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孩子就是孩子!不是棋子!
她淡淡一笑:“我对孩子倒没这么大的奢望。现在,只求他平安长大,一生喜乐,庸俗平淡地过一辈子,快快活活,无忧无虑,才是好事。”
道长心里一凛,冯太后,真正地灰了心,一如天下所有的平凡母亲,昔日推出均田制的强势,已经一点都看不到了。
这时,才明白罗迦的心思,原来,最最了解她的人,还是他!他早就明白了冯太后会有的反应,所以,阻止了一切对她的逼迫——只要他自己不逼迫,这世界上,还有任何人能逼迫冯太后呢?
芳菲的目光只是一直落在那把沉甸甸的弓箭上,忽然问:“道长,你到底还藏着多少好东西?”
“这?”
“哈,每一次,宏儿想到要什么,你总会准时送来。我都在奇怪,觉得你有时比我还理解这个孩子。”
道长轻描淡写:“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老道也不知为何,一见了这个孩子,就非常的喜爱……”他加了一句,“是打心眼里喜爱这个孩子……”
罗迦出手10
就连他也是奇怪的,不明白罗迦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这个孩子——按照世俗的理解,孩子甚至该是他心底的一根刺。是他最不愿意目睹的一块疤痕!
天下,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能伤人心的事情呢!
但是,罗迦,仿佛对孩子倾注了全部的喜爱之情,在他的寂寥岁月里,那么多漫长的日子,唯一的乐趣,便是悄然得知了孩子喜欢什么小玩意,就给他打磨什么玩意。
甚至花费的心血,关注的程度,比对芳菲还多!
道长暗叹一声,心想,也许,自己是出家人,不能了解这样的心事?
“道长,多谢你喜爱孩子。”
道长随手拿起弓箭,芳菲倒吃了一惊,不料,道长如此大的年纪了,竟然还能如此举重若轻。
道长拿了弓箭,瞄准,手一丝一毫都不曾颤抖:“太后,凡事讲究一个稳字——射箭也是一样,稳了才能准,然后,才能狠!”
稳了才能准!
芳菲一凛,这就是老道送来弓箭的意思?
以前,自己是否是因为太过激进?终究是女人,自然有软弱之处,忘了那一切的推进,都是建立在弘文帝毫无保留的支持和信任之下——而一旦这信任去掉了,甚至变成了可怕的对立,就如一座建立在沙子上的房子,连地基都没有!
高楼大厦,岂能不倒下来?
她忽然问:“道长,这弓箭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道长轻描淡写:“这很重要么?太后,只要是弓箭,只要能射猎,何必管它来源如何?”
她反驳:“道长此言差矣。要得知了来源,才能真正学习人家制造弓箭的精华,然后,为我所用!”
“弓箭的原理十分简单,只要材质够了,太后当然随意能打磨自己想要的新弓箭。”
这个老道,一辈子都在打哑谜。
芳菲一笑,没法再刨根问底。
罗迦出手11
奴隶暴动的消息,还是如火如荼地传来。
转眼,已经一个月过去了,朝廷还是没有拿出任何像样的办法。只有零星的一支军队去了闹得最凶的一个地方,虽然暂时镇压了下来,但是,效果并不理想。这一日,弘文帝在玄武宫召集群臣。唯一不同的是,除了鲜卑贵族们如数到场,李奕,王肃,李冲等人也被全部召回来。
双方,旗帜鲜明地分为了两派。
弘文帝问:“大家到底有什么办法?拖延了一个月了,奴隶们的暴动不但没有丝毫平息,反而越来越激烈……”
陆泰立即大声道:“臣等这些日子也了解了情况。只需要在暴动最多最大的几个地方派驻军队,杀鸡儆猴,那些暴民就不敢继续闹下去了……”
“对。在暴动最厉害的地方,把那些暴民全部杀走了,而且,实行最厉害的连坐法,宣布凡是参加的,就株连九族,这样大规模地杀下去,不怕他们不收敛……”
“汉人本来就是我们的奴隶,这几年,就是因为太过纵容他们,所以,他们得寸进尺,步步紧逼,老臣也认为,这一次,绝对不能向他们妥协,一定要将他们的嚣张气焰彻底打压下去……”
……
以京兆王为首的老贵族们,几乎立场完全一致,甚至东阳王,都抱着相同的态度。
弘文帝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目光落在李将军身上,毕竟,这位昔日的老岳父,还是他很相信之人:“李将军,你专程从豫州赶回来,你对这次的暴乱怎么看?”
李将军上前一步:“回陛下!老臣还是坚持均田制的意见!奴隶们的暴乱很简单,是不堪忍受生活刚刚有点希望,又被掐灭了!只要将均田制,以法令的形式彻底稳定下来,奴隶们的暴动,不攻自破。”
李奕也赶紧上前一步:“陛下,臣等也是相同的看法。”
罗迦出手12
王肃:“均田制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第二年,带给国家的充足的赋税。只有少数别有用心的家伙,为了自己的私利,完全不顾国家的利益……明明是兵不血刃就能办到的事情,为何偏偏要弄得血流成河?”
源贺忍不住了:“就是你们这些书生乱事,在均田制之前,汉人奴隶们难道不是安安分分的?偏偏是你们煽风点火,让他们滋生了不切实际的想法,变得游手好闲,狮子大开口……”
“对,就是这些汉人,整天不务正业,提什么改革变法,让那些奴隶们的胃口越来越刁……”
“书生败事,你们才是罪魁祸首……”
“你们只知道嚷嚷,流血流汗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凭什么打仗的时候就牺牲我们鲜卑的好男儿,轮到享福,反而成了你们?”
“杀!暴民就得杀!不杀不足以服众!杀了第一批,再杀第二批,就不相信把那些低贱的家伙镇压不下去……再说,我们刚派去的第一批镇压军队,不是把那些奴隶们杀怕了杀得了一地,就能杀另一地……杀完为止……”
“江山是我们鲜卑人的,要指望我们打江山,当然得听我们的……”
……
两派吵嚷成一团,谁也不让谁。
弘文帝怒吼一声:“闭嘴!”
众臣悻悻地停下来。
弘文帝以手撑着额头,脑子里乱成一团。
本来以为引进了汉臣,情况会有改观,不料,回来后,和鲜卑贵族们的对立,反倒是越来越尖锐。如此争吵下去,何时才能得出一个结论?
他怒了:“京兆王,李将军,你们三日之内,必须拿出一个解决方案!彻底解决奴隶的暴乱问题,不管是疏导还是镇压,必须马上解决!”
说完,就拂袖而去。
众人跪在地上,一个个七嘴八舌,三日之内,能想出什么神机妙法?
罗迦出手13
李将军却和王肃等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弘文帝的话是怎么说来着?不管是疏导还是镇压!——
他和鲜卑贵族们终究是不一样的,第一次明确提到了——疏导二字!
众人眼里有了些微的窃喜之意。看来,弘文帝,对此时的局面,是了若指掌的,只是,他和冯太后的过节,又不肯那么痛痛快快地就认为冯太后一贯的主张是正确的。
就连京兆王等人,也开始若有所思。虽然陆泰等武夫尚未明白过来,但是,当他们看到汉人文臣那种奇怪的表情时,一个个忍不住心头火起。陆泰骂道:“就是你们这些家伙鬼鬼祟祟,坏了我们北国大好的江山……”
王肃毕竟年轻气盛,冷笑一声:“各位大人若是有好办法,自己领军去看看?难道你们忘记了当时是如何从豫州前线逃回来的了?”
陆泰几乎扑上去。
东阳王和李将军,分别喝止了二人。
这一日,宏儿陪着父皇用了午膳,早早地就回到慈宁宫。
芳菲见他闷闷不乐地,就问他:“宏儿,怎么了?今日的午膳不好吃么?”
“唉!”他小大人一般,叹息一声。
芳菲笑起来:“小孩子,叹息什么呢?”
“太后,我是担心父皇啊。”
“为什么?”
“父皇眼珠子里全是血丝。父皇说,现在奴隶们在前线闹事,造反,情况很不好……太后,什么叫奴隶暴动?”
芳菲淡淡道:“就是朝廷不给他们饭吃,反而要杀他们,所以,他们就要反抗。”
孩子嘟囔着:“这可是朝廷的不对了。可是,太后,我们该想个法子,帮一下父皇啊……父皇今日午膳,都没怎么吃,他的心情坏透了……”
“呵,你小孩子,能想到什么办法?”
他撑着脸庞:“我要努力地想,一定能想到办法!太后,你也跟我一起想,好不好?”
罗迦出手14
芳菲无言以答,拉了他的手:“宏儿,别想了,先去写大字。这些事情,都是大人该操心的。你好小,不明白的……”
“太后,他们没饭吃,就给他们饭吃嘛,这样不就好了?”
“唉,若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太后,你告诉我,为什么朝廷不肯给他们饭吃?”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问了也不懂,快去写大字……”
“不行,我一定要想出办法来……”
“小孩子要是能想出办法了,要大人干嘛?”
“难道大人不是小孩子长大的么?”
芳菲简直被问倒了。
“太后,你帮我想想嘛,父皇心情不好,我也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大字就写不好……太后,如果我们不帮父皇想办法,就没人替他想办法呢……父皇都说了,他只爱宏儿一人的,宏儿,当然也要帮着父皇了……”
芳菲气得几乎笑起来,拍了他的手:“就你这孩子人小鬼大。”
孩子一把搂住她的脖子,撒娇地亲一下:“好太后,帮帮忙嘛……”
第二日一早,众人再次齐聚慈宁宫。
李将军为首,站在门口:“老臣求见太后。”
冯太后早已听见了如此浩大的声势,心里是雪亮的。
众臣见冯太后亲自开门,尤其,她一手还牵着小太子,均一阵欣喜,立即行礼:“臣等拜见太后。”
她淡淡地:“各位大人,这么一大早来慈宁宫请安,都是故人,何必如此多礼?小殿下的早课就要开始了……”
众人面面相觑,小孩子也惊奇地看着这些大臣们,但见了李奕,眼里露出一丝惊喜,向他招手。
好久没见了,难为这孩子,居然记性这么好,还认出故人,并且亲热招呼。李奕还是保持着臣子的本份,唯面上露出一丝笑容。
“宏儿,先去晨练。”
罗迦出手15
李奕还是保持着臣子的本份,唯面上露出一丝笑容。
“宏儿,先去晨练。”
孩子惊奇地又看一眼这么多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跪在地上,这样大规模地和太后说话。但是,也一点不违背太后的意思,立即跟赵立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几眼。
众人的目光,都看着小太子,直到他走得看不见了。
只剩下冯太后面对着一干跪在地上的汉臣。
“你们都起来吧。”
“太后,请你务必答应老臣们的请求。现在,必须到您出面的时候了。”
冯太后不为所动:“各位大人才是国家栋梁,我一介妇道人家,做得了什么?”
李将军急了:“陛下现在给我们两条路子:疏导或者武力镇压。太后,老臣一介武夫,不懂变法大事;而王肃,李奕等人,资历稍微浅了一点,不足以服众。除了您,我们根本找不到足够威望之人,所以,您务必要出来,否则,北国必将血流成河……”
冯太后淡淡一笑:“各位大人赤胆忠心为国,实在是国家之福。但是,你们实在是太高估我了。以前,纵然有些小的成就,但是,都是亏得各位辅佐;现在,我久居山中,不问外事,修生养性,吃斋念佛,觉得这样的日子才适合我。抱歉,让大家失望了……”
王肃等人也急了:“太后,您若不答应,臣等就不起来。”
冯太后淡淡一笑,转身就关了门。
众臣再次面面相觑,不料,一个女人固执起来,也会如此的不可收拾。
黑龙观里,罗迦站在大树下,听着魏晨一五一十地回报。
他眼里露出了一点儿会心的笑容,自言自语道:“他们这是逼她呢!筹码都不够,逼也没用。”
魏晨忧心忡忡的:“主上,您说,太后究竟会不会出手?”
罗迦充满了信心:“当然会!”
————PS:今日到此。明日基本同时段更新。罗迦童鞋,渐渐地要浮出水面了的,当然,跟你们想象的方式,也许不太一样。
心如刀割1
魏晨忧心忡忡的:“主上,您说,太后究竟会不会出手?”
罗迦充满了信心:“当然会!”
至于为什么他那么确信,没有任何人知道。
“那要等什么时候?”
“当然得是最合适的时候。”
圣意自来最难揣测。
魏晨退下去。
罗迦抬起头,看这颗千年的古槐树,枝繁叶茂,小雨的时节,都不容易渗透下来。冯太后,她还没成为真正的参天大树,就如旁边那棵中等大小的树木,一有风吹雨淋,仍然会遭到一定的侵害。
许久,他暗叹一声,这,其实并非是自己对她的期望。
只是,势成骑虎,无可奈何。
对于女人来说,哪里还有势成骑虎更加可悲的事情呢?
若是之前,自己的决定,稍微有了一些改变,会不会,就不会如此呢?这世界上,永远不会有如果,过去的一切,永远无可再次挽回。他长叹一声,走进去。黑龙观的简单的书桌上,全是魏晨搜集来的各类的情报。
灰衣甲士,驻守着这片猛虎野兽出没的蛮荒之地,没有任何人,会出没在这么冷清的地方。每一个晨昏,每一个月起朦胧之时,一生一世,便是这样了么?
天空,一片酡红,将整座丛林渲染。
“太后,太后……我回来啦……”
芳菲迎出来,见孩子跑回来,额头上都是汗水,衣服上还沾染了一些草屑,便牵了他的手,用帕子擦拭他脸上的汗,拍掉他身上的草屑。
孩子气喘吁吁的:“太后,今天宏儿有打猎哟……”
赵立和乙辛,今日便是带小太子出去打猎,距离很近,就在后山上转了转。
“宏儿,猎到什么好东西了?”
“太后,你看,有灰灰兔,还有一只野山鸡……太后,这支山鸡,可是我用小弓射下来的呢……”
——————刷新哈,更新中……
心如刀割2
“太后,你看,有灰灰兔,还有一只野山鸡……太后,这支山鸡,可是我用小弓射下来的呢……”他强调,“太后,真的是我亲手射的,不是赵立帮忙呢……”
山鸡还是活的,只被打伤了翅膀,被孩子捉住,抱在怀里,献宝一般,把那些精美的羽毛部分给她看:“太后,你看,真漂亮啊,比褐马鸡还漂亮呢。你喜欢么?”
“喜欢,真喜欢。我宏儿真了不起,这么小,就能打猎了,真是个勇敢的孩子……明日,太后给你做红烧野山鸡吃,剩余的羽毛,做一个漂亮的大毽子,教你踢毽子。”
孩子得了夸奖,更是兴致勃勃:“太后,我还看到獐子呢。但是,赵立说,我太小了,拿不起大弓箭,射不了大獐子……太后,我好想长大了,用大弓箭呢……”
芳菲心里一动,拉住他的手,“宏儿,这里有一把大弓箭,你来看看……”
用比钢铁还要坚硬的紫檀木制作而成的良弓,对女人来说,沉了点,但是,在男人看来,已经非常轻了。
宏儿一看这弓箭,眼睛亮起来:“太后,这是送给我的么?”
“对,是道长爷爷送给宏儿的。”
他去拿弓箭,非常吃力,眼睛却亮晶晶的:“太后,我真喜欢,这弓箭好漂亮……太后,我现在可以用了么?”
“太沉了,宏儿还要长大一点才能用。”
紫檀木的弓,发出温和而威武的光芒。他的眼珠子骨碌碌的,“太后,呀,我想起来了……”
“宏儿想起什么了?”
“那天,我看到的那个神仙,他就背的这种弓箭……他好帅,头发是银色的,背着特别特别帅……太后,我也要像他那样背起来,也要把头发弄成银色的……”
小孩子语出无心,芳菲却大吃一惊:“宏儿,你说哪个神仙?”
心如刀割3
“就是有一次在桃树林里遇见的那个呀?好久了……太后,后来我好几次去那里玩儿,都没见到他呢……”
原来是上一次巧遇的那个打猎之人。芳菲松一口气。却依旧有点狐疑。
“宏儿,他真的背的这把弓箭?就是说,他身上的弓箭也是这种紫檀木?”
“对,他也被一把这样的大弓箭……”
同类型的弓箭很多,但是不是这一把?
“宏儿,你好好想想,跟这把是一摸一样的么?颜色也是这样?”这种紫檀木的弓箭,十分珍贵,一个普通的猎人,不太可能用这么好的弓箭,否则,她当时也不至于对道长说太珍贵了。
“这……太后,反正也是这么大啦。”
芳菲笑起来,这孩子。自己还以为是一摸一样的呢。
“宏儿,那个神仙长什么样子啊?”
“他呀?个子很高,头发是银色的,很帅,很帅……太后,他真的很帅……”
小孩子终究还是形容不来,说不出眉眼如何,芳菲听来听去,只听到他一个劲地说“很帅很帅”,到底多帅,便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了。
“太后,我想把头发变成银色,该怎么办啊?”
这孩子,还想追赶潮流呢!芳菲失笑:“小孩子,变不成银发的。”
“那要什么时候才能变成银发?”
“等你八十岁的时候。就像道长爷爷那样。”
“才不呢!”小孩子大声反驳,“道长爷爷才不是银发呢,他是白发……他不帅,他没有那个神仙帅……神仙不是道长爷爷这样的……”
就连芳菲,也对那个神仙好奇起来,听这话,显然不是道长那样的苍老。但是,如果是盛年之人,怎会真的是什么银发?
她忽然道:“宏儿,下一次等你看见那个神仙,你叫他别走,等我悄悄去看看,就知不知道是神仙了。”
心如刀割4
“可是,他听到大人的声音,就会离开呢。”
“傻孩子,你悄悄地告诉我,不要声张,他不就不知道了么?”
“可是,他是神仙耶,就算你躲起来,他也会发现的喔。”
“这就奇怪了,真要是神仙,为什么他肯见你,就不肯见我?”她故作生气的样子,“宏儿,难道你认为太后不能见神仙么?”
孩子咯咯地笑起来:“太后,你以前不是告诉我,神仙住在山那边,只喜欢聪明可爱的小朋友么?神仙,看来是不喜欢大人吧……不过,太后,下次再见到了,我悄悄喊你看。”
芳菲笑起来,拍拍他的手:“来,先洗手,吃东西……不说神仙了。”
“又吃拔丝苹果么?”
“傻孩子,老吃一样东西,就不会腻烦么?今晚不吃这个了,太后给你做了新的好东西,苹果干炖獐子肉……”
“太后,这是什么菜?为什么以前我没吃过?”
芳菲心里一刺。多久了?自从罗迦死后,就再也不曾做过这道菜肴了。自己那么喜欢吃,罗迦,也那么喜欢吃。
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做这道菜了。
却不想,还会遇到一个人——比爱罗迦更甚——不不不,这是没法比较的。完全是不具有可比性的。面对罗迦时,自己需要向他索取很多很多的爱;但是,对这个“男人”——却只能是给予——自己给他很多很多的爱。
而且,永远不会埋怨,更不会害怕被辜负,被抛弃。
这世界上,儿子怎会辜负母亲呢?母亲又怎会埋怨儿子呢?
生命的力量那么奇妙,早已灰了的心,竟然会死灰复燃,而且,爱得更加炽烈。
第一次这个死心塌地,毫无自我的爱一个“男人”:怕他冷了,怕他渴了,一日三餐,四季衣裳,甚至一碗汤,也要吹凉了才捧到他的手里。
心如刀割5
就因为,那小人儿,那么娇弱。
就因为,他如一朵花一般,自己看着他,从小小的树苗,慢慢地长成参天大树。
就因此,自己忽然一夜之间,变得分外的强大。
方才明白,为什么人们管女人叫母老虎!
有了孩子的女人,比老虎还厉害。
盖子揭开,喷香扑鼻。尤其是苹果,这些年来,她已经很有心得了,精选的苹果,烹煮的时候,花了心思,所以,苹果还保持着翠绿的颜色,亮晶晶的,又加了保存的花蕊提味,就如春日开的第一支花苞。
孩子食指大动,欣喜道:“太后,这个好东西,肯定很好吃,我要吃……”
她盛一小碗,递给孩子,已经不烫了,恰到好处。孩子拿起筷子,吃了一小口,眉毛就飞起来:“太后,真是太好吃啦……”
“好吃宏儿就多吃点。这东西很有益处的,对身体很好,又不油腻,以后,太后常常做给你吃……”
“好耶,以后天天吃。”
芳菲笑起来:“再好的东西,都不能天天吃。”
“为什么呀?”
“天天吃同样的东西,人的体内,养分就不均衡,会生病的,要变化着不同的食物。”
孩子似懂非懂,但是,因为今晚这一餐实在太美味了,他吃得酣畅淋漓,甚至不像以前那样不停地叽叽喳喳说话了。直到吃饱了,才放下碗筷,非常满意,忽然就想起什么:“太后,这东西这么好,父皇也该吃一点啊……”
芳菲淡淡地:“你父皇不爱吃这个。”
小孩子抓着头,自言自语的:“是啊,父皇只说要吃拔丝苹果,没说要吃这个……可是,太后,以前他都不知道耶,不知道,怎会晓得要吃?不行,太后,我一定要给父皇送一碗去,父皇最近天天心情都不好,他吃了这个好东西,精神就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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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在这样尴尬的时候,当然是完全不愿意给弘文帝送任何东西去的。任何的反应不妥,都会给他或者他人以错觉!而那样的错觉,往往会酿成可怕的后果——已经不单单是男女私情了。这个关键的时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谁都不敢大意。可是,孩子却自作主张地,已经在寻找大碗了:“太后,我要找一只大盒子,把这些都给父皇送去,父皇一定喜欢吃……父皇说过,凡是宏儿喜欢的,他都会喜欢……”
他不由分说,自己去拿一只大碗,就要往里盛菜。
芳菲也不愿意在孩子的心里造成裂痕:父皇和太后不和。不,她并不愿意给他这样的感觉——不愿意他从小,就因为提醒吊胆着亲人裂痕的颜色,不能逢源,所以学会弘文帝当初那样的防备,隐忍和小心翼翼。
尽管,事实已经如此,可是,她还是愿意,儿子有父亲的宠爱,有母亲的照顾——不愿意让他感受到哪怕一丁点的残缺。
她见儿子专注而忙碌,反倒是释然了,孩子尚且能抛开一切情怀,大人,为何反而对这一切耿耿于怀?
就算和弘文帝不和了,但是,也没必要成为仇人。
她微笑道:“宏儿,太后帮你盛。”
苹果干炖獐子肉,很快装在了一个小罐子里。赵立和乙辛帮他提着,往玄武宫而去。
最后的一丝夕阳落下去了。
芳菲站在山坡上,等着儿子回来。
下面,是一片淡金色的花海,都是早开的凤凰花,在一片的领域,连绵起伏,很有气势。然后,是女子们嘻嘻哈哈的声音。
她一看,原来是米妃领着一群妃嫔在欣赏北武当的山山水水。这些青春活泼的女孩子,能获准来到北武当度假,当然在弘文帝那里,应该是能排得上一定的号的。
老远地,众人也看见冯太后。
心如刀割7
来了这么久,众人当然不是丝毫不曾察觉。尤其是米妃,她们早已敏感地发现,冯太后和弘文帝的关系,并非是外界以为的那么好——对这位庶母,弘文帝并非真是那么孝顺,恭敬。尤其是这些日子以来,不停地传来暴动和不好的消息,她们更加明白,某种程度上,弘文帝和冯太后,原来,不仅不是亲密,而且,是敌对的。
皇宫里,谁不看人三分脸色?大家巴结的,伺候的,毕竟第一是皇帝大人,因为,吃的是他的,穿的是他的,想要生儿子的,也是他的……
纵然是太后,如果失势了,当然最好是避而远之,尤其,她又不是皇帝的生母。
这太后本来就是捡来的。
所以,凡是陛下喜欢的,自己等才能喜欢;他讨厌的,自己等人当然要避开远远的,难不成会和皇帝作对?
所以,就第一次的参见之后,她们便再也不曾来拜见过冯太后。冯太后收了她们的礼物,本是应该设宴招待一下这一群“儿媳妇”的,但是,她是什么人?在宫里这么多年,这些女人,早已把自己这里当了——北武当的冷宫。
她也乐得清闲,白白受了这份礼物。
但是,遇见太后,米妃等人终究是不好掉头就走。她们还是硬着头皮过来,一个个满脸堆笑:“参见太后。”
尤其是米妃,完全做足了本份,她在宫里这么多年了,凡事总要留一线,就行儿媳妇的大礼:“太后,奴家们本是该向太后晨昏定省的,但是,怕扰了太后清净,不得召唤,便不敢来。”
“我久居山中,不耐烦热闹,米贵妃,北武当的一切晨昏定省,早就全部取消了。”
人情往来,无非如此,大家睁眼说瞎话,皆大欢喜。
女人自来心眼浅,一些装不得的年轻姑娘,神色便表露出来,就连行礼,态度也十分轻慢。
心如刀割8
冯太后根本就不以为意,淡淡一笑:“北武当大好风光,你们都尽情去欣赏吧。不用来我这里参拜了。”
“是。”
一群美女,花枝招展地离去。一边走,一边传来嘻嘻哈哈的:“呀,妹妹,昨夜,是你侍寝么?”
“哪有?谁不知道陛下宠爱的是姐姐你啊……今晚,陛下肯定会要你侍寝呢……”
“大家都别谦虚了,赶着给陛下开枝散叶,才是我们姐妹的本份啊……”
她们尚未走远,听得孩子欢乐的声音:“太后……太后……”
小殿下又未失宠,大家当然眉色不同,一个个地,便换了眼色,极尽喜爱逗弄之能事。
“小殿下,您在干嘛?”
“小殿下,您去了哪里?”
孩子不慌不忙的:“我给父皇送苹果干炖獐子肉呢。”
“这是什么好膳食呀?”
“太后做的,可好吃了。”
“呀,小太子可真是有孝心,这么小的孩子,便懂得给父皇送东西了,难怪人家都说小殿下机灵……”
一些人便悄然地看老远的冯太后,便想,这个女人,终究厉害,失势了,便用小太子为武器,巴结弘文帝。
宫里人,谁不愿意掌握一条捷径,一条高升的大路?一个个,便动了心思,这孩子,要是自己等人哺育,那该多好?
而且,他又没有生母,只要尽心竭力,不担心长大了他会反脸无情。
可是,小孩子哪有心思和一群陌生女人闲话?他落落大方的:“宏儿向各位娘娘说再见啦……”
众人都笑起来,这孩子,机灵得。
孩子蹬蹬蹬地跑回去,芳菲站在蓝色的暮霭里看他,迎接他回家。
还有他身后的弘文帝。弘文帝一直跟着儿子,悄悄的,只是,孩子不曾发觉,其他任何人,都不曾发觉。
心如刀割9
他站在一棵大松树下,不经意地看着这一切,甚至连那群花枝招展的嫔妃都避开了。只听着她们和儿子嬉笑,问好——比对冯太后行礼问安,更热情殷勤几分。
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原因。从小,自己对这样的氛围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谁得势,谁失势,看看那些热情的程度,便一清二楚。小王子,小公主们,有时,比大人更加会看眼色。某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幼年的自己。
心里那么震撼,竟不料,却把这样的氛围带到了北武当——可是,心里又很痛快,痛苦的一种痛快。
不是么,最好的,她拒绝了;所以,等待的,便是不好的。
这世界上的痛苦,岂能让一个人承担完呢。
直到她们的笑声走远,他才站出来一点儿,目光,刚好看到她——是她伸出手,牵着孩子的手。
“太后……父皇吃了,他吃了獐子肉,他说很好吃,叫宏儿以后每一次吃獐子肉都要给他送去……太后,这是不是很麻烦啊?以后,吃獐子肉的时候,我们就叫父皇一起,免得送来送去嘛……”
孩子煞有介事,小大人一般规划着,然后,满怀期待:“太后,你说,这样是不是更好啦?”
有意无意地,她便也看一眼这边,弘文帝没有再隐藏自己的身子,二人目光相对,都是轻描淡写的。
弘文帝终于走出来。
孩子听得脚步声,呵呵笑起来:“父皇,你怎么来了?来了为什么又不跟宏儿一起走?哈,我知道了,你是想来看看,还有没有獐子肉炖苹果干……”
他原本是没打算来的。只是对着那一罐子的獐子肉,对着那一罐子的肉汤,心如刀割,坐不下去。
“太后,谢谢你。”
冯太后轻描淡写的:“这孩子固执,无论吃了什么好点的,便总会给你留着。”
心如刀割10
冯太后轻描淡写的:“这孩子固执,无论吃了什么好点的,便总会给你留着。”
他知道,当然知道!如果不是孩子执意,谁还会送来呢!她会么?当然不会。从不放在心上的人,怎会担心他是否安寝,是否吃得好,是否精神健旺,是否为某一件事而操碎了心?
心里忽然忿忿的,就算是这样,也不用说出来吧。
孩子察觉不到大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但见二人许久不曾的靠近,非常兴奋:“父皇,太后,你们好久没有陪我一起玩儿了呢……”
“宏儿,父皇太忙碌了,你不要……”
“宏儿,父皇有空,明天就有空,你想去哪里玩儿?”他笑着,不经意地打断她的话,“宏儿,你想去哪里,父皇都带你去……”
小孩子双眼发亮:“太好了,父皇,真是太好了,宏儿想去桃花林,有很多桃子可以吃了耶……”
弘文帝淡淡的:“太后,你明日有空吧?我们也是该带宏儿出去走走了……”
心里竟然是怯怯的,满怀期待,不要拒绝,千万不要拒绝!
因为,自己忍耐得太久了,实在实在是太久了。昔日的温馨和睦,昔日的天伦之乐,昔日的美满相处……这些,以前一直以为是不爱的,是将就的,是敷衍的……
但是,直到此时才明白,如果真的是不爱,真的是将就,是什么样子。
一个肯做饭给你吃,肯陪着你谈笑的女人,怎会是将就呢?
眼前的冷冰冰,淡漠漠,纵然面对面,也没有一言半句……这才是敷衍和将就啊!
他心里在碎裂,仿佛一些东西,自己发现得太迟了,也领悟得太迟了……只因为平城阴冷孤寂的立正殿里,一个人呆得太久,只因为孩子那些日子声声的啼哭和高热……只因为自己那时的渴望实在是太疯狂太强烈……终于爆炸!
心如刀割11
无可挽回。
他焦灼不堪,一步错,步步错,待要伸手挽回,才发现轻舟已过万重山。
此时,心里竟然咚咚的跳,一个简单的邀约,却仿佛坐上审判台的犯人,等待着可怕的判决:不要啊,千万不要拒绝。
时间很短暂,他却觉得很漫长!仿佛在立正殿开始的皇帝生涯。
“宏儿,你明日随父皇去玩儿吧。”
“太后,可以玩儿一整天么?”
“可以。早上作了早课就可以出发,玩儿一整天。”
“真好耶,太后,我们把波斯猫也带去吧。”
“我会叫赵立他们给你带去。”
孩子睁大了眼睛:“太后,你不去?”
她笑起来:“太后有点事情,没空……”
弘文帝几乎没法听她把话说完,眼前,金星乱冒。果然是这样,连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灭绝了——自己亲手把它灭绝了。
他伸手抱着儿子,转身就往下走,完全遮掩了自己眼眶的燥热,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瞬间移位。
“父皇,天要黑呢,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惶然心惊,一把又放下儿子,拍拍他的头:“宏儿,快回去休息了,父皇也要回去了。”
说完,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宏儿看着他的背影,转头,疑惑地看太后:“太后,我觉得父皇今天好奇怪,你不觉得么?”
芳菲第一次没有回答他,因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有什么好奇怪呢!
弘文帝,他太贪心了,妃嫔成群,当然不能再觊觎乱仑皇太后。
人,就是这样,一旦错过了选择,就根本没得选择了。
而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
她第一次,真心真意地,同情弘文帝,仿佛在同情自己一般。
都是不被爱的人呵!
心如刀割12
弘文帝的命令是第二日下达的。
参与早朝的人,都发现一个奇怪的问题,弘文帝,带了小太子旁听。父子两都穿同色系的明黄的龙袍。这一次,可不是如之前那样,让儿子献宝一般;弘文帝,他是真正把儿子安放在旁边的位置,神情庄重:“朕今日带小太子来旁听处理政事。以后,每半个月,都会让他参与一次。大家有什么奏折,都可以上来……”
最近,弘文帝的脾气都很坏,大家很久不曾见他如此心平气和了。目光,便又都落在了小太子的身上,都知道,弘文帝对孩子视为珍宝,有孩子在,便不会再大发雷霆了。
小太子只是正襟危坐,好奇地看父皇,又看群臣。
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也不露怯。
朝堂上,群臣纷纷嚷嚷,互不相让,两派旗帜鲜明。弘文帝早已厌恶了这样的党同伐异,本是要狠狠将堆积如山的奏折摔下去,可是,不经意地看了儿子一眼,语气依旧淡淡的:“魏公公,你把这些奏折都给大家看看”。
前排的大臣先拿了,随意地看,都是十万火急的军情。
“朕已经考虑过了,四处起火,当然得四处灭火,而非是继续煽风点火。现在,国家内忧外患,南朝开始虎视眈眈,我们必须马上停止安抚国内民情,就按照李将军等人提出了,以疏导为主!”
圣旨已经定下,太监魏启元在宣读。
鲜卑贵族们大失所望,原来,弘文帝早已做了决定,竟然没和自己等人商量。
仿佛又被摆了一道。
可是,此时此刻,谁也拿不出好的办法,只好委曲求全,跪下去,和一干汉臣一般,叩谢陛下英明。
弘文帝连日的熬夜,人憔悴了一大圈,拿出厚厚的批阅:“王肃,李奕,当年平息豫州叛乱是怎么做的,你们现在就怎么做,如果还有更好的办法,也可以灵活采取……”
一干汉臣,听得弘文帝心目中,原来是如此清澈透明,无不欣喜。
————今日到此。
又彪悍又浪漫1
弘文帝连日的熬夜,人憔悴了一大圈,拿出厚厚的批阅:“王肃,李奕,当年平息豫州叛乱是怎么做的,你们现在就怎么做,如果还有更好的办法,也可以灵活采取……”
一干汉臣,听得弘文帝心目中,原来是如此清澈透明,无不欣喜。
“就这样,具体的事情,李将军负责,王肃,李奕和李冲等人协助。”
鲜卑大臣再一次面面相觑。
“朕还有一件事情要宣布。现在内乱四起,情况有变,京兆王等是国家基石重臣,所有精力,必须用于国家大事上,三日内,启程出发,开赴前线,协助地方官处理暴动事件。京兆王太傅身边不变,至于小太子的教育问题,还是全部归于冯太后。”
众皆讶然。
就连反对也说不出口。
弘文帝的安排是合情合理的,京兆王手握重兵,大事来临,当然没法留在京城照管小太子。
此时,除了冯太后,谁还能教育小太子?
可怕的在于这道圣旨,这是从先帝罗迦开始,再到弘文帝,两次,以圣旨的形式,将小太子的教育权利,归为了冯太后。
双重保险下,纵然日后,弘文帝本人也是不好再反悔的。
鲜卑大臣们暗暗叫苦,竟然不料,这一次的奴隶大暴动,又给了那个女人一个绝地反击的大好机会。小太子这张王牌,岂非是一辈子会被她捏在手里?
汉人文臣,却无不暗自欣喜,有些人,得意之情,几乎忍不住跃上面孔。
就连喜怒从不行于色的李奕,也悄然看了弘文帝一眼。心里暗叹一声,这个太子,这个弘文帝,他终究还是拗不过情之一字。于紧要关头,还是一切顺从了冯太后的意思,甚至,做出了超越所有大臣意料之外的巨大让步!
这是他的劫难还是冯太后的劫难?
………………
又彪悍又浪漫2
这是他的劫难还是冯太后的劫难?
或者说,是北国的幸运?心里一种极其强大的直觉——北国,从此会真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他了解弘文帝这个人,只要真正下定了决心,哪怕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去的,绝不会再反反复复了。
不由得暗自惊喜交加。
李将军呵呵笑起来,由衷道:“陛下英明,臣等必将尽心竭力,尽快结束叛乱,安定天下,强大我北国。”
在一片“陛下英明”的声音里,退朝。
弘文帝站起来,牵着儿子的手,看台下跪拜一片的群臣,他们都表情各异,他也懒得理睬,只拉了儿子的手回去了。
小太子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一干大臣。
走了好远,才悄悄地问:“父皇,你是不是不开心?”
弘文帝笑起来,这孩子,还会察言观色呢。但是,并不小心翼翼,而是出自一种真切的孩子的天真和怜悯。
“宏儿,你说,今日源贺和李将军他们谁说的有道理?”
小孩子挠着头,有些为难:“这……宏儿不知道呢。不过,我喜欢李将军,不喜欢陆泰他们,陆泰太凶了,总是凶巴巴的,他常常说,奴隶们要是不听话,就杀了,而且,他又不喜欢太后……我知道,他不喜欢太后……”
小孩子好生遗憾。仿佛,谁不喜欢太后,谁就不是好人!这是他评判事物的唯一标准。所以,他也不喜欢陆泰等人。
弘文帝,又岂能一下指望,小孩子全盘考虑,理智无比呢?哪家人的小孩子,会喜欢跟自己父母敌对的人?
“李将军说,要让大家都吃饱饭呢……不吃饭,怎么行呢?太后说,不给人家吃饭的都是坏人……太后说,无论是鲜卑人还是汉人,全天下的人都能吃饱饭了,我们北国才能真正强大,一统天下……”
帝王业,从孩子开始。
又彪悍又浪漫3
帝王业,从孩子开始。
冯太后的一生,自己做不到的,便全部寄托到了孩子的身上,真正的言传身教。
弘文帝只是静静地听,就算是最信任的大臣在他面前,他也不曾如此认真倾听。
“宏儿,太后一直这么教你么?你认为太后说的都是对的?”
“对啊……父皇,太后从来不会错的,太后说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呢……太后什么都会……太后会做菜呢,其他人又不会做獐子肉炖苹果干……”
小孩子的眼里,父母,便是天下最最厉害的人物。
哪怕是做好吃的菜,也是一项极大的本领。
在他们幼稚的时候,唯有父母遮风挡雨,给予一切,所以,最最喜欢最最崇拜的人物,不是爸爸,就是妈妈。直到成长了,有见识了,才逐渐地开始叛逆。
弘文帝心想,曾几何时,自己也认为,天下唯一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不过自己的父皇而已。可是,这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什么时候变得认为父皇那么遥远,不可捉摸,在他面前连一句真心话都不敢说呢?
孩子清脆的声音,咯咯地笑,他明黄|色的小袍子,头上的小帽子,内里的刺绣,全是冯太后一针一线,亲自绣上去的。
弘文帝仔细地看,从不曾忽略这一点,仿佛,那一针一线,绣在自己心上一般。
“父皇,宏儿又学会了一首诗,背给您听,好不好?”
“好呀,父皇听着呢。”
孩子的声音朗朗的: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
又彪悍又浪漫4
弘文帝本人虽然识字能文,但是,毕竟对汉文化并未真正本质的通透了解。只听得这几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字面意思,总是能听出来的,那么的通俗易懂。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喃喃地念了几遍,一时间,竟然有些痴了。
“哈哈,父皇,你也会背了?太后知道,一定很高兴呢……”
他定定神:“宏儿,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我不知道耶!太后说,我现在背熟了,长大了自然会知道的。太后说,今年一年,都读诗经呢!只要宏儿新背会了一首,就奖励一个小礼物。明年开始,就要学其他的了……”
小孩子叽叽呱呱的:“太后说,胡人的力量在于彪悍,南人的力量在于浪漫;只是浪漫,便失之于孱弱;只是彪悍,便又失之于鲁莽;如果一个国家的人民,又彪悍又浪漫,那么,这个国家必将天下无敌……”
这半年来,孩子的课程便是背诵诗经,不解其意,只听太后偶尔的讲解,都听得非常非常熟悉了,如今,只是照本宣科,告诉父皇而已。
弘文帝的眼睛,越睁越大。
如果一个国家的人民,又彪悍又浪漫,那么,这个国家必将天下无敌!
他从来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言论,甚至想都没想过。
如果将游牧民族的彪悍和汉人的浪漫,彻底结合——这不是父皇生前的意愿么?逐鹿洛阳,天下一统……只是,就连父皇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父皇终究是鲜卑人,他纵然想到,也表达不出来。
可是,到底怎样才能做到又彪悍又浪漫呢?
他完全沉浸在这个令人震惊的思索里,真正像一个深谋远虑的帝王一般细细地思考。
孩子见父皇久久地不说话,就拉着他的胳膊:“父皇……父皇……”
彪悍又浪漫5
可是,到底怎样才能做到又彪悍又浪漫呢?
他完全沉浸在这个令人震惊的思索里,真正像一个深谋远虑的帝王一般细细地思考。
孩子见父皇久久地不说话,就拉着他的胳膊:“父皇……父皇……”
叫了两声,弘文帝才醒悟过来。
“父皇,你为什么不说话耶?”
弘文帝凝视着他,孩子,就如雨后的春笋,一天天地长大。四五岁的孩子,看起来,足足七八岁了,高大,健壮,勇敢,清秀,聪明。
他会背诵诗经。
他会射下野兔。
他知道孝敬父母。
同龄的孩子做不到的,他统统都能做到了。
善良,具有怜悯他人的情怀;从不暴躁发怒——这一点最是重要;那是一种遗传,从太祖太宗到父皇,甚至自己,不时都有歇斯底里的早衰癫狂症状。
就这个孩子没有!
他有一种拓跋家族的人,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文尔雅的风度。
他会不会长大了成为第一个又彪悍又浪漫的伟大帝王?
除了那张面孔,他觉得这孩子没有任何地方像自己。
只有那张面孔。
尤其是他的眼睛,他的嘴巴,甚至浅浅地藏在眉梢间的一颗小小的褐色的痣,都跟自己一模一样……自己的骨肉,自己的一个翻版!
只是,自己的小时候,为什么就不像他这样无忧无虑呢?
自己的小时候,岂敢如此和父皇说话?
自己为什么从来不曾被人教导过要“又彪悍又浪漫”?
是谁把拓跋家族的基因彻底改良了?
他忽然很激动,狠狠地一伸手,就将儿子举起来,终究是压抑不住:“宏儿……宏儿……好儿子,父皇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你身上了!父皇和先帝爷爷都做不到的,也许,只能靠你呢……只能靠你了……”
彪悍又浪漫6
孩子咯咯地笑,搂着父皇的脖子,亲昵地拨弄他王冠上的一颗明珠。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他觉得那颗明珠那么晶莹剔透。
“父皇,这珠子真好看……”
“是么?那父皇就给宏儿,都给我宏儿……”
“呵呵,真的么?真的给宏儿么?呵呵……”
这是弘文帝最喜欢听的,他最喜欢听着儿子如此咯咯地笑,脆弱而珍贵,天真而无邪。
这一生,也不曾如此充满了力量。
(PS:本人一向固执地认为,孝文帝拓跋宏(李欢),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又彪悍又浪漫的皇帝;雄才大略,大胆革新,迁都洛阳,敢于把鲜卑人改造成汉人习性!让鲜卑这个少数民族,如狂风一般席卷整个中原大地。鲜卑人的血统甚至影响了后来的整个唐朝,唐太宗家族,便有一半鲜卑人的血统;而唐朝,正是我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又彪悍又浪漫的朝代。想想当时世界第一的长安古都!想想那么灿烂绚丽的唐诗,绘画,音乐艺术……想想那么勇武的将士,名将辈出,西域各国,莫敢不服,一如今日强大的美国!再想想仗剑蜀道难,千斤散尽还复来的李白!呜呼……只可惜此后无唐朝!)
慈宁宫。
李将军等再次求见。
侍女捧上茶来,李将军却无心饮茶,着急道:“太后,这一次,务必请你帮忙。陛下已经把这一次平息内乱的任务下达给老臣。老臣虽然有心,却是无力,您知道,老臣不过一赳赳武夫,根本没法来收拾这文的摊子,如何部署,如何安排,老臣简直如一头乱麻,根本理不出一个头绪,太后,这一次,你非帮老臣这个忙不可,拜托了…………”
芳菲仔细地看他递上来的一个折子,然后放在桌上,淡淡一笑:“不是有王肃和李奕他们协助你么?李将军何愁大事不成?”
彪悍又浪漫7
“这可怎么行?王肃和李奕等要开赴前线,亲自解决最大最厉害的暴动。可是,这么大范围大规模的反抗,如果没有一个真正全国性的命令下去,只靠个人的力量,是完全没法启动的。王肃和李奕等下去了,老臣一个人坐镇,实在是焦头烂额,根本无法解决大问题……您知道,那些鲜卑大臣,他们在此时是无济于事的。第一,他们自己本来是坚持武力镇压的;第二,他们就算想出力,但是,根本懂不起要如何文治,想帮忙也帮不上……”
芳菲一时没有做声。
这倒是实话。现在汉臣,厉害的,能出头的,就那么几个人。一项巨大的政令推行,当然不能就靠那么几个人。
“太后,光是老臣这一介武夫,要收拾这样的摊子,完全不可能,太后,这一次,无论如何,请您出手,该怎么办,老臣完全听您的……要知道,虽然那些鲜卑贵族顽抗,可是,东阳王等德高望重的老臣,他们也会听您的,只要您振臂一呼,他们再不济,也会给您一个面子,这样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而且,若是老臣出马,根本就不会有这个效果……”
这不再是弘文帝下的命令。
他甚至不需要来请求,不需要任何的过场。
他只是间接的,迂回的,把李将军推出来。
冯太后,再是冷漠,狠绝,也不可能不给李将军一个面子。
无论是神殿斗争的时候,还是解决乙浑叛乱的时候,李将军,他都是自己最强大最有力的支持。可以说,她心底对李将军的信任和器重,还远在王肃、李奕等人之上。
芳菲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处于一个完全没法抉择的关口。如果置之不理,有违人情;如果这一Сhā手,以后,又岂能真正容于弘文帝?
这么久的衡量,许多年的交手,对于弘文帝的性子,她是一清二楚的。
浪漫又彪悍8
这么久的衡量,许多年的交手,对于弘文帝的性子,她是一清二楚的。
李将军见她一直沉默,急了:“太后,对于均田制等的改革,您一直主持大局,最是清楚不过了。此时,如果没有一个有足够分量的人站出来,只怕,北国这一次的乱起,真的会不可收拾……”
好一会儿,芳菲才点了点头。
李将军大喜过望:“多谢太后,多谢太后!老臣每日都会把最新情况送到慈宁宫。”
“李将军也辛苦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是,老臣告退。”
随后,冯太后立即召见东阳王。
东阳王终于得到冯太后召见,虽然心里明白是怎一回事,也非常高兴,不但带了礼物,而且一来就跪下:“太后于老臣,有再生之德。若非太后眷顾,当年老臣就被乙浑这家伙整死了,岂能有今日?”
冯太后亲自将他搀扶起来:“老王爷何必客气?请坐。”
东阳王坐下:“太后但有吩咐,老臣一定尽力而为。”
冯太后笑起来:“那我就不客气了。老王爷,你和其他鲜卑贵族的关系如何?”
“老臣就不隐瞒了,您知道,除了陆泰等几个顽固透顶的家伙,老臣和其他人,还是不错的。尤其有三位,是老臣的儿女姻亲……”
“这真是太好了……老王爷,此举关系我们北国的成败,纵然是牺牲暂时利益,此后功过是非,万年评说,老王爷必将为国家所载入史册……”
“谢谢太后赏识,老臣领会得……”
“事成之后,老王爷等大功臣,必有重赏。”
“谢太后。”
东阳王离去,冯太后独坐慈宁宫,望着面前厚厚的一堆奏折。
有些是弘文帝亲自批阅过的,还带有他的意见,返回给臣下处理的时候,因为太过含糊,臣下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浪漫又彪悍9
芳菲仔细地检阅,几乎用了整整一个夜晚,才完全看完。
不看则已,一看,心里不是不震惊的,字里行间透露的,完全是弘文帝的心事变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隐隐地,是去年北武当的度假结束,他灰心失望回到平城。从此,对于这个土地改革,完全淡漠下来,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鲜卑贵族们的强烈反对;一定程度上,当然也有对自己的失望。
每个人,都会有情绪用事的时候,感情澎湃的时候,认为自己当时给他出的一切主意都是正确的;等到绝望了,心冷了,或者说是厌恶了,便认为自己当时的见解,一无是处,要全盘推翻。
中国历史上,每一次的改革,往往失之于极端,总是从一次的拨乱反正到另一次的拨乱反正——全盘推翻,毫不保留,所以,往往导致粗暴而可怕的后果,遗患无穷。
这一次,弘文帝迫于形势,不得不再次妥协,但是,他的妥协能够坚持多久呢?
自己再一次辛辛苦苦灭火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慈宁宫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
黎明的微光,已经浮现。
天际如一块蓝色的帷幕,慢慢地拉开,然后,缓缓地,一点红色破空而出,绚烂,刺目。
弘文帝悄悄地移动了一下脚步,有些麻木。
书房里的灯火,已经黯淡了。
她在干什么呢?
这一整夜,又在研究什么呢?
忽然很想冲进去,狠狠地冲进去,就如哪一个肆无忌惮的疯狂之夜,什么都不管不顾……顾虑太多的人,一生都不会快活的。
可是,脚步却如灌了铅一般,挪不动。
似水年华,不能追赶。
他慢慢地往后走,一直往后走。值守的宫女们,太监们,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是战战兢兢地看着举止怪异的弘文帝。
浪漫又彪悍10
他慢慢地往后走,一直往后走。值守的宫女们,太监们,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是战战兢兢地看着举止怪异的弘文帝。
然后,他在儿子的房间门口停下来。
孩子正推门出来,还揉着眼睛,背一把小弓箭。
“父皇……”
他嘘一声,拉了儿子的手:“小声点,别吵闹……”
孩子机灵地住了手,笑嘻嘻的:“父皇,你来找太后么?”
“父皇来看你,来看宏儿,宏儿这把弓箭很不错。”
“吓,父皇,我还有一把更好的弓箭呢,你来看……”他拉了父皇的手就进去自己的房间,指着那张紫檀木的弓箭,“父皇,这把才好呢;太后说,等我10岁的时候,就可以用这把弓箭……”
弘文帝取下弓箭,仔细一瞧,吃了一惊。他从小骑射,比芳菲还识货,立即问:“宏儿,这是哪里来的?”
“道长爷爷送我的。”
“道长爷爷?”
通灵道长?他怎会有这样的弓箭?这样的紫檀木弓箭,传说中,三国时期的名将黄忠就用的紫檀木弓,黄忠能开二石力之弓,百发百中。战长沙时他本可以射杀关羽,二人都是英雄,惺惺相惜,一念之下,下不了手,便放了关羽一马。
“父皇,你说,这箭好不好?”
他拉一下,大赞:“好,非常好。”
“哈,父皇,你带宏儿去打猎嘛,用这把弓箭给宏儿猎獐子好不好?”
“好。等父皇不那么忙了,一定带你去打獐子……”他补充,“今年回平城之前,父皇一定带你去打一次猎……”
“好耶,那样太后就可以做獐子肉炖苹果干了……父皇,到时你也要一起吃。”孩子狡黠地笑,贴在他的耳边,低声:“到时,我叫太后请你,太后最听宏儿的话了……父皇,我们一起吃才好吃……”
彪悍又浪漫11
弘文帝也笑起来,也低声地,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宏儿,你把这个给太后……”
“是什么呀?”
“给了太后,你就知道了。”
“太后会喜欢么?”
“会!一定会。”
朝阳已经完全升起。
“太后……太后……”
孩子清脆的声音,跑进来:“太后,你怎么没有睡觉啊?昨晚一直都在熬夜么?”
她眼珠子有些红丝,孩子瞧见了,扑在她的怀里,心疼地抚摸她的眼睛,将她有些杂乱的眉毛抚平,奶声奶气地问:“太后,为什么不睡觉呢?”
她搂住孩子,本是疲倦不堪的,却立即来了精神:“宏儿,太后看一点东西,等一会儿就去休息。”
“太后,宏儿好开心呢。父皇说,以后宏儿就跟着太后。就算今年度假结束,宏儿也可以不去平城呢。父皇说,要宏儿自己做决定,如果宏儿不去,就可以不去……呀,太后,我才不想去呢,太后去我才去,太后不去,我就不去……太后,你看,这是父皇说的耶……”
孩子手里拿的,竟然是一道圣旨。
是弘文帝亲笔书写的。
在这之前,关于孩子的教育,抚养问题,他从未下过书面的正式文件,纵然之前任命京兆王等做太傅,也只是口头的。
她仔细地看了圣旨,如何不明白?弘文帝,这是完全要打消自己的顾虑。
君无戏言,一旦下了圣旨,当然就不能更改了。
而且,他还让儿子亲自把圣旨带回来。
她下意识地看门外:“宏儿,父皇来过么?”
“很早就来了,现在已经走啦。”
她苦笑一声,跟弘文帝之间,不知为何变成了这样,连当面的沟通都很困难了。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毫不怀疑,自己和弘文帝,只怕是老死也不相往来了。
浪漫又彪悍12
连续几日,冯太后都在单独召见鲜卑大臣。这些人,都是曾经跟随她诛杀过乙浑的。毕竟是挟持着道德楷模太后的余温,加上陆泰等人被派去了前线,没有人在旁边煽风点火,大家的态度都前所未有的恭敬。
冯太后一改昔日的低调,晓畅论辩,向大家陈述利害,逐一地做说服工作,当然不忘了保障他们自身的利益。众人一寻思,再怎么变,自己等人暗地里吃亏,内里,赏赐更加丰厚,一个个,便都表示了赞同。
男女有别,君臣有别;弘文帝自己不方便,也没法出面的事情,冯太后很快便敲定了。
几日之后,弘文帝和冯太后,终于在慈宁宫正式见面。
双方都保持着非常慎重的态度。弘文帝固然一身天子龙袍,就连冯太后,也是一身太后盛装。
小太子很少看到这两个人如此正襟危坐,那么官方——他惊奇地坐在一边,也不敢撒娇,只是认真地听着。
“陛下,这是我根据王肃,李奕等人递交的奏折整理出来的均田制彻底推广法案。”
弘文帝接过来,仔细地看了:“太后辛苦了。”
见她默了一下,又道:“朕于文治一道,实在不甚精通,多亏太后出谋划策。谢谢。”
“均田制,是北国改革的根本。之前,我们谁都没有经验,所以,反反复复,走了一些弯路。其实,那些暴动的平息非常简单,只要奴隶们得到了田地,能吃饱饭了,就绝不会继续闹事……当然,陛下,你知道,在这几千年的历史上,奴隶们也好,农民们也罢,但有一口饭吃,一件衣穿,但有三寸活路,都不会揭竿而起……”
弘文帝凛然心惊,毕竟是皇家子弟,毕竟是马背上的鲜卑人!之前,谁能想到这么深远呢!他沉声道:“朕之前是失策了,若非一时短浅,也不至于丧失了当初的大好局面。幸好太后宽宏大量,不曾怪责。”
彪悍又浪漫13
弘文帝,这是在认错呢!
真是稀奇,生平第一遭。
芳菲当然不会嘲笑他,由衷道:“陛下,这一次,就算能够暂时平息了奴隶们的暴动,但是,要长期稳定均田制,三长制和俸禄制的改革,势在必行。鲜卑贵族们的反对,完全可以预料,希望陛下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朕早有心理准备了,只等这一波事情完结,马上辅之以接下来的改革……如果你需要李奕等人的辅佐,请随时调遣。”
“不错,这正是我要向陛下提出来的呢!我发现,李奕的兄弟李冲,见识法度还在李奕等人之上。以后,我想任用他们兄弟二人……”
弘文帝十分干脆:“行。如何任命,完全由太后决定……”他自嘲地笑一下,“当然,朕不希望,百年之后,人们嘲笑朕是个昏君,不希望北国就这样毁在朕的手里……”
“陛下有此雄心壮志,真乃北国之福。”
……
只有小太子,不时地看看父皇,又看看太后,但觉这两个人,客客气气,相敬如宾,闻声细语地谈话——呀,好不习惯!
他小小的心里,甚至有点儿遗憾:以前,父皇和太后,不是这样的呀!
他们谈笑风生,他们一起吃饭,他们甚至轮换着搂抱自己。
为什么现在,不是这样呢?
客气而疏离——
就连小孩子也能感觉到的那么巨大的裂缝!
