她称臣!

这算什么事情啊!

早知如此,纵然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也该先把冯太后­干­掉。

众人各怀鬼胎,但是,谁也不敢说下去,只是面面相觑了许久,才陆续退下去。

慈宁宫里,也是一片寂静。

已经是第三天了。

退位诏书10

已经是第三天了。

雪花纷扰,屋子里,火炉的火焰不时荜拨一声。

芳菲看看案几上的东西。所有物品全部收拾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明日,便是东风了。

心里难以忍受的难过和心疼,毕竟,几乎算得上和儿子生离死别了。此去经年,日后,哪里还有什么机会见到儿子?

她拿起一些新做好的衣服看了看。这些衣服,都是在她的安排下,绣娘们连夜赶工做出来的。春夏秋冬四季衣裳,一样也不少。

足够孩子穿到十来岁了。

那个时候,他就大了,足以照顾自己了。

还有这些年,自己替他写的教材,一些养生啊,保健啊,寻常的有趣的故事之类的小书。这一生,除了对孩子,仿佛对任何人,都不曾付出过这样的心血和­精­力。

就算对罗迦,都不曾有过。

一日舍弃,如何不难受?

正在这时,传旨的太监匆匆而来。

“启禀太后,陛下已经逊位,正式传位于小太子。”

芳菲木然,一下竟然反应不过。

“你说什么?”

太监把圣旨递过去。

上面,是朱红­色­的皇帝印鉴。

弘文帝退位了!

弘文帝把皇帝位,让给了宏儿!

芳菲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情,激动?恐惧?害怕?不安?或者早就想到?又或者压根都没想到?

那么热爱皇位的一个男人——为了皇帝之位,当年甚至不惜把自己交出去和三皇子火拼之人!

为了皇帝之位,这些年,连自己偶尔都有信不过的时候,不停滋生戒心,不停地想夺回失去权力的男人!

他竟然退位了!

他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事情,忽然就这样毫不怜惜地放手了。

就如一个冲锋陷阵的猛士,一拳头击出去,却发现对手不过是个稻草人。

芳菲几乎瘫软在地上。

————————今日到此、。

出版通知

近日,从编辑处获悉;《一路芳妃》大结局版本,已经正式出版上市,全国各地已经在铺货之中,估计近期,全国各大书店,当当,卓越等网站都能买到了。

到时,当当网等地的购买地址,节日后,我会发给大家;敬请期待:)

五一期间,本文暂时停更2天:))嘻嘻,停更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出版,而是我另有喜事要办:)))

这个倒不是因为写完了,不更————原因是我早和大家说过的,网络版本,注水内容很多;增加的新东西,必须现写现贴;一日不写,一日没得贴————嘻嘻,我不可能直接把最后结局,一下贴上去撒;对吧??

说实话,网络版本的确要注水很多很多;而出版版本,要­精­练,简洁许多;整体质量要好得多;呵呵,这便是区别。

停更周五、周六两日:))也就是4月30日和5月1日两日;5月2日恢复更新:)))))

希望大家理解。

谢谢大家。

同时,恭祝大家五一快乐:))))))

嘻嘻。

分离夜1

金殿后。

群臣退却。

只有弘文帝和儿子。

他坐在龙椅上,孩子就在旁边。

孩子是刚刚才奉命进来的,怯生生地站着。不知为何,心里非常不安。

父皇一直坐在龙椅上,他悄悄地看父皇,但见父皇的脸­色­非常灰白。仿佛整个人都是灰的。最近这些日子,父皇总是这样,只要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便总是这样可怕的神­色­。

“父皇……”

弘文帝依旧闭着眼睛。

“父皇……”

孩子怯怯地叫了三声,弘文帝才睁开眼睛。

他眼里竟然充满了喜悦,伸手就去抱儿子:“宏儿……”

这一下,竟然没有抱起来,身子摇晃了一下。

“父皇……父皇,您怎么啦?”

“没事……宏儿……父皇刚刚有点头晕,歇一下就好了。”

孩子还是觉得不对劲,赶紧倒一杯热茶给他:“父皇,您先喝茶。”

弘文帝一饮而尽。一杯热茶下去,身子好了许多。

他这才慢慢地问:“宏儿,今晚你和太后一起用膳么?”

孩子有点不安:“太后说,她这几日不想吃什么。父皇……三日之前,太后就不怎么和宏儿一起用膳了……太后说,她这些日子吃素……”

弘文帝惨笑一声。

她吃素。

她疏远儿子。

因为她就要走了。

连儿子也不要了。

“父皇……其实,太后不是不和宏儿一起用膳……也许,是宏儿惹她生气了,上一次,她吩咐宏儿做的一件功课,宏儿忘了……是宏儿不好……”

弘文帝看着怯怯不安的孩子。

借口,这些都是借口——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站起来,牵着儿子的手:“宏儿,你跟我来。”

分离夜2

孩子跟他出去,外面,几名太监和侍卫跟着,但是,到了门口,便一个也不许进去了。

弘文帝父子进去。

那是一间很宽大的密室。里面陈列的并非是什么珍珠宝贝,而是北国列祖列宗的画像。从太祖开始,一直到先帝罗迦为止。

“跪下,宏儿。”

孩子学着父皇的样子,一起跪在蒲团上。

弘文帝的目光,恭恭敬敬地看过所有的祖先。孩子的目光也一一打量过所有的祖先,最后,目光落在先帝爷爷的画像上。但觉得先帝爷爷那么面熟,可是,究竟面熟在哪里,又说不上来。

他问:“父皇,为何太祖们那么苍老,唯有先帝爷爷这么年轻?”

“呵,因为先帝爷爷当时只有这张画像。”

“父皇,您和先帝爷爷长得好像。”

弘文帝看看儿子,又看看父亲的画像:“宏儿,你也和先帝爷爷很像。”

宏儿仿佛记得自己和父皇有过这样的对白。此时,他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小小的心里,觉得那么奇怪。但是,他却没有说出来。

“宏儿,叩头。”

父子俩一起三跪九叩。

然后,弘文帝站起来,从上面,恭恭敬敬地拿下一个锦盒——是请过来的。

他并未打开锦盒,只是将盒子捧给儿子:“宏儿,你拿回去。”

“父皇,这是什么呀?”

“你给太后,她就知道是什么了。”

孩子捧着匣子,沉甸甸的。

“父皇,您今晚不去慈宁宫么?”

弘文帝疲倦地摇摇头:“宏儿,父皇今日很困倦。你先回去吧。”

孩子还是有点担心:“父皇,您是不是不舒服?如果不舒服,我叫太后给您瞧瞧,好不好?”

“不用了。父皇只是疲倦,其他没事。宏儿,你回去吧。”

宏儿只好出去。

分离夜3

是魏启元和周鸿亲自送他回去的。一路上,周鸿见锦盒太重,本想帮他拿一下,但是,他执意不肯。因为父皇那样慎重其事,所以,他以为是什么稀罕物,必须自己拿着。

一路走,一路老是在想,这是什么呢?是某位祖先的画像么?

他不知为何,又想起那个人——银发银须的神仙——先帝爷爷;

一个那么老,一个那么年轻,为什么自己会同时想到他们呢?

这是一个秘密。

慈宁宫,近在眼前。

孩子进去,老远就喊:“太后,太后……”

芳菲没法回答。

甚至还听得弘文帝的脚步声,和孩子一样的声音:“芳菲……芳菲……”

仿佛最最普通人的生活,一个女人在家里做好了温暖可口的饭菜,丈夫,儿子,陆陆续续地回来。

他们以他们的方式招呼她,叫她。

这何尝不是一种真正的幸福?

可是,今日,她回答不出来。

一直瘫坐在椅子上。

觉得那么茫然。

幸好,弘文帝没有进来——那样的声音,仿佛只是一个错觉而已。

不,弘文帝没有叫自己。

孩子一点也没有看出她的异常,跑进来。她仔细地看儿子,孩子那种行走的姿势,并非是普通小孩子的那种肆无忌惮,毫无规矩的蹦蹦跳跳。他天­性­活泼;又带了一点儿皇家礼仪熏陶出来的风范,走起路来,很气派的样子,一点也不轻率。

这些日子,她知道自己要离开他了,所以对他的态度,就没有以前那么亲热了,甚至故意对他有点疏离——总要淡化了他的记忆才好。

尤其是这两日,连饭都没和他一起吃了。

他亲热地走到她的面前。这时,他就不像皇家威严的孩子了,只是一个普通的,特别依恋自己母亲的小孩子。

分离夜4

他亲热地走到她的面前。这时,他就不像皇家威严的孩子了,只是一个普通的,特别依恋自己母亲的小孩子。

但是,今日,他的神情严肃了好几分。

芳菲没有怎么看他,态度淡淡的。

他捧着那个锦盒,恭恭敬敬地问:“太后,您看这是什么?”

芳菲一看匣子,更是觉得眼前发黑。

“太后……”

盒子放在桌上,她竟然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太后……这到底是什么呀?”

她慢慢地打开盒子,并不太沉,却重若千钧。

里面,一块朱红的传国玉玺。

那玉的颜­色­,本是温润的。此时,她却觉得刺眼。仿佛很强烈的光线照在自己的脸上,刺花了自己的眼睛。

仿佛正要逃逸的人,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条无边无际的天河。

没有舟车鞍马,连独木舟都没有一艘。

无法横渡,无法穿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滔天巨浪掀起。强行横渡,便只能葬身海底。

“太后……太后……”

孩子的目光也从玉玺上收回来,充满了疑惑。

“太后,这是什么呀?我看这几个字……传国玉玺……父皇,给我这个­干­什么呢……”

芳菲闭着眼睛,没法回答儿子。

“太后……”

她的声音十分软弱:“宏儿,我想静一静。就静一会儿就好了……”

“太后,您也不舒服么?您要不要去床上躺着?我扶您去。”

她摇摇头:“宏儿,我就坐一会儿。”

孩子没有再闹她。

她的手一直还放在哪个传国玉玺之上,忘记了拿开。玉玺的温润,变成了一种寒冷的冬日。

许久,她才睁开眼睛。

孩子依旧守在她的旁边,一直都静悄悄地站着。

“宏儿……”

分离夜5

她的目光变得非常怜悯——不知道是在怜悯自己,还是怜悯自己的儿子。

扪心自问,并非不曾为了儿子的皇位,太子位,苦苦争斗过。甚至得不到的时候,还想过放弃,迂回反复,婉转退让,逼迫弘文帝就范。

为此,使出过多少次手段?

为此,曾经用过多少的心思?

在皇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女人,目睹过那么多血腥斗争,失败,胜利的例子……岂能没有过绞尽脑汁的时候?

但是,当真的变成了现实,为何忽然觉得如此空虚?如此恐惧?

这一刻,没有任何的喜悦——而是泰山压顶一般。可怜的孩子,他才这么小——他甚至无法明白世界上的很多道理的时候,就要担负起一个国家的责任。

本来,他就做一个承欢膝下,端茶倒水的孩子,那该多好?

为何要给他这么巨大的压力?

难道,这真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童年?

现在他还不明白,可是,一年,两年,三年……从傀儡开始做起,学会小心翼翼,隐瞒自己的心事,无穷无尽的烦恼,无穷无尽的斗争,孤家寡人,身边没有一个亲近之人,就连喜欢什么女子,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太后,您是不是不舒服?”

她凝视着他忧心忡忡的小脸。

“父皇也不舒服,脸­色­可真难看,可是,他不让我告诉你……你们,都怎么啦?”

孩子在担心,如果父皇和太后都生病了,那自己该怎么办?而且,这两个人都怪怪的。

她稍稍振作:“哦,没有,宏儿,我很好。”

“可是,父皇……太后,我们要不要去看看父皇?”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移了话题:“宏儿,你饿了么?先回去用膳吧,时候不早了。”

“太后,我有点饿了……今晚吃什么呀?”

分离夜6

“宏儿,你先回去,等会儿,会传膳的。”

孩子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又是这样,太后叫自己一个人用膳,不再肯陪着自己了?好几天,他一个人吃饭,天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滋味,一个小孩子,独自对着一大桌子菜肴,然后,是陪护的宫女,­奶­妈。

诺大的桌子上,就他一个人。

但凡什么菜肴上来,尝菜的宫女就会品尝一下,试验是否有毒,然后,才给他吃。

以前不是这样啊!

以前,自己天天和太后一起用膳,根本不是这样的。

吃什么都很放心,都很可口。

不像现在,无论吃什么,都觉得害怕。

那种害怕,不是因为担心食物里有毒与否——而是那种冷清培养起来的恐惧感。

“太后……宏儿今晚想和您一起用膳,好么?”

“宏儿……你先出去!”

她的声音变得微微严厉:“你应该在你的太子府等着传膳……”

孩子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嘴巴微微地撅起来,又不敢争辩:“太后……我今晚也不想用膳。”

她别开头,不看孩子的脸­色­:“为什么?小孩子为什么也没胃口?”

“那些菜……我不爱吃……”

小孩子就是这样,吃饭要闹热,要人多,才肯多吃。

一个人的时候,便总是挑食,厌食。

“不行,你必须用膳。小孩子不吃东西,就长不大。”

孩子忽然伸出手拉住她的手,仰起脸看她:“太后,您陪我嘛,好不好?你好些日子不陪我啦……”

她不敢看孩子的眼睛,生怕自己掉下泪来。

这孩子,知道她最软弱的地方在哪里。总是这样肆无忌惮地撒娇。

“太后……太后……你答应我嘛,好不好?太后……宏儿以后乖乖的,一件错事都不做,好不好?”

分离夜7

“太后……太后……你答应我嘛,好不好?太后……宏儿以后乖乖的,一件错事都不做,好不好?”

她没法拒绝。

甚至没法回答儿子。

“太后……太后……”

孩子叫了她几声,见她始终不答应,脸上逐渐就露出失望的神­色­,而且微微地惊惧。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

好一会儿,他垂下头去,慢慢地:“太后……我出去啦……”

他给她行礼,恭恭敬敬的,趴在地上,然后,才起来。

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她。

芳菲忽然崩溃了,一把拉住他:“宏儿,今晚我陪你用膳。”

孩子如释重负,几乎要开心地跳起来。

饭菜摆了满满一桌子,全是芳菲亲手做的,甚至还有苹果酒。

孩子看着很喜欢,但是,当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才发现太后一直没怎么吃,只是一直看着自己。

“太后,您也吃菜呀。”

他给她夹了很大一碗菜。

她没有任何的胃口,食不下咽。

起身的时候,脚步都轻飘飘的。

孩子一直如一个小尾巴一般跟着她,一直来到她的房间。

她坐在椅子上,孩子就静悄悄地站在她旁边。

并未有人教他,也没人提醒他,他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整个夜晚,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太后。

她慢慢地站起来,当目光扫过旁边的几个包袱的时候,忽然再一次­精­疲力竭。

本来,自己明日就要走了。

长疼不如短疼。

早点离开,未尝不是好事。

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起,自己的封地上那间屋子,坡顶上开满了鲜花,整栋院子,房前,屋后,都是一望无际的原野,翠绿的青草,大树。

春天四季花开,夏天凉风习习,秋日瓜果飘香,冬日白雪皑皑。

分离夜8

春天四季花开,夏天凉风习习,秋日瓜果飘香,冬日白雪皑皑。

后半生,就这样过去,还能有何遗憾?

更何况——也许,也许还有别的人!

还有别的人!

就算是梦里才能出现的人——至少,到了那里,做梦,也比较敢随心所欲一点。

更何况,世界这么大,天下这么大,哪里去不得呢?

甚至连赵立和乙辛,都已经套好了马车。贴身的宫女们,也都收拾了所有的包袱。

万事俱备。

孩子见她脸­色­不对劲,目光落在了她旁边的几个包袱上。

“太后,这是什么呀?”

“这……”

她凝视着孩子。

这是什么呢?是自己要离开他的证据?

孩子的小手放在包袱上,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甚至低下头看太后的脚——太后穿的小牛皮的软靴子。

每每她穿这样的靴子的时候,便表示她不是会去郊游,就会走到相对远一点的地方。

太后要去哪里?

自己为什么不知道?

孩子眼里逐渐地露出了恐惧之­色­,怯生生的:“太后,太后……”

芳菲微微闭了闭眼睛。

握着他的手,微微地颤抖。

“太后……父皇给我这个传国玉玺,这是什么意思呢?”孩子依旧怯生生的。

父皇给了这样的东西,太后又不解释,而且,太后还一副要离开的样子……

她勉强道:“宏儿,你先去休息吧,时候不早了。”

孩子还是垂着头站在原地。

“宏儿……你先出去吧。”

孩子忽然觉得伤心,声音慢慢地哽咽起来:“太后……您是不是不再喜欢宏儿了?”

芳菲心里一震。

仿佛一下子就被击溃了。

就算明知道这是弘文帝最厉害的一招,可是,倒下去的时候,却如此的心甘情愿——自己的儿子,自己怎能忍下心,将他抛却!

从此,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做什么九五之尊?

————今日到此。

豁出去1

她呆在原地不做声。

孩子更是绝望。

眼里逐渐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仿佛就像当初看到父皇抱着新出生的小王子,睿亲王,对自己,却不闻不理一般。

“太后……”

“太后……”

芳菲忽然伸出手,狠狠地抱住了他,泪流满面。

孩子的心里,最能明白自己是否被爱,忽然就知道,这和当初父皇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的。无论如何,太后总是爱惜自己的。

他紧紧地依偎在她的怀里,小声地问:“太后,你怎么哭啦……是不是宏儿惹您生气了?宏儿知道,您是最喜欢宏儿的……您才不会喜欢其他人呢……”

芳菲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他的脸上。孩子急了,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无法安慰,自己也哭起来,呣子两第一次抱头痛哭。

孩子自从拿到传国玉玺之后,一直都在提心吊胆,这一哭出来,终于轻松了,也困了。他哭累了,靠在芳菲怀里,芳菲要抱起他,却完全抱不动。

她只是伸手轻轻搂住他,看他睫毛上的泪珠还垂着,小脸上满是泪痕。

她很久都没有叫醒他,许久了,从未这样尽心竭力地照顾儿子。她伸手抚摸他的小脸,这是自己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啊。

扪心自问,自己真的就舍得他么?

自己一走,还有谁能替他遮风挡雨?还有谁能殚­精­竭虑为他筹划?

尽管腿都麻了,但是,她怕惊醒孩子,一直没有叫他。

过了许久,孩子才迷糊地睁开眼睛:“太后……好困呀……”

她温声安慰他:“宏儿,先去休息吧。”

孩子有些清醒了,睁大眼睛:“太后,今晚我陪您,好不好?太后,我好久没和您一起拉,今晚,就让我留下嘛,好不好?”

这孩子。

她笑起来,点点头。

豁出去2

“呀,太后真好,还是太后最疼宏儿了。”

孩子忽然抱住她,在她脸上很响亮地亲了一下。

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脸,脸上孩子亲吻的痕迹,火辣辣的,温暖暖的。这一生,当然不是没有别人亲吻过,可是,别的亲吻,和这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呵呵笑起来,“真是个傻孩子。”

孩子如释重负,睡意也消失了许多,蹦蹦跳跳的,“太后,我先去把被子捂暖和,您再上来。”

“早暖和了,不用啦,烧着火炉呢。宏儿,来,太后先给你换衣服。今晚穿新衣服,太后新作的呢,来,看看喜不喜欢。”

她拿出衣橱里为孩子准备的柔软的睡衣,亲手替孩子换上。这些年,多少的日子,自己这样亲手照顾他?并且从中获得了多少的乐趣?

但是,这两年,忙于和弘文帝的斗争,忙于各种政治法令的改革,自己还剩下了多少时间,为孩子做这些琐碎小事?

就算天天在家里,和他在一起,但是,这样呵护的时候又有多少?

孩子笑嘻嘻地将小睡衣穿得整整齐齐,灯光下,芳菲又令宫女们拿了热水进来替他仔细地洗脸,洗脚。

孩子天真地问:“太后,今晚为什么会对这么疼宏儿?”

她柔声道:“今晚我觉得我宏儿特别乖。”

“那,宏儿以后每天都很乖,好不好?”

“好。”

孩子搂着她的脖子:“才不呢;明晚,宏儿给太后洗脚好不好?”

她惊奇地看着孩子,叹息一声:“宏儿,你会么?”

他理直气壮:“当然会了。我看见太后这样照顾我,我当然就学会了,这么简单的事情啊。”

她呵呵笑起来,上床,挨着孩子躺下。

孩子立即伸出手,轻轻握着她的手:“太后,您的手很凉耶,放在这里,暖和一点儿……”

豁出去3

呣子两的手脚很快都变得都非常暖和。孩子尤其喜欢他今晚穿的睡衣,又柔软,又香喷喷的,他悄悄地在她耳边说:“太后,我觉得今晚这件睡衣特别舒服又暖和。我真是好喜欢耶……”

“这是用上等绵绸做成的,洗涤得­干­­干­净净,用前些日子的太阳晒­干­了,晾好。宏儿,你闻闻,是不是有股香味?”

“是耶。太后,这衣服真好。”

“宏儿喜欢的话,太后以后常常给你做。对了,这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都准备好啦,宏儿爱穿什么就有什么。”

孩子心满意足,拉着她的手,悄悄地撒娇:“太后,您好久没给我讲故事啦。今晚讲一个吧。”

“唔,我想想,今晚讲什么呢?对了,宏儿,我们就讲一个故事啦:从前,管宁、华歆两个人是好朋友。有一天,他们两个同在园中除菜,见地上有小片黄金。管宁挥锄不停,和看到石头瓦片一样没有区别,华歆拾起金片而后又扔了它。他们又曾同坐一张席上读书,有个坐着四周有障蔽的高车的官员从门前过,管宁读书不停如故,华歆放下书出去观看。管宁割断席子分开坐,说:“您不是我的朋友。”……”

“太后,这是为什么呀?”

“这是南朝人讲究的风度。就是说,人不能太过贪财,要视金钱为粪土;也不能趋炎附势,攀龙附凤,要甘于清贫。”

“南朝人真的很奇怪耶。”

“是啊,南朝人在某些方面是很奇怪,但是,他们的文明比较先进,人人都念书识字,所以,遇到汉朝这样盛世的时候,就非常强大。当年,匈奴人最厉害的时候,所有的胡族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是,到汉武帝的时候,派遣卫青,霍去病和匈奴作战,直把匈奴驱逐出千里之外。就连我们北国人熟悉的诗句: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豁出去4

“可是,太后,现在祁连山和胭脂山,不都是我们北国的么?为什么说是南朝人的?”

“宏儿,你有所不知,以前,这些地方是匈奴人的;后来,被汉朝获得。但是,西汉之后,南朝人的势力开始衰微,各大胡族开始崛起,我们鲜卑人,就陆续占领了这些地方。到先帝爷爷的时候,已经把北国的疆域,拓宽到了祁连山一带啦。但是,如果我们要长期保有北国全部的领土,就必须学习南朝人的先进的文明技术,因为他们的人比我们多很多,比如,北国人里面,鲜卑人占3成,南朝人可以占据六七成……他们人多,我们人少,所以,不能老是妄图以武力镇压,不然,他们一旦起兵,我们根本不是对手……以前的羯族,就是因为屠杀南朝人太狠啦,所以被一个叫冉闵的人,下令全部报复屠杀啦……”

“呀,真可怕。大家这样杀来杀去,真不好。冉闵是多久以前的人?”

“他是一百多年前的人啦。比先帝爷爷还早很多呢。先帝爷爷就是害怕,这样的悲剧重演,所以,才不让鲜卑人的后代,继续大开杀戒。要知道,今日我们仗着兵­精­马壮,占据优势,但是,有朝一日,也会遭到同样可怕的报复……”

“啊,我明白了,是不是,就像以前太后和父皇争执的,要把所有人当成北国人一样看待,这样,他们就不会区分是鲜卑还是南人了,对么?”

芳菲赞道:“宏儿真聪明。你以后做了小皇帝,就一定要这么做,这样,我们北国,才能真正强大。”

孩子打了一个呵欠:“太后,您再讲一个故事吧。”

芳菲抚摸他的头发:“宏儿,明晚我再给你讲洛阳的故事……”

孩子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明晚么?真好呀。”

芳菲忽然明白过来,孩子是得到了承诺,太后明晚还在,所以才分外的兴奋。

豁出去5

她心里更是酸楚,悄悄地搂着他,柔声道:“宏儿,洛阳的故事很长很长,比如,洛阳纸贵,洛阳牡丹,洛阳古都……都有讲不完的故事,以后,太后都会一一讲给你听的……”

“好的,太后,以后,宏儿每晚都要听您讲。”

孩子依偎在她的怀里,逐渐地有了呼吸之声。

芳菲伸出的手,让他轻轻枕着。这一辈子,从未让谁人睡过自己的臂弯。那样,仿佛令自己变得非常强大,非常坚韧,无所不摧。

一会儿,孩子便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他的气息,那种­干­净柔软的头发,温暖的小手——孩子才多大呀。才五六岁。自己五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芳菲一点也想不起来,是在宫里­干­杂役?

是跟着一群宫女们,又懒又馋,天天伺机偷一点好的点心吃?

她完全想不起来,仿佛自己的五六岁,完全是一片空白。

所以,才要让宏儿感觉到安全,幸福。

就如自己想要获得的幸福一般。

良久,她才放开手,慢慢地起身。

站起来的时候,孩子还在熟睡之中,一点也不曾察觉她的离去。

她把被子给孩子完全捂好,才慢慢地开门,无声无息地出去。

一夜风雪,一片一片的雪花飘落在身上。

张娘娘和两名宫女跟在她身边,低声道:“太后,这么晚了,外面很冷。”

她停下脚步:“张娘娘,你回去休息。你年纪大了。”

“太后,老身身子骨健壮。倒是您,大病未愈,这么冷的天,在外面别冻着了……”

“没事。我就随便走走。”

她悄然地出去,走到那棵古松下面。

宫灯悬挂在避风的地方,透出一抹的嫣红。

她在古松的侧面站住,从这里的石阶上,能看得很远很远。

豁出去6

那是一个秘密,只有她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从这里再往上,几乎有两层楼高的距离,正好对着罗迦的陵墓。

也许是当年李奕设计的一份苦心。

她忽然想起李奕,觉得锥心一般的刺疼。

李奕!

李奕!!

我不杀伯人,伯仁因我而死。

一切,岂能挽回?

甚至对着的方向,也变成了一片虚无——等了这么久,却不料,换来的终究是一场无比的绝望,无比的虚无。

她踮起脚尖,忽然看到对面遥遥的灯火煽动。

她心里一紧。

呀,灯火。

是谁人点燃的一盏明灯?

是今晚才第一次点亮,还是点了许久,自己根本不曾知道?

她待要细看,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仿佛有人在黑夜里深深的叹息。那叹息声那么熟悉,那么深挚——那么——沧桑!

老了,他老了。

他等了多少年了?

十年?八年?

如今,还要等到过去多少个八年?十年?

谁的人生,能够一辈子在无穷无尽的等待里,耗费完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希望?然后,陷入漫长无边的黑暗?

这时,才明白,他再也没有退路了——没有任何的选择了。

他一直一直都在退让,直到把自己退让到了一条遥不可知的绝路上去——今后,难道真的就是晨钟暮鼓,了却残生?

那些理想呢?

那些想要过的日子呢?

素手焚香,花茶闲话,日日夜夜,相伴一笑。

再也得不到了?

她忽然发狂一般,拔足追了出去。

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行踪,只有她的脚印,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仿佛一个彻底豁出去的人,彻底豁出去的人生。

自己这一辈子,有几次这样豁出去过?

玄武宫,一盏孤灯。

弘文帝躺在床上,一直迷迷糊糊的躺着。

好一会儿,听得外面的脚步声,有人进来。正是魏启元。

魏启元的声音非常小:“陛下,小殿下今晚睡在慈宁宫里。”

弘文帝本是闭着眼睛,­精­疲力竭,此时,却如被打了一支强心剂一般,忽然睁开眼睛,眼里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可逼视的光华。

——————今日到此。

雪夜逃亡1

魏启元的声音非常小:“陛下,小殿下今晚睡在慈宁宫里。”

弘文帝本是闭着眼睛,­精­疲力竭,此时,却如被打了一支强心剂一般,忽然睁开眼睛,眼里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可逼视的光华。

他喃喃地问:“宏儿真在慈宁宫?”

“回避下。老奴刚才去探望过小殿下。听张娘娘说,今晚小殿下陪着太后娘娘就寝,现在,都安寝了。”

弘文帝笑起来。

如释重负,眼眶却一阵濡湿。

她终究是点击他。

再对任何人无情,也没法对他无情。

只要宏儿在她身边,那便是高枕无忧的保障,胜过千言万语,千军万马。

他心里那么酸楚,要坐起来,却觉得一阵阵的气促。

魏启元急忙来搀扶他:“陛下……陛下,您的脸­色­不太好,这些日子,一直劳顿,老奴叫御医来瞧瞧?”

他缓缓地靠在床头上,脸上还是带着喜悦的神­色­:“不用了。朕没事。”

魏启元不敢吱声。

弘文帝更是喜悦,丝毫也没有掩饰自己,“哈,朕从未像今日这般开心。魏启元,你去给朕拿一杯酒……”

“陛下,您龙体不适,不宜饮酒啊……”

“没事,就一小杯苹果酒就行了。”

那是太后泡的酒,还是小殿下送来的。弘文帝总是珍藏着,很少拿出来喝。此时,他端着苹果酒,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以前,总是害怕,如果饮完了,谁再给自己酿造呢?

如今,总算不怕了。

真的不怕了。

自己有宏儿呢。

只要有宏儿,就会有她。

魏启元小心翼翼的:“陛下,您这些日子,总是不适,因为身边一直没有女眷……您看,这是不是……这样,您的龙体也实在熬不住,其他人照料,也总不是那么贴心……”

雪夜逃亡2

他看着弘文帝的脸­色­,没有再说下去。

但是,弘文帝丝毫也没有动怒,依旧笑嘻嘻的。

“魏启元,你难道也老糊涂了?这么多年了,朕几曾让其他妃嫔照料过?还不都是你们一直照顾着朕这幅臭皮囊?”

“陛下,老奴的意思是……”毕竟是九五至尊,不可能这么久没有任何妃子在身边。这样下去,正常健壮的人也会生病。

弘文帝挥挥手:“你不用说了,朕都明白。”

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只要自己身边没有别的女眷——她总是忍不住的——每当自己生病的时候,受伤的时候——只要没有别人照顾,她总会妥协。

“陛下……您这身子,老奴是否该禀报太后?”

弘文帝没有回答。

禀报她么?

希望得到她的关心么?

当然。

自己一直等的,难道不就是这一天?

他喟然长叹一声:“是啊,朕都逼了她一辈子了,总少不得再逼这一次。”

魏启元不敢接话,但是,心里隐隐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恭敬地退下。

角落,一名太监伺候着。

每次弘文帝生病的时候,他都要安排一名太监守在那里。这名太监坐在地上,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烤得非常温暖。他的状态便是随时醒着,一旦听到陛下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便立即采取措施,或者请当值的御医。

这些日子以来,魏启元明显感觉到了什么,连御医的安排都增加了。

他忧心忡忡地出去,还在想,到底要不要去禀报太后呢?

已经到了午夜。

雪花一片一片地飘下来,昔日芳草萋萋的小径,全是初雪,因为没有融化,人走在上面,如塌在积木落叶丛里,非常好走。

偶尔,有小动物的声音,仿佛一些小小的鼠类窜过。

雪夜逃亡3

芳菲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地,放慢了速度。

黑夜,无声的黑夜。

她遥遥地停留在小木屋的远方。

黑夜里看起来,小木屋可真遥远啊。

那屋顶上开着小花的漂亮的吊兰,里面宽大而舒适的床,侧开的暗门——当年的那个人,那个脸皮那么厚的罗迦,一推开门,就从暗门里闯进来。

如何的死乞白赖。

她脸上渐渐地浮现了笑意。

那是多可恨的人呀。将自己强逼为妃,怀孕了,又宠幸小怜,吓唬自己,让自己胎死腹中。

那么可恨的一个男人。

自己到底是怎么爱上他的?

后来,他到底还做过些什么事情?

真不敢想象,这样的男人,自己都能够爱上他——而且,到后来,刻骨铭心,再也无法从心口抹去了。

她觉得腿有点软,悄悄地靠在旁边的一颗大树上。

忽然簌簌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从树枝上窜过,抖落了许多积雪。

仿佛竖起了大氅的领子,将自己遮掩得密密实实。

雪花一点一点地飘落,将她身上的大氅蒙上了一层洁白。她看到月光,半夜的天空,下雪的天空,竟然有一轮孤月,孤独而高远地挂在天空。

就如艳阳高照的夏天,有时会下起雨来。

她恍惚记得,北武当的人们,把这叫做“蘑菇雨”,意思是说,在出太阳的时候又下雨,最适合野生蘑菇的生长。

往往这样的一场雨之后,不到几天,漫山遍野,都会长出新鲜的野蘑菇。当地的大人小孩儿就会提了篮子,到那些杂草丛生或者林木葱茏的地方寻找。

那样的蘑菇,味道真是好极了。

但是,这是夏日的事情。

冬日下雪的夜晚,月亮出来会滋生什么呢?

她站在原地,任凭大雪飘下来,也没觉得寒冷。

雪夜逃亡4

心里是热的。在月光下看得那么分明。自己的斗篷——天啦,这是那件花貂的大氅。

她早已忘却了的东西。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搜出来的,下意识里,竟然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随手拈来,披在了自己肩上。

“芳菲,等孩子出世,我们三个一起穿着花貂到外面玩儿,据说下雪的时候,都不会感到寒冷……”

她悚然心惊。

这是谁再说话?

是谁的声音一直响在耳边?

那么大条的一个男人,他的宠爱的方式,都是小儿科一般的。自从小怜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过任何的女人——因为自己一直防备着他,警惕着他,甚至他发病的时候,都只能一个人默默地躲藏在御书房里。

呀,他是有寒症的人啊。

她睁大眼睛,仿佛听到有人在黑夜里,一遍一遍地喊自己的名字:“芳菲……芳菲……小东西……小东西……”

她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的脸,竟然是滚烫的,忸怩不堪。

仿佛花前月下的少年。

第一次奔赴一个渺茫不可知的约会。

对面的情人,他从月光里走来,不知道心思如何,不知道真­性­情如何,不知道多大的决心,不知道今后的岁月是祸还是福……

她的心跳得那么快。

才发现月光下,自己大氅下面的衣服。

那么锦绣的宫衣,裁剪那么­精­细,­色­彩那么鲜艳,就如少女一般,渗透出袅娜的身段。甚至自己脸上的胭脂,­唇­上的­唇­红。

多少年不曾如此妆点自己了?

黑夜下,月­色­之上,谁人在细细地欣赏?

那些走远的青春,一个女人最好的岁月,还能重新回来么?

甚至连身子都还是纤细而苗条的。因为生了那么久的病,连昔日养尊处优的最后一丝发福都不见了。

雪夜逃亡5

甚至连身子都还是纤细而苗条的。因为生了那么久的病,连昔日养尊处优的最后一丝发福都不见了。

上天,是让自己以最美丽的姿态,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么?

奔向前,那是知道的幸福。

自己完全知道,连犹豫都不必;连提心吊胆都不必。

她的心跳得几乎要涌出胸腔。

“小东西……小东西……”

那声音模模糊糊的,仿佛致命诱惑,仿佛一种充满了蛊的毒药。

她的脚步变得非常的松软,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云端。

那小木屋,变得那么近,那么明亮。

四周寂静无声,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的心跳。她继续往前,然后,停下来。月光照得分明。

那一地的雪花,分明被破坏过。

她微微弯下身子,仔细地看——那一大片的雪花,那么美丽的图案——竟然是一把锁!

一把巨大的枷锁!!!

她心里一震。

自己的去路,是如此巨大的一把枷锁。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睁大了,自处张望,嘴里呼喊不出来,只感觉到四面八方袭来的怜悯的神­色­。

仿佛月亮都在怜悯自己。

哦,它们都在怜悯自己。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的生路了?

她惊慌失措,悄悄地,悄悄地在心里呐喊:“等我……等我啊……我来了……我来了……”

北风吹起,呜呜呜的,仿佛谁人在黑夜里,无声的哭泣。

就如一只猫头鹰,永远只能出现在黑夜里,可是,偏偏喜欢的是阳光,喜欢的是走在阳光下的人儿。这一生,难道自己都没法走在阳光下,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了么?

他一直站在一棵大树背后。

心里是明白的——仿佛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次选择,自己都是明白的。

雪夜逃亡6

心里是明白的——仿佛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次选择,自己都是明白的。

心有灵犀一点通。

甚至没有点,自己就明白了。

那么多年了,那是自己养大的人儿啊,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每一次的选择,自己岂能不知道呢?

他就如一只在山洞里徘徊了很久的蝙蝠,已经彻底在黑夜里迷失了方向。某一刻,什么责任,道义,大局,统统都忘了,只如一个凡夫俗子,只为了自己和她,只为两个人打算,其他的,天下万物,统统都不值得放在眼里。那是一种很忽然涌起了一种很自私的念头——走吧,走吧。

走得越远越好。

只要自己和她离开这里——总会找到很满意的地方,总会有很幸福的生活。

只要在一起,哪里不是家呢?

甚至他的弓箭,他的匕首,都拿在手里。

徒手伏虎杀熊,哪一样不能养活妻儿?

他背着弓箭走了很久很久,可是,心却根本无法走远,只能靠在树上,任苍凉的冰冷刺破自己的肌肤。

芳菲在黑夜里,睁大眼睛。

仿佛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一步,就到了。

就如一头野狼,甚至已经嗅到同班的气味了。走了天涯海角,走遍千山万水,方明白,谁才是自己的同伴——

当年的小魔鬼,从未真正改变,从未变得善良。

所以,才会爱上魔鬼。

他哪里有弘文帝一丝半点的好?

他根本不如弘文帝。

可是,自己却只能爱上魔鬼。

就如魔鬼,不可能爱上天使。

她激动起来,忽然迈开了脚步,就如一头在月光下皎洁地跳跃的小鹿,匆匆地奔向月光下的同伴……

一起爬山,一起涉水,一起淌过爬满月光的夜晚……

月­色­,也如恋爱了一般。

雪夜逃亡7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冯太后————不不不,这世界上,从未有过什么冯太后……,没有那个霸道的女人,没有那个强硬的女人,没有那个伟大或者外人眼里有内宠的女人……

就小魔鬼芳菲就行了。

她的脚步变得非常轻松。

毫不犹豫地奔出去。

一旦决定了一件事情,就从未有过后悔的时候。

她奔跑得那么快,汗湿重衣。

“太后……太后……”

她的脚步一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山路,忽然变得那么滑,那么艰难……

“太后,太后……”

那声音变成了微微的惊恐,甚至压抑着抽泣。

“太后……太后……”

终于忍不住哭起来,跌跌撞撞的,一直跑,沿着她的脚步跑。

芳菲停下——脚步,正踩在那个巨大的枷锁图案上面——风雪,竟然无法将它彻底覆灭。它一直存在,那么鲜明。

仿佛一个不祥的谶语。

她无法呼吸,腿几乎要彻底软下去。

山道上,月光下,风雪里,孩子跌跌撞撞地跑来,一边跑,一边哭喊:“太后……太后……太后……”

她的心,忽然停止了跳动。

某一瞬间,觉得自己死了。从此就彻底死去了。

比当日的中毒,死得更加彻底。再也没法活过来了。

孩子的身影那么小,那么单薄,他甚至连外套都没穿,就那样跑来,脚下还是软软的鹿皮小靴子,是他最喜欢的一双靴子,下面安了防滑的齿痕。但是,此时他走不稳,脚步踉踉跄跄,身子歪歪斜斜,充满了恐惧。

“太后……太后……”

她木偶一般站在原地。

孩子猛地扑上来,狠狠地抱住了她的腿:“太后……太后……”

她的声音十分木然:“宏儿……宏儿……”

雪夜逃亡8

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太后……宏儿醒了,看不到你……宏儿还害怕……宏儿梦见您走了……太后……宏儿梦见您不见了……”

她泪如雨下,紧紧地抱住他的头。

没有任何人告诉他,只是他的一种直觉。

朝夕相处的呣子,孩子的那种直觉,不安的恐惧在提醒着他。所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见了,便立即追来。

他的衣裳那么单薄,浑身几乎冷的如冰块一般。

她解开自己的大氅,紧紧地将他拥在怀里,完全不顾他身上的雪花,几乎把自己的宫衣都要淋湿了。

孩子在温暖里逐渐地停止了抽泣。远远地,芳菲看到宫灯,看到停下来的人们。

她们都是她的亲随。

他们不完全明白,但是,知道几分,所以,都默默地停留在后面,连小太子也不敢再来追了。

所有人,都沉默在黑夜里。

雪越下越大,连月亮都被彻底遮掩了。

芳菲这才明白,有些黑夜,是永远过不去的了。

那是自己的枷锁——自己不能被任何人所束缚,不能为任何名利,大义所束缚……但是,自己必须,也必将为他所束缚——

那个小小的人儿。

他一个人,力若千钧,将自己彻底束缚。

他就是强大的枷锁,把自己的四肢,彻底地锁死了。

再也没有办法了。

她紧紧搂住他。甚至能感觉到他滚烫的泪水,在自己怀里那种微微的颤抖——呀,他那么软弱。

他太小了,他没有依靠。

自己这么强大,这么大的一棵树——竟然妄图自己幸福,而不去管他。

多么自私的一个女人。

她脸上火辣辣的。

孩子还在小声的抽泣:“太后……太后,我们回去,好不好?”

雪夜逃亡9

她的声音温和得出奇,慢慢地绕过手,去怀里的大氅,拉住他的小手:“宏儿,太后是出来看看月亮的……你看,今晚下雪,月­色­多好?”

孩子的眼睛亮起来,抽泣声也立刻停止了。

“太后……您看月­色­,为什么不叫我呀?”

“那时候,宏儿睡熟啦。本来,太后是想叫你的呢。”她的声音那么温软,“这几日,你都陪着太后,好么?”

“好呀,我最喜欢陪着太后啦。”

他的声音兴高采烈,充满了希望,仿佛从不曾差点被抛弃。

“太后……下一次再看月亮,就叫我好不好?我还从未iejianguo见过下雪的夜晚出现月亮呢!”

“好的,以后,太后只要想看月亮,就一定叫我宏儿。”

她一伸手,竟然稳稳地将孩子抱起来。

再大再茁壮的孩子,也不过才五六岁。

再弱小再单薄的女人,她曾经有生养他的力气!