很快,弘文帝便颁布诏令,彻底贯彻之前的均田制,严令禁止鲜卑贵族侵占自耕农们开垦出来的土地,严禁掳掠和贩卖奴隶……
这是实质上,已经废黜了北国的奴隶制度。
和南朝一样,北国真正开始了封建化的农耕政策。
政令一出,又辅之以北国强大的军队威慑,各地的暴动很快平息。来年春日,北国各地,田园青青,六畜兴旺,几乎没有任何荒芜的地方。
这一年的夏天,君臣再次到北武当度假。
紧锣密鼓的,便是展开了三长制和俸禄制的变革。
讨论,是冯太后亲自主持的。这是她许久以来,再一次正式亮相。
————PS:今日到此。编辑大人终于通知我,说一路芳妃的下册,四月份能出来了!哦也,等了好久了,大家也等辛苦了。估计本书将在纸书上市不久后结局,大家等不了多久了:)))嘻嘻。辛苦了,我也累死了,多谢大家,每人亲三下。我爱你们……
癫狂1
这一年的夏天,君臣再次到北武当度假。
紧锣密鼓的,便是展开了三长制和俸禄制的变革。
讨论,是冯太后亲自主持的。这是她许久以来,再一次正式亮相。
先是“俸禄制”。这几年来,弘文帝最先从肃清官吏的贪污腐败着手,但是小赏小罚,都只是短期性的,根本不可能革除贪污受贿的风气。
弘文帝有心攻克难题,他下诏书说:“官员凡是收受一只羊、一斛酒以上的,一律处死,同时行贿之人以从犯论处。如若有人揭发尚书以下官员的贪污罪状的,则可以取代被揭发官员的的职位。”
诏书一颁布就吓坏了不少人,这可是非常重的惩罚措施了,要搁到现在,一多半的官员恐怕脑袋都保不住了。
大家赶紧联名推举京兆王和任城王又去劝谏。京兆王说:“这法子怕是行不通。从前周天子的时代,即便是小官,都有找人代耕(即雇佣农民代为耕田)的俸禄。现如今我们皇朝的达官大臣,辛勤付出却毫无回报。陛下让收礼的官员受刑,让揭发的人代替他的职位,微臣担心奸人有机可乘,真正的忠臣则会灰心丧气,想要如此就得以简政民安,也太难了吧!于今之计,还是得参照过去的律令,对于清廉的官吏颁发俸禄以作为奖赏。”
京兆王的建议,实际上是以赏“清官”取代罚“贪官”,来避免严刑治贪可能引发的危险。表面看起来严惩贪官大快人心,但若真正操作起来,的确很可能像他所说的那样,被小人所利用,造成社会的动荡。
光靠惩和光靠赏的手段都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贪污现象的,只有从制度上来规定和约束,才会有所成效。
弘文帝觉得京兆王所言有理,只好又废除了这道法令。
如此一来,贪污又开始猖獗,治标不治本,弄得弘文帝非常头疼。
癫狂2
直到去年夏天,因为奴隶暴动的事情,终于和冯太后开诚布公,解除了冰冻期,两人为了北国的利益,结成了相同的意见,方才真正接受了冯太后的政治主张。
于是,弘文帝去年返回平城开始,带回了和冯太后讨论下制定的一切草案,回去后就颁布诏令,将班俸禄彻底制度化。
具体举措是:“户增调帛三匹,谷二斛九斗,以为官司之禄;增调外帛二匹。禄行之后,赃满一匹者死。”
新制度说到底,就是增加百姓的赋税,用这部分收入来作为官员的俸禄。有了俸禄保底,你官员要是再被发现用各种名目收受赃款,就要严惩不贷。换句话说,以往官员利用职权对百姓三番两次征收的钱财,由政府一次性征收的赋税所取代。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至少可以避免被各级官员无端盘剥搜刮,他们自然是以接受为主。
然而对于官员情况就不同了,俸禄制一颁布,一个月中,赃款受到查处的一下就倒了一大片,其中包括弘文帝好几名嫔妃的父兄,舅舅,叔伯之类的亲戚,有四十多名官员,由于贪污数目超过了限额,被下令自裁或处死。
这下子那些贪婪成性的鲜卑官员可就坐不住了,皇上简直是用“白色恐怖”政策断了大伙的财路啊,怎么受得了?做官不能贪污,那谁还愿意做官啊?
所以,这一年的北武当之行,大家又推举了京兆王和任城王做说客,代表鲜卑贵族们上奏,说还是恢复旧体制为好。但是,京兆王鉴于上次的教训,而且,他和弘文帝的关系十分亲密,知道弘文帝本人是坚决想要肃清贪污腐败,不想在这个紧要关头,和弘文帝对着干,因此,便婉言拒绝了鲜卑贵族们的笼络。这一次,倒不出头了,便让任城王挑大梁。
偏偏这个时候,弘文帝又在路上偶染了风寒,一来北武当就病倒了。
癫狂3
偏偏这个时候,弘文帝又在路上偶染了风寒,一来北武当就病倒了。
御医诊断,说他操劳过度,要好好休养半个月,但是,群臣意见太大了,不可能让弘文帝抱病半个月不见人,所以,便由冯太后出面。
冯太后明白任城王背后的这股力量来势汹汹,也早就预料到了这次俸禄制下去的后果。所以,在任城王等出面之前,先召集李奕兄弟商议。
冯太后这些年来,和这些鲜卑贵族们斗智斗勇,每一次的政令一出,便是风起云涌的反对之声,但觉身边的人才,更急需要壮大,
真正要出手,身边当然不能没有得力助手。她左右权衡,便将李奕兄弟留在了北武当,平素但凡的出谋划策,主要来自他们。李奕还是负责工部的事情,而李冲,则基本上是正式的内务府秘书令,完全充当了冯太后的第一秘书。
他的业务能力,甚至远在李奕等人之上,完全担负起了冯太后对外联络的任务,他们兄弟又和高闾,王肃等人交好,这样,才真正形成了一个以冯太后为首的,巩固而坚定的汉族文士集团。
但是,光有汉臣,也是不够的,因为,起码三五年内,他们都不可能彻底具备抗衡鲜卑贵族的势力,所以,收服一部分鲜卑贵族也是必要的。最佳人选,当然是东阳王和他的那个派系人马。虽然东阳王等逐渐地也成为了自己的心腹,但是,较之其他庞大的反对势力,还是根本不可比拟的。
尽管,芳菲心里是不太愿意如此形成坚固的皇太后一党,但是,这些改革政令,如果没有拥护者,简直不可想象,自己凭什么去动员那些鲜卑贵族?自己有什么办法让政令畅通?她隐隐地预料到,如此下去,自己和弘文帝之间的裂缝,必然会越来越大。但是,目前为止,也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
癫狂4
为了考察俸禄制的施行情况,她今年开春就派了李冲秘密回到京城。李冲也是日前才匆忙从平城赶回来的。
冯太后拿出厚厚的联名奏折,叹道:“现在反对俸禄制的声音非常激烈,李冲,依你之见,该怎么办?”
李冲胸有成竹:“回太后,臣已经调查得非常清楚。这一次的俸禄制,高闾等人都是同意的,就连京兆王和东阳王等也没有太大意见。最主要的是被惩处的那些妃嫔的亲属,他们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完全不满于如此,还有陆泰等几个老家伙,也是一有机会就煽风点火……”
冯太后心里便有了数。立即下令,专门召集群臣讨论。
这一日,群臣汇集。再一次旗帜鲜明地分成两派。
汉人文臣,都是新上任不久,还来不及贪污,当然拥护;而鲜卑贵族们则不同了,简直群情激奋。不同的是,东阳王和京兆王等,一直不曾太过发表看法。
众人七嘴八舌,直陈俸禄制的害处,指出施行了这快一年,无数弊端,愤愤的:
“现在,人心惶惶,谁还敢为国家效力?”
“对大臣太苛刻了,对那些庶民,却太宽容了……”
“希望陛下和太后别忘了,我们才是国家的基石重臣呢……”
……
冯太后坐在上首,一动不动地听众人抱怨。末了,等大家的声音都差不多了,才道:“李冲,你把这一年全国各地的收成,赋税,和兵源情况,都通报一下。”
李冲拿出一叠资料,不慌不忙地念起来:“今年春秋两季,庄稼长势良好,没有任何叛乱消息,牛羊出栏数量大增……”
鲜卑贵族们面面相觑。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去年的秋粮虽然由于奴隶暴动受了点影响,但是,随后便是抢耕抢种,一些两季生的作物,第一季的丰收已经非常明显。
癫狂5
朝廷正式下诏,奴隶们有了保障,几乎跟拼命似的辛勤劳作,秋季的丰收,也眼看在望了。
陆泰愤然道:“国家增收又如何?还不是都是庶民得利……如果再不废黜俸禄制,以后,他们会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了&”
李将军朗声道:“此言差矣,这些粮食,赋税,可是进入了我们北国的粮仓,国库,扩充了兵源,怎能说是庶民得利,国家就不得利呢?”
源贺也道:“均田制也就罢了,但是,太过限制鲜卑贵族,实在是不利于调动积极性……请太后废黜俸禄制!”
中书监高闾立即反驳道:“发放俸禄对于官员是最佳的保护措施,廉洁的官员会更加清白,而贪污的官员也有机会改过为善。如果俸禄制要是被废止,那么贪官污吏会更加肆无忌惮地贪,清官廉吏却连自身维持生计都做不到。请太后想一下,任城王、源贺等人这样的建议,岂不荒谬?”
众人无法反驳,冯太后笑着站起来:“高闾这番话很有远见,很好。京兆王,东阳王,你们两位老王爷,有何看法?”
京兆王倒是淡淡的:“但求有利于国家。”
东阳王立即道:“这是明显有利于国家的,俸禄制不宜废黜。”
两位老王爷都是这样的看法了,其他人还有什么说的呢?
冯太后朗声道:“既然如此,俸禄制不变,继续大力推行。”
鲜卑贵族们气得吐血,但是,事已至此,也没其他办法可想,只能先忍气吞声退下去。
回去的路上,经过玄武宫。
想起弘文帝生病了,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是,毕竟他那么强大的一个人,就算是伤风感冒,这样久了,身子亏损也非常大。
又因为今日正好是一身皇太后的朝服,还算正式,便去看看。
“太后驾到!”
癫狂6
一声通报,就听得宏儿的声音飘出来,小孩子也跑出来,拉着她的手,“太后,你赶紧来看看父皇……”
她进去一看,只见弘文帝已经坐在床上,面色十分憔悴。这还是她第一次去探望弘文帝。
她一惊,“陛下,病情如何?”
弘文帝淡淡的摇摇头:“不碍事。躺几天就好了。太后,今日政事处理得如何了?”
芳菲把大致情况给他讲了一下,又拿了奏折:“陛下,等你好些再看吧。”
他接过奏折,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冯太后的处理情况,“太后,你处理就行了。你知道,这些事情,朕都完全相信你”。
完全相信?
如果是两年前,弘文帝这样说,她是会相信的,可是,现在,听来,却总是觉得一阵一阵的寒意。两个人,再要回到彼此完全相信的日子,谈何容易?
“太后,你给父皇看看嘛,快点啦,御医没有太后厉害呢……”
“宏儿,可不能这么说话……”
小孩子吐吐舌头,还是拉着她的手,百般央求:“太后,快给父皇看看嘛……”
芳菲一看弘文帝,但见他眼神非常奇怪,她拒绝不是,答应也不是。但是,毕竟,她还是关心他,从去年开始,也尽力希望修复彼此的关系——就算不再是爱人——但是,至少,太后和皇帝的关系——庶母和儿子的关系,总要表面上做到吧?
她倒也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去:“陛下,我很久不曾看病,也许生疏了……”
弘文帝微微意料,仿佛眼眸里闪过一丝喜悦。许久了,许久,她也不曾这样面对面地关心体贴过自己了,就算是因为儿子,他也非常高兴了。
两人的手接触,不知道生疏了多久的一种感觉。
弘文帝的身子僵硬了一下,脉搏,也跳得分外的快。
癫狂7
芳菲立即放开手,但见弘文帝的目光,那么奇异,那么深邃!
两个曾经有过最最亲密关系的男女,如何不知道这样的危险?芳菲避开了他的目光,淡淡道:“陛下只是热伤风,没什么大碍,休养两三日就会好。但是,陛下这些日子,操劳过度,内里损害很大,不妨在度假期间,放松心情。我开三服药,午后让御医煎了,都是调理身子的……”
“好耶,父皇,太后煎药,你一定会快快好起来的。”
弘文帝脸上,露出了一丝不经意的笑容,低声道:“太后,真是辛苦你了。”
芳菲苦笑一声,这孩子,自己是开药,不是煎药,他倒自发地给改了。
孩子察言观色,拉了太后的手:“父皇,我们晚上,给你送拔丝苹果好不好?”
“拔丝苹果,病了不能吃。”
“那,太后,我们做其他的吧,上一次,宏儿也是发热,你就做了灰灰菜,很好吃的……父皇,生病了,吃灰灰菜很好吃耶……”
小孩子心疼父皇,一个劲地要求太后做这做那,也以为太后必然依从。芳菲无可奈何,只好应道:“傻孩子,别缠着父皇了……我们回去吧。”
“不,父皇还要给宏儿讲故事呢……”
弘文帝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太后,就让宏儿今日陪着朕吧。朕很长时间没和他在一起了,他今日的下午课,就让朕给他讲解……太后,你晚上来接他吧?”
皇帝病体不适,要让儿子陪着,其他人能说什么呢?
芳菲独自回了慈宁宫。
处理完政事,想起儿子的叮嘱,便还是吩咐宫女们下去,准备了粥点和几个开胃的小菜。
这时,张娘娘走进来:“太后,米贵妃求见。”
“见她进来吧。”
米贵妃进来,行大礼:“臣妾参见太后……”
癫狂8
米贵妃进来,行大礼:“臣妾参见太后……”
“不用多礼了,坐吧。”
米贵妃坐下,芳菲才发现,她这些日子也憔悴了,眉眼之间,还带了焦虑,又有些急切。尤其,她又带了一份很厚的大礼。
如此厚礼,又是单独求见,肯定是有事。芳菲也不追问,果然,不咸不淡的话说了几句,米贵妃才转入了正题:“太后……陛下现在已经有了三个小王子,一个小公主,可是,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任何的封号……”
芳菲一愣神。
这么久的忙碌,竟然把弘文帝的这档子事情忘记了。去年底,弘文帝陆续生下了几个皇子,公主,她不在平城,也不知道有无庆祝,反正弘文帝又没派人来报告,今年也没带哪些妃嫔,皇子们来,她一时,都没意识到。
“皇家开枝散叶是好事,但是,陛下忙于政务……也许是忘了这事儿……还望太后出面,提点一下……”米贵妃面露难色,说得含蓄。事实上是,弘文帝的性格越来越孤僻,虽然也临幸了一些妃嫔,可是,他平素几乎从不留人过夜,而且,和妃嫔,子女们的感情都非常淡薄,仿佛如一个播种机一般,孩子生下来了,就尽到自己作为皇帝的义务和责任了。
最主要的是,这一次处决贪官污吏,妃嫔们的家属,他也毫不留情。
这些也就罢了,但是,自己的儿子,那么多的小皇子,好歹应该有个封赏吧,眼看有些孩子都快一岁了,也什么都没有,这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对比小太子,当初可是生下来一个月,就诏告天下,祭祀山川,封为了小太子。
陛下再是宠爱小太子,也不能眼里只有这个儿子,其他的就不管了吧?这些,可也都是他的亲骨肉啊!而且,其他大臣也明显感觉到不对劲,也都有些意见了。
癫狂9
芳菲最怕搅合进去了弘文帝的家事——再怎么洒脱的女人,可是,一旦为一个男人生了孩子,又怎能真正对他其他的女人,孩子,做到完全毫无芥蒂,无动于衷?
那甚至是心里的隐痛,屈辱,只是一直压抑着,不敢有丝毫的表露而已!
没有立场的女人,当然一辈子不可能有任何的发言权!
如果换成是罗迦,自己还可以去吵闹,争执,打上门去,和罗迦撕破脸……可是,皇太后,岂敢去干涉“儿子”的床帏之间的问题?
这一刻,心里对弘文帝,竟然滋生了一些恨意!
心如刀绞!
纵然不在意他的女人,可是,那么多的儿子!
宏儿呢?
可是,后宫半壁江山,自己做这个冯太后,本来的天职,就是要管理后宫。这些年,她从不Сhā手任何后宫事宜,不料,今日却被人找上门来,又怎能推脱?
她狐疑地看米贵妃一眼,米贵妃自己并不曾生育,为何此时对此事如此积极?
米贵妃见了皇太后的眼神,叹一声,“臣妾不敢隐瞒太后,也许太后还没注意到,头一个生子的米贵人,正是臣妾的妹妹,一母同胞的……臣妾因为和太后熟识已久,所以,才斗胆前来向太后求个人情……”
原来如此!
她虽然没有生育,但是,妹妹的儿子封赏了,裙带联系,互相扶持,本也不足为奇。
“可惜孩子还小,不能来北武当……太后,那孩子好生可爱,您见了一定会喜欢……臣妾和米贵人早就想带他来拜见太后了……”
原来,众人走不了孤僻暴躁的弘文帝的路线,便改而主攻冯太后了。
这一年的变革,冯太后大权崛起,发号施令,形如半个女王。看她扶持的太子,在弘文帝那里,地位非同一般。妃嫔们便打起了主意,纷纷希望曲径通幽,如果自己的儿子能得到冯太后的宠爱,赏识,岂不是多了筹码?
癫狂10
就算弘文帝偏心,但是,冯太后,都是她的孙子——应该不会那么偏心吧?
芳菲一旦明白了米妃等人的来意,心里简直火辣辣的。她们不知道自己的私心——这个私心,简直一辈子也不敢见天日。
从来是一个冷淡的人,平生早前也不曾真正和孩子父母相处,天知道,如果宏儿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岂会有那样的闲心去管教他?
如今,弘文帝生了一大堆儿子,倒要自己为他们操心!
米贵妃还在凭借着些微的故人情意,苦苦哀求:“太后,求您了……您一句话,陛下一定会听的……”
芳菲淡淡道:“这事我心里有数了,你放心吧。”
米贵妃大喜过望:“多谢太后,多谢太后。”
米贵妃一走,芳菲看看天色晚了,便让两名宫女捧了食盒,去探望弘文帝,顺便也把宏儿接回来。
弘文帝已经起床,带着儿子懒洋洋地晒夕阳,同时玩一种投壶的游戏。
听得太后到了,宏儿好生开心:“父皇,你看,太后做了好些东西呢……快来吃啦……”
膳食摆好,父子俩相对而坐。
宏儿好生奇怪:“太后,你不吃么?”
弘文帝也问:“太后,一起用膳吧。”
芳菲坐在一边,微笑道:“我早已用过了,你们吃吧。”
弘文帝默不作声地端了碗,因为许久不曾如此“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尽管她不吃,他心里也一丝窃喜。
众人一边吃,一边闲话,直到宫女们收走了碗筷,收拾好,芳菲才淡淡地转入了正题:“陛下,宫里的小皇子们,也该给予一定的封赏,不然,群臣会有意见……当然,这是今日米贵妃提醒我的……”
弘文帝面色大变,方明白她今晚为何会好心亲自送饭菜过来。
癫狂11
心里冷得如冰块,也绝望得如冰块,其实,早就知道的……自从第一个妃嫔怀孕之后,就明白了:自己先把路走绝了。
走绝了的人,又岂能再次回头?
按照她的性子,而且,那么尴尬的身份,两个人之间,一辈子,便只能这样了——一段时间,他也的确压抑着自己,放纵着自己——就不相信,没了那个女人,天就要塌下来了。
可是,天没有塌下来!
只是习惯改变了,精神改变了。
没有那个熟悉的人,没有那种完全毫无阻隔的交流,甚至没有一同吃一顿饭的天伦之乐……一个人,要彻底了解一个人,本来就很艰难!何况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宫里妃嫔再多,可是,谁敢如冯太后一般?
在皇权之下,再也不具备培养一个真正相濡以沫倾心相许的女人了!他用了两年的时间,才明白这个问题。也或许,用了前半生,才明白这个问题,所以,早已异常压抑,因为这不伦的,绝望的情感,无数次地,曾经午夜癫狂!
这一次,弘文帝一来了北武当,二人只象征性地见了一面,然后,便是御医和他的妃嫔在照顾。芳菲忙于应对群臣,不止是没有时间,而且,也不方便,所以好些天都没去。就因此,弘文帝心里早已经梗了一根巨大的刺。
现在一联想,更是认为,她就连自己生病也不管了,是彻底要无情无义了。
“陛下,按照皇室的规矩……各位小王子们……”
弘文帝的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她竟然说得如此风平浪静!她说的,可是要自己的男人去封赏其他的女人和孩子!
她甚至当着宏儿的面,也面不改色,仿佛,她真正是个冯太后似的!
竟然连气愤都没有?连妒忌也没有一丝一毫?
可是,那些真的是她的孙子么?
癫狂12
她甚至当着宏儿的面,也面不改色,仿佛,她真正是个冯太后似的!
竟然连气愤都没有?连妒忌也没有一丝一毫?
可是,那些真的是她的孙子么?
居然敢这样面不改色的做“祖母”了!
岂能如此?真真是欺人太甚!
“陛下……”
“太后,你不要说了!这是朕的私事,该如何处理,朕自然明白!”
芳菲再也说不下去了。
尽管两个大人都还算是心平气和的,但宏儿却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尤其是父皇,几乎额头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
正在这时,传来通报:“米贵妃和各位娘娘来探望陛下……”
弘文帝的眉头,更深地皱了起来,脸色黑得如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冯太后也觉得有点怪异,就算再怎么做足太后的本份,可是,跟嫔妃们同时面对弘文帝,她又实在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比处理政事更加棘手。
小孩子有点害怕了,低声地想安慰一下父皇:“父皇,明日宏儿给您送拔丝苹果?”
弘文帝闷闷不乐的摇摇头。
芳菲见他因病心情不佳,也不好打扰,就拉了孩子的手:“宏儿,让父皇好好休息,我们改日再来……”
弘文帝微微闭了闭眼睛:“走吧,都走吧。”
这时,小太监又在门口问:“米贵妃等求见……”
“滚开,都滚……不见,朕谁都不见……”
弘文帝忽然勃然大怒,不止小太子,就连冯太后也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很大,甚至微微嘶哑,门外的米贵妃等听得清清楚楚,又惊又吓。
“滚开,都滚开……都不要假惺惺的……也许,朕死了你们才会开心呢……都滚……”
弘文帝忽然歇斯底里,彻底癫狂。
“陛下,陛下……”
“天啦,父皇这是怎么了……”
芳菲拉了儿子就走。
连门口的米贵妃,她也只敷衍了一下。
孩子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但是,芳菲的脚步很快,三两下便带他走了出去。
一路上,呣子俩都没有说话。
PS:今日到此。
大不了痛哭一场1
直到走进了慈宁宫,小太子才小心翼翼地看太后的脸色,悄悄地问:“太后,你不开心么?”
孩子第一次父皇如此大发雷霆,忧心忡忡的:“太后,你不要怪父皇……父皇他是生病了,生病的人……”他表达不出来,不知道该说什么,意思是,生病的人,总是心情不好的。生病的人,都有权利发脾气,或者是得到原谅。
他非常急切,希望太后能够原谅父皇。
“太后,宏儿生病的时候,有你天天照顾,熬粥喝,做好吃的……可是,父皇,又没人照顾他……没人熬好吃的东西给他……所以,他才心情不好啊,太后,你别怪父皇好不好?”
芳菲奇了:“我没责怪你父皇啊。”
“你来之前,父皇一直问宏儿,说太后这些日子都不去看他呢……他问太后到底在做什么……”
芳菲长叹一声。弘文帝就是这样,不过是伤风感冒而已,就如一个孩子,小病当成大病,可是,他已经有很多人可以看护了,嫔妃、御医、宫女、太监……他偏偏不满足!
借助这一场病,要自己终日陪伴着他!一如他早年的那场大病,整夜整夜地,都不让自己离开半步。
他要什么,她心里是明白的——明白得早就疏远了,淡漠了,今非昔比,自己这个尴尬身份,既不可能亲自去看护他,也不可能再如以前那样了。
芳菲苦笑一声,看着孩子焦虑的脸,他又认为,陛下和太后之间出现了巨大的裂缝。
可是,这裂缝,并不会愈合,而是一直存在,也许,还会越来越大。
“太后,今晚给父皇做一个獐子肉苹果干好不好?”
芳菲摇摇头,看看那一堆奏折,温和道:“病人不适合吃太油腻的东西,这很不好。宏儿乖,自己去玩儿,太后要做事情了。”
宏儿非常失望,一个人走出去。
大不了痛哭一场2
宏儿非常失望,一个人走出去。
小小的心里,怎么也不能明白,为什么曾经那么要好的两个人,现在一年比一年疏远了呢?为什么以前可以一张桌子上吃饭,一起谈笑风生,一起带自己玩儿,一起逗弄波斯猫,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了?
小小的心里,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惆怅。
世间安得双全法!
弘文帝这一躺,又是三天,不但没有起色,反而更是加重。到第四日时,更是暴躁,除了小太子外,拒绝任何人的探望,连御医也不见了,甚至拒绝服用任何的药物。就算米贵妃等,也不许来探望。她自从少女时期就在太子府的人,也越来越揣摸不准他的心思了。
而冯太后,忙于处理各种的政事,也根本不可能去将就他。
弘文帝一趟四五天,冯太后竟然连面都不露一下,就算是煎药,也是请人送来的。他心里,满腹的冤屈,更是说不出来,病情虽然无恙,但情绪更是急躁,精神也更是不好。
小太子察觉了父皇的转变,每一日来看他的时候,并不如昔日那样父子俩亲密无间,谈笑风生,而是紧闭嘴巴,有时一句话也不说。
小孩子终于忍不住了,怯怯地:“父皇……你好起来,就带宏儿去打猎好不好?”
他微微闭着眼睛,并不回答。
“父皇……父皇……你答应过宏儿的,要去打猎呀……我们去桃花林打猎好不好?太后最喜欢带宏儿去那里玩儿了……”
太后,太后!
“出去!”
“父皇,宏儿叫太后一起去好不好?”
“出去!”
小孩子终于注意到,父皇的脸色,语气,那么大,那么凶。
“出去!别提太后!”
宏儿从未见父皇对自己这么凶过,嘴巴一扁,几乎要哭起来,怯生生地低了头,可是,又不走。
大不了痛哭一场3
弘文帝见儿子委屈的小摸样,低头在那里,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他更是郁闷,怒吼一声:“叫你出去,你听见没有?!出去!”
孩子“哇”的一声就哭起来,转身就跑。
弘文帝急促地喘息,也不叫住他。
“宏儿……这是怎么了?”
门口,冯太后拉住哭泣的儿子,心里一沉。弘文帝,又在发疯了?这一次,连儿子也给他赶跑了?
“太后……父皇他……父皇他……”
孩子悄悄地落泪,又不敢大声说话:“父皇他……只是心情不好……”
“来人,把小太子带下去。”
赵立来牵了小太子的手,他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真担心父皇又冲太后发脾气。
冯太后屏退左右,关了门,她淡淡地:“陛下,这又是怎么了?”
弘文帝嘴里喘着粗气,只是不说话。
忽然听得敲门声。
芳菲道:“进来。”
却是宏儿。
宏儿怯生生的:“太后……父皇没怎么,是宏儿惹父皇生气了……是宏儿的错……”
原来,他还是生怕两个大人吵架,又跑回来。
弘文帝眼眶一热,这有这个孩子维护自己,只有这个孩子维护自己!除了他!
“你怎么惹父皇生气了?”
“宏儿要父皇去桃花林打猎……父皇不乐意……”
她牵住儿子的手,声音十分温和:“等父皇好起来,我们就去打猎。”
孩子眼睛亮了:“真的么?”
“真的!宏儿,你先出去,太后给父皇看一下病。”
孩子出去,芳菲再次随手关了门。
弘文帝躺在床上看着她;她站在他的对面。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都是清晰可闻的,仿佛没有任何的距离!
许久了,两人不曾如此的面对面。上一次是什么时候,都已经记不得了。
大不了痛哭一场4
从芳菲的内心深处来说,是不愿意再和弘文帝争吵,分裂的。现在的局势下,和弘文帝的任何裂痕,都会被朝臣们无限度放大!
后宫的纷争可以不管,但是,大臣们的敏感度,希望看到的结果——各执一词,对他们才是有好处的!他们可不希望帝后真的一团和气,保证一团!
无论是从孩子的角度,还是政治的需要,两个人应当是联手,而不是斗气。这样下去,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才会来。
哪怕是以太后的身份,以庶母的身份,哪怕是表面的一团和气,都要做到。心里那么憔悴,除了忍耐,还能做什么呢!
她亲自提着药盒,柔声打破了僵局:“陛下,我给你送药来。你前些日子操劳过度,应该好好滋补一下……最主要的是情绪,只要情绪好了,精神就好了,朝中大事纷纭,还都指望着你呢……”
他冷笑一声:“朕有什么重要的?你冯太后什么都能处理,有没有朕,算得了什么?”
她缓缓的:“陛下,如果你认为我Сhā手不妥,我也可以随时收手,你是知道的!”
“哈,冯太后,你这是在威胁朕?”
她的声音还是十分温和,十分诚挚:“陛下,请别这样说。你知道,我们都希望北国变得更好,更强大。我就算不在台前,也会支持你……”
“哦?你冯太后,还真是宽容大度,母仪天下。也难怪,我们北国离开了你,天都要塌下来了。”
芳菲还是没有生气:“我们至少该想想宏儿……陛下,有些事情,我以前的确做得不好,可是,我希望,以后,我们的关系能够真正融洽一点儿……至少,别让宏儿忧虑,那么小的孩子……”
“你也知道是那么小的孩子?你冯太后所做的一切,考虑过他么?”
“不考虑他,我这一次就不会出面了!”
大不了痛哭一场5
弘文帝勃然大怒:“好,你冯太后顾全大局,高瞻远瞩,拜托你离开点,我不需要你来看……出去!出去……”
三句话不到,弘文帝又是歇斯底里。
芳菲有点怀疑,他就像罗迦死前的症状,精神不济,暴躁易怒。忽然想起,他今年已经三十五岁还是三十六岁了?
她心里一震,竟然站在原地,也不回答。
“怎么?冯太后还想留下来?你留下来做什么呢?朕有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妃嫔服侍……你能做什么?”
她还是心平气和的:“我知道有各位娘娘的服侍。今天,我只是来看看,开个药方而已……”
“有的是御医,你装什么好心?你是看朕到底会不会死吧?”
芳菲凝视着他,没有回答。
“出去!”
语气一如对宏儿。
可是,她是冯太后,不是小孩子。
“冯太后,请你出去!以后,再也不许来看朕了!”
“陛下……请别这样!我只是希望你好起来……希望你身子康复……”
弘文帝喘息急促,迎着她的目光,神情竟然有点儿狰狞:“冯太后,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越来越讨厌……朕有时真的觉得,你像吕后!”
吕后??!!
芳菲如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身子都差点儿摇晃了。辛辛苦苦,殚精竭虑,换来的,竟然是一句吕后。
吕后家族横行,安Сhā自己的父兄,妹夫,亲族,侄子……朝野遍布吕家的势力!
自己呢?
自己孤身一人,形影相吊,连一个亲人都没有,所启用的一干汉臣文人,哪一个是自己的远亲外戚?
纵然如此,弘文帝也怀着如此的警惕!
其实,自己不过只有他!
只有他!
只有宏儿而已!
她垂下头去,许久都没有说话。
大不了痛哭一场6
弘文帝嘴巴一张一合的,本来还要继续咆哮,心里那么长久的压抑,郁闷,悲苦,得不到理解,得不到安慰,得不到天伦之乐的痛苦……这些,非要发泄出来不可!要狠狠地冲她发泄,而且,也只能充她咆哮!
其他的,还敢说给谁听呢!
却见她头低下,双手也垂下,扭着,几乎如宏儿一般,惴惴不安。
那么强悍精明的冯太后,忽然就像个小孩子,低眉顺眼,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也不敢还手。
他喘息着,骂不下去了。
好一会儿,芳菲才转身就走。
“冯太后……芳菲……芳菲……”
她停下来,淡淡的:“陛下,是你太贪心了。你还记得我们的一年之约么?”
弘文帝心里一震,腾地坐起来。
“只有三个月了,你都等不及。陛下,是你自己放弃的!难道这也是我的错么?你在蹉跎岁月的时候,我在北武当,难道是在风流快活么?你痛苦的时候,我就很好受么?”
“!!!”
“现在,你儿子成群,妃嫔成群,你却还要我不顾道德人伦,不顾自己的名誉身份,跟你苟合偷情?陛下,你现在还能不顾一切,力排众议,让冯太后变成冯皇后?”
弘文帝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
她自嘲地笑了笑,声音还是十分轻柔:“陛下,我们都是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人了,何必再拘泥于这些男女私情?把一切都抛开,按照我们本来的身份做事,难道不好么?”
“!!!!!”
“如果你不放心我,我愿意撤手,李冲,王肃、李奕这些人,他们随时会向你效忠,只要你按照对国家有利的方向走就行了……至于我,其实,不过就是一个象征性的人物而已……我早就察觉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也许,你反倒会放开手脚重用他们!”
“!!”
大不了痛哭一场7
“而且,现在你还有许多儿子……”她犹豫了一下,想起那句“吕后”的评价,锥心的刺疼,低声地:“当然,这些孩子中,也许,还有资质远远胜过宏儿的……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废黜宏儿……你知道,我其实并不是那么希望宏儿当太子的……也许,他就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王,一个普通的封地,庸俗无为地过一生,不必有太多的责任和远大的报复,也没有压力,才更加幸福……”
弘文帝目眦尽裂,心如刀绞。
是自己先伤她!
有吕雉,必然有戚夫人。
儿子多了,不可能一丝一毫也不觊觎那个皇位!这是皇家的天性使然,你不防备我,我也会暗箭伤你!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从来不可能有皇家子弟,真正骨肉相亲,一团和气,团结一致的!
这是不可能的!
隔着许多女人的肚皮呢!
岂能真正血脉相亲!
就如刘邦,最后不一直希望让戚夫人的儿子做太子么?
难怪,这些年她总是不乐意让宏儿回到平城——不愿意让他太早,太深切地,把太子之位,在自己思维里扎根,以免某一日,从高位跌下来,轻则身败名裂,重则性命不保。
甚至,不希望他太过认为自己是太子!就连唤他也是不一样的:宏儿,宏儿!
甚至不怎么在慈宁宫让他穿小太子的衣服,都是便装的,一般孩子一般。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冯太后,从未真正认为宏儿的地位,牢不可破过。
岂能忽略?他的太子位,只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
是弘文帝最最炽热的时候,做出的决定。
情浓时,一颗心挖出来都愿意;
情淡的时候呢?
母凭子贵,其实,何尝不是子凭母贵?
商纣王,甚至还是凭借母亲的正位受宠,才能做皇太子登基的。
大不了痛哭一场8
他伸出手,想拉她:“芳菲……芳菲……”
她竟然没有挣扎。
就站在原地,任他拉住自己的手。
一时,竟然有点儿恍惚,就如在太子府的那些日子!就如宏儿出生的最初两年,那些甜蜜温馨的日子。
“芳菲……是我的错……是我……”
她的声音也有点儿恍惚:“陛下……我也很痛苦……男人再痛苦,可他还有很多其他的女人,她们会服侍你,讨好你,给你生许多其他的孩子,而且,正大光明,无人谴责……难道,你宠幸其他女人的时候,真的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难道,你看着儿子们一个个地生下来,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她在解剖他;他也在解剖自己,犹如解剖一只青蛙。
一个男人,从一个一个的女人身上下来,然后,一切的错误,反倒变成了自己的!
她惨笑一声:“是,你们都说是我在逼你。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让你等几年么?难道这几年,我自己不也在等待?……陛下,你太贪心了……也或许,是我要求太高太高了……你知道米妃来问我要米贵人儿子的封赏,我是什么感觉?她还指望,太后不偏心,公平地对待自己的每一个‘孙子’呢……”
孙子!
自己生的儿子当孙子!
以保全可怜的贞洁,可耻的名誉。
“芳菲……芳菲……”
他只能喊出这两个字,喉头彻底被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就如一只穷途末路的兽。
死刑已经开始,一刀已经挥下来。
是她的,也是自己的。
二人,都是死刑,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而且,这样的话,也是她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肯这样掏心掏肺了!
此后,才真正是政治合作伙伴了。
大不了痛哭一场9
“陛下,你知道,我的政见,看法,其实,完全取决于你支不支持。如果你防备我,希望我收手,请你明言,而不要再这样冷嘲热讽,旁敲侧击!就算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我斗胆向你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
“芳菲……芳菲……”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喊她,只求软弱的挽留——不知道是要留住自己的青春,还是想留住不堪回首的天伦之乐——
“芳菲……都是我错,是我的错……”
他溺水了,就连分辨,连挽留都没有办法。
她的手是放开了的!
彻底放开,不会再拉他一下,就如自己之前,先放了手!
芳菲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停留。
直到门轻轻打开,又关上,弘文帝才猛然跳下床来。桌上,放着她的药盒,揭开,还冒着热气。
就如一个人的前半生,就如一段快要过去的感情——热气散尽,一切不再。
而芳菲,她竟然还记得那一个一年之约!!
他都忘了——在那个儿子生病啼哭,赵立却请不回她的夜晚,他就彻底忘记了!愤怒之下,破罐破摔,越走越远。
乱花渐欲迷人眼!
他在纸醉金迷,在绝望放荡里,已经回不了头了!等到瓜熟蒂落,等到烽烟四起,才明白,这一场噩梦陷入太久了,一切的凉薄,形如自己的祖先,形如历代的帝王!这才明白,为何会有不公平——就如父皇的不公平,连一些孩子的面容他都想不起来!
就如神殿摔死的两个小王子,父皇连哀悼自己难产死掉的孩子,也不曾过多为他们哀悼!
凉薄,原来是父子传承的!
他颓然靠在门上,喘息着,眼前一团漆黑。
人生,失之毫厘,便差以千里。
无数的人都在错过,又有什么办法呢?
夕阳,落在天边,要坠不坠的。
大不了痛哭一场10
夕阳,落在天边,要坠不坠的。
宏儿已经被赵立等护送回去。芳菲一个人走在山间小道上。北武当的仲夏之夜,天际高远,云彩浓艳,流淌的瀑布,缎带般的山涧……每一处,都是风光绝佳。
她往前走了很久才停下来,坐在一块几乎算得很丑陋的大石上。
抬头看时,才发现这是通往罗迦陵墓的路——只隔着十几丈远的距离。但是,她没有走近。好多年了,再也不曾走近过了。
为先帝守陵的太后,竟然不敢真正去谒见先帝,驻守洒扫。
那么强大的屈辱——于罗迦而言,那是屈辱么?
可是,罗迦呢?他不也有过小怜,张婕妤?甚至以前的那么多妃嫔,那么多儿子——为什么男人就不是屈辱呢?
弘文帝也生了那么多儿子,那么多女儿,为什么他们可以和别的任何女人生儿育女,鱼水欢乐,事后,不但他们自己不觉得耻辱,而且,世人也不觉得耻辱呢?
只有女人耻辱!
只有女人觉得女人是耻辱的!
所有人都为弘文帝不平,自己呢?
世人对女人的要求,何等地苛刻!
她忽然愤愤不平,嚎啕大哭。
这么多年,谁知道一个女人的艰辛呢?
罗迦在责备自己,群臣在指望自己,弘文帝在警惕自己,儿子,要依赖自己……自己呢?唯独为什么就是没有自己呢?
自己的这一生,比之弘文帝,何止艰难百倍?
就因为自己一直隐忍,一直苟且偷生,所以,他便可以大摇大摆地,做出比自己更加痛苦的样子——让自己觉得亏负他!
其实,到底是谁亏负了谁呢?
她泪流满面,不能自已,甚至连哭泣,都只能躲藏在阴暗的角落,犹如一只见不得光的地老鼠。
人生有什么了不起呢?
大不了痛哭一场!
哭过之后,还不是明日复明日,日子要过路还长。
————PS:今日到此。周六一早更新。
皇帝太子1
两日之后,弘文帝宣布痊愈,着手处理政事。
在回平城的头一日,再下一道诏书,册封小太子为皇帝太子,同时,太子太傅京兆王另赋要职,由冯太后推荐的能臣中书令李冲出任太子太傅。
诏书一出,众皆哗然。
太子太傅由李冲出任也就罢了。
皇帝太子——这个实在太离谱的词,把大家都雷住了。这还是个新名词,之前,从未有过的。也就是说,弘文帝,已经在太子的基础上,把儿子完全当大半个皇帝了!
所以叫皇帝太子!
一生,再也不许废立。
消息传来时,冯太后正在慈宁宫教导孩子念书,传旨的是弘文帝本人。
没让任何人通报,自己悄悄进去的。
宏儿见父皇再来慈宁宫,而且满面笑容,他许久不曾见父皇如此,这一欢喜,立即跳起来:“父皇,父皇……”
伸手就去抱他。连沾染了墨汁的手也不管了。
和其他的孩子总是不一样的,那么浓烈的感情,甚至不因为自己曾经喝斥他而有任何的改变。
弘文帝紧紧搂住儿子,心情,那么轻松,那么愉悦,仿佛一股强大的辛酸和喜悦在胸Kou交织,要爆炸一般。
他见儿子用毛笔写字,脸上沾染了一团的墨汁,样子十分可笑,一把搂住他,轻轻替他擦拭额头上的墨迹,柔声道:“宏儿,今天写的什么?”
“父皇,你看宏儿写得好不好?”
“好,真是好极了。”
他仔细地看,称赞了儿子,见儿子小脸上满是喜悦和自豪,这才拿了圣旨给他:“宏儿,你看,这是什么?”
宏儿拿起圣旨,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完,抬起头,又惊又喜:“父皇,不要以前那个太傅了么?”
“对。李冲做太傅,他讲得更加有趣,宏儿一定会喜欢的。”
皇帝太子2
“对。李冲做太傅,他讲得更加有趣,宏儿一定会喜欢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冯太后,不经意的。她在一边,淡淡的,他看不出表情,只知道她在认真地听宏儿念。
“哈。宏儿真是开心,李太傅讲课才有趣呢!比之前的任何人都有趣……父皇,李太傅说,以后要教宏儿黄老之术,什么叫黄老之术呀?”
“等宏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可是,父皇,这个皇帝太子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说,宏儿是我们北国的小皇帝呀?父皇百年之后,宏儿就要做皇帝……”
芳菲一直站在一边,没有作声。这些日子以来,她和弘文帝,除了偶尔必要的政事交谈,此外,绝无任何一句私人言语。此时,听得弘文帝这句“百年之后……皇帝太子……”,竟微微有点不安。
弘文帝下这道诏书,可不是他忽然异想天开,而是因为心里长期的堵塞——自从那日最后的一场争执之后,他便明白,纵然自己和冯太后的争吵,那也是最后一次了。
其实,有时争吵也是一种幸福。怕的就是,连争吵的人也没了。
那么疲倦,那么惊惶,那种失去的痛苦和悔恨,又不知道如何弥补的遗憾,只恨不得,马上把儿子扶持上皇位——只要她们呣子平安,一辈子有保障,马上让儿子做皇帝,他都愿意。
“父皇……你一直做皇帝,宏儿做太子,这不是很好么?”
每个孩子,都希望不长大,一直让父母遮风挡雨。
每个父母,也希望真的一辈子能够为子女遮风挡雨。
但是,岂能真正遮挡一辈子?
他笑起来,小孩子的时候,当然是做太子好。但是,十八九岁后,成年后,变成了老太子,处处受人掣肘,就如当初的自己,有力气也使不出来,长长久久地做太子,便成为了一种悲剧。
皇帝太子3
“宏儿,父皇一定把一切都给你准备得妥妥帖帖,让你做一个做好最稳固的小皇帝。”
“父皇,宏儿现在也很稳固呢!”
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是稳固,而且,他还不曾见过自己那么多的——兄弟——意识里,父皇是自己一个人的,而且,也只爱自己一个人。
几曾有什么恐惧呢?
弘文帝心里竟然是欣慰的,希望的也是如此——但愿一直如此!但愿这个孩子,一直坚信自己是最受宠爱,而且是唯一的宠爱,永远不会改变的一个。
千万不要像自己,五六岁开始,就懂得了害怕——害怕自己的太子地位朝不保夕。
那时,父皇粗心大意,不曾发现,也没有那个心思来发现,以为太子的龙袍穿上了,东宫就高枕无忧了。
其实,不是这样。
所有,他才会给儿子加了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皇帝太子”——皇帝还在太子之前——以真正确定和巩固儿子的地位。同时也是诏告天下:谁也不要再打这个主意了!朕有生之年,永不改变!
“父皇……”
他搂住儿子,悄悄地在他耳边说话:“宏儿……你要记住,你永远是父皇最爱的儿子,一辈子也不会改变的。”
就如一次的表白——对儿子的表白,甚至,其他的表白。
小太子不解其意,又理直气壮,难道不一直都是这样么?
“宏儿,你要听太后的话,凡是太后说的,都要听。”
“当然了,宏儿一直听太后的话呢!”
弘文帝又笑了。
现在当然听了,以后呢?那些不明就里的鲜卑大臣,岂不一逮住机会就教唆,挑拨?他是亲自听过陆泰等人授课的——他们无孔不入,随时准备离间小太子和太后的关系。
在外人看来,毕竟,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太后和小太子——完全可以离间!
皇帝太子4
在外人看来,毕竟,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太后和小太子——完全可以离间!
一切,他都是心知肚明的!有时故意装作不知道,只是为了心底无法压抑的私心杂念而已。
所以,这一次才果决地,彻底连太子太傅也更换了。
已经无法正大光明地为她做什么——那就为儿子做点什么吧!
反正,她这一生的希望和丰功伟绩,也在于这一个儿子身上了。
一个女人,再是要强,再是出头——但是,一个母亲,岂会跟自己的儿子争风头?她们总是无条件地,把最好的,最杰出的,全部推到儿子面前。
小太子不知道“皇帝太子”价值几何,但是,知道父皇的和颜悦色,宠爱温存,抱着他的脖子,笑嘻嘻的:“父皇,今晚陪宏儿用膳嘛,好不好?你明日就要走了……宏儿又很久见不到你了……”
弘文帝回头看冯太后:“可以么?”
芳菲悄然地移开了目光,心内酸涩。
其实,不过是孤儿寡母。
自己,宏儿,也不过只有他而已!
一辈子,也就依靠着一个他而已!
如果他不在了,自己呣子,还算得了什么呢!
“父皇,太后答应了耶……父皇,我们一起用膳呀……好久好久没有一起用膳呢……”孩子高兴得蹦蹦跳跳。
饭菜上桌,很清淡的几个菜肴:白水煮鸡,灰灰菜,野蕨菜,苹果干炖獐子肉,拔丝苹果……全是冯太后的拿手菜。
身上透出的一丝烟火味,让她整个人,变成了一个极其寻常的女人。仿佛这一生的岁月,并非是在围绕着鲜卑贵族们斗智斗勇,只是一个家庭主妇,做好了饭菜,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手艺,然后,看丈夫,儿子,吃得开心。
比改革成功更大的成就感。
她亲手盛饭,给弘文帝,给宏儿,最后才给自己。
皇帝太子5
她亲手盛饭,给弘文帝,给宏儿,最后才给自己。
“好香呀……父皇,我们已经两个月没吃过獐子肉炖苹果干啦……太后一直都在忙碌,一直不做……今日,太后见父皇来了才做的呢!”
这獐子还是去年偶尔猎获的一只小兽,风干成了干肉挂着,整整炖了四个时辰,味道浓郁,芳香烂软,在起锅之前,用特制的苹果干花包过滤了一层浮油,所以,汤鲜味美,一点儿也不腻人。
每一道菜,都是弘文帝喜欢的,甚至那白水煮鸡,以及用北武当的一种山椒和野葱调制的蘸水,一口下去,清脆爽口。
他食指大动,心情畅快,一连吃了三大碗饭。
几乎几年不曾觉得饭菜如此香甜过了。
尤其是对面的女人,换一身便装,很素朴的灰色单衫,她的脸颊,已经不是少女时代的光彩照人,青春逼人了,但是,反而多了一层成熟的妩媚,一种风韵的情怀。
正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成熟的时候,过了这道坎,便是彻彻底底的下坡路,往衰老的方向奔去了。
他忽然凝神,觉得自己亏欠她——是自己亏欠她!
如果,如果……只是没有如果!
他给她夹菜,是自己喜欢的白水鸡:“芳菲,你也多吃点,你太辛苦了……”
孩子惊奇极了。
芳菲,父皇竟然叫太后的名字。
他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却不问,只暗暗地开心——父皇叫太后的名字耶!只有他最最开心的时候,才会叫太后的名字。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秘密的,暗暗地,只一个人悄悄地笑,以为,以后的日子都会这样了。
“芳菲,你再吃点菜,你今日都还没怎么吃呢……”
她的碟子里,小山一般。
孩子更是惊奇,父皇先给太后夹菜呢!以前,都是先给自己的。
皇帝太子6
孩子不是妒忌,小小的心里,竟然无比开心,暗自窃喜:仿佛是一次好转!自己期盼的那种好转!
弘文帝竟然丝毫也没发现儿子的偷笑神情,心里,眼里,都落在那个女人的身上——仿佛最后的晚餐!
最后的晚餐啊!
他自己已经意识到了!
只是,当时还不敢相信,这真的是最后的晚餐了。
因为太过的温柔,芳菲反而充满了困惑,只默默地吃饭,一时,竟然不知该怎么应对。
人过中年,岂能再去追赶似水流年?
就如那些开满鲜花的小径,一季花开,这个季节就过去了,春天,已经走完了。
只弘文帝,满脸都是笑容,但求这顿美好,往后,谁知天地高下?
这一年,北国的俸禄制和均田制,都轰轰烈烈地继续推行。尤其是俸禄制的约束之下,鲜卑贵族们的凶性掠夺,大面上是收敛了,到当年秋季,第二年春耕,均田制的好处终于彻底体现出来,北国各地,粮仓丰满,赋税增加。
但是,同时也发现一个问题:许多地方,耕地虽然空出来了,但是没有自耕农去耕种——人呢?
人到哪里去了?
当务之急,当然是要把这些自耕农找出来。
来年的北武当之行,便开始了绸缪已久的第三项制度:三长制。
这是内务府秘书令李冲发起的改革地方组织的一项制度。
十六国时期的北方豪强聚众自守,设立“坞壁”这类独特的社会单位(陈寅恪先生曾作考证,认为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影射的就是“坞壁”)。北魏的行政管理简单化,直接任命坞主为宗主,建立“宗主都护制”。结果呢,人们都在宗主的庇护下隐匿户口,以逃避赋役,严重的地方,居然出现了一户里头有三五十家的情况,这个户口就失去了真正的意义了。
有了三长制,北魏的基层组织就有了制度性的保障。
皇帝太子7
有了三长制,北魏的基层组织就有了制度性的保障。
如此,方可真正壮大北国的户籍数,人民数,和兵源数。
和均田制和俸禄制还不同,这个三长制,不但损害鲜卑贵族的利益,而且,北方豪强的汉族大户世家,也必将被损害利益。
当年的均田制,怕激发鲜卑贵族们的反对,李奕等提出了缓冲的办法,具体就是土地分配原则“力更均量”,即“力业相称”,经营能力与经营规模相适应,能种多少种多少。
当时,北国有相当一部分土地掌握在国家手里,罗迦生前,南征北战,每攻灭一个国家,就会拥有一大片土地。积少成多,农民的数量又没有今天多,不怕土地不够分,怕的是没人来分。
如此,就基本不曾动用大贵族们私人占有的土地,不但抑制兼并、照顾平民,“先贫后富”、“照顾孤寡老人不还田”等,而且让大贵族们,有很多耕牛的人,也多分土地。
也就是说,有奴隶多,耕牛多的人,分的土地就更多,获利更大。
大贵族们也获利了,虽然抱怨几句,怕奴隶们从封地上跑了,但是,连续经历了几次教训,就都安分守己,认了这项法令。
当时偏安江南的南朝也有同样的问题:土地要分配了,人却找不到。人到哪里去了呢?多被豪强地主荫附。南朝政府搜检荫户,推行土断,都是强行从豪强地主手中抢人,效果并不好,得不到高门士族支持。
冯太后鉴于此,靠李冲等出谋划策,采取胡萝卜加大棒的办法,让农民们自己从豪门地主庄园和坞堡里走出来。
均田分土地就是胡萝卜,那么大棒是什么呢?三长制!
前文我们已经说过,所谓“三长制”,即五家为一邻,设邻长;五邻为一里,设里长;五里为一党,设党长。如同相当年,就象我们现在的农村组织里,设小队长、队长、村长、镇长。如此,便一举瓦解了“水泼不进、针扎不透”的坞堡,废除“宗主督护”制。
皇帝太子8
可是,事情哪有如此简单?
以前和鲜卑贵族们斗智斗勇,现在,却主要是要和北方的豪门大族斗智斗勇。这些人虽然大多数不在中央的核心机构,但是,却是地方权力的实际掌握者、而且地域分布广阔,如果处理不好,后果不堪设想。
这两年来,基本形成了一种默契,弘文帝处理平城的国事和前线的军事,和南朝,以及各边境小部落的征战。而冯太后,便是负责这些法令的推行。
在李冲等人紧锣密鼓的安排下,被搁置已久的三长制,终于隆重推出来了。
与俸禄制一样,三长制的颁布也遇到了莫大的阻力,李冲上奏后,冯太后向百官一公布,满朝文武可就炸开锅了。
不止是鲜卑贵族,就连汉人豪门的代表们也都不干了。
这一次,各地来的豪门贵族代表,荥阳郑氏郑羲、渤海高氏高佑等立即表示强烈的反对,郑羲甚至当场就愤愤怒吼:“太后,此法万万不可推行,一出去,必将遭到天下人的反对。等事情搞砸了,您才会知道我说的话是正确的。李冲等人,书生误国啊……”
另一文臣也火上添柴:“我们现在沿用的是魏晋的九品差调,已经实行了很长时间,一旦改变,必会引起天下骚乱。”
“李冲的这个建议,看起来很有用,其实难以推行。如若不信,不妨在小范围内试行;失败之后,就知道臣等所言不假了!”
多数大臣处于两方之间,认为时值农忙,新旧制度难以衔接,不如缓行,等到秋收之后再颁布。
而这时,陆泰等人反而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冷冷地看笑话:这个顽固透顶的女人,不但和鲜卑人作对,现在,又跟汉族豪门们干起来了。
他和几个老贵族很有默契,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天知道,自从俸禄制推行后,弘文帝杀了多少人!
皇帝太子9
他和几个老贵族很有默契,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天知道,自从俸禄制推行后,弘文帝杀了多少人!
前前后后的肃贪,整整杀了两百多大大小小的官员,一时间,人人收敛,风声鹤唳。
这一切,他们当然不会怪责在弘文帝身上,而是深深地痛恨那个该死的冯太后。若不是这个女人,强行推行什么俸禄制,岂会如此?
弘文帝,只是她的棋子,她叫弘文帝干什么,弘文帝就干什么!这是他们最大的遗憾。幸好,现在汉臣跟她干起来了。
当时,那些汉人文臣可是支持她的。
现在好了,起内讧了。
先让他们狗咬狗去吧,倒要看看,这一次,他们的政策还能不能推行下去。
但是,令他们稍稍失望的是,虽然豪门大族反对,但是,冯太后的几个铁杆粉丝,高闾,王肃等人,却坚定不移地支持。
陆泰等人暗骂,这几个家伙,只怕冯太后要他们去死,也会照办。
心里诅咒一万次,也无可奈何。
众人吵嚷成一团,整个朝堂,简直如在开集会一般。
冯太后依旧在上首,听着这些汉臣文士们的千万条理由,几百个恐吓,引经据典,口水滔滔。
就在这时,一个人挺身而出。
正是东阳王。
他不止是东阳王,而且已经是太尉了。太尉掌管兵马。
东阳王,京兆王,源贺,弘文帝,冯太后——此时,这五个人是天下最有权势的。好比是政治局五大常委。
弘文帝和京兆王有事情,暂时没出现;源贺领兵在外;五大常委去了三,现在,两大巨头,谁的意见都是关键性的。
只要东阳王一反对,今天这事情,就没啥指望了。
众人都屏息凝神,盯着东阳王。
豪门大族们固然抱了期望:毕竟,东阳王是鲜卑老臣,不一定就赞同冯太后。
皇帝太子10
众人都屏息凝神,盯着东阳王。
豪门大族们固然抱了期望:毕竟,东阳王是鲜卑老臣,不一定就赞同冯太后。
鲜卑贵族们心里却也忐忑不安:这个老家伙,自从诛杀乙浑起,就追随冯太后。而且,他这个太尉,也是灭掉乙浑后,冯太后帮他升上去的。他和冯太后的私人关系,很是牢固。
李冲等人也神色十分紧张。
冯太后却面带微笑,镇定自若。她从来不曾怀疑拓跋鲜卑的武力。和罗迦一起上过战场,和弘文帝一起杀过大臣,豫州叛乱时,调动过大军!关键时刻,武力才是最有用的。
枪杆子里出政权!
东阳王看着一干群情激奋的豪门大族,态度十分傲慢:“我认为,三长制于公于私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就如均田制和俸禄制,效果如何,大家都看到了,三长制再推行,只会壮大北国。”
众人呆若木鸡。
坚持宗主利益的郑羲如何肯服气?他愤然大声道:“如果太后非要坚持,肯定遭遇失败,不信的话,您就试试!”
已经是赤祼祼的威胁了。
冯太后淡淡一笑,“老王爷,你说该怎么办?”
东阳王朗声道:“老臣背后是数以万计的鲜卑铁骑,行与不行那就试试看吧!”
两大巨头拍板,其他人,完全没有了反对的余地。
李冲当机立断,对一干大臣说:“新制度若不凑准时间,大家得不到好处,肯定会有怨言;眼下改制,正好让老百姓立即享受到实惠,认识到改制的目的。”
“李冲言之有理,即日起,颁布诏令,推行三长制。”
冯太后当即力排众意,采纳李冲的意见,果断迅速地向全民推动三长制度。
一众汉族豪门固然悻悻然地离去,而一干鲜卑贵族们,也悄然汇聚,如热锅上的蚂蚁。
大家再次聚集在陆泰的府邸。
皇帝太子11
“真没想到,那个女人真敢做!前两年,拿我们鲜卑人开刀,现在,又拿汉人贵族开刀……”
“这个女人不是吃素的,无论是鲜卑人还是汉人,她都不会放在眼里……”
“真没想到,东阳王竟然支持她……”
“呸,别说这个叛徒了。东阳王从诛杀乙浑开始,已经被这个狡诈阴险的女人彻底收买了。他倚靠着她,飞速攀升,手握重兵,能不听她的么?”
“其实,也好,也让那些汉人尝尝她的手段,否则,他们还一直对她歌功颂德呢……”
“正是……”
陆泰冷笑一声:“你们也别幸灾乐祸了。这一次的三长制,汉族豪门受损,难道我们就不会受损?”
众人不做声了。
“你们也真是天真。最大的危险来临了,你们还没发现?”