孩子咯咯的笑声,在雪地里如银铃一般:“太后,我自己走啦。”

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好久没有抱我宏儿了。再过些日子,太后真的就抱不动了。宏儿快变成大小伙子了。”

“咯咯,等宏儿大了,宏儿抱太后啦。”

“好的,等我宏儿长大就好咯。”

……

雪地里,许久,他的身子也一动不动,几乎和古老的大树成为了同一的颜­色­。他甚至没有觉得任何的绝望和失落……只是怜悯。

那么的怜悯。

不知是在怜悯他们呣子,还是自己。

那么巨大的一把枷锁……这一生,谁能绕开这把枷锁?

弘文帝,他赢了。

因为,他掌握了这把最最锋利的利器。

可是,弘文帝,他也输了。

这把利器之下,谁能成为真正的大赢家呢?

除了宏儿。

他一点也没有沮丧,相反,竟然挺直了脊梁,站立如一颗笔直的树木。

骨子里,仿佛如释重负——仿佛一种深入表里的血脉——她舍不下那样的小人儿。

自己何尝舍得扔下他?

那是自己的谁啊!

那也是自己的小人儿啊!

他笑起来,泪流满面。

————————今日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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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

登基前夕1

屋子里的壁炉燃烧得那么温暖。

一走进去,所有的冰雪仿佛都被融化了。两名宫女为芳菲解开大氅,又帮宏儿脱掉了外衣。

孩子里面的衣服也有点湿漉漉的,还是晚上新换的。

“宏儿,换一件新衣服啦。”

他咯咯地笑:“太后,我特别喜欢这一件呢。”

芳菲柔声道:“你看,这一件不是更好?”

“呀,这件衣服绣有小老虎,我喜欢。”

孩子这是今晚第二次换睡衣了。芳菲搂住他的小身子,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羞愧。这么小的孩子,没有任何人教他,他只是出于直觉——一种孩子的直觉和惶恐。

瞧瞧,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竟然让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经受这样可怕的警惕和离别。

她将他搂在自己的怀里,将他的冰凉的小脚也放在自己的怀里。好一会儿没捂热,她立即道:“来人,拿热水来。”

值守的宫女立即端来了热水。

芳菲亲自把孩子的脚放在热水里,柔声道:“宏儿,冬天烫脚,最是暖和不过啦。俗话说得好,天天洗个脚,胜过吃补药。”

“可是,太后,今晚我已经洗过呢。您帮我洗的,您忘啦?”

“现在,你的脚这么凉,再烫一下,很快就暖和啦。”

“太后,您也洗嘛。这一次,该我帮您洗啦……”

芳菲也挨着他,呣子俩对坐,脚都放在大盆子里。热气很快窜上来,孩子用脚悄悄地把水划得哗啦啦的:“太后,您还没和我一起洗脚过呢。”

芳菲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额头。

因为这是不合规矩的。

在皇家,太过的亲昵,反倒不合乎礼节。

但是,管他的礼节呢。自己这一生,违反礼节的事情太多了,还何必在意这小小的一点?

登基前夕2

洗了脚,她亲自抱着儿子上床。

孩子抱着她的脖子,笑得咯咯的,热气呵在她的脸上,脖子上,痒酥酥的,又是愉快,又是亲热:“太后,您好久没这样抱我啦。”

“以后,太后天天都这样抱你,好不好?”

“好耶……可是,太后,我再长一点,您就抱不动啦。太后,您今晚可真好看……您身上好香……以前我没闻到过耶……”

她面上一红,这才看到自己身上艳丽的宫装,那么俏丽的打扮,甚至涂抹了胭脂香粉……之前,自己是在想­干­嘛呀!

她竟然不敢面对孩子的目光。

“太后,我好喜欢您穿成这样……太后,以后都这么香,好不好?”

她无法回答,声音微微哽咽。

孩子却感觉不出来,他欢天喜地,他已经很困了。他还从未这么晚都没睡觉过,一旦觉得安全,眼皮便不住的打架。

“宏儿,乖乖地睡啦。明日,太后带你去堆雪人。”

孩子很快就闭上了眼睛。这一觉,他睡得非常熟,非常沉。

就连芳菲,也没有任何的梦境,也没有任何的挂念,甚至连微薄的希望都忘记了,只是搂着儿子的小身子,那么温暖的小火炉,一觉沉睡到了天明。

直到慈宁宫里的灯光彻底熄灭了,一个人,才悄然地从暗处走出来。

他满脸热泪——整个人衰败得如枯木上摇曳的最后一片叶子。冬天,自己人生的冬天!

如释重负啊。

他亲耳听到慈宁宫传来的声音,孩子咯咯的欢笑,她给他洗脚,她抱着他……那么长的山道,她一个人抱着他回来。

连宫女,侍卫们都不许Сhā手。

甚至他自己都坚决地相信——她仅仅只是去山上欣赏一下月亮的。他故意没看见她手里提着的包袱。

登基前夕3

甚至他自己都坚决地相信——她仅仅只是去山上欣赏一下月亮的。他故意没看见她手里提着的包袱。

不该看见的东西,便自然就忽略了。人的脑子,其实充满了仁慈,总是选择­性­的记忆,选择­性­的遗忘,所以,人类才不会因为脑子里堆满了一辈子的垃圾信息,以至于陷入崩溃的地步。

因为懂得遗忘,人类才能延续。

他只看到她抱着儿子,只听得她们讨论月亮的声音。只不过,是一对浪漫而风雅的呣子而已。

他的人生,以后,坚信的便是这一点。

两名太监来搀扶他。

他本是要站稳身子,自己走的,却咳嗽了一声。但是,又不敢咳得太大声,一直憋着一口气,一直进了玄武宫,才重重地咳嗽出声。

灯光下,老大的一口血迹。

魏启元大惊失­色­:“陛下,陛下……来人,快来人……”

他笑起来,满面通红:“没事……不碍事……朕是高兴了,太高兴了……”

他躺在床上的时候,都还那么高兴,仿佛某一次选择的胜利。自己终于彻彻底底地胜利了——至少,为儿子赢得了一辈子长长久久的热爱。

不,甚至不是自己,是儿子自己争取的。

他喃喃自语,宏儿,比自己能­干­。

因为,他比自己更加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母爱。

儿子去争取母亲的疼爱,难道这也有错么?

他们要来到这世界上的时候,父母们从未问过他们的意见,问过他们是否愿意,问过他们是否愿意成为他们的子女,问过他们的未来究竟是否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自由成长?所以,父母凭什么只顾自己的幸福,不为孩子奉献一丝一毫?

人,天生就该倾向于弱者。

弘文帝倒在龙床上,也很惬意地睡着了。

登基前夕4

第二日,阳光普照。

芳菲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已经日上三竿了。

这么多年来,她每一天几乎都是晚睡早起,从未这样肆无忌惮地睡到几乎中午也不起身。而宏儿,更是从未如此。

但是,她却不忍心叫醒他。

就这么一次,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赖床一次,难道不行么?这么冷的天,又是这么小的孩子。

她的胳膊发麻,因为孩子的头一直放在上面。

她轻轻抽出来,孩子也醒了,眼睛睁开,黑葡萄似的,睡眼惺忪,一把就搂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太后,昨晚我梦见我们堆了好大一个雪人。”

“呵呵,宏儿,起床用了午膳,我们就去玩儿。”

“好耶。”

孩子麻利地起床,一点儿也没赖着。自己穿了衣服,蹦蹦跳跳地去外面坐好,等待传膳。

吃了午膳,两人带了几名宫女太监一起往前面的空地而去。

那是一片巨大的松针林,一夜风雪,无人来过,雪地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偶尔一些落叶飘在上面,皑皑的雪白里,显露出一丝苍翠。

孩子的小靴子踩在积雪里,咯吱咯吱的。

他兴致勃勃,选了一个最好的位置。

“太后,我们比赛,看谁先堆好,谁堆得最大,好不好?”

“好。宏儿,我们今天玩儿一整天。”

呣子俩马上动手,宫女太监们都笑嘻嘻地在一边帮着找一些适合做眼珠子,小鼻子一类的漂亮小石头。

不一会儿,各自身边便是一大堆积雪。芳菲自以为自己动作已经很迅速了,一转眼,却见孩子已经快手快脚地在堆了。

她不甘落后,也堆起来。

一会儿,两个大胖雪人便堆好了。头圆圆的,身子也圆圆的,扣一顶帽子也是圆圆的。

登基前夕5

孩子拍着手:“太后,我比你先堆好耶。”

“宏儿,你还没给娃娃安上眼睛啦。”

“太后,您说,眼珠子用什么最好看?”

宫女急忙过来:“太后,小殿下,这里有漂亮的石子。”

芳菲亲自为孩子选了两枚漂亮的绿松石,放在他的小手里,孩子一用力,拍在雪人的脸上,立即,一个活泼可爱的憨娃娃就灵动了起来。

“太后,您看,它多漂亮呀。”

芳菲也给自己的雪人安上了眼珠子,笑道:“宏儿,你看,他们两个像什么样子?”

“就像我和太后拉……”

芳菲哑然失笑,两个憨娃娃,几乎一摸一样,哪里像自己了?

“太后,不对也,这个不像您……”孩子灵机一动,找了几片树叶,给雪人做成头发的样子,笑嘻嘻的:“太后,您看,现在像您了不?”

果然有几分像个女的雪人了。

芳菲笑着牵了儿子的手:“宏儿,我们再往前走走。”

“好耶。”

上山道走得一程,远远看见一只黑熊。

冬天里,没有什么吃的,熊饿得肚皮瘪瘪的,身子比秋天的时候,小了一倍不止。它饿得不行了,但是看到这里人多势众,也不敢过来。

孩子也好奇地看它,侍卫们却紧张起来,已经张开了弓箭,随时防止黑熊冲上来。

“太后,我们上一次吃的熊­肉­好好吃呀。”

“宏儿,你又想吃新鲜的熊­肉­么?”

孩子有点儿为难:“可是,它好瘦呀。您看,它的肚子瘪瘪的,走路都走不动啦……真是太可怜了,反正也没什么­肉­了,太后,我们还是不要吃它啦……”

“好好好,宏儿说不吃就不吃。”

黑熊僵持了一阵,终究是势单力薄,还是跑了。

登基前夕6

孩子吹一声口哨,它又回头看一眼,还是夹着尾巴逃走了。

因为遇见熊,芳菲便再也没有带儿子继续往前,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直到她们呣子彻底消失,一个人才慢慢出来,凝视着那两个憨态可掬的娃娃。

他随手拿了一个树冠,戴在小娃娃的头上。

就如一顶金光灿灿的王冠。

他心里滋生起强烈的怜惜之情——这一次,也许是宏儿最后一次可以这样自由自在的玩耍了吧?

所以,芳菲才这样的放纵他,陪伴他,之前,想让他享受到平凡的孩子,所应该享受到的一切的美好和欢乐童年。

然后,他便是新登基的小皇帝了。

一个小皇帝,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自由的。此后,纵然是在太后这里,他也没法如此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如一个普通的孩子了。

孩子的童年结束了!彻彻底底地,陷入了一个强大而冰冷的牢笼里面,也是天下无数的父母,费尽心血,甚至­性­命——为儿子所争取的金­色­的牢笼。

心里那么明白,也那么理解——难怪芳菲会选择他。换了自己,自己也是一样的会选择他。

魏晨走过来,悄悄地问:“主上,这里太冷了,还是回去歇着吧。您这些日子,又伤寒不断,再冻着了,身子怎么受得了?”

他一笑了之:“宏儿要登基了,我一直在想,我该送什么礼物给他呢?”

魏晨恭恭敬敬的:“小殿下即将成为小皇上,拥有天下,他什么礼物都不会缺少。主上不必为此烦恼。”

他一笑,声音十分柔和:“哦,不是这样。孩子先是孩子,而不是皇帝。那些礼物,都不是他想要的。我想送的,便是他想要又喜欢的一件礼物。”

那是属于孩子的礼物。。。。

登基前夕7

他殚­精­竭虑,费尽心血,倒比当年南征北战,治理国家,更加­操­心。

给孩子的礼物,岂可轻率呢!

整个玄武宫和慈宁宫都沸腾起来。

到处张灯结彩,因为,明日便是小太子的登基大典了。

孩子一直都沉浸在和太后整天玩儿的喜悦里,浑然不觉,从此之后,自己的命运就要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了。

这一日,他和太后早早地用了晚膳,一起坐在火堆旁。

忽然听得通传声:“陛下驾到。”

弘文帝人未到,声先到:“宏儿,好香呀,我猜猜,火炉里烧了什么东西?芋头?番薯?真甜呀……”

孩子奔上去,抱住他的腿:“父皇,您来啦?”

弘文帝牵了儿子的手,笑盈盈地看向芳菲:“宏儿,你这些日子,有没有听太后的话?”

“当然听啦。父皇,这几天,太后每天都陪我玩儿,我好开心啊,比过年还好玩。”

弘文帝心里一酸。

孩子现在好玩,明日之后,便不能好玩了。

芳菲也心如刀割。

她做梦都想不到,弘文帝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退让。

自己怕宏儿遭遇不测,太子位不保,­性­命不保,所以,弘文帝便出此下策。

他曾经看得比命还重的王位,就为了换自己一个安心就放弃了?

他还那么年轻,那么年富力强。一个年纪还不到四十岁的男人,今后,如何地做这个太上皇?

情何以堪?

弘文帝的面­色­非常爽朗,眉头都彻底舒展开了,仿佛彻彻底底的一种幸福感和温暖感,目光十分温和:“芳菲,真是辛苦你了。”

芳菲心里一震。

却淡淡的,还在试图尽最后的努力:“陛下,请你三思。宏儿毕竟这么小。除了你,谁也挑不起这个大任!”

他忽然豪气横生,一把将儿子举了起来:“有我在一日,宏儿就什么都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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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帝1

孩子咯咯地笑:“我才不担心呢。我有父皇,又有太后……”

“当然了,我宏儿有父皇和太后撑腰,什么都别怕。”

孩子在他脸上亲一下。弘文帝顿感脸上湿漉漉的,一种孩子般温润的触觉和温暖。他笑嘻嘻的:“宏儿,不亲一下太后么?”

孩子扑过去,在芳菲的脸上亲一下,眼里充满了喜悦。

芳菲却觉得有点尴尬。

但是,还是温和地抚摸儿子的小脸:“宏儿乖。”

孩子的目光转动,但觉自己从未受到这样的宠爱。

芳菲凝视着他闪动的睫毛,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以前,自己总认为枷锁是弘文帝。

但是,其实不是。

自己的枷锁,只是这个小小的孩子。

除了他,谁也休想束缚。

不是没有自私地想过,弘文帝带着儿子。

而自己,则可以远走高飞,实现自己的梦想,过几年好日子。

可是,真的这样选择了,就完美了么?

儿子,他就没有权利享受母爱么?

儿子,他就没有权利一直得到母亲的呵护么?

成熟的人可以没有爱情,孩子岂能没有眷顾?

真要扔下了他,自己这一生,又还有多少乐趣?

在北武当山脚下,有时会听到一些村民的故事,女人嫌弃家里穷,往往抛下孩子跑了。孩子怎么哀求都没用。

也许,她们能选择更好的富裕生活,更遵从自己内心的享乐——但是,每每午夜梦醒,就没有后悔的时候么?

自己选择了宏儿,就只能辜负他!

弘文帝的心情却异常地高兴。

此时,他就抱着儿子,旁边坐着芳菲。

一时之间,觉得很是恍惚——仿佛多年来积压的那种热烈情感和期待的一次总体爆发和实现。

娇妻幼子,天伦之乐。

终于如此。

太上皇帝2

如果通过自己的退位能够达到,那么,自己一点也不会后悔。

他不经意地看着芳菲,柔声道:“明日,宏儿登基的服饰都准备好了,我都看过了,冠冕我狠喜欢,龙袍我也很喜欢。其他的,你看过了么?没有任何欠缺吧?”

“都很好,没有任何差错。”

孩子好奇地东张西望,虽然已经有太傅给他辅导了登基的礼仪安排,但是,毕竟并不曾真的知道是怎么回事。登基,到底什么是登基呢?自己做了小皇帝,又会怎样呢?

再看父皇和太后的态度,又觉得很好玩,仿佛是两个大人,送小孩子去念书一般。

“宏儿,你先去休息,明日很早就要起床。”

“好的。太后,父皇,晚安。”

孩子行了礼,被两名宫女带下去休息了。

只有弘文帝和芳菲默默对坐。

芳菲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道:“陛下,你这是何必?”

弘文帝的眼睛非常明亮,声音里甚至透露出了一种喜悦之情:“芳菲,我早年渴望着登上九五之尊。你也帮过我,这些,你都知道;但是,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后,反倒觉得没什么了。”

芳菲无语。

“芳菲……”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这些年,我为了这个皇位,凡事顾忌,左右摇摆,而且,从未有能顺从自己心意的时候。所以,真的退下来了,未尝不是好事。我们就会有更多的时间,也许,还可以过几年自己想要的日子……”

芳菲心里一震。

方明白弘文帝真正的打算。

他这是讨好自己——一次次紧要关头的退让,躲闪。到了最后,统统变成了讨好——为了彻底化解和自己的罅隙,不惜如此。

她微微闭着眼睛,觉得呼吸非常艰难。

仿佛对这一切,受之有愧。

太上皇帝3

他不恋栈,难道自己就很恋栈?

可是,她没法反对。

“芳菲,诏书已经下达了。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今后,我们两个就退居幕后,一心一意辅佐宏儿,这难道不好么?”

“陛下,你现在不是退位的时候!”

“芳菲,我心意已决。往后的日子,我总要为自己活一回。”

芳菲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仿佛到了这个份上,是自己把弘文帝逼得走投无路。难道,果真是这样么?

果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快便印证了她的担心。

这一日晚上,东阳王、京兆王、陆泰、甚至刚刚回京的老臣源贺等鲜卑名臣,都去玄武宫请安。

彼时,弘文帝刚从慈宁宫回来,正在屋里洗澡。

玄武宫背靠的山崖里,有一处绝佳的温泉。弘文帝每每不舒服的时候,总是喜欢在这里泡温泉,舒缓身心。

大臣们鱼贯而入的时候,太监告知他们,弘文帝正在泡温泉,起码还要半个时辰才能出来。

他是故意的。就跟下退位诏书一样,没有和他们任何人商量,甚至连风声都没透露一点。

众人都等在外面,一个个的心情焦虑不安。

就跟上一次商议要杀掉李奕似的。

这一次的事情,可是比杀掉李奕更加艰难百倍。

是源贺先问:“陛下正在春秋鼎盛的时候,为何要退位?我这些年都不在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其他几人也大惑不解:“是啊,陛下这些年处理政事,我北国年复一年,兴旺发达,人口,经济,兵源,比起南朝,已经丝毫不差。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退位?”

有人揣测:“是不是因为前些日子太后中毒的事情?”

陆泰再也忍不住了,愤愤道:“你们才明白?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的毒计。”

太上皇帝4

众人一时无语,看看紧闭着的温泉内室的门,终究是鲜卑人的火爆­性­子,一个个嚷嚷开来。

“陆泰,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泰,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是传入了太后的耳朵里……”

“陆泰,我们知道你和太后有罅隙……但是,这话怎么说?”

陆泰冷笑一声:“你们这些笨蛋,还不清楚?这个女人在演戏,一直都在演戏……”

“何以见得?”

“当年先皇驾崩,按照我们北国的规矩,汉家的女人本该殉葬的。当时,她不想死,却故意表演了那么一场火殉,这下好了,从此不但自己死不了,而且赢得北国上下的美名,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贞洁圣女的楷模。可是,后来她的行为如何?你们大家都看到了,宠幸李氏兄弟,什么王肃之类的……这帮子汉臣,哪一个不是她的裙下之臣?自从陛下杀了李奕后,她便和陛下结下了仇怨……”

众人都听着,一声不吭。

陆泰无所顾忌:“这一次,我估计又是她用的诡计。说是中毒,真要中毒了,难道不会死?御医怎么说的?那毒药是见血封喉。据说慈宁宫的两只波斯猫服下了毒药,一转眼,顷刻之间就毙命了。为什么她没事?她那么狡猾,鬼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中毒。我估计,她就是假装中毒,给陛下造成巨大的压力……”

“陆泰,你有何根据?”

陆泰闷哼一声。

“你们也都知道,我当时迫于无奈,检举了李欣。既然那个女人早就知道了李欣下毒这回事,她偏偏还要中毒,你们想,这是为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我告诉你们,这又是一场火殉!跟上次一样,不过是一次表演而已。事实证明,她又赢了。上一次保住了命,这一次,她连皇位都拿下来了。”

太上皇帝5

就算她在表演吧,也得有人配合啊!

难道弘文帝自己去配合她的表演?

二人都斗争得那般水火不容了。

京兆王若有所思,但是,一直没有发言。

弘文帝之前曾想传位给自己,所以,他在这件事情上,反而一直保持着一种慎重的态度,一句都不曾发言。

源贺问:“但是,怎能说她一中毒,陛下就会退位?而且,她又没死。”

“她要是死了倒好!可恨的是,她没死!这就成了她威胁陛下的把柄。你们想想,我们北国平素最提倡什么?孝道!我们北国,讲究仁孝治国,陛下父子都以孝顺着称,经过她这么一闹,如何向北国臣民交代?她把中毒事件搞得这么大,人人都知道李欣是陛下的人,岂不是间接指证是陛下下毒害她?这个女人,­阴­险毒辣到了极点,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步步为营,不然,她怎会一个个击溃我们?陛下此人又好面子,又破不开情面,所以,被逼得没法,只好退位……”

众人一听,果然大有道理。

纷纷点头称是。

“这个女人,向来就喜欢玩弄这一招,把我们鲜卑大臣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些年,我们吃她的亏还少么?只是这一次,她太过分了,竟敢逼迫陛下退位……”

东阳王迟疑道:“但是,小殿下毕竟也是陛下的亲骨­肉­……”

“是陛下的亲骨­肉­又如何?这些年,难道不都是她一个人只手遮天?小殿下从来只听她一人的,连太傅的安排,课程的教育,甚至教材,都是她自己编写的。小殿下一个小孩子,他懂得什么?以后,还不是完全听这个女人的。”

“是啊。如果陛下真的退位了,以后,这天下就是她一个人的了,她甚至不必和我们藏头露尾打什么哑谜了,以后,还不得把鲜卑祖宗的家法,全部给变完?。”

太上皇帝6

“女人不许­干­政,这是我们北国的基本国策。现在,她不止­干­政,而且肆意妄为。一旦陛下退位了,她便失去了所有的制衡,真正比女皇帝还要女皇帝了。那帮子汉臣文人,还不趁机窜上来?看吧,准备小皇帝的登基,他们比谁都热心。什么三长制,均田制,我怕,以后平城都保不住了,那女人根本不喜欢平城,躲在北武当从不回去……”

“但是,到了现在,我们这些托孤大臣,还能有什么意思?”

“我们算什么托孤大臣?就是摆设,傀儡而已。看吧,那个女人根本不会允许我们Сhā手……”

“真是窝囊死了。先帝在时,我们几曾如此窝囊?”

……

众人群情激昂,七嘴八舌。

温泉室内的门里,弘文帝静静地坐着,对于外面的议论,听得一清二楚。

若是换在往日,他一定会勃然大怒。

那是有关一个男人的自尊心,王者的尊严和威风。

但是,此时,他失去了反驳的兴趣——也没有力气再去做这样的口舌之争。

这些结果,他当然不是没有想过。

但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自己就算向冯太后认输也罢,俯首称臣也罢。

人的一生,又几曾遵从过自己的内心?

两名伺候他的太监替他擦­干­净身子,他换上了舒适的内衣。低头的时候,忽然看到内衣上的花纹。

那是一种淡蓝­色­的,浅浅的绣花。手艺说不上多么­精­巧,但是,针脚绵密。

衣服,已经放了十几年了,但是,此时拿出来,却还是簇新的。看起来那么温暖,那么结实。

这还是芳菲在太子府的时候为自己做的。饮食起居,四季衣裳,一应都是她一手­操­办的。

他在这样的夜晚,穿上了这样的衣服。

太上皇帝7

浑身都很轻松,觉得非常宽敞。

门外,老臣们依旧在七嘴八舌的议论,他觉得这些声音逐渐地在恍惚过去。多少年了?自己为了这些语言,这些摇摆不定的主意,这些忽上忽下的权力斗争,起伏……何尝不是­精­疲力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太子府那一次和三皇子的生死决斗开始的?

那一次起,自己就埋下了永失我爱的伏笔。

事后,无论怎么,都于事无补。

然后,一步错,步步错。

两个人,终于水火不容。

幸好,还有一个共同的儿子。

就凭这一点,自己已经掌握了最大的利器了。

他无视那些大臣们一个劲地抱怨,甚至讥笑。皇位于我,岂能眷恋一辈子?绝顶的权利,绝顶的享受,甚至绝顶的孤独——自己都走过了,其他的,还算得了什么?

一切都无所谓。

他想起那个——神仙!

就因为置身事外,所以,心如神仙。

这难道不好么?

总有些得到,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的。

魏启元进来,拿着外衣,悄悄地问:“陛下,各位大臣都等着外面。”

他淡淡一笑:“随他们吧。”

魏启元迟疑了一下:“陛下,他们态度很坚决,难道一直不见他们?”

弘文帝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了左侧的暗门。

从这里出去,推开一道­精­美的木门,外面,便是一壁的山崖,四季风光如画。此时是冬日,但也丝毫不影响它的美景,但见那些树木,已经全部被冰雪覆盖,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绿­色­,整个的白­色­皑皑,枝丫的冰凌,以各种奇怪的方式指向天空,形成一种雄伟而神奇的景象。

小太监奉上热茶,他惬意地喝了一口。

良久,外面的朝臣还是熬不住了,只得退去。

太上皇帝8

小太监奉上热茶,他惬意地喝了一口。

良久,外面的朝臣还是熬不住了,只得退去。

弘文帝这才沉声道:“吩咐下去,准备宏儿的登基大典,一丝一毫也不得马虎。”

“是。”

却说这群大臣们,一心为着鲜卑人的利益着想。虽然他们没有见到弘文帝,心里咒骂一百遍弘文帝的懦弱和退让。

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要牵制冯太后,仍然只有弘文帝。只要他在一日,冯太后就永远不可能肆无忌惮。

如果弘文帝退得一­干­二净,只怕冯太后马上就会一手遮天。

他们不得已,当夜联名起草上书,去慈宁宫求见冯太后。

那时,宏儿早已睡了。芳菲还在灯下,看着那些明日登基的细节。心里非常恍惚,觉得一切都很奇怪。

她想起自己的小时候,一个又懒又馋的小宫女,亡国灭家。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大吃大嚼各种美味糕点。

后来,糕点有了,一切的山珍海味都有了;甚至,连宫廷女人不敢奢望的挚爱都有了。

可是,沉沉浮浮三十几年,竟然到了今日——自己的儿子就要登基了。

从皇后到太后到太皇太后。

一个女人的一生,何以言说?

门外有通报声,说几位鲜卑大臣联名上书。

她并没觉得意外,只是觉得很疲倦,但还是振作­精­神,到了外间,接见这群大臣。

大家跪在地上,行参见太皇太后的大礼。

这还是冯太后中毒之后,第一次见外臣。

顾盼之间,但见冯太后还那么年轻,哪里有一丝中毒憔悴的迹象?尤其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休养,她的身子,较之昔日,更显得­精­神了一点。真真是符合汉武帝所说的“母壮子弱,国之大患”。

太上皇帝9

这样的女人,就该有英明如汉武帝一般,立即把她杀了。

但是,此时已经回天无力。

众人只能一起跪在地上,拿出联名上书。

芳菲没有马上命他们平身。让他们一个个跪在地上。

她仔细地看完了这份联名上书。鲜卑贵族们,一致要求,太上皇虽然退位,但是,小皇帝年幼,请太皇上的退位诏书上称“太上皇帝”。

太上皇和太上皇帝,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却是截然不同的意思。

太上皇只能颐养天年,但是,太上皇帝却和皇帝有同等的权利。是和皇帝并列的两颗太阳。小皇帝年幼的时候,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由太上皇帝主政。

太上皇帝——这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弘文帝是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

芳菲反复地看了两遍,然后,抬起头,目光扫过众大臣。

大臣们也都盯着她。

却见她的眼神出奇地平和,完全消失了以往的杀气。

她一笑,站起来,朗声道:“好,我完全同意你们的看法。”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那么明显的制衡她的权利,她难道看不出来?众人还以为,她起码会阻止,却不料,同意得如此爽快。

“就依此奏。太上皇称太上皇帝。”

众人一起跪谢:“多谢太后,太后英明。”

众人领命,鱼贯而出。一个个还喜不自胜。

东阳王道:“陆泰,就说你心眼多,你不信,看吧,太后不是立即答应了?”

源贺也道:“你还别说,太后这些年是有大功的。”

陆泰气得暗自吐血,却没有任何办法。算来算去,仿佛自己每一次在这个女人面前都会失策。

他恼羞成怒,一言不发,走出好远,才冷笑一声:“不信你们走着瞧。有了太上皇帝这个保证,总有一天,你们会发现我今天的担忧是对的。”

————————今日到此。

九五之尊1

一整夜,芳菲都彻夜难眠。

当然并非是这道太上皇帝的奏折。相反,因为此事,她反而松了一口气。一个女人,独自抚养着一个孩子,当然很辛苦。

若是有弘文帝拉扯着,怎样也是一种福分——属于孩子的福分。

父母双全,他得以登上帝位,世间帝王,他应该是独一无二的。

这是弘文帝对他的厚爱。

心里也是明白的——这何尝不是弘文帝对自己的一种无言的表白?这么多年,他其实从未改变。

但是,心里总是不踏实,心神不宁的,仿佛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在慢慢地袭来。

但是,到底是什么,又说不出来。

恍惚间,­鸡­鸣三声,五更到了。

她立即起床。

这一日,穿的是皇太后的正式服饰,十分繁琐,盛大,穿戴都是珠钗冠冕。

八名宫女帮着她弄好一切。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眼眶里有血丝,脂粉都无法掩饰。而且,真的已经人到中年了。早年的青春光彩,已经一丝一毫都看不见了。惶惶忽忽的,岁月催人老,自己,是被什么催老的呢?

从太后到太皇太后,自己是不是意味着,又老了很大一截了?

张娘娘喜气洋洋,低声道:“太后,老身真是开心极了。”

芳菲微微一笑。从孩子出生起,这满屋子的宫女,哪个不是­精­心照顾他,服侍他?尤其是张娘娘,基本上比亲孙子还亲了。

这样的感情,就如父母看着子女成龙成风,岂有不开心的道理?

红云和红霞一直搀扶着她,也一个个都­精­心盛装,仿佛慈宁宫,许多年不曾如此大喜了。仿佛今日之后,所有人,都会跟着荣耀起来。

她正出去坐着,已经听得通报声:“小殿下驾到。”

这是大家最后一次叫他小殿下了,接下来,他便是陛下了。

九五之尊2

这是大家最后一次叫他小殿下了,接下来,他便是陛下了。

日后,人人都得对他行君臣的大礼了。

宏儿起得这么早,却依旧很­精­神。

他今日也穿戴一新。

弘文帝准备得十分充分,他的小小的龙袍,上面都是东湖珍珠,绣着九条龙:前后身各3条,左右肩各1条,襟里藏1条,于是正背各显5条,吻合帝位“九五之尊”。

他的冕冠的顶部,有一块前圆后方的长方形冕板,冕板前后垂有“冕旒”。是为十二排的珍珠美玉。冕冠两侧,各有一孔,用以穿Сhā玉笄,以与发髻拴结。并在笄的两侧系上丝带,在颌下系结。在丝带上的两耳处,还各垂一颗珠玉,名叫“充耳”。不塞入耳内,只是系挂在耳旁,以提醒戴冠者切忌听信谗言。后世的“充耳不闻”一语,即由此而来。

按规定,凡戴冕冠者,都要穿冕服。冕服以玄上衣、朱­色­下裳,上下绘有章纹。

龙袍上除了龙纹,还有十二章纹样,其中日、月、星辰、山、龙、华虫、黼、黻八章在衣上;其余四种藻、火、宗彝、米粉在裳上,并配用五­色­祥云、蝙蝠等。它们分别代表了不同的含义,“日月星辰取其照临;山取其镇;龙取其变;华虫取其文、会绘;宗彝取其孝;藻取其洁;火取其明;粉米取其养;黼若斧形,取其断;黻为两己相背,取其辩。这些各具含义的纹样装饰于帝王的服装,喻示帝王如日月星辰,光照大地;如龙,应机布教,善于变化;如山,行云布雨,镇重四方;如华虫之彩,文明有德;如宗彝,有知深浅之智,威猛之德;如水藻,被水涤荡,清爽洁净;如火苗,炎炎日上;如粉米,供人生存,为万物之依赖;如斧,切割果断;如两己相背,君臣相济共事。”总之,这十二章包含了至善至美的帝德。

小孩子穿戴得如此整齐,心里也微微不安。

九五之尊3

他进来,行走的时候,步履也不如昔日那么轻快。因为他头上戴的黑­色­冠冕,根本没法让他蹦蹦跳跳,甚至只要歪着脑袋,左右摇晃,那些珍珠美玉,就会前后打在他的脸上,火辣辣的一阵生疼。

就凭这一点,小孩子已经察觉了,自己以后,可能和往常就不同了。

这是帝王的尊严。

强大的规矩。

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三更即起,五更上朝。

一年四季,皆是如此。

若是一位勤勉的帝王,当是一件超级辛苦的事情。所以,帝王大多不能高寿。

他心里不是高兴,反而隐隐的不安。

跪拜太后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的,按照身边礼仪大臣的教导,行叩拜大礼:“孙臣参见太后。”

芳菲心里一阵激动,一把扶起他,柔声道:“宏儿,今日是你的登基大典了,太后先恭贺你。”

“太后,登基大典,你会去么?”

她微笑着摇摇头。

宏儿觉得非常失望,怯生生的捏着手指:“太后……”

她柔声道:“宏儿别怕,你父皇会陪着你的。”

孩子的眼睛终于亮起来,如见到了一个大靠山:“真的么?父皇会陪我一起去?”

“对。父皇会亲自陪着你。一切,都有父皇指导,做主,你什么都别怕,乖乖地做个小皇帝就好了。”

正在这时,已经听得礼仪官的提醒:“回太后,应该请小殿下去玄武宫参见陛下。”

时间到了,孩子没法多呆。

芳菲送他到门口,看着他森严地走出去。

天气那么冷,孩子每走一步,都步履森严。小小的人儿,仿佛一下子变成了老头。

从他的背影看,那么隆重的服饰,几乎跟他的年龄完全不相吻合。

而且,身后跟着一长串的礼仪官,为首的正是李冲。

九五之尊4

而且,身后跟着一长串的礼仪官,为首的正是李冲。

他本来一直保持着不偏不倚的姿态。只是,在向冯太后行礼的时候,眼中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喜悦之­色­——是的,这是一场胜利。

是他对他哥哥的死后,所认为获得的一场胜利。

毕竟,哥哥的政治理想,实现了一大半了。

虽然芳菲事后不曾怎么再接见过他们,可是,对于李冲等主持这一切,还是非常放心的。但是,那么小的孩子,受得了这一切么?

她站在门口,眼眶濡湿。

张娘娘等一行宫人却已经跪下去了,她们一个个喜气洋洋,兴高采烈:“恭喜太后,贺喜太后……”

是的,她们都知道——太后总算熬出头了。

小殿下登基,她就熬出头了。

芳菲心里更是难受。

自己这算熬出头了么?

也罢。小孩子虽然小,可是,有他的父亲扶持,总比别的时代的小皇帝,被权臣胁迫登基,成为傀儡的好吧?

就如汉献帝,一辈子成为曹家的傀儡。

而宏儿,好歹,是弘文帝亲自推上去的。

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但听得礼乐声声,儿子的登基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孩子是去玄武宫登基。

从今往后,意味着,玄武宫就是他的了。

清晨的玄武宫,布置一新,十分盛大而隆重。彩带飘飘,张灯结彩。偏偏这一日,天公也作美,出了大太阳。

按照往常的登基,基本是老皇帝驾崩,小皇帝才能登基,所以,总是有着丧事的余威,显得美中不足,太过肃穆。

只有今日,一切都是喜乐,没有一丝半点哀伤的气息。

弘文帝也早早穿戴一新。

但是,是太上皇的服饰。

太上皇,皇上,一字之差,相去千里。

九五之尊5

他忽然想起芳菲。当年的芳菲,第一次穿上皇太后的衣服,心里是怎样的滋味?而且,一穿就是那么多年。

那是寡­妇­的象征啊——自古以来,皇太后,便是寡­妇­的象征。

只是,太上皇呢?

历史上的太上皇,其实不多。

大多数的,不是老得实在不行了,就是不得已,被逼迫退位,很快郁郁寡欢,死了。

自己既不是老得不行,也不是被新的太子威逼。

自己是心甘情愿退位的。

盛年称太上皇,古今第一人而已。

他坐得笔直,表情比登基的时候更加凝重。

太监和侍卫们都守在身边。

但是,他一直闭着眼睛,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随手拿起桌上的一面镜子,仔细地看一下。他其实往常是很少照镜子的。因为,一个男人,不太可能长期对自己的容貌感兴趣。

但是,今日,他却情不自禁。

生怕自己的帽子歪了,衣冠不整。

以太上皇的心情,竟然是如此的惶惶不安。

镜中的男人,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岁。

仿佛生命的力气,全部抽离了。

魏启元同情地看着他。

只有他才明白,从太子府开始,陛下为了这个帝位,花费了多少的心血。几乎从他刚被确立为太子起,那时他是多大?八岁?九岁?

从此,他的生命,便是为了皇帝这个位置在奋斗。

仿佛已经骨血相连,和生命一样,不可分开了。

现在,却生生地要分去一块。

就如一个人,生生地看着一只苍鹰,把自己的血­肉­彻底啄去。甚至连疼痛也来不及感知。

一大堆反对的奏折堆在桌上。他一件都没看。

一生中,做事从未如此果决。

他没给自己任何动摇和犹豫的机会。

九五之尊6

门外,礼仪官再次进来报告,说小太子登基大典的准备工作已经完全就绪。

然后,传来通报声。

小太子一身冠冕进来——不,彼时他已经是小天子了。

但是,本着对太上皇的尊重,礼官们还是暂时以太子称他。

孩子进来,跪在地上:“儿臣参见父皇。”

弘文帝满面笑容:“宏儿,起来吧。”

孩子起来,一直拉着他的手。

本来,这是不应该的。但是,弘文帝一点也没纠正他,反正,这样“放肆”的时候也不多了。

孩子依偎在他身边,这才从沉重的服饰下扬起头,娇嗔地问他:“父皇,为什么宏儿要登基呀?”

他心如刀割。

却和颜悦­色­:“因为宏儿很乖。是个乖孩子,能够做好一个小皇帝。”

可是,为什么不是父皇做皇帝呢?

孩子对此抱着很大的疑惑,但是,又不敢继续问。

他悄悄地问:“父皇,若是宏儿做了皇帝,是不是就再也不可以随便出去玩儿,也不可以随便住在慈宁宫了?”

弘文帝踌躇了一下。

理论是,正是如此。

的确是不该的。

但是,他不想让儿子失望,还是微笑着:“宏儿,你要变成大孩子了,不能老是想着玩儿。”

孩子不敢再回答了。

因为,礼仪官的声音响起:“吉时到。”

弘文帝立即携了儿子的手,往正殿。

从玄武宫出去,到尚书坊,再到正殿,一路上,是层层叠叠的法架礼仪。

礼部尚书奏请即位。父子俩从上书房降舆,先到正殿升座,各级官员行礼。礼毕,官员各就位,礼部尚书再奏请即皇帝位。

进了正殿。

宏儿的手被放开。

弘文帝先上了正殿的龙椅坐下。。。

九五之尊7

这时,他开始亲自宣读退位诏书,让宏儿继位。

然后,孩子在新的御林军统领的护送下,到了正殿的前阶。

他见父皇坐在龙椅上,这本是他看惯了的场景。

但是,今日父皇却起身,退去了自己的冠冕,除掉了外面的龙袍。

他亲眼目睹,那么惊讶。

正要叫一声父皇,但是,父皇并未说话,用一个眼­色­阻止了他。

他不敢开口。众人护送着他,到了正殿的龙椅上,升宝座。

即就皇帝位。

这时按一般典礼规定,由中和韶乐乐队演奏,顿时,乐声大起,又在午门上鸣钟鼓。

即位后,阶下三鸣鞭,在鸣赞官的口令下,群臣行三跪九叩礼。典礼中,百官行礼应奏丹陛大乐,群臣庆贺的表文也开始大声宣读。

整个过程,孩子都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丝一毫也不敢马虎。

甚至多次他想转头看看自己的父皇,但是,每次看的时候,都会被珠子打到脸,根本不敢随便乱动。

尤其是当礼部尚书大声宣读群臣的贺词的时候,他更是害怕。

忽然觉得四周都空荡荡的——尽管那么多人,自己却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龙椅上,四周那么空旷,他心里那么孤寂,那是一种远远超越了年龄所不能了解的寂寞之­色­——所有人都跪在自己的面前——

只有自己一个人坐着。

天下,再也没有任何人跟自己并列么?

他终于忍不住,还是扭着头,寻找父皇。

但见父皇就坐在侧面,他虽然是坐着的,但是,却在自己的背后,隐隐的,仿佛是一种孩子不能明白的退避,呵,父皇不得不退让。父皇还那么年轻,那么强壮,那么健康,他为什么不做天子了?为什么强大有力的人反而不做,要让给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

九五之尊8

尤其,他完全不能忍受的是——仿佛父皇也比自己低一等的样子。

怎能如此?

自己心目中,向来英明神武,高高在上,像天一般的人物,怎能比小孩子还低人一等呢?

为什么自己当了皇帝,就会这样?

不,自己宁愿不要这样。

他表达不出来,只是恐惧,一阵比一阵的伤心。

仿佛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比生离死别更加惨切的哀痛。

尤其,父皇的脸­色­那么灰白——也不知是不是光线的问题,从他这里看去,但见父皇的头发,忽然之间就灰白了。

不是神仙的那种银灰­色­。

而是一种惨淡的死灰­色­。

他已经六岁了,听太后讲那么多故事,小小的心里,并非完全不知道登基是怎么回事。以往,只能老皇帝死后,新皇帝才能登基。

可是,自己的父皇,他还活着啊。

他活着,自己怎么登基呢?

难怪父皇会那么伤心,头发都死灰了。

他忽然忍不住,泪流满面。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浸透了下排的秀衣。他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悲切,完全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皇帝登基,痛哭流涕,这算什么?

大臣们都急了。

弘文帝也急了。他走过来,坐在龙椅上,抚着儿子的小手,但觉儿子手心一片冰凉,哽咽的声音也微微发抖。

他柔声道:“宏儿,怎么啦?”