“什么危险?”
“那个女人,连续推行均田制,俸禄制,现在又是三长制,三年三大制度,眼看,每一样都会成功……”
“且,成功了那还不好?”
“你认为好?一旦彻底成功了,这个女人的威望,将蒸蒸日上。现在,她已经隐隐全面凌驾于陛下之上了。这一次,若是再成功了,她的地位,就会真正无可动摇,就算是皇上,也对她无可奈何了……”
“陆泰,你这是什么话?若非是皇上支持,她也做不了什么……”
“你这个蠢货!若皇上真的支持,今日会不来?陛下有什么天大的理由不来?现在,每一次变法主持,都是她一个人主持,牝鸡司晨,大权独揽,陛下,越来越被她架空了……陛下对她根本是毫无办法了,而且,小太子又是什么皇帝太子!这一次,她又胜利了,要知道,如果那些奴隶吃穿不愁了,当然就会对她感恩戴德。这个女人,大事上从来不含糊,如果这样下去,她绝对是第二个吕后……”
皇帝太子12
“是啊,太祖当年可是为了防止女人干政,才立下立子杀母规矩的……”
“对对对,陆泰,你提醒了我们,不但如此,她还掌握了小太子。当初太子太傅是京兆王,现在换成了李冲,小太子岂不是她手里的面团,随意搓圆捏扁?”
“你们才发现?”
“这样下去,我们北国的皇帝,可不是陛下,而是她冯太后了!以后,就更没我们的好日子过了!”
……
众皆惊讶。
“天啦,这可怎么办才好?”
陆泰阴沉着脸:“要搞掉冯太后,一定得陛下出面。”
“陆泰,你疯了?陛下怎会去搞掉她?”
“这世界上,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有人笑起来:“陆泰,我看你是被那个女人吓糊涂了。用脚趾头想,陛下也不会动她,陛下非常信任她……”
“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冯太后,她当然不是完美无缺!”
“好,你说她有什么缺陷?”
“缺陷当然有,而且还很大!”
“谁?”
“李奕兄弟。”
众人面面相觑。
“冯太后年纪轻轻就守寡,你们也知道,北国女人,一般是不守寡的,她也是人,耐得住寂寞?李奕兄弟,英俊潇洒,终日出入慈宁宫,得到赏赐无数,李冲还好,是个什么太子太傅,算师出有名。但是,李奕呢?他算什么?终日逗留慈宁宫,为冯太后通风报信……我听一个宫女说,李奕有一段时间,几乎每日出入慈宁宫……”
众人这才知道,陆泰老谋深算,竟然收买了一些宫女太监。
“嘿,这个女人,也许没你们想象的那么高尚。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谁知道在干什么勾当?”
有人提醒他:“陆泰,你前几年就向陛下提过这个问题,但是,陛下没相信,不是嘛?”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PS:今日到此:)
生死大限1
众人这才知道,陆泰老谋深算,竟然收买了一些宫女太监。
“嘿,这个女人,也许没你们想象的那么高尚。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谁知道在干什么勾当?”
有人提醒他:“陆泰,你前几年就向陛下提过这个问题,但是,陛下没相信,不是嘛?”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陆泰心里有数,当时,弘文帝如果毫不动容,为何会立京兆王为太子太傅?只是,不知道如何让冯太后狡辩成功,又反败为胜而已。
这一次,不同往日,李奕在慈宁宫的出入,比当年还频繁得多。
要说没有任何猫腻——他想,冯太后如此强悍的女人,难道会真的禁欲,为先帝守寡?
第一次已经有点煽动弘文帝了。
这一次,不做个十拿九稳,岂能对得起她冯太后?
尤其,在俸禄制推行其间,他的一位侄子,也死于肃贪。这份天大的仇恨,再加上他处心积虑已久,不除掉冯太后,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而其他的鲜卑大臣,也有很多在俸禄制推行里,家族,亲眷陆续倒下去的,自然对冯太后也是恨之入骨。他们同冯太后的关系,已经势如水火。
三长制推行不出半年,各地户口数就大量增加,均田制和三长制的效果出奇的好,人们纷纷从坞堡里出来向朝廷领取土地,成为国家的编户农民。改革基本定型,北国经济快速发展起来。
但是豪强们就不高兴了。对于豪强们的反弹,冯太后当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又下令降低赋税。豪门大户是这次最大的受益者,大大减轻了豪强们的负担,反对的声音倒也越来越小了。
与此同时,由弘文帝御驾亲征,和南朝的一次战争也取得了胜利。这个夏末,南朝派遣使者刘赞来到北国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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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大限2
刘缵是南朝着名的美男子,气宇轩昂,弘文帝便派遣李冲负责接待。南北两国的外交官在一起,当然就互相吹嘘自己的国家,从军事政治到文化经济、人文风俗无有不吹。
南朝虽然偏安江南,之前被五胡打得找不着牙,现在又在对北国的战争中从未占过上风,但是,他们承昔日两晋之正统,加上江南富庶的土地,除了军事之外,经济和文化都比北国发达,因此,骨子里是很瞧不起北方人的。
刘赞言谈举止之间的优越性,暴露无余,就连李冲向来以沉雅宽厚着称,也忍不住了。
这一日,刘赞提出要到北国的集市上看看。李冲便陪他去逛街。二人在集市上转了一大圈,刘赞发现魏国的黄金珠玉价格特别便宜,又惊又喜,急忙叫随从们准备了大口袋准备疯狂购物。
他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逛下去,发现真有许多好东西,便对李冲说:“北方金玉大贱,想必是山川之中出得多啊!”
李冲起初见这厮形貌伟岸,一副大帅哥的派头,但是,流露出贪婪的嘴脸,而且谈吐之间,趾高气昂,本来就有点看不起了,听他这样说,就冷冷一笑:“圣朝不看重金玉,所以贱同瓦砾。皇上德通神明,山不爱宝,故无川无金,无山无玉。”
一席话说得刘赞张口结舌。他刚才还大肆吹嘘了南方怎么富庶,怎么文明,怎么具有君子之风,现在,听了这番话,再看自己拎着准备疯狂采购的购物袋,倒像一个贪财鬼,土老肥似的。跟沉雅大度的李冲一比,自己无形之中,便低了一个档次。
他是外交官,代表着一个国家的外交形象,被李冲几句话之下,就搞了自己一个灰头土脸。脑子里不停地转念,如何才能扳回一局。他哪里知道,摊上的金玉宝贝都是北国宫廷里的,正是李冲专门用来堵他嘴的。
生死大限3
这个外交官一时下不来台了,急忙对身边的随从们说:“李大人果然是君子,没有这样的君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国家呢!”
于是,随从们便恭恭敬敬地尊称刘赞为“典客”。
“典客”是秦朝制定负责外交工作的官职,周朝叫“掌客”,汉武帝改为“大鸿胪”,当时北国定名“主客”。就像今日尊称某国外交官为“大使”一样。
李冲却对这个称呼并不满意,一笑,问刘赞:“诸位怎么能用亡秦的官名称呼上国呢?”
刘赞故意在这里打了个埋伏,不料,却被李冲一下看出来了,这一下,他理屈词穷,仰天打了个哈哈,还想找回些面子,便问道:“请教一下李中书,这个官名改过几次呢?”
李冲从容答道:“周朝称作掌客,秦朝改称典客,汉朝呼作鸿胪,当朝定名为主客。诸位对周文王、汉武帝不大尊敬,对亡秦的态度倒是很殷勤啊。”
刘赞再一次弄了个灰头土脸,抬头向远外望去,外交官脑子快,立刻转移话题,指着北武当外隐约的山脉问道:“这座山离燕然有多远呢?”
谁能知道北武当到平城精确的距离呢!那时又没有精确的丈量,只估摸着是八百里或者一千里左右。李冲并不正面回答,反而巧妙道:“也就是石头城离番禺那么远吧。”
石头城是当时南朝都城健康外的一个城市,番禺是南朝的另一个地方,也就是现在的广州。李冲这样一说,刘赞哪里知道具体的距离?他们当然也是没有丈量过的,简直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再次只能干打一个哈哈,两国外交官的明枪暗箭到此,他方才对李冲心悦诚服:“哈,难怪北国这些年,日益强大。”
李冲见他彻底转了态度,当然也见好就收:“实不相瞒,这些年,圣主明君,变法图强,北国才会日益强大。”
生死大限4
刘赞听他这样一说,眼神便暧昧起来:“上国圣主固然英明,不过,我怎么听说,现在的变法大计,是冯太后在主持?”
李冲如何不能明白?女主当政,牝鸡司晨,无论南朝北国,都是忌讳,刘赞这样一说,分明是讥讽北国女主天下。
他从容不迫,朗声道:“上国有一首民谣:‘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裳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冯太后巾帼不让须眉,高瞻远瞩,圣主当然更是强大,这有什么可说的呢?”
一干南朝使者,这才无话可说。
这一番交锋之后,李冲来到玄武宫,向刚刚到达北武当的弘文帝报告此事。
弘文帝听得笑起来,对冯太后启用的这个李冲,倒也由衷赞赏,笑道:“李冲,除了你,朕看,北国一时还找不出像样的外交官人选。”
“都是陛下和太后的功劳,下臣哪里敢居功?臣不敢蛮昧,刘赞等在摊子上看到的金玉珠宝,都是太后从慈宁宫的府库里拿出来,要下臣摆放了做道具的……还是太后英明……”
弘文帝哈哈大笑:“好,好得很!”
冯太后,果然就是冯太后。
一转念,这些日子,两人几乎很少见面了。
他慢慢地出去,这是他回到玄武宫后,第一次准备去慈宁宫。
但是,到了中途,却改了主意,径直地往山上走。半山腰,峰峦如聚,正是夏季最最葱茏的时候,野花盛开,香飘十里,飞流瀑布,荞麦青青。
远远地,他停下脚步。
跟随他的太监魏启元小声道:“陛下,前面那一行人,是太后吧?”
弘文帝早已看到,而且也因此才停下了脚步。那是一块开阔的地方,李奕,赵立,乙辛等人正在教小太子射箭。是李奕亲手扶着小太子,手把手的纠正他的姿势。
生死大限5
弘文帝早已看到,而且也因此才停下了脚步。那是一块开阔的地方,李奕,赵立,乙辛等人正在教小太子射箭。是李奕亲手扶着小太子,手把手的纠正他的姿势。
冯太后就在一边,笑语盈盈地看着。
小太子一箭射出,不偏不斜,欢呼一声:“太后,你看,我射中了耶……”
冯太后满面笑容,走上去,拍拍儿子的头:“宏儿,你最近向李太傅学得越来越好了……”
小孩子脆生生的:“多谢太傅。”
李奕也带了笑容,放下弓箭,从一边拿起水壶,递给冯太后:“太后,小殿下,天气热了,喝点水吧……”
冯太后接过水壶,先给孩子。孩子喝一口:“太后,这酸梅汤真好喝……”
“是李太傅带来的,还不错吧?”
…………
弘文帝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里一紧。
李奕,李奕!
昔日还不怎样,但是,今日亲眼目睹,实在是心里压抑极了:这厮,竟然和太后,小太子相处得如此之好。他知道,李奕这是忠心耿耿,可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李奕反而是那么一个男人——代替了一家之主,照顾自己的女人孩子。
这么多年,从不离开。尤其是均田制推行之后,他正式留在冯太后身边,成为冯太后的左右手。
冯太后,连顾忌也不怕了。
魏启元小声道:“陛下,要不要去看看小殿下?”
他掉转头,淡淡道:“今日很忙,改天再去。”
说完,几乎是飞也似地逃离了这个地方。心里憋闷着这口气,从之前陆泰的捕风捉影就开始的,一度曾经非常淡漠了,不料竟日竟然死灰复燃。
实在是因为这一两年来,关于冯太后和一些汉族官员秽乱宫闱,内宠无数的传闻不绝于耳。弘文帝已经看得太多了。
生死大限6
在中国,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要扳倒一个男人,最好是给他安Сhā贪污或者卖国的罪责;而要搞臭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说她淫荡,作风不正派。所以,从吕后开始,到武则天,孝庄太后再到慈禧太后……所有的名女人,无不和风流淫乱挂钩。
如今,冯太后周围汇聚了那么大一帮子的汉臣,尤其是诸如李奕兄弟,王肃等人,又无不风流倜傥,气宇轩昂,都是鲜卑贵族们不能比拟的美男子。
弘文帝已经从各种各样的奏折里,检阅到了许多这样或明或暗的建议,手段多种,目的最终往往只有一个:最好严惩那杆子淫乱后宫的汉臣,驱逐他们,以正视听。
尤其是这半年来,这样的传闻几乎蒸蒸日上,远远不是当年陆泰等人半明半暗的指桑骂槐了。
这股风头来势之猛,流传之广,令人无法小视。
弘文帝最初都是不了了之,内心深处,也是知道的,以冯太后的节操,当然不至于如此不堪;而且,政敌的攻讦手段,他见得多了,也有所心理准备。
可是,随着冯太后对李奕兄弟的越来越信任,他就越来越是难以忍受。李冲好歹也就罢了,国家重臣,而且几乎在外,跟冯太后私人接触的时间倒不是那么多;可李奕呢?他是正宗几乎和冯太后呣子朝夕相处。
隐隐的,小太子对他的亲热程度,竟然要和自己并驾齐驱了。
弘文帝握了握拳头,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不管冯太后有什么非留下李奕不可的理由,自己都看不得这一幕了。
这日傍晚,他早早来到慈宁宫。
冯太后好些日子不见弘文帝,尤其是小太子简直喜出望外,立即就扑上去:“父皇,父皇,您终于来啦……”
弘文帝抱起儿子,仔细地看,儿子又长高了一截,更是眉清目秀,手长脚长。
生死大限7
弘文帝抱起儿子,仔细地看,儿子又长高了一截,更是眉清目秀,手长脚长。
魏启元笑道:“小殿下真是越来越英俊聪明了,啊,跟陛下小时候,简直一摸一样……”
弘文帝听得这话,更是喜悦,但觉儿子眉眼之间,就算是一些动作,都跟自己越来越像了。
“父皇,宏儿的箭术又进步啦。”
弘文帝和颜悦色的:“宏儿真不错。”
“是李奕叔叔教的啦。父皇,李奕叔叔会很多功夫呢……”小孩子眉飞色舞,对李奕的崇拜之情,油然脸上,而非是一般的主子对奴才,反而是带着一股子无法言说的亲昵劲头。
弘文帝看孩子这股子亲昵,心里更不是滋味,还是不动声色:“好,宏儿学得很好。”
“父皇,您来了,您教宏儿好不好?”
在一边默立多时的冯太后这才慢慢道:“宏儿,父皇很忙……”
弘文帝立即打断了她的话:“没事。朕这些日子抽点时间出来,教教宏儿……”
他是和颜悦色的,仿佛只是天然流露出的一段父子情意。就连芳菲也没察觉任何的不妥。
小太子开心极了,毕竟,外人再怎么教导,也不如自己的父皇好。兴高采烈地抱着父皇的脖子,“父皇,您给宏儿讲故事……”
“好。父皇这一次外出征战,有很多故事正要告诉宏儿……”弘文帝将儿子放下来,父子俩对坐,弘文帝便绘声绘色地讲起这些日子的逸闻趣事。
“宏儿,你看,这些都是父皇给你带回来的礼物……”
芳菲这时才看身边一众太监们捧着的匣子,魏启元一一地打开,笑道:“太后,小殿下,这是陛下送来的礼物,您们过过目……”
一匣一匣的金玉珠宝,一格一格的胭脂水粉,珊瑚贝壳,檀香扇子……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南朝孩童的玩意儿,从拨浪鼓到小风车……应有尽有。
生死大限7
宏儿看得眼花缭乱,奔过去就拿起一个小玩意儿:“哈,父皇,这些都是给宏儿的么?”
“对,都给宏儿。”
借着给儿子的赏赐,这些年,慈宁宫的珍玩,何止是堆积如山?每一次看到好的,稀奇的,立即便会派人送来。尤其是这一两年,和冯太后关系淡泊了,政治伙伴了,更是只送儿子——什么都送给儿子!
“太后,你看,还有你的呢……”小孩子拿起一堆花花绿绿的丝绸纱巾,南朝超高工艺的刺绣,纵然北方再高明的纺织娘也是达不到的程度,真真是行云流水,美不胜收。
芳菲看一眼那些东西,如何不知弘文帝的一番心意?这些年,两个人之间已经非常平静,真正称得上是和谐相处,大家都压抑着自己,按照皇帝和太后的本份行事,一板一眼,不越过雷池半步,也尽力地互相忍让,互相体谅,真正像一对合作很好的政治排档。
小孩子拿了一堆花花绿绿的丝巾捧在太后面前,拿出其中的一条乱七八糟地绕在太后的脖子上:“呀,太后,你喜不喜欢?”
芳菲笑起来:“喜欢,宏儿乖,下去玩儿吧。”
她已经看出来,弘文帝今日来,是有话要说,而且,这些日子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是政治上的,她也正想和弘文帝谈谈。
宏儿喜滋滋地和太监们下去了。
只剩下二人对坐。山间树丫,芳草斜阳,一盏清茶袅袅飘香。
谈的都是国家大事,尤其是三长制推行后的种种的立竿见影的成效。就连弘文帝也不得不暗暗佩服,当初,他御驾亲征,倒并非是有意避开了冯太后和众臣的争端。随后赶回来的时候,目睹堆积如山的奏折和弹劾,面对那么多鲜卑贵族和汉族豪强的一片反抗之声,就连他,也在回京的途中捏了一把汗,不知道该如何平息下去。不料,冯太后就是冯太后!
生死大限8
不料,冯太后就是冯太后!胡萝卜扔出去了,大棒当然随时也得准备着,东阳王的数万鲜卑铁骑虎视眈眈之下,随之辅以减轻赋税的策略……竟然在短短时间里,就将历代皇帝也做不到的土地改革,大张旗鼓地席卷整个北国,并且,效果良好。
晚风吹来北武当稻穗的味道,又一个丰收年就在眼前。
弘文帝也不是不感佩的,只是,当那些不绝于耳的“太后秽乱后宫”的传闻在心口时,还是如坐针毡。明知是谣传,但是,也希望她能避开一下。
他轻描淡写的:“太后这些日子着实辛苦了。三长制,均田制的推行,效果也奇好。朕想,纵然是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也会感佩太后的功德。”
这些日子,芳菲已经习惯了弘文帝的客气的语调,她便也很客气:“这些都是和陛下的支持分不开的,若是陛下不支持,我一介妇道人家,又能做得了什么?”
弘文帝这才转入正题,不经意的:“这几年北国日益壮大,国内也没什么大的矛盾。可谓有些天下太平的意思了。朕寻思着,想在平城建立一座太庙,祭祀列祖列宗……”
芳菲有些意外,北武当已经有了陵墓群,平城也有道观,为何还要新起太庙呢?
但是,弘文帝不等她反对,已经说下去:“朕寻思,修建设计之本领,北国人中,还再也找不出比李奕更加合适的。朕想和太后商量商量,把李奕调回平城,主持太庙的修建……”
芳菲略一沉思:“陛下,请恕我直言。现在天下初安,国家的仓库虽然比往年丰实了,但是,我认为,最近几年,最好还是不要大兴土木,让民众休养生息,积累国库,民富国强,才能真正谈得上图谋天下……”
“太后,朕倒有不同的看法,正是国富民强,更要告慰祖宗陵寝,正是他们在天护佑,北国才会蒸蒸日上……”
生死大限9
芳菲不以为然,哪个国家的强大是祖先护佑的结果?都是统治者自己兢兢业业的治理天下,方才可能强大天下。而且,大兴土木,劳命伤财,就如秦始皇之于阿房宫,何等壮丽雄伟?很快就将一统六国获得的财富挥霍一空,天下大乱,项羽一把大火,烧了整整三个月,阿房宫,便也不过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再说,修建太庙,初步估算,起码会耗费300万两白银,如此庞大的数目,再过20年修建,倒也无事,现在拿出来,岂不损害军费和太学等等的投入?
她权衡利弊,立即反对:“陛下,我不同意修建太庙!”
弘文帝看她一眼。这个时候,她便不是一个善于隐忍的女人了——除了感情之外!每次只要谈到国家大事,她便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锋芒毕露的男人,一旦认定的,便绝不会妥协退让。
可是,弘文帝的目的,并非在于太庙,而是在于如何正大光明,合情合理地调离李奕。见她态度如此坚决,心里压抑的不悦也不表现出来,还是坚持道:“太后,朕寻思许久,的确没有比李奕更加合适的人选……”
芳菲想也不想,再次拒绝:“陛下,你也知道,李奕在我这里十分重要。我的一切消息,几乎都是他传达出去。他不仅担任着内务府的工作,而且,也是我唯一可以毫无戒备之人。这两年,李奕还不能离开北武当。如果你坚持要建太庙,不妨让李奕另外推荐一个人选……”
这些日子,的确是这样。因为那么久的相处,对于自己,对于宏儿,李奕都是最熟悉的,而且,对那种故人之情的信任,是换了其他任何人都办不到的。
李奕,不知何时,已经成了真正的左膀右臂,跟张娘娘,赵立等人一般。芳菲不敢想象,失去了这样一个人,就算换成李冲,王肃等,都不可能那么好使用。
生死大限10
而且,她自持光明正大,没有丝毫见不得人的地方,这些年和豪强们斗争多了,什么大风大浪都见惯了,别人再要背后议论些什么,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陛下,我这里也需要李奕,我另外给你推荐一个人选吧。工部还有一个人可用……”
弘文帝反而无话可说了,芳菲,她竟然说得如此光明正大:我就是少不得李奕,就是要留下他!
要是她转弯抹角,要是她委婉躲藏,弘文帝倒有的是办法,但是,她如此坦然,弘文帝一时间之间,所有想好的办法都不顶用了。
“陛下,李奕可谓是我这里的最佳左右手,他一旦调离,我传递命令都不方便,还请陛下另派人选。”
她直言不讳,弘文帝反而无法可施,而且,她这样一切说开来的态度,也让他反而觉得宽慰,便点点头:“既是如此,那朕就再等等。太后推荐的那个人虽然不错,但是太庙乃国家大事,朕希望还是李奕亲自设计比较好一点。”
冯太后见他愿意暂时搁浅,而且,她本来就不赞成这项计划,倒有点开心。
却说弘文帝,吃了这个暗亏,虽然当时答应了,可是回到玄武宫,左想右想都不是滋味。便不停地唉声叹气,做什么都没有心情。
魏启元等跟随多年,岂能不知道他心中的郁闷?弘文帝性子刚烈,若是换了一个女人,管她是不是太后,都绝不可能真正对政事指手画脚;唯因她是冯太后,是他初恋的女人,是他儿子的生母,所以,方放开手脚,睁一眼闭一眼,让她大展宏图。却不料,到了今日,自己要调离一个小小的李奕,竟然都这么困难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弘文帝晚饭也不吃,闷闷地就倒下去,却也还是忍着,不希望就因为这点事情就和冯太后撕破脸。
活该这一日有事。
生死大限11
活该这一日有事。
秋老虎肆虐,天气闷热,这一日傍晚,东阳王和陆泰等大臣来玄武宫向弘文帝请安。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君臣叙旧而已。
陆泰等察言观色,已经学得聪明了,并不一再直接向弘文帝挑拨离间,见他不住口地夸赞小太子聪明,都附和着,说冯太后教得好云云,心里却暗暗叫苦,如此下去,怎能在他面前扳倒冯太后?
一番畅谈,弘文帝兴致勃勃地:“走,大家跟朕去慈宁宫看看小太子,小太子近日射击之术突飞猛进,朕寻思着,要送他一匹上等好马,你们都去看看,小太子骑什么马最合适,都为他挑选一下,朕也好参考参考……”
众人怎好让陛下扫兴?立即跟他一起往慈宁宫而去。
此时已经是入夜了,月色早早地升起来。
弘文帝等刚来到慈宁宫,就见李奕和两名随从从里面出来。两个随从手里都捧着大大的匣子。
和弘文帝不期而遇,众人赶紧跪下行礼。
弘文帝一见那两个匣子,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前些日子,自己才送给冯太后呣子的礼物么?都是从南朝带回来的呢。
“这些都是什么?”
“回陛下,是太后赏赐之物。”
冯太后的慷慨大方是着名的,不止汉族大臣,甚至鲜卑大臣,东阳王等等,都经常受到她的赏赐,但凡慈宁宫来的东西,她经常一件不留地赏赐出去。就如上一次刘赞来交锋,所拿出去的珠宝,也都是她赞助的。
弘文帝打开匣子,一一地看,只见里面虽然不是什么珊瑚金玉之类的,但都是南朝来的古玩字画等等风雅之物。昔日,冯太后赏赐金银,李奕很少接受,但是这些书画典故,他一般就不会拒绝,毕竟,是豪门大族士大夫的做派。
弘文帝随口问道:“李奕,太后为何赏赐你这么多好东西?”
生死大限12
李奕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太后说,下臣教小殿下骑马射箭念书有了进步,所以赏赐这么多宝物。下臣不敢居功,其实,受之有愧……”
弘文帝倒也不以为意,知道李奕不贪财,无非是这些古玩字画,只有汉人文臣们才会喜欢,要是鲜卑贵族,根本瞧不上眼。他正要合上匣子,眼睛一转,却落到匣子里的一柄檀香扇上,他打开,朦胧的月色下,看得分明,那扇子上绣着的是一对戏水鸳鸯!
就算是北国人,也知道戏水鸳鸯是什么意思!
这把扇子,本是弘文帝从南朝带回来,不经意地夹杂在礼物里送给冯太后的,却不料,她竟然就这么一转手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
一个女人送另外一个男人鸳鸯。
这是什么意思?
一股愤怒的火焰,几乎如火山一般,马上就要爆发出来。
陆泰等人尚未察觉,李奕本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因为他自己还没打开看过。甚至冯太后,根本也不可能一一打开那么多的礼物查看到底是什么,只看到那么多的檀香扇子,便随意地让宫女们捡了一些赏赐出去。
这把扇子,还是弘文帝第一次打开的,
还是东阳王眼疾手快,他偶然撇到弘文帝手里的扇子画面:一双鸳鸯!他经历了大半辈子的政治斗争,如何不晓得外界有关冯太后的种种传闻?
“陛下,月色下看东西不分明,不看也罢。”
他急忙一把接过扇子,合上去,递给李奕:“你们还不快下去?”
李奕等人根本不曾察觉弘文帝的雷霆之怒,行了一礼便下去了。
月色之下,弘文帝面色铁青,忽然回头:“也罢,天色晚了,小太子估计已经睡了。”
说完,转身就回了玄武宫。
陆泰等人,本是最善于煽风点火的,这一次都没闹明白,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弘文帝回去。东阳王也跟在身后,心里却暗暗地捏了一把冷汗。
————————PS:今日到此。
计杀李奕1
玄武宫里,弘文帝只留下东阳王一个人。
气氛紧张得出奇,忽然听得弘文帝一抬手,案几上的一只笔洗应声倒下去,摔得粉碎。东阳王吓了一大跳,大气也不敢出。
弘文帝怒不可遏:“你说,李奕是怎么回事?”
东阳王战战兢兢的:“陛下息怒,这两年,外界是有很多传说,说李奕兄弟受到太后青睐……可是,无凭无据,而且,太后赏赐臣下东西也属寻常,不止李奕兄弟,王肃等人,就连老臣等鲜卑大臣,也时常受到太后的赏赐……李冲的才干,陛下您也是知道的,太后对于从不吝啬……而且只是传言而已……”
东阳王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弘文帝气得面色发青。外界传闻,外界传闻!
这些年来,他故意不闻不理,一心忽略,一直劝说自己不要相信,不要相信,芳菲是什么人,自己最清楚,何况——何况,还有北武当,父皇的灵魂镇压着她呢!她连自己都不敢接受,何况其他男人……可是,到了现在,亲眼目睹,冯太后竟然赏赐李奕鸳鸯檀香扇!
拿了自己精选的扇子,去送给李奕!
这算什么?
东阳王见他怒不可遏,小心翼翼道:“陛下,其实,我们鲜卑人对身后女眷的归属并不怎么在意,兄死嫁弟,母女姐妹同嫁一夫,比比皆是……再说,那些都是捕风捉影,空|茓来风……”
“出去!”
东阳王不敢再说,立即告退。
弘文帝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许久,那口气也没有顺过来。
第二日一早,弘文帝召见李奕。
李奕昨夜一回去,立即查看了那把被弘文帝拿起看过的檀香扇。一看,心就咯噔了一下。这把扇子的画面,他根本不知道,而且很肯定,之前冯太后也不知道。要知道,这些年的相处,他已经很了解冯太后了,对于这些寻常小事,她完全是不会自己去过目的。
计杀李奕2
因为,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个女人,选择了不是女人的生活方式,当然就必须牺牲。她的精力,这些年完全都放在了政事上,自己的吃穿住行,毫不在意。纵然是昔日鲜衣怒马的美丽岁月,也很少见到了!她总是一身灰色的袍子,简单的发髻,根本不可能仔细地去检阅弘文帝送来的每一样东西。只是让张娘娘等收好,每一次,按照等级或者各位大臣的习性,封赏下去。
檀香扇是叠好的,而且,同色系的有二三十把之多,张娘娘等估计也没一一过目,便随意捡了几把给李奕的赏赐物里。
李奕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暗暗叫苦不迭,若是被弘文帝上了心,这可如何是好?他辗转一整夜,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倒也不是太过惧怕,见了弘文帝,就跪下去。
弘文帝的面色,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淡淡道:“李奕,你这些年,一直在慈宁宫服侍太后和小太子,也辛苦你了。”
李奕不卑不亢:“臣受陛下之命,这本是分内之事。”
弘文帝冷笑一声,好一个“受陛下之命”!一句话,推得干干净净。但是,自己命了他接受冯太后的鸳鸯扇?
尤其是他抱着儿子的亲密的画面,冯太后对他的百般的袒护……这些年的种种的传闻,疑心,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弘文帝心里压抑多时的愤怒和郁闷,岂能忍受下去?怒声道:“李奕,你还不知罪?”
“臣……臣知罪……”
“你知罪?朕看你是仗着太后撑腰,现在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吧?”
李奕但见图穷匕见,立即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他心里一哆嗦,但自认问心无愧,还是非常镇定。
弘文帝厉声道:“李奕,早前就有人弹劾你修建北武当的夏宫时,中饱私囊,贪污受贿,朕好不容易替你遮掩下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计杀李奕3
弘文帝厉声道:“李奕,早前就有人弹劾你修建北武当的夏宫时,中饱私囊,贪污受贿,朕好不容易替你遮掩下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小臣决无贪污行为。当年修建夏宫,不是亏空了国库,而是按照太后的旨意,给修建的工人发了工钱,采购材料的时候用了材料钱。之前,我们全部是无偿使用的汉人奴隶,强令他们征发徭役和材料,所以会节省银两。但是,太后说,北国要壮大,就不能太过欺压自己的人民,所以,要臣下付了工钱……”
“李奕,你还敢狡辩?”
“罪臣不是狡辩,罪臣是秉承太后的旨意,不与民争利,国家富强,人民必须受利……”
“你这分明是拿了国家的钱,替自己树立名声,要北国人民感谢你!你说,你是何居心?”
如此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李奕再也不敢狡辩,只跪在地上,反倒一声不吭了。这些,弘文帝都是知道的,忽然找了借口,分明就是因为那把鸳鸯扇生事,他如何不知?又如何狡辩得?
弘文帝冷冷道:“李奕,毕竟是故人一场,朕也就不再追究了。今日,朕免去你工部尚书的职务,降职为太原府秘书令。昔日你不是在掌管着太后的封地么?你就去太后封地,明日就出发,不得有任何停留!”
李奕没有任何的分辨,只是无言退下。
弘文帝看着他出去,心里百般翻腾,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毕竟是牵涉到芳菲的事情,弘文帝怎么也存着三分顾忌。
这一日,他以探望儿子为由,再次来到慈宁宫。
冯太后呣子正在树荫下乘凉。孩子已经完成了一天所有的功课,正在和两只波斯猫玩耍。这几年下来,猫已经越来越膘肥体壮,五六岁的波斯猫,相当于一个三十六七岁的人,正是一生中最健壮的时候,跳跃起来,能够一下窜上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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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抚摸着一只猫,纠缠着它长长的胡须,不知为何,它喵呜一声,一下跃上了树干。
“下来,下来……猫咪,快下来……”
孩子翘首看着,树木很高,他也能攀爬,但是,此时却不想爬上去,而且,再怎么快,也不可能快过猫咪。
猫咪叫一声,懒洋洋地翘着尾巴,很舒适地沐浴着夕阳,任小主人怎么喊都不下来。
这时,小太子抬头看到父皇,高兴道:“父皇,快把猫咪给我弄下来……”
弘文帝身材高大,一伸手,纵身一跳,一把就揪住了猫咪提下来。
宏儿乐得哈哈大笑:“父皇好厉害,父皇好厉害。”
一边的芳菲,看着弘文帝这些年来,益发地伸手矫健了。
弘文帝抱了儿子,非常亲热:“宏儿,你已经是大孩子了,可不能一直跟猫咪玩儿了。你看,这是什么?”
宏儿从父皇的身后看去,但见父皇的两名贴身侍卫,牵着一匹异常神骏的大白马,正是弘文帝最最钟爱的那匹雪里红。万里挑一的良马,整个北国只有三匹,而至今还活着能使用的,就只弘文帝这一匹。
“哇,父皇,这马好漂亮。”
芳菲看着这匹马,也吃了一惊。忽然想起当年的神殿,弘文帝骑着这匹白马,明黄|色的袍子,腰上悬着宝刀,那时,正是他最好的年华,何等的玉树凌风,俊朗潇洒?
也就是那一年,自己和神殿的斗争到了生死阶段,弘文帝,他骂自己“新台宣姜”,毫不留情,几乎疯狂;不料,那一场刺杀,却是他舍身救护,以命保护。
如今,竟然已经八九年过去了。忽忽之间,人生变迁,怎能知道,今日会是这样的局面?
她心里有点儿激动,看着弘文帝的面容,才发现上面已经刻满了沧桑。也许,就如自己一样,自己看不见自己,但是,沧桑更多更深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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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
大家很快就要老去了!
弘文帝也许是察觉了她的目光,也看她一眼。长期的山居岁月,冯太后,老去的是衣着,是她经年累月的简单衣衫,再也不见昔日那个白色纱裙,风雅装饰的少女了。只是,她面容很少改变,和着灰色的衫子,倒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样子了。
一般玩弄权术,浸淫政治的女人,时间久了,脸上就会刻上冷酷的痕迹,甚至是人们常说的那种“一脸横肉”!
但是,冯太后并没有!
她的面容,仿佛一直是那个样子!
有时,弘文帝悄悄地观察她,发现,她很少有殚精竭虑,玩弄权术的时候,仿佛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光明磊落,跟着的一帮子大臣,李冲,王肃等人,也是着名的光明磊落之势!
仿佛是某一次,她曾经说过一句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良心!我不曾为自己和家族谋取半点利益,所以,问心无愧!
就因为问心无愧,所以,一路向前?
仿佛就连老天都特别眷顾她,别人要玩弄许久的心计都办不到的事情,但是,她每一次,只抛出来,法令一个接着一个,每一次的出手,几乎,从来从来不曾失手过!
弘文帝看着这样的冯太后,某一瞬间,有点恍惚,仿佛那把鸳鸯扇,都无关紧要了。
只有儿子兴高采烈的声音:“父皇,我好喜欢呀……这雪里红,是送给宏儿的么?”
“对,父皇最好的东西都送给我宏儿。”
马的寿命一般为20-30年,而这匹雪里红,正是15岁上下,也是它最好的年华,长长的雪白的鬃毛,只有眼眶点一处红,鲜艳夺目,所以称为雪里红。
弘文帝征战的时候,总是带三匹马,在很耗费马力的时候,他一般都很爱护马,很少出动这匹雪里红。如今,却用来送给了儿子。
“宏儿,上去骑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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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里红看着自己的小主人,一点没有欺生,还伸出舌头舔舔他的掌心。孩子乐得咯咯直笑,赵立等人过去护住他。
“父皇,太后,宏儿骑马啦。”
“好的,宏儿去吧。”
几名侍卫护送着小太子策马离去,周围,便只剩下了帝后二人。
也许是这匹雪里红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也许是昔日的记忆在死灰复燃;她如何在神殿看到他的出现支持而欣喜若狂!他如何在刺客来临之时,一拥而上,搂住她!
芳菲嫣然一笑:“陛下,多谢你。”
弘文帝也略略激动,低叹一声:“没想到,眨眼之间,就过了这许多年了!宏儿都能骑马了。”
两人一时无语。
好一会儿,弘文帝才想起自己今日的来意,十分委婉的:“太后,朕今日来,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陛下请讲。”
“朕接到朝臣们的弹劾,说李奕在主持修建北武当夏宫之时,中饱私囊,亏空国库,所以,朕罢免了他的工部尚书一职,发配到太原府了。如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太后谅解……”
冯太后淡淡一笑,不慌不忙:“我也知道此事。当年工部的建设,不止我,也是先帝同意的,要给工人发工钱,和材料钱。这在以前,是没有这项预算的,都是无偿使用的奴隶们的劳力。所以,比昔日的估算规模,多花了200万两银子……这跟李奕没什么关系,他府邸也没什么值钱的油水,如果是贪污,不可能如此清贫……”
“太后,朕已经下了令,如果是冤枉了他,以后,朕会为他设法平反的。”
“呵,这倒不必了。我因为对此事存了疑惑,所以,暂且留下了李奕,他还没离开北武当……至于如何处置,还是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说吧。”
弘文帝但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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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帝但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
李奕!李奕!李奕就那么重要么?为了李奕的“冤枉”,冯太后竟敢留中不发,完全不把自己的命令放在眼里。
自己可是皇帝啊!
难道皇帝没有权利处置一个可疑的大臣??
他的脸色黯沉,几乎马上就是山雨欲来。
可是,一来自己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二来,他内心深处,的确不愿意和芳菲真正走到不可开交的地步,直接跟她决裂。只淡淡一笑:“既然太后觉得如此好,那就如此吧!”
芳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尽管李奕不曾明说那把鸳鸯扇的事情,但是,她也有所了解和察觉。弘文帝,要赶走李奕是迟早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外界有很多传说,弘文帝不可能一点不听。
别说一国之君,就算是普通的男人,人家三番五次在你面前说你老婆有问题,只怕不出几天,男人便大打出手了!
就如那些入赘的男人,或者老婆比自己强的男人,甚至不用牵扯上红杏出墙这档子事情,只要其他无聊男人,稍稍煽动几句,男人觉得刺伤了自己的自尊心,大男人的本分,也会火冒三丈的。
但是,芳菲一来是觉得李奕灰溜溜的走了,成了替罪羊和牺牲品,自己岂能让他代为牺牲?二则,岂不显得自己心虚?无事都惹出事情来了!三则,内心里对弘文帝的猜忌,是很失望的。所以,便在这一件事情上,不肯有任何的妥协。
两人再也无话可说,刚刚的雪里红带来的一点点温情,很快再次被冰封。
弘文帝起身离去,芳菲只是站在花架边看他。
心想,他已经多少个儿子了?这两年下来,已经不是三个,而是有5个儿子了。
为什么弘文帝就是天公地道,自己任用一个李奕,还没有任何的暧昧苟且,就变成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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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帝这一出去,简直如心里吃了一只巨大的苍蝇。冯太后,她居然敢私自留下李奕!昔日人家说太后专权也就罢了,可是这一次,她如此过分地袒护李奕,若非是她自己心里有鬼,真正对李奕超越了君臣本份,岂肯为了李奕得罪自己?
他内心这些年一直很压抑,但觉自己的女人,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那种天天看得见,却永远再也无法靠近的滋味,虽然淡化了,却在内心里转化成一种更加深层的焦虑和妒忌——
而妒忌,完全冲垮了理智。就如一个被人折损了面子的男人——绿云罩顶的危险啊!
冯太后,竟敢对李奕这样好!
她对其他男人,竟然比对自己还好!
他忍无可忍,怒气几乎马上就要冲出胸腔,熊熊的愤怒的妒火,几乎要把北武当都燃烧起来。尤其是他看到身边的太监魏启元,那种要劝慰,又不敢劝慰的样子。但觉自己在这些太监面前,都抬不起头了。
他恨恨地回到玄武宫,砰地一声亲手关了门。
这一日,朝堂议事。
是一个有关朝臣的提拔考核的。三长制和均田制带来的好处已经稳固下来,所以,冯太后最主要的便是国内的建设,其中,太学的真正扩大和普及,就提上了日程。
弘文帝拿出一个名单,众臣一看,这一次,是要提拔10名地方官员;而且,下拨五十万银子到太学的问题上。
群臣一看就炸开了锅。
“拨50万银子给太学?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摆明了送钱给那些汉人?我们鲜卑人都不读书,他们汉人可好了,那些穷鬼的孩子,都送到学堂里,如果官吏都按照读书来考核,岂不是过几年,天下就变成汉人的了?”
“先帝在时也提过太学,但是,也没这么大规模,只是随便请几个名士回来妆点下门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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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在时也提过太学,但是,也没这么大规模,只是随便请几个名士回来妆点下门面而已……”
“如此大规模地普及,那根本是动摇我们的国体嘛……这天下,可是我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我们一再退让的结果,以后,便是我们都会被边缘化,这可不行,我坚决反对……”
“更厉害的还在这里呢!你们看,提拔的十名官员,只有4个是鲜卑人,倒有6个是汉人……而且,这6个汉人都好年轻,都才三十几岁,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对对对,自来提拔的制度是,鲜卑八分,汉人二分,这一次,变成四六开了?而且,还是我们四!太过分了,除了那四个鲜卑人,其他的我都不同意……”
“这倒奇了,你们看,里面还有个叫李敷的……”
“李敷是谁?”
“可不就是那个太后最宠幸的李奕的哥哥……他何德何能?凭什么去地方上做刺史?哈,你看他的简历,以前,他还在南朝做过刺史,是来投奔我们的……”
“这怎么成?李奕,李冲兄弟已经在朝了,再加一个李敷做地方官,岂不成了他们李家天下?”
……
弘文帝本是坐在龙椅上静听。关于太学等,他都是同意的。地方官员的提拔,他也有参考!而且,关于这个四六比列,跟中央核心权利不同,地方上,以汉人居多,当然最好的是以汉治汉,所以,地方官第一次超过6成,弘文帝也是同意的,不然,他就不会带到朝堂上来,让群臣们讨论了。
他和冯太后曾经就这事公对公地讨论过,觉得这个时候,做这件事最是恰当!当时,谈论此事的时候,二人都是出于“公心”!尤其是冯太后,她当时何等地雄辩滔滔,一副家国天下的样子!
不料,忽然听得“李敷”的名字。
仿佛遭受了一次莫大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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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当群臣们吵吵嚷嚷地把李敷的底细揭发出来!李敷,是李奕的族兄!
冯太后,她还敢说她没有私心?
李家兄弟,就真的这么能干?离开了他们天下就没人了?
他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完全忘记了李冲等人在三长制和均田制里立下的卓越的贡献。尤其是面对诸位鲜卑大臣质疑而暧昧的目光时,这股愤怒,完全冲破了理智!
冯太后,她竟然利用自己!
好像是自己挟带着私货,要群臣们通过似的!
况且,还有绿云罩顶的嫌疑!
自己,竟然在为情敌大开方便之门呢!
他冷笑一声,一把就将奏折名单撕得粉碎,怒吼一声:“吵嚷什么?滚下去!都给朕滚出去!”
群臣忽然见弘文帝大发雷霆,都不知所措跪下去,不明白自己等人到底哪一点得罪了他——大家申讨的可是冯太后,而非他陛下大人啊!
“滚,都滚出去……”
群臣还跪着请罪,弘文帝已经拂袖而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祸福,弘文帝此人,关键的时刻,向来高深莫测,谁也不知道,他的发怒是因为冯太后还是自己等人。
这一日,通灵道长正打坐,弘文帝来访。
老道益发地鹤发童颜,道观的清风明月,平静无波。弘文帝坐下,叹道:“道长这里可好,又清静,又寂寥,真是休养的好地方。”
道长笑道:“陛下许久不曾来此道观。今日是有空了?”
“道长,你们清风明月,何尝不好?这世界上,大多数人为了利益,权位,整日厮杀,战战兢兢,就是坐了皇帝位,也没那么愉快。”
通灵道长听出了他话里的话,笑道:“陛下,你听这北武当的清风明月,有何感觉?”
弘文帝闷闷不乐:“风还是风,山还是山,我听不出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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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虽然同样是风,但是,风的声音还是不同的。比如,在一个强悍的人听来,风言风语,捕风捉影,能去就去,听而不闻!是为‘耳硬’!昔日的先帝,太祖等人,无不是耳硬之人,所以,他们开创了北国的大好局面。而大自然的虫鸣鸟叫,花开四季,则一概听过,自己没得任何选择,这便是‘耳顺’。比如老道这种出家人,无论什么声音都听进去,一笑了之。当然,陛下则宜‘耳硬’!”
弘文帝自言自语,怎样才能耳硬?
他冥思苦想了很久,仿佛一个即将入定的人!
好一会儿,才站起来,一拱手:“多谢道长指教!”
道长捻须一笑:“陛下好走。”
弘文帝住的玄武宫,后面有一汪温泉。弘文帝本人经常在这里泡温泉,尤其是夏日心神不宁的时候,他最喜欢在这里泡上一个时辰,冥思苦想。
这一日,鲜卑大臣们来求见弘文帝,因为地方官员的提拔问题,他们不知道弘文帝到底为何而怒,一来是赔罪,二来是想继续劝谏,设法让陛下取消这份名单。
弘文帝正在沐浴,太监们就叫鲜卑大臣们等着。
很久,弘文帝都没有出来,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大家因为是等在很外面,而且,鲜卑大臣们自来保持着奴隶制民主制的议事作风,不可能像汉人大臣们战战兢兢,顾虑诸多。大家等不耐烦了,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份名单就是有问题,汉人益发地不像样子了,大大僭越了……”
“依我看,肯定是李奕等奸臣鼓动冯太后立下的,陛下,是不好拂逆她的意思而已……”
“冯太后越来越不像样子了,如此纵容李家兄弟,以后,天下都要变成李家的……”
“还有高闾等人,贾秀等人,这样下去,我们真的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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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什么太学?现在我们的地位已经大大下降了,再太学下去,我们就彻底落在汉人后面了……”
……
因为李冲,王肃等实在太过能干,而且,跟冯太后,谈不上什么暧昧,所以,目标便全部集中到了李奕身上。都知道,只有攻击李奕是最有效的。
“李奕这家伙,一年四季跟着冯太后,一直在慈宁宫行走,这么多年,也不知道避避嫌疑……”
“他避忌?他才不会呢!他益发嚣张了,有太后撑腰,他怕什么?上一次亏空国库,还不是扳不倒他!铁证如山,亏空200万两啊,看看,我们鲜卑人,贪污一百两就被杀头了……”
“得想法解决李奕等人,就是他们在太后身边不停地煽风点火,乱出奸计……”
“可是,陛下怎么肯?他还不是要照顾太后的面子……”
……
众人正讨论到激烈之处,忽然听得一个声音:
“要除掉李奕兄弟,朕有一个好计划!”
众人一看,正是弘文帝从门里出来。他刚沐浴完毕,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浴袍。抬手擦了脸上的一滴水。
鲜卑大臣们但觉自己和自己的鲜卑皇帝,从未如此贴近过,他们喜出望外,跪在地上,心悦诚服地叩拜。
原来,弘文帝并非一味地软弱!他还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如今,该轮到他出头率领众人了!
这两年来,他们已经被压制得灰溜溜的,早就渴望着扬眉吐气的一天,可是,文斗,武斗,都不是那个女人的对手!尤其是掌握军权的太尉东阳王,贾秀等人,都被冯太后收揽。加上内有李冲,王肃等能臣,政令运行,畅通无阻,鲜卑大臣,汉族豪强,逐渐地,莫可抗衡!
他们唯一的指望,便是弘文帝!除了弘文帝,谁也没法制约冯太后!
如今,弘文帝终于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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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感激涕零,叩头臣服:“陛下但有吩咐,臣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们对弘文帝,还是真正心悦诚服的,此时,又是唯一的靠山了,只希望弘文帝这一次彻底雄起,拿出皇帝的威风,将冯太后等一网打尽,免得这个女人再作威作福。
弘文帝坐下来,看着这干子跪拜的鲜卑大臣,淡淡一笑。
一个早已成形的计划,已经在他心中胸有成竹地酝酿开去。
只是,通灵道长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本是给他拿个主意,要他“耳硬”,不要听信任何的谣言,却不料,他果真要“耳硬”了!
黑龙观里。
罗迦从蒲团上站起来,看着进门的老道。
“道长,近日又有什么事情?”
“主上,昨晚,陛下到道观找老道聊了很久。”
罗迦微微意外。儿子已经很久不去道观了,这一次,他又是有何要事?这些年,儿子和芳菲,几乎可以算得上通力合作,他在外,主理着战争,几乎每战每胜!而芳菲则在内主理了一切的变法大计。
三年三个大政策下去,北国从此蒸蒸日上,国富民强,完全是看得见的。
罗迦自忖,纵然是自己在世,也不见得当时就能如此痛下决心,一切搞定。女人是很奇怪的,平素软弱,可是,往往她们一旦下定决心,于大事上,反而比男人更加果断,迫切。
就如私奔之一事,女人总是比男人大胆!甚至于婚外情,一个心已出轨的女人,很多不会将就,往往会毅然决然离婚;反倒是男人,哪怕养了情妇无数,只要能过,能遮掩,便得过且过,很少会主动提出离婚,最好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休想他果断地为任何一个女人牺牲。
“皇儿因何找你?”
通灵道长的脸色很是凝重:“老道看出,陛下这些日子情绪很是不好。现在关于太后的流言蜚语很多,都很李奕兄弟有关……”
罗迦心里一沉,淡淡道:“道长也许是多虑了!关于芳菲,我都完全相信,难道皇儿会不相信?”
旁观者清,罗迦在暗处,看得分明,自然一清二楚。
可是,弘文帝在明处,而且,心里藏着那样的私心杂念,压抑的痛苦绝望,就如一个火辣辣的鞭炮,放在了六月天的骄阳之下,一点就会爆炸。
——————PS:几句题外话:有童鞋们老是拿清宫剧的标准去套政客们;但是,本文是南北朝;是一个礼仪混乱的朝政,尤其是拓跋鲜卑,野人建国,皇帝在朝堂上,从来直呼大臣们的姓名,王族宗亲,概莫能外!就算是金国的时候,皇帝犯错了,大臣们还可以按着他的ρi股打一顿。这是奴隶民主制的体现;而明清,是高度集权专制的时候,帝王的威严,刻薄,权谋,狡诈,才会如此!
而事实上,明清,正是我国最腐朽,最堕落,彻底将中国和世界拉开距离的时代,是最丑恶的一个时代!
本文冯太后不是没用权谋,而是没用多少阴谋诡计,还保持着一个光明磊落人的本质,当然,这是一种理想主义;
就如慈溪,宫斗,权谋,智炸,她哪一样不精通?清朝怎么亡了?就是因为她,处处斗,心思都用在权谋上了,几曾想过什么国家大事,发展军事,经济,教育?
我国的政客,就是因为把这些心思,全部用在了人和人的斗里,所以,才贪污横行,腐败遍地,人和人之间,根本没有什么道德感和真诚感可言。
试看今日,各国的议员们议事时,那可是丢鞋子,大打出手,激烈讨论,越是发达的国家,越是没有那么多望而生厌的压抑奴役下的奴才本性!相反,看看我们的代表大会,代表们都在座位上打瞌睡呢!
当别人高喊天赋人权,生而平等的时候,明清正“奴才奴才”地喊得欢呢!
正是明清留下来的这种奴才性格,才让我们把毒大米,潲水油,三聚氰胺,都留给自己的后代!
所以,拜托小白们,不要老是拿清朝的标准去套北朝,反而认为自己很渊博,自己很权谋,自己很诡诈很了不起似的!
翻脸相向1
罗迦心里一沉,淡淡道:“道长也许是多虑了!关于芳菲,我都完全相信,难道皇儿会不相信?”
旁观者清,罗迦在暗处,看得分明,自然一清二楚。
可是,弘文帝在明处,而且,心里藏着那样的私心杂念,压抑的痛苦绝望,就如一个火辣辣的鞭炮,放在了六月天的骄阳之下,一点就会爆炸。
罗迦口里虽然这样说,但是,自己心里也着实没底。他对儿子的性子,是再了解不过了,只要一旦生了疑心,如果没有强有力的转折点出现,他便不会罢休。
他忧心忡忡,走到门口,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是一场小型的射猎,也是小太子得到雪里红之后的第一次围猎。
作为鲜卑人的后裔,他的血液里仿佛天生着游牧民族的那种彪悍的传统。三岁开始学习骑马,到现在,得到了雪里红,更是精神抖擞,骑在马上,拉着马缰,加上他的个子又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截,看上去,倒像个小大人一般。
可是,毕竟还是小孩子,侍卫们丝毫也不敢放松,一直紧紧护卫在周围。最初,是从野山鸡开始的。到后来,雪里红的优势发挥出来,逐渐地就把侍卫们甩在了后面。
小太子本是要回头的,却见前面一只美丽的梅花鹿的身影闪过,小小的,姿势那么优美,玲珑,跑得也不快。
他瞧着那么美丽的鹿子,一打马就追上去。
这一下,更是彻底把侍卫们甩在了身后。
丛林密集,小鹿越跑越快。小太子拉着弓箭,追得近了,却不射下去。
只听得嗖的一声,一只弓箭射出,正Сhā在小鹿的前端,阻挡了一下它的路,那么恰到好处,而且,显然是为了留活口。果然,小鹿身子倾斜,几乎栽倒在地,有人喊道:“孩子,快射箭……”
翻脸无情2
正是极好的机会,小太子举着弓箭,却犹豫起来。就是这一犹豫,那可怜的小鹿已经跳起来,一瘸一拐地就跑了。
小太子回头,眼睛顿时亮起来,大声地喊:“是您啊……是神仙……”
正是那个满头银发的人,他背着箭簇,用巨大的箭簇Сhā住了小鹿的前路,本是要留给小太子亲自射击,让打猎的孩子高兴。却不料,孩子竟然没射。他以为孩子小,没能把握机会,就走过来,笑着安慰他:“没事,这一次射不到,我们下一次再射。等你再长大一点儿,它决计跑不了……”
孩子却有些为难地,眼中又有一丝喜悦:“呀,我不想射它……”
“为什么?”
“它太漂亮了,又那么小,要是我射死了它,它的妈妈会很伤心的……”
罗迦心里一震,哈哈大笑,上前一步拍拍他那匹雪白的雪里红:“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
孩子惊奇而又喜悦地看他,眼神很是崇拜:“您这把弓箭真漂亮。”
“是么?你喜欢?”
他取下弓箭,四处看看:“孩子,你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
孩子却并不伸手去接,“谢谢您。我不要。太后……嗯……我的妈妈说,不能要陌生人的东西……”
罗迦惊奇极了,他敢肯定,这孩子,不是人家教他的,只是在外面,遇到陌生人,就随机应变,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不说太后,却说是他的“妈妈”……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顺口,仿佛,在他的心底,太后,一直等同于妈妈,完全是同一个意思。
他心里瞬间,百感交集,一时,竟然不知道是酸是苦。但见孩子的小脸益发地英俊,跟她也越来越像了——尤其是他的眉毛,眼睛,简直跟芳菲小时候一摸一样,那么大,那么亮,那么圆,咕噜咕噜的,仿佛这世界上最最聪明的一个孩子。
翻脸无情3
只是,他不像那个小魔鬼——得不到的花树,会用滚水烫死;而他,到手的鹿子,也会放掉。
孩子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悦,急忙道:“您知道……我,我也有一把这样的弓箭,我有……我妈妈说,等我八岁的时候才能用……我很快就要到八岁啦……”
罗迦笑起来,拍拍他的小脸,依旧把弓箭递给他:“好孩子,这把弓箭更加轻巧,你试试,跟你家里的不一样,你现在就拿得起……”
孩子当然没有听出语病,没想到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家里的那一把跟他这一把有何不同,只丝毫也不迟疑,一把就接过弓箭,果然,躬身轻巧,他完全能拿起。他又惊又喜:“这把,比我家里那一把还要好呢。”
“当然。孩子,这把更好,更适合你。”
“可是……”
“孩子,这把弓箭就送给你了。你妈妈没告诉你么?好马好弓,都是给英雄的,你是小英雄嘛!”
孩子对弓箭爱不释手,眼珠子转动,忽然解下胸前的一面银锁牌:“这个送您,好么?”
罗迦接过一看,上面写着“长命百岁”的字样。外面,还用了小小的丝绣装饰,那刺绣的手法,他都认识,正是芳菲一针一线刺绣的,希望儿子永保平安。
他仔细地看了看,摇摇头,微笑道:“这是孩子才能戴的,大人不能要。”
“为什么?您送我礼物,我也该送您啊。”
“这是你妈妈给你做的,叫做护身符,要是送给了别人,她会伤心的。”
孩子理直气壮:“才不会呢。我要送什么,太……我妈妈都会同意。她最听我的,从来不会跟我生气的……神仙,我喜欢您,我妈妈肯定也会喜欢您的……”他也许是心里一动,忽然道,“要不,您去我家里做客好不好?太……我妈妈会做拔丝苹果和獐子肉炖苹果干,可好吃了……”
翻脸无情4
再次听到“獐子肉炖苹果干”这几个字,罗迦心里简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孩子还在天真地问:“您吃过獐子肉炖苹果干么?您喜欢么?”
“吃过……”罗迦几乎冲口而出,却生生地咽了回去,一时,竟然无言以答。那种久违的味道,太过的久远,也许,已经忘记了是什么滋味了。
孩子还在热情地邀请:“您去我家里做客,好不好?”