孩子哭得抽抽泣泣的:“我取代的是父皇的皇位……我很伤心……父皇……父皇,还是您做皇帝吧……”

弘文帝心里一颤,一把将孩子搂在怀里。

孩子哭得冠冕都一颤一颤的,弘文帝小心地拨弄珠子,不让它们打在儿子的脸上。

台下大臣也都愣了,觉得心酸。

真没想到,这样小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九五之尊9

这时,台下的陆泰忽然高声道:“陛下不必悲哀,太上皇帝也是皇上。我们北国,一大一小,两颗太阳,这是我们北国的福分。”

众臣立即同声附议。

一众汉臣这才明白鲜卑贵族们处心积虑的心思,是非不希望弘文帝退位不可。

但是,此情此景之下,谁能表示反对?

弘文帝环顾四周,扫­射­了一下众人。

毕竟多年天子,积威尚在。

群臣莫敢再有喧哗。

他挽着儿子的手,新的小皇帝,此时已经不那么害怕了。紧紧依偎着父皇,如找到了极大的靠山,声音也清朗起来:“父皇,宏儿不怕了。”

“宏儿别怕,父皇一直辅佐你。什么都别怕。”

台下,众人方开始山呼万岁。

最后要颁布诏书,以表示皇帝是“真命天子”,仪式庄严而隆重。首先,中书令再将诏书捧出,交礼部尚书捧诏书至阶下,交礼部司官放在装饰有云纹的木托云盘内,由銮仪卫的人擎执黄盖共同由正殿的中道出玄武宫,再鸣鞭。

小皇帝就坐着舆走了一圈,再回到玄武宫。文武百官分别由玄武宫两旁的大德门、贞度门随诏书出午门,将诏书放在龙亭内,日后,要带回平城的立政殿正式颁布。中书令等将“皇帝之宝”交回,贮于大内。

整个仪式,完成得很完美。

就连小皇帝的那一次流泪,也令人动容。

整个玄武宫开始了庆功宴。

当礼乐声声,传遍北武当的漫山遍野的时候,一个人默默地从一颗大松树边抬起头来。

刚刚,他亲眼看着新帝的乘舆从自己身边旁边经过。

那么小的孩子,那么漂亮的孩子。

他真正龙章凤姿,顾盼生辉,一点也没有露出怯相。

他心里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悲哀。

自己不曾目睹儿子登基,却目睹孙子登基。

这何尝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就连他荒芜的心,也都有点儿澎湃起来。为了这孩子,有什么值不得的呢?

他手一松,看着手心里的传国玉玺——那其实不是玉玺,是北国秘密的一个皇帝吉祥物。当年,自己“死”得匆忙,出征在外,不曾交给儿子。

现在,真的可以给孙子了。

这便是他要送给孩子的一件贺礼。

——————今日到此:))周日中午2点左右再更啦:))嘻嘻

爱的占有1

玄武宫,前所未有的热闹。

宏儿端坐在龙椅上,接受众人的朝拜。以往这里所有的侍卫,太监,宫女,统统地跪下去:“参见陛下。”

陛下,不是殿下了。

他睁大眼睛,好奇地看。

弘文帝就在他的旁边,看着他的小脸上,写满了疑惑不安和震惊。但是,他很快拉住了孩子的手,威严地宣布,替小皇帝如何打赏。

众人喜气洋洋地退下去。

宏儿才松一口气。

原来,做小皇帝就是这样啊?除了跪拜不同,一切都有父皇做主。多好啊。他悄悄地贴着父皇的耳朵:“父皇,我本来还在害怕呢……有您在,我都不怕了……”

弘文帝笑起来,但是,笑容并不长,神­色­变得非常凝重:“宏儿,以后,你要自己做主了。”

“可是,我懂不起耶……”

“记住,不能说‘我’,今后,要说‘朕’。”

“朕……父皇,朕……宏儿……懂不起耶……”

“懂不起的,就问太后,太后会一一教你。宏儿,我们该去参见太后啦。”

“好耶。”

孩子早已按捺不住,急于回慈宁宫了。

他小心翼翼的:“父皇,以后,宏儿还可以想去慈宁宫就去么?”

“不能!”

这一次,可不是以前随意蹦蹦跳跳的回去了,而是坐了仪式十分庄重的辇舆,法架,很慎重其事地往慈宁宫走。

父子二人并坐,明亮的黄伞盖下,前后各自一排整齐的宫娥,然后,是开道的太监。

小孩子本要习惯­性­地去拉父皇的手,但见父皇正襟危坐,他便不敢,自己也挺直了腰板,直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那位置也有些微妙的地方,一前一后,父皇仰着身子靠在椅背上,自己正坐。

爱的占有2

这一段路程,忽然变得非常漫长,非常压抑。

他有时悄悄地看父皇,但见父皇的眉头也微微皱着,神­色­仿佛非常不安。

他不敢问,辇舆已经在慈宁宫门口停下。

“太上皇帝和陛下驾到!”

通传的声音一声声传出去,那么威严,那么清幽。

芳菲坐在正殿的主位上,静静地听着。从太后晋升为太皇太后——仿佛身份更加显赫。但是,寂寥,却在更加加深。

她看着自己身上那套隆重的服饰。甚至头饰,已经到了不堪重负的地步。

可是,心里没法不喜悦——毕竟,这是自己的儿子的登基大典。

如果不能给他寻常小孩子的幸福快活,那就必须给他王位。快乐和生命安全——必须选择其一的情况下,她只能如此。

门外,响起脚步声。

新登基的小皇帝,很规矩地进来,一步一步,都按照皇家的礼仪,再也不是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的。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

他认识的人,张娘娘,红云,红霞,乙辛,赵立……以及慈宁宫上上下下的所有宫女太监。他惊奇地是这些“熟人”——尤其是张娘娘,以前,太后令她们不必向小太子行大礼,因为她的岁数太大了。

但是,今日她们都郑重其事地跪在地上,而且,掩饰不住的喜气洋洋。

“参见太上皇。”

“参见陛下。”

尤其是在向孩子行礼的时候,她们虽然庄重,但是,脸上总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仿佛是看着自己最最心爱的孩子,终于得偿所愿。

一朝天子一朝臣,哪个人不想跟对了主子,从此,青云直上?至少,不是跟着某些冷宫主子,随时被人欺负,连打一盆热水都那么艰难。经历了这么多沉沉浮浮,谁不想一直高高在上?

爱的占有3

每一个人都有丰厚的赏赐。

这赏赐的级别,甚至不是太后定的,而是弘文帝替他安排的。尤其是对于那几个老宫女,老心腹,赏赐更是分外厚重。每一次,弘文帝的打赏,都超级的丰厚,仿佛是代替冯太后出手的一种补偿。

这是对他们的特别的礼遇——也是特别的枷锁。

因为,他们终生不能出宫了。

弘文帝已经亲自下了密旨。他们终身必须守在小皇帝身边,以免泄露他身份的秘密。

芳菲一直端坐着,看弘文帝的赏赐。

然后,宏儿跪下去叩头:“宏儿参见太皇太后。”

“宏儿,起来吧。”

孩子放松了一点,在她身边坐下。

她的目光这才落在弘文帝的身上。弘文帝,一身太上皇的服饰。

一个人,仅仅是换了一套衣服,一个称谓而已。但是,看上去,却憔悴得那么厉害,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了。

她心里一震。

弘文帝的脸上却带了笑容,笑得若无其事:“太后,宏儿终于登基了。我也了却一桩心事了。”

他很随意,很悠闲地在她的旁边坐下。

这笑容令他的眉梢眼角开展了一点,不那么凝重,也不那么憔悴了。仿佛一切,很快变得云淡风轻。

“太后,这次真是要辛苦你们了,宏儿必须在开春后,在立正殿登基,正式昭告天下,继承大统。”

芳菲面­色­惨白。

这一点,她不是没想到的。

宏儿,必须回平城的立正殿登基。

必须回到平城,回到北国的都城,接受万民的朝拜。今天在北武当的一切,只是临时的登基。到了平城,才能是真正的改元大典。才会开始号令天下,文武百官,从那里出发,一如历代的皇帝。

爱的占有4

一个国家的皇帝,没有道理,一直住在陪都。

宏儿,必须回到平城了。

而自己,也必须回到平城。

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心心念念,午夜梦回,都不敢靠近的立正殿。但是,自己的儿子,却要在那里登基。

孩子不知大人的心事,只是很兴奋:“太后,我们终于要回平城了么?平城好玩么?”

他回去的经历,已经淡忘了。

而且,只局限在皇宫里面。

弘文帝微笑着替儿子解答:“平城气候苦寒。而且,边塞遥远,粮食的供给,物产的丰富,都不如北武当。但是,平城非常雄壮,沉浑,是我们北国的都城,自然有它的吸引人之处。那里的大街小巷,比北武当的街道大多了……”

孩子好奇地问:“比曹家沟还大么?”

北武当的曹家沟,经过数代帝王的经营,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城市。里面酒肆亭台,各种绫罗绸缎,小商小贩……但凡其他城市有的,这里都有。

所以,历代来度假的君臣才乐此不疲。

芳菲虽然少有去哪个地方。但是,宏儿却每一段时间,都会被带去逛一圈,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贩夫走卒,寻常人的生活。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怎么结束的。

弘文帝笑道:“宏儿,你还只知道一个曹家沟。北武当的四面城,比曹家沟不知道大多少。尤其是西城,这几年特别繁华。不止有北国的金玉珠宝,我们自己的马皮铁鞍,柔然来的名马,还有许多来自南朝的各种新奇的玩意儿,什么糖葫芦,纸笔墨砚、丝绸陶器……尤其是他们的陶瓷,真的太­精­美了,甚至还有西域商人在那里卖葡萄酒,那些葡萄酒,各种颜­色­都有……”

“父皇,就是您玄武宫里的那种葡萄酒么?”

爱的占有5

“嗯。他们卖葡萄酒,必须盛在夜光杯里。所以叫做,葡萄美酒夜光杯。”

“是不是很好玩?”

“你回去看了,肯定会喜欢。”

孩子微微有些雀跃,转头看太后。

却见太后的脸­色­一直很平淡,也有点恍惚,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父子的议论声。他娇嗔地拉着她的手:“太后,我们回去么?”

芳菲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见孩子仰着头时候的小心翼翼——他必须躲避那前后的珍珠串,不能如过去那般随心所欲,否则,便会打在自己的脸上。现在,他的脸上已经有了浅浅的三道红痕了,都是珍珠串打的。

也许,再过一些日子,他才能完全地适应。

回到冰冷的平城,然后,从小对着一大堆枯燥无味的奏折,到处的军国大事,旱灾洪灾,官员们的派系斗争,勾心斗角,后宫的­阴­谋诡计……然后,开始新一轮的恶­性­循环!

他便是在这里成长——直到珍珠串不再打在自己的脸上。

“太后,你会和宏儿一起回去的,对吧?”

儿子登基,岂能苟延残喘地躲藏在北武当?自己必须回去。必须和他一起回到平城。

如今,再也没有任何的借口了。

她点点头。

孩子得到首肯,兴奋得拍拍手:“父皇,太后答应啦。太后会回平城啦。”

弘文帝也一笑。心里无限的酸楚。等了多少年了?自己都从皇帝到了太上皇,她才肯回去——仿佛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不经意地轻易挥霍掉了。

他和颜悦­色­的:“宏儿,你先去休息了。”

孩子本要撒娇,忽然看到自己冠冕上的珍珠串,意识到,再也不敢像过去那样了,只是点点头,恭敬地给父皇太后请安,行大礼。

“太后,父皇,宏儿告退啦!”

爱的占有6

众人来护送他回去——从此,回到玄武宫,回到正式皇帝的寝宫。

他先走。

只余下太上皇和太皇太后二人。

所有人都被屏退在外。

诺大的屋子,一桌酒菜,一壶甜酒。旁边的火炉燃烧,发出吱吱的声音。

两个人互相对视——真真是红颜未老头先白。

彼时,他成了太上皇,她成了太皇太后。两个人,都觉得前所未有的苍老。

他斟一杯甜酒,淡淡的,几乎不算酒,只是饮料而已。他先放在芳菲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微微一笑,举起杯子:“芳菲,我们总算轻松了。”

轻松了么?真的轻松了么?

他的眉梢丫角,真的露出放松的笑容——连笑容都是漫不经意的。仿佛一个疲倦到了极点的人,终于彻底把自己恢复了­精­神。

芳菲没有端酒,只是看着他那身灰­色­的衣服——太上皇和皇上——一字之差,就连衣服都差了很多——不是质地上的差异,而是­色­彩上的差异。

太上皇,仿佛就是一个穷途末路的形容词而已。

她觉得一阵心碎。

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之间,本是隔着小案几的。但是,他从下面伸出手,拉她的手。发现她的手那么冰凉。而他的手,却是一片火烫。

仅仅是拉住手,心内便开始狂跳。仿佛某一种感情上的纽带,无言的纠缠,将他和她,从此牢牢地锁在一起,永远不会再分离。。。。

这不是醉酒的那一夜,两个人都出奇的清醒。两个清醒的人,看着因为一场混乱带来的后果——是宏儿!他竟然登基了。

弘文帝笑得那么喜悦:“芳菲,我们的儿子!以后,这天下就是他的了。”

爱的占有7

她的手在他的手里颤抖——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说出这句话——我们的儿子!

是两个人的骨血,一起孕育出来的孩子。

是那个迷醉的夜晚,是他半生的热情,所期盼来的孩子。

可是,这是一个耻辱——一个她从来不敢想,从来不敢承认,永远在自欺欺人的耻辱。而且,就连孩子,都生怕他知晓一分半点。

可是,他变得那么大胆,那么热情,握住她的手,仿佛要将她的手彻底融化。

压抑了太久了。

如今,她身上的芳香依旧。

她的相貌还是如昨——就连眼角淡淡的鱼尾纹,他也那么喜爱。

甚至那股子熟悉的味道——总是如此地折磨他,令他一次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无数次地想起那个销魂的夜晚……一次,一次……浑身的热情,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消磨完毕的?

为了这个夜晚,用了半生的时间去别扭,争执,赌气,救赎……

他无法遏制自己那种喷涌而出的热情——那是属于男人的激越的情怀。

仿佛一股烈焰,要从心口里冲出来,破空四起,燃烧一切。

四周的门是关着的,是他亲自关闭的。所有人都退在自己应该退却的位置。主宰世界的只有他,只有这个盛年的孔武有力的男人。

他忽然跳起来,动作迅捷如一头豹子一般。

甚至他伸出的手臂,也那么强壮,那么雄浑,比一只真正的雄豹更加孔武有力。

他不假思索便抱住了她。

她甚至在自己的思绪里还没反应过来,鼻端还是那种淡淡甜酒的滋味,但是,已经倒在他的怀里,根本没有任何的反抗余地。

他的拥抱那么热切,那么温存,嘴里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渴求:“芳菲……我不想等了……我也忍不住了……”

爱的占有8

她没法回答。

因为,他忽然封住了她的嘴­唇­。

真正的是封堵——是那么雄壮的力量。仿佛一场漫长的战役,无形之中的拉锯战,终于到了最后的关头。他已经破釜沉舟,已经无所顾忌,真正的开始冲锋陷阵,要彻底攻下属于自己的堡垒,不再让任何人觊觎。

他理直气壮,他那么兴奋。

这一切,本来早该属于自己的。

这一切,十几年前,都应该是自己的了!

自己是一直退让,一直等待,一直妥协,才延误到了今日。

因为,自己有最坚固的屏障,最大的理由——自己有和她一起孕育的儿子!

他的嘴­唇­将她彻底堵住。用他的­唇­舌,变成一股漫长的,粗大的绳索,将她彻底的束缚。

她没法呼吸。他也没打算让她呼吸。

只是拼命地将她搂得贴近自己的胸膛。仿佛两个人刚一靠近,便是一把熊熊的烈焰,熊熊的大火,一下就会将所有人,将整个世界,燃烧殆尽。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嘴里反复是他甜酒的滋味。就如某一个暧昧的夜晚。一把大火,把自己烧得尸骨无存。但是,这一次,她如此清醒。

知道什么是不该。

她并未呐喊——以她的身份,彼此的处境,当然不能呐喊,不能这样地羞辱彼此,羞辱宏儿。

她只是用力地推他。

但是,那个搂抱的男人,完全忽视她的反抗。

他辗转反侧,加深了自己的亲吻。从她的脸上,到耳边,到嘴边……带着大半生的热情,带着禁欲许久的疯狂,一切,无可阻挡。

就如火山爆发出来,一切,只能节节败退。

但是,她不能败退。

就如一个勇猛的战士,知道如果这一次的败退,便是今生今世的死无葬身之地。

爱的占有9

他的手臂更加用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抱起来。搂抱的时候,觉得那么轻柔,一如记忆中的轻盈的味道,甚至她的腰肢,都还是那么柔软,那么细致。他愣神,想起自己早年,为何不曾这样坚毅地要拥抱她?所以,嘴­唇­都没离开——一直到走完这一段,嘴­唇­都不曾离开她分毫。牢牢地,占着她!

寝殿就在屏风后面。

是她的大床,慈宁宫的太后凤床。

在她中毒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他曾夜夜抱着她,同床共枕。甚至连她的内衣,都是他替她更换。

多么亲密的事情都做过。

比夫妻更加甜蜜。

此时,这念头彻底加剧了他的疯狂——自己退让到了现在,便是为了占有——是的,绝对是为了占有!

占有爱情!占有妻子!

和其他凡夫俗子一样,真正的娇妻幼子,哪怕自己付出再大的代价,也绝不顾忌,返回。

她的身子已经倒在床上——被他压倒在床上。

他急促地喘息,强烈的呼吸。

她也急促地喘息,脸颊通红——却是因为恐惧。因为,她已经看得那么分明——他比喝醉了酒的夜晚,更加迷乱。

明明今晚,他根本就没喝醉。

她刚要开口,他已经压下来,堵住了她的­唇­。

她被封住,手脚也被压住,完全动弹不得。

他却肆意地享受着。那甜蜜的红­唇­,甚至那微微枯瘦的昔日那么柔软,那么可人的手。现在,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妇­人了——就如一朵开放到鼎盛时期的玫瑰。

自己,将和她一起凋谢,一起老去。

为此,他愿意付出后半生的所有岁月。

他辗转反侧,吸允着她­唇­上的甜蜜。

那几乎击溃了他,动作开始加剧。

爱的占有10

她再也没法反抗。

只任他的滚烫的大手,炽热的嘴­唇­,如一个野人一般,在自己的领地上,开始真正的冲锋陷阵。

他沉浸在她突如其来的安分里,她变得那么温存!他正要肆意妄为,忽然觉得脸颊一热。

那滚烫,并非是在疯狂里加了一把火,而是一盆水……这样兜头劈脸地倒下来。

他浑身一震,暧昧的烛光下,看到她泪流满面。

“芳菲……芳菲……”他手足无措,忽然坐起来,只是抱紧她,停止了一切的动作。

她更是无法遏止,泪水一个劲地涌出来。

他轻轻搂住她,就如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如宏儿一般,小小声的:“芳菲……我只是爱你……芳菲,我爱你……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难道这也不行么?

“芳菲……经历了这许多事情,我还是爱你……我们已经浪费了前半生了,为什么后半生,还要如此折磨?”他痛苦地摇头,自己受不了。再也受不了了。

岂能忍受自己最最心爱的女人,每天都在眼皮底下,却永远不能再相亲相爱呢?

芳菲泪眼朦胧。

其实,早就明白的。他骨子里的退让,便是希望换来今天。

为了此时此刻,他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有些事情,他不知道——他一直不知道。

“芳菲……这么多年了……我们真的不能再蹉跎岁月了……”

他已经不是皇帝!

她也是太皇太后——一个随时可以隐匿的女人!

为什么还不能得偿所愿?

“我甚至已经找好了隐居的地方……仿佛,我们两个根本不必要再这么白白地耗下去了。这天下,是宏儿的……我们只需要背地里辅佐他就行了……我们,总该为自己好好活几年了……”

爱的占有11

她回答不出来,只是没来由的悲伤。

自己岂能没有如此想过?

自己甚至在雪夜里企图“私奔”过。

但是,自己要过的岁月——却没有他!根本没有他弘文帝的参与。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

只是,她不能说。

永远也没法说出来。

就如心口的朱砂痣,自己知道,却不能告诉别人。

那是一个极大的秘密。

因为在宫廷里这么多年——方知道这个秘密的可怕。

“芳菲……芳菲……我们去太原府吧……那是你的封地……我陪你回去。我两年前巡游的时候,曾专门到过那个地方。那真是一个好地方。芳菲,当时我就很喜欢那里,曾经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和你一起住在那里,度过晚年……芳菲,我不想等下去了,也没法再等了……”

她泪湿他的心口。

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泪眼朦胧:“陛下,你忘了?我们该回平城了!”

平城!

“我离不开宏儿!我一定要看着他长大成|人!以后,我也许就呆在平城了。”

弘文帝面­色­煞白,仿佛被谁狠狠揍了一拳。

她已经坐起身,推开他。

她的身子离开的一瞬间,那股热气忽然消失了。

他拥抱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捂暖和的热气,忽然彻底消散了。就如一个彻底失去了支撑的稻草人一般。

“芳菲……芳菲……”他的语气逐渐无力,那么不甘心。而脸上的潮红却在加剧。仿佛这半世的情缘,情yu,终究得不到回应。

“芳菲……”

“陛下!”

她回头看他,惊疑地发现他面­色­雪白。

“陛下……”

他一口血喷出来。几乎吐在她的衣衫正中。

芳菲心里一阵狂跳,方明白自己那种不祥的预感,因何而来。

她扑上去,狠狠地搂住他:“陛下……陛下……”

——————————今日到此。周一中午2点之前更新。

爱的末路1

芳菲心里一阵狂跳,方明白自己那种不祥的预感,因何而来。

她扑上去,狠狠地搂住他:“陛下……陛下……”

他的眼睛亮起来,睁大了看她:“芳菲……芳菲……你是担心我的啊……”那种不曾失去的情yu,那种在内心挣扎的,奔涌的情感,令他更加急切,还在试图寻找她的嘴­唇­。可是,他很快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因为,她倒在他的怀里,他甚至看不见她的温柔的脸庞。而且,失去了抬起她的头的力气。

她说不出话来,心如刀割,只是紧紧地搂住他。

这一辈子,何尝不曾担心过他?

这么纠葛深沉的一个男人,自己敢说,自己从来不在意他的死活?

他的手忽然用力,紧紧地搂住她,下巴蹭在她的头发上,非常温存,非常享受。这一刻,充满了一种恬淡的甜蜜。比在太子府的那些日子,更加令人心旷神怡。仿佛连自己嘴角的血迹都彻底忘记了。

她的身子动了一下。

他却搂得更紧,柔声道:“芳菲,别动。”

那种女­性­的熟悉的气息,飘忽在鼻孔里。刚刚来不及消退的情yu,似乎在死灰复燃。他的拥抱变得更紧,呼吸也更加急促。

芳菲甚至能听到他的心,咚咚咚的,跳得那么厉害。

“陛下……”

他依旧一动不动,还是紧紧搂住她,体会着这女体在怀的温暖和芬芳。大自然造就了人体,便是为了接近,互相取暖,体会那种天然的温暖和亲昵。

自从第一次得到后,他心心念念,午夜梦回,不知道春梦几遭,不知道旖旎了多少,可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总是无法靠近了。

就因此,失望的时候,才会变本加厉。就因此,经历了那么多的女人,那么多的妃嫔,却从来没法再如此的销魂——就如被下了蛊的人,除了她,再也没法对其他的人,产生这样的发自内心的情怀。

爱的末路2

但是,知道她的挣扎,他忽然变得妥协。

他不敢——这一刻,是真的不敢。生怕她再次离开,再次拒绝。再次变得连拥抱都不可能——他怯怯的,退而求其次一般。仿佛只要这样拥抱着,至少,能够告慰压抑已久的身子和灵魂。

多少次,多少次,在他最最雄壮的时候,也不是不曾想过,用强——以一个皇帝的名义!

但是,他始终不曾,一心等着她的甘愿——只可惜,在甘愿的路上,却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

只是紧紧地抱着,甚至连贴在她耳边的嘴­唇­,都不敢再亲吻下去。只能任由身子里的烈焰,一再地翻腾。

这更如一种巨大的折磨。就如一座活火山,在内心里燃烧,却怎么都爆发不出来。所以,必然会掀起更加巨大的惊涛骇浪。

他一直压抑着。

越是压抑,呼吸越是沉重。

芳菲只感觉到耳边那种灼人的炽热——可是,不仅仅是情yu。那是一种带着血腥味的炽热。就因此,她才分外的惊心动魄。

不,自己就算恨他,埋怨他,但是,从不希望是这样。

从不希望他走到这样。

她的声音有些飘飘忽忽的:“陛下……你哪里不舒服?我给你看看……”

“别……芳菲……”他察觉了她的挣扎,声音变得非常软弱,“芳菲,别离开我……芳菲,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她在这样的声音下,没有任何的办法。

蜡烛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灯光飘飘忽忽的。映照着床上的两个人。彼时,他太上皇的装束,她皇太后的装束。

两个违背了伦理道义的人。两个注定了要受到严厉的惩罚,背负心灵原罪的人。

两个人相拥而抱。

一如当年那些白衣胜雪的岁月。

他才想起:呵,自己早该这样抱着她的。

爱的末路3

他甚至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是否也想起那些初恋的岁月?最初的心动和心伤?和着最心爱的人,也曾一起这样听过风霜雨雪?

甚至,她那样打扮得花枝招展,涂抹了红­唇­,摘一大把毛茸茸的栗子,不怕扎了自己的手臂,不厌其烦地,将它剥得­干­­干­净净,然后,如一颗少女芳心一般呈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

某一刻,她也忘了他的病情。

只是,慢慢的,空气冷却的时候,她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自己的衣裳正中,仿佛一朵逐渐黑­色­,逐渐老去的花朵。

一如自己的青春岁月。

爱啊!

折腾了半世的折磨。

刻骨,却把骨头都磨碎了。

自己和弘文帝,五腑六脏里,哪里还有一丝完好?

他拥抱的时候,只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这呼吸声慢慢地,越来越淡,越来越平静。甚至她乌黑的发梢里流露出来的那股子淡淡的清香。

北武当的山清水秀,让她还不曾老去。甚至抚摸着她的头发的时候,还是昔日的光滑可鉴,柔软芬芳。

他含着喜悦,低声在她耳边:“芳菲……芳菲……”

只喊着她的名字,希望是一辈子。

只希望她这样抱着自己,然后,又是一辈子了。

她也完全丧失了理智,埋在他的怀里,仿佛一个无心无肝的木偶人。仿佛年幼登基的宏儿,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接下来的问题。

多么希望,天就这样一直黑着,永远永远也别亮起来。

再也看不到明日的太阳,那该多好啊。

两个相拥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彼此依偎着,她的头软软地躺在他的臂弯,睡得非常安详,非常沉静。

一如很久以前的岁月。

他也睡得非常安静,连咳嗽都不曾,就连睡梦里,脸上都带了笑意。

爱的末路4

只是,半夜的时候,他被窗外的寒风凛冽所惊醒。在席卷而下的漫天大雪里。他睁开了眼睛。那时,蜡烛闪烁了一下,烛光,仿佛流尽了最后的一滴泪。

就在这一抹残光里,他看见怀中女人的脸,雪白的,眼睫毛上挂着一串淡淡的泪痕。她这样熟睡的时候,可真像宏儿啊。

永远带着一丝,只有内心深处才能透露出来的胆怯——高高在上太久了,已经忘记了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了。只有这时候,她还能自然,还像是一个正常的女人。

就如宏儿登基当天的哭诉:“我取代的是父皇的皇位……我很伤心……”

他在黑夜里悄悄地笑起来。这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自己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这才是自己最大的喜悦。

就在烛光彻底灭掉的时候,他忽然微微抬起头,侧身,在将明未黯的那一刻,准确地亲吻她的­唇­。

他很温柔,她不曾察觉。

但是,这一次,却已经少了情yu的分量,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激烈的情怀——爱怜而温柔。

他的身子,仿佛已经失去了情yu的力量,只能报之以最后的,最大的温存。

他搂着她,辗转反侧的亲吻。

从她的鬓边的头发,到她的温暖的脸颊,甚至她的柔软的手——尤其是她的手,他才注意到,她睡着了,一直抓着自己的手,十指紧扣。

也许,是自己先抓着她的——是自己一直这样抓着,以自己最喜欢的姿势,和她一起度过这样的一个夜晚。

他希望,今生今世,永远是这样——就算其他的什么都不能做,他也祈望,如此一生。如此,就已经很幸福了,没什么好苛求的了!!

少时夫妻老来伴。

他把情yu用完了,只希望有一个相伴的女人。

良久,她仍旧酣睡着。

爱的末路5

这一点,依旧和宏儿一样。一旦彻底睡着了,连打雷也不会醒的。因为,她已经提心吊胆了许久许久,很难得如此心安理得的睡上一晚了。

“芳菲,好好休息。你也太累了,是该好好歇歇的时候了。”

他在心底里说,觉得自己和她,从未如此的亲近。

就如一个人,面对着自己的灵魂。

了解,深刻,充满着真切的互相的怜悯。

竟然如此的靠近。

比­肉­体的靠近更加重要。

他再次亲吻到她的嘴­唇­的时候,她呢喃了一下。他微微笑起来,忍不住发出沙哑的一阵笑声,看着她慵懒地翻一下身。

那是在黑夜,他只能抚摸到她的眉毛,那么奇怪地纠结了几根。

她的一只手伸出去,放在被子外面。

他立即又轻轻地给她拿进来,放在被子里,自己紧紧握着。

这一晚,她没有再翻身。而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捏着她的手,彻底沉沉地睡去了。

风雪咆哮了一夜。

小皇帝按照惯例来请安。但是,在门口,他停下了脚步。内心里,仿佛是知道的,父皇,太后……他们在一起。

而今日,是大假。

帝王登基后,有七天的大假。

四处都静悄悄的。

他戴着王冠,身后那么多侍从,护卫队。本来,他充满了淡淡的忧虑,但是,此时却觉得开心——是属于小孩子的那种小小的开心。

他进去的时候,就把所有人摒弃在外面。小孩子说不明白,但是,内心深处明白——有些事情,是不应该让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知道的。

他小小年纪,但却是以天子身份发号施令,当然,谁也不敢不听。

他一个人悄悄地进了慈宁宫,进了太后的寝殿。

宫女们都守在外面,见了他,立即悄悄地向他请安。

爱的末路6

他环顾四周,看到桌上的酒杯,两个。还有父皇的一件大氅,就放在外面。

张娘娘悄悄地叫他一声。他立即过去,心里明白,谁才是最该信任的人。他低声地问她:“张娘娘,父皇呢?”

张娘娘脸上带着笑容,温暖而理解,很小声地:“您父皇不舒服,太后在给他看病……”

他立即明白了——呵,只要太后还肯医治父皇!

只要他们两个还关系亲密。

这比做了皇帝更让他开心。

因为明白,只有这样,他们两个才会一起陪自己玩儿。

他松一口气,有点儿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宫女们都松了一口气。

张娘娘也松了一口气。

芳菲先睁开眼睛。一夜纠缠,醒来的时候,还是很疲倦,很憔悴——就算没有梦,也觉得无形的憔悴和伤心。

弘文帝就躺在自己旁边。他合身而卧,衣衫整整齐齐。

仿佛两个纯洁的少年,在这样的风雪夜,相依相偎了一整夜。

她摸了摸昏花的额头,坐起来,手放在他的脉搏上。他还是睡得很沉。只是,当她的手离开的时候,他反手,又将她握住。所以,她号脉的时候,都是用的反手。

仔细地听,脸­色­变得惨白。

弘文帝脉象微弱,那么混乱。仿佛是无形的病症,已经浸入了肌体的表里,往里面渗透。而且,他的脸­色­,始终带着一股子不正常的潮红——绝非是单单的情yu,而是一种很可怕的颜­色­!

这是什么病?她觉得陌生。又拿起他的另一只手。

从他的脉搏,到他的心跳,然后,查看他发髻之间的颜­色­——才发现,那头发,也是灰­色­的——并非是白——而是一种可怕的灰!

比白发更加可怕!

他第一次变得这么听话,比小孩子还乖,一动不动,任她为所欲为。

爱的末路7

她忽然又去看他的眼皮。

当他的眼皮被剥开的时候。他终于睁开眼睛,喉头间发出一种枯涩的笑声,咯咯的,又是喜悦,又是惊讶:“芳菲……你醒了?”

她根本就不回答他,只是伸手搀扶他:“陛下,你快起来,我给你好好看看。”

他趁势便搂住了她的肩。

两个人一起靠在床头上。他的身子微微摇晃,她立即拿了一块枕头让他枕着。他的声音里全是沙哑的笑意:“芳菲,别担心,我没有任何病。只是这些日子太过疲倦而已……”

她的声音有些凝重:“陛下,你可别讳疾忌医。小病只要早早发现了,很快就治好了。”

“芳菲,我真的没事。你想,我还要看着宏儿娶皇后,有小太子呢。”

她心里忽然一酸。

但觉握着的这只手,刚刚露在空气里,便变得那么冰凉。仿佛是一个纸人一般。

她觉得淡淡的恐惧,转身要下床。但是,却被他紧紧地搂住,一动也不能动。

“芳菲……陪我一下,好不好?就陪这一下……”

“陛下,你的身子要紧……”

“芳菲,我们这次启程回去的时候,一起带宏儿去游玩一趟好不好?”

“陛下……你的身子已经很差了……”

……

两个人一直在各说各话。

弘文帝浑然不在意,只是紧紧挽住她的肩头,眉飞­色­舞的:“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带着宏儿出去好好走一走,看看我们北国的江山,呵,我们三个还从未一起出去巡游过呢……我答应过宏儿,所以,决不能食言。对了,芳菲,等宏儿登基的这七天大假过去,我们就走。这样,一路回平城,一路欣赏风光,一举两得……”

芳菲忍无可忍:“陛下,你的身子能坚持住么?现在,什么都别想,想休养好再说。”

爱的末路8

他变得非常的固执:“没事。我的身子一点事情都没有。芳菲,我们必须带宏儿出去走走……”

再不走,就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芳菲默默地挣开了他的手,下了床。

皇太后的外裳下面,是一身素白的睡衣。此时,在他怀里已经揉得皱巴巴的。她的头发也很散乱。

但觉身后弘文帝灼灼的目光,简直心内剧跳。

这算什么呢?

可是,连抱怨,连怨恨都没法。心里只是恐惧——如宏儿一般的害怕——如果他不在了,孤儿寡母,还能依靠谁呢?

何止宏儿离不开他。

自己呢?

没了他,自己就真的一手遮天了?

谁能知道一个女人的痛苦和疲惫呢?

她的声音十分平淡,甚至是残酷的:“陛下,我先给你开几天的药。你服用了,能好下去,我们就回平城,也许,顺便可以看看风景。但是,如果你的身子还是这样子,别说带宏儿出去了,就算你要离开北武当,都会很困难了。”

弘文帝心里一震。

她却毫不在意:“陛下,你好好想想吧,如果想通了,今天就开始服药。”

她没有等他回答,转身就出去了。

弘文帝一个人躺在慈宁宫的床上,微微沮丧,又微微兴奋。就如一个小孩子一般,一直赖着。

呵,因为这样的风雪天气,因为自己是太上皇了——从不知道,做太上皇,原来可以这么好。

可以肆无忌惮的偷懒,可以肆无忌惮地赖在这里。

原来,这就叫享清福?

他兴奋得也要起床,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围着火炉,品着小酒,给宏儿讲故事了。

但是,他刚一起身,嘴里又是一股腥甜。

一股气冲上来。但是,他却强行压了回去,因为,他听到芳菲的脚步声还在门口。她正在吩咐宫女们熬药,煎药。

而他,再也不想让她发现了。

——————————————今日到此。以后都是大约中午2点之前更新。

最后的旖旎1

他靠在床头,让急促的气息慢慢平息下去。

有宫女进来替他更衣,他挥挥手,让他们下去。

门外,芳菲微微皱了皱眉头,好一会儿,她才进来。弘文帝依旧靠在床头上,连姿势都没变一下。只是看到她的时候,眼里,便充满了笑意。

她淡淡道:“陛下,该起床服药了。”

他不动。

她只好过来。本是要催促他,他却一下伸出手拉住她的手。她本要甩开,却发现他的手一阵冰凉,而且,是那种完全不正常的冰凉。

她无法,只好亲自拿了他的衣服过来,替他换上。

他一点也没挣扎,举手投足之间,任她摆布。当穿上外衣的时候,他忽然笑起来,凝视着她:“芳菲,你还没给我穿过衣服呢。”

“是么?在太子府的时候,我给你穿过许多次。”

话音一落,方觉得不对劲。

果然,弘文帝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眉头一掀,声音里充满了喜悦:“芳菲,你还记得?都记得?呵呵,我真是开心极了。我还以为,你都忘记了呢!你给我穿过三十四次衣服,知道么?”

三十四次?

有那么多?

她真的已经不记得了。

自己在太子府呆了多久?两个月?三个月?或者半年?

不然,怎会替他穿那么多次衣服?

他悄悄一笑:“芳菲,其实那时我没那么严重。不过,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开心,有人照顾,所以,每次都故意装得很严重,让你帮我穿衣服……”

她停止了给他系腰带的手,抬起头看他。

现在,他也是装的么?

装得很严重么?

他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柔声道:“芳菲,我真的没事。这次也是装的……骗你为我穿衣服的……我只是骗你的……”

最后的旖旎2

她没有回答他。

只是落在他手上的时候,眼睛忍不住的湿润。

这一次,自己倒真希望他是装的,反正,他自来就喜欢装病。就如自己刚刚怀孕,要和他决裂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装病,吓唬自己,要生要死。自己没有办法,只好妥协。

若是当日,他没有装病,还有宏儿么?

自己还能有那么可爱的一个儿子,看着他长大,登基,做小皇帝么?

弘文帝,他就是一个骗子,撒谎一辈子。

从来没有过真诚的时候。

但是,此时,他是真的是病了还是装的?

——那么勇武的弘文帝,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甚至想毒死自己的弘文帝——

要是他是装的,那该多好?

只是,这一次,真的不是装的了。

她低下头,悄然吞咽回去了快要流出来的泪水。脑子里,也悄悄的恐惧——他在,好歹如一座山,如一把刀……再强悍的敌人,都可以砍过去。

他若不在呢?

就自己和宏儿?

这一辈子,孤儿寡母,怎么走下去?

她慢慢地替他穿好了衣服,然后,再喂他吃药。他就坐在椅子上,十分安闲地享受——充满希望和愉悦的享受。

一勺一勺的汤药吞下去。

前所未有的幸福。

真不知道,生病也可以令人如此幸福。甚至暗地里偷偷的想,如果能一直这样,就一直生病,又能如何?

直到一碗药全部喂完了,她起身要走,他却伸出手去,搂住了她的腰。手摩挲在她的腰肢,觉得那腰肢那么柔软,那么光滑,充满了魅力。

“芳菲……谢谢你……”

他的手微微用力,将她的腰搂得更紧。鼻端,心里,都是她身上那股幽幽的女­性­的味道。成熟,妩媚,带着小小的同情和怜悯……

最后的旖旎3

呵,芳菲,她一直是怜悯自己的。每一次自己中毒,生病,都是她给予怜悯,给予安慰和照顾。

自己就算是装的,也必须让她把这一切温存继续下去。

他的拥抱又变得急切,几乎是把她的身子往下拉。

药物在肢体之间流窜,仿佛要急于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红­唇­烈焰,温柔可人……他不知道,自己在如此穷途末路的情况下,为什么会老是对她产生这样旖旎的念头。

就如一个一辈子都没有亲近过女人的矛头小伙子,总在幻想着女体那种令人致命的诱惑。可是,于她,自己明明拥抱过,亲吻过,跟她有过最最亲密的一切……甚至一个儿子。

为什么还会渴望得这么厉害?

为什么越是觉得时日无多,越是想起这样暧昧的风光?

就如饮鸩止渴一般。越是要强迫自己不去想,却是想的厉害。越是不去理会,却越是在心里千回百转。甚至会那么清晰地想起那个夜晚,想起她那种微微的呻吟,那种肆无忌惮的咯咯的笑声。

他的喘息越来越激烈,拥抱的手也变得越来越禁锢,灼热……仿佛一个发烫的球体,在烈火熊熊之中,马上就会一分为二。

他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要彻底地爆炸了。

他忽然站起来,

连拥抱她的手都不曾改变,只是,变得居高临下——他比她高出半头,就那么措手不及的,嘴­唇­往下……

她微微测过了头。

他那么失望。

她淡淡的:“陛下,既然你这么有力气,中午,就自己服药了。”

他忽然那么委屈。就如一个小孩子一般,怯怯地放开了手——是松开,而非是放开,只轻轻地搂着。

她的手伸出去,把他的手扒下来。

他两手空空,站在原地,几乎要哭起来。

最后的旖旎4

芳菲没法看他——没法看他那样惨白的脸。仿佛一个人,拼尽了最后的力气,要走出一片茫茫的沙漠。但是,这片沙漠太大,太难以逾越了,他走不动,永远都走不出去。

但是,她的声音是冷酷的:“陛下,如果你不能好起来,以后……你将永远不会再有……子嗣了……”她说得非常委婉。但是,他完全听得明白,自己这样的躯体,再去亲近女体,纯粹是找死。

可是,难道不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忽然做了个鬼脸。

芳菲简直无语了。

这个弘文帝,为什么变得如此陌生?

仿佛变成了加大版的宏儿。

人家都说,老来还小,他还没老,就返老还童了?

她没法责备他,甚至没法跟他决裂。

只慢慢地转过身,温和道:“陛下,你中午想吃什么?”

他的回答也是怯怯的:“你做什么我都喜欢。”眼睛又亮起来,充满了喜悦:“芳菲,这七日休假,我都住在这里,你天天陪我一起用膳,好不好?”

他一直善于得寸进尺。

但是,此时芳菲没和他讲价,只慢慢出去,将午膳吩咐下去。

仿佛吩咐,也是不用力气的,这些年,她对弘文帝的饮食习惯,太熟悉了。就如吩咐自己想吃什么一般。

她回来,坐在火炉边上。

弘文帝也跟过来,穿着厚厚的大氅,也觉得手脚冰凉。

门外,传来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太后……父皇……”

弘文帝喜道:“宏儿,快来坐在父皇身边。”

孩子蹦蹦跳跳地进来。此时,他已经换去了龙袍,穿的天子的便装。一进来,就见太后和父皇围坐火炉,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急忙坐在父皇和太后之间,伸出小手,在火炉上放了一下。

两个大人都看着他。

最后的旖旎5

他仿佛明白自己于他们的联通作用,悄悄地向父皇眨眼睛,又看太后,“太后,这次回平城,是不是我们三个一起走啊?”