他看着孩子热情的小脸,不想让他失望,微笑道:“好的,以后有机会,一定去。”
“真的么?太……我妈妈说,她很想见您呢……上一次在桃花林,我告诉她,您很帅,她说,她很想认识您……”
心思微微恍惚。帅么?现在,她还认为自己帅么?
相见不如不见!
罗迦只无言地把弓箭给孩子背好,看看天色,拍拍他的肩,和颜悦色:“孩子,天色不早了,回去吧,你家人会找你的。”
孩子却仰起脸,“神仙,您的箭术这么好,可不可以教我?”
“你没人教么?”
“有啊。我看到箭术最好的是我父王,可是,他很忙,很少有时间教我;李奕叔叔最近也没空。赵立和乙辛,他们没你的箭术好……”小孩子崇拜地看那一支Сhā在地上的长箭,要射中鹿子都还容易,但要这样射击了,恰到好处地阻挡鹿子的路,又不伤害它,难度就超级大了。这可是比父王的箭术显得更加厉害呢。
“您教我好不好?”
孩子顺溜之下,终究忘了掩饰,“父王”二字照旧脱口而出。
罗迦见孩子渴望的眼神,心里一动,柔声道:“你三天后再到这个地方,但是,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就连你父王和妈妈也不要说……”
“好的,我一定不说。”
他忽然又问:“我可以说这把弓箭么?”
翻脸无情5
孩子多了把弓箭,芳菲不可能不问。罗迦沉思片刻,才道:“可以,你就说是我给你的。除了学艺的事情,你都可以说。”
孩子大喜,举着弓箭,挥了挥手臂,仿佛要证明这把弓箭真的非常好非常适合自己。
“孩子,你回去吧,别让大家着急。”
孩子兴高采烈地点头,这才依依不舍地调转马头而去。
罗迦看他走远,长叹一声。
夜色袭来,小太子刚出去,便遇见四处寻找的侍卫。
侍卫们急得满头大汗,生怕他丢失在丛林里了,一见他,立即惊喜道:“小殿下,您去了哪里?咦,您这箭,是哪里来的?”
小太子兴高采烈的摇晃着弓箭:“是一个打猎的神仙送我的。”
“什么神仙?”
“就是上次很帅的那个。”
众人面面相觑。
刚走下山,便碰上弘文帝。弘文帝也看着儿子手里的箭簇,好生惊讶:“宏儿,这是哪里来的?”
“是一个打猎的神仙送我的。”
弘文帝立即提高了警惕:“什么神仙?”
“他打猎,箭术好高明的。”
“他在哪里?”
“他回去啦。他就住在山那边。”
弘文帝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正是北边最浓密的山林。人烟稀少,猛兽出没。只有很少的猎户住在此地,而且打猎的规模也非常小。
他接过弓箭,随便看了看。估摸着,那个什么神仙,应该没什么恶意。
没发现什么端倪,随手便递给了儿子:“你就拿着吧。”
孩子拿了弓箭,他忽然想起什么,立即叮嘱道:“宏儿,你外出的时候,可不能说自己是小太子……还有,可不能单独行动。以后,不许再孤身一人外出了。要是遇到坏人,那可就太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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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不以为然,因为,他到现在还没遇到过坏人呢。
北武当是皇家之地,除了罗迦,根本不可能有闲杂人等随意进出。但是,弘文帝此时心慌意乱,而且,完全想到了猎人身上,根本就没再有任何的狐疑。
只一再命令侍卫:“以后,再不许让小殿下冒险了。”
众人立即跪下去:“臣等失职,以后再不敢了。”
宏儿见父皇小题大做,吐吐舌头:“父皇,宏儿知道啦。不怪他们。”
“宏儿乖,父皇这些日子很忙,没时间陪你,你更要注意安全。”
眼看弘文帝要走,孩子急忙问他,“父皇,今晚你去慈宁宫么?你好久没去过了耶……”
弘文帝勉强一笑,不置可否,只说:“宏儿,你快回去。”
宏儿见他这些日子都是忙忙碌碌的,也见不到人影,今日遇见了,他又要离开。弘文帝见儿子怏怏不乐的,不得不安慰他:“宏儿,过几日,父皇忙过了再去”。
弘文帝再拍他的手的时候,不由得又看看他身上背着的那把漂亮而精细的弓箭,虽然还是觉得有点意外,但是,毕竟没有再次仔细地看。
如果他再次看一下,也许,便会明白许多事情,只是,旁边的太监魏启元已经在催促他了:“陛下,陆泰他们还在等您呢……”
弘文帝转身就走,因为忙碌,接下来,竟然完全忘记或者说忽略了那把弓箭。
玄武宫,早有一般鲜卑贵族等着。一见了弘文帝,众人立即叩头。最近,他们对弘文帝的态度,是越来越好,越来越真心崇拜了。
弘文帝问:“你们今日有何要事?”
陆泰喜滋滋的:“陛下,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您还记得上一次,提拔的官员里,李奕的族兄李敷出相州刺史的事情吧?”
陆泰眉飞色舞,一一道来。
翻脸无情7
陆泰眉飞色舞,一一道来。
原来,均田制和三长制推行后,各地经济兴旺,蒸蒸日上。但是,年初,相州偏偏爆发了农民起义,虽然参与者不过一万之众,但是,朝廷也非常震怒。仿佛专门跟新制度作对似的。
冯太后派人调查起义原因,原来是相州刺史李欣贪赃枉法,大肆搜括民脂民膏,乃官逼民反。李欣到任二年,竟然运回家十车金银财宝等物,百姓有灾不赈,至使路有饿殍。冯太后闻听大怒,命人将李欣押回京都平城,关进死牢。
弘文帝皱着眉头:“李欣这事,能算什么好消息?这种贪官,斩了不就行了?”
“陛下,这您有所不知。李欣和李敷,正是最好的朋友。”
弘文帝心里,隐隐地,明白了几分。
陆泰笑得十分得意:“现在,李欣的女婿裴攸四处活动,求人为他的岳父担保,而且,也去求了李敷。李敷和李欣关系不同,也在为他活动……”
弘文帝震怒:“李敷竟敢为李欣奔走?”
陆泰等相视一笑。李敷虽然奔走,但毕竟是个书呆子,根本只是写了点文章,替老友辩解几句,主要目的,是为了保护李欣的妻儿。可是,他只要一辩解,便是天大的把柄了。
弘文帝想到关键的问题,李敷,是否走李奕这条路了?可是,他立即明白。冯太后下旨抓的人,而且证据确凿,依律当斩,李奕没可能会接受族兄的援助要求。
陆泰等人也心知肚明,就是他没走李奕这里,所以,自己等人才会大费周折。
“李欣一案,现在情况如何了?”
“其中,有很多疑点,臣等都认为,陛下有必要重审一次。说不定,这次重审,会发现一些新的问题……”
弘文帝见了陆泰等人的眼光,心领神会,立即下令,秘密将李欣等人押送北武当审讯。
审讯,是由陆泰和任城王负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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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有意借此做文章,并不急于结案,随后,就派有司的执法人员向李暗示说:“如果你能招供李敷兄弟的丑事,就可以凭此免除死罪。”
李欣做了这么多年的相州刺史,封疆大吏,明明是死路一条了,忽然从平城被押送到北武当秘密审讯,而且,一看到执法人员如此明显地暗示,他本是老狐狸一只,立即明白,求生的机会到了。
弘文帝要重审,当然,便有他的目的在。
他十分兴奋,但还是有几分不安,毕竟,和李敷是几十年的老友,而且,李敷的奔走,虽然不是为他开罪,但是,是为了保护他的妻子儿女,不至于全部受到牵连,沦为奴婢。
他左思右想,最初的时候,根本过不了良心这一关,便一直不招供。
等了三天,陆泰等人不耐烦了,便放了他的女婿裴攸来狱中看望他。
翁婿相见,自然是死里逃生一般。裴攸已经熟知岳父的情况,也已经得到了陆泰的暗示,就对他说:“岳父大人,只要你揭露了李敷兄弟,你不但能够逃过此劫,而且,还会步步高升。”
李欣好生为难:“李敷跟我是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他又这么帮我。若不是他奔走,你们都保不住的。我若是反目相向,岂不是蒙昧天良?我与李敷虽说同姓不同宗,可恩情如同亲兄弟一般。如今有司的官员劝我做这种事,我于情不忍,几次拔下头簪刺死自己,解下腰带上吊,都没能死成。何况我又怎么可能知道李敷兄弟的丑事呢?你看怎么办好呢?”
他的种种,显然是托辞,正是南朝人的本质,任何时候,都要做了面子做里子。女婿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岳父?
裴攸笑起来,神秘地压低声音:“岳父大人,您这就是太迂腐了,要知道,想李敷兄弟死的,并非是您,而是另有他人……”
李欣急忙问:“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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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攸耳语道:“岳父大人,小婿听陆泰他们说,陛下对李氏兄弟恨之入骨,巴不得将他们斩草除根……”
关于冯太后和汉族官员们的八卦绯闻,李欣也是知道一二的,女主当政,而且,恨她的豪门贵族多不胜数,这些风言风语,根本不可能不传去。李欣一听,立即问:“难道那些八卦都是真的?”
裴攸笑了:“真假可就跟我们没关系了,主要的是,皇上要杀李敷兄弟,你又何必做替死鬼?你跟李敷这么多年交情,不可能对他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所以,你只要肯说话,不愁没证据。”
李欣为了活命,而且,又得到了道德上的解脱——反正是陛下要杀人!而且,李氏兄弟,如果真的和太后有染,本来就该死!自己这是忠君爱国,将功赎罪呢!
“良心”这一关马上就过去了,哪里还管得上什么朋友不朋友,良心不良心,当即冥思苦想,三日之后,交给了女婿一叠厚厚的材料。
为了怕不够,还让女婿帮忙,找了好几位李敷的政敌帮忙,不出一日,厚厚的材料,又加深一尺。
裴攸得了材料,立即交给陆泰。
陆泰等人如获至宝。
当然,这重关系之下,他们认为,还不是双保险。毕竟,自己等人要斗的是冯太后。这个女人,平素看起来不声不响,但是,倒在她手下的人实在太多了。在她面前,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所以,便又加了一层保险。
这一日,李敷到相州衙门处理公事,刚坐下,就得报陛下身边的亲信太监朱钧来访。朱均是仅次于魏启元的心腹太监,他好生意外,岂敢太慢皇帝身边的红人?急忙好酒好菜招待朱钧。酒过三巡,朱钧才神秘兮兮地说:“李大人,大事不好了。咱家这次来,是因为你的兄弟李奕出了问题。”
“出了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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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工部查账,查到你的族兄几年前支持修建北武当行宫时,贪污了一千两黄金。你知道,李奕一直服侍太后,这事传出去,人家会说太后用错了人,有损太后的名声。陛下为了维护太后,就悄悄拿出五百两黄金,太后也拿了300两黄金,李奕变卖家产,也筹集了100两黄金,现在还差一百两黄金,就看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李敷大惊,:“下官家无余财,别说一百两,就算十两黄金也拿不出来。上一次,李欣被发配,下官汗颜都拿不出一点路费给他打点。”
朱钧暧昧地一笑:“你不是做官么?怎会没有办法?你知道,李奕一直是太后保举的人,要是李奕被弹劾,太后也会受到牵连。而且,北国贪污是重罪,要连坐的,还有你的兄弟李冲也在朝里任职,虽然不是亲兄弟,可是,你们三兄弟,谁也逃不掉。”
李敷本来之前也曾听过有人弹劾李奕在北武当夏宫的修建中,亏空了国库的事情,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想到这是陷阱。
他急了,毕竟是书生意气,当初救李欣尚且花了力气,现在,为了自己的兄弟,甚至还会连累自己,又是皇帝的人下的命令,要辗转救援,自己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走投无路,就铤而走险,不久后,就接受了两个卖官鬻爵的贿赂,筹集了一百两黄金。
但是,这一百两黄金,他还没有送出去,就被那两个买官的官员所揭发,检举他的受贿,不几日,便被捕了。
当李敷被秘密押到北武当的时候,冯太后等人还一点也不知情。
这一日,天色甚好。宏儿在慈宁宫外面的空旷之处练习射箭。
对面是一棵白杨树,枝繁叶茂,上面挂着铜钱,练习的正是百步穿杨。芳菲在里面看一些文件,累了,出来走走,听得赵立等人大声叫好,笑眯眯地走过去,一看,儿子连续射中了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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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儿,今天练习得如何了?”
孩子刚刚的一箭,正中把心,一见芳菲,立即喜悦地问:“太后,你看宏儿射得好不?”
她仔细地看对面的靶心,满面笑容:“宏儿箭法真好,宏儿了不起。”
又看到孩子拿的那把轻巧的弓箭,就接过来,反反复复地看.这些天,她已经问了好多次了,也看了好多次那把弓箭。
“宏儿,我真不明白,那神仙为什么送你这么好的东西?”
她是比较过的,这把轻弓,和那把檀木的还不同,仿佛是专门依照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制造的,但是,纵然成年人用起来,也非常趁手,非常好用。
倒貌似是苦心孤诣,专为这个孩子度身定制的。要知道,一个陌路人,怎会对孩子如此关心?
“宏儿,你给太后说说,那个神仙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很高啦,头发很帅……”
就是这一头白发,令芳菲想破头,也不能将他和任何人对号入座。事实上,除了通灵道长,她就没看到过有谁是满头白发的。
而且,道长是白发,绝非小孩子说的银发。
通灵道长已经很像神仙了,孩子却说,他还和神仙差得远。
“宏儿,他到底是谁?”
小孩子想起自己答应了的条件,就很为难,“太后,宏儿本来要带你去看的,可是,神仙说,他不想见任何外人……”
芳菲笑起来:“既然他喜欢你,为何不喜欢见太后?”
孩子为难地摸摸头:“这样吧,太后,下次宏儿给他讲一下,就说太后想见他一面,问他答应不……”
“好好好,宏儿一定要告诉他。”
芳菲这些日子,曾经悄悄地跟着宏儿去过,但是,不论早还是晚,只要她出现,必定见不到人。她以为,不过是一些风尘异人。有些人脾气就是这么古怪,才高艺高,自然不屑为五斗米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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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对这个人非常好奇,心想,若真是风尘异人,如果能找到,正式要他教导宏儿,传授武艺,岂不是一件好事?
“太后……”
芳菲还没回答,却见李奕的兄弟李冲急匆匆地跑来:“太后……不好了,不好了……”
李冲向来镇定,绝不会出现如此慌乱的情况,他满头大汗,满脸惊慌,仿佛是被追赶的逃犯似的。
“李冲,怎么了?”
李冲欲言又止。
小太子也收了弓箭,好奇地看他:“李中书,你怎么啦?”
芳菲一看事情不对劲,立即道:“赵立,你们先带宏儿下去。”
小太子满面疑惑,但是不敢违背太后的意见,只得进了慈宁宫。
只剩下了冯太后和她身后的两名宫女,李冲才扑通一声跪下去,语无伦次:“太后,真是大事不好了……”
芳菲很是意外:“李冲,你何事如此失态?”
“禀报太后,大事不好了。小臣的两位兄长,都被逮捕了。族兄李敷已经被押往北武当;而我的亲哥哥李奕,是刚刚被捕的……”
“啊?为什么?”
冯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奕常在慈宁宫行走,昨日才来请安,为何一天不见,就被人给抓了?
“是谁如此大胆敢抓李奕?”
“是御林军亲自抓的。他们包围了李奕的府邸,将他抓获,而且,把他的府邸全部查抄了……”
同在北武当,竟然有如此的惊天巨变,而自己却浑然不觉。
“小臣的府邸也被他们包围了,幸亏小臣正好有事来禀报太后,跑得快……”
芳菲简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看到李冲焦灼地说话,完全不能领会过来。她曾经当机立断,如此处决乙浑,也曾经如此处决不知多少的贪官污吏,不料,竟然有朝一日,会遇到同样的事情落在自己的身上。
翻脸无情13
这是为什么呢?
李奕,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李冲,你先起来说话!”
“罪臣不敢……”
昔日的李冲,何等沉雅博量?可是,今日,却如一个走投无路的人,脸上带着满腹的冤屈和愤怒,跪在地上,竟然一直不起来。
“李冲,你先起来!”
李冲尚来不及起身,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平淡而冷酷:“李敷卖官鬻爵,犯罪当株,李奕兄弟为同伙,自然连坐。国家法律,不容轻蔑!”
弘文帝!
是弘文帝。
身后无声无息的,是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御林军。
他来慈宁宫,从未有过这么大的阵仗。
芳菲惊得不能自语,一瞬间,但觉弘文帝目露凶光,仿佛不是来抓李冲,而是来抓自己。
她本能地后退一步。可是,毕竟混了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一愣之下,立即站稳。
她身后两名亲信的宫女也吓呆了,都赶紧跪下去。
李冲已经匍匐在地,声音颤抖:“罪臣……参见陛下……”
“罪臣?李冲,你也知道自己是罪臣?”弘文帝厉声道:“你罪大恶极,还敢逃逸?”
“罪臣不是逃逸……罪臣是……罪臣是……”
李冲战战兢兢,语无伦次,再也不敢辩驳。
弘文帝冷笑一声。
他虽然没继续斥责下去,可是,那一声冷笑,却如一把刀,狠狠地Сhā入芳菲的心里。逃逸,他这是在明言指责自己包庇逃犯!
李冲,作为三长制和均田制,俸禄制的大功臣,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她定定神,终于略微清醒,立即道:“陛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弘文帝脸上带着笑容,十分恭敬:“太后,关于这件事情,朕正要向您禀报呢……”
翻脸无情14
弘文帝脸上带着笑容,十分恭敬:“太后,关于这件事情,朕正要向您禀报呢……”
他的态度那么谦恭,那么慎重,一如真正的儿子对皇太后。
“据原来的相州刺史李欣揭露,李敷过去为地方官时,骄横不法,卖官鬻爵,罪大恶极。经朕派人调查,李敷卖官鬻爵罪名查实,身为国家重臣,严厉违背国家信任,按律当斩,罪不容诛,无可饶恕!……太后,您看,这是他的罪证……”
弘文帝身后的太监,递过来厚厚的一摞卷宗。
全是李敷的大罪,厚达三十几条。
名目繁多,综合起来,就四个字:非死不可!
冯太后看一眼这些卷宗,立即明白,这虽然没有李奕兄弟什么事儿,可是,按照北国的法律,贪赃枉法是大罪,会连做。
当年处置宗亲王公等时,她曾经下过特赦令,只惩处首恶,不祸及家属。也因此,减低了宗亲豪强的抵触情绪。
但是,今时今日,弘文帝,完全是使用的明言法令。
果然,弘文帝的目光已经转向了跪在地上的李冲等人,大声斥责:“好你个李氏兄弟。卖官鬻爵,罪证确凿。贪污腐败,是国家的毒瘤,若放任自流,国家也会完蛋。难道祖宗家法是做耍的么?你们和李敷是族兄,难道以前从不知道提点他,不要贪赃枉法?”
李敷远在相州,李奕兄弟跟他十几年不曾见过面,也没什么太大的来往,就连他的好友李欣被冯太后抓获,是他自己奔波,都不曾走李奕兄弟这条路线,所以,冯太后根本就忽略了他们这层关系。
可是,李冲跪在地上,哪里敢有半句的分辨?
弘文帝转移了目光,看着冯太后,声音又变得无比恭敬了,仿佛刚才不曾狠狠咆哮过,甚至带了淡淡的一点儿笑容:“太后,对于这件事情,您有什么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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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微微闭上眼睛,掩饰自己身子的颤抖。卖官鬻爵是重罪,弘文帝刚刚已经这么大大地发作一通了,毕竟,他才是皇帝!
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而且,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魏启元把公文递过来。
芳菲看一眼,竟然已经盖上了皇帝的印鉴。也就是说,这道圣旨已经生效了。皇帝,这不过是来知会自己一声。
以她的身份,本是可以要求复核的,可是,看着那道鲜红的印鉴,墨尤未干,复核也没有意义了。
弘文帝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自己再强行要求复核,便是和他彻底公然撕破脸了。
她看看弘文帝身后的御林军,第一次,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如此可怕。
忽然明白,若是自己要求复核,也许,下一刻,自己也会被抓起来。
这是挨了一耳光,不,不仅如此,是突然有人拿了一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诛杀李奕,警告自己。
刀锋,已经割破了自己的皮肤。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竟然如此地措手不及。纵然和弘文帝,再有裂缝,再有隔阂,但是,她以为,那不过是理念上的!就算赌气,就算分歧,但是,永远不会真正的互相暗害,所以,才敢放手一搏,倾尽心力,为他的国家而奋斗!
再也想不到,竟然会有这么一天。
弘文帝笑得非常的孝顺而惬意:“既然太后没有意见,朕就下令了。”
然后,是魏启元等的声音,声声下去:“李奕兄弟罪名成立,即日执行!”
“诛杀李奕!”
“诛杀李奕!”
声声下去!
正是秋高气爽杀人夜。
从制造罪名到抓捕李奕兄弟再到处决,前后,竟然不过只用了二十来天。弘文帝的效率,竟然如此迅捷。
————今日中午11点半左右更新。
穷途末路1
然后,是魏启元等的声音,声声下去:“李奕兄弟罪名成立,即日执行!”
“诛杀李奕!”
“诛杀李奕!”
声声下去!
正是秋高气爽杀人夜。
从制造罪名到抓捕李奕兄弟再到处决,前后,竟然不过只用了二十来天。弘文帝的效率,竟然如此迅捷。
而且,罪名是当日处决,根本没有任何营救的余地。
芳菲措手不及,一时,竟然无法反应,只是一挥手,十分疲倦:“下去吧,你们都下去。”
李冲却一直跪在地上,面如土色:“求陛下饶命,太后饶命。”
芳菲这才想起,他也是李奕的兄弟。他逃到这里,便是为了谋求庇护的。
她转眼看着弘文帝和他身后的御林军。他们不仅是来“知会”自己,也是来抓捕李冲的!
她的神色忽然变得十分平静,淡淡道:“陛下,你是要来我慈宁宫抓人?”
弘文帝恭顺道:“朕只是来禀报太后……”
她仔细地看着他那张谦逊而充满温和的脸。曾几何时,怎会没有发现,这张脸,是如此的虚伪,如此的诡诈?
弘文帝心里一震,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目光——充满了一种毫不掩饰的愤怒,失望,悲伤,恐惧……认识多少年了?她几曾这样看过自己?
就连那些在太子府邸的争吵,就连那些醉酒后在父皇坟前的决裂,她都不曾这样看过自己。
那是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愤怒和痛恨!
她竟然痛恨自己!
这个女人,竟然痛恨自己!
“陛下,你是不是连李冲也要一起杀了?或者,这慈宁宫,还有更多你想杀的人?”
弘文帝竟然不敢对视她的目光,急忙移开,故作宽宏大量:“首恶伏诛也就行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李冲,就免了。”
穷途末路2
芳菲厉声道:“李冲,你还不谢陛下大恩?”
李冲死里逃生,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芳菲扭头就走。她走得太快,几乎摔倒在地。宫女们上去搀扶她,低声地提醒她,她才想起,这就是慈宁宫,自己要去哪里呢?
天下之大,竟然无处可去。
只能等弘文帝离开。
可是,他却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去。这个狰狞的人,狰狞的御林军……
这个人霸占在自己这里,以天子之尊,为所欲为,对所有人,都不再留有情面。
她忽然回过头,几乎失去了理智,厉声道:“陛下,我要休息了,你请离开吧!”
弘文帝第一次被她如此当众喝斥,面上老大挂不住,心里更是愤恨,好一个假仁假义的太后,一心标榜对父皇忠贞,如果没有和李奕有什么,她会如此伤心?
看吧,现在自己杀了她的情人,就原形毕露了。
难怪外界会如此多的绯闻。
为了一个李奕,竟然跟自己几乎当众翻脸。
李奕,就真的这么重要?
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芳菲目睹他身后威风赫赫的御林军,呆在原地,半晌做不得声。
谁也不知道,慈宁宫的门口,一个小孩子探出头,焦虑地看着这一切。他偷偷地看着,第一次见到太后和父皇,都是满面怒容,愤怒相向,并且大声说话,互相指责。
以前,二人从来不曾如此啊。
忽然,他看到太后疾步走回来,已经到了门口,他看得分明,太后竟然满面都是泪水。他吓一跳,太后哭了?怎么会哭呢?以前,都没见过太后哭啊!
小小的心里,第一次觉得害怕——父皇,是真的不喜欢太后了!
他顾不得隐藏,奔出来,抱着太后,“太后,太后……你怎么啦?”
穷途末路3
他顾不得隐藏,奔出来,抱着太后,“太后,太后……你怎么啦?”
芳菲紧紧抱住儿子,这一瞬间,什么都说不出来。满腹的冤屈,这些年的痛苦,为他弘文帝辛辛苦苦养着这么样一个儿子,换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太后……父皇,为什么要杀李奕叔叔啊……”孩子怯生生的,他还没亲眼见过行刑,也不知道“杀”到底有多么严重的后果,还以为,只是责罚一顿,打一顿了事。
只有李冲泪流满面的:“我的哥哥就要死了……马上就要死了……”
其他宫女们,侍卫们也都垂着头,无声流泪。这么些年,尤其是小太子出生之后,以李奕为首,张娘娘,红云,红霞,赵立,乙辛等几人,组成了护卫慈宁宫的主要力量。
真真是兔死狐悲。
忽然听得李奕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杀了,一个个都伤心不已,可是,谁又敢对天子之命提出一丝半点的质疑?
李奕,他到底哪一点该死?
如果他该死,那自己等人呢?
他做的,难道不是和自己等人做的一样的?
尤其是张娘娘等终日守在冯太后身边,要知道,每日有三名贴身宫女,两名贴身侍卫,再加上一个小儿子,而且还有其他的宫女杂役太监,冯太后,岂能有任何的机会,和任何人发展“奸情”?
除了他弘文帝,哪个男人敢单独和冯太后逗留一个时辰以上?
可是,就连冯太后也救不得的事情,其他人岂能想出什么办法?弘文帝把死刑时间决定得那么仓促,便是杜绝一切的援救!下令当日,马上行刑,而且是腰斩。要多么罪大恶极,才会腰斩?
小孩子见所有人都伤心不已,立即知道李奕是危险了,要“死了”,他忽然放开太后:“太后,我去求父皇……我去求父皇饶了李奕叔叔……他要死了,谁教我射箭呢?”
穷途末路4
芳菲一把搂住他,小小的孩子,他懂得什么呢?
就如当年功劳大大的李斯,照样被腰斩。
自来,功臣都是会被腰斩的。
弘文帝要杀李奕的心思,她此时完全已经明白了,小孩子再去求他,只怕会引起他更大的反感。羡慕嫉妒恨!人类那么多复杂的情感,此时,对弘文帝心里抱着的那些深挚的幻想,正在迅速地烟消云散。
儿子去求他,谁知道他会不会更加翻脸无情呢?
反正,他现在有的是儿子,五六个了,不怕没有继承人。
“太后……宏儿去求父皇……”
傻孩子,你去了有什么用呢?要是有用,他就不会把时间定在当日了!
她紧紧地拉住儿子的手,没有让他出去。
李奕兄弟的死刑,是当日就执行的。兄弟俩被绑缚法场,秘密处决。当李奕抬起头的时候,看着慈宁宫的方向,许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哥哥李敷,这个连累了兄弟的书呆子,尤不罢休的看着他,低声道:“李奕,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秘密?”
秘密!
李奕淡淡一笑。
最大的秘密便是兔死狗烹,卸磨杀驴。其实,早在小太子满月的时候,他便想到过自己的结局。那些无故失踪的产婆,接生婆,宫女们……除了冯太后最最亲信的几人,其他的,全部在一夜之间就失踪了。
事后,就连冯太后也无法追踪。
甚至还有小太子的“生母”李氏——整个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失踪的。直到现在,没有任何人敢在小太子面前提起生母半句!也幸好,小太子对生母毫无兴趣——他一直认为,太后等同于母亲!
随着小太子一天一天长大,随着弘文帝的儿子越来越多,对于小太子的身份,更加要严格保守秘密!
这世界上,除了杀人灭口,还有什么能够更加可靠呢?
穷途末路5
这世界上,除了杀人灭口,还有什么能够更加可靠呢?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任何的秘密!
何况,那把鸳鸯扇,给了弘文帝如此光明正大的借口——罗马不是一天修成的,憎恶不是一天累积的。
弘文帝的手段,他是完全了解的,比任何人都了解。
自己这几年,还算是赚来的,已经多活了。
唯有冯太后,还总是不死心——女人,在没有狠起来的时候,总是对男人抱着强烈的幻想和希望的。
“李奕,你说话呀……”
他看着自己这个天真的族兄,摇摇头,真不知他结交的是什么朋友,李欣这样的卑鄙小人,也亏得他一再为之奔跑。
“李奕……你怎么不去求太后……”
他闭着眼睛,没有再回答李敷的任何问题。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难道会因为一己之私,再去玷污冯太后的名节?
自己这些年,也值得了——至少,毕生的理想抱负,已经实现了一小半了!
至于冯太后!
他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和她的第一面!也是在神殿,那个一身白纱的少女,眼睛那么大,那么明亮,带着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好奇,最大的不满和愤怒……那时,自己也是何等的年轻,充满希望!急切地希望这样无辜,这样天真的少女能够逃出生天。
忽忽之间,多少年过去了?十年?二十年?
只是,那时她的精神,心力,全部维系在太子身上——他是她的初恋!
他是她儿子的父亲!
他下令杀了自己!
这还有什么办法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纵然没有那把扇子,弘文帝也还会有其他的借口!
只要他想杀一个人,难道会没机会么!
刽子手已经过来,眼上蒙着黑布,手起刀落……
空气里,溅起一朵血花。
穷途末路6
芳菲一直呆在慈宁宫,到申时三刻,心里忽然一跳,仿佛被人狠狠地敲打了一棍子。
侍卫赵立悄然进来,低声地报道:“太后,李奕兄弟被杀了。刚刚行刑完毕。”
她瘫在椅子上,泪如雨下。
自己算什么呢?
身为冯太后,朝野传说的权倾一时,竟然连一个人都护不住——连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一个朋友都保护不了!
从未有任何时刻,她如此地痛恨自己,痛恨弘文帝!恨不得把自己杀了,把弘文帝也给杀了!
没有人知道李奕对于自己的意义。不止是自己的内务府秘书令,更是自己的挚友。他两度救了自己性命,他知道自己和弘文帝的私情,知道小太子的隐私身份。可是,他一直严守秘密,只字不吐,就连他的兄弟李冲等都毫不知情。他就算有点“居心”,也不过是希望能够提高汉臣的地位,能够实施自己的政治理想。
这些年来,他甚至完全是她的耳目,左膀右臂,尽心竭力传达给她所有的信息,为她出谋划策。否则,她一个人在这北武当,干得了什么大事?
弘文帝要强行调离他,所以,她当时才不愿意。
因为,毕竟是低估了弘文帝——低估了一个男人,真要翻脸起来,会是何等的无情无义!
这时,方才知道那把扇子带来的灾祸——那时弘文帝带来的,那么多的赏赐物,自己便看也不看,便将其中的一批东西赏赐了李奕——她深深感激李奕,却无以为报。知道李奕是南朝才子,懂得欣赏,所以,总是把许多南朝来的文物古画赏赐给他。因为,金银珠宝他总是不要,但是,古玩字画,他就不会拒绝。
不料,一把扇子,竟然要了他的命!
她忽然十分焦虑,大声道:“李冲,张娘娘……”
“臣在……”
“老身在……”
穷途末路7
“你们这些日子都呆在慈宁宫,哪里也不许去,我去哪里,你们就去哪里!”
是心知肚明的,弘文帝既然能砍下第一刀,就能砍下第二刀。
慢慢地,他会把自己身边的人全部清除干净,从李奕开始,最后,也许是自己!
“李冲,你就和赵立乙辛住在一起,半步也不许离开慈宁宫。”
李冲有些犹豫,毕竟是外臣,如果住在慈宁宫,这算什么呢?外界本来对冯太后,就那么多的猜忌了!自己这一进来,岂不是坐实她的“罪名?”
“太后……这,小臣怕毁坏您的……”
冯太后勃然大怒:“毁坏什么?有什么名声好毁坏的?你堂堂一个男人,婆婆妈妈的干什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赵立,你马上去为李冲安排一个房间,你们要负责他的安全!”
“是。”
她咬牙切齿,完全豁出去了,弘文帝,他要恨,他要杀,那就让他来吧!
小太子一直躲在屋后,隔着厚厚的几层宫门。
就连恨,她也不愿意让他看到!不愿意让小孩子因为知道了恨,知道了失宠和落寞,从此,先学会害怕和战战兢兢!
不,她不愿意这样。
她再次扭过头去,泪如雨下。
李奕兄弟被诛杀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北武当,几乎沸腾起来了。鲜卑大臣们固然弹冠相庆,而汉族大臣们,则不少人开始战战兢兢。
慈宁宫,门庭冷落鞍马稀。
冯太后闭门不见任何客人。
这时,传来消息,靠出卖李奕兄弟脱罪的原相州刺史李欣和他的女婿,被放出了监狱,因其告密有功,弘文帝亲自下旨,褒扬女婿裴攸,并让岳父李欣赦免,官复原职。
消息传出,天下哗然,许多人欢喜,许多人愁苦。竟不料,李欣那么大的罪,也能赦免,还步步高升。
穷途末路8
李欣是冯太后亲自下旨抓的人,原来,冯太后的权威,也不过如此?
传闻中的牝鸡司晨,女主干政的危险,就要解除了?
如今,弘文帝得寸进尺,步步紧逼,李奕的死,对她的情感上已经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了;而李欣的赦免,更是对她的威望上,给予了沉重的一击。
所有大臣们都看出来,这一次,不是鲜卑权贵们和冯太后火并,而是弘文帝亲自动手,要削弱太后的大权,完全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大家都在观望,审查,到底该站在哪一派!
尤其是一些骑墙派和投机派,见天色要变了,更是蝇营狗苟,互相探望,生怕站错了方向,有朝一日得到清算。
李欣被赦免后,当然知道李奕的死,肯定会让冯太后对自己恨之入骨,这个女人一天不死,自己一天就会死掉!他比其他的人更加害怕,殚精竭虑,想着保命的办法。
李欣翁婿,马上利用和陆泰等人的关系,牢固地结盟一党,出谋划策,非要诛杀冯太后不可。
这一日,大家在陆泰的府邸秘密碰头。
众人在诛杀李奕的过程中,已经非常默契而密切了,关上了门,大家都是兴高采烈。
“李奕这几个家伙,早就该死了,真是大快人心啊……”
“可惜,李冲没死。要是李冲也死了就好了。”
“已经算一场胜利了,至少,重重打击了冯太后……这是一个开端,慢慢来嘛……”
“你们难道没发现?李冲比李奕更厉害,那些策略,几乎都是他提出来的。他不死,对我们的危害,也许比李奕更大……”
“陛下已经出手了,难道你们还怕他不死?”
“可是,他终日躲藏在慈宁宫,跟冯太后形影不离,要杀他,实在不容易。冯太后已经上过一次当了,岂能上第二次当?”
穷途末路9
李欣冷笑一声:“她冯太后不上当?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了,看她还能如何保李冲!”
昔日的好友,一旦翻脸,比敌人更加渴望赶尽杀绝!
“李欣,你是什么意思?你有办法?”
李欣当然智商,权谋都比他们高得多。弘文帝一招下去,已经无法回头。不得罪冯太后,也已经得罪了,此后,便只有一步步越来越离心离德。
冯太后,又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李欣,快说,你有什么办法?”
李欣也不客气,反正和这些鲜卑武夫说话,也用不着拐弯抹角。他直奔主题:“当务之急,我们必须除掉那个女人……她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只要她一倒下,什么李冲,王肃,贾秀等人,都不足为惧,自然会倒下去……”
“哈,你说得简单,要除掉她?谈何容易?李欣,你可要当心一点,别先被她杀了就好了。你杀了她的男宠,她对你恨之入骨呢……哈哈哈,估计冯太后这些日子,天天躲藏在屋里哭呢!听说,她再也没有出来过了,李欣,她绝不会放过你的……”
这些鲜卑贵族,肆无忌惮地讥讽李欣。李欣也不以为然。
“冯太后固然将我恨之入骨,可是,你们想想,难道她不会恨你们?”
诛杀李奕,人人有份,不可能不恨。
“她会杀我,难道不想杀你们?”
这是实话,现在,这屋子里,哪一个不是她的大敌?
陆泰道:“你以为我们不想杀她?但是,这两年,她已经不同以前了。她的势力已经太大了。现在她外有贾秀,李将军,高闾等人,内有李冲,王肃等人……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掀起滔天巨浪,我们有什么办法杀她?”
“你别忘了,好多掌权的鲜卑贵族都对她恨之入骨!毕竟,他们还握着大部分的兵权!一有机会,他们不可能不动手!”
穷途末路10
“兵马?你以为我们没想过?我们算了很久,用得上的其实不多。就我手里这支人马最可靠……”
“你那支当然不够,我们还可以借助源贺的兵马,只要他肯出兵就没问题,而且,你们还有一支府兵……”
“这点兵马算什么?而且源贺在陇西驻防,不在京城……”
“太尉东阳王呢?他的兵马都在京畿,如果他肯出手,就万无一失了。”
“东阳王?这家伙不用考虑了!太尉东阳王本来就是冯太后的死党,更加不可能!你们可不能在东阳王面前泄露半点风声,否则,我们先死定了!”
“源贺处,也许真的可以考虑一下。”
“源贺就不用考虑了!”
陆泰最是了解源贺,源贺再是不满冯太后,可是,他对先帝忠心耿耿,罗迦临死前有遗言,他是辅政大臣之一!不太可能违背先帝的遗言!
而且,最主要的是,自从他豫州兵败后被冯太后赦免,已经心悦诚服,此后,再也不曾参加过任何申讨冯太后的集会,并且,主动要求长期驻守陇西。
在驻守陇西的这几年,他多次打败周边的入侵敌人,树立了军威,巩固了边防,很得冯太后和弘文帝信任。
每每他的生日,他的女儿出嫁,冯太后都是大加赏赐,据说,老臣中,李将军,京兆王,东阳王,源贺,这几个人的赏赐,从来不在任何汉臣之下!就连冯太后的亲信,李奕,王肃等人也没得比。尤其去年他的女儿出嫁,因为他在战场上,没法回来,是冯太后亲自下令操办的,堂堂皇皇,盛极一时,当时的场面,震撼了许多人,不知情的围观百姓,还以为是冯太后自己嫁公主。。
要他参与诛杀冯太后,那是绝无可能的。
冯太后这些年来,得罪了多少豪强大族啊?可是,算来算去,要诛杀冯太后,竟然完全不容易。
穷途末路11
任城王听得要诛杀冯太后,也吓了一跳,毕竟,冯太后罪不至死,他不以为然:“终究是一个女人,让她下课不就行了?再说,那个女人虽然狠辣,俸禄制问题上,不知杀了我们多少宗亲。可是,她在大事上从不含糊。这两年,百官百姓都很拥戴她,尤其是在民间,她的威望那么高,因为,她让那些奴隶吃饱了饭。如果我们杀了她,前线的士兵岂不掉头回来攻打我们?李将军,贾秀等人岂肯善罢甘休?到时,我们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更是觉得棘手。
“再说,要杀她,陛下岂会同意?”
任城王当年亲自主持了弘文帝的抢救,是冯太后救了弘文帝一命,他想,弘文帝,怎么着,也不可能杀冯太后吧?
李欣最懂得汉族官场的斗争哲学,皇太后又不是陛下的生母,长期独揽大权,斗争那么激烈了,弘文帝不出手也就罢了,一出手,岂能收手?而且,仇怨已经结下了,收手也是无济于事的。
为着他自己的安危,他也必须出手!
政治就是这样,你死我活,没有什么中间的退路。
“你们就错了,如果陛下不想出手,他干嘛杀掉李奕?”
众人对视一眼,但是,就连陆泰也摇头:“李欣,你是外臣,不懂得,陛下,不太可能同意杀掉冯太后……”
“他不杀冯太后,冯太后便会杀他!”
果然,正是如此!
“事已至此,大家不能再有妇人之仁了!必须委婉地要求陛下,诛杀冯太后。”
“你有什么计策?”
李欣低声道:“下官倒有一计,而且,不需要出动军队,不需要惊动任何外界,只要各位配合,陛下默许,就一定能行。”
众人听他说出来,无不大喜:“妙计,果然妙计!”
夜深了,月色,已经非常黯淡了。
穷途末路12
夜深了,月色,已经非常黯淡了。
芳菲坐在草地上,一身都被夜露打湿了,却丝毫也不觉得冷。因为,心比身子更冷。她背靠着的,正是罗迦的陵墓。
眼泪已经流干了,脑子也晕乎乎的,只是反复地喃喃低语:“我熬不住了……再也熬不下去了……这些年,我很辛苦,每一天都很害怕……我怕人家知道宏儿的身份,怕陛下的猜忌和逼迫……可是,我最怕的是,自己死后,都无颜见你……甚至来向你倾诉都不敢……”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北武当的松涛阵阵。
她闭着眼睛,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多少年了?自己这还是第一次来到罗迦的墓碑——只有在最最绝望,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敢鼓起勇气来到这里,求助他的保佑。
罗迦,他还会保佑自己么?
此时,心里充满了恨,强烈的愤恨——真恨不得杀了他,亲手杀了弘文帝。
本来,李奕死的时候,她都不曾如此冲动;但是,听到李欣翁婿,反而官复原职的消息,她就彻底崩溃了!
那一刻,是彻底动了杀机的,真正的杀机!
恨不得下一刻,亲自结果了弘文帝!
忽然想起罗迦临终时的叮嘱:“芳菲,今后要是你和他发生了冲突,你可以废了他,可以取而代之,但是,一定要留他一条命……”
她心里一震。
罗迦,他早有先知之明。
当时,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自己岂能杀掉弘文帝?岂能杀掉自己的初恋情人?甚至当怀了宏儿的时候,甚至当跟他争吵愤怒的时候,甚至当第一次被他变相打入冷宫废掉权利的时候,她也从来不曾滋生过杀机——
杀掉弘文帝!
自己某一日,竟然真的想杀掉弘文帝!
权利,可怕的权利斗争。
将一切的人性,最美好的情感,全部泯灭!
穷途末路13
在宫廷这么多年,岂能容得下任何的光明磊落?
就是自己光明磊落,却忽然中了暗算,被弘文帝暗算得体无完肤。
而且,是自己那么相信的人——甚至,那么亲密的人!
都有了一个儿子了, 难道,还不够亲密么?
一个女人,一生所依靠的,不过是她的丈夫——她曾经一度,潜意识里,是把弘文帝当了丈夫的!
不料,却被自己最最亲密的人,如此残酷无情地对待!
她嚎啕大哭:“陛下,是他要杀我……我根本没法杀他,是他要杀我啊……他下一个,要杀的就是我了!”
……
四周寂静无声,无人回答。
“你只知道维护他,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能维护我?你叫我不要杀他,可是,你难道从未想过他会杀我?”
罗迦没有回答。
她知道,他不会回答,他的灵魂,他的在天之灵,只庇护他的儿子。
他不会庇护自己的!
他也许恨自己还来不及呢!
她抱着膝头,坐在墓碑前。
良久,一个温和的声音:“太后,你回去吧,地上寒湿,小心着凉。”
她茫然无措地抬起头,看着月光下那个须发花白的老人。
他得知李奕的死讯,他就不震惊么?
他真的老得对一切都已经看透,无动于衷了么?
她默默地跟着他,往道观走。
清幽的道观,老子满面的笑容,生生死死,轮回涅盘,道家和佛家不一样,佛家讲究修来世,道家却讲究养今生。
人死了,就解脱了。所以,庄子的老婆死了,他才会击盆而歌,为老婆的灵魂解脱而开怀大笑。但是,芳菲一点也不想击鼓而歌——有些人死得那么冤枉,他的灵魂岂能真正解脱,真正升天?他难道不会恨么?
自己都如此愤恨!何况他本人!
穷途末路14
芳菲盘腿坐在蒲团上,身后,是缭绕的香烟,道家似有若无的安魂镇定的音乐。
安魂,谁的灵魂能够安定呢?
“道长,你知道吗?李奕死了……李奕,他死了!他犯了什么错?为什么皇上要处死他?”
通灵道长怜悯地看着她。他早已精于世故,李奕那么一个英俊男子,长期陪伴在太后身边,岂能不招弘文帝妒恨?他私下里,不是没有提醒过李奕,可是,李奕总是装着不明白,这么多年无怨无悔地守在她身边,帮她出谋划策,帮她保守秘密,帮她教导儿子……他救了她两次性命,所以,就注定把自己的命也交给她了。
那是一种如此高尚的情意,可是,就像死了的许多宫人,接生婆等一样,就算不陪在太后身边,李奕,迟早都是非死不可的。
总有一天他会死。
弘文帝,不是罗迦陛下!
他不是。
芳菲的声音那么干涩,艰难:“道长,我支撑不下去了……”
“不!太后,你决不能倒下去。李奕兄弟死了,现在,就是鲜卑重臣们清算汉臣的大限了。如果你倒下去了,也许,很快,王肃,高闾等人,统统都会倒下去……”
她愤怒地摇头:“道长,我没那个本事,我都自身难保。这些年,你们总要我这样,总要我那样,可是,我呢?我自己都保不住……我连李奕都保不住,他救了我两次性命啊……”
她匍匐在地,无声地痛哭。
道长无法安慰她!
良久,她哭累了,忽然跳起来:“我一定要杀了李欣,马上杀了李欣!”
“太后,你要冷静。”
她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冷静?我如果连李欣都杀不了,我还算什么冯太后?”
“李欣,是陛下亲自下令赦免的,如果你坚持要杀掉他,岂不是直接宣布和陛下翻脸?现在,你要的是冷静……”
穷途末路15
“哈!道长,我还要怎么冷静呢?你也知道,我只要去杀李欣,弘文帝就会杀我……”
“不会!陛下绝不会杀你!”
不会?弘文帝现在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呢?
她狐疑地看着他,这个老道,他竟然还能如此相信弘文帝?他凭什么说绝不会?
“道长,你不了解他……你完全不了解他……”
当她看到他带着御林军闯入慈宁宫,看到他赦免李欣的时候,就知道了!弘文帝,对自己也是动了杀机的!
“若非我手里还有一点权力,他早就会杀我了……道长,你等着瞧吧,如果我不采取行动,他接下来,就会一一剥夺我的权力,把我身边的人全部杀光……然后,就是我!”
通灵道长一时踌躇了一下。
就连帷幔后面的罗迦,也浑身一震。
来来去去,这许多年,从初恋,到那么一个可爱的儿子……这两个人,终究一天,是陌路相向,互相举起了屠杀的刀子?
他听得那是冯太后的声音——不是芳菲的声音!一字一句,那么清晰:
“弘文帝杀我,是迟早的事情!不信,道长你就等着瞧。我其实早就知道的!”
她的声音忽然有些恍惚。
其实,从他的嫔妃连续生下几个儿子起,她就知道的。
“我其实只是他的一个利用工具!这些年,他一直在利用我,帮他平叛,帮他振兴国家,甚至,帮他……宏儿……你知道宏儿……”
她惨然一笑,那么巨大的屈辱,那么可悲的“太后”——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天知地知,通灵道长,他们早就知道的!
甚至罗迦!他岂能不知道呢!
“就连宏儿……也不是那么重要!他现在有那么多儿子,随时都可能废掉宏儿,不怕没有继承人了!我的利用价值,已经彻彻底底完了!”
穷途末路16
她如穷途末路的一只兽,作为弘文帝的利用工具,自己已经到头了!之前的容忍,是因为他的事情还没完成,但是,经过这几年的变革,北国内政清明,外交有利,和南朝签订了完全有利于北国的停战条约。
现在北国大局已定,只要不出现大的变故,任何人皆可做上一二十年的太平天子,这是历史的必然,无需再做操心!
甚至连继承人也已经无忧——
自己,其实最好的办法,便是如李奕一般死去。
这样,就永远不会有束缚他的一天了!
他才会真正称心如意做他的快活皇帝。
弘文帝,恩断义绝。
罗迦,无颜面对。
自己的一切后路,前路,统统走绝了。
“我知道,先帝也在恨我!他恨我带给他的羞辱!他也不会保佑我的!他只顾惜他的儿子!”她自嘲一下,“道长,你不会不知道,男人狠起来,是什么样的。先帝,先帝!我跟他还有什么呢?”
自己和罗迦,没有留下一儿半女,现在的孩子,又是他屈辱的证据!岂能还指望他眷顾以前的情分?
通灵道长的目光黯了一下,他雪白的头发,仿佛,又老了一百岁。
“太后……先帝岂能如你想象一般?”
“其实,先帝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我恨他们!道长,我这一辈子,就是毁在他们父子手里的!”
她淡淡一笑,没有听道长说什么,慢慢地走出去。
“太后……你这些日子务必要冷静……”
冷静!
自己冷静得还不够久么?几乎一辈子了!
她淡淡一下:“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李欣!”
李奕兄弟都该死,难道他李欣贪污了十大车的金银财物,反而不该死了?
那是直接向弘文帝宣战!
连通灵道长也劝阻不住。
————————PS:今天一哥们中奖请客;耽误了,下午上班,没法码字!大约晚上9点才能更新;哦也,大家晚上9点来看吧;
反击1
自己冷静得还不够久么?几乎一辈子了!
她淡淡一下:“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李欣!”
李奕兄弟都该死,难道他李欣贪污了十大车的金银财物,反而不该死了?
那是直接向弘文帝宣战!
连通灵道长也劝阻不住。
当冯太后真正要做某一件事的时候,谁也休想阻拦她。此时,她就不像一个女人了,完全是一个彪悍无论的男人。
可是,道长还是试图做着最后的努力:“太后……这些年,你有的事情,也的确太激进了一点儿……”
她狐疑地看着他。
“太后,就李奕这件事来说,你并非全无错处……李奕的忠心耿耿,我们都知道,无可怀疑。可是,他毕竟是个男人,一个盛年的男人,又不是太监……常年在慈宁宫行走,不可能不招惹风言风语。你虽然本身正大光明,但是,你知道政敌们,他们可不会如此,捕风捉影,一分会说成十分,对付女人,他们没有办法的时候,向来只能如此,搞臭她们的名声……而这些,你自己也不是不曾察觉,可是,你并未采取避忌的措施……加上三年三大政策,得罪了那么多人,不拿此事做文章才怪。陛下,他终究是陛下,也是一个男人,他的作为,客观上来说,无可指责……”
只有道长,才敢说这样的话。
只有一个长者,旁观者,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芳菲一句话也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听。
“也许,是太大的成就……让你忘了提防……任何人都会这样,取得了成绩,难免飘飘然,欣欣然,所以,难免一时大意……”
——————PS:更新了,今日耽误了,才开始更新……………………………………大家不停刷新哈…………………………………………………………………………………………………………
反击2
纵然高明如武则天,权势,智谋,大略,雄才,她哪一样不精通?可是,她也难免在一件事情上犯错——那就是军权!
对于核心的军权,没有抓到手里,所以,才有后来的兵变,被迫退位。这也是女人执政,最最致命的大问题。
业务能力如武则天者,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她的前辈,冯太后,当初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牢牢掌握军权!所以,才有东阳王,贾秀等人的提拔,对于源贺的改变态度。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又几曾真正把男女关系之大防,放在第一位上呢?
何况,鲜卑人,本是不那么重视男女关系的。
但是,政敌一旦要利用,什么关系,都可以演变出来。
“老道这些年观察陛下的所作所为,他之一切,也的确是个性情中人,人,谁能没有愤怒失去理智的时候?……太后,你就算是看在小殿下的份上,何不退一步海阔天空?”
芳菲心里一震。
是啊,自己是人,难道弘文帝就是神?
她摇摇头,眼里露出一丝复杂而奇怪的神色:“道长,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的……”
是啊,弘文帝可以原谅!他当然可以被原谅。
他可以妒恨李奕,他可以裁决他人的命运,他可以责怪自己不懂得避讳——
可是,他呢?他妃嫔成群,他儿女成群的时候呢?难道自己就不会嫉妒么?
无论爱不爱,无论感情的深浅。
如果你为一个男人生了一个孩子,终生保持着那样尴尬的身份,你绝无可能做到对他的风流成性无动于衷!
何况,还是初恋的情人!何况,某一个时刻,她是动摇了信念,真想嫁给他,做他背后的女人,温馨和睦的过一辈子,自己,儿子,都有所依靠。如果不是逼得无奈,谁愿意一直做女强人?
反击3
那是一种微妙的情绪。
只有女人自己才明白的微妙——无声的反抗。
他能有那么多女人,自己身边,为何就不能有男子行走?
她也不是不曾妒恨过的!
只是压抑着!
不敢有丝毫的表露!
何况,还不是真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自己越是退让,弘文帝越是逼迫!
他凭什么?
他就不能也知道什么是妒恨的滋味?
尤其是李奕之死,更让她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和欺骗——被那种微妙的信任、妒忌、愤怒交织一身的男人的欺骗。
尤其,是自己根深蒂固地认为,他在这样,也不会伤害自己的一个男人!
为什么弘文帝妃嫔成群理所应当,自己就该安安全全,如一块腐肉一般呆在角落里,对他忠实如一条走狗呢?
这才是弘文帝要求的!
也是全国人民要求的!
就如一个女人,哪怕她刚定亲,未婚夫就死了,但是,她如果真的高尚的话,就该一辈子守着亡夫的灵牌——等那一层Chu女膜自然老化消失跟着人一起死去!
这才是世人对女人的最高标准!
只是,他们往往不知道,或者,不承认——他们名列列女传的女人,往往跟狗也会OOXX的!
不然,蒲松龄干嘛写犬奸?
越是标榜贞洁的国度,卖淫嫖娼越是无耻,一如今日之中国!
芳菲觉得疲倦,非常非常的疲倦,只是慢慢地:“道长,你说,如果我不用李奕,那么,我还能用谁?”
道长一时,无言可答。
每一个成功女人的背后,都站着无数的男人。是啊,如果她不用李奕,她还能用谁?纵然是一个黑老道,身边也得有一二亲信;难道改革那么大的功臣,没有真正足够信任的左膀右臂,传递信息,收集情报,缓解压力,出谋划策,成么?
反击4
甚至宏儿那么尴尬的身份,自己敢用其他的谁人?
就算是贾秀,李冲,王肃等人,又岂能如李奕这样安全可靠?
呵,真是可笑,这些人,还指望自己赤手空拳,一个人就打下来江山呢!
如果一个人足够万能了,皇帝还要那么多臣民干嘛?
“道长,你想必知道先帝临终前告诉过我什么!”
道长一震。
“先帝要我务必对他的儿子手下留情。现在,我只是告知他一声,并非是我不留情。而是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别人打了我的左脸,我绝不会伸出右脸再给他打!”
原来,她是来下通牒的——最后的通牒!
“太后……”
她甚至没有听通灵道长再说什么,大步就走了。
通灵道长一直追到门口,看着她单薄的身子离去,脚步很稳,如一块坚硬的磐石一般。这跟她的身子,几乎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
许久后,帷幔才掀开。
一张雪白的脸,和他银色的头发。
竟不料,终究还是这样!不是他杀她,便是她杀他!
道长小心翼翼的:“主上,太后现在一时冲动,她岂能绕过陛下杀了李欣?”
“李欣,就是以前的相州刺史李欣?”
“正是。”
他仔细地回忆,这个人,当年还是自己启用的呢!转眼间,就做了十几年相州刺史了?而且,贪污了十几车的金银财宝。冯太后抓,弘文帝放!给天下人看笑话。
“我知道一个办法,确定可以杀了李欣!”
道长一愣,罗迦,这是要干什么?他不但不劝阻冯太后,反而要将矛盾扩散得太大?
“道长,你明日去找太后,告诉她!”
“主上,这……如果冯太后真的杀了李欣,岂不是大大折损陛下的权威?他们之间,岂不更加势同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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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这……如果冯太后真的杀了李欣,岂不是大大折损陛下的权威?他们之间,岂不更加势同水火?”
“这不是折损皇儿的权威!是给他一个警告!他需要得到警告了!这些日子,他已经完全过分了!”
罗迦的脸色,更是雪白!
心里恨得吐血,这个混小子,竟然糊涂到这样的地步。前妻前女友都是一种亲情财富。善待她们,作为自己的财富那样保护她们,是一个男人的优秀品质。不懂得珍惜自己曾经拥有的,反而让自己的前妻出丑,让普通俗气的人随便辱骂,他认为这就是他的男人气概了?
别人在辱骂她们的时候,谁说不是男人自己本身的耻辱?他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上了?
何况做男人已经占尽优势,他后宫成群,女人勾一个手指头,争着地赶上来,永远不会缺少,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而且,两个人还有一个共同的孩子,那么可爱的孩子,当他看到他父亲对他母亲无情打压羞辱的时候,难道不是一种相当残酷的心理伤害??
这个畜生,竟然糊涂到这个地步!
看看弘文帝用的人,再看看冯太后用的人。
陆泰李欣集团,和贾秀东阳王等集团,那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如果这口怨气得不到发泄,她是绝不会罢休的!
如果不出声警告,儿子,必然死路一条!
这是他更加不想看到的结果。
“道长,这些日子,你要派一些道士出去,毕竟,你们在北武当行走,更便于行事。李欣等人,必将有一波强烈的反扑。要警惕上一次乙浑之事重演。”
“好。贫道这就安排人手。”
“魏晨。”
“主上请吩咐。”
“你安排灰衣甲士,严密监视陆泰几个人的一举一动,一有风吹草动,马上报告。”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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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安排就绪,罗迦心里不但没有丝毫的轻松,更是空荡得厉害。人生,如此复杂,感情,就如一剂毒药,稍微份量多一点,少一点,整个就变质了。
他走到外面,看美丽富饶的北武当山脉,下面波光粼粼的银月湖……那么多美好的记忆,却不料,到了今日,阴差阳错,你死我活。
他才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比通灵道长还要老,一生心力交瘁,到头来,一切都是一场空!爱的爱不到,恨的也恨不了!