弘文帝抢着回答:“当然。到时,我们三个可以坐同一驾马车,一起欣赏我们北国的大好风光。宏儿,我们还没有和太后一起坐过马车呢。”

“父皇,不是说,鲜卑子弟只能骑马,不能坐马车的么?”

弘文帝悄悄地:“我们和太后一起,就破一次例吧。”

“噢耶,真好。太后,我好期待啊。”

芳菲淡淡一笑。

目光,却还是情不自禁的落在弘文帝身上。他根本没法骑马了——昔日半个多月的旅程,对他是轻而易举。

但是,此时此刻,他岂能再有千里奔波的力气?

他根本不行了。

就算是坐马车,都很艰难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急于回去。其实,等到明年春天,他的身子再好一点,可以忍受颠簸了,不更好?

但见他靠着火炉,不知何时,已经伸出手,轻轻地搂抱孩子,将孩子彻底抱在他的怀里,然后,懒洋洋地闭着眼睛,一派悠闲的样子。

孩子当然很享受,他很久很久没有被父皇这样的拥抱了。

本来,孩子已经登基了,这样,是很不好的。

但是,芳菲没法提醒他,也更没想到要去阻止——弘文帝,他还能这样拥抱儿子几次?

她慢慢地低着头,看火炉里的火苗窜动,看弘文帝摆在旁边的那些神奇的来自南朝的故事书……看琳琅满目的各种小玩意,小零食……甚至有花生扔到火炉里散发出来的那股扑鼻的香味……

他准备了很久,所以,开始享受。

她却没法享受,只觉得无形的痛苦,在慢慢地扩张,扩张……

但是没有办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继续下去。

最后的旖旎6

弘文帝在给儿子讲故事,他悄悄地讲,声音微微的沙哑,孩子不时好奇地问一下。终于,他讲不下去了,眼睛彷佛要闭上了,就那么躺在靠背上,很惬意地小憩一下。

芳菲也靠在椅背上。当他睁眼悄悄地看她的时候,发现她仿佛也睡着了。长睫毛上,还挂着淡淡的一串,不知道是水雾,还是自己看花了眼睛。

小太子登基,随即要开始返回平城。

陆泰等人被放假在家。大臣们先是邀约着在半山腰打猎。没过两天,打猎也厌烦了。而且,隆冬积极,也不适宜打猎,猎物要么藏起来,要么瘦得根本没有一丝油水。

玩乐了三日后,大家闲不住了,陆泰做东,宴请几名要好的官员。

酒过三巡,一名官员低声道:“据说,小皇帝现在很少在玄武宫啊。”

陆泰一斜醉眼:“小皇帝天天都在慈宁宫才正常;在玄武宫,反而不正常。”

“可是,太上皇帝,也时常在慈宁宫。”

“这有什么?太上皇帝是个讲究仁孝之人,小皇帝去了,他肯定会也跟着去慈宁宫……”

仁孝?

大臣们可不这么看。

冯太后和弘文帝,年岁相当。而弘文帝天天逗留在慈宁宫。昔日,冯太后中毒的时候,还情有可原,大家以为他当时是为了洗清自己的“弑母”罪名,而惺惺作态而已。

但是,此时,小皇帝都登基了,他有什么必要天天流连于慈宁宫?

而且,他们不是生冤家死对头么?

陆泰听得众人这么一说,心里忽然一动。

仿佛眼前有一根珠子,在慢慢地把一切串起来。

一个人忽然小声说:“以前,我听说,太上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冯太后曾经在他府邸出入,为他治病解毒?”

陆泰等心里一震。

最后的旖旎7

这是事实。

这么多年,大家怎么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事实?

事实上,这些年,大家纠缠在冯太后和弘文帝的权力斗争里,各自为阵。但是,几乎从未有人想过,弘文帝和冯太后,究竟是什么关系?

两个渊源那么深的男女,难道说决裂,就彻底决裂了?

那个声音还是小小的,神秘的:“既然冯太后还曾是太上皇帝的救命恩人。太上皇帝,就没有理由对她这样……”

另一个人接口:“所以,太上皇帝,不是把帝位都让给冯太后扶持的小太子了么?”

……

众人七嘴八舌,陆泰却明显觉得不对劲,越听,心跳得越是迅速。

他借口身子不适,让众人退下。然后,悄悄地吩咐了老管家一声。老管家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径直进入密室向陆泰报告。

“这几日,太上皇帝据说都住在慈宁宫……”

太上皇帝,公然留宿慈宁宫!

陆泰好生震惊:“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老奴认识一名太监,据说,太上皇帝,每日都陪着太后用餐,和小皇帝嬉戏,玩乐……但是,那名太监,也没透露其他的……”

老管家忽然低声道:“老爷,老奴还听得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小皇帝和冯太后,长得很像……老奴很少见到太后。老爷,您常常见到,您说,像不像?”

陆泰心里一震。

仔细地回想冯太后的面容和小皇帝的面容。

他几乎惊跳起来。

冯太后,可不是小皇帝的嫡亲祖母。但是,小皇帝的眼睛,小皇帝的眉目,几乎和冯太后一摸一样。

“老爷,您不是叫我们暗查小皇帝的生母么?那李氏家人,根本找不到任何的下落……不过,我们找到了一个跟她生前关系很好的宫女……她说了一个秘密……”

一切,仿佛在逐渐地清晰。

一切,又仿佛太过震惊,太过令人迷茫。

陆泰站起来。

这场暴风雨,才刚刚开始,还是已经到了尾声?

————————PS:今日到此。

秘密泄露1

这场暴风雨,才刚刚开始,还是已经到了尾声?

他陷入震惊里,无法自拔。

本来,暗查小皇帝的身世,是两年前就开始的。

他的目的并非是为了发现什么秘密,而是为了讨好未来的小皇帝。

和许多的鲜卑重臣一样,当看到弘文帝在冯太后面前节节败退,一个个损害鲜卑人利益的法令颁布下来,一大批的汉人逐渐占据高位的时候……他们便只能把自己的目光,自己的代言人的希望,寄托在小皇帝身上。

只因为冯氏苛刻,赏罚严明,昔日的小太子,都五六岁了,但是,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言生母半句。

甚至弘文帝,就是在以“子立母死”的规矩下,迅速处决李妃之后,此后,每次的祭祀大典,甚至小太子的加封,到今日的登基……统统没人提起李妃一言半句。

母凭子贵。

哪怕母亲死了,此时,说什么也该弄个皇太后之类的冥封号才对。

但是,都没有。

大家都把小皇帝的生母给忘了。

在冯氏的余威之下,天下只有冯太后,再也没有李贵妃。

这是不正常的,按理说,冯太后再怎么霸道,专横,也没法封堵小皇帝的身世吧。弘文帝在­干­嘛?难道对自己的儿子的生母,就这么薄情寡义?

若是对生母如此刻薄,可为什么对这个儿子,如此出奇的疼爱?

这些年,他的多少心血耗费在儿子身上?以至于,其他权臣,其他妃嫔,都看不过去了。

陆泰等人,处心积虑,一心要找出李妃的家人,为的便是囤积居奇,有朝一日,可以在小皇帝面前,有说话的余地,讨好的阶梯。

毕竟,任何帝王,都需要有外戚的支持。他们寻找的,是小皇帝的外祖父家,以便日后,足以支持小皇帝。

毕竟,小皇帝现在的处境:既无外戚,又无心腹,一切为冯氏掌控。

泄露秘密2

如果任凭如此下去,只怕,小皇帝以后的处境,比弘文帝会更加艰难。到时,冯太后一手遮天,随便吧小皇帝给废立了,谁人还能约束她?

却不料,竟然打听到这样惊人的秘密。

但是,他不敢相信。

一直都不敢。

而且始终想不通,之间到底会有怎样的纠葛。而且,如何会牵涉到冯太后身上?

就算李妃有问题,但是,貌似跟冯太后也没有任何的关系!

而且,太后抚养其他妃嫔的小太子,小王子,也是惯例。

弘文帝本人就是一个老太妃抚养长大的。虽然他登基时,老太妃已经死了,但是,还是给予了追封,给予了幽冥太后的封号,让死者享受身后的哀荣。

但是,他想起传言:小皇帝和冯太后长得异常相似——

这一点,便又疑窦丛生了。

甚至根本不敢往里面想下去。

为什么弘文帝这些年,对冯太后节节退让?

为什么他本来是那么烈­性­的一个鲜卑男人,对付乙浑,对付三皇子之类的时候,从不手软;可是,为什么每每到了对付冯太后的关键时刻,他总会软下来?

每次这样一软——所有鲜卑大臣便会骂他窝囊,懦弱,对一个女人都没有办法。

甚至就拿这一次的冯太后中毒事件来说,明明是无声无息处决冯氏的最好时候——而且借口都齐全了,因为她和李奕­淫­乱后宫。

可是,李奕倒是处死了,而最最关键的时候,弘文帝,也太他妈的不像个男人了——一败涂地,反而被冯太后扭转乾坤,连自己的皇位,都逼得退让出去。

弘文帝,他处处顾忌的,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他连自己的皇位都保不住,非要被小皇帝所取代了?

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就是相当于拱手把天下让给了那个女人?

泄露秘密3

鲜卑族的大敌!

而她培养的小皇帝,凡事秉承她的意志,以后,岂不是要把整个鲜卑民族彻底变成汉族?但凡不遵从她的意思,那么,小皇帝又能独自行走多远?

对于一名深谋远虑,而且长期和冯太后作对的鲜卑老臣来说——如今,弘文帝的下野,简直已经失去了最后的遮蔽。

新帝登基,冯氏还不至于马上撕破脸,露出狰狞面孔。

但是,秋后算账,是少不了的。

独断专横的冯太后,不可能容忍李奕死在自己等人手上。看看李欣翁婿的下场就知道了。冯太后,绝不会放过真正的政敌。

陆泰等人,如何会不如坐针毡?

但觉浑身上下,都是刺。

而这些,都是冯太后种下的生死符,一日不除掉,一日便寝食难安。

只好先下手为强。

他忧心忡忡。又觉得有了一线生机:唯一的办法,便是必须从小皇帝的生母着手了。这样,也许可以让小皇帝,逐渐拜托冯氏的严厉控制。

陆泰立即要老管家,秘密将那个宫女带出来。

但是,老管家显然非常为难,低声道:“老爷,此去平城,一切都是米贵妃在主持……”

“我给你一封密信,你给米贵妃……”

这一说,反而提醒了陆泰。

自己和米贵妃,因为睿亲王的事情,早已结为一党。

现在,小皇帝登基,米贵妃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儿子打算。而且,米贵妃现在是后宫里,真正名副其实的女主人,还有做主的权利。

“你把这个给米贵妃,她统管六宫,正是好事,必须在这之前,立即找出这名宫女……至于具体的做法,米贵妃是个聪明人,她一定会有妥善的安排……”

老管家领命而去。

陆泰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幸好,冯太后还没有回去。

泄露秘密4

若是等他们启程回到平城,太皇太后驾临六宫,哪里还有米贵妃说话的余地?她做皇后的时候,已经权倾后宫,何况现在?只怕,今后米贵妃的作用,就会丧失殆尽了。

如此良机,岂不是天助我也?

连续两日大雪,到第三日,转为小小的雪花。然后,一直便是这样飘飘洒洒的气候。

此时,整个北武当山,已经彻底被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里。

从慈宁宫的二楼看下去,可以俯瞰整个北侧的山崖。但是,四处都是白茫茫的,连那些挺拔的古松,也彻底被冰雪覆盖,看起来,一些如一只巨大的白雪蘑菇,另一些,则如很尖锐的利器,直接指向苍穹之上。

弘文帝穿着厚厚的大裘,和儿子一起在雪地上攀援。

后面,是一队队的侍卫,甚至御医。

这些,都是冯太后安排的。

但是,弘文帝并不怎么在意。这一日,他的­精­神真的好得出奇。以至于芳菲目送他离开的时候,都暗自揣测——他真的是装的么?

真的是在装病么?

因此,竟然微微的喜悦。

竟然但愿他真的是装病。

无论如何,自己不希望他死掉——

那些微妙的女­性­心理,无论是爱,还是不爱。甚至无关乎自己的情感取舍——只为求得一份心安理得。

尤其是中毒之后,她自己也觉得累了。

能够放下一切,安享晚年,何尝不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归宿。

甚至罗迦——自己对罗迦的承诺!

甚至宏儿——自己何以面对他的目光?何以面对他日后可能的质问?

林林总总,她都不希望弘文帝死。

甚至,非常仔细地求神拜佛,希望他长命百岁。

所以,目睹弘文帝神采奕奕地带着儿子出去欣赏雪景,她觉得一阵欣慰。

秘密泄露5

慈宁宫的膳食间,飘散出一股药味。

这些年,她并不从弘文帝的御膳房里一起进食,是在慈宁宫单独设立的膳食间,几乎一切的起居饮食,都和弘文帝是彻底分开的。

但是,这几日,都是在煎熬他的药物。

她闻着这些味道的时候,觉得踏实——又觉得残酷。

仿佛是安慰自己的一种无声的借口。

此时,方体谅到自己中毒的时候,弘文帝的那种绝望而可怕的心境——两个凉薄的男女,每一人,都没有胆量,独自面对先对对方下手的勇气。

弘文帝做不到。

自己也做不到。

甚至,连承受这样的后果都不敢。

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甚至不会因为王权和纷争——自己都没有这个胆量。

她惶惶忽忽的,是因为昔日曾经爱过?

是因为那个孩子?

还是因为罗迦的­阴­魂不散?

这些年,不知对多少豪门大户,权贵勋戚下过狠手,但凡一道法令下去,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但是,为何,到了弘文帝面前,便总是变得如此怯弱?

她沉思着,只让药的味道飘入自己的鼻端。

还有笑声,那是弘文帝和儿子发出的。

父子俩攀上半山,欣赏一路的冰雪季节。

宏儿长期在北武当,对于这样的银装素裹,已经非常熟悉了。反倒是弘文帝,他的冬日,大多数是在平城度过的。但见这一番和平城迥异的雄伟壮丽,反而觉得非常新奇。

一只松鼠从枝桠之间跳过,抖落一地的风雪。

宏儿惊喜地大叫:“父皇……父皇,您快看,真有松鼠耶……”

弘文帝看着那毛茸茸的东西一晃而过,笑道:“也许,是他藏在洞里的松果,储备的粮食早已吃完啦,现在饥饿了,不得不冒险跑出来……”

秘密泄露6

“真的么?父皇,我们带些松子给它吃好不好?慈宁宫有很多­干­果,松子呀,花生,什么的都有……”

“傻孩子。我们又找不到松鼠的洞|­茓­。”

“我们就放在地上呀。松鼠经过就看到啦。而且,可以带猎狗去找,猎狗能闻到松鼠的气味,它们很聪明的耶……”

“在下雪的嘛。放在地上,几下就被雪花淹没了,松鼠也找不到。”

孩子转动着眼珠子,眼睛亮晶晶的,似是对松鼠没有吃的,很是遗憾。

弘文帝牵着他的手,笑道:“宏儿,别­操­心那么多啦。每一种小动物,只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便有它自己的生存之道。它饿不死的,北武当物产丰富,也许,它的存粮还很多,只是出来透透气罢了。”

孩子这才微微放心了。

前面是一片很平坦的山坡。

雪从山坡到很开阔的平地,没有一丝一毫的脚印,新鲜而­干­净。

宏儿大喜:“父皇,这里很适合滑雪,我们去滑雪玩儿……”

弘文帝惊奇地问:“怎么滑雪?”

“喔,这是哪个神仙爷爷教我的……”宏儿想起来,兴致勃勃的,“我有一个雪橇……是神仙爷爷给我做的。他说,以前,他在一个很大的雪山的时候,看到当地的人都这么滑雪……很好玩的……”

弘文帝不经意的:“雪橇在哪里?”

“在慈宁宫耶。父皇,我忘了带。我现在回去拿,好不好?”

弘文帝立即道:“赵立,你马上回去把陛下的雪橇拿来。”

赵立等人立即转身返回。

孩子等在原地,非常的开心。

弘文帝柔声道:“宏儿,神仙爷爷什么时候给你做的雪橇?”

“去年吧……有一天,也是这样下雪,我很闷,一个人到这里玩儿。神仙爷爷经过这里,便给我带了这个玩意来……”

秘密泄露7

弘文帝听得非常仔细,一句也没错过。

孩子口里的“神仙爷爷”,做得最多的时候,便是冯太后呣子,最为艰难的时候。那个时候,自己已经对她们不抱希望,关心也很少了,只在平城,一个接一个的生其他的小王子,小公主……

神仙爷爷,这个时候,便总是陪在孩子身边么?

孩子好生遗憾:“唉,为什么我最近都见不到神仙爷爷了?”

“宏儿,你多久没见他了?”

“自从太后摔下山崖,回来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父皇,您说,他是不是已经离开北武当了?”

弘文帝没法回答。

心里微微颤栗。那个神秘莫测的神仙——他真的离开了么?

此时,他竟然非常渴望——但愿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彻彻底底的消失了。最好是永远永远,也别再出现在宏儿面前。

对面不远处,就是父皇的陵墓。

一代战神罗迦,长眠于此。

孩子随着他的视线,看半山腰上,那棵最高大挺拔的松针——此时,已经完全被冰雪覆盖成了一朵蘑菇云。

弘文帝见他的目光也看那里,竟然微微的慌张。

“宏儿……”

“父皇……先帝爷爷陵墓前的那颗古松真是漂亮……我们去看看,好不好?您看,那颗松树真的太像一个大蘑菇了……”

弘文帝心里一窒。

他来不及回答,已经听到赵立等人的声音:“太上皇陛下,陛下……雪橇拿来了……”

他松一口气,目光落在雪橇上。

孩子也暂时忘记了古松,双眼亮起来,看着雪橇,自己去拿了,­操­作得非常熟练:“父皇,我们玩这个,好不好?”

此时,无论玩什么,都比去先帝陵墓前看古松好。

弘文帝尽管对雪橇毫无兴趣,但是,也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第一次打量这个稀罕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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诀别1

此时,无论玩什么,都比去先帝陵墓前看古松好。

弘文帝尽管对雪橇毫无兴趣,但是,也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第一次打量这个稀罕之物。

“父皇,您看,喜欢么?”

弘文帝一笑,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

在他的小时候,也不曾听父皇谈起过。所以,他想,这应该不会是来自父皇。所以,他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孩子已经摆好了雪橇,看样子,他已经玩得很熟练了。

他像模像样的坐在雪橇上,双手借助起点前的滑动,用力向后推而使雪橇起动。很快,雪橇就动起来,他咯咯地就滑了下去。

弘文帝看着他下去,心里一惊,但是,很快,孩子已经停下来,掌握着平衡,仰起头冲他笑:“父皇,您玩不玩?”

弘文帝摇摇头。

但是,他走过去,饶有兴味地看着这样东西。在北武当,并没有什么人这样玩儿。

他仔细地打量半晌,才问:“宏儿,神仙爷爷自己会玩儿这个么?”

“会。就是他教我的。哈,神仙爷爷可会玩了,他会滑下去很远。他说,他二十岁的时候就会了……”

二十岁?二十岁的“神仙”是什么样子?

他忽然又问:“太后会玩儿么?”

“喔,太后不会。太后从来不玩这个。太后说,这个很危险,叫我也少玩……”孩子悄悄的:“父皇,您可别告诉太后……”

弘文帝笑起来,这个傻孩子,赵立等都回去拿雪橇了,太后会不知道么?

他顿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

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越来越加深。自从芳菲呣子跌下山崖开始,便在加深这个疑窦,可是,总是没法解开。

有时,会想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片段,但是,一旦连缀起来,却又很快支离破碎,根本没法想下去。

诀别2

有时,会想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片段,但是,一旦连缀起来,却又很快支离破碎,根本没法想下去。

就如这漫山遍野的雪泥鸿爪,一星半点,如何能够捕捉?

孩子又玩儿起来。他在这一片无人的空地尽情地嬉戏。因为有侍卫随时看护着他,弘文帝倒并不担心。甚至,有时他也很羡慕孩子,自己小的时候,为什么就从没如此尽兴,如此肆无忌惮地舒展自己的天­性­?那时候,是因为无人为自己做这样的雪橇么?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就算是狐疑,也对那位神奇的“神仙爷爷”充满感激——呵,他为什么就那么彻底了解孩子的心态?为什么就能把孩子的心思揣摩得那么完备?

武艺,学识,玩乐……他几乎一样不少的教给孩子。

甚至就算是别有用心吧——谁又能付出这么巨大的真心?

那是一个极端热爱孩子的老人?但是,他为什么偏偏选中宏儿?

他心里一震,忽然想起一个自己忽略的问题——芳菲对这个神仙爷爷,一定也非常熟悉。不然,以她的­精­明,会不过问么?

会一无所知么?

而且,她已经知道几年了——并非是才一年半载!

她为什么一直如此放心大胆地把儿子交给一个陌生人?

如果她如此放心,是不是表示,本来她就认识那个人?甚至,两个人是非常熟悉的?但是,为什么她却绝口不提???

他站了好一会儿,孩子终于玩够了,收起了雪橇跑过来:“父皇,您冷么?”

他看着儿子的满头大汗。他已经玩热了,小手热呼呼的。

“父皇,呀您的手还凉,帽子上也都是雪……”

他微微低下头,孩子踮起脚尖,不停地替他拍掉大氅上,帽子上的雪花,一边拍,一边兴高采烈的:“父皇,平城也这样下雪么?”

诀别3

“也下。比这里还冷,还苦寒。但是,平城树木很少,看起来,没有北武当这样漂亮。经常是漫天的沙子,尤其是秋天,吹到人的脸上,简直能把脸咯破……所以,父皇小时候,很不喜欢平城,每次到了北武当度假后,就不想回去。但是,先帝爷爷的规矩很严格,不允许谁耽误一天半日,下令什么时候返回,就必须走……记得又一年的秋天,沙尘暴特别大,平城一场大雪,几乎把牛羊全部冻死了,以至于一个月的时间,外面什么东西都运不进来……”

“呀,平城是这样啊?那我们为什么不选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呢?”

弘文帝奇怪地看着儿子:“怎么选一个好的地方?”

“太后说,平城十分苦寒,周围的收成也不好。除了牛羊畜牧,现在,我们北国的人越来越多,粮食都需要从各地长途运来,十分费周折。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另外选一个更好的地方?比如北武当,周围粮食很多,又很富饶……”

弘文帝笑起来:“是么?宏儿,你这样想的?现在,你是小皇帝了。以后,你如果觉得平城不好,你可以去换一个很好的地方。”

孩子眼睛亮灿灿的:“真的么?父皇?我可以换地方?”

可以么?那些大臣不会反对么?迁都,可是头等大事,可以想象,会有排山倒海的反对声音。就如刚变法的时候,甚至可能血流成河。不过,弘文帝还是很肯定地点头:“可以。”

弘文帝语重心长:“但是,必须要选好地方。要太后和李冲他们都觉得很好的地方才行。”

孩子此时还不明白父皇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而且,也不明白,如果自己说话,难道太后和李中书等,会认为不好么?

弘文帝知道他不明白,但是,也不解释。挽着他的手,往回走。

但是,孩子却不肯。

诀别4

孩子扭着他的手,又想起那颗大蘑菇:“父皇,我们去看大蘑菇嘛……先帝爷爷陵墓前的那棵大蘑菇,真好玩儿……”

弘文帝的心再次吊起来。

孩子只是出于好奇。出于对美景的天然的热爱。但是,殊不知,那是对自己的一种极大的折磨和考验——每一次,双脚一踏上这片土地,都是一种无形的煎熬,如一个人,走在内心的审判台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就如芳菲的哭喊:“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根本没有脸再去住在先帝给我的小木屋里!我甚至连向他倾诉都不敢……”

自己呢?

自己何尝敢?

自己乱­仑­败德,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难道,自己就敢么?

但是,他没有违背儿子的心意,默然拉着他的手往上走。

山路上的雪,还无人迹走过。

靴子踩上去,松软,踏实。就连昔日有点滑的山道,也变得十分好走。

父子二人,很轻易地上去。

侍卫们都守在几丈远外的山道上。

弘文帝放开了儿子的手。

孩子唧唧喳喳地跑过去,仰起头,看着那颗巨大的“大蘑菇”——那么挺拔,青翠的松针,也彻底被冻结,从树冠到树身,到每一片叶子……彻彻底底地被封冻。

只有各种形状的冰凌,各种蘑菇状的蘑菇云……真的是一朵团团雪立的大蘑菇。他看得非常仔细,整个一副欣赏的神情。

“父皇……父皇……您看……”

弘文帝已经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看着这朵“大蘑菇”。

此时,孩子拉着他的手,两双靴子,一起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弘文帝魂不守舍。

每一次,带着儿子走在父皇的陵墓前,总是无比的伤痛,羞愧,尴尬,难堪,屈辱……

诀别5

百样情绪,无法言说。

如果可能,他宁愿自己从不要和儿子一起出现。

但是,小孩子哪里知道大人的悲哀?还认认真真的拉着他的手:“父皇,先帝爷爷的陵墓前,这颗古松最漂亮。是不是因为先帝爷爷特别英明神武?”

弘文帝强笑一声。

“对了,太后有一次给我讲故事,她说,先帝爷爷生前,特别喜欢洛阳,先帝爷爷说,有可能的话,我们搬到洛阳去最好了,那样就不需要大老远地运送粮食啦,哪里,什么都有,富甲天下……”

孩子一边说话,一边觉得父皇的身子微微发抖。他吃了一惊,很是奇怪,急忙扶住父皇:“父皇,您冷么?冷我们就回去吧。”

弘文帝仓促摇摇头,面­色­一片惨白:“宏儿,你先下去吧。”

“父皇,您呢?”

“我想单独给先帝爷爷叩一个头。”

孩子不敢拒绝,只得先下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小靴子踩得一些雪花飞溅起来。然后,和那些侍卫一样,在半山腰停下来,等待父皇。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微薄的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来。

弘文帝无声地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的叩头,不知道叩了多少下,只觉得额头冰冷,全是雪花,自己本人,都变成了一座荒芜的石像,仿佛比父皇更先死去……

对面,父皇的陵墓苍凉,遒劲。

他的声音无限痛苦:“父皇……儿臣要回去了……儿臣要带宏儿回平城正式接替帝位,继承北国江山社稷……还有芳菲,她也会跟我们一起回去……”

四周,只有微风吹起,簌簌的落下来。

他悚然心惊,觉得有什么声音,是发自内心的。

仿佛无限的恐惧。

他转头张望。但是,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诀别6

“父皇……芳菲不能陪您了……她回去平城后……也许,就会一辈子陪着宏儿了……”

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微微的残酷,微微的得意。仿佛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谁坚持到最后,谁便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拉锯了十几年。终于,以自己的胜利告终?

或者说,以宏儿的胜利告终?

谁也得不到那个女人——除了宏儿。

到头来,只有宏儿得到。

然后,也算是自己的得到。

他非常骄傲,也非常得意:“父皇……儿臣到了今日,也没什么可以向您忏悔的了……只求到了九泉之下,您要怎么惩罚都行。总之,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但是,请您在天之灵,一定要护佑芳菲和宏儿……”

他跪在地上,良久。

冰雪几乎要把他的膝盖彻底冻掉。

“父皇……如果那个神仙爷爷是您……儿臣……那么儿臣……”

他说不下去,嘴里一阵腥甜,一口血吐出来。

殷红的血,甚至没有多少热气。一融入雪地上,立即便混为一体,一丝一毫都看不见了。甚至没有任何人察觉他的异常。

唯有他自己才知道。

太子府时候的中毒,对付乙浑时候的假死……这么多年的压抑,郁闷,愁苦,或者间歇­性­的酒­色­无度……一桩桩,一件件,早已把身子彻底掏空了。

御医都在意外。

但是,这有什么好意外的呢?

甚至,这么长时间的压抑——那种饥渴的压抑,这样的压抑,别中毒更加伤身——就如一个从未尝过女人滋味的少年……总是无可抑制的,希望得到——那么希望得到她——哪怕就春风一度。

哪怕一夜春宵,自己就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

诀别7

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

就如一个人在沙漠里行走,再不喝水,就要渴死了。

他在这些日子,竟然无时无刻,不是想着这件事情。那么甜蜜,那么折磨,那么残酷,那么急切……

但是,仿佛永远都不可能。

永远都不能美梦成真?

他再一次张嘴,又是一口腥热出来。这一次,更是鲜明,几乎是褐­色­的血块,喷在雪地上,一时,竟然无法融化。

在慈宁宫的时候,他总是憋回去——一次一次的憋回去。

但是,到了这里,却忍不住了。

就如一个个拓跋家族的男人的命运——熬不过四十岁。

一代代的帝王,都是死在这上头。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自己不是死在逆子手里——自己亲眼看着一切圆满。这是晚年得子的幸运,宏儿都还那么小,其他的王子,就算想争,也没得争了。

他深感欣慰,认为这是自己做的最为正确的一件事情。

至少,自己逃脱了家族的宿命纠缠。

就算死——也比祖先,比父皇们……旖旎得多。

他跪得膝盖发麻了,改为坐着。

缓缓地坐着。

宏儿看得非常害怕,再也忍不住,跑上来,一边跑,一边喊:“父皇,父皇……”

“宏儿,别上来,我马上就下来……下来……”

他笑起来,提一口气,站起来。

脚步却摇晃得厉害,颤巍巍地往山下走去。

只有暗处,只有无声的眼睛,悲惨地看着这一幕——呵,他是自己的儿子!他来做最后的告别。

儿子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一如其他死去的祖先一般。

他的眼眶非常疼,却无法流出泪来。

自己都退让到了这样的地步了,还是无法维护那些最最心爱的人到永远?这一切,难道,真的只能以死才能结束么?

————————今日到此。

选择1

自己都退让到了这样的地步了,还是无法维护那些最最心爱的人到永远?这一切,难道,真的只能以死才能结束么?

良久,风吹动地上的雪花。很快,将一团血块似的殷红湮灭。

他怎能忘记?

这些,是儿子的血啊——儿子,已经到了这样油尽灯枯的地步。就如当年的自己,明知道走投无路,就算是求告祖宗保佑,也无济于事。

上帝让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儿子,之前就是疯狂了,可怜他还不曾察觉,不然为何一再地作对?如果不是后来发生那么多事,他会走到今日的绝境?

为什么,自己之前就不曾察觉呢?

是忽略了他?

是遗忘了家族的遗传?

那些从来活不过40岁的男人们——哪怕没有逆子,也是违背天意?

就因为他和他的“母后”——如此的乱­仑­败德?

他站在原地,非常的痛苦,仰望着一望无际的,暗沉沉的苍穹。雪花飘飞,笼罩世界,仿佛不会给世人留下任何的生路。

终究,又是一场孽缘?

大家在这样的纠葛里,注定了,每一次都要以死才能偿还?

儿子,也重复了所有人的老路。

从此,再也回不去了!

他站在原地,忽然觉得如此的了无生趣——如此的失败,挫折。

自己就如­阴­沟里的老鼠,一再地退让,一再地躲避!一再一再地忍啊,忍啊……以为,把自己变成空气一般的无行人,一切,便会好起来。

却不料,根本没法好转。

反而是变本加厉。

他倚靠在大树上。一股气在胸口乱窜,四肢百骸,仿佛都要冻结。可是,却没法吐出血来。怎么都吐不出来。

只是憋闷着——就如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大石头从天而降,却没法躲避。永远都躲不开,闪不了。

抉择2

夜­色­黄昏。

慈宁宫香味扑鼻,一桌丰盛的晚膳已经摆好。

弘文帝牵着儿子的手,往里走。这一天,非常尽兴,大家都玩得很开心。

在外面的雪地上的时候,孩子一直蹦蹦跳跳的,又说又笑。他丝毫不曾察觉父皇的异常,但觉父皇­精­神很好,态度又和蔼,仿佛父子之间,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有时,父皇偶尔还会讲一句俏皮话,惹得他哈哈大笑。两双手都很温暖,他觉得安全,觉得父亲的身子那么高大,足以依靠终身,自己只乖乖坐好小皇帝就行了。

弘文帝抬头的时候,看到芳菲。

孩子先喊起来,“太后,太后,我们回来啦……”

这一瞬间,他看到她面上的笑容。

那是一个温存女人的笑容。。没有任何的目的,权利,只是热爱——只是单纯的一个女人的幸福——

仿佛居家的­妇­人,等着丈夫,儿子的回家。

备好了丰盛的晚餐,换洗的衣裳,一切,都弄得那么妥帖。

弘文帝放慢了脚步。心里竟然有点儿恍惚。仿佛,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自己如此地向她靠近,毫无距离。

甚至自己牵着的孩子。

那是真正的夫妻之间——无论她承不承认,无论世人目光如何。但是,她就是自己的妻子——这些,就是自己的妻儿。

那是夫妻之实,而非是夫妻之名了。

他觉得非常自豪,非常胜利——甚至非常非常的理直气壮。终于,稍稍加快了脚步,走进去。

孩子已经跑过去拉住她的手。

她微嗔:“怎么玩到这么晚?中午不饿么?”

她一边说话,一边将孩子身上的雪花拍打得­干­­干­净净,将他的大氅脱下来,换上新的棉服。宏儿扬起头,笑眯眯的:“中午吃的­干­粮,现在真的有点儿饿啦。父皇,您饿么?”

抉择3

弘文帝悄然地,擦身而过的样子,但是,进门的瞬间,却一下拉住了她的手。那是心跳得感觉——他怡然自得,一阵窃喜。她的手那么温暖,那么柔软。而且,因为彼此之间的大袖飘飘,没有任何人察觉自己的举动。

然后才回答:“饿了,父皇也饿了。”

芳菲手微微一缩,往回移动。

弘文帝一笑,才放开她的手。

心里还是充满了喜悦,一如这个屋子里真正的男主人——不是皇帝,而是以男主人的身份。

炉火温暖,药汁温热。

芳菲端上来,淡淡的:“陛下,你先服药,然后再吃饭。”

弘文帝并未拒绝,端起来,一饮而尽。

此时,明知油尽灯枯,却偏偏不肯罢休,仿佛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不,自己绝不甘心就这样。

所以,他虽然已经停止了御医的一切药物,但是,但凡她开的药,他来者不拒。心底里埋藏的软弱,希冀,仿佛她是一个神奇的魔手——自己只信赖她,依恋她,生死,只能由她。

他连喝了三碗不同的药汁。

她的药下得很猛。

弘文帝连问都没问一下,跟喝水一般。

饭菜都是父子俩喜爱的。

他这一夜,胃口大开,吃了一整碗饭。

饭后,和孩子围炉讲故事。晚了,芳菲提醒他:“陛下,明日,你便会早朝安排事情,后日,就要启程回平城了。”

他嗯了一声,仿佛终于回到了现实。

宏儿乖乖地就寝,准备明日的早朝。

一日为天子,一日便没有轻松的事情。

弘文帝,没法再留在慈宁宫,只能回到冷冰冰的玄武宫。

温泉里的水,散发着氤氲的热气。他本想再去泡一下,但是,想起芳菲的警告,说自己已经不适宜泡温泉了。而且,要太监们一直贴身跟着。

抉择4

他觉得很无趣。因为,每次泡温泉的时候,他从不要太监们服侍。他跟别的帝王不一样,既不需要太监,也不需要宫女,只希望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

觉得此时,方才是一个人最私密,最隐私的时候。

有了外人,就不方便了。

不过,今日忽发奇想,若是儿子,芳菲,一起来泡温泉,岂不是很好玩?

他因为这个想法而激动。

仿佛想跳起来,马上就去请她们一起。

其乐融融。

那肯定比一个人独自发呆的时候,好玩得多。

但是,他没有动。

因为知道,她不会答应——冯太后,绝不会答应如此荒谬的事情。

他颓然遏制了自己疯狂的想法,便只是简单洗漱,然后作罢。

屋子里一片死寂。

他一个人对着明亮的灯光,桌上,摆着一大叠的秘史,资料。

这些东西,只有历代帝王才清楚。

他不知道芳菲知道多少。而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翻阅——内心深处,对于和父皇一般的遭遇,从来都是忌讳很深,从不愿意面对这赤­祼­­祼­的一面。

现在,才彻底撕开。

和小姨妈私通的太祖,和亲姐妹乱­仑­的太宗……被不孝子杀掉的皇帝……一个一个,直到父皇,都没有任何的好结局。父皇,也是死于三皇子之手——别人不知道,他知道!

现在,是自己和“后母”私通。

而且,不但如此,还有了一个瞒天过海的儿子——此时此刻,那个儿子,已经登基称帝。别人不知道,列祖列宗也不知道么?

父皇也不知道么?

在天之灵,就不会惩罚么?

是这样么?

他不甘心。

完全不甘心。

那不是自己的耻辱——不是!自己比祖先们都高尚——自己不承认乱­仑­!

抉择5

那是自己的初恋,是自己的女人——而她和父皇,没有过去——没有儿子,就没有过去!

一切的现在,都是自己的!

难道被人掠夺的人,反而变成了自己的耻辱?

如果都逆来顺受,不敢争取,这个世界是那个,为什么还要有反抗这一回事?

拓跋家族,不是从来都在反抗,都在改革么?

就如芳菲推行的改革——也是自己默认的。

改革都不怕,还怕祖宗的灵魂镇压?

他摇头,站起来,神­色­十分激动,对着幽冥之间的所有祖宗,大声宣告:“哦,不是我的错!我不认为自己有错!我和你们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芳菲u,不是小姨妈……不是亲姐妹……不是任何的血缘关系……她只是一个局外人!

自己问心无愧。

凭什么把自己订在耻辱柱上,让自己承受这样的罪恶?

难道,到了今日,自己便只能如此屈辱地死去?

他忽然对这家族的一切,充满怨恨。这算什么呢?这些,难道还要遗留下去,毒害儿子?不,不可能,一切,都到此为止!一切,彻底结束!

他举手,将这一堆秘史,一起投在了火炉里。

一阵浓烟,纸屑横飞,如一只只浴火的蝴蝶。

祖先的秘史,一切的恩怨,丑闻,到此,完全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一切的诅咒,到此为止。

这一夜,他睡得非常安宁。

也许是因为药,也许是因为焚烧……就如秦始皇一般。把这一切都化为了灰烬,就再也不会流传了?

他觉得非常得意。

只是快到天明的时候,忽然梦见成群的牛头马面,排着队,拿着枷锁,不知是要拘捕谁的灵魂。

他在看热闹一般,并不害怕,等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满头的冷汗。

早朝进行得很激烈。

抉择6

因为,明日就要回平城了。第一次在这里过冬的文武群臣们,都有一种要彻底解放的感觉——回到平城,回到东北老家,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

北武当再好,他们都不热爱这里。

就如洛阳再好,他们都觉得那是别人的地方。

尤其是鲜卑的老贵族们,他们从弘文帝连续的退位,滞留北武当……已经预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变故……虽然两颗太阳并驾齐驱……可是,他毕竟这么年轻,日后,这样的局面,就长期下去?国家同时两个天子,那小皇帝长大了怎么办?

还有,冯太后就真的偃旗息鼓了?

自从中毒后,她从不公开露面。

那么强悍的一个女人,难道真的变成了遵守­妇­德的典范?

回到了平城,一切,又该如何继续?

林林总总,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称。

奏折并未过多堆积。之前的,弘文帝早已处理完毕。

这七日,风雪大作,也没多出太多事情来。只有一地遭遇了雪灾,要求朝廷救急。弘文帝看了奏折,下达了赈灾的命令,大事,便基本结束了。

反而是陆泰,这一日,不停地打量小皇帝。

但觉坐在龙椅上的这个小孩子,已经完全是皇帝的风范了。

别人是太后垂帘听政,现在是太上皇帝,亲自陪着小皇帝。一应裁决,依旧出于弘文帝。小皇帝反倒是旁听,只是端端正正地坐着。

陆泰指望的是,从中看出小皇帝的猫腻——但是,他仔细地回想,总是想不起冯太后的样子——越想就越是模糊得厉害。

反而是看小皇帝,怎么看怎么像弘文帝。

简直一模一样。

小皇帝是弘文帝的儿子,这无可置疑。

甚至父子俩眉梢上的一点淡淡的痣的痕迹,都一模一样。

就因此,他更是惊悚——就如一条模模糊糊的线索……

抉择7

小太子那么酷肖弘文帝——他又和冯太后有秘密——那么,冯太后——小皇帝——弘文帝……这是什么样复杂的关系?

他丝毫也不敢想下去。

背脊一阵一阵的发凉。

稍有应对不善,便是杀头的大罪。

一切,在米贵妃没有传出消息之前,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一切启程的东西,全部准备好了。

雪花也停止了,天气难得的晴朗起来。

芳菲悄然来到山上。

她一言不发,来到小木屋。

好多年了,小木屋上面的花篮,已经没有了,只有旁边的大树,孤零零的,一片冰雪的世界。

当年强横霸道,破门而入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此地空留余恨。

她不知在向谁做无言的告别——也许,是永别?

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此去千里,他的魂魄——纵然他是神仙,也去不了平城了。

平城,没有神仙的藏身之地。

哪里一望无际的苦寒,一望无际的风沙,纵然曾经驰骋纵横的月光城——神殿——都不再是他的天下了。

哪里,完全容不下他了。

本来,这么多年,她也是完全不愿意回去的。那些残酷的,血淋淋的记忆,根本不足以让她对平城有一丝半毫的留恋。

反倒是回忆起,无不是心酸和压抑。两个惨死的孩子,一个死在立政殿,一个死在神殿……甚至那些为了生存的辩驳,多年的压抑……

所以,这些年才固执地呆在北武当,就如一个落地生根的人,原指望,就这样一辈子。

可是,到头来,自己却还是只能选择放弃——是自己的选择。

曾经那么坚决地以为,无论放弃什么,都不会放弃他。

却不料,到头来,他怎么都比不过儿子。

就如,当年自己也比不过他的儿子?

她觉得很满意,是一种悲哀的报复的满意——仿佛宿命的轮回。身在皇家的悲哀——儿子大于一切。

——————今日到此。

作别罗迦1

她觉得很满意,是一种悲哀的报复的满意——仿佛宿命的轮回。身在皇家的悲哀——儿子大于一切。

你放弃了我一次,我便只能放弃你一生。

这是一个母亲的唯一的选择。

哪有为了男人,抛弃儿子的道理?

她自言自语,仿佛一个年华老去多年的人,心里,和这雪地一样,白茫茫的一片。

小屋维持得很好。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甚至看到那个门把手,都还是当年细细雕刻的花纹。她在这花纹面前停留了很久。

想起李奕。

想起那些故去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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