这一日,弘文帝率亲信去北武当后山射猎。
冯太后上朝。
这些日子,太后和陛下的裂痕已经闹得纷纷扬扬,尤其是李奕之死,所有大臣们都在观察风向。本来以为冯太后闭门不出了,她的雌威已经被彻底打压下去了。再怎么着,出了这样的事情,总该躲几日吧??不料,今日却堂堂皇皇的上朝了。
大家跪在地上,行大礼。
冯太后穿一身盛装,精神并不颓废,尤其,她今日选了一身暗紫色的太后服,头发梳理成发髻,戴了高高的太后凤冠,坐在高台上,脸色雪白,双眼明亮。
大家看不出她的憔悴和悲哀——传说中,她不是整天躲藏在屋子里哀悼情人被诛杀么?
纷纷扬扬,传言四起,贞洁太后,内宠面首……越刺激越八卦!
本来不知道的,也变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整个北国的大小官员们,一聚会便是热议此事,仿佛传闻铁铮铮地变成了现实。
芳菲完全知道——这样的耻辱,其实,是弘文帝带给自己的。是他一手自己戴了绿帽子。
她环顾四周,看着承办李奕一案的陆泰和任城王。李欣等几名豪强则不在。
这些年,积威之下,二人对她多少还是有些害怕,一个个低下头去。
“对于李敷贪污一案,大家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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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环顾四周,看着承办李奕一案的陆泰和任城王。李欣等几名豪强则不在。
这些年,积威之下,二人对她多少还是有些害怕,一个个低下头去。
“对于李敷贪污一案,大家怎么看?”
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还以为冯太后会回避这一问题呢!谁知道,一来就开宗明义?
没人回答,冯太后点名:“陆泰,是你主持的这个案件吧?”
陆泰跪在地上,硬着头皮:“正是臣。”
“这个案子很大,李敷贪赃枉法,死不足惜,也许还有许多同党还没被查抄出来。现在,北国大力肃贪,不容任何人逃脱法网,无论皇亲国戚,无论宗亲王室,无论王子公主后妃家眷,甚至我本人!只要犯了错,就要一视同仁!今后,增设一个御史大夫,专门负责监督彻查此事!你们说,谁最适合做御史大夫?”
东阳王道:“老臣认为,大臣李世安最合适。”
李世安站出来,高高瘦瘦的一个男子。
又是个姓李的。实在是陇西大族,李姓人太多了。此人可是跟李奕等毫无关系。
冯太后听过他的名声,点头道:“好,今后就由李世安出任御史大夫。”
众人听得原来是冯太后增设御史大夫,都松一口气。
不料,冯太后立即回到了正题上:“好了,御史大夫有了,今后有了监督的部门了。继续回到今日的话题,陆泰,你把整件案子的卷宗全部交上来我看看。”
陆泰和任城王对视一眼,叫苦不迭。
冯太后集中火力在陆泰身上:“陆泰,卷宗呢?”
“这……回太后,没有卷宗……”
“没有卷宗?这么大的案子,会没有卷宗?那你们的情报是从哪里来的?”
“这……那些档案,是有人秘密送来的……所以,没有留下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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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那些档案,是有人秘密送来的……所以,没有留下卷宗……”
“哈,办理这么大的案子,查处封疆大吏,连卷宗都没有,你就私自做主了?”
陆泰暗叫不妙,这是弘文帝做的主,自己再是狗胆包天,如果没有弘文帝支持,岂敢随意诛杀李敷?因其如此,弘文帝不愿意留下把柄,尤其是太监朱翊钧等私自到相州诱捕李敷上当,如果传出去,成何体统?所以,一开始,就没得真正核心的卷宗,李奕一死,干脆就不了了之。
“太后……臣,臣办事不利……”
“办事不利?好!好得很!你们还算不利?二十天之内,可以让一个封疆大吏抄家灭族,还说办事不利?陆泰,你们这样的效率,还有谁比得上?”
陆泰跪在地上,再也不敢开口分辨。
任城王更是跪着,一声不吭。
“啪”的一声,众臣但觉心惊肉跳。是冯太后一掌拍在案几上,几乎几本奏折都飞起来了。
“陆泰,你还不从实招来?你到底受到了谁的指使?”
“是臣失职……臣严重失职……”
冯太后大喝一声:“御前侍卫……”
四名御前侍卫抢上来。
“你们都听清楚了?陆泰是怎么说的?”
四人上前就分别捉住了陆泰和任城王二人,压到一边。
众人做梦也想不到,眨眼之间,冯太后干脆将这二人抓了。明知道不对劲,却又没法,因为,陆泰等人是亲口承认的,自己失职。
渎职论处,当然可以被抓起来。
“在李敷一案里,陆泰等人失职,至于如何处置,等陛下回来,自有论断。”
二人听得是交给弘文帝处置,立即松一口气。
忽然又听得冯太后的声音:“李欣呢?”
是东阳王的声音:“李欣翁婿正在办理去相州任职的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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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东阳王的声音:“李欣翁婿正在办理去相州任职的手续……”
“相州刺史?”
果然是弘文帝的做派!要褒扬,就做个足够。李欣在相州贪污被抓,现在,官复原职,岂不是表明他之前根本就没有罪?
弘文帝啊,弘文帝!
冯太后丝毫也不流露出愤怒的情绪,只略一沉吟,朗声道:“李欣既然是陛下看好的人才,女婿又检举有功。所以,我认为,他们翁婿不宜去相州,调任徐州好了!相州苦寒,山穷水恶,刁民也多;而徐州,自古富庶繁华,赋税充足,山清水秀,比相州好得多。李欣有功之臣,官职自然地配得上他的功劳。马上传令下去,让李欣任徐州刺史……明日启程,不得有误!”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面面相觑。
大家更摸不清太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按理说,她该对李欣翁婿恨之入骨才对。为什么只是把李欣从相州刺史改为徐州刺史?
而且,徐州还更加富庶一些。
难道,冯太后真的对弘文帝屈服了?
看她的神情,说出这样的话,是如此自然,如此真切,丝毫没有任何的个人恩怨掺杂其中。
东阳王等立即道:“太后处置得当,英明英明!”
其他人也都纷纷地附和。
冯太后这才站起来,环顾四周,几乎目光从每一位大臣面上打量过,然后才不慌不忙的:“当日,曾有不少人建议,许多宗亲王族,府兵太多,骄横不法,跟皇室安全带来很大隐患。我和陛下念及,大家都是太祖的子孙,血脉亲族,总是一再地容忍,不要不出大错,就睁眼闭眼。如今,有些人竟然仗势而为,骄横不法。今日起,我宣布,将各位宗亲王爷的府兵,削减到50人之内,只保留常规的护卫队,其他军力,全部调归宗子军,由京兆王和东阳王分管……”
众人完全被打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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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完全被打懵了。
以前说削减兵力,都是说说而已,因为宗室的反弹之声很大,就连弘文帝,也碍于压力,不了了之。
现在倒好,一个任城王,一个陆泰,正好给了她天衣无缝的借口,马上把大家的军力给剥夺了。
而且,是交给弘文帝最信任的京兆王和她最信任的东阳王主管。如此,滴水不漏,大家连反对都没得反对。
一些人还要不死心,她已经转身,只扔下一句“退朝”就拂袖而去。
诺大的殿堂,只剩下大臣们的呼声:“恭送太后!”
陆泰和任城王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话说李欣翁婿,正在办理去相州官复原职的公函,不料,飞报传来,冯太后改令,让李欣任职徐州刺史。
传令的,正是得到李欣多次贿赂的一名鲜卑小贵族。大声恭喜他:“李欣,你去做徐州刺史,更是肥缺啊,谁都想去徐州呢……”
李欣翁婿对视一眼,倏然变色。
但是,也没法说什么,只勉强笑着,给了那小贵族一些银子,强颜欢笑作别。
人一走,翁婿二人就坐不住了。尤其是女婿,急忙问:“岳父大人,那个妖妇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会对我们这么好心?”
李欣老奸巨猾,在官场混了一辈子了,面色十分沉重:“不好。那个妖妇是要惩处我们了。相州曾是我们的大本营,盘根错节,势力雄大。如今,她改派调离徐州,表面上是给了个肥缺,可是,我们从没去过徐州,人生地不熟,没有任何的党羽势力;谁肯买账?而且,尤其是她要我们明日必须启程,这是防止我们在朝中集结党羽,陆泰等人也帮不了我们……如此,我们朝里无人,地方上没有势力,她再要宰割我们,就非常容易了!”
“这个妖妇如此狠毒,这可怎么办?”
“她不敢和陛下公然决裂,就使出这样的阴招整我们,不行,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岳父大人,你有什么妙计?”
“等不得了,我们必须马上实施那个计划。否则,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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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妖妇如此狠毒,这可怎么办?”
“她不敢和陛下公然决裂,就使出这样的阴招整我们,不行,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岳父大人,你有什么妙计?”
“等不得了,我们必须马上实施那个计划。否则,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翁婿二人当即商量妥当。
却说弘文帝诛杀了李奕之后,连续几日,虽然大宴群臣,骑马打猎,好不快活,可是,每每到了晚上,总是心慌意乱,夜不能寐。
为此,他甚至开始喝酒。
禁酒令从罗迦下达到冯太后坚决执行,皇室中人,很少有敢违背的。昔日,弘文帝本身也以身作则。可是,现在,他和冯太后决裂,完全没有任何人再能约束他的行为,就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他也不去慈宁宫了,要见儿子,总是让太监宫女带到玄武宫。
这天傍晚,他早早打猎回来,却不见宫女们带儿子到玄武宫。他很是恼怒,便硬着头皮来到慈宁宫。心里也有几分好奇,想看看那个平素总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太后——李奕死了,她会有什么反应?
可是,玄武宫跟他想象的不一样,既不曾呼天抢地,也不曾怨声载道,静悄悄的。谁也不知道冯太后肚子里卖的什么药。
一名宫女出来,他一看,正是张娘娘。此时此刻,他不愿意和冯太后照面,略一踌躇,转身就走了。
回到玄武宫,终究是闷闷的,觉得心慌气促,正在这时,听得通报:“小太子觐见。”
“快,宏儿快进来……”他大喜过望,急忙走出去。
小太子一身龙袍,静静地站在原地,一见了他,立即跪下去行礼:“参见父皇。”
昔日,他很少行这样的大礼,父子之间,十分亲昵。但是,这些日子以来,他每一天,都被老师教导着,不敢越礼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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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他很少行这样的大礼,父子之间,十分亲昵。但是,这些日子以来,他每一天,都被老师教导着,不敢越礼半步。敏感的大臣们,生怕弘文帝从冯太后身上迁怒于小太子,他们负责小太子的教师队伍,日后,将是东宫太子最主要的力量,小太子的兴衰荣辱,跟他们有莫大的关系。以前,弘文帝只有一个儿子的时候,大家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现在弘文帝五六个儿子了,尤其,和冯太后关系那么僵,还会不会对她亲自抚养的继承人如昔日那样青睐,谁能清楚呢?
大人的情绪,不可能不表露出来。所以,自然要他的一举一动,都要恭敬孝顺。
小孩子不明事理,忽然被命令着,必须行这样大礼,一丝不苟,逐渐地,就滋生了戒备和恐惧之心,行了礼之后,也不像往常那样和父皇撒娇,只是乖乖地站着。他是知道的,父皇,很久不来慈宁宫了,每日,都和其他人吃饭,欢乐,就算打猎,也不会带着自己了。
弘文帝见儿子低眉顺眼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便去拉他的手:“宏儿,这几日学了什么?”
孩子见父皇那么温和,怯生生的神情去了一点儿,小声地告诉他:“开始学《论语》了……”
论语?
弘文帝微微皱眉。
孩子把他的这皱眉,完全看在了眼里,惴惴道:“父皇,你不喜欢宏儿学论语么?”
“喔,不,宏儿,学论语很好。”
弘文帝看出他眼里的惊慌,心里一酸,更是和颜悦色:“宏儿,父皇这些日子忙碌,没有天天来监督你的学习,你要自己努力。等父皇空了,会陪你玩儿的,你要乖乖听话。”
孩子憋着一口气,以前,每天来探望的时候,父皇总要问问太后,但是,现在父皇已经好久不问太后了。
他忽然问:“父皇,你还会去慈宁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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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帝略略失神:“宏儿,父皇很忙,本来早该回平城了……”
孩子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十分失望。
“宏儿,这一次,你跟父皇一起回平城。”
“太后也一起么?”
孩子三句话不离太后,弘文帝的眉头又微微皱了一下。长此下去,如何是好?可是,此时要把孩子和冯太后分开,已经来不及了,纵然他有心,也是无力。
这时,小孩子眼里的惊慌就更加明显了,毕竟是孩子,再也无法忍下去,低声地问:“父皇,你不会再跟太后讲话了么?”
弘文帝一怔:“谁说的?”
孩子“哇”的一声就哭起来:“宏儿知道,父皇您再也不会理睬太后了……您都不跟太后讲话了,前天晚上,宏儿悄悄地去看太后,她一直在哭……太后很伤心呢……”
弘文帝心里一震,立即搂住他:“宏儿乖,别哭别哭……不会的,不会的……”
“父皇,你去看一下太后,好不好?”
弘文帝长叹一声:“宏儿,你还小,你不明白。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孩子还抱着一线希望:“父皇,宏儿叫太后做拔丝苹果给您吃好不好?太后一定会听宏儿的……”
“不!父皇这些日子不舒服,不喜欢吃拔丝苹果……”他见儿子失望的眼神,补充道,“太医说,父皇必须戒甜食……”
小孩子揉着眼睛,直到他请安离去,也不明白,大人为什么就这么奇怪。以前那么要好的人,为什么长大了就不会再要好了呢?
弘文帝一直站在门口,目送儿子走远才收回目光。
太监走进来:“陛下,陆虎求见。”
“宣。”
一个人匆匆而来,老远就跪下去:“小人参见陛下。”
秘史是陆泰的儿子陆虎,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陛下,求求您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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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帝看那一叠处理文档。对于冯太后前两天的大手笔,他早已得悉。心里虽然有点震怒,可是,对于她竟然如此不声不响地就把积压已久的宗亲兵力过多的威胁一举解除了,还是暗自欣喜。本来,他寻找这个机会很久了,但是,要找到这么恰当的把柄,实在要机缘巧合,而且还不能错过时机。
就连他也不得不佩服,冯太后把握机会的能力,那种应变的反应,打了陆泰等人一个措手不及,而且,在他们先认罪的情况下,完全无法反击。
只是在处理李欣等人的任职问题上,他何曾又看不明白?冯太后怀恨在心,这是要借机整治李欣了。
他不动声色,陆虎等人自然坚定地认为皇帝是站在自己等人一边的,仿佛生怕分量不够,又递上一份。
弘文帝一看,面色就变了。
里面是一封告密,说冯太后伤心李奕被杀,要杀死皇帝为李奕报仇。
杀死李欣等为李奕复仇,他是有准备的,却不料,竟然连自己也想杀了!尤其是想到儿子刚刚说的话:“太后偷偷哭呢”——她可不是为了自己而伤心,是为了那个该死的李奕而伤心!
那是心里一个最深的隐痛——所以,更不愿意在大臣们面前流露出来。宁愿他们认为是自己和冯太后之间的权力之争,也不愿被他们察觉是感情之争。
那是一种莫大的屈辱。
只好用权利,彻底覆盖屈辱!
此时,对于诛杀李奕最后的一丝愧疚感也消失了。他愤怒地站起来,一把将奏折撕得粉碎,厉声道:“你等何必小题大做,无事生非?滚出去!”
陆虎等不料陛下发这样大的火,赶紧灰溜溜地跑了。
弘文帝一伸手,便将桌上的案几,奏折,镇纸……一股脑儿地扫在地上。心里的无名怒火,越燃越是激烈。好一个冯太后,已经益发地嚣张,彻底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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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慈宁宫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是夜幕降临的时候来的。正是昔日弘文帝的亲信太监之一,名叫赵黑。
他的本名叫做赵海,在北凉时代的凉州做小官,昔日罗迦灭北凉,他做了太监,得以入北魏朝中为官,原先也混得不错,一直做到侍中、河内公。
天有不测风云,五年前,赵黑因为一件小事,得罪了李欣。据说是当时的一个酒宴上,他气势嚣张,让李欣大大地扫了面子。李欣从此怀恨在心,当时就千方百计找他的碴儿,想把他整下去。
赵黑的把柄并不难找。他为人贪小便宜,贪婪过头,贪污受贿是寻常之事,而且,因为是亲信太监,自然会有不少人贿赂他。久而久之,他倒成了一个大肥缺,不久,就家财万贯。
历朝历代,太监都是最贪财的一群,因为生理的残缺,对金银就有着更是狂热的喜爱。赵黑这样的人,以李欣的狡诈,要找他的把柄,完全是很容易的。李欣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线人,把他家里的赃物清单列得清清楚楚,向弘文帝递上。
弘文帝曾经多次下令整风,最痛恨的就是官员贪污,现在,看到自己的太监,竟然被人列举了这么多的财物出来。他大吃一惊,马上令人到赵黑家里一抄家,果不其然,东西都大大方方摆在家里呢。
甚至单子上不曾列出的东西,也还很多。
弘文帝好歹念在他跟随自己那么多年,辅政有功,也算得法外开恩,只是把赵黑的侍中撤了,贪污的家产全部没收,让他去做宫里的门士,也就是今日那些守门人之类的角色。
赵黑从一个肥缺变成了无权无职的守门人,对于李欣,当然是恨之入骨。早就企图着要找个什么法子,报仇雪恨,只是如今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哪里还有挑战李欣的力量?。就在这次李欣被无罪释放的时候,还专程讥笑了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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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已经气的要吐血了,如今,忽然见李欣狗胆包天,居然去招惹冯太后。满朝文武,谁不说李欣斗倒了冯太后?
现在他李欣,冯太后也不敢惹,杀了冯太后的情人,冯太后还要让他去徐州担任肥缺刺史。封疆大吏,照做不误。
赵黑挨了整,脑子当然比以前好使一点了。他一转念,发现机会到了——别人不知道冯太后的底细,他可是清楚得很,还真不信,弘文帝就真的和冯太后水火不容,你死我活了。
他赶紧就跑到慈宁宫,借着向太后请安的机会,见到了冯太后。
冯太后很熟悉这个太监,平素,这个太监老是笑眯眯的,为人十分和善,她对此人倒也无太大恶感。而且,太监贪财,几乎人人一样,也没法对他们报之以高尚的君子情操。
她见了赵黑,有点意外,问他来干什么。
赵黑赶紧跪在地上,先是表忠心,跪安行礼,然后,很直率地说明了来意。
冯太后正愁找不到李欣等人的直接把柄,忽然听得赵黑此计,也来了精神。
赵黑见太后答应,更是有心卖弄,要争取一个大大的功劳,立即献策,说由自己出面,挖出一个可以置李欣翁婿于死地的人——范檦。
范檦是李欣的女婿裴攸的好朋友,也是李欣同党。裴攸的奔走,他多有援手。李奕兄弟被诛杀,他也逃不了责任。
但是范檦懂得见风使舵,冯太后当日在朝堂上削夺宗室权利,调李欣去相州,他就明白风向要变,很是有点战战兢兢。等冯太后查到自己头上,那可是要掉头的大罪啊。
他正在惧怕,见赵黑秘密来拜访,一番密谈,他权衡利弊,干脆彻底倒向了太后。
大家喝得差不多了,赵黑便直言不讳:“你和裴攸是打小的朋友,你们无话不谈,他这一次去徐州之前,有没有联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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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喝得差不多了,赵黑便直言不讳:“你和裴攸是打小的朋友,你们无话不谈,他这一次去徐州之前,有没有联系你?”
范檦赶紧压低声音:“实不相瞒,裴攸之前来找过我,他们翁婿已经察觉了太后的意图,怕去徐州遭遇不测,所以,打算在徐州任上叛逃南朝……”
赵黑听得这话,可不管真假,一拍大腿,有了!这个借口真是天大的罪证啊。
范檦还补充道:“这话是裴攸亲口所说,绝对不假。”
赵黑得到了证据,颠颠地就跑去回复冯太后。冯太后当然不会闲着,立即以弘文帝的名义传令,让李欣翁婿回来述职。
李欣还没到达,一时没追回来,倒是把裴攸堵截了个正着。这二人想到是弘文帝,而不是冯太后,倒也没有太过惊讶。
但是,被太监们带进宫去,才发现,要见的不是弘文帝,而是冯太后。
一见了冯太后,他心里凉了半截,知道大势已去。
范檦此时已经骑虎难下,赵黑之前也警告他,必须得做好这个证人,以防裴攸抵赖!
裴攸硬着头皮向冯太后行礼,冯太后勃然大怒:“你企图外逃的罪行,已经被人揭发了,还不从实招来?朝廷待你们翁婿不薄,你们竟敢如此……”
裴攸大惊,立即分辨:“太后从何得知?空口无凭,绝无此事!臣翁婿都对朝廷忠心耿耿……”
冯太后立即就把藏在帘后的范檦叫出来,与裴攸当面对质。
一见是好友举报,裴攸哪里还敢有半点反驳?立即知道是自己给人设局害了,他忿忿不已,质问好友:“连你都来诬陷我,我还有什么话说!只是你受过我的厚恩,怎么忍心做这样的事!你简直太无耻了,我真是后悔,昔日眼睛瞎了,竟然认识你这样的卑鄙小人,连好友也会诬陷!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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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檦不以为然地说:“你还有脸跟我谈良心?你的岳父以前也受过李敷的厚恩,比你给我的可强多了。你难道忘了?若不是李敷奔走,你裴攸能脱得了身?你们一门老小家眷能平安无事?这么大的恩情,你们都能恩将仇报,你还好意思跟我谈良心?实话实说,自从看到你们对你们的大恩人李敷下毒手时,我就根本不敢认你这个朋友了。对李敷尚且如此,何况是对我?保不准哪一天,你就把我也给整死了。既然你忍得下心,我凭什么就忍不下心来呢?”
裴攸简直无话可答。
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关键的时候,总是抱怨别人辜负了自己!
裴攸虽然自认倒霉,却也不得不在早已准备好的认罪书上画押。
冯太后靠着赵黑、范檦的帮助,给裴攸定了罪,裴攸当即被处死,而李欣,也被下旨捉拿。
当弘文帝看到裴攸亲笔画押的认罪书时,简直气炸了肺。
竟然绕过自己,把李欣翁婿彻底搞死。
本来,他对李欣翁婿,根本没得个人感情,内心里,也认定他们是该死的,可是,冯太后这一耳光下去,岂是杀了一个大臣?是狠狠地在掴自己的耳光呢!
李奕,李奕!
难道李奕真的就那么重要?重要得她不顾一切,和自己翻脸都在所不惜?
他又气又恨,但觉自己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会被逼迫到如此狼狈的地步。
明知这是冯太后发泄私人恩怨,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本来,李欣贪污在前,那十几车的金银财宝是有赃物证据的,早就该死,如此,冯太后只是辗转了手段,曲折了一点而已。
也不知为何,他见冯太后如此出手,惧怕的,除了她折损自己的威信之外,忌惮之心,又增加了几分!
今日可以如此处置政敌,明日呢?
自己成了她的政敌,又会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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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帝接下来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陆泰和任城王无罪赦免。
第二件事,便是秘密召见了逃回来的李欣,并亲自过问相关案件,将李欣单独关押,亲自审讯。
冯太后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而且,既然已经处死了裴攸,知道李欣也逃不了,纵然弘文帝再做样子,也无非是挽回他的面子而已。
她一权衡,立即就不再过问李欣之事,彻底让弘文帝做主。在其他的问题上,都不再Сhā手,更不再和弘文帝作对了。
按照她的真实心思,其实,不愿意用这样的手段,可是,她对李欣的怨恨,挥之不去,不杀了决不能泄愤。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地痛恨一个人。
当诛杀裴攸,同时,抓获李欣的消息传来时,便存了收手的心思。毕竟,自己总不可能一辈子和弘文帝斗下去,马上就把弘文帝给杀了。
所以,当弘文帝很高调地宣布开释陆泰等人时,她再也没有出面干涉。这些日子,一直呆在慈宁宫,连朝政都很少去看,去问了。
如果能一直如此,其实,做不做这个冯太后,又算得什么?
只是每每寂寞独坐,想起李奕的时候,总是觉得愧疚——那个无辜死去的男人!这一生,自己还能找到比他更忠实的人么?
甚至弘文帝!
这一番角逐下去,彼此之间,岂能再回到从前?只怕是勉强装着面和心不和,都很难了!
这一日,夕阳甚好。宏儿练剑归来。
一日不理朝政,浑身反而轻松。芳菲亲自下厨,给儿子做了两个小菜,又炖了他许久没吃的獐子肉炖苹果干。心思完全扑在儿子身上,反而好受多了。
呣子两一边吃饭,芳菲忽然想起来,就问他:“宏儿,你最近看到过神仙没有?”
“呀,太后,见过呢!但是,只见过两次,神仙每次都教我一个时辰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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呣子两一边吃饭,芳菲忽然想起来,就问他:“宏儿,你最近看到过神仙没有?”
“呀,太后,见过呢!但是,只见过两次,神仙每次都教我一个时辰的功夫。”
“他下次什么时候再教你?”
“他说最近很忙,有空自然会来找我。”
芳菲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如果做人都能像“神仙”,来去自如,岂不是很好很好?可惜,谁能事事如神仙呢?
此时,她对神仙更是起了强烈的念头,心想,自己一定要趁这段日子清闲下来,好好地筹划一下,总要想方设法见他一面。
她心里一动:“宏儿,以后太后每日陪着你,好不好?”
宏儿大喜:“太后不会忙碌了么?”
“不会那么忙了。太后想休息一段时间,亲自教宏儿学完论语……”
“好耶。父皇都那么忙,没空教宏儿打猎了,现在可好了,太后陪着宏儿,宏儿就不怕了……太后,我们出去野游嘛,好久没带波斯猫去玩儿了,现在宏儿有雪里红了,骑着马,抱着波斯猫,肯定很好玩儿……”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报告:“太后,玄武宫的太监朱钧求见……”
芳菲有些意外,传见,一会儿,朱钧笑眯眯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好几人,都捧着礼盒。朱钧喜气洋洋地:“恭喜太后,贺喜太后。京城传来消息,米贵妃又为皇上喜添一小王子……这是陛下的第六个皇子,也是小殿下的第五个兄弟……陛下大喜,太后大喜啊,北国江山,多子多福,从此稳如泰山,千秋万代……”
所有人都愣住了。
芳菲,张娘娘等,都怔怔地看着那一堆礼盒。尤其是,芳菲,弘文帝生再多的儿子,都从来不曾专门派人大张旗鼓地来报告过。
仅仅是这一次!
单独地派人来报喜。
可见弘文帝对这个儿子的重视程度。
你死我活12
而且,是宫里地位最高最尊贵的米贵妃生的。
朱翊钧喜气洋洋,十分饶舌:“太后,米贵妃娘娘跟随陛下多年,是宫里最有威信的娘娘,现在,又生了小王子,陛下说,等闲了,要为这位小王子大肆庆祝,米妃娘娘,还可能做皇后呢……”
小太子不知道大人世界的波澜诡谲,好奇地问:“为什么要给小王子庆祝啊?”
“小殿下,老奴差点忘了恭喜您,您又多了一个亲弟弟……手足相帮,枝繁叶茂,我们北国,才会真正兴旺发达,今后,他们都会辅佐小殿下的……”
“呀,他会来北武当玩儿么?”
“小王子太小了,短时间内当然来不了,不过,小殿下回了平城就可以见到他啊……”
孩子不识愁滋味,只拍手叫好:“呀,那个小王子一定很好玩儿……”
他还以为是什么玩具。
芳菲几乎被这个消息击懵了,但见太监们正打开礼盒:珍珠,锦缎,金银……弘文帝再次喜得贵子!
弘文帝要立皇后!
弘文帝这是送了东西来“孝敬”自己呢!
她立即醒悟过来,淡淡道:“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
“太后,陛下还说,想请您亲自主持小王子的庆典大礼呢!您老人家多子多孙,真是好福气啊……”
多子多孙!
多子多孙!
芳菲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你告诉陛下,我很乐意亲自为我的好孙子准备庆典。北国的列祖列宗,一定会保佑陛下枝繁叶茂,再生几十个儿子。我们北国,就需要人口增加,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老奴一定禀报陛下。”
朱钧退下,芳菲的身子几乎彻底软在了椅子上。这份喜报,彻底击溃了芳菲的最后一丝希望。这是弘文帝的宣战,那么残酷地表明了态度: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势不两立!
绝不会再有丝毫手下留情。
耳边,隐隐地传来玄武宫的欢声笑语,群臣们聚集在一起,恭喜弘文帝再得龙子。
————今日到此!我清明节回老家上坟祭祖;周六不更,周日估计晚点更:)
温情脉脉1
朱钧退下,芳菲的身子几乎彻底软在了椅子上。这份喜报,彻底击溃了芳菲的最后一丝希望。
耳边,隐隐地传来玄武宫的欢声笑语,群臣们聚集在一起,恭喜弘文帝再得龙子。
第二日,玄武宫才真正地开始了大型的欢庆仪式,歌舞升平,热闹非凡,宏儿很少听得这么热闹,小孩子,哪里热闹便往哪里去凑,再也忍不住了,好奇地问:“太后,父皇这是再干什么呀?”
“哦……”芳菲啊了一声,没有回答。
“太后,我们去看看好不好?父皇有好玩儿的,不是刚请了我们么?”
芳菲看着孩子跃跃欲试的样子,心里一震,他以为是很好玩儿的。是么?也许吧,毕竟,他多了兄弟姐妹了。
她开口,声音非常艰难:“宏儿……你先去换衣服,等会儿太后陪你去。”
孩子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真的么?”
“对。”她点点头,“宏儿,等会儿,你要恭喜父皇。”
“为什么呀?”
“因为你又多了一个可爱的小皇弟。”
孩子不明所以,就如多了一件玩具似的:“太后,以后我就可以跟他玩儿了么?”
“可以。你是长兄,所以,一定要善待所有兄弟姐妹,凡事都要先让着他们。而且,你的好东西,也要先送给兄弟姐妹……”
孩子眼珠子一转:“太后,宏儿也要送礼物么?”
“对。”
“那我送什么呀?”孩子有点为难,按照太后的说法,是要把自己的好东西,自己最喜欢的送给兄弟。所以,他热切地想找出自己最最喜欢的,送出去。
“太后,我最喜欢的是波斯猫,是不是把波斯猫送给小王子弟弟啊?”
芳菲一笑:“宏儿,你先去换衣服,礼物,太后会帮你准备好的。”
温情脉脉2
红云等人立即带了小太子下去换衣服。
四周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张娘娘小心翼翼地询问:“太后……准备什么礼物送去呢?”
按例,每一次小王子的诞生,冯太后都必须以祖母的身份给予赏赐。以前,弘文帝基本不来报备,所以,张娘娘等便按照惯例准备了送去就好。但是,这一次,弘文帝慎重其事,而且又是宫里地位最高的娘娘米贵妃所生的,所以,她们一时拿不定主意,还要冯太后定夺。现在,大家都是知道的,比不得以往了,如果礼物份量不够重,那便是公然不给陛下面子。谁敢在这个关口,再得罪陛下大人呢?
但是,冯太后一直不曾回答,眼神有些飘忽。
“太后……您说,这礼物该怎么送出去最好?”
她有些神思恍惚:“是啊,送什么才好呢?”
“太后,还是老身按照以前的规矩办吧……”
芳菲略略镇定下来,淡淡道:“米贵妃现在为六宫之首,而且她也算是我多年故人。这礼物,怎么也得准备好一点。”
“是,太后,老身有分寸了。”
四周静下来,芳菲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站起来,振作了精神。是啊,弘文帝生了儿子,自己必须去恭贺他,这才是自己的本份呢!
两名宫女捧着礼物匣子,其他宫女卫士开道,冯太后和小太子,浩浩荡荡地往玄武宫而来。玄武宫真是张灯结彩,欢乐祥和,文臣武将,济济一堂。就连宫门上也贴着金童玉女的欢庆宫廷画像。送来的礼物,堆积得山一般。
只是不见弘文帝。
众人见了冯太后和太子,立即跪下行礼。小太子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场合了,大大方方地叫众人平身。正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陛下驾到……”
温情脉脉3
嘈杂的人群里立即安静下来,文臣武将,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小太子很是兴奋,但见父皇从里间出来,满面笑容,冯太后本是牵着他的手,他立即放开,跑上去行礼:“宏儿参见父皇。”
“哈哈哈,宏儿好乖……”
小太子见父皇今日特别开心,也满怀期待:“父皇,今日是为小弟弟庆祝么?宏儿带了礼物呢。”
弘文帝和颜悦色的,“宏儿乖,宏儿真懂事,来,父皇看看,宏儿准备的是什么礼物?”
宫女们捧上礼物,弘文帝随意看了看,“宏儿,今天好好玩儿,等会儿,你就会见到你的弟弟了。”
孩子好奇地东张西望:“弟弟在哪儿啊?”
“别急,一会儿就看到了。”
“我好想马上看到小弟弟呀……父皇,小弟弟也来北武当了?”
“是啊,宏儿,以后,就有人跟你玩儿了。”
弘文帝这才看向冯太后,淡淡道:“参见太后。”
冯太后一笑:“恭喜陛下再得龙子,也恭喜拓跋家族开枝散叶。”
宫女们捧上太后的礼物,弘文帝淡淡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多谢太后。今日,请太后一定多饮几杯。”
“这是自然。陛下喜得龙子,我一定多喝几杯。”
二人不咸不淡的应酬,周围的大臣们却乐得合不拢嘴,尤其是一些鲜卑贵族大臣们,这些年来,弘文帝独宠小太子,实在太过不公平,已经让妃嫔们的娘家人诸多抱怨,和他们交好的朝臣们,也都有了不满。都知道小太子是冯太后的筹码,如果这样下去,日后,冯太后岂不是会失去所有的节制?
现在,弘文帝终于开始宠幸和封赏其他的儿子,尤其是恩准来到北武当!当然是对这种权利过大的一种制衡。众人看得分明,但觉希望来了,心里均暗自窃喜。
温情脉脉4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弘文帝一挥手,四周安静下来,弘文帝的声音十分开心:“大家还没见过小王子,奶妈,抱小王子出来…………”
众人都很是意外,还以为小王子并未来到平城,原来,却是来了的?
一声传令,但见一名|乳母抱了穿着大红襁褓的小婴儿出来,身后,是数名宫女,中间铺着红地毯。奶妈喜气洋洋,周围一片安静。小婴儿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景,好奇地睁大眼睛东张西望。
小太子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弟弟,非常好奇,正要开口,却见父皇已经接过了小王子,抱住:“哈哈,皇儿,你看,今日好多人来看你,开心不?”
也许是第一次——自己没有做主角。小孩子不知道怎么开口,也没法Сhā嘴,小太子便怔怔地,也不知道按照太后所教的,去恭喜弟弟和父皇。
然后,是身姿微微发福的米贵妃,但是,装扮得非常端庄,看起来,真正有点儿母仪天下的气势。她环顾四周,母凭子贵,这还是除了小太子之外,陛下的第一个儿子来到北武当呢!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她难以掩饰内心的喜悦,目光便落在儿子的身上,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弘文帝笑道:“今日是小王子的百日之喜,朕还怕路途遥远来不了,所幸,昨晚赶到了,哈哈哈……”
冯太后方才知道,原来不是满月,而是100日之喜。除了自己之外,这里的众臣,都是知道的。原来,弘文帝已经筹划已久?不然,何以来得这么快,这么迅速?
“朕今日下令,封小王子为睿亲王……京城其余的几位王子,皆有封赏……”
众臣都愣了一下。
就连米贵妃仿佛也没有想到,第一次,就是封亲王啊!她欣喜若狂,立即跪下去,代替儿子谢恩:“多谢陛下。”
众臣也大肆祝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温情脉脉5
对于刚刚出生100天的儿子,敕封亲王,这当然是非常盛大的恩典,仅仅次于对小太子的封赏。本来是很破例的,但是,大家见过弘文帝对小太子更破例百倍的事情都做过。所以,倒也不以为奇。
尤其是朝廷诸人,见此情况,尤其是一些机灵人士,当然已经完全明白,弘文帝,这是在给冯太后一个下马威。
就连米贵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弘文帝,慢慢地抬举儿子,与其说是压制小太子,倒不如说是压制冯太后。但是,都是陛下的亲骨肉,凭什么好处就该是小太子一个人的?难道弘文帝现在的举动,不才是最正常不过的?
但是,冯太后毕竟积威尚在。所以,她抱着小王子向太后行礼的时候,态度就显得很是不自然,笑容也有点儿闪烁。
冯太后一丝一毫也不曾慌乱,按照太后的身份,给了几句祝福。
这时,群臣又都恭喜起来:“恭喜陛下,贺喜太后……”
弘文帝笑逐颜开:“孩儿,还不快谢谢太后和太子哥哥?哈,孩子还不会说话,等学会了,要记得感谢太后和太子哥哥。”
接下来开始的便是孩子的抓阄仪式。地毯上摆了许多东西,木刀,木剑,纸笔,圈子等等……小孩子爬着,然后,去抓了一把木箭。
这样的选择,往往代表孩子长大后,会喜欢什么。
众人见小王子抓了木箭,都大喜:“小王子,会成为我们鲜卑人的大英雄……真是虎父无犬子,这把箭,真真和小王子相得益彰……”
“对了,臣下家里有一把百年良弓,明日就给小王子送来……”
“瞧呀,小王子多可爱呀,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这么漂亮的小孩子,真是少见……”
“瞧他的小手,多有力气?长大了,又是我们鲜卑人的一名最勇猛的亲王……”
…………
温情脉脉6
众人七嘴八舌,小婴儿如被众星拱月一般。
宏儿最开始,本是站在父皇身边的。却不料,父皇,抱着的是自己的小弟弟,对着欢笑的也是小弟弟,甚至这么久,都没和自己讲话,完全忘记了自己站在他身边似的。他自出生以来,已经习惯了父皇的单独的宠爱,众人对自己的追捧,却不料,今日,自己完全被人忽视,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自己的小皇弟身上。
对于这名忽然多出来的小兄弟,孩子不可能马上就产生亲近热爱的手足之情。只小小的心里觉得恐慌:父皇,他一直夸赞小弟弟,一直封赏小弟弟,可是,什么礼物都没给自己,甚至,连抱一下都不曾。
就如一个八仙桌旁的老九,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也许,还不是那么受欢迎的。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退下来的,悄悄地,悄悄地,只是站到太后身边,紧紧拉住太后的手。仿佛要拉住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人——啊,父皇竟然也会不可靠!只有太后,才不会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吧。
冯太后从一众欢声笑语中不经意地看去,但见儿子的小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奇怪——他不是害怕,也不是恐惧,而是刚刚开始似懂非懂的一种淡淡的,难言的失落——
当被捧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就越疼。
这是她一直都在担心的问题。自从弘文帝有了第二个儿子之后,她便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这已经来得很迟很迟了。
儿子,他开始第一次体会到人生里面的失落了。
以后,像这样的事情,不知还有多少。
只感觉到,儿子拉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她便也紧紧地捏了一下儿子的手,满面都是笑容。小孩子看着太后脸上的笑容,仿佛太后就是这样,天塌下来,也不会害怕。他心里也逐渐地安全了一点儿,只是好奇地从人群里看小弟弟。
温情脉脉7
那个封赏仪式实在是太漫长了一点儿,而群臣的送礼过程,更是冗长而沉闷。但弘文帝却浑然不觉似的,只看着奶妈抱着儿子,看着群臣陆续地上来,送上一件一件珍稀的礼物。他满面笑容,仿佛一生也不曾如此欢乐过。
他的注意力,仿佛完全到了这个新生儿身上。前半生为了皇位忙碌纷争,现在人到中年,一切都稳定了,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老来得子,反而胜过年轻的时候。
群臣察言观色,更是奉承得厉害。
而小太子,就一直呆在这漫长的不属于自己的宠爱氛围里,渐渐地,如坐针毡。好几次,他捏太后的手,想离开。
但是,太后一直笑眯眯的,维护着自己祖母的本份。
于情于理,都是自己的“孙子”,这个时候,岂能显得厚此薄彼?
她不是不知道儿子的心事,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皇家,就是这么残酷。如果是平民百姓家里多了兄弟姐妹,孩子们朝夕相处,手足情深。但是,皇家,不一样——就在封赏的问题上,已经看出高下和势必进行的纷争。
谁肯比谁落后多少呢?
谁又甘心比谁卑贱多少呢?
所以,皇家的子弟,心理扭曲,凶残的就特别的多。一旦掌握了权柄,哪怕英明如唐太宗,也要把兄弟们赶尽杀绝。
冯太后自己也如坐针毡。此刻,倒并非因为自己,而是因为那小小的孩子。心里不可压抑的恐慌:也许,宏儿,也会是下一个太子!
就如当年战战兢兢,费尽心机的那个太子。
所谓的“皇帝太子”也是靠不住的,当日,自己只是没有触到他的底线!因着心底还有一丝愧疚,所以,他会——弥补!但是,现在势同水火,已经远远超出他的容忍底限了,甚至开始宣战了,一切,便不会相同了。
温情脉脉8
只要弘文帝在世一日,心情便随时可能改变。今日皇帝太子,谁知道会不会明日是皇帝王子?
于他的有生之年,随时可以让任何儿子上位,任何儿子下位。
宏儿的爱宠,几乎完全建立在自己的地位如何沉浮之上。但是,这地位能保证多久呢?谁知道他会如何呢?
现在,自己和弘文帝几乎算得上彻底翻脸了,今日才会有如此大规模的报复举动,先狠狠一耳光掴下来:你冯太后,休想拿儿子做筹码!以前,这是唯一,现在,只是其中之一。
唯一和之一,当然是有巨大区别的。
她甚至完全可以预料,弘文帝接下来,便是借着哄抬这个小王子的身份地位,逐步扶持后宫的力量,尤其是米贵妃,让她统率六宫,彻底和自己抗衡。从内到外,弘文帝,要把失去的一切权利抢夺回去。
不止是她,几乎陆泰等敏感的大臣,也都知道了这个意图。
就在冯太后呣子各怀心事的时候,忽然听得一个声音:“罪臣叩见太后,叩见小殿下……”
冯太后定睛一看,几乎连眼珠子也突出来了。
跪在地上的人,竟然是李欣!
是大臣李欣。
自己派人去抓捕了的大臣李欣,他的女婿招供,证据确凿,贪污,叛逃,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如今,他却公然跪在自己脚下。
李欣的态度那么谦卑,那么恭顺:“罪臣多谢太后和陛下天高地厚之恩。”
但是,眼里却流露出最最深切的愤怒和仇恨:他的女婿死了。裴攸早已被冯太后下令处死了。
冯太后但觉耳朵里嗡嗡作响,如果说,封赏小王子,是暗暗掴下来的一耳光;现在的李欣再一次反出,便是他兜头砍下来的一刀——是彻底向臣民摆明态度,这是我弘文帝的天下,我说的如果不算,那么,其他任何人,也休想说了算。
温情脉脉9
她只是死死看着李欣,只看了一眼,然后,移开目光,淡淡地令他起身。
李欣起身的一刹那,竟然有点儿不寒而栗的感觉。就算是有弘文帝撑腰,也感觉不到多少的安全感。自己,是这对呣子斗法的幸存者,但是,下一刻,也可能马上就是牺牲者。女婿死了,自己,要如何彻底抱住性命?
他走过去的时候,还悄然回头从人群里看一样冯太后。这个女人一天不死,总有一天,自己必死!
他又看看台上满腹心思放在新的儿子身上的弘文帝,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诛杀冯太后,也许,这是最好的一次机会了!
他绝不是一个随意放过机会的人!这一次,一定要抓牢了。
成型的计划,马上就可以实施了。
在场诸人,不少人是汉臣,当大家看到李欣再次出现的时候,也无不震颤惶恐。尤其是李冲,王肃等人,李奕已经死了,兔死狐悲,现在,李欣又再次复出,仿佛他是一个不倒翁似的。
冯太后再是能干,再是能变法改革,可是,真正于政治狠心一图,终究还是不如弘文帝。
李欣,让众人都感觉到了一种无言的恐惧:冯太后,是彻底要失势了。
这对呣子的决裂,势在必行。
甚至小太子,也明显,不那么受到陛下的待见了。
就因其如此,陆泰等人,更是故意不去朝拜小太子,只联合了所有的王公大臣们,一味喋喋不休地对新上位的小王子进行吹捧……
花花轿子人抬人。
可怜小宏儿,只在众人对弟弟的恭维声里,端端正正地一直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就连美味的茶点,酒菜送上来,也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欢庆的盛宴终于沉沉。此时已经夕阳西下,冯太后实在不忍看到儿子坐卧不安的样子,只推说不胜酒力,带了孩子离开玄武宫。
温情脉脉10
出去的时候,夕阳正浓。
小孩子长长地吐一口气,一言不发。
芳菲看他一眼,牵着他的手,微笑道:“宏儿,今日的茶点好吃么?”
他摇头,闷闷地。
“宏儿,如果没吃饱的话,待会儿,太后回慈宁宫给你做拔丝苹果……”
他也拉太后的手:“太后,我们去散步好不好?”
芳菲笑起来,这么小的孩子,还知道散步了?
身后,跟着一众宫女侍卫,大家心里也都不好受。芳菲怕他们的情绪影响了孩子,就道:“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带宏儿去那边走走。”
呣子俩牵着手,往左边的山道走。那是一片开满了小野花的山道,各种红的,黄的小花,金灿灿,红艳艳的,十分漂亮。
小孩子却不如往日那样去摘花,只是一脚将旁边的小石头踢开。
某一刻,芳菲放开了他的手,看孩子走在自己的前面。他已经快六岁了,个头长得比同龄的孩子起码高出半截,长身玉立,粉妆玉琢。
这还是他第一次遭到挫折呢。
前面是一块平滑的石板,她柔声道:“宏儿,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不好?”
孩子挨着她坐下去,随手扯一朵旁边的小花儿,看一眼,还是闷闷地不做声。
“宏儿,你在想什么?”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太后,神情有些沮丧:“太后,我觉得父皇已经不是那么喜欢宏儿了……”
芳菲心里一震。
只说女人妒忌,其实,孩子呢?孩子难道就不会妒忌么?
她忽然想起三皇子。三皇子正是处处要强,就连骑马比赛输了一场,也会怀恨一辈子,所以,才有后来那么多的仇杀纷争。
“宏儿,太后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好嘛。”
温情脉脉11
“南朝有个名士叫做孔融,他小时候聪明好学,才思敏捷,巧言妙答,大家都夸他是奇童。4岁时,他已能背诵许多诗赋,并且懂得礼节,父母亲非常喜爱他。一日,父亲的朋友带了一盘梨子,父亲叫孔融他们七兄弟从最小的小弟开始自己挑,小弟首先挑走了一个最大的,而孔融拣了一个最小的梨子说:‘我年纪小,应该吃小的梨,剩下的大梨就给哥哥们吧。’父亲听后十分惊喜,又问:‘那弟弟也比你小啊?’孔融说:‘因为我是哥哥,弟弟比我小,所以我也应该让着他。’……”
孩子仔细地听着,芳菲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你是哥哥,当然要让着弟弟啊。父皇给弟弟礼物,并不是不爱你,而是因为你们都是父皇的儿子,所以不能厚此薄彼,你有的,弟弟们也该有,你说对不对?”
“可是……太后,父皇今日没抱我,他都抱着小王子,也不抱我……以前,他每次见了我,都要抱我一下的……”
孩子,何其敏感,缺少了一次拥抱,便明白是失宠的开始。
她第一次开始恐慌,不,不能让孩子滋生任何的埋怨情绪下去,长此以往,就太危险了。
她试着化解儿子这种小小的情绪,仔细地思虑,“宏儿,因为你是大孩子了,你懂事了,而且能跑能跳,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当然不需要大人抱。如果现在父皇再抱你,人家岂不是笑你不是小男子汉?父皇完全是为了你好,为了给你树立威信,才不抱你的。”
孩子松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
“你看,小弟弟那么软弱,他那么小,站不稳,父皇当然要抱着他。如果大家都不抱他,他岂不是要摔倒?就如你小时候一样,父皇也是那样抱着你的,对不对?”
孩子好像懂了一点儿,也安慰了一点儿,脸上逐渐地露出了笑容。
温情脉脉12
孩子好像懂了一点儿,也安慰了一点儿,脸上逐渐地露出了笑容。
芳菲松一口气,缓缓又道:“宏儿,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怨恨父皇,抱怨父皇。他爱你胜过一切……”
孩子已经有了笑声:“太后,我知道耶……父皇,一直是最疼我的。”
芳菲微笑着牵起他的手,握了握。
孩子来了精神,站起来,蹦蹦跳跳的:“太后,宏儿有点饿啦,我们回去吃拔丝苹果好不好?”
“好好好。今日太后不光给我宏儿做拔丝苹果,还要做几个拿手好菜……”
孩子眉开眼笑。芳菲牵着他柔软的小手,孩子,是多么好哄啊,几句好话,几句温存,他便彻底相信,这天下,永远是太平无事,幸福祥和的。
但愿,他一辈子都这样才好。
呣子两牵手走在晚霞里,山道里传来哞哞的声音,是暮归的农人赶着老牛。他虎背熊腰,十分高大健壮。牛背上坐着一个扎着冲天小辫子的小小的孩童。赤足,外面罩一件大红的肚兜。
小童在牛背上拿着鞭子,他的父亲十分宠爱地看着他,在旁边搀扶着他,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对孩子的宠溺。
“阿爹,我不要骑牛背啦,我要骑马马……”
“儿子,等我们明年春天卖了小牛犊,阿爹给你买一匹小马驹……”
“不要小马驹,我要骑马马,就要骑马马……”小孩儿嘟嘴不依,小手不停地挥舞。
“好好好,骑马马,骑马马,来,阿爹让你骑马马……”
农人将儿子从牛背上抱下来。温顺的老牛就走在前面,他一把将儿子骑在自己的肩头。小童抱着父亲的头,双腿从父亲宽阔的肩头登下去,胡乱地挥舞:“霍……霍霍……骑马马了,骑马马了……驾,驾驾……马儿快跑……快跑嘛……”
温情脉脉13
“好好好,儿子坐稳了,马儿要快跑了……”
农人故意加快脚步,摇头晃脑的,孩子兴奋得咯咯大笑,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那么宽大的背脊,如山一般,比马更好更可靠!
谁的父亲,从小不是这样?
此时,夕阳已经全部落下去,漫山遍野,如被披上了一层金灿灿的红纱,充满了脉脉的温情,天地之间,显得那么温暖。
芳菲却觉得身子很冷,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冷,而头却是热的,滚烫一般。
小太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对父子走远。从半山道看下去,那对父子的身影已经彻底不见了,只隐约的,还有老牛哞哞的叫声。还有北武当连绵起伏的丛林,收割后的庄稼,累累的秋日的果实……江山如此多娇!这个世界,多么美好!
他回过头,好生羡慕:“太后,宏儿也好想骑马马……父皇,他从没这样教我玩儿呢……”
芳菲的目光也慢慢收回来,一时,心里恍惚得厉害。谁说帝王家荣华富贵,权利熏天,真就那么幸福呢?
“太后,你说,父皇会让宏儿骑马马么?”
孩子满眼期待,芳菲竟然不敢回答一个不字,仿佛这个“不”字出口,便是第一次伤害的开始。怎么可能呢?帝王家,岂能做出如此“失礼,市井”的举动?
弘文帝不是普通的父亲,他是个父皇——父皇而已!
百姓爱幼子,皇帝爱长子。其实,皇帝内心,也是热爱幼子的,就连爱子之情,也抱着强烈的政治目的。
她柔声道:“宏儿,父皇不是不带你玩儿,而是,父皇不能这样……”
“为什么呀?”
“父皇是天子啊!天子之尊,不许任何人凌驾在他的脖子上……呃……”她思虑着说辞,“父皇平素不也抱着你玩儿么?只是骑马马,那是有损天子威严的,如果其他大臣们看到了,会很不高兴,就要纳谏……”
温情脉脉14
“为什么要进谏呀?”
“因为御史大夫的职责,便是要彻底维护天子的尊严……呵,宏儿,现在,我们北国的御史大夫是李世安李大人,他是有名的直臣,从来不留情面的,上一次,他大杀南朝使者的威风,为我们北国争取了很好的荣誉。所以,他不许任何人损害了帝王的尊严,明白了么?父皇不是不让你骑马马,而是父皇,也必须遵守太祖的法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是这个意思,宏儿,你明白了么?”
“那我悄悄的骑马马,不就没人知道了么?”
芳菲看着儿子满脸的渴望。小孩子,一半是因为好奇,一半是因为好玩儿,可是,他不同。他这一辈子,也不会有骑马马的机会的。
她忽然心里一动,蹲下身子,柔声道:“宏儿,太后让你骑马马,好不好?”
孩子满脸喜悦,“哈,好啊,宏儿也可以骑马马了……”
他扑上去,芳菲背着儿子,想学着那农人的样子,才发现,根本就没法把儿子举起来放在脖子上。甚至,就连背起他,也觉得有点困难。
孩子也察觉了太后身子的单薄,根本没法驼上自己,只搂着她的脖子,咯咯地笑着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太后,宏儿不骑马马啦……”
芳菲心里竟然前所未有的酸楚。女人啊,女人!竟然连这一点要求都无法满足儿子。
“太后,宏儿已经是大孩子啦……等以后宏儿长大了,让你骑马马好不好?噢耶,宏儿要快快长大,好让太后骑马马……”
那软软的声音,热呼呼的吹进耳朵里。芳菲半驼着身子,泪如雨下。
“太后……太后……”
她放下儿子,趁着还没转身的空隙,迅速地用大袖擦干了眼泪,柔声道:“宏儿,我们回去吃拔丝苹果啦……”
“好耶!”
小孩子没有察觉大人的任何异样,高高兴兴地牵着太后的手就回去了。
——————PS:今日到此。
和罗迦重逢1
她放下儿子,趁着还没转身的空隙,迅速地用大袖擦干了眼泪,柔声道:“宏儿,我们回去吃拔丝苹果啦……”
“好耶!”
小孩子没有察觉大人的任何异样,高高兴兴地牵着太后的手就回去了。
前面是一片花丛,淡淡的粉,淡淡的红,宏儿蹦蹦跳跳摘一大把野花,捧到太后面前,“太后,好不好看?”
芳菲接过儿子的花儿,心里一动,忽然问他:“宏儿……你,人家都有阿爹……妈妈,你想过你的妈妈么……”
“妈妈?”孩子惊奇极了,“我有太后呀!”
他仿佛根本不知道妈妈是什么,而且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根本就没问下去。
在他的世界里,父皇,太后,从来都是双全的,享有过很多很多的爱。
芳菲如释重负,心里忽然无限的安慰,无限的幸福,就连一切的危险,痛苦,挣扎,统统都消失了——只要有这个孩子!
再多的困难算得了什么?自己还有儿子呢!
只要有这个儿子,天,就绝对踏不下来。
自己就算拼尽了最后一口气,也要保护儿子,不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她轻轻拉住儿子柔软的小手,再一次地蹲下身子:“宏儿,我背你一下,好不好?”
孩子咯咯地笑起来,他个子长得快,站起来的时候,身高已经快到芳菲的胸口了。
“太后,宏儿已经长大了,你背不动了……”
“来嘛,来,太后背你一下……”
孩子真的趴上去。她用尽力气,将儿子背起来,站得稳稳的:“呵呵,宏儿,你看,太后这不是背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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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罗迦重逢2
孩子真的趴上去。她用尽力气,将儿子背起来,站得稳稳的:“呵呵,宏儿,你看,太后这不是背起了?”
骑马马要放在脖子上,那需要的力气,一个女人自然没法承受;可是,要背一下儿子,还是完全可以的。
孩子双手搂住她的脖子,只走得几丈远,便不停地喊她:“太后,我下来啦,下来啦……”
芳菲笑着将他放下来,牵着他的手,呣子俩说说笑笑的离开了。
一直到呣子俩走远,旁边的丛林里,一个人才慢慢地走出来,看着她们远去的足迹。天知道,他刚才多么想冲出去,满足一下孩子小小的愿望。
那么微不足道的愿望。
他伸伸手臂,手臂还是有力的,甚至能够一手扼断豹子的咽喉。
如今,要背负一个孩子,却如此的艰难。
自己也从未让任何孩子骑马马呢!
前半生的时候,做了那么多孩子的父亲,从不知道的心情,如今,方才彻底明白。就如一场漫长的学习过程,一点一滴地看着他长大,不光是身体的,还有心灵的,那些小小的疑惑,小小的心思,如何的从无忧无虑,天真无邪,渐渐到察言观色,再到学会圆融妥协……
成长,就是这么一个残酷的过程。
尤其是皇家子弟,比不得平民百姓的手足情深——他们全是利益,手足的成分,太少太少了!
他站在原地半晌,竟然呆了。
以前,怎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这些微妙的心思呢?以前,为什么从来想都没想过?一念之间,高兴之间,随意赏赐,随意斥责,一碗水端平,何其困难的事情?不同娘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往往比敌人更加防备。
而弘文帝,他也不知道。现在不知道——等他往后懂得知道的时候,也许,就来不及了!
和罗迦重逢3
人总是这样,得到的东西多了,自然就分不清哪些才是最重要的了。现在,儿子便是在自己的老路上一路狂奔。
只是,还要走多远,儿子才能学会停下来?
远远地,还传来那孩子的笑声,咯咯的,如银铃一般清脆,毫无芥蒂,心无城府,如水晶一般纯洁透明。
风吹起,他的白发飘下来,长长的,银灰色的,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第一次明白,自己对这个孩子的怜惜,竟然远远在儿子之上……甚至,在芳菲之上。
距离她,反而是越来越远,而和孩子,反而越来越近。当爱情的感觉淡了,亲情的感觉就浓了。
甚至,想马上追上去,一把搂住他,就如刚刚走远的农人一般,将他放在自己的脖子上面。举手之劳,天伦之乐。
这些,都是自己用了后半生追逐,却一直没追上的。
所幸,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农人一般的人了。
玄武宫的歌舞升平,肆无忌惮地传得很远很远。那是弘文帝在欢庆,在饮酒作乐,他已经完全忘了先帝的禁酒令,肆无忌惮。
罗迦在夕阳的余晖里,竟然对儿子的面容也觉得模糊——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只心里忍不住的心慌意乱,仿佛是一个不祥的预感,这平静的北武当,也许,再也不会平静下去了。
这一日,慈宁宫来了个不速之客。
正是米贵妃。
排场很大,宫女,奶妈,仆从等,几乎来了二三十人,大家簇拥着小王子,第一次来给冯太后和小太子哥哥请安。
米贵妃穿戴一新,抱了小王子正要下跪,冯太后立即笑着阻止了她:“不必了。请坐。”
米贵妃趁势抱着孩子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但见小太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孩子,她笑起来:“小殿下,你要不要抱抱小弟弟?”
和罗迦重逢4
小太子好奇地走过去,抱住哪个小婴儿。小婴儿的眼睛又黑又亮,他刚要笑,小婴儿哇的一声哭起来,他吓得赶紧把孩子还给了米贵妃,退回去,又乖乖地坐在太后身边。
“皇儿不乖,太子哥哥这是爱惜你,抱你,怎么哭起来了呢?真是太不乖了……”
米贵妃满脸压抑不住的笑容,目光扫过自己带来的一大批礼物,低声道:“太后,现在六宫无首,妾身忙碌了这么些年,真的觉得有点劳累了,娘娘们,大臣们,也都有些意见,说陛下后位虚悬,总不是办法。宫里其实有好几位娘娘出身名门……”
芳菲立即明白,米贵妃这是蓄谋已久了,她谦虚推举别人,但是,别的女人,岂能服众?以宫里资历最老最尊贵的妃子的身份生下了儿子,于情于理,这皇后之位,应该非她莫属。
可是,如果她想来自己这里走捷径,就太不靠谱了,现在,弘文帝岂会听自己一言半句?她看米妃一眼,明白,她是来打探情况的。
她淡淡道:“米贵妃劳苦功高,服侍陛下这么多年,按理说,应该是最好的皇后人选。”
“不敢,奴家绝对不敢。好多娘娘的出身都在奴家之上。”
“依我看来,米贵妃资历最高,现在又有了睿亲王,陛下既然对睿亲王如此看重,米贵妃如此谦虚,其他谁人还有资格?但是,一切的抉择,还在陛下本人。”
米贵妃心里一喜,冯太后这话,是间接承认了,自己本就是皇后的最好人选了。
她心里有了底,觉得自己今日没有白来,立即趁热打铁:“太后,小太子是您一手教导,朝廷上下,无不称赞小太子聪明仁惠,英武大方,就连那些太傅的教导也比不上。以后,奴家的孩儿,也得请您多多费心……孩儿,快快拜见祖母,以后,有了祖母的关照,你的前途就一帆风顺了……”
和罗迦重逢5
“睿亲王小王子,是陛下的心头肉,自然会有很好的老师教导,米贵妃就不用费心了。”
“多谢太后。以后皇儿的老师问题,奴家还要多多听取太后的意见。呀,最好是能够让皇儿做小太子殿下的伴读,一起在太后膝下承欢,受到最好的教育……”
米贵妃的目光,只是转向小太子,不住口地说一些奉承话。芳菲何尝不知道?米贵妃,这是要设法培养儿子从小和小太子的感情。
谁不巴结太子呢?
因为一些奉承话说得太好,太多,她反而怜悯地看小宏儿,可怜的小宏儿,完全不明白这个娘娘和兄弟,为何要这样巴结自己,只是睁大好奇的眼睛,静静地听。
如果是他回到皇宫,这样的巴结会越来越多。
但是,也可能越来越少,这一切,都要完全取决于弘文帝的态度。一念之间,便可天上地下。
终于,芳菲按捺不住了,借口身子不适,米贵妃才告辞了。
出去的时候,也是浩浩荡荡。尤其是停在宫门外的一乘软舆,用了大红和明黄的两种漆,上面描绘着各种各样的麒麟,顶上,是描金的黄|色明杖,弯弯曲曲,做工精致,异常漂亮。
这是睿亲王出生后,弘文帝叫人做的?
米贵妃抱了睿亲王坐进去,小太子的目光便一直落在那顶软舆上。那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的。他甚至走了几步,想把那软舆看得清楚一点儿,仿佛那是一种极其好玩的玩意儿。
直到那干服侍米贵妃呣子的宫人走远,小太子才舒一口气,迫不及待地问:“太后,为什么睿亲王会有这么多所从?”
她心里一凛,这孩子,是在羡慕还是妒忌?
“宏儿,你的东宫,也有很多侍卫呀。”
“可是,他们从未这样天天跟着我呀。”
和罗迦重逢6
她笑起来:“你是小孩子嘛,天天前呼后拥的,也用不着。不是他们不跟着你,是太后叫他们不用跟的。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有更多人跟着你。”
“可是,睿亲王为什么用得着?他还是个小婴儿呢。”
中国人的民族习性便是这样:不患寡,而患不均!
要的并不是自己必须有什么——而是,为什么别人有的,我没有?
芳菲看着儿子一个劲地追问,一时语塞,岂能给他解释清楚?米贵妃现在是希望儿子越显摆越好,这样,才能让文武百官都明白睿亲王的受宠程度,提高睿亲王的地位;从弘文帝这次的态度来看,已经给了她足够的筹码和面子,不然,她怎敢如此大胆??
每个有了儿子的女人,当然和以前的想法,就都不一样了,谁不想为自己的儿子争取最好的一切呢?
但是,宏儿自从出生,地位就非常稳固,作为弘文帝的头生子,一切仿佛都是板上钉钉的。而且,来得太快,太猛,几乎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和过度。如果一切毫无波折,人,又怎么会懂得珍惜呢?为了避免宏儿从小滋生过度的骄纵,她才有意识地培养他低调宽容的性情。
小孩子哪里知道大人的一番苦心?立即不依不饶的追问:“睿亲王这样很威风耶……太后,我们为什么不能这样?”
芳菲的脸沉了下来。
威风?
这孩子,这么小就学会跟人家攀比了?
以后,更威风的时候出现,他又该怎么办?
孩子还没注意到她已经板起脸了,依旧仰起脸:“睿亲王坐的小撵舆真漂亮,我也要一个……太后,我要父皇给我做一个……”
“宏儿,玩物丧志,你忘了?!”
她声音严厉,宏儿吓了一跳,垂下睫毛,眼里露出失望和委屈的神色。
和罗迦重逢7
她声音严厉,宏儿吓了一跳,垂下睫毛,眼里露出失望和委屈的神色。
芳菲第一次见他如此,心里一软,大人斗法,孩子受虐,这又是何苦呢!孩子又不是圣人,岂能让他从小就懂得顾全大局,一切都像大人一般成熟?
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玩具而已——辇舆也罢,权利也好,其实,何尝不是大人的玩具?高兴给谁就给谁!
孩子的头,垂得越来越低,因为太后还从未这样大声斥责过自己呢!
芳菲心里酸得厉害,牵了他的手,柔声道:“你是小太子……这国家都是你的。所以,有好的东西,先要谦让兄弟。”
“为什么国家是我的?”
“因为,你长大了是要做皇帝的……”这话一出口,芳菲真想给自己一耳光,不,不能这样说下去了,决不能再强化孩子这样的念头了。
“太后,做皇帝就可以随意有软舆么?”
芳菲忽然说:“宏儿, 你忘了孔融让梨的故事了?好的,先要给兄弟姐妹们嘛,他们是小孩子,走不动,所以才需要软舆……你是大孩子了,我们鲜卑人的男子汉,都是骑马,哪有坐软舆的道理?这岂不是养养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娘娘腔性子?”
孩子这才破涕为笑:“好嘛,宏儿不要辇舆就是了。”
“宏儿,出去练剑了,今日还没练剑呢。”
“好,宏儿马上就去。”
赵立和乙辛,立即来带了小太子出去。
四周安静下来,侯在一边的张娘娘,长长地叹息一声,低声道:“米贵妃要是做了皇后,只怕,不知怎么嚣张呢……”
芳菲无言以答。
如果米贵妃真的做了皇后,以嫡母的身份,她的儿子,自然是最最尊贵的。
“唉,幸好小太子的身份早已确立了,别人都是争不去的。”
和罗迦重逢8
这可怜的老妇人,一直担心着自己小主人的地位,以为太子之位确立,必然高枕无忧。芳菲忽然想起汉武帝。当年卫子夫生了太子刘倨,汉武帝也是快到三十岁才有这个儿子,谁说不是百般宠爱?刘据长大后,武帝除了派德高望重的太傅辅导他学习《觳梁春秋》、《公羊春秋》外,还为他建了一座苑囿接待宾客,称为博望苑。因此,卫皇后的荣宠也达到了极点。等到后宫美人繁盛,爱宠越多,生的儿子也就越多,尤其,作为宫廷妇人,随着容颜的衰老,卫皇后尊宠程度也在逐渐下降。元朔元年后,卫子夫在汉武帝面前的宠幸地位被王夫人所代替。之后又有李夫人、尹婕妤、钩弋夫人,在她立为皇后的第38年,也就是汉武帝征和二年(前91年),因遭巫蛊之祸陷害,不能自明而自杀。
任何东西多了就不稀奇,儿子也是一样的。
当了三四十年老太子都可能被诛杀!当了几十年皇后,也可能身死。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并不是年少时候的一帆风顺,春风得意;而是有一个平安的晚年。
像卫子夫这样,当了38年皇后,惨死后,连一个皇后的安葬礼,汉武帝都不肯给。
男人的情意,能到哪里去呢?
朝代,永远都在照历史的镜子。何况,汉武帝是北国的列祖列宗们最最尊崇的皇帝。正因为这个皇帝,曾经把他们的老祖先,强悍不可一世的匈奴人打得找不见牙齿。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正是这曲匈奴人的悲歌,在卫青和霍去病,李广等人的轮番打击之下,昔日强大的匈奴,从此走向衰落。
游牧民族,总是尊崇强者的。
所以,他们才会仿效汉武帝的“立子杀母!”
有了汉武帝,岂能不有卫子夫?
只有永远的皇帝,没有永远的皇后!
和罗迦重逢9
芳菲心里一震,仿佛一语成谶!这是弘文帝说的啊!是他亲口说的!许多年前,便发出了这样的诅咒!
没有永远的皇后,也不可能有永远的太子!
芳菲心里不是不慌张的。弘文帝这一招招地出来,她丝毫也不怀疑,等待米贵妃真的做了皇后,宏儿的太子地位,就再也保不住了。
下一个刘倨的惨剧,不是不可能的!
在皇家,可没有说不做太子就不做的事情,不做太子的唯一下场便只有一个:死!
她心里一阵一阵地慌乱,也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保全儿子。
这一日,弘文帝正和前来恭贺的宗室赐宴饮酒,忽得到米贵妃和儿子来了玄武宫请安。
他醉眼朦胧地遣散了所有的宗亲,直到太监又进来催促,他才想起来,说一声“进来。”
米贵妃抱了儿子进来,弘文帝还是坐着,举着酒杯,米贵妃急忙靠近一点儿,献宝一般地把孩子给他看:“陛下,您看,皇儿在笑呢……快,给父皇笑一个……”
孩子太多,新奇的感觉早已过去。每一个小婴儿都是这样皱皱巴巴,看不出有什么稀奇。弘文帝淡淡地问道:“今日穿着簇新,这是去了哪里?”
“回陛下,臣妾先抱了皇儿去参见太后和小太子殿下……”
弘文帝本是满面笑容,忽然听得这话,勃然大怒,手里的杯子已经掷出去:“你去干什么?”
米贵妃见他转眼之间就翻脸,手一抖,孩子差点摔倒在地。孩子被惊吓,又差点被甩出去,吓得猛地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
弘文帝冷笑一声:“朕不是叫你没事不要乱走么?”
“臣妾该死,臣妾该死……”
母亲颤抖,孩子更是啼哭。一声一声,如要断气一般,奶妈接过去,也抱不住。
弘文帝更是心烦意乱:“出去,出去!”
和罗迦重逢10
弘文帝更是心烦意乱:“出去,出去!”
“陛下,臣妾……”
“滚出去!”
米贵妃战战兢兢地抱着儿子就出去了。弘文帝怒得一扶手,桌上的杯子乒乒乓乓的,碎掉了一地。几名太监战战兢兢地收拾,这样的场景,最近爆发得越来越频繁了。弘文帝的性子,前所未有的暴躁,动辄大怒,惩罚也是常有的。谁也不敢面对,生怕自己不小心招惹了,脑袋怎么搬家的也不知道。
米贵妃一直听着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走出去,伴君如伴虎,上一刻才笑眯眯的大加赏赐,下一刻,便可以二话不说,看也不看一眼,便将人赶出去。她方才知道,陛下,这是彻底和冯太后决裂了,连孩子都不愿意让她见到了。
她叹息一声。
风云突变,冯太后那么强悍,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回到她的寝殿,将所有的门关好,屏退左右,她身边的贴身年长宫女才小声安慰她:“娘娘,陛下是冲太后发怒,不是冲您呢……原来,外面的传说是真的……陛下,是真的很厌恶太后了……”
“我真没想到,原来果真是这样!”
她曾经捉摸不定,上一次来的时候,就觉得陛下和冯太后裂痕很深,但是,随后,小太子被加封为皇帝太子,她又不敢轻易判断了。这一次,才终于拿稳了。
老宫女更是低声:“娘娘,老身听人说,陛下杀了太后的宠臣李奕,所以,二人结下了仇怨……这是水火不容的了……今后,睿亲王小王爷,最好别再多去慈宁宫了…………”
冯太后的情人李奕,大家偶尔也是听过的,但在宫里,谁也不敢随意嚼舌根而已。但是,米贵妃姐妹,外戚繁多,消息来源十分灵通,对于如此大事,不可能毫无风闻,纵然昔日不信,此时,也信了一个七七八八,不然,陛下怎会跟她彻底翻脸?
和罗迦重逢11
尽管受了惊吓,儿子还在哭泣,米贵妃眼里也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如果冯太后不再能够一手遮天,小太子的地位,就不见得能那么稳固了。
她抱住儿子,看他哭泣的小脸,笑起来:“睿亲王,我的儿子是睿亲王呢!别哭别哭,长大了,母妃一定给你争取更多更多……”
…………
这一日,秋高气爽。
小太子在慈宁宫外面的空地上练完箭术,忽然听得一阵刺啦啦的声音,一看,正是狩猎的队伍,父皇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
他刚要叫住父皇,狩猎的队伍已经过去了。
芳菲走过来的时候,看他站在原地,踮着脚尖,看着远去的队伍出神。
“宏儿,怎么了?”
“父皇,他们去打猎了。”
芳菲没有做声。
孩子转过头,充满了疑惑和不安:“太后,父皇打猎,为什么不叫我?去年,他就让我参加的……”
芳菲再是巧言善辩,此时也有点词穷。弘文帝现在整日纵情声色,昔日对小太子是一日一见,现在是三日一请安,时间也很短暂。
别说孩子,就连几乎所有的宫女仆从,也明白,小太子真的慢慢失宠了。
孩子眼里的失望之色更是明显:“太后,父皇以后是不是都不会再让宏儿一起打猎了?”
“宏儿……父皇他们这次狩猎是猛虎和豹子……很危险的,所以,小孩子不能参加……”
“不!太后,前日父皇去打褐马鸡也没叫我。昨日我向他请安,他也只喝酒,没和我讲话。”
她一阵一阵的心跳,眼皮跳,如刀割一般。纵然要为弘文帝辩护几句,也说不出来。
孩子的语气那么镇定,如在下结论一般:“太后,我知道,父皇已经不喜欢我了!他只喜欢睿亲王!”
和罗迦重逢12
孩子的语气那么镇定,如在下结论一般:“太后,我知道,父皇已经不喜欢我了!他只喜欢睿亲王!”
芳菲但觉自己的头嗡嗡作响,好半晌,才拉住他的手,带了笑容:“走,宏儿,太后带你去打猎。”
他的眼睛亮起来,连父皇不再爱怜带来的伤心也消失了,只追问:“真的么?太后,我们可以去打猎么?”
“对。太后也会射箭的,你忘了?”
“可是,你的箭法不太好耶。”
芳菲呵呵笑起来:“但是赵立和乙辛他们很好啊!我们多带几个卫士不就行了?”
“好啊,我们马上就去。”
芳菲见孩子情急,柔声道:“明日吧,今日父皇他们在狩猎豹子,很危险,我们明日去,便正好。”
现在出去,跟弘文帝照面,不小心碰上的话,更是场面难堪,也许,他还以为自己是故意的呢!何不避开一点儿呢!
“太后,今日就去嘛,今日天气很好耶……”
“明日嘛!雪里红和太后的马都还没洗刷,你忘了?”
“那,就明日吧。太后,我今晚要好好想想,我们能射猎什么东西。”
“好,若猎获了小老虎,太后就给宏儿做一件虎皮大衣穿。”
孩子兴奋地答应下来。
第二日一早,芳菲便带了孩子,和八名侍卫出发了。
弘文帝等人是往西,她们是往东,完全错开了方向。
“太后,我有一次听东阳王说,后面白虎山有很多老虎,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不行,这太危险了。”
“太后,我还没见过活的老虎呢。每一次都是父王他们打回来的死老虎,我好想看看活的老虎。”
她心里一动,忽然想起皇家牧场外沿的圈养地,那里很多老虎,都是圈养起来的,没什么危险。
和罗迦重逢13
她心里一动,忽然想起皇家牧场外沿的圈养地,那里很多老虎,都是圈养起来的,没什么危险。
“太后,我们去看老虎好不好?”
“好吧,我们今日就走远一点儿看看。”
虽然抄了小路,众人也走到日落,才在白虎山的外沿停下来。这是一片很寂静的地方,野草繁茂,各种动物出没其间。
宏儿兴奋得大叫起来:“太后,这里真好玩儿。以前我们为什么不来这里?”
“太后也是第一次来呢。宏儿,当心一点,这里会有狼的。”
“狼么?宏儿见过的,不怕。就想看到活着的老虎,以前,都是父王他们打死了才看到的……”
正说话间,听得一声虎啸。
他吓了一跳,芳菲笑起来:“傻孩子,听到虎啸都害怕了,还要看老虎?”
“呀,太后,这就是老虎么?宏儿要去看看,马上就去……”
“别急。今日晚了,距离又远,我们必须找个避风的地方搭建帐篷,住一晚上。等会儿,自然能看到老虎……”
侍卫们在搭建帐篷的时候,孩子就蹦蹦跳跳的,拿着弓箭,随意地射了一些小猎物。一只黄鼠狼钻出来,芳菲瞄准,一箭过去,偏了,黄鼠狼早已跑了。
孩子哈哈大笑:“太后,你射不中耶……”
芳菲也笑起来。
“太后,你看我的。我给你射……”
又是一支黄鼠狼窜出来,宏儿拉弓,一箭射去,黄鼠狼应声倒在地上。
“哈,我宏儿好厉害……”
小孩子拍着手正要去捡,赵立笑起来:“小殿下,我去帮你捡吧,黄鼠狼很臭的。”
“那,我们射黄鼠狼干嘛?”
芳菲笑道:“黄鼠狼又叫黄鼬,它遇到敌人,就会释放出臭气迷惑敌人。但是,它的皮毛适合制作水彩或油画的画笔,就是我们所说的狼毫。多打几只,让赵立帮你提回去,找人做成狼毫。”
和罗迦重逢14
“正好,我觉得那几支笔都不太好写呢。若是自己做一支狼毫岂不是很好?太后,快看前面,你看……又有黄鼠狼,好大的一只……”
孩子一边说话,一边兴奋地跑过去。
芳菲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只见前面的草丛里,一团金黄|色东西涌出来。它估计本来是在那里睡觉的,忽然被吵醒,怒发冲冠。
“太后,这个黄鼠狼好漂亮,我射这个……肯定能做许多只大狼毫……”
芳菲大吃一惊,但见那个金黄|色的东西已经冲出来,身子完全暴露于草丛外面,通体的毛发都是金黄|色的,硕大无比,一张口,一呼啸,露出巨大的长长的铁齿。
哪里是什么黄鼠狼?竟然是一只猛兽,像豹子,又像是狮子。
“宏儿,停下,快停下……”
宏儿跑得快,等发现是豹子,已经来不及了。
“天啦,宏儿,快跑回来……千万别射它,别激怒它……”
猛兽忽然发出一声巨吼。
小孩子一惊吓,本是拉开的弓箭,此时手一抖,便射了出去。
猛兽挨了一箭,但只是外伤,擦身而过,但是,已经彻底激怒了它,猛地就咆哮着向宏儿扑过来。本还有三五丈远的距离,可是猛兽的速度何等迅捷?几乎是一扑一丈远,不过眨眼之间,已经扑到了宏儿身边。
“宏儿……宏儿……”
芳菲站在原地,浑身发抖,眼看那猛兽,劈头盖脸地就向孩子抓去。
一边的赵立和乙辛抢上去,已经来不及了。
“宏儿……”
芳菲忽然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孩子,几乎是拖着的,拼命就地一滚,百忙之中,一下躲开了猛兽的第一波攻击。
可是,猛兽紧接着又冲过来。芳菲只好继续翻滚,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浑身被草地上的尖刺,碎石子滑过,也不知道疼痛。
和罗迦重逢15
“天啦,太后……停下,快停下……”
前面已经是一处山崖,慌乱中,她已经无法兼顾方向,猛兽失去了控制,更是猛冲下来,一只爪子,已经伸到了芳菲的肩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听得一声惨呼。
猛兽蓦然掉头,是它的后背,狠狠地挨了一下,是一柄大刀,从后背砍下来,深深没入金黄|色长矛里。猛兽受到这样的突然袭击,勃然大怒,顾不得再去抓芳菲呣子,猛地一扑,就转向这个敢于偷袭自己的敌人。
“天啦小心……”
猛兽如此扑来,终究是血肉之躯,所有人,都被这个忽然窜出来的人捏了把汗,猛兽的前爪,几乎狠狠地抓在了他的肩上。他却生生忍住,没有避开,反而是一手挥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里的一根长铁叉叉出去……当猛兽嘶吼的一刹那,铁叉子,已经Сhā在了它的喉头,一股鲜血喷出来,它便倒在了地上。
赵立等人赶紧杀去,乱七八糟将它杀死。
一把叉子伸出来,一下架住了宏儿,往上一拉。
芳菲惊魂未定,抱着儿子要跟着一起上去,脚下忽然一滑。
“宏儿……快,快上去……”
“太后……太后……”
小孩子反应过来,正要拉她,她忽然用力,狠狠将儿子推上去,身子一歪,沿着山崖就骨碌碌地滑下去了。
“太后……”
“天啦,太后掉下山去了……”
众人甚至没看清楚,这个忽然窜出来的,握着铁叉子的猎人是谁,他已经追到了山崖边,急忙道:“不好……”一只手已经抓住了一根沿着崖壁生长的藤蔓,就攀爬下去。
死里逃生的宏儿,呆呆地看着那个忽然出现,救了自己一命的人,哇地一声就哭起来:“太后……太后不见了……我要太后…………”
和罗迦重逢16
这个猎人脸上戴着一张兽皮面具,只露出眼睛,声音微微颤抖:“宏儿,别急,我马上去帮你找太后……”
孩子哭得泣不成声:“我要去找太后……”
赵立和乙辛急忙问:“这位好汉,这山崖下面是什么地方?”
他们的话尚未说完,那个人已经抓着一根树枝,就沿着山崖下去了。
他的身影那么快,几乎令人看不清楚。
“天啦,他也掉下去了?”
“等等我,我要一起去找太后……”
“快拉住小太子……”
“快,往北边下去,北边有一条小道……”
众人顾不得帐篷,七手八脚地护住小太子就往下跑。
…………
这是一座冷清孤僻的道观。
下了一夜的雨,淅淅沥沥,吹面而来,全是浸人的寒意。
宏儿睁开眼睛,猛然跳起来:“太后,太后……我要太后……”
一双大手按住他,温和道:“宏儿,太后没事,没事……你看,太后就在你身边呢。”
他茫然地看一眼四周,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身边的人,可不是太后是谁?
可是,太后的头脸都被布条缠住了。紧紧地闭着眼睛,一点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哭起来:“太后……太后这是怎么啦?”
“太后受了伤,又摔破了头……宏儿别怕,会好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一定帮你治好太后。”
孩子紧紧拉住母亲的手,忽然来到这么陌生的地方,四周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只有这个奇怪的戴着虎皮面具的人,他怯怯地看他一眼:“你,你是谁呀?是你救了我们么?”
戴虎皮面具的人笑起来,一伸手,揭开了面具递过去:“宏儿,这是给你做的,你喜不喜欢?”
宏儿又惊又喜,“神仙,是您?是您呀?原来是您救了我们。”
“好孩子,别怕,有我在这里,什么都别怕。”
————PS:今日到此,周三中午12点之前更新:)
重逢的温存1
宏儿又惊又喜,“神仙,是您?是您呀?原来是您救了我们。”
“好孩子,别怕,有我在这里,什么都别怕。”
孩子接过虎皮面具,看一眼,真的安心下来,脸上的忧惧之色,立即去得无影无踪,立即将面具戴在脸上,露出两只滴溜溜的大眼睛:“您看,好玩儿么?”
“很不错。”
孩子得他称赞,更是开心,只是转眼看到紧闭双眼的太后时,还是很不安:“太后呢?她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太后的头擦破了皮,又受了惊吓,也许,再躺一会儿就会醒来的。宏儿,别怕,太后并不严重。”
“真的么?”
“真的。”
宏儿忽然想起来,“赵立他们呢?”
“我怕他们担心,就叫赵立先回去报信了。现在是乙辛等在这里。他们都在旁边的道观里。”
说话之间,外面进来一个小道童,捧着两碗药,恭恭敬敬的:“主上,药熬好了。”
罗迦端了小一点儿的药碗,亲自试试有没有太烫,才递给宏儿:“宏儿,先喝一碗压惊镇定的药。不过,会很苦……”
“谢谢您,我不怕苦。”
罗迦笑起来,温和地看他一眼:“好孩子,这里有糖果,喝了药,就可以吃。”
果然,小道童旁边的盘子里,还盛着一些糖果,蜜饯,显然正是等他喝了药后好吃的。
他又惊又喜,又小小的得意,眼中,是那种极其受到宠爱,被捧在手掌心的孩子才会有的喜悦。他捧着药碗,药的温度已经很合适了,立即听话地喝了。
“哈,宏儿真乖。”
罗迦递给他两个糖果,“宏儿,盘子里的都是你的。慢慢吃,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苦涩的嘴里,放了蜜饯,他本是皱着的小小眉头立即舒展开来,“太后呢?太后也要喝药么?”
重逢的温存2
“当然要喝了。”罗迦在旁边坐下,扶起昏迷不醒的芳菲,宏儿立即帮忙,从侧面帮助他一起搀扶起了太后。罗迦这才端了碗,一只手按在她颈子后面的一处|茓道,让她仰起脸,一只手掰开她的嘴巴,慢慢地拿勺子喂她。
不一会儿,一碗药全部喝完了。
“哇,太后都喝完呢。”
“只要每日服药三次,不久就会痊愈的。”
“可是,您看太后的手……”孩子急了,看到太后的手腕上好多擦伤,正是摔下山崖的时候,被地上的荆棘、碎石划破的,许多干涸的血迹。
“没事,都擦洗干净,上了白药了。”
孩子一看,果然是伤口都弄干净了,隐隐的血痕外面,透明的白药粉有些掉了。
“我们再上一点药。”
罗迦一边说话,一边拿了药盒子,又拿起芳菲的手,重新上了药,弄得干干净净的,用了白色的干净布条包好。
孩子一直看他忙碌,眼珠子随着他转动,长长地吁一口气。
此时已经快天亮了,桌上的蜡烛明明灭灭的,旁边燃烧着一个火盆,屋子里非常温暖。
“宏儿,饿了么?”
他有点赧然:“是很饿啦。”
罗迦神神秘秘的:“宏儿,你猜,呆会儿有什么吃的?”
他好奇地问:“是什么呀?”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孩子,来,先漱口,你嘴巴才不会苦……”
孩子躺了一夜,受了惊吓,又喝了药,嘴里正不舒服,一听,立即下床来,罗迦给他穿好一件小熊皮外套,并没有裁剪,只是弄成适合小孩儿身形的样子,系在他的身上。这件小熊皮,是他三年前就猎好的,早已晒干净,洗干净,弄得非常的整齐,如今,方是第一次派上用武之地。他端了一碗青蒿水给他:“来,漱了口就很舒服了。”
重逢的温存3
“用这个可以么?以前,太后是用茶水给我漱口的……”
“这个比茶叶还好,不信你试试。”
青蒿水漱口之后,立即神清气爽,孩子精神完全恢复了,这才放眼四周,看这间大大的屋子。全部是原木做的,干净,整齐,侧面是大大的书桌,对面挂着一些兵刃,一个雕刻古朴的摆设架子上面,放着为自己和太后准备的衣服——都是道士们穿的那样的袍子,不过是熊皮或者虎皮做的,看起来又干燥又暖和。
而自己和太后昨夜划破的脏衣服,已经换下来,被人洗好,晾晒在外面的长长的木杆上。
旁边还有一把小镜子。他穿着熊皮,如一个小野人一般,在中间系一条细细的熊皮带子,觉得自己非常帅,对着镜子一看,呵呵笑起来:“这熊皮衣服,也给宏儿么?”
罗迦凝视着他镜子中的模样,柔声道:“以后,宏儿要是喜欢,我再给你做一件小虎皮。”
他高兴极了:“这次打猎,太后就说要是捉到了小虎,就给我做一件小虎皮衣裳穿呢。以前,父皇也送我们虎皮,可是,都不如自己亲自打的好……”他高兴之际,又揪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好生苦闷,“唉,都怪我,要是我不闹着要打猎,太后就不会受伤啦。”
罗迦见他还懂得自责,呵呵笑起来,打开旁边的一个匣子:“宏儿,你看,喜欢么?”
“呀,这匕首真漂亮。”
那是一把锋利的上等匕首。尽管宏儿在父皇的玄武宫里见过许多匕首,但是,这么锋利精致的,也少见。
罗迦把匕首Сhā在刀鞘里,刀鞘也是用熊皮袋子做的。他将刀鞘挂在宏儿腰上,系得恰到好处:“你看,这样帅不帅?”
镜子里的小孩子,一身熊皮衣裳,熊皮刀鞘,看起来真是威风凛凛,如一个小小的勇士一般。
“我喜欢,我真是太喜欢了。”
重逢的温存4
“我喜欢,我真是太喜欢了。”
他欢笑着,忽然抱住罗迦,就在他脸上亲一下:“我真喜欢。”
罗迦竟然一怔,讪讪的,一时反应不过来。眼前忽然有些恍惚,仿佛那个小小的肥猪头,趴在自己的身上,声音软嘟嘟的:“父皇……我好喜欢你呀……”
他眼里一湿,竟然无比的兴奋,激动,悄然地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女子。她还没醒来,甚至动都没动一下。
孩子正要说什么,已经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他的眼睛立即亮起来:“这是什么呀?”
两名小道童已经进来,抬着一张小案几。上面摆满了菜肴,粥点,另外一个人,还捧着一个小沙罐。
沙灌揭开,立即飘出一股诱人的香味,孩子惊喜地呀一声:“是苹果干炖獐子肉么?”
“不,是苹果干炖熊肉,味道也很不错的。宏儿,你尝尝。”
罗迦盛一小碗递给他,孩子早已饿极了,一尝,熊肉的味道真是太好了,比獐子肉还好。汤更是浓香扑鼻。旁边的菜肴,还有鲜炒的鹿肉丝,风干的野猪后腿切片,几碟山野小菜,还有一碟清水豆腐。
孩子食欲大振,又回头看床上躺着的太后。
罗迦见他不时地看,就笑起来:“好孩子,放心,等太后醒了,我还给她准备着更多好东西吃。她擦伤了一点身子,喝了熊骨汤最好不过了。等她醒了,我们再吃大餐……”
孩子眼睛亮晶晶的:“太后一定喜欢的。凡是我喜欢的东西,她都会喜欢。”
“我知道。宏儿,我都知道。”
孩子毕竟小,不知道问,他问什么知道,只是一门心思地认为,他是“神仙”,无所不能。尤其,他每次喜欢吃什么菜肴之前,罗迦便总是先把那些菜肴挑到他的碗里,所以,到后来,他终于好奇了:“为什么我喜欢什么,您都知道?”
重逢的温存5
罗迦哈哈大笑:“傻孩子,我看你的眼睛看那些东西,就知道了啊。”
这还不简单么?这个孩子,跟芳菲小时候一模一样,目光总是盯着那些肉,那些糕点。只要芳菲喜欢的,挑给他吃,准没错。
有其母,必有其子,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道童们来收拾了餐桌,木屋子里立即干净整洁起来。
孩子穿着擦得干干净净的小靴子,走在干净暖和的光滑地板上。地板是用北武当森林里的橡木做成的。每一根木板都对斫砍成两半,结头处,用粗砂纸砂过,光滑整齐,如丝一般。四周的窗户也做得很精细,冬日的时候,可以密不透风。
孩子在地板上踢踏踢踏地走来走去,刀鞘在腰上微微晃动,一会儿,又跑到窗边,略略有些发愁:“呀,一直下雨,真不好玩儿……要是等雨停了,我就可以出去打猎了……”
罗迦走到他旁边:“宏儿,来,我们玩游戏好不好?”
“玩什么游戏呀?”
“下棋,投壶。”
“好耶。”
这些都是孩子喜欢玩儿的,两个人丛下棋玩到投壶,孩子一直兴致勃勃的。罗迦故意让着他,他赢了好几次,觉得分外开心。
“我们不玩这个了,好不好?”
“宏儿,你还想玩什么?”
“我想玩儿……”他眼珠子转动,一时不知道玩儿什么才好。
“我们玩儿骑马马好不好?”
他的眼睛明亮,“真的么?我们可以玩儿骑马马?”
“对。”
“可是……这是不是不太好呢?”
毕竟,那不是自己的父皇。太后说了,只有老百姓的孩子,才能玩骑马马,而且,只有父亲才会让让儿子玩骑马马,这个神仙,他不是自己的父亲呢!
“宏儿,快上来。”
孩子还在犹豫,生怕是不尊重他。
“宏儿,快点。”
重逢的温存6
那声音太过温存,和蔼;比父皇更加温情脉脉。
他心里的一点儿小小的犹豫,立即去得无影无踪。
“宏儿,来吧。”
孩子看着他宽阔的肩膀,那么雄壮有力的大手,忽然想起他那么帅,一叉子就叉住了猛兽的颈子呢。
罗迦已经蹲在他的面前,小孩子真的爬上去,他的大手一举,孩子已经稳稳地坐在他的肩头。
小木屋的尖顶很高,孩子几乎觉得自己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尖顶了,乐得咯咯大笑:“真好玩儿……”
罗迦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又走到门口。
门外是一条长长宽宽的走廊,淅淅沥沥的小雨,顺着柱子往下滴,外面的世界,完全笼罩在连天的雨幕里,只看到秋意深浓,一如寒冬。
但是,孩子骑在他的脖子上,抱着他的脖子,可以抚摸他身上跟自己一样穿的厚厚的熊皮大裘,又温暖又舒适。
“宏儿,明日就会晴朗。等晴朗了,我带你出去玩儿。”
“您怎么知道明日会晴?”
“我看风向和云层啊。明日一定阳光灿烂。”
“好耶,我们可以去打猎。”
“对,我知道前面有个很好的打猎的地方。明日就带你去。”
……
孩子在他的脖子上,看出山外很远很远的地方,罗迦驮着他,“宏儿,外面有点冷,我们进屋子里,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孩子听着他十分温和的声音,忽然贴在他的耳边,软软地说:“我觉得,您比我父皇还好。”
罗迦心里一震,手微微发颤,更紧地搂住他,柔声道:“你父皇是太忙碌了。等他忙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
“不,我知道,我父皇已经不太喜欢我了。”
他下意识地反问:“为什么?”
“因为他只喜欢睿亲王了……睿亲王,是我的小弟弟。”
重逢的温存7
他下意识地反问:“为什么?”
“因为他只喜欢睿亲王了……睿亲王,是我的小弟弟。”
罗迦心里简直如打翻了五味瓶,真真是酸甜苦辣,什么都有。儿子这是在干什么呢?连小孩子都察觉到了他的疯狂的改变,何况芳菲。
这个混蛋,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几乎恨不得立即冲出去,赶到玄武宫煽那小子两耳光。
心里那么湿润,仿佛这孩子缺少什么,自己就恨不得,马上给他补上什么。
却还是强行平定了自己的情绪,温和道:“傻孩子,你父皇最喜欢的当然是你。小弟弟是因为太小,太弱,需要更多的关心。而你是大孩子了,大孩子当然要独立了。”
孩子闷闷的:“太后也是这么说的。太后说,他是我的弟弟,要我让着他,要孔融让梨……可是,他有很好玩儿的软舆,我都没有……他有很多侍从跟着,太后也不许我有……我真的很不明白耶……为什么他还是个小婴儿,就可以有呢?”
罗迦耐心地倾听他说话,看他小小的眉头皱起来,但是,并不痛苦,也不愤怒,只是小小的疑惑。
“我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软舆,也不喜欢有很多人跟着我,可是,我觉得不对劲耶……我是大孩子,父皇不抱我也就算了,可是,他打猎也不叫我……去年他打猎都叫我的……我感到,就是有了睿亲王,父皇就不喜欢我了……这是为什么呢?”
他长久的疑惑,郁闷,一直找不到人倾诉,如今,见了罗迦,竟然如小大人一般,一股脑儿地告诉他。
罗迦这一生,纵横天下,从来不曾有过如此温柔的情怀,听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发出的疑问声声。可是,自己怎能告诉他,父皇不喜欢他,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的母亲?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感情淡漠了,对她的孩子,当然或多或少,会有连带的情绪。
重逢的温存8
他忽然问:“你父皇最近是不是很喜欢喝酒?”
“对呀,我几次去请安,都看到他喝酒呢。”
“这就对了……”他思虑着,“宏儿,喝酒是很不好的习惯……酒喝多了,人就容易麻醉,失去理智,你父皇之所以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他偏爱别的孩子,是他喝醉了,神志不清……”
孩子大为高兴:“真的么?如果父皇不喝酒了,就会喜欢我了?”
“真的。等他清醒了,就会像以前那样喜欢你了。”
“哈,那我这次回去,一定要劝父皇不要喝酒了。”
罗迦一直驮着他,非常耐心地听他讲话,从不打断他,也很认真地回答他,就如对待一个小大人一般。
孩子听得他的劝慰,又化解了心中的郁闷,简直觉得自己真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了——只要父皇不喝酒了,肯定就会像以前那样疼爱自己!他几乎确信无疑。
骑了马马,吃了丰盛的午餐,就坐到原木的椅子上,听罗迦讲故事。
两张椅子,围着火盆,上面铺着厚厚的虎皮,温暖极了。
孩子便开始听罗迦讲故事。讲的是拓跋鲜卑祖先的故事,如何在草原上射猎遇险。他讲的不是他们的丰功伟绩,而是他们在草原森林里纵横的离奇故事。
孩子从东阳王等口里听到的都是正面歌颂,几曾听过这样的八卦传奇?他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地听罗迦讲到天黑,也不曾有半点的厌烦。
直到吃过晚饭,他还要听故事,罗迦才笑起来:“宏儿,该睡觉了。明日起来我们再讲。”
“可是,太后呢?”
“我会照顾太后的。”
“我想守着太后,跟太后一起耶……”
罗迦耐心的:“太后受了伤,如果有人在她身边,她就不好翻转身子。会影响她休息的。”
“可是,太后一直不醒,怎么办呢?”
重逢的温存9
“可是,太后一直不醒,怎么办呢?”
“太后其实早已醒了,她是困了,又睡着了……”他的手伸出,摸在她的鼻息上,呼吸那么均匀,温暖。孩子也学着他的样子,将小手放在她的鼻息上,摸到那暖暖的气息,立即放心了。
“宏儿乖,明早起来,你就会看到太后醒了。”
“好嘛……可是……”孩子迟疑着。
罗迦见他欲言又止,笑道:“宏儿,你要说什么?”
“我怕太后饿了怎么办?她今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呢。太后很喜欢吃拔丝苹果的……”
“好,我叫人做好了拔丝苹果等着。太后醒来,随时可以吃。”
孩子这才兴高采烈起来。
小房间在隔壁。也是全原木的房间,雕刻的花纹更加精美,孺子被子都是新的,还有温暖的壁炉,一进去,就非常暖和。
小床的内侧,有一块和床一般长短的宽木板,上面摆放了一些小玩意儿和画了图的小书,还有小弓箭之类的。孩子一看就欢喜起来:“哈,我真喜欢这里,我要一直住在这里。”
罗迦笑着帮他亲手铺好被子,“宏儿乖乖地睡觉。”
孩子已经玩儿得疲倦了,在这里又觉得前所未有的放心,很快便睡着了。
罗迦替他完全盖好被子才熄灯出去。为他关上小门的一刹那,他才暗叹一声。
淅淅沥沥的雨声已经停了,四周那么寂静,唯有床上的女人,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这一日,她都不曾醒来。他只是喂她服药,在里面加了许多有利于身子的补品,到了晚上,甚至还喂了她一碗熊骨汤。但是,她还是不曾睁开眼睛。
烛光下,他才敢第一次真真切切,肆无忌惮地看她的脸。
她头上缠着白布,只露出惨白的脸,毫无血色,嘴唇也干涸得厉害。甚至那长长的睫毛,都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灵动活泼。
重逢的温存10
她头上缠着白布,只露出惨白的脸,毫无血色,嘴唇也干涸得厉害。甚至那长长的睫毛,都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灵动活泼。
他心里忽然那么急切,多么希望,她马上睁开眼睛看看自己——不不不,是自己希望看到她,看到她乌溜溜的大眼睛,那是小魔鬼的眼睛。
忽忽之间,竟然二十几年过去了。
一个人的一生,又能有几个二十几年呢?
他不可抑止,心潮涌动,伸出手,紧紧抓住她的手。
他握得那么用力,她几乎微微察觉了疼痛,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他立即放开一点,将她的双手都握在一起,长叹一声:“芳菲,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没有人回答她。
她仿佛是打定主意,再也不想睁开眼睛了。累了,实在是太累了。这么多年来,哪一天是轻松过的呢?到现在,才该好好地歇歇,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做了。
某一刻,甚至连儿子都忘记了。
甚至连自己,连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忘却了。
只想安安静静地睡觉。
烛光,越来越暗淡。窗外,已经有月色升起。罗迦走到窗边,看那些完全散开去的云彩,果然,明日一定是个晴朗好天气。
好一会儿,他才关了窗子,又走回床前坐下。
烛光已经熄灭,他在黑夜里静静地看着她,心里那么宁静。仿佛自己和她,从来从来不曾如此的靠近。
良久,他听得她微微侧了侧身子,嘴里压抑着,仿佛呜呜咽咽的。
他心里一抖,立即掀开了自己身上的熊皮袍子,上了床,一把搂住了她:“芳菲,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仿佛是一种错觉。
她没有呜咽,依旧是沉睡着。
他讪讪的,黑暗中,脸色发烫。也许,只是一个借口而已,自己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了!
重逢的温存11
太久太久,久得连抱着她身子的滋味都快淡忘了。此时,方明白那样的火热,滚烫,仿佛要把自己的身子完全灼烧起来。
一切的记忆,都在死灰复燃。曾经是那么恩爱的夫妻,那么长久的缠绵,那样的一心一意。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啊!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啊!为什么到了现在,只能变得偷偷摸摸,就连这样拥抱她,也变得如偷情一般?
心里充满了一种强烈的痛苦。他在黑暗里,低下头看自己怀里的女人,她躺得那么安闲,舒适,头靠在自己的胸口,沉沉地入睡。
他才想起,她是个睡神,又是食神又是睡神,就像小时候一样,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吃得着,睡得着。但是,那是小时候的事情。就如宏儿的小时候,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的人顶着,一切都不用害怕,就算是害怕了,也会忘记得很快。
但是,成年人的世界,她便是天了——她便是那个高个子了,必须替很多人顶着要塌下来的天:儿子的,那些汉臣的,那些改革派的……太多的人,需要她这跟擎天柱,把天撑住。
可是,一个女人,怎好长长久久地做擎天柱?
一个女人,又怎能一辈子都铁面无私地做擎天柱?
她日渐地憔悴了,也许,是许久许久不能好好吃,又不能好好睡了。
能吃能睡的人,才是幸福。
他的身子微微挪动了一下,整个地将她抱在怀里,甚至她温暖的手,也那样暖洋洋地放在自己的胸口,姿势都是那么熟悉,从来不曾改变的。
他在黑暗里笑起来,下巴微微搁在她的头发上。头发还是记忆中的光滑乌黑,只是,受了这些日子的苦楚,已经有点干枯了。
“小东西,小东西……”
他在暗黑的夜里叫她。
她不应。
某一刻,呼吸仿佛中断了一般,无声无息。
重逢的温存12
就连他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可是,他不在乎,完全不在乎她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
“小东西,你太累了……如果你想好好休息,你就留下来吧……皇儿那里,我会想办法的……你不用出面了,一切交给我就好了。芳菲,这样好么?”
他的声音竟然是迫切的,希望她答应,立即答应。
可是,黑暗里没有声音。
摒住的呼吸,也感觉不出来了。
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睡着,就如她永远也不想醒来一般。
“芳菲……只要你想休息,你就告诉我……你可以休息的……我会办妥这一切……”皇儿,既然已经不希望她Сhā手了,也用不着她了,那么,她就没必要留在慈宁宫了。
她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她也有权利获得后半生的平静和幸福。
而且,是皇儿自己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久久得不到她的回答,更是迫切,嘴唇几乎贴在她的耳边,呼吸炽热,完全从她的脸上,耳边飘过,温热的,灼热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彻底融化成一团柔软的羽毛。一只大手,也悄悄放在她的腋下,就如许多年前一样,自己每每和她闹了矛盾,便总是要这样逗弄她,哄她。她忍不住,再大的愤怒,都会笑起来的。
但是,这一次,她一动没动。
别说笑起来,就连声音也没发出一点儿。
他忽然那么失望,那么沮丧,甚至些微的恐惧,仿佛已经失去的东西,失去得太久,已经离开得太远太远了。远得根本找不回来了。
他藏在黑夜里,反而是自己泪如雨下。
一直落在她的脸上,也肆无忌惮。
那些温热的液体打在脸上,她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悄然地,将放在他胸口的手,往上移了移。那动作那么轻,几乎让人完全感觉不到。
重逢的温存13
可是,罗迦感觉到了,完全感觉到了。他欣喜若狂,埋下头去,于黑暗中,那么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的嘴唇——干涩的嘴唇,已经脱皮,裂开了,就算他为她涂抹了熊油滋润,也无法迅速恢复的那种干涩。
可是,他却觉得柔软,仿佛是记忆中的甜蜜的柔软,玫瑰花瓣一般清新,可口,比最销魂的记忆更加销魂。
“芳菲,芳菲……小东西……”
良久,他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了,才放开她,欣喜若狂,狠狠地拥抱,狠狠地,几乎要将她的柔软的身子,镶嵌到自己的身子里。
她在黑夜里,发出微微的痛楚声。
他立即松了手,再寻找她的嘴唇时,她已经埋下头去,还是习惯性地倒在他的胸口,睡得那么熟,还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苦笑一声,内心又那么甜蜜,几乎把她整个人全部抱到了自己的身上。
呀,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每每她早上睁开眼睛,瞧自己还睡着,就会悄悄地爬到自己身上,仰面躺着,头放在自己的胸前,脚低着自己的脚,双手展开,很惬意地抱怨:“唉,你的胸口好硬啊……陛下,要是你是个大胖子就好了,肥肉够多的话,我躺上去,就会觉得如睡在软枕上……”每当感觉到自己身子微微动弹,她立即就会警告:“你可不许颠沛……一点儿也不许颠,不然,我会摔下去的……”
他心里一动,忽然恶作剧的一翻身,她果然倒下去。不过是倒在软软的床上,他一伸手,立即又搂住她,重新抓到怀里。
他玩的有趣,在黑暗里,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就跟宏儿一样,只是,已经没法清脆了,而是一种苍老,长久等待后的寂寞的幸福。
少时夫妻老来伴。伴侣的情谊,有时,远远胜过夫妻的深远。
竟然不料,还能有朝一日,这样这样地搂抱,这样这样地靠近。
重逢的温存14
两具滚烫的身子,一直抱在一起,比床前的炉火还要温暖。他于主动之中,虽然不曾感觉到她的任何回应,也不曾感觉到她的任何反抗,但是,知道她是不会讨厌自己的。
她是不排斥自己的!
那是芳菲,是自己的小东西,怎么可能不让自己抱她呢?
一切熟悉的感觉,完全回来了。他心满意足。
到罗迦沉沉睡去的时候,东边的天空,都已经微微发白了。
果然是一个超级大晴天。
有敲门声。
叮叮咚咚的。
罗迦几乎是跳下床的,手忙脚乱的,抓了自己的熊皮大裘披在身上。
竟然是狼狈的,喜悦的,摸一把自己的头发,随意抓了顶帽子戴上才开门。宏儿已经站在门口,穿戴整齐,急切地拉着他的手:“太后呢?太后醒了没有?”
“嘘,乖孩子,太后已经醒了,但是又睡着了。”
“真的么?真是太好了。”
“你看,太后的头也不烫了……”他把孩子的手摸在太后的脸上,温热的脸,温热的呼吸,温热的长睫毛。
“呀,太后很快就会好了?”
“嗯,很快就会好了。”
“宏儿,你等着,我去给你们拿点东西。你现在这里看着太后……”
“好的。”
罗迦转身出去了,并悄悄关上了门。
宏儿终究还是不放心,没看到太后睁开过眼睛呢。他悄悄地趴在她的脸上,“太后,你疼不疼啊?”
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无声地伸出手,捏了一下孩子的手。
孩子立即发现了,太后拉着自己的手呢!
能动,当然是活着的。
他欣喜若狂:“太后,你醒了么?要吃什么?”
她还是没有说话,一直闭着眼睛。
孩子是知道的,太后肯定醒了,可是,为什么就是不肯睁开眼睛呢?
重逢的温存15
他正在疑惑,听得门外的脚步声,是罗迦进来了。
他便没有继续追问,只悄悄地放开手,呣子心灵相通,小小的人儿,那么聪明,忽然有点儿明白,太后是故意不睁开眼睛的:对啦!
肯定是太后想悄悄看一眼神仙到底是什么模样——以前,神仙从不见太后的,他说,他不和大人见面的,只和孩子玩儿。如果太后醒了,他岂不是就要走了。
孩子悄悄的,竟然不再声张,但是,毕竟是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事情,他所担心的便是太后,如今不担心太后了,简直就如飞出笼子里的小鸟儿,无忧无虑。
他跑到门口看外面的朝阳,呀,从山里看,太阳那么大,那么圆,那么红,简直不像秋日,反而像夏日呢。
经过昨晚的一夜风吹,石板路的小径,已经完全干了,看起来洁净而雪白。
他回头,娇嗔地看着那个雪白头发的人,因为知道自己被爱,所以,肆无忌惮地撒娇,提要求:“我们今日是去打猎么?”
“对,吃了早点,我们就去打猎。宏儿,你看,弓箭我都准备好了……”
那是他的大弓箭,那么粗,那么沉,仿佛一箭就可以射死一头猛虎。
“我好喜欢这把弓箭耶……”
“哈哈,好孩子,等你十八岁的时候,我就送给你。这把弓箭也是我十八岁的时候,我父亲送我的……”他顿了顿,年华似水,本是该送给自己的儿子,现在,能送给孙子,也是不错的。
孩子大为兴奋:“您真的送给我么?我已经有三把弓箭了呀?一把是道长爷爷送的,一把是您送的,还有一把是我父皇送的,不过,我还是最喜欢您送的那把,很轻,我能拿得动,又好用……”
“那把不是最好的,这把才是……你看……”他给孩子看澄亮的箭头,弯弓,“这样的一箭射出去,一准见血封喉,老虎也跑不了……”
“我真想快快长到十八岁耶。”
重逢的温存16
罗迦凝视着他扬起的脸,那么英俊,那么聪明,跟儿子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身子骨比儿子更加健壮,眼里,也没有儿子那种闪烁不安的防备。
看着送来的早点,那么丰盛,他一边吃,一边叽叽呱呱地笑,“熊肉比鹿肉更好吃耶……我可不可以带一点回去给父皇吃?”
罗迦惊奇地问他:“你不是说,父皇已经不喜欢你了么?为什么你还要带给他吃?”
他的长睫毛微微下垂:“可是,父皇以前是喜欢我的耶……无论什么好东西,他都会给我……”
就因为以前喜欢他,所以,他不怨恨,现在想到什么好东西,还是愿意带给父皇。
罗迦拍拍他的头,“好孩子,我会找几块很好的熊肉包起来,叫赵立他们带回去,放心吧。”
“咯咯,父皇一定很喜欢吃的。神仙,您救了我们,父皇一定会感谢您的……如果您见到我父皇,您也会喜欢他的,他射箭也很厉害……以前,他真是好极了好极了……只是最近,才变得有点儿古怪……不过,我相信,等我回去了,他又会变得很好很好……”
罗迦心里无限酸楚,一时,竟然没法回答孩子的话。
如果他们这次回去了,皇儿真的会变得很好很好么?
真的会么?
只怕,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芳菲,他的儿子,都差点丧生虎口呢!
可是,他没法在孩子面前表露这样的可怕情绪,只牵他的手:“孩子,吃好了么?吃好了,我们就去打猎了。”
“嗯,宏儿给太后讲一声就走啦。”他跑到太后床前,俯下头去,小声地在她耳边说话,“太后,宏儿去打猎啦,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才跑开了。
“走吧,我们可以走了。”
脚步声远去,门关上。
此时,芳菲才慢慢地从床上起身,走到窗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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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不敢爱1
“嗯,宏儿给太后讲一声就走啦。”他跑到太后床前,俯下头去,小声地在她耳边说话,“太后,宏儿去打猎啦,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才跑开了。
“走吧,我们可以走了。”
脚步声远去,门关上。
此时,芳菲才慢慢地从床上起身,走到窗户边。
那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一直连绵到山上,孩子先是拉着罗迦的手,并排走在一起,那么亲昵,不时还仰着头,仿佛在问他什么。他也笑着回答,明显地是朗声地大笑,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到了狭窄处,宏儿便放开他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阳光下,她只能看到他的身影,他的头发,银白色的,仿佛是一种变了色调的阳光,长长的,整洁的,仿佛真的是什么云海里飘落下来的人物。
阳光太过刺眼,她摸摸额头,隐隐地发疼,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醒着,还是昏迷着。
其实,人生如何不是这样?真真假假,谁又能分得清楚呢?
唯有心口,急切地跳跃,仿佛马上就要滚出胸腔。
一切,都是似真似幻的。
直到那笑声完全走远了,她才慢慢地走到门口。门也是原木的,非常厚实,是山里的那种红木做成,上面有门闩,外面还有一层铜圆环。
她拉开门出去,才看清楚整个这栋屋子的格局,那是一座小小的道观,有约莫五重进出,自己身处的位置,在道观的最深处,也是地势最高的地方。外面是长长的走廊,约莫有一丈多宽,下面是很庞大的花房,花架,小雨的时候,都无法浸透下来。
过道上还有长长的条凳,可以闲坐,四周都很干净,显得纤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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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不敢爱2
过道上还有长长的条凳,可以闲坐,四周都很干净,显得纤尘不染。
再侧面的斜坡宽纜乳芟拢她看到隐隐的侍卫们,都是自己带来打猎的,是慈宁宫的侍卫。他们都在外面守着,看上去近,距离迂回其实很远,只负责哪个出口。她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是从服饰判断出来的。
一阵风来,阳光金灿灿的,很有点天气晚来秋的清凉,爽透。但是,寒意却非常深浓了。
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关了门。
仔细地看内设,屋子很大,左侧的隔壁开着一道门,她走过去一推,就开了,里面是一个稍小的卧室,案几上摆放着几样小玩意,被子褥子都是新的,十分洁净。尤其是床板内侧的木板上,放着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青绿的翠竹枝条和红叶轧成的各种小蚂蚱,小动物之类的。昨夜,宏儿便是睡在这里的。
她缓缓走回来,这才听得角落边沿,咕嘟咕嘟的声音,原来是一个小壁炉上架设着的沙灌,临时放在这里的小架子,厚厚保温的篮子下面,有四碟东西,而罐子里轻轻沸腾的肉汤更是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旁边有干净的碗碟,筷子,显然是放置着,便于让屋子里面的人随时可以吃喝。
再看旁边,还有一个很干净的大木盆,靠在一块一丈见方的干净石屋角落,有干净的石板掀开,往下流出水去,显然是一块很天然的浴室之类的。旁边的架子上,放着洁净的帕子,洗漱用品。
芳菲躺了两日,浑身几乎要发霉了,口干舌燥,又苦涩,见了旁边的青蒿水和漱口牙具,赶紧先洗漱。后来,忍不住,还是走到门边,仔细Сhā好了门闩,才回到浴室。
大木桶非常厚,外面裹着厚厚的一层熊罴,盖子也很厚实。她掀开的时候,伸手进去一试,里面的水还有点发烫。
敢不敢爱3
身子慢慢地进去,浸入温热的水里,但是,头却不敢沾染半点水,甚至腿上的一些淤青,和手臂上的擦伤。但是,她顾不得了,还是泡在里面,只让头露出来。
但也没有泡得太久,不一会儿便起身擦干了身子和头发。
旁边放着干净的衣服,是小鹿皮的薄褥子镶嵌在里面,粗糙,不分男女,她拿起来穿在身上,一试,倒也蛮合身。还有小鹿皮的软靴子,薄薄的,跟以前穿的小牛皮靴子不太一样,擦抹得非常非常光滑,踩上去,轻飘飘的,又温暖又舒适 。
旁边一盏青菱镜,镜花缘里朱颜瘦。
她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微微错愕。这是自己么?那么苍白的脸,失神的眼睛,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子苍老的憔悴——老了!
自己已经老了!
往日的白皙莹润,少女风姿,上辈子就过去了。
镜中,只是一个被岁月摧残了许久的少妇——甚至少妇都不是,是一个逐渐走向衰老的妇人了。
男子三十而立!可是女人,过了三十岁,便以鲜花凋零一般的速度,飞速地谢去。一点儿,也没有挽留的地步。
这么多年的劳心劳力。
眼看着宏儿从牙牙学语的小婴儿到现在快6岁的小少年了。
自己,岂能不衰老呢!按照昔日宫里的规矩,过了三十岁的女人,能受宠的,基本上很少很少了。基本上就是摆放着做一个装饰品而已。
后面,摩肩接踵的,便会是真正二八芳龄,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
就如弘文帝的那些女人,那些新到北武当的年轻的少女,几乎很少有超过二十岁的,全是青春水灵的。
男人六十岁的时候,照样可以肆无忌惮地拥抱十五岁的少女;
但是,女人呢?
她微微咬着嘴唇,想得出神。
敢不敢爱4
直到嘴唇有点发疼,才看到镜子里的女人,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红润艳丽。
自己一生最好的青春,就这样过去了。
她忽然无限惊恐,是那种早就淡忘了的惊恐——忽然死灰复燃,猝不及防,几乎将她击垮。
不,自己岂能如此?
岂能?
她慌忙地拿起旁边的木梳,仔细地梳理自己的头发。幸好头发还是乌黑发亮的。头发梳好,盘好,她看到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她好奇地打开一看,里面摆放着一点儿胭脂水粉。已经很陈旧了,不知放了好几年了。但是,都是新的,从来都还没开封过。
她不管还能不能用,拿了点胭脂水粉涂抹在脸上,唇上。很淡的一层。她看到镜子里的女人,忽然眼睛亮起来,恍恍惚惚的,仿佛那个20岁的少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梳妆打扮”,第一次涂抹了口红,第一次听到人家说:“打扮漂亮了才能留住男人的心。”
如果打扮漂亮了,真就能留住男人心的话,这世界上就不存在负心人这一说法了。
她呆了一会儿,又轻轻地将嘴上的唇红擦掉,但是,没有擦完,还有淡淡的一抹红,看上去,仿佛是一个苍白到了极点的人,不小心磕碰出来的一滴血。
她一狠心,一抬手,将唇红擦了个干干净净。
一身干净了,精神也清醒了不少,方才觉得非常饥饿。整整两日,都靠那些奇怪的药物为生,此时,闻到罐子里肉汤的浓郁香味,急忙坐在桌子边上,揭开盖子,先盛了一碗汤,才看旁边的四个小碟。
其中三碟是风干的鹿肉丝,熊肉丝,还有一叠是烟熏的野猪火腿。只旁边的一个深一点的碗里,是温热的白色的东西。她端起来,一股熟悉的香味,甜甜的,喝一口,竟然有点儿像燕窝,都是,又不是燕窝。
敢不敢爱5
她一口气把这碗东西先喝了,这才开始对付熊肉骨的肉汤和几碟肉丝。熊肉的汤味真是太鲜美了,里面又加了野生的芫荽菜和野香葱,没有一点的腥膻味儿。熊肉的味道最好,鹿肉丝也不错,野猪切片大火腿有点儿粗糙,但是,比家养的猪肉更有嚼劲。
不知不觉间,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把这些东西都吃光了。
太饱了,旁边有茶杯,是上等的陶瓷茶具,有北武当的秋茶,她掰了一大块放在茶壶里,拿到火炉上烧开,顿时,一屋子的茶香。
喝了两大杯浓茶,感觉消化了不少。
这才将这一壁单独的壁炉的门关上,整个里面,便成为了一间很独立的大卧室。
她在铺着虎皮的大椅子上舒适地坐下来,旁边摆放着很多经卷。她随意拿起一卷经书翻了翻,道家的,佛家的,但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脑子里一直很飘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也不愿意去想,脑子里是潜意识地打定了主意,过一日算一日。
仿佛已经死过去了一般。
摔下去的一刻,猛虎扑上来的一刻,谁就那么肯定一定不会死呢?
既然都死了一次了,还怕那么多干啥?
她自由自在,某一刻,觉得如自己就像刚刚从神殿逃走的时候,天地之大,世界之宽广,就连头顶的天空,都变得与众不同了。
太阳从开着的木窗户里照射进来,能看到一圈七彩的光圈,在精雕细琢的木格子里跳舞,飞跃,伴随着已经暗红,暗黄的落叶的那种微腥的香味。
她觉得困倦,却并不是瞌睡,就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看外面连绵起伏的树木。站了很久,几乎双腿都要发麻了,才听到外面咯咯的欢笑声。
还是从那条洁净的青石板山道上传来的。
敢不敢爱6
她先看到宏儿,宏儿骑在一个人的脖子上,抱着他的脖子,咯咯地欢笑,腰上还系着小匕首和小弓箭。而他——她是看不见得,那样驮着孩子,头微微低下去,只能看到侧面。
后面,两名随从抬着一只黑乎乎的东西,也许是一只黑豹之类的。还有一个随从,拿着几只色彩十分鲜艳的野山鸡。
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前面的大树下,进入了第一层的道观,她才脱下外袍,又躺回了床上。
外面,已经传来孩子的声音,清脆的,无忧无虑的:“太后,太后……您醒了没有?您看,我们打了好多东西……”
她悄悄睁开眼睛,看着门被推开,孩子跑进来,蹦蹦跳跳的,满脸红彤彤的。此时,太阳才刚刚西斜,这么早,他们就回来了?
她赶紧闭上眼睛,孩子已经跑到了她的床前。她听得只有孩子一个人,便悄悄地捏住它的手。
孩子会意,叽叽呱呱地只是说话,“太后,今天我终于看到活老虎啦,好多呀,有一只特别大的老虎,是白色的,几乎有一匹马那么长;还有很多一只金黄|色的老虎,它的毛真的比黄金还要亮……哈,我和神仙躲在一棵大树上,看着一只老虎走过,它很大很胖,比其他的老虎都大很多,胖胖的,走路都很缓慢,神仙说,是他吃得太多太饱,在秋天开始储存体力,好过冬的。呀,它真可怕,它慢悠悠的,有小兔子从它旁边跑过去,它也没咬它们呢。我们本是要射虎的,可是,看到它抬头看我们,眼睛那么大,那么亮,绿油油的,很可怕,我们就没杀死它……还有两只鹿子,是鹿妈妈和小鹿,它们一起吃草,走得非常优美,它们抬起头,也看到我们,眼神温和,又漂亮,仿佛在冲我们笑一样……小鹿那么可怕,射死了,它妈妈就没有孩子啦……太后,所以我们没有射小鹿……”
敢不敢爱7
孩子叽叽呱呱地说了一大通,方才想起问:“太后,你的眼睛怎么啦?”
太后的眼睛上,蒙着一条白色的帕子。
她一点也不希望儿子问自己,只希望他说话,不停地说话。因为,她特别喜欢听儿子那种清脆而轻快的声音,只要听到这样的声音,便是天大的烦恼,也会去得无影去总。
“太后,你还是不舒服么?”
孩子太着急了,她不能不闻不理,只是悄然地放缓了声音,十分小声,几乎在耳语一般:“宏儿,我头晕,所以蒙着,没事。”
孩子也小小声的回答:“太后,神仙已经采了很多草药,待会儿熬好了,宏儿给你洗,一定会好的啦……”
“宏儿真乖,出去玩儿吧……”
芳菲没法跟他多说,又微微侧身到里面,假装睡着了。因为,这时她已经听到脚步声,正是罗迦进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个大包袱,提着一个大罐子,都亲手放在旁边。
“宏儿,太后醒了么?”
“您看太后……太后的眼睛怎么啦……”
罗迦急忙走过去,但见芳菲微微侧着身子,眼上蒙着一块白布。他伸手先摸她的额头,没发烫,又看她的眼眶四周,都是好好的,没有什么淤青,只有不小心露出的手臂上,擦破的地方,显得有点奇怪。
他多看了几眼,立即发现,那是清洗过的原因。甚至往上的臂膊,都是洁净白皙的,如清新的一截鲜藕。
他一怔,仔细地看她,到底是醒着还是昏迷着。看了好几眼,也没做声,只将自己刚刚带进来的一个罐子拿过来,倒了滚热的药汁在盆子里,拿了一块帕子,拧干,很烫地敷在她的淤青处。
那种灼热滚烫的感觉,微微刺疼,但是很快就非常舒服。芳菲还是一动不动,像半梦半醒的样子,任他仔细地伺候自己。
敢不敢爱8
那种灼热滚烫的感觉,微微刺疼,但是很快就非常舒服。芳菲还是一动不动,像半梦半醒的样子,任他仔细地伺候自己。
换着把两只手臂都烫了,又在额头上热敷一会儿,罗迦才放下了帕子。
她还是侧在里面,呼吸着,仿佛已经完全熟睡的样子。
罗迦仔细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站起来,宏儿一直在旁边好奇地看,眼珠子睁得大大的:“太后都好了么?”
“不会太严重了,宏儿,别怕。”他兴致勃勃的,“宏儿,你看这是什么?”
包袱打开,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小玩意,衣服。尤其是衣服,不是自己和太后现在穿的兽皮,而是很精细的柔软的轻薄棉衣,正适合这些日子的天气。
宏儿拿起自己的衣服一看,又看太后的,里面,还有一些奇怪的女人的用品,他也认不得。
“呀,这是给太后的么?”
“对,宏儿和太后都有。”
他搔搔头皮“可是,我更喜欢我的这件熊皮衣服呢……哈,您看,太后也穿的熊皮衣服……”
罗迦看去,果然,芳菲已经换上了那件熊皮衣服。
芳菲想拉被子盖住也来不及了。
只恨这孩子,终究是小孩子,口无遮拦。
他心里一喜,柔声道:“宏儿,这衣服是晚上穿的。山里夜寒,穿熊皮衣服就不舒服,所以要穿这个才会轻便又暖和,今晚你就可以穿了……”
“谢谢您。您呢?您有么?”
“好孩子,我也有。”
孩子仔细地看,果然他也有一件这样差不多的。“真好呀。今晚,我们吃什么呀?”
“宏儿,你想吃什么?”
“我猎的野鸡呀,我想吃红烧野山鸡。”
“行,今晚就吃红烧野山鸡和豹子肉。我叫他们早点做好。”
“恩,我又有点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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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猎的时候吃的干粮,孩子奔跑了这么半日,早已饿了。罗迦见他机灵地四处张望,呵呵地笑起来:“宏儿,别急,早已准备好了。”
一个小道童走进来,端着一个大盘子,里面各种的蜜饯,干果,尤其是松子和山核桃两种,撬开,脆蹦蹦的。
“太后很喜欢吃干果的。我给太后留一点儿?”
“不用。这里很多,太后醒来自然有得吃。”
孩子这才大吃起来。
一边吃,一边又拿起一个红澄澄的北武当金苹果。一口干果,一口多汁的苹果,简直美味无穷。
罗迦神秘一笑:“宏儿,今晚我们换一个甜品。”
“什么甜品?不是拔丝苹果了么?”
“比这个还好吃。”
孩子兴奋起来:“到底是什么呀?”
“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孩子急忙放下干果,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
芳菲好生好奇,本也是想去看看,可是,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等他们走出去了,才拉下蒙头的眼罩丢在一边。
那是一间厚厚的小木屋子,一脚进去就感觉到一股凉意。
孩子睁大眼睛,看着这个亮晶晶的世界:“天啦,这是什么?”
屋子里,一层一层的木屑,中间一层一层的白色晶莹的冰块,厚厚的帘幕遮盖着。看木屑堆积的程度,很显然冰块已经用去了一大半,现在剩下的,已经不足四分之一了。
“这冰块怎么能藏在屋里不熔化?”
罗迦哈哈一笑,牵着他的手:“看见没有?正是这些木屑,厚厚的累积,是传下来的藏冰的方法。每年冬天,将冰拉回来,藏在这里,就算是最炎热的夏天,冰块也不会熔化。这是去年冬天储存的,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今晚上,我们拿了冰,做冰镇拔丝糕点吃。”
敢不敢爱10
“好耶,好耶,肯定超好吃。”
罗迦一笑,旁边的随从已经拿出大刀,四周一比划,取下一块整齐的方冰砖。
孩子兴高采烈地用手去摸,冰冷刺骨,急忙缩回来。
“我还没吃过冰镇的糕点耶……”
北武当并不炎热,所以,只有冰镇酸梅汤之类的,宫女们也没怎么做过冰镇的东西。
一个时辰之后,饭菜已经上桌了。小道童们端着菜肴鱼贯摆好。
鹿肉丝,豹肉丝,红烧野山鸡,三种秋野菜,中间,一大盘糕点,正是用冰雪做的,宏儿拿起勺子尝一口,清甜可口,急忙喊:“太后,快吃饭耶……”
罗迦也看着床上还是侧身躺着的女人,他就站在她身边,柔声道:“吃饭啦。起来吃点吧。”
芳菲再也装不下去,还是戴着眼罩,闷闷地坐起身子。
“呀,太后看不见耶……我来搀扶太后……”
“不用,我们把桌子放到这边……”
罗迦一伸手,已经将桌子端起来。床很宽大,如北方人的炕,芳菲往里面挪,床就放在中间的空处。
宏儿兴奋起来:“啊,这样吃饭真好玩,又暖和。”
“你看,这样不就很舒服了?太后也会很方便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看宏儿,他依偎着芳菲,呣子俩穿一样的衣服,甚至床下面,是一样的软鹿皮的靴子,脸上,也都是那样红彤彤的,只不过,孩子的红是因为兴奋,而芳菲的红,掩藏在眼罩之下,谁也看不出来是什么。
甚至他自己,也是穿着那样的熊皮,只是已经褪色了,看不太出来,还有外面藏着的软鹿皮靴子,都跟她们呣子一摸一样。
鼻端里都是饭菜的香味,眼罩的白布其实很朦胧,并非是那么根本看不见。可是,她依旧坐着,一时,竟然手足无措。
敢不敢爱11
罗迦也微微手足无措,甚至端饭给她的时候,手也微微发抖。
她不想看到自己!
他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一直要装昏迷不醒!
小孩子无法察觉大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兴高采烈的:“太后,真好吃耶……你尝这个……”
他一个劲地给她夹菜,很快,她的碗里便堆得小山似的。
她一点儿也没吃,也不饿,只淡淡道:“宏儿,我有点不舒服,不想吃。”
然后,自己摸索着,很快倒在了里面的角落里。
罗迦只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孩子也看了她一眼,但是,还是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因为太后的声音那么温和,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笑意。
“太后,这个冰镇糕点,真的很好吃……你真不吃么?”
“宏儿,等太后好一点儿再吃好了。现在,她的头受了点伤,不适宜吃太冰凉的东西。”
小孩子更是毫无芥蒂,因为,罗迦已经给他挑选了许多他最爱吃的菜——其实,本来这些菜肴,他都很爱吃,一个也是不挑剔的。
这一顿饭,和罗迦一起,简直吃得兴高采烈。
罗迦心里虽然微微酸楚,但是,好歹听得她开了一句口,竟然也觉得兴奋,只陪着孩子玩耍,讲故事,忙得不亦乐乎。
直到孩子玩累了,上床睡觉了,他看窗外,也彻底黑下来了。
床上的女人,也睡着了的样子。
他打猎一日,也很累。
屋子已经安静,整洁,门闩也已经完全Сhā好。他熄灭灯火,悄然地走到她的床前。
黑暗中,她微微侧了侧身子。
他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忽然伸出手,狠狠地捏着她的手。
她的手动了动,本是要抽回去的,但是,抽不动,便没有再挣扎。
黑夜,静得那么出奇。
敢不敢爱12
厚厚的木屋子里,传来外面呼啸的风声。
“芳菲……我给你做獐子肉炖苹果干吃,好不好?”
黑暗中,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外壁沙灌里的香味,咕嘟咕嘟,熊肉汤换成了獐子肉。甚至宏儿都不知道——他在暗夜里,老脸发烫,觉得自己是个无耻之徒——当然不敢当着那样的孩子,更不敢让孩子知道任何的蛛丝马迹。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孩子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他现在还小,还不能明白,眼里心里,只有他的父皇——念念不忘的,也是他的父皇。
自己,岂能伤害他?
甚至都是等孩子睡着了——等孩子以为自己是去外面的道观后,才悄然绕道,又回到这里的。
不,自己绝不可能离开这个房间!
绝对不会!
他的声音更低更温和:“小东西,喝肉汤好不好?很好吃的。还有冰点,我也给你留了一份,再不吃,就要融化了……”
芳菲扭过头去,不是不吃,而是根本不饿。之前吃得太多了,鹿肉丝,野猪头,估计都还没消化干净呢!
他当然早就知道哪些被消灭掉的东西去了哪里,不用想,一看就知道了。他难道还不了解她么?
他心里暗暗地压抑着一种要爆笑的冲动——是欢乐的,开心的那种狂笑,但是,他还是没有笑,强行咬住嘴唇,柔声道:“那,明日再吃?”
还是无人回答。
他再也忍不住,翻身上床,什么君子,什么孩子,统统忘记了,也不想记得了,只是搂住她温暖的身子,轻轻抚摸她手臂上的伤痕,再也没有说半句话。
她也没有说半句话。
也没有挣扎或者抗议。
仿佛自己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或者说,自己从来不知道这是梦里还是现实。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敢不敢爱13
只有一个在漫长的孤寂岁月里走过的女人,方明白的那种寂寞和渴望——人人都是血肉之躯,而非土木草石,无情无欲。
这样置身在一个男人温暖而宽大的怀里,是多少次午夜梦回时渴盼过的?
只是期盼得太久太久,事到临头时,反而麻木了,彻底麻木了。就在自己和弘文帝在先帝陵墓之前为了那个孩子做生死辩论,争吵,决绝的时候,就已经彻底麻木了。
甚至当时就已经赌气——即便没有他,这天下也有其他男人!自己也会找其他男人!
四只脚的动物稀罕,难道两条腿的男人还能稀罕么?
糊里糊涂里,也不是没有妥协过的,纵然是弘文帝——纵然是他一起吃饭一起看望孩子的温存时光,也曾让人小小的安慰。
就因为如此,一度,甚至想忽略道德,忽略身份,忽略情感和精神上的妥协——就只是为了一双拥抱的手。
每个女人,最终需要的,都是一双拥抱的手。
有人罩着自己。
却不料,终究还是不能。
深宫漫长,永远只得一个人。
自己的坚持,弘文帝的不坚持……就如两个落水的人,彼此只要再努力一点儿,就可以彼此靠近,拉住对方的手,却不料,在最最临近点,两个人都用完了力气,同时放手了。
等到她清醒的时候,彻底斩断了这一切,也斩断了一切可能重复发生的温情厚意。
“芳菲……这些年,你真是吃苦了……唉……”
他常常一声叹息,低低的。
她却忽然在他怀里,不可抑止,泪流满面。
敢在谁面前承认自己痛苦呢?
独断专横的冯太后,无情无义的冯太后——一国之内最有权势的女人,谁会认为自己是在吃苦呢?
她的眼泪很快湿润了他的胸口。
敢不敢爱14
她的眼泪很快湿润了他的胸口。
他就如小时候一般拥抱着她,仿佛是自己小小的孩子,受尽了委屈,除了自己,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倾诉的胸口,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倚靠的肩膀。
再强的女人,都会在男人面前示弱——只是需要看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俄而已。
风起,呜呜呜的,正好将她的哭声遮挡,不怕宏儿听到。她肆无忌惮,掩面痛哭,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他的胸膛,一言不发,仿佛是一场梦魇,仿佛在梦中才有的轻松——再也不用顾忌任何的道义的束缚。
甚至,不用顾忌在儿子面前的羞耻。
他也眼眶濡湿,只是抱紧她,听着她的哭声和风声一起,传得很远很远,一声声的,令人心碎。
哭吧,芳菲,好好的哭一场!哭了就好了。
玄武宫。
弘文帝狩猎归来,大获全胜,随从们抬了整只的老虎,黑熊,鹿子,麂子,獐子等等野物开始整治,整张整张的皮毛下来,露出肥美的肉。
秋季,正是动物们最最肥美的时候,它们饱食了各种丰厚的秋果。尤其是熊瞎子,它们最喜欢在繁茂的老丛林里寻找野生的蜂蜜吃,一抓一把,吃得肥肥甜甜的,身子比往常胖了一倍不止。一剥开熊皮,甚至能清楚地闻到那股蜂蜜的香味儿。
成排的架子上,正在烧烤各种野味。
一坛坛的美酒,正在陆陆续续地搬上来。
弘文帝狩猎三日,在极限的运动奔跑里,显得前所未有的精神,一扫昔日的颓唐凶狠之气,兴高采烈地看自己的收获。
太监给他斟一杯温酒:“陛下,这次狩猎完毕,是不是该启程回平城了?”
“哈哈,是该回去了,耽误这么久了。今晚,设宴一次,明日休整,三日后,就回去。”
老太监魏启元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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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帝环顾四周,眉头微微皱起来。算算时间,今日怎不见宏儿来请安?
他心里藏着一股怒气,已经越来越无法压抑了。难道是冯太后不要他来的么?这些日子,宏儿请安的次数越来越少,难道自己说减少次数,她就干脆不让宏儿再来了?
他隐隐地压抑着怒气,只在等候,等宏儿主动前来。
可是,等了许久,他的目光也张望了许久,门口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通报的声音。仿佛压根儿就没人知道,小太子今日该来请安似的。
就连他旁边站立的魏启元,朱均等太监也拿不准他的心思。这个陛下,这两年变得厉害,以前心思都够捉摸不定了,现在更是让人不能猜透他的内心。
伴君如伴虎,几个人又敢太过啰嗦?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通报:“米贵妃和小王子参见陛下……”
弘文帝刚刚一喜,以为是宏儿,一听通报,脸立刻沉下去了。
米贵妃已经抱着儿子进来,后面跟着几名奶妈宫女,她一身新衣,抱着儿子:“皇儿,给父皇请安……”
弘文帝淡淡的:“你们先回平城吧,明日就走。”
米贵妃吃了一惊:“陛下,何故如此匆忙?”
“已经耽误了一个多月了,朕三日后也要启程了。”
米贵妃还试图说几句:“陛下,就让皇儿跟您一起走吧……”
要知道,小王子和他的父王一起回平城,那是多威风的事情啊,以前,只有小太子一个人享有过这样的威风。
弘文帝宫廷里生长,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心里忽然异常不舒服,这个女人,也真是太过贪婪了,为什么时时处处,都希望自己的儿子和小太子是一样的地位?
如果王子都和太子一样地位,还要太子干嘛?
他怫然道:“你不必多说了,明日你们先启程,有八百侍卫护送。”
敢不敢爱16
他怫然道:“你不必多说了,明日你们先启程,有八百侍卫护送。”
米贵妃再也不敢多说,急忙谢恩:“臣妾遵命,臣妾遵命。”
她抱在怀里的小王子,这时嘴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她灵机一动,急忙道:“哦哦,皇儿,快给父皇笑一个,陛下,皇儿已经会笑了呢……”
弘文帝此人就是这样,一发起脾气来,就不可抑止。他哪里还有心思看小孩子笑不笑?儿子那么多,一个两个的笑不笑,关得了什么事情?
他心烦意乱:“下去吧,都下去吧。”
端了酒杯,闷闷地喝一口。
米贵妃见他瞧也不瞧儿子一眼,心里还是忍不住的担忧。
跟着弘文帝这么多年,她不可能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凉薄的丈夫——从自己倒李玉屏,再到现在的王子公主们……他整日都在忙着政事,勤奋,操劳;但是,脾气越来越坏,性子也越来越凉薄,跟任何人都不太亲近。
除了封赏大典那天,她就想不起,弘文帝到底那个时候抱过自己的孩子。
可是,若是不爱,他干嘛那样重重地封赏儿子?
若是真爱,哪有父亲连自己的儿子也懒得抱一下的?
身为宫廷女子,早已明白,自己也是三十来岁的人了,生了这个儿子,只是因为自己劳苦功高,在自己的亲妹妹,小米妃的百般设计下,自己才得以侍寝一两次。此后,便再也没有机会。
所幸有了儿子,便是自己后半生的保障了。
自己指望不上弘文帝的怜惜,如一个花瓶摆设一般慢慢老去,但是儿子呢?
她忽然那么愤愤不平,为什么以前,自己亲眼见弘文帝对小太子不仅拥抱,亲昵,还亲自给他做很多小玩意?
到了其他的皇子,为什么就不见他这样的父亲情怀了?
难道这些不是他的儿子?
可是,她不敢表露出来,只好遵命,带儿子离开。
米贵妃走了,宫里又安静下来,耳边砰的一声,正是炭火裂开,烤鹿肉的香味顿时蔓延开来,弘文帝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怒道:“小太子为什么都不来请安了?朕看,她们是再也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今日到此。我都还没吃饭,中午下班空隙拼命写,才更新到这里耶:((饿死了,点饭吃,我先去吃点地沟油:))周五上午9点之前更新:)
相见欢1
耳边砰的一声,正是炭火裂开,烤鹿肉的香味顿时蔓延开来,弘文帝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怒道:“小太子为什么都不来请安了?朕看,她们是再也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魏启元战战兢兢的:“陛下,小殿下是逢一三六九来请安……今天是初八……也许,明日会来的……”
弘文帝一怔。
曾几何时,宏儿也变成三六九来请安了?是谁规定的?自己规定的么?那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啊,以前,一日不见,就如失去了心肝宝贝似的,现在,三日才能请安一次了?
他迟疑一下,看了看烤架上的鹿肉,“去把小太子请来,他最喜欢吃烤鹿肉了……你告诉他,朕今日还猎了很多东西,都是他喜欢的,叫他快快来……”
“好咧,老奴马上派人去请。”
不远的距离,两名小太监一会儿就回来了,面色有点不安:“陛下,小太子不在慈宁宫。”
“去哪里了?”
“慈宁宫的人说,他和太后打猎去了。”
“打猎?”他皱起眉头,妇孺去打什么猎?
“去了多久?”
“快三天了。”
这么说,是自己走后第二日,她们就走了?
弘文帝大吃一惊,嗖地就站起身:“你说什么?太后和小太子去打猎三日还没回来?”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快去找啊……你们愣着干嘛?马上去找……”
“太后带了卫士出去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弘文帝气急败坏:“北武当就这么大,他们能到哪里去三天也不回来?马上去找……别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出了事情?……”
“陛下别着急,老奴马上再去慈宁宫打听一下,慈宁宫的宫女都没慌张,若是太后有什么不安全的,她们岂不早就来禀报陛下了?”
相见欢2
弘文帝站起来,走了几步。他心里虽然对冯太后已经滋生了强烈的芥蒂,可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又是一女人一孩子,去打什么猎呢?而且,芳菲以前几乎从不打猎的,纵然是带儿子玩,也是在桃花林或者银月湖之类的地方踏青,或者顶多去捉捉褐马鸡。她这些年又不再怎么练剑了,几乎手无缚鸡之力,连兔子都射不死,干嘛去打猎?
尤其,已经好几日没见到儿子了,更是直觉一股不安,立即就道:“朕也去慈宁宫看看。”
魏启元跑在前面。
弘文帝大步跟上去。
慈宁宫里静悄悄的,宫女们都在做一些零碎活计,针线活儿等。
见陛下驾到,都很意乱,赶紧跪下去了。
弘文帝厉声道:“太后和殿下呢?”
张娘娘急忙道:“太后和小殿下打猎去了……”
“打猎,打猎!什么打猎需要三四天?人都不见了,你们也不担心?”
众人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还是张娘娘大着胆子:“太后遣了侍卫回来报信,说无甚大碍,过几日就会回来……”
弘文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叫“无甚大碍”?而且还要过几日才回来。这都多久了?
“是谁回来报的信?”
“回陛下,是乙辛。”
“乙辛在哪里?”
“他今日出去了,还没回来。”
弘文帝直觉不妙,怒道:“乙辛还说了什么?”
“回陛下……就只有这些……”
当日乙辛是奉命回来的。当然,要怎么交代,自然早就做了安排,为的便是不因为宫里人心上下的恐慌。在这个问题上,罗迦当然有着自己的私心,既不愿意芳菲那么快回去,也不愿意引得天下大乱,谣言四起。又知道弘文帝恰好出去打猎了,所以,三四天下来,冯太后和小太子失踪了几日,也没引起任何的警惕。
相见欢3
弘文帝却明显感觉到不是这么一回事,冯太后带着小太子,又不是什么普通老百姓,去什么地方一去三四日?如果再迟几日回来,岂不是要七八日?招呼不打一声,就走这么久,像什么话?
他怒了:“等乙辛这厮回来,马上禀报朕。”
“奴婢遵命。”
“不行,快派人出去找。来人,马上出去找找太后和小殿下……”
侍卫为难道:“北武当这么大,往哪里去找?”
弘文帝厉声道:“这么大?有多大?马上兵分三路,北武当打猎的地方,就那么几处,快,马上去找,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拿你们是问。”
众人不敢再问,立即分头行动。
弘文帝闷闷地回到玄武宫,连烤鹿肉也简直没有心思吃了。平素,他虽然和冯太后过不去,可是,一想到儿子跟她一起,忽然不见了,而且是这么多日都不见,打猎也不是闹着玩的,尤其,他们又没什么经验,两个妇孺,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如何是好?
可是,他左等右等,一直到晚上,乙辛这家伙也不见人影子。
他更是愤怒,太监们一再劝说他,冯太后既然遣人送信了,就不会有什么事情,再说,已经连夜派人寻找了,怎会出什么事情?
弘文帝哪里听得进去?
他在床上躺一会儿,可是,很快又心急火燎的,根本没法闭上眼睛。
伺候他的魏启元听他翻来覆去的,小声道:“陛下,太后没事的,您放心好了……”
他闷闷地坐起来:“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前两日又下雨,山道路滑,朕都几次差点摔倒,何况她们……”
“陛下,您不用太担心了,要知道,太后可不是一般女人……”
他忽然怒了:“什么叫不是一般女人?女人就是女人。难道她冯太后能一拳打死一头猛虎?”
相见欢4
魏启元见他勃然大怒,吓得一口气也不敢出了。
弘文帝气咻咻的躺在床上,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老是不安宁,仿佛一个小孩子,叫着跳着,在桃花丛里,那么活泼可爱的样子,不停地叫自己“父皇,父皇……”
他伸手去拥抱,却抱了一个空。
睁开眼睛时,眼前几乎觉得一阵轻烟飘过,虚无缥缈的。忽然起了一种很奇怪的可怕的预感:莫非,芳菲带着宏儿跑了?
他被自己这个可怕的念头吓了一跳,蹬地一下跳起来。
不好,要是真跑了,一跑就是三四天了,岂能再找到人?
魏启元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急忙道“陛下,您怎么了?”
他不经意道:“你说,太后和太子,会不会根本不是打猎去了?”
魏启元一惊:“不是打猎,她们能去哪里?慈宁宫的人,都说是打猎去了呀……”
弘文帝摸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苦笑一声,哪有太后和太子悄悄跑掉的?就算芳菲要跑,但是,她为了儿子着想,也不会跑啊。
这么多年下来,她可不是当年神殿的懵懂少女;而是通盘考虑的冯太后了,纵然意气用事,也不会拿儿子的安危来开玩笑。
弘文帝披衣下床,走来走去,心里忽然一动,立即道:“起驾去慈宁宫,不要惊动任何人。”
魏启元识趣,立即只带了几名随从,悄然地护驾弘文帝来到慈宁宫。
值班的宫女见陛下来了,谁敢阻拦?弘文帝径直便进了冯太后的房间。
仔细一看,但见她的东西,日常的衣物,随时要用的物品,样样俱在。再去看儿子的房间,也是都在。
他松一口气。看样子,果真只是打猎去了。
这时,天色已经亮了。
陆续有侍卫回来报告。但是,都没有冯太后的消息。
相见欢5
他松一口气。看样子,果真只是打猎去了。
这时,天色已经亮了。
陆续有侍卫回来报告。但是,都没有冯太后的消息。而搜索的大军,正在往前山寻找,银月湖边,桃花林里,凡是太后和小殿下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剩下的,便是后山的深山老林了,那是毒蛇猛兽时常出现的地方。
弘文帝更是急了,看着朦胧的天色,大怒:“乙辛还没回来?”
“回陛下,说乙辛是下山买东西去了,估计今天中午才会回来……”
弘文帝气得跺脚,大喝一声:“李冲,快传李冲……”
不一会儿,李冲就来了。
弘文帝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心里一沉,喝道:“李冲,太后呢?”
李冲大吃一惊:“太后还没回来?”
弘文帝几乎恨不得扇他一耳光:“你是内务府的秘书令,你不该是天天跟着太后么?现在太后不见了,朕还没找你算账,你反倒问起朕来了?”
李冲跪在地上,心里暗叫不妙。以冯太后的性子,怎么可能一去这么多天打猎不回头?不对,肯定是出事了。他却只是叩头:“罪臣该死……罪臣渎职了……太后当日打猎,并未告诉罪臣,只是带了几名侍卫和小殿下出去……这两日,罪臣有事情求见太后,却一直找不到人……”
弘文帝的心,已经凉了一大截,根本顾不得听李冲说什么,怒吼一声:“马上增派人出去找,哪怕把北武当翻一转,今日也要把人给朕带回来……快去,还愣着干什么?都滚出去……天黑之前,朕必须见到宏儿!”
众人立即领命,匆匆而去。
弘文帝熬不住了,吩咐道:“备马,朕亲自去找,不信人就不见了……备马,朕去后山!”
魏启元小声道:“陛下,不可,万万不可……”
“退开。。。”
相见欢6
“陛下……您息怒……您想想,您出面,太不合适了……”
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太监,旁观者清,既然冯太后的侍卫说了没事,那就肯定没事。现在,弘文帝大张旗鼓地去找人,以他这火爆的脾气,如果见了面,当场又和冯太后闹将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自从李欣和李奕事件之后,满朝皆知,弘文帝和冯太后水火难容,现在满朝文武都在看陛下的脸色,想着如何站位置了,弘文帝此举,岂不是火上浇油?如果某些大臣伺机搬弄是非,岂不是又要增加许多事情?
尤其,闹大了,岂不是会影响小太子的地位?
“陛下,您三思而行……小殿下一定不会有什么危险。”
弘文帝根本不看他的脸色,打马就跑,一边跑一边怒责:“慈宁宫这帮卫士,全是废物,朕一定要杀了他们,都是没用的东西……连一个人都看不好,废物!”
魏启元等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也无可奈何。
这一行动,当然就不是秘密了。
入夜,五大常委之一的陆泰府邸来了一个神秘客人。客人蒙着面纱,在夜色下一身便装。一通报,陆泰都有点意外,急忙迎出来,又惊又喜:“贵妃娘娘请。”
米贵妃十分客气,跟着他进了密室。
米贵妃夜访陆泰,一点也不稀奇,按照亲缘关系理起来,她的一名亲姨妈,还是陆泰的一名姨太太。
两个人虽然有这层亲缘关系,以前往来并不多,直到米贵妃姐妹受宠,一向不太把她们放在眼里的陆泰才转变了态度。
尤其是这两年来,陆泰已经跟她们走得非常亲近了。
二人坐定,陆泰低声道:“贵妃娘娘,小王子一切可好?”
“托福,还好。唉,只是我们明日就要启程了。”
陆泰有点意外:“陛下不是说三日之后就要回平城么?怎不一起走?”
相见欢7
陆泰有点意外:“陛下不是说三日之后就要回平城么?怎不一起走?”
米贵妃面露难色:“有时,我也拿不准陛下的意思。今晚带皇儿去拜见陛下,但是,陛下心情不太好,忽然就下令让我们明日启程,说先派八百侍卫护送……”
“这有什么?既然有侍卫护送,岂不是好?小王子这已经是破格的恩典了。”
米妃微微一顿:“可是,要是皇儿能和陛下一起回平城,岂不是更好?”
陆泰尚未回答,听得敲门声。这禀报声可不是一般人,而是他的亲信贴身侍卫,匆匆进来,看一眼米贵妃。
米贵妃立即道:“我先回避一下。”
“不用。都是自己人。”
侍卫这才低声说:“玄武宫传来消息,冯太后和小太子打猎数日未归,陛下大发雷霆……”
“哈!”
两个人都甚感意外。
米贵妃立即道:“我才从玄武宫出来不到两个时辰。难怪陛下看起来面色很不好,也很愤怒的样子。”
陆泰赶紧问:“难怪这几日都不见冯太后。我还以为这个女人已经被陛下威慑收敛了一点儿。难道,她竟然擅自打猎出去了?”
“对。陛下对此事一点儿也不知情,所以,才分外动怒。”
陆泰一笑:“好事,真是好事。”
米贵妃急忙问:“什么好事?”
“你想,太后擅自外出,数日不归也就罢了;而且还带了小太子,显然是把小太子当成筹码了,陛下生平最恨便是人家拿孩子做筹码,如今,岂有不责罚小太子之理?而且,我们这几年看下来,小太子完全被那个女人汉化了,教育成了她的忠实继承者,对我们鲜卑大臣,一点儿也不亲近,学习的也完全是李冲等那一套。日后,他若登基,我等岂能有什么好日子?”
米妃摒住呼吸,不敢回答。
相见欢8
“以前,大家忌惮陛下只有一个儿子,谁也不敢动他,所以,这个小子也就益发肆无忌惮,冯太后,也完全当捏着一张王牌。可是,现在,陛下有那么多王子,其中好些,都是亲我们鲜卑人的。他们难道不是比那个离心离德的小太子更合适?”
可以说,宫里但凡有儿子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曾幻想过,有朝一日,废黜太子,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太子。当然,这种幻想的程度,因人而异,有些淡,有些浓而已。如果,人人都没有野心,那几千年的宫斗因何而来?
米贵妃的儿子被封为睿亲王那日起,不可能不滋生其他的奢望,现在,听得陆泰说得那么明白无误,竟然压抑不住的狂喜:小太子若是受到了责罚,但是,会不会被废黜呢?
她小心翼翼的:“大人,你可得小心一点儿,小太子不止是太子,而且也是‘皇帝太子’,这是陛下封赏的……”
“哈哈哈,娘娘有所不知,当日陛下为了变法大计,有求于冯太后,当她提出条件时,不可能不答应。现在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日陛下不敢杀李奕,现在不就把李奕杀了?她的情人都能杀,陛下看来是没给她丝毫面子了!还有李欣,都是她判的死罪了,陛下不照样开释了?小太子以前不是日日请安?现在难道不是三日一请安?”
一席话,令米妃茅塞顿开。
看来,小太子的失踪,真是要激怒皇上了。
“我告诉你,冯太后要指望这样要挟陛下,她就错了,错得离谱!陛下,是我们鲜卑人的血性汉子,不可能受她这样的要挟。不信你看,等冯太后回来,陛下一定有更加厉害的招数等着她。”
米贵妃当然知道,陆泰等都是弘文帝的心腹重臣,对弘文帝的了解还在自己之上,真是又惊又喜,现在,当然恨不得冯太后出事才好。二人又低语了几句,这才离去。
相见欢9
米贵妃刚走,就报李欣来访。
陆泰喜出望外,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自己正想要找李欣,李欣就来了。
二人进了密室,李欣迫不及待,直奔主题,小眼睛里冒出希望的火焰:“大人,机会来了……”
陆泰不动声色,等他说完。李欣平素看不起这些鲜卑莽夫,但是现在,他丧魂落魄,完全是因为弘文帝一时气愤,和冯太后的斗法,才侥幸逃生。他深知这一点,所以,再也不敢对陆泰等人无礼,而是超级恭敬。
陆泰等也正需要志同道合的盟友,尤其是被冯太后下令解散了宗室的亲卫队后,大大削弱了宗室王爷的权利,恨她的人,当然更是多如牛毛。
陆泰看李欣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知道这个老匹夫又毒辣又狡诈,立即道: “哈哈,我知道,这是绝妙的好机会啊。李欣,这可以说是你唯一的一次机会了。只要这次搞定了,你后半生,就高枕无忧了。”
李欣又惊喜,又恐惧:“大人,你确信万无一失?”
陆泰不答反问:“今日向你报信的是谁?”
李欣低头说了一个名字。陆泰一笑:“这可不是天赐良机?李欣,你可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
“可是,陛下的意思是?”
“陛下的心思,你还不清楚?不然,他当初怎会放你?那个女人,牝鸡司晨,压制了陛下这么多年了,她早该死了。”
李欣心上一块大石头立即落地了,眼里露出狠毒的光芒:“我的女婿惨死在她的手里,我绝对不会放过这个狠毒的女人。”
“好,李欣,你放心。我们等你的好消息。哈哈,事成之后,陛下一定会重重有赏。”
“多谢陆大人指点。”
“不用客气了,那个女人,是我们鲜卑人的共同敌人,谁不希望她早死?”
一个完美的阴谋,已经彻底成型,二人在密室里,把酒言欢,越谈越是兴奋。
——————今日到此:))周五晚上0点左右更新:))
缠绵和决裂1
连续两个晴天,将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晒得干燥而温暖。
朝阳从窗户里投射进来,那是从山上升起的——时光还早,但是感觉已经日上三竿的样子,看窗户都是红彤彤的。
但是,很快这丝红彤彤的亮色就不见了——俗话说得好,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看样子,后面几日天气不会太好。
芳菲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天色。沉沉的,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一般,但是,没有下雨,只有风呜呜地吹着。
眼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了。
她在阴暗里,看到自己的位置——自己趴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侧身睡着,而他,双手伸出,圈着自己。
多么熟悉的睡姿!
多么宽阔的胸膛!
就因为太过熟悉,所以反而陌生的厉害。
竟然面红耳赤。
第一个念头,不是想到他是谁——而是自己是谁!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摸自己的头发,发髻散乱,有些乱糟糟的纠结在一起,整夜的翻来覆去,她甚至都可以看到自己那几缕垂下来的乱发,那么纠结,那么可笑,跟不服约束的小兵似的,突兀地立起来。
自己竟然是这般模样。
竟然!
她心里一震,忽然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也许是睁开眼睛了——她下意识地,整张脸都锁在他的胸膛里,从上到下,他只能看到她的头发,其他的,什么都看不到。
她无比震惊,无比惊惶,只恨自己不要醒来——永远永远也不要醒来。
而且,绝不要被人看到,不要被任何人看到。
因为,她忽然想起,儿子就在隔壁!
宏儿在隔壁啊!
而自己,竟然在这里,和一个男人这样搂抱着睡在一起。
————————————————————————在线更新,不停刷新
缠绵和决裂2
那是身为母亲的一种尴尬。
她害怕他知道,害怕他发现——害怕孩子受到伤害。
她紧紧地埋下头去,然后,悄悄地滑离了他的胸膛,装作睡得很沉的样子,不经意地朝向了墙壁。
已经是背对着他了。
只是一个转身,甚至还脱离不了肢体的接触。
他轻叹一声,声音竟然是甜蜜的。就算她在害怕——就算自己也不安,也无法阻挡这样的甜蜜!
实在是太过久违了,都快遗忘了,如今才重温,死灰复燃。手慢慢地抚摸过她的肩,停留了一会儿。这肩,已经削瘦了,再也不复当年的葱茏玲珑了。他的手从她的黑发上移开,缓缓的,还是没有起身,只是悄然地看着她的背影。
哪怕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
也是那么缠绵。
一如这么多年压抑之后的突然释放,身心都那么快乐,一颗心仿佛要燃烧起来的欢乐。女人需要温存,需要拥抱,需要男人坚强有力的胳膊。谁说男人又不需要呢?男人更是渴望。自己,也孤独得够久了。
他再次伸出手,悄悄地,是一种搂抱的姿势,两个人就那么依偎着。连他多年早睡早起的习惯都打破了,看一眼窗外黯沉下来的天气,竟然希望快点下雨——痛痛快快的下一场大雨,让大雨把这个世界彻底覆盖,把一切全部遮掩。
唯有这样,一切才能够永恒。
可是,没有下雨。
风一直刮着,呜呜呜的,云仿佛被吹散了似的,反而不下雨了。
有敲门声。
一下,一下,很有礼貌。
因为门是闩着的,他必须敲门。是孩子那么清脆的声音,他保持着良好的习惯,尽管在陌生的地方,也早睡早起。
“太后……太后,宏儿要进来啦,你醒了没有……”
芳菲的背影僵硬了一下。
缠绵和决裂3
罗迦慢慢地起身,穿好了衣服,先出去,走的是另一道门出去的。
出去的时候,竟然心慌意乱,面红心跳,仿佛初次约会的小伙子,在偷情的时候,被人家抓住了。
他纠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狠狠的,心里竟然偷偷的甜蜜——又刺激,又甜蜜。不料,自己都老了,才跟自己的妻子——偷情!
然后,拐了个弯儿才进来。
宏儿已经穿好了小鹿皮的软靴子,腰上悬着匕首,神气活现地拧一拧自己的熊皮衣服,又看旁边同样装束的罗迦,兴高采烈的上下看他:“呀,您今天可真帅。”
“是么?”
他对自己这身装束也很满意。因为,他也换了一件新的衣服,记忆里,仿佛是她很喜欢的。她最喜欢自己穿成这样了。
“您这么早也来看太后?”
“宏儿都起得早,大人怎好意思赖床?”
宏儿充满感激的眼睛:“多谢您。都是您帮着照顾太后……我一定会叫我父皇感谢您的……”
罗迦笑起来,压低声音:“宏儿乖……这可是我们的秘密,不需要你父皇感谢。”
“为什么是秘密呀?父皇告诉我,受人之恩,就要报答耶……”
“你忘啦?我不喜欢和大人玩儿,只喜欢和孩子玩儿……”
孩子微微有点遗憾:“那好吧。可是,那样,我父皇就不能谢您了。”
罗迦一笑,拍拍他的肩头:“宏儿,你要记住,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不是为了让人感谢的。”
“那是为了什么?”
“只问是否无愧于心!”
宏儿仰头看着他,想了很久。此时,他还不曾料到,这一句话,甚至此后对待女人的态度,都受到了一生的影响。(关于宏儿的故事,请阅读《穿越沦为暴君的小妾》,宏儿便是文中的男一号孝文帝,穿越到现代后化名李欢。)
缠绵和决裂4
孩子仔细地想这句话,想了很久。
然后,抬起头看他:“要是您能跟我父皇见一面就好了。您这么帅,您说的话,他一定会听的。”
罗迦心里一震,儿子,要是见了自己,那可不是听不听话的问题了。皇权之下无父子!他柔声道:“宏儿的话,你父皇也会听。只要你乖乖的孝顺父皇,他就会一直很爱你的。”
“我知道。”
宏儿想了好一会儿才兴奋道:“我们今日又去打猎么?”
“宏儿,还想去打猎?”
“想耶,打猎真好玩。不过……”他面上露出难色,“要是我们都去玩儿,就没人陪太后耶……这两天都没人陪太后了……唉,不去了,我要在家里陪陪太后啦……”
罗迦见他小小年纪,心思慎密,虽然贪玩心重,可是,竟然能自己压下孩子的贪玩,主动提出在家里陪伴太后。
孩子固然天生纯孝,但是,跟后天的教导,肯定也功不可没。
太后是他亲近之人也就罢了。但是,对于父皇——弘文帝和冯太后都如此水火不容了,孩子口里对父皇也没有怨言,还记挂着要带熊肉回去给他吃,可以肯定,冯太后绝对没有教导过他怨恨父皇。
很少有女人,在和男人感情失和的时候,还能对孩子保持这样的教育和心态。
他暗叹一声,笑起来,摸摸孩子的头,这几日的朝夕相处,对这个孩子的感情,油然又亲近了几分。
又微微的酸楚,自己早年那么多子女,三皇子固然是逆子,而弘文帝,也失之于阴沉,便是一辈子,也没指望上一个可心可意,真正能承欢膝下的,反倒是这个孙子,给了自己的晚年无限的安慰。
他凝视着孩子,仿佛这一辈子,对自己的子女,反而从来不曾有这样浓烈的感情。
“宏儿,你想念你父皇了么?”
缠绵和决裂5
孩子看着他温和的目光,点点头:“是呀,我想起明日是初九了耶,我每到三六九,就应该向父皇请安的……”他的声音低下去,以前可不是三六九才请安,是天天都见面的。“也不知道,我父皇打猎回来没有……如果他回来了,我不给他请安的话,他肯定会不高兴的……上一次,他走的时候,叮嘱我下次请安,就要讲一下最近学过的功课,要是回答不上来,他会很不开心的。”
罗迦温和道:“应该快回来了。你放心,这次回去,父皇一定会更加疼爱你的。”
孩子疑惑地问他:“真的么?”
“真的。宏儿,如果你父皇猎获了老虎,一定会给你做虎皮衣裳的。”
孩子仿佛得到了极大的鼓舞,很是兴奋,“我们明天就回去么?”
“哦,孩子,别着急。太后身子还没好。等太后身子好了再说吧。”
“好嘛,我等太后好起来。”
“宏儿,今日我们就在家里陪太后好不好?你放心,我也有许多好玩意要教你玩儿。”
“好耶。”
孩子答应着,跑到床边看太后。
“太后,您听见没有?我们今天在家陪你玩儿呢……”
芳菲依旧闭着眼睛,戴着眼罩。只是拉一下儿子的手。
罗迦一招手,眨眨眼:“宏儿,我们先出去晨练一下,一个时辰后再回来。”
“太后,宏儿先出去啦,一会儿回来陪你。”
孩子和罗迦出去,罗迦转身的时候,还亲手关了门。
芳菲立即睁开眼睛,跳下床,将门闩从里面Сhā上了。
光脚踩在地上,凉冰冰的。这才看到地上的软鹿皮的靴子,和熊皮衣裳。尤其是鹿皮靴子,做工当然不算精致 ,但是把鹿皮天然纹理的一面呈现出来,投射出一种松软而温柔的美丽。伸脚进去,刚好合适,非常舒服。
缠绵和决裂6
再看熊皮衣服,腰上只有一根带子,薄薄的,有美丽的花纹,还有纽扣,定的是一种同色系的布纽扣,也映衬得非常漂亮。出太阳了,穿这件衣服就不是那么恰当了。但是,她在屋子里,觉得冷嗖嗖的,而且,对这衣服非常喜欢,还是穿上了,对着镜子一照,想起宏儿也是这样的小靴子,再看自己,也很神气的样子,就像一个女野人。
她反复照了好几次,才放下镜子,赶紧洗脸漱口。
那件放棉布夹袄的包袱旁边的盒子,赫然已经多了好几样东西:都是新买回来的胭脂水粉,而非是昨日那种过期的。
她怔怔地,对着镜子,看镜子里面的自己,这两日吃喝好,休息好,脸色反而没那么难看了。
甚至一抹嫣红——是怎么来的呢?
是偷情的样子?仿佛看起来,就像一个春心荡漾的女人!
她悄悄捂住脸,好一会儿都不敢再次睁开。但是,身子很舒适,心里也很甜蜜,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这样的甜蜜,温馨,比任何政治上的胜利,都令人感到幸福。
忽然滋生了强烈的贪婪——自己要长期如此!
一定要这样的生活。
这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宏儿,都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为什么不要呢?
可是,一个是皇太子,一个是皇太后,真的能想走就走,想怎么选择就怎么选择么?
只有额头上一些擦伤的痕迹,不识趣的,红红绿绿,那么碍眼。
那些可恨的淤青。
尤其是眼角边,额头上,简直惨不忍睹,不疼,只是损害容貌。
她慢慢地拿起桌上的梳子,梳理自己的头发,精心的将发髻弄成很时髦的样子。然后,才淡淡的涂抹脂粉。非常上等细滑的胭脂,拍开,在脸上一匀,一抹的绯红。唇红荡漾,移开,嘴唇一抿,镜中的女人,仿佛忽然年轻了十岁。
缠绵和决裂7
十年之前!
十年之前!
正是一年春好处。
那是,正是自己最最鼎盛的年华。自己还在干什么呢?正是和罗迦再次和解,再次重逢,回到立政殿,那么多缠绵悱恻的日子?
她不胜唏嘘,放下镜子,就如宏儿一般,觉得自己那么漂亮,那么幸福。
推开旁边的小木门,案几上摆放着整齐的餐点,各种各样精细的粥点,一大碗的甜点——还是昨日那种似燕窝又不完全像的东西。
她端起来,细细地喝,然后,一口气喝光。
吃饱喝足,再回到屋子里,镜中的女人,脸颊绯红,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
额头上的伤痕还是很无趣,又讨厌。她踌躇着,还是拿了白色的布条,包扎起来,像以前看到过的那些西南方向的人包的帕子。据说是为了纪念诸葛亮,川西一带,很多人都这样包着帕子,她曾经见过南朝一个来北国投奔的士大夫,也包着这样的帕子。
她理了理,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呼吸新鲜的空气,活动四肢,好一会儿,听得外面儿子唧唧咯咯的笑声,才不慌不忙地回到床上躺下。
“太后……太后……您吃早点没有?”
孩子软嘟嘟的小嘴巴,几乎亲吻在她的脸上。她轻轻捏着他的手,低声问:“我吃了,你呢?”
“宏儿也吃了耶。今天的早点很好吃哦。我在慈宁宫也没吃这么好的糕点。神仙说,是北武当的特产,只有道士们才会做的……”
“我也吃了哪个。”她悄悄地,又问,“神仙到哪里去了?”
“他在后面,马上就会来的。他说,要给太后也做一双软鹿皮的靴子,太后,这样,我们就有两双啦……鹿皮靴子,比牛皮靴子更轻薄舒服呢……”孩子伸手轻轻地抚摸她的眼睛,非常非常的遗憾,“太后,你的眼睛还没好么?”
缠绵和决裂8
“还没有。”
“唉,这样你就看不到神仙耶。他真的很帅……”
孩子的小手,带着一股热气抚摸在脸上,她心里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天知道,自己是多么想真真切切的,正大光明的,看一眼那个人——那个可恨的,如在做梦一般的人?
他哪里帅啊!他就是一个天大的魔鬼,可恨的魔鬼。
但是,纵然他是最坏的魔鬼,自己也好希望能看着他,甚至狠狠地打他一耳光。
可怜的孩子,他怎能知道?正是因为他在自己身边,自己才不敢取下眼罩。
就如一些人,一滴酒都没喝,却说自己醉了一般。
人的一生,几个人没有睁眼说瞎话的时候?
“太后……呀……”孩子忽然有点害怕起来,“你的眼睛会不会一直不好?”
她柔声道:“你怕太后会变成瞎子么?”
孩子的声音更是惧怕:“太后,会不会真的就看不见了?”
“没事,宏儿。只要我宏儿还在,我当然一辈子都要看到我宏儿……乖乖的,别怕,过两天,太后就能睁开眼睛了。”
孩子这才松一口气:“真的两天后就会好么?”
“真的。”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总是这样,人未到,声先到:“宏儿,你又在陪太后说话么?”
宏儿做一个鬼脸,悄悄地:“太后,要是你能看见就好了,今天神仙穿了一件很帅很帅的衣服……”
宏儿已经转过身去。芳菲悄悄地从他身后望去,将眼罩拉开一点儿,正好清晰地看到走进门来的那个人:
果然是一头白发!
她先看到那一头的白发,其他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但不是那么太苍老的白,而是一种银灰色,因为他本身的精神,给这样可怕的颜色,妆点了一层亮色似的,看起来,竟然是闪闪发光的。
缠绵和决裂9
她忽然蒙上被子,整个人地蒙住,泪如雨下。
眼前,是28岁的罗迦,头上戴着绿咬绢的高高的王冠,上面缠绕着一层程亮的金子,金光闪闪,威武生风。
那是第一眼,他是她的仇人。
却是她以为最帅的人。
因为她那时不是公主,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于家国的沦陷里,没有感到悲哀和复仇,反而是那一次的沦陷,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让自己这样一个小奴隶,大神的祭品,日后一步步变成冯皇后,冯太后……
这一生的喜怒哀乐,都和那个28岁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仿佛他永远是28岁,从来不曾衰老。
而自己,却老得这样可怕。老得眉梢眼角,都有浅浅的细纹了。
老得都不好意思跟他站在一起了。
她不可抑止,无声地啜泣。
被子里,孩子感觉不到,只以为太后又躲起来了。
只有他站在门口,无声地凝视她。无声地凝视那微微抖动的被子,以及被子下哭泣的身影。
孩子已经蹦蹦跳跳地过来:“我们今天下棋么?”
他十分温和:“今日天气不好,我们就在家里下棋,还可以投壶。”
“那,先玩儿投壶吧,我最喜欢这个了。”
两个人便开始玩投壶游戏。
投壶是一种由射箭演变而来的投射游戏形式。投壶者站在离壶一定距离的地方,把箭投向壶中,以中壶口的箭数或中箭的状态来决定胜负,赢者得筹,负者饮酒。
屋子很宽大,壶摆在左边的角落正中。孩子站在一丈远的地方,罗迦站在两丈远的地方。筹码当然不是饮酒,而是松子。大家拿了一堆干果,胜利的,就增加一棵干果。
宏儿最初老是输,到后来,也开始赢了。看着自己面前的干果越来越大堆,很是兴奋。一边唧唧喳喳地笑,一边不时往芳菲这边呐喊:“太后,我赢啦,又赢啦……”
缠绵和决裂10
罗迦帮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笑道:“宏儿,今天你赢了。以后,你可以随意叫我帮你做一件事情。”
“真的么?”孩子惊喜道,“那,您帮我……”
他拉住孩子的手:“先别急忙说,等需要的时候再说。小事不需要帮忙,等你再长大一点儿,确信需要的时候,再问我。”
孩子似懂非懂:“好嘛。”
在室内玩得枯燥了,又去外面的宽阔的庭院里玩儿蹴鞠。
桓宽《盐铁论》中提到,康庄驰逐,穷巷蹴鞠。秦汉时期,蹴鞠已经很普及了。罗迦和宏儿玩耍的是二人玩的小型蹴鞠比赛,赢者获得坚果,输者以黄白粉涂脸。
到最后,孩子和罗迦脸上都是黄黄白白的,玩得不亦乐乎。
天色,已经渐渐晚了。
天气更是显得阴寒。
早早吃了晚餐,屋子里已经亮起灯光,罗迦把门窗都关好,才对宏儿道:“你先在这里陪着太后,我出去一会儿。”
门关了,宏儿赶紧跑到太后的床前。
芳菲坐起来,“宏儿,你今天开心不?”
孩子兴奋地笑:“太后,真好玩儿。我很喜欢在这里玩儿。”
她低声地:“你一直在这里玩儿,就不会觉得闷或者厌烦么?”
“才不会呢!更神仙一起玩儿,我永远也不会觉得闷。他会给我讲笑话,带我玩儿游戏,又会教我学射箭骑马,对了,他还教我念书呢……太后,我觉得神仙真厉害。他是个鲜卑人,可是,他会念书……东阳王和陆泰他们就不会,他们只知道骑射……”
孩子有点奇怪:“我觉得他不像一般的鲜卑人耶。”
芳菲轻描淡写的:“他是个道士,当然不像一般的鲜卑人。”
“可是,他和道长爷爷,看起来也不一样呀。而且,鲜卑人里面,也没有他这么帅的。”
缠绵和决裂11
“人各不同,当然不会完全一致,这有什么稀奇的?”
她忽然问:“宏儿,你觉得是他好,还是你父皇好?”
孩子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的:“太后……父皇,他怎么没派人来接我们呢……他是不是已经不会来找我们了?”
芳菲听得他声音里的委屈和失望,心里一揪。弘文帝,他也许打猎快活还没回来;即便回来了,他还有米贵妃,还有睿亲王等许多儿子,他岂会一再挂念自己呣子的下落?
自从自己和他翻脸之后,就在慈宁宫闭门不出,也不见客,就连李冲等人也没见;谁会注意到自己呣子的失踪?
如果真的不注意的话,那才是好事。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总有某个时候,他会想起,失踪的太子,岂能不鸡飞狗跳?
宏儿怯怯的:“太后……是不是父皇一直不找我们的话,我们就不能回去?”
她笑起来,声音那么凄凉:“不,宏儿。你放心……”
叫孩子放心,放什么心呢?她没说完,听得罗迦的脚步声,还有他的笑声:“宏儿,你看,这是什么?”
烛光不如日光那么明显,她缩在儿子的身后,肆无忌惮地将他看了个底朝天。然后,才躺下去。
孩子忘了短暂的小小的不安,奔过去:“呀,这是什么?”
“这是冬不拉,有些地方,又叫六弦琴……来,宏儿,我弹曲子给你听。”
“您还会弹曲子?”
“当然了。”
他坐下,宏儿也坐下,两个人围着火炉,看着蓝色的火苗跳跃,然后,他开始弹起欢快的曲子,都是草原风格的,充满了强烈的鲜卑人的色彩,热烈,奔放。然后,他唱起歌曲来: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
缠绵和决裂12
这是北国人最最着名的一支曲子,而且,是纯北国的风味,从曲子到词,都充满了鲜卑人的烙印。
他的歌声又洪亮,又苍劲,在黑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孩子欢乐地跟着他一起唱。
随着曲调的最后一个弦落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宏儿也被这种雄壮的歌声感染,一时没有开口。
“呀……我父皇跟我讲过这首曲子,但是,他可不会唱……”
却听得一个清晰的声音:“宏儿,你过来。”
孩子一怔,罗迦也一怔。
但见芳菲已经从床上坐起来,虽然还是没有取下眼罩,却已经靠着床头,正式表示自己——清醒了。
宏儿跑过去,她拉住儿子的手,被火炉烤得非常温暖。
“宏儿,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好耶。”
她无意地看了一眼罗迦的方向,知道他坐在那里,看着自己。她也不以为意,只轻轻揽住儿子,柔声道:“今天,我给你讲汉武帝和太子刘据的故事。”
“汉武帝?就是太祖最崇拜的那位南朝皇帝么?”
“对,就是他。之前,南朝一直不是匈奴人的对手,但是,他特别厉害,派人把匈奴驱逐千里,大汉强盛,威震中外。”
“他可真厉害。”
“但是,这些英明的事情,是他中年以前的事情,到晚年后,他可就没这么厉害了。”
“为什么呀?”
“宏儿,你听我慢慢给你讲……”
汉武帝得到姑妈长公主的力捧,得以做了太子,条件是娶姑妈的女儿,自己的亲表妹阿娇为皇后。阿娇做了皇后,两口子过了几年清净日子,然后,汉武帝看上了平阳公主献来的家奴歌女卫子夫。卫子夫也就罢了,厉害的是卫子夫的兄弟卫青,外甥霍去病,一个个都是超级厉害的将帅之才。建功立业,卫家一门,一时,显赫无比。
缠绵和决裂13
当然,显赫的还不止如此。最主要的是,卫子夫在汉武帝快三十岁那年生了儿子刘据,不久后,被汉武帝立为太子,就是卫太子。
宏儿仔仔细细地听着,因为,她听得太后说:“为什么要那么快立卫太子?就因为当时汉武帝只有他一个儿子,所以,爱逾性命,视若珍宝……当时,那可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啊!”
小小的孩子,仔细地咀嚼太后的话。皇帝爱长子,尤其,当这个皇帝人到中年,又才只有一个儿子的时候,当然非常疼爱,这表明,他的江山,终于不怕没人继承了。可是,当他有了两个儿子,三个儿子……或者几十个儿子的时候呢?
当他有了很多选择的时候呢?
罗迦却心里发沉,背后也有点儿发冷。
芳菲,她竟然这样告诉儿子!
她竟敢给儿子讲这样的故事。
他要出声阻止,可是,没有办法。因为,她的声音是灰灰的,心也是灰灰的——就如他之前悄悄在门外听到的呣子俩的对白“父皇,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呢……”
弘文帝,已经忘了这对呣子的存在。
曾经那么珍爱,那么决绝要得到的人,现在,人都失踪了好几天了,他也丝毫不曾察觉。
不止如此,她的灰灰的声音,并非是一时激动,而是非常镇定,仿佛是深思熟虑,等了很久很久的结果。
他竟然没法阻止。
宏儿在追问:“太后,后来呢?”
“后来呀。汉武帝的功劳越来越大,他后宫里的美女也越来越多。然后,就生了好多儿子。最着名的是一笑倾城的大美女李夫人生的儿子昌邑王和勾弋夫人生的儿子刘弗陵……那时李夫人早已死了,勾弋最是得宠,据说,她怀孕十四个月,才生下刘弗陵,这跟传说中的大圣人尧的母亲怀他14个月一模一样,所以,汉武帝便赐勾弋夫人住的勾弋宫为尧母宫……”
缠绵和决裂14
当时,卫子夫已经人老色衰,而卫太子也都三十几岁了。太子正是鼎盛之年,汉武帝却封勾弋夫人为“尧母”,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如果勾弋夫人是尧母,刘弗陵自然就是尧——一个婴儿和大圣人尧并列,他是什么呢?他当然便是天生的尧帝!
皇帝有了潜规则,其他的大臣们当然就会各怀鬼胎。卫太子不可能没有政敌,fan反对派,便需要扶持能够带给自己好处的新太子。
可以说,汉武帝这个“尧母宫”的封号一出去,其实,是他在明白无误地告诉卫太子的政敌们:“你们可以对太子动手了!”
当然,政敌们不可能放过磨了很久的大刀。
宏儿仰起脸,忽然问了一句:“尧母宫厉害,还是睿亲王厉害?”
芳菲心里一抖,尽管看不见,还是微微闭了闭眼睛。崇尚汉武帝的北国帝王,尤其是弘文帝和他的大臣们。
自己呣子的处境,现在和卫子夫,卫太子当年有何区别?
唯一的区别是,自己这个恶名昭着的冯太后,权利比卫子夫大多了。如果不是这样,宏儿何止三日一请安?也许,弘文帝再也不想见他呢!
孩子现在还小,就已经开始受到嫌恶。以后呢?再过十年,二十年呢?那时,他的其他儿子陆陆续续长大,宏儿,又还算什么呢?
最是无情帝王家!
是她的声音,飘飘忽忽的:“宏儿,先帝爷爷生前的时候,对太后非常非常好……后来,我总是想,那是因为先帝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如果他再活很久,活到汉武帝那么久,又有了许多新的美人,他还会如以前那样待我好么……”
孩子第一次听她提起“先帝爷爷”,对这番话,似懂非懂。
罗迦坐在火炉边,仰靠着,心如刀割,听着她冷酷无情的声音,控诉着儿子——然后,直接控诉着自己!
缠绵和决裂15
孩子第一次听她提起“先帝爷爷”,对这番话,似懂非懂。
罗迦坐在火炉边,仰靠着,心如刀割,听着她冷酷无情的声音,控诉着儿子——然后,直接控诉着自己!
他也是第一次如此沉淀下来,细细地想,若是真的自己没有“死”——又活了几十年,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个帝王,真的能够在那么大的权势之下,在那么大的诱惑之中,在几十年的漫长岁月里,一心一意?这可能么?
会不会正是因为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反而更是无欲无求,只一心一意对一个女人了?
皇帝身在高位,那么多政治格局要平衡,要和亲,要安抚,要权衡大臣之间的关系……林林总总,妃嫔有时是一种手段,而且几乎十之八九是手段和目的,可没什么爱情一说。
现在,弘文帝那么多的妃嫔,那么多的儿子,而且,又和冯太后关系这么僵,小太子要永远保住自己的太子地位,别说冯太后,就连罗迦,都觉得很悬。
每个人都是情感的动物。
岂能指望一个对母亲都很厌恶的父亲,去对她生的儿子,保持长盛不衰的宠爱?
这可能么?
别说皇帝,就算是离异的夫妻,如果一方再婚,再生子,那么,绝大多数,对之前的子女,感情便会淡薄一大层。
那还是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的,现在牵涉的,可是皇帝的位置。
难道那些当红的宠妃,就不会帮自己的儿子争取更好的地位?
罗迦是何许人也?自从弘文帝大张旗鼓地弄出那个“睿亲王”之后,这便隐隐表明了他的态度——纵然,他本人不这么想,其他大臣也会这么想:小太子,已经不是那么牢固了!
尤其,就连罗迦“在世”的时候,也不曾对儿子们使用过“睿亲王”这样的封号。这是仅次于太子的极端荣耀。
缠绵和决裂16
千里之堤毁于蚁|茓,一个小漏洞,足以摧垮一棵大树。
这便是当年芳菲在立政殿怀孕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要他大肆封赏即将出生的孩子的原因。如果是公主,倒还好,如果是王子,则肯定是不妥的。
这也是他对弘文帝最不满的地方:这个小子,怎会糊涂到这样的地步?
还是冯太后的声音,依旧飘飘忽忽的:“汉武帝不再喜欢卫子夫,也不喜欢卫太子了。他想立刘弗陵为太子,所以,就必须先找借口废掉太子……”
宏儿天真地问:“是卫太子犯错了么?”
“不,他没错。他之前日日参拜汉武帝,后来,汉武帝不喜欢他了,便半个月,一个月也不见他一次……汉武帝常常在大臣面前说‘子不类父’,意思是说,卫太子跟他一点不像,性情软弱,仁慈,他不喜欢。父子俩没法沟通,便越是疏远,感情越是淡漠……”
要找借口,当然是很容易的。
时年,宫里流行巫蛊,汉武帝疑神疑鬼,勾弋夫人便不失时机地给他推荐了她的党羽江充。江充找了个胡巫,一天到晚,在宫里四处挖掘木偶人,看到底是谁在诅咒汉武帝。查抄的结果,韦皇后的宫殿也不能幸免,一代皇后,屋子里被挖得乱七八糟,没有立锥之地。
随后,卫子夫生的两个公主,卫青的长子,卫家的许多亲戚,都被汉武帝处死。
再然后,继续挖掘太子的宫殿。江充派人,一边埋小人,一边挖掘,当然就顺利挖到了小人。
巫蛊之祸,可是死罪,卫太子到此时,走投无路,不得不起兵抗衡,一怒之下,先杀了江充,和汉武帝对决,最后,兵败身死,卫太子被抄家灭族,牵连惨死达两三万人。卫子夫也自杀身亡。
当然,勾弋夫人的心愿顺利实现,她的儿子刘弗陵做了新太子。
宏儿越听,眼睛睁得越大,渐渐地,露出恐惧之色。
缠绵和决裂17
宏儿越听,眼睛睁得越大,渐渐地,露出恐惧之色。
眼罩其实已经只是一个装饰,芳菲已经完全看清楚他的惊恐的眼睛。
仿佛一只拳头狠狠地捣在心口,一拳,一拳!她却生生忍着,看着宏儿。孩子,他太小了,是不该知道这些的。但是,他应该知道,而且是马上知道——不然,贪恋得越久,便越是不肯放弃。
孩子就如树苗,要仔细地爱护。
但是,也不能让他不经历一点儿风吹雨打——风雨熬不住,如何能长成参天大树?
何况,她已经完全改变了心意——不,他不需要成为什么大树,就做一个孩子就行了。快活无忧的游山玩水,打猎射箭,做一个最最平庸的人就行了。
“宏儿……”
“太后……”
呣子俩的手紧紧握着。罗迦几乎忍不住站起来,心里在狂喊,疯狂地呐喊,不要啊,不要再继续下去了。继续下去,也许,一切就无可挽回了。
可是,他没法阻止,冯太后的声音那么镇定:“宏儿,如果不做太子了,你会难过么?”
四周一片死寂。
孩子的手紧张得出奇。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的选择,也是最重要,最可怕的一次选择。
做不做太子,大人都无法明白,何况孩子?
芳菲也凝视着他慌乱不安的表情,这么小的孩子,已经知道害怕了。可是,如果他现在不选择,以后,就会怕得更加厉害。现在,自己还有一定的势力,足以改变这一切;若是再往后,弘文帝就如收紧的一张网,将自己的权利全部剥夺,要不要做太子——就完全由不得他了!
现在主动地不做,还可以稳稳地保住性命。
若是以后人家不让你做了,那就是非死不可!
没有第二条路了。
地上那么安静。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缠绵和决裂18
罗迦惨然闭上双眼,他都不敢——他自己都绝不敢这样做出决策!而芳菲!如此残酷的冯太后!
她总是这样,一旦决断,不留情面。就如挥刀砍断自己的头颅,也在所不惜。
忽然,他听得孩子怯生生的声音:“太后,其实我不想做太子!如果睿亲王要做,那,就让睿亲王做吧!”
冯太后声色俱厉:“宏儿,你可要想好了!如果不做太子,你就永远不会再有漂亮的软舆,更不会再有许多侍从!”
“不,我并不是那么喜欢软舆!”他迟疑一下,“可是,太后,如果不做太子了,我还可以像现在这样,随意玩儿么?”
芳菲如释重负,满头大汗,浑身的力气仿佛消失殆尽,只是点头,温和的点头:“可以!宏儿!以后,你要过的,便是现在这样的日子了。”
“好耶,那不做太子岂不是更好?”
孩子欢呼起来,罗迦便闭着眼睛,胸口如塞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冯太后,便如一头顽固的牛,一角顶出来,便再也拉不回来了。
永远永远都拉不回来了。
恍惚之中,他想,难道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如果世界上不再有冯太后,不再有宏太子,而是其他什么张太后,睿太子,也许,她们呣子的生活,会更加幸福得多?
他只听得芳菲的声音,淡淡的:“宏儿,你还不谢谢神仙?你不是太子了,便不会有太傅了,李冲他们都不会再教你了,说不定,以后,你就需要神仙教你读书识字了……”
孩子好生开心,转头看他,笑起来:“呀,如果是您教我,我更不想做太子了,太后,明日我们就回去吧,回去就告诉父皇,我不做太子了……(*^__^*)嘻嘻…………”
罗迦声音哽塞,回答不出来。
是她冷淡的声音,略略带了一点儿嘲讽:“怎么?神仙不愿意了?”
宏儿急了,拉他的手:“您不答应么?”
罗迦哪里答应得出来?只是一把搂住他,狠狠地搂住。
——————今日到此:))周日中午2点左右在更新了,累死了,腿都麻木了:(
弘文帝的反应1
是她冷淡的声音,略略带了一点儿嘲讽:“怎么?神仙不愿意了?”
宏儿急了,拉他的手:“您不答应么?”
罗迦哪里答应得出来?只是一把搂住他,狠狠地搂住。
芳菲颓然闭上眼睛,忽然觉得那么疲倦。一切的勇气,忽然就用完了,彻底消失了。太子的废立,纵然是皇帝和群臣,也要绞尽脑汁,费尽周折,不可能有谁胆敢一锤定音。这个念头,她并非是第一次涌起,而是在心底藏了许久许久了,早在弘文帝的第一个其他儿子出生的时候,她便开始筹划。但是,却从不敢轻易提出来,更不敢有任何的表露,纵然昔日面对李奕这样的忠臣,都不敢稍稍透露半点。
这些日子,她的这种念头更是加深了,但是,依旧不敢说出来,这样的话,一旦出口,就是生死大问题。
皇帝的思维,和常人是不一致的。外人估计认为,我不想当太子了,辞去了不就好了?不在其位,不知其难。在太子的背后,从太傅,智囊团开始,以及一些亲太子集团的大臣,会结成一个有行无形的联盟。如果还有外戚,那就更是非自己能控制的了——原因很简单,太子的位置,牵涉到太多人的利益,只有废或者立——历史上,可没有什么太子“辞职”的说法。而纵观所有朝代,太子一旦被废,唯一的下场就是死——绝对没有任何别的路。
皇帝要保持政局的微妙和平衡,并非你察觉危险了,想不干了,他马上就同意你辞职了——因为要“辞职”,总得有合情合理的借口和理由吧?
太子大位,国之储君和根本,谁敢一言遮天,如何向天下交代?
纵然是皇帝本人,又岂能不顾虑天下悠悠之口?他也不能想干嘛就干嘛。如果无故废黜了太子,民众会说什么?弄得不好,便是血雨腥风,无数的人都会掉脑袋,甚至损及自己的威信。
弘文帝的反应2
这么些日子,她在慈宁宫冥思苦想,连李冲等人也完全不知道她的心思,唯有今日,忽然就崩溃了,肆无忌惮的,把这一切,全在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面前表露了出来。
身居高位,可以倾诉的人就越来越少,但是,人,总是情感的动物,总得有个宣泄的理由和地方。
心里那么紧张:他会支持么?
宏儿,长大了,他会怪责自己么?
从此,他的未来,便是流放到一个偏远的地方,做一个没有任何权势的王子——但是,这并不表明他就安全了。
因为,其他王子一旦做了太子,或者成了皇帝,便会防备你——想方设法地防备前废太子,生怕他万一再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万一某一日东山再起。
这是皇家的悲哀,永远不可能有真正彼此坦率,彼此诚信的一日。你要退,有时都根本没有退路。如果不是万无一失,岂敢贸然提出这样的话?
如果今日自己把宏儿的一切剥夺了,他就真的安全了么?
日后,新太子或者新君,就能放过他,把他当做不存在了?
她闭着眼睛,觉得非常非常劳累,非常非常痛苦。
甚至看也不想看一眼对面的那个人。
他能做什么呢?
他比自己更加明白这一切的利害关系,所以,他才会一直无声。
只有宏儿是兴高采烈的:“太后,我真开心,以后天天玩儿,多好呀。”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拥抱他的那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搂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大人斗法,孩子受罪。
孩子还小,不明白今日选择的意义。
除非他真的远遁,真正埋名隐姓,否则,这一辈子,别想真正平平安安。
他从孩子的肩头看去,床上的女人闭着眼睛,脸侧在黑暗的一角,完全看不清她的情绪和想法。
弘文帝的反应3
他忽然有些恍惚,痛彻心扉的感觉,当年,两个人在陵墓前的那番争论,言犹在耳。曾几何时,弘文帝为了这个孩子,绞尽脑汁,病得奄奄一息也不肯放弃?
曾几何时,他偷偷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抱着他的儿子,谈笑风生,无所顾忌,感谢上天的恩赐,仿佛倾尽天下,他也不会用任何的东西交换小宏儿的幸福。
男女之爱,父母之爱,难道都真的如此不堪一击?
年华似水,到了今日,就真的如此容不下这个孩子了?
她固然是防患于未然,可是,如果不是他给她这样的不安全感,她又何必如此防备?两个人之间,已经无法回头!
他内心紊乱,声音却很镇定:“宏儿,不早了,先去休息吧。”
“好的。”
罗迦亲自抱起他,来到隔壁的房间。孩子被他抱住,搂着他的脖子,被人极端的宠爱,所以,更是娇嗔:“明日,我们去哪里玩儿?”
他将门关好,放孩子在床上,亲手给他脱衣服,柔声道:“宏儿,如果明日是个好天气的话,我又带你去打猎。”
孩子十分兴奋:“明日我好想打一头熊。”
“好,我们就猎熊。”
孩子躺下去了,白日玩得太高兴,很快便熟睡了。罗迦听了好一会儿他的呼吸声,才熄灯,关上了厚厚的木门。
出去的时候,夜风吹起,山林之间,呜呜的。
他在门口停留了很久,还是进去。
屋子里已经熄灯了,她在黑夜里坐在床上,他只是一种感觉。
没有任何人开口,他只是无声地走过去,在她面前坐下。在黑夜里,伸出手轻轻握着她的手。
她微微动了动,抽出了手。
他再一次抓住她的手,充满了力量。她的身子微微侧过去,倒在了墙里面,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和他说一句话。
弘文帝的反应4
就如她根本不认识他一样。
罗迦没有上床,一直坐在旁边。
黑夜里,除了风声,便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彼此之间,仿佛都藏着一个巨大的恐惧。
尤其是芳菲,这一切,自己能拿定主意,但是,回去后呢?谁知道弘文帝,到底会不会同意?
伴君如伴虎,毕竟,他才是当今天子。
如果他执意否决,自己的一切苦心——一切的未来——如果可能还有“未来”的话,岂不是就彻底葬送了?
她忽然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
仿佛是一场梦幻——强烈的梦境,自己在苦苦追寻了这么久之后,才走入了这场梦境了,可是,顷刻之间,清醒在即。
她在风的哽咽,山林的咆哮里,真的完全分不清楚到底是真还是梦。甚至初初见到的那个男人的满头白发——这是她对他最后的影像,停留在这里,就再也不曾改变,甚至,连他的脸都不曾见到。
不知道是不敢见,还是不想见。
除了那一头白发,她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真的。
也许,一切都是假的,虚无的。
她在这样尴尬的处境里,彻底转过身子,背对了他,自从在他面前完全表露了心事,担忧,恐惧之后,这个球,就抛给他了——宏儿做不做太子,如果要做,该怎么做?如果不做,又该怎么办?
自己已经考虑得太累太累了,该他去想了。
终于可以把这个恼人的问题,抛出去,有人承担了。不然,还能指望谁呢?
她在黑暗里,嘴角带着笑意,自己得先考虑宏儿,宏儿,比任何人都重要,比弘文帝,比国家大事,甚至比他——比身边这个人,都更加重要。
对一个母亲来说,优先考虑自己的孩子,那是天经地义的。
他竟然也是知道一般。
她知道,他是完全明白的。
弘文帝的反应5
忽然很痛快,非常非常的痛快——在他的心里,他的儿子最最重要!现在,在自己的心里,自己的儿子也最最重要!
从来都是这样——自己不是他最重要的!他也不是自己最重要的;彼此,都还有更加重要的人放在前面。
这岂不是扯平了?
自己终于跟他扯平一次了呢!
谁会一直为他着想呢?
不,自己一点儿也不会为他着想了。
她在这样如释重负的心思里,不一会儿,便睡着了,睡梦里,仿佛自己提着滚水,要把他烫死一般,非常兴奋。
仿佛无忧无虑一般,这几日下来,真的一梦不醒,不不不,连梦都没有做过。
他还是坐在她身边,一直守着,没有离开半步。
只在冥思苦想里,想着那个可怜的孩子。
不做太子了,他真的就高枕无忧了?这可能么?
如此风云变化,谁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芳菲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
窗外竟然有阳光。阴风惨惨了整晚上的秋风都不见了。朝阳如火一般照射着晚秋的丛林,一扫屋子里的阴霾寒冷气息。
她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看那些发红的朝阳投射在木头的窗户上。
然后,听得隔壁叽叽喳喳的声音,孩子的笑声比银铃更加清脆:“太后……太后,起床啦……”
宏儿已经跑进来。
她看着儿子穿得整整齐齐,坐起身,抱住儿子,先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才柔声道:“宏儿,换回你的衣服好不好?”
孩子看自己身上的小熊皮衣裳,带子,软鹿皮的靴子,惊奇地问:“太后,这不好看么?”
“宏儿听话,换了吧。”
孩子很少拂逆她的意思,见太后坚持喊换,便去换了。是他当天打猎的装束,太子的便装,已经被道士们洗得干干净净。
弘文帝的反应6
他穿好了衣服,进来的时候,看到太后也换了便服。昨日所穿的熊皮衣服,鹿皮靴子,都整整齐齐地放在角落里,折叠得一丝不苟。
芳菲把他的衣服也都整整齐齐地折叠好。
宏儿唧唧喳喳的说话:“太后,神仙给我做一个新的玩意,他说,早餐之前就会做好,一会儿就会给我了……”
难怪,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原来是做玩具。是他昨日和孩子玩儿的时候,答应给孩子做的,所以,一直在赶工。
孩子说话间,见她还是戴着眼罩,惊讶地问:“太后,你的眼睛还没好?这样我们怎能上路呢?你都看不见呀。”
她微微一笑,低声道:“宏儿,别多问,我们该回去了。”
孩子吃了一惊:“马上就走么?”
“对。”
“不告诉神仙?”
“不要再去打扰他了。我们麻烦了他这么久,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孩子为难地搔着头发:“这……太后,我们都不告诉他,他会不会难过?而且,他待我们那么好,我们不辞而别……这个……”
“不会的。这里的人自然会告诉他。而且,我昨晚已经告诉他,我们今日就走,宏儿,走吧。”
她拉着儿子的手,然后,慢慢地取下了眼罩,和熊皮衣服一起放在一边。
宏儿惊喜地问:“太后,你的眼睛好了?”
“好了,能看到啦。走吧,宏儿。”
宏儿依旧依依不舍,可是,芳菲已经牵了他的手,走了出去。这还是她第一次走出这座道观。在半山腰里,四处都是茂盛的密林,被掩映其中,又在后山,平素,是人迹罕至,不为人知的。
她的脚步稍稍放慢了一点儿,看错落有致的建筑物,虽然不大,但一应俱全。
她走的是侧门出去,因为这里最顺路。。
弘文帝的反应7
一路上,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任何人。但是,直到她们呣子出了侧门,就看到赵立和两名侍卫等在门口。
这些日子,他们尽忠职守,按照吩咐守在这里,虽然被告知太后和殿下无恙,但是,心里始终还是有点儿没底,如今,终于看到活生生的两个人站在面前,总算彻底放心了。
赵立又惊又喜:“太后,您的伤,还碍事么?”
“一点下擦破,没事,就破了一点儿皮,过几日就好了走吧,都好了。可以回去了。”
赵立兴冲冲的,“小殿下,这山路不太好走,我背您吧。”
“不用,我能自己走。”
芳菲也摇头:“宏儿能走。”
这时,芳菲看到一个人过来,神态十分恭敬:“魏晨向太后和小殿下请安。”
芳菲看他一眼:“多谢魏大人,这一次,可多亏了你。若不是你,我和小太子,差点落入了虎口。”
“太后和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臣下不敢居功。臣下前来,护送太后和小殿下回宫。”
“不用了。赵立他们送我就行了。而且,这上山的路,也有捷径。”
魏晨遵旨退下,众人上路。
宏儿一边走,一边往回看,似乎想要看看“神仙”到底在哪里。芳菲怕他暴露了行踪,拍拍他的肩膀,“宏儿,你走快一点儿,不然,今日我们赶不回慈宁宫。”
孩子无可奈何地跑到了前面。
这时,赵立才毕恭毕敬的:“太后,那天臣等失职,幸亏魏大人出现了……当时,我们都没想到,竟然是魏大人打猎出现,魏大人的武功,真是深不可测……”
芳菲淡淡一笑:“是啊,真是多亏了魏晨。”
正是魏晨出面,才能让一众侍卫呆在外面,对外,只宣称是黑龙观的道长救治了冯太后和小殿下。
如果不是魏晨,谁能做到这一切呢。
弘文帝的反应8
赵立低声道:“太后,昨夜开始,北武当山林到处都有喊声……”
“什么喊声?”
“我们去打探过,好像是陛下派人在寻您和小殿下。但是,我们没有征得您的同意之前,所以一直没露面。”
芳菲淡淡道:“没事,我们回去了,他们自然就不会找了。你先派人通知他们,取消一切搜索。”
赵立立即传令下去。
安排妥当, 她又问了赵立几句,只随意听听,便吩咐众人上路了。
直到所有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罗迦才慢慢地从丛林里出来。芳菲,她终究是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就走了——不认识一般,就如对待一个陌生人一般。
她的性子就是这样。
所以,静悄悄的,不辞而别,甚至那些熊皮衣服,都好好堆放在角落,就好像不曾有人穿过它们一样。
他置身在这空荡荡的群山里,忽然觉得孤寂——前所未有的孤寂。比自己刚刚从陵墓密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更加的孤寂。
那时,是因为习惯了,所以,不那么痛苦。
这一次,也是因为习惯——短短的几天,已经完全习惯了那种热闹的氛围,天伦之乐,自己最最关心,最最爱护的人,每日围绕身边,承欢膝下。
那是他渴望已久的简单的生活。
如今,忽然消失无影踪,那种巨大的空虚,才更加令人不可忍受。
魏晨走下来,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边:“主上,太后和小殿下已经离开了。”
他点点头:“你这几日发现什么消息没有?”
“陛下已经派了许多人在寻找他们。是从昨夜才开始找的。昨晚到今早,很多侍卫分头出动,几乎寻遍了北武当的每一个角落。昨晚五更的时候,还在前面十几里处经过。如果今日太后再不回去,估计他们马上就会找到黑龙观来了……”
弘文帝的反应9
罗迦没有再问下去,只抬头看看头顶,太阳快要升到树梢上了。一阵寒气袭来,方看到漫山遍野发黄的叶子。
真的快要到冬天了。
芳菲呣子这一回去,究竟是冬天还是春天?
他忧心忡忡,只背着手,踱步往前走。
当芳菲回头的时候,掩映在丛林之中的黑龙观已经一点都看不到了,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曾有过这个地方一般。
她收回目光,觉得一切都很迷离。太阳已经到了头顶,已经是中午了。
宏儿满头大汗跑在前面,芳菲喊住他。呣子俩牵着手,孩子忽然想起什么,小声地问她:“太后,你这一次有看到神仙了么?你觉得他帅不帅?”
芳菲顿了一会儿:“哦……没有……当时,我的眼睛一直不好,看不真切。”
“呀,真可惜啊!”
孩子好生遗憾:“太后,你看不到真是太可惜了,神仙好帅的……你不是一直很想见他的么?这几天偏偏你的眼睛又不好,真是太可惜了……你要是看到了他,肯定会喜欢他……”
芳菲微微一笑:“现在看不到,以后也能看到啊。没关系,我已经认得他的声音了。”
“太后,他以后真的会一直教我念书,打猎么?”
芳菲顿了顿,“也许吧!到他教你念书的时候,也许,我就能真正见到他了。”
“我们不感谢他么?”
“他们是道长,是出家人,施恩不图报的,不用感谢。”
孩子惊奇地问:“神仙真的也是道长?可是,他看起来,跟道长爷爷不太一样耶……”
芳菲十分肯定的:“他肯定是道长!是出家人!只有出家人,才会有那样长的白发,才会那样隐居深山。我问过他,他的确是黑龙观的道长,已经很老很老了,所以,对任何人都充满了关切,怜悯。”
弘文帝的反应10
“可是,我觉得他最喜欢我,对我最好呢!”孩子很是疑惑,神仙是对全天下的人都那么好么?不会吧,总觉得他对自己一个人最好呀。他悄悄地,拉着她的手,芳菲微微弯下腰,孩子软绵绵的在她耳边悄悄地说话,“太后,有时,我觉得他比父皇还好……”
芳菲微微一笑:“你父皇是因为忙碌;而他们出家人没事干,整天念经拜佛。”
“可是,我没看到他念经耶。”
“他是道士,念的道德经,或者法华经之类的,反正,他就是一个道士!”
“真的么?为什么道长爷爷也是道士,就没有他对我好呢。”
“哈,你这孩子,道长爷爷待你还不好么?你的弓箭,你的好多玩意儿,都是道长爷爷送给你的呢。”
“可是,我总觉得,那些东西,不像是道长爷爷做的,我有一次去道长爷爷的道观玩儿,我发现,他根本就做不来那些。就说那个陀螺吧,不是道长爷爷送给我的么?可是,今年春天,我叫他给我做一个,他竟然说他做不来……他肯定忘了曾经送过陀螺给我……太后,我很怀疑耶,不知道道长爷爷送我的东西,都是哪里来的……我一直在怀疑这个问题……”
芳菲一时语塞。这个孩子,真是个鬼灵精。
“宏儿,可不能这么说,道长爷爷待你也很好的。出家人慈悲为怀,这是他们的教义。他们毕生追求的目标。回去后,若是有人问起你,你便说,是一个老道士救了我们就行了。”
孩子哪里知道大人话里的意思?而且,太后说长头发白头发的就是道士,而且,那个神仙,也的确是有点像道士的打扮,他当然便信以为真。
芳菲笑眯眯的:“宏儿,我今天才明白了,原来,你说的神仙,就是老道长。”
“太后,他很老么?要道长爷爷那样的才是老。”
弘文帝的反应11
她神神秘秘的:“他的年龄,比道长爷爷还老呢。估计有120多岁了。”
孩子不敢相信:“不会吧?看不出来呀。我觉得他很年轻很帅呢……”
芳菲笑起来:“你小孩子,怎么看得出来呢?太后才看得出来。道家讲究养生,他们用了一种方法修炼,八九十岁了,看起来还鹤发童颜,再说,真正年轻的人,哪有人满头白发的?就比如宏儿,比如你看太后,我们都不是白头发,对不对?要老人才是白头发……那个神仙,不过是显年轻而已……对,就是显年轻!”
“太后,我也要学这种方法,对,您也要学这种方法,嘻嘻,等太后100岁了,看起来,还是现在这么漂亮……”
她情不自禁地,摸了下自己的脸,生平也曾被人称赞过,但是,这个“男人”的称赞,可不一般的。她的动作很不经意,然后放下,悄悄地笑起来:“宏儿,太后还漂亮么?”
“当然了,太后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漂亮的人。”
在小孩子的心目中,天下,哪有人会比自己的母亲更漂亮温柔呢?
一路奔波,一路伤痕,到此,几乎不药而愈。芳菲笑逐颜开,拉着孩子的手,而且,如释重负。
赵立等人早已被魏晨那里招呼过了,确信是魏晨救人;而只要宏儿确信了——救自己的只是一个老道士!
其他的,便无可顾虑了。
她煞费苦心,怕的并非是弘文帝,而是自己的软弱——竟然不敢让儿子察觉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岂能呢!
岂敢呢!
岂能在儿子小小的心里,留下任何不好的羞耻和诧异?
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爷爷,自己的身世——不不不,如果过去注定成为一个秘密,那么,她希望那永远是一个秘密。永远也不能真相大白。
如此,孩子才能永远不会蒙上任何羞耻的痕迹。
弘文帝的反应12
一阵风吹来,她的头发微微飘起来,有点儿乱了。她又抚平。
孩子又高兴起来,小跑着,“太后,今日是初九,该向父皇请安了耶……父皇去打猎回来,肯定会给我带许多好东西……”
芳菲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跑得太快,低低地问:“宏儿,你很想念父皇么?”
“是啊,我几天没见父皇了。父皇说了要考我这些日子的学习,幸好神仙教了我一些。太后,我一定会让父皇满意的。”
芳菲暗叹一声。宏儿,他还不知道,如果是太子,才需要天天去请安。
如果不是,则不用那么麻烦了。他已经快6岁了。再过几年,按照规矩,就该到自己的领地去了。到时,就只能一年或者两年才能进宫一次请安。而且,如果不是大庆,不得召见,自己是不许随便回京城的。
如果他不提前明白这一点,以后,怎么办?
甚至宏儿的领地,她想,该要求弘文帝封到哪里好呢?
心里忽然一动,想起自己的领地。那还是罗迦“在世”的时候,指派给她做试点的。当时那一千顷土地,被当地的农民分下去后,一再的开垦,范围一再地扩大,成为了整个北国,每一次重大变法的实验基地。
只是,没有了李奕的管理,她自顾不暇,就随便派了一个人去盯着,许久也不问情况了。
那个地方,她是亲自去考察过的。如果宏儿能去自己的领地,岂不是很好?而且,都不用弘文帝再追加什么额外的赏赐了。
她想得出神,孩子却如脱缰的野马,一直往前跑。她想,也许宏儿今早一觉醒来,就忘了,什么都记不得了——做不做太子,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已经上了山坡了,下面的路,就相对宽阔一点儿,能跑马了。侍卫们早已牵马等候着。呣子俩也走得累了,都上了马。
弘文帝的反应13
雪里红一见到小主人,惊喜地长嘶一声。宏儿咯咯笑着伸出手心,马的舌头舔在他的手心上。孩子高兴地拉了缰绳,抓一把马的长长的鬃毛,回头,看太后也已经上了马,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宏儿,快,我们比赛一下,看谁的马跑得更快。”
“好耶。”
一声令下,群马沿着山下,往皇宫建筑群的方向跑去。
刚跑过一段山路,便听得前面一阵呼喝:“是谁人?”
开路的侍卫先勒马。
芳菲看去,但见前面的丛林里,一队侍卫都拿着武器,正在草丛里寻找什么。见了众人,立即喝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这深山老林里行走?”
还没问完,忽然听对方的侍卫更加强悍:“周大人,你连太后也不认识了?”
正是赵立,先认出了对方。
一干人马看得分明,立即跪下去:“参见太后,参见小殿下……天啦,真是太好了,臣等都在寻找太后……”
芳菲见那么多人,也吓了一跳:“你们平身吧。”
众人大喜过望:“快,快回去禀报陛下,太后和殿下回来了……”
正是玄武宫的侍卫。领头的是御林军的新统领,弘文帝最亲信的周强。
周强毕恭毕敬的:“太后,您和小殿下可好?”
芳菲淡淡的:“没什么大碍,只是打猎当日,忽然遇到了猛兽,不慎落入了山崖。有惊无险……”
“太后,您额头上的伤痕?”
“也无碍,走吧,都回去。”
“陛下一直派人找您,从昨晚一直找到现在,都急坏了……”
“真是有劳陛下了。”
宏儿却惊喜的:“太后,我就说嘛,父皇肯定会找我们的,父皇肯定急坏啦,我得马上回去……可不能让父皇担心……”
芳菲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弘文帝的反应14
芳菲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孩子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毕竟是小孩子,还是非常在意父皇的态度。如果父皇一直记挂自己,寻找自己,多好呀。自己还是父皇最最疼爱的儿子呢。
芳菲看儿子忽然那么兴奋的样子,仿佛漫天的乌云忽然彻底消散了似的。。
自己呣子失踪了三四天,弘文帝才发现,也真亏得他了。
一国的太后和太子,尚且被人忽略到这样的地步,日后呢?日后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若是弘文帝不这样大张旗鼓地寻找也就罢了。现在,他一寻找,反而,让北武当的群臣都会发现此事——太后等失踪几天,陛下才察觉!
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岂不借此机会大做文章?
她遥遥地,看着前山皇宫建筑群的方向,更是坚定了决心。
为了不引人注目,芳菲便吩咐周强错开了一条寻找最多的路。只让侍卫通知大家收山,不用再找了。
马跑得一程,果然前面已经安静下来。
远远地,听得飞流瀑布的声音,纵横直下,鸟语花香,一些秋日的红叶,晚秋的霜菊,都分外地灿烂。
下面,就是皇宫建筑群了。
四周的气氛非常肃穆,紧张。
一夜之间,冯太后和小太子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待得大臣们上朝的时候,被太监魏启元告知陛下今日有事,取消朝会,大臣们群情震动,猜忌之声,纷纷扬扬。虽然魏启元没有明说,但是大家显然都猜到了,弘文帝,跟冯太后一定是闹得不可开交了。不然,冯太后岂会以打猎为名,无故失踪?
尤其是各宫妃嫔,更是悄悄议论纷纷。但是,谁敢多问半句?
米贵妃悄悄地想去慈宁宫打听打听,但是,去了两次,门口都空荡荡的,侍卫只说,冯太后尚未回来。
就连弘文帝也一直不在。
弘文帝的反应15
米贵妃本该带着睿亲王上路的,但是,她实在是很好奇冯太后的下落,尤其是小太子,心里又迷茫,又高兴,下意识里,当然是希望这两个人真正失踪了才好,尤其,陆泰的提议,让她本来并不太切实际的幻想,忽然找到了一个喷发的缺口——这可是天大的良机啊!
她害怕弘文帝忽然回来,责备自己,犹豫了好一阵子,在慈宁宫尽到了“媳妇”的本份,还是不得不和睿亲王一起上路,先回平城去了。
米贵妃的离去,当然不足以平息北武当的纷乱,陆泰和李欣等人,不时派人盯着各处要到,及时打探着各种消息。他们就如兴奋的猎犬,已经发现,这是和冯太后过招最好,也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一旦错过,永无良机。
直到天色已晚,夕阳已经彻底落下了山坡,马才停在了慈宁宫门口。
重新回到家里,芳菲下马,站在原地。仅仅离别几日,忽然觉得这里很陌生,很压抑,仿佛一处无形的牢笼。
然后,宫女们,侍卫们,行走的太监们,纷纷迎上来,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太后,您和小殿下总算回来了。”
张娘娘等迎上来,惊呼一声:“天啦,太后,您受伤了?”
芳菲一笑:“不碍事,一点擦伤而已。”
红云等人已经去看小太子了:“殿下呢?殿下是否安然无恙?”
宏儿离开几日,看到熟悉的人,当然觉得分外亲切,高兴道:“我没事。”
众人这才簇拥着,将太后迎进慈宁宫。
芳菲刚坐下,就听得外面有人来求见,正是李冲等近臣。她此时并不想见到任何的外人,凡是求见的,一概拒绝,只推说要静养。
她进了内室,张娘娘才低声道:“太后,可不得了,陛下昨晚大发雷霆,到处找您和小殿下……今天早上,他亲自出马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弘文帝的反应16
芳菲不以为然,淡淡道:“我已经派人通知搜山的侍卫,他们应该得知消息了。”
张娘娘很是不安:“老身从未见陛下发那样大的脾气……幸好,幸好太后和殿下都平安无恙,真是老天保佑啊……”
芳菲只静静地听着,随意地洗漱了一下,将身上的便服换下来,重新换了一套,才坐下来。红云给她端上一杯热茶:“有人在伺候小殿下沐浴更衣,一会儿就会出来用膳了。”
正在这时,听得外面急促的脚步声,以及通报的声音:“陛下驾到……”
那声音实在是太过急促,仿佛是弘文帝一把推开了禀报之人,径直冲了进来。
“陛下,陛下……”
“宏儿呢?宏儿……”弘文帝人未到声先到:“宏儿,你回来了么?”
小太子尚未换好衣服,听得父皇的声音,飞也似地跑出去:“父皇……”
弘文帝一把搂住儿子,声音有些哽咽:“宏儿……你们终于回来了……快让父皇看看,有没有受伤……”
“宏儿好好的啦。父皇,宏儿正说要去玄武宫向您请安呢……父皇……对不起啦……”孩子有点儿不安,抱着弘文帝的脖子,“父皇……”
弘文帝紧紧搂住他,哪里还听他细说什么?又将儿子放在地上,从头到脚,仔细地检查,生怕儿子少了一点儿什么。直到确信儿子毫发无损,才长长地嘘一口气:“宏儿,太后呢……”
“太后在里面换衣服呢……太后,太后,父皇来了耶……”
一道门,将慈宁宫太后的寝宫隔开。
弘文帝紧紧盯着那道紧闭的门,一时,竟然情难自禁,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宏儿……太后没有受伤吧?”
“太后受伤啦,头受伤了……”
弘文帝再也忍不住,径直就走过去,伸手推门。
————————PS:今日到此。周一也是中午12点之前更新。
决裂1
“太后受伤啦,头受伤了……”
弘文帝再也忍不住,径直就走过去。
他急促的脚步停在门口,因为,门这时已经开了。冯太后就站在他的面前,淡淡的:“陛下,有何要事?”
“太后……”
他的声音有些勉强,看她头上包扎着的一块帕子,还有手上,都是一些擦伤,也不知道究竟有多严重。她穿一身灰色的袍子,脸色略微苍白,但是,精神看不出有多颓废,一如她昔日,很难看出什么喜怒哀乐。
“你,受伤了?”
“多谢陛下惦记。一点小擦伤,不碍事……”
弘文帝见她如此,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好一会儿才想起问:“是怎么受伤的?又是谁救了你们?”
芳菲轻描淡写的:“打猎途中遇到一只猛兽,是魏晨和一个老道士救了我们。”
魏晨?
弘文帝的面色微微变了一下。竟然是魏晨!魏晨常年在北武当替先帝守陵,一部分肩负着冯太后和小太子的安全。这虽然不是弘文帝下的令,但是,他一直知道。如今,芳菲呣子打猎遇险,又为他所救,冥冥之中,总是父皇给予援手。
他心里很有点惭愧,又很不是滋味,愣在原地,无言以对。
总是这样,总是父皇援手——父皇都死了,为什么灵魂还是挥之不去呢?无言的,仿佛表明自己做得很差劲。仿佛自己和她的距离,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就如一条庞大的天壑,在自己脚下裂开,再也找不到愈合的办法。
他默默地站在一边,只凝视着她头上帕子下的一些淡淡的伤痕。甚至,很想揭下来看看,看看到底有没有伤在哪里。若是两三年前,他肯定会这样做。甚至在杀李奕之前,都会如此。但是,此刻,手却缩回来,一动也不能动。芳菲也没有做声,只是淡淡地坐在一边。
弘文帝决裂2
宏儿觉得气氛有点怪异,出口打破了僵局:“父皇,太后,宏儿有点饿啦……”
弘文帝醒悟过来,看着芳菲:“太后,朕想带宏儿去玄武宫用膳。”
芳菲和颜悦色地点点头:“好,你们去吧。”
宏儿兴高采烈地抱着父皇的脖子,可是,很快觉得不对劲,迟疑道:“太后……你不去么?”
芳菲一怔,弘文帝也一怔。
他很久不曾和冯太后一起用膳,这次也没叫她,因为,请了她也不会去。而且,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隔阂,连话都不怎么好说了,如何一起用膳?可是,他渴望和儿子一起用膳。从昨夜担忧到现在,终于见到儿子,父子情深,而且,又怀着愧疚心理;但觉在慈宁宫,说话又不方便,那些最微妙的话,也说不出口,所以,才想带孩子去自己的玄武宫。
宏儿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完全无法阻挡。在他小小的心里,一直期盼着父皇和太后能够和解,能够像昔日一样,谈笑风生,一起在慈宁宫用膳,一起吃太后做的拔丝苹果,炖的獐子肉……这一次太后受伤回来,他原本以为一切都会好转。
可是,没有。
父皇和太后之间,一点儿也不曾好转。
虽然他们没有争吵,也没有怒目相向,但是,那种无言的冷淡,纵然连孩子也彻底感觉到了。
芳菲还是和颜悦色的:“宏儿,今晚你就在玄武宫好好陪着父皇用膳,去吧。”
弘文帝抱着儿子就走。
直到他走出去了,芳菲才松一口气,一直沉默在椅子上。
张娘娘侍立在她身边,也微微不安。
其他宫女也没有说话,气氛有点儿紧张。因为,大家都意识到,这次太后受伤回来,陛下草草地来看一眼,也不怎么问候,只带了小殿下走。对太后的态度,也实在太冷淡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和弘文帝决裂3
“太后,您还好吧?”
芳菲看着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妇人,欲言又止的样子,微笑起来:“没事,我很好。”
老妇人长叹一声,不敢说下去。男人啊,就是这样,孩子当然是重要的,但是女人——他有那么多女人了,为他生下太子的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弘文帝对孩子尚有几分顾念之情,但是,对冯太后,就算是旁人,也能看出来,那样的裂痕,是根本无法愈合的了。
她们跟随冯太后许多年,知道里面的隐私,过节,事到如今,冯太后如此尴尬的身份,却得到如此冷淡的待遇,大家当然心理就不太舒服。
“太后,您也用膳吧。”
“好啊,我也正好觉得有点饿了。”
饭菜端上来,芳菲端起碗,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宫女们本来以为她会难过,但见她吃喝的时候,反而谈笑风生,尤其是看到几个新菜时,更是随口问了几句是怎么做的。
弘文帝,越冷淡,岂不是越好?自己到了今日,何曾需要他的热情?不,早就不需要了。
玄武宫。
今日的晚膳特别丰富。新端上来的烤肉,在盘子里冒出滋滋的油香味。
宏儿食指大动,好奇地看着那些烤肉。服侍用膳的太监上来,弘文帝摇头:“你下去,朕和小太子今日不要你等服侍。”
众人退在一边,弘文帝亲手切一块给儿子,笑道:“宏儿,慢慢吃,父皇都给你切好。”
“谢谢父皇。”他忽然想起来,“父皇,宏儿有给您带熊肉回来。呆会儿回去,叫人拿过来,熊肉很好吃。”
“哪里来的熊肉?”
“道长爷爷给的。”
道长爷爷?
“是通灵道长么?”
“不是啦,是救了太后和宏儿的那个道长……”
弘文帝吃了一惊:“不是魏晨救的么?”
和弘文帝决裂5
道长爷爷?
“是通灵道长么?”
“不是啦,是救了太后和宏儿的那个道长……”
弘文帝吃了一惊:“不是魏晨救的么?”
“魏晨也救啦,但是,主要是道长神仙救的……当时,好险,老虎都要扑上来了,是道长神仙,用叉子射穿了猛兽的咽喉……呀,他好厉害,父皇,他是宏儿见过的最厉害的人,比魏晨还厉害呢……”他抓抓头发,不太能说清楚。
弘文帝停下筷子,温和地看着他:“宏儿别急,慢慢地说。”
他耐心地问:“宏儿,当天是发生什么事情啦?”
“我想去看老虎,太后就带我去看,后来,不知怎地,一只比老虎还大的猛兽蹿出来,跑到我的面前,可把我吓坏了,幸好太后冲上来抱住我……后来,太后把我推上来,她自己掉下山崖去了……”
弘文帝这才顿感惊心动魄。又是惭愧,又是后悔,轻责道:“你这孩子,怎么不等父皇回来,就去看老虎?要看老虎,给父皇说一声,父皇自然会带你去看……”
孩子低着头,低低地:“那天,我看到父皇去打猎,又没叫我……我很想去,所以才缠着太后要去,太后就带我去了……父皇,你是不是以后打猎都不会带我一起去了?”
弘文帝心里一震,竟然没法回答。
自己还斥责儿子,是自己不曾带他去,忽略他,不得不让两个妇孺一起去,遇到了危险,还得冯太后一个女人舍命相救。
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一直默不作声。
宏儿见他默不作声,更是不安:“父皇……父皇,宏儿是不是说错话了?”
弘文帝看着他,但见小孩子眉梢眼角,已经有了小心翼翼,刚刚的活泼快乐已经不见了,仿佛是早熟的孩子,懂得了察言观色,一言一行不对,立即就不敢说什么了。
和弘文帝决裂6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那些惨淡而恐惧的岁月,锦衣玉食之下,谁知道一个小孩子的艰难和危险?儿子,岂再像自己一般??
心里堵得厉害,柔声道:“宏儿,你很好,你没说错什么。”
宏儿放下碗筷:“父皇,宏儿吃饱了。”
“你还没吃多少呀。”
“我想回慈宁宫了。”
“为什么?”
“太后也许还没吃饭呢。她头疼,我想回去陪着她。”
弘文帝心里更不是滋味。孩子虽然是无心的,可是,殊不知却是另一种的责备?他在责怪自己,没有请冯太后一起来吃饭。
他心里也非常难受,请冯太后,怎么请呢?
杀李奕,放李欣,两个人已经势同水火。现在,她遭遇了危险回来,估计,对自己心里已经更是冷淡,因为,那样的冷漠和疏离,是他根本没法忽略的。
宏儿已经走到他的面前,跪下去向他请安:“父皇,宏儿要回去啦。”
他拉住儿子的手,心里一动:“宏儿,你再玩一会儿。”
“为什么呀?”
“父皇想听听那个救你们的道长的故事。”
“哦,好吧。”
弘文帝问得非常仔细,一丝一毫都没错过。
宏儿便一五一十的说了,只在说道长的外形时,按照的是太后的说法:是一个很老很老,起码有一百多岁的鹤发童颜的老神仙。
一个很帅的老神仙。
这倒不是他撒谎,而是他和太后探讨的时候,已经完全接受了太后的说法。这个老神仙,住在黑龙观,有银灰色的漂亮的头发。他白天带着自己玩儿,晚上会去看看太后,然后,回到黑龙观下面的一间讲经室内休息。
这些,就是全部。
弘文帝但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但是,又不知道诡异究竟在哪里。
弘文帝决裂7
弘文帝但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但是,又不知道诡异究竟在哪里。
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一个一百多岁的出家人,慈悲为怀,救下了芳菲呣子,精心照顾了几天,然后护送回来。这有什么不对劲呢!
但是,就是很不对劲。
“宏儿,父皇要派人去找老神仙,并感谢他。”
“不用啦,太后说,出家人,施恩不图报,她说,老神仙脾气古怪,救命是顺手为之,不会接受人家的感谢的。要不,太后早就去感谢他了。”
北武当竟然有如此古怪的人物?为什么之前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呢?
他不经意地问:“宏儿,太后见到老神仙,是怎么说的?”
孩子好生遗憾:“太后当时摔得不轻,眼睛花了,一直包扎着头部和眼睛,根本看不见老神仙,她没看到他的样子……”
弘文帝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什么,立即追问:“当时太后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是啊,不能见光。一直到我们走的那一日,上山路看不见,太后才取下帕子的。”
弘文帝吃了一惊。他之前看到芳菲的时候,只看到帕子外面一些无关紧要的擦伤,一点儿也不严重。而且,冯太后也是轻描淡写,仿佛根本就微不足道似的。
但是,竟然不料,连眼睛都差点看不见了?
他站起来:“魏启元,找一些上等的伤药和人参,再叫上太医,去给太后看看。”
宏儿高兴起来:“父皇,您也去么?”
他看儿子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暗叹一声:“宏儿,父皇刚才不知道太后摔得那么重。现在,想再去看看她。”
仿佛是在解释。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向孩子解释。
“父皇……父皇,宏儿给你说一句悄悄话。”
他低下头去:“宏儿,你要说什么悄悄话?”
和弘文帝决裂8
孩子忽然抱住他的头,很响亮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父皇,您真好。”
那种湿润的,温暖的气息,带着孩子特有的香甜和童真的亲昵。弘文帝微微失神,多久啦?这个孩子,多久没这么亲自己啦?以前,可是经常这样父子亲昵的。
仿佛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
弘文帝摸了摸自己的脸,牵着儿子的手,略略别过脸去,好一会儿才道:“宏儿,下次想去打猎的时候,直接告诉父皇。”
孩子心里的芥蒂早已去得无影无踪:“父皇,太后说,下一次带我去进一点儿的地方,不走远了……”
太后!太后!
天下,哪有女人独自带着儿子打猎的?
弘文帝心里一凛,“宏儿,你不能再要求太后带你去了,太后是女子,她不善射箭,骑马也不精通,更没有力气。以后,每一次打猎,父皇都带你去。”
孩子又惊又喜:“真的么?”
“真的。你乖乖的,父皇一定每一次都带你去。”
“真好耶。”
魏启元已经准备好了礼物,父子俩牵手出门,弘文帝柔声道:“宏儿,再过两日,我们就要回平城了。”
孩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问:“那,我是不是要明年夏日才能见到父皇了?”
“不,你和父皇一起回去。”
孩子迫不及待地:“太后呢?”
弘文帝顿了一下:“太后,如果她愿意就一起回去。但是,她多半不会回去。她不喜欢平城。”
孩子低着头,无声地走路。这一次,他已经不再哭喊,而且不是两三岁时的小孩子,一听要单独回平城,就哭闹不休了。
这么久的太子教育,父皇也罢,太后也罢,都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是小太子,是必须有半年的时间要回到平城的。
哪怕是离开太后,独自一个人,都必须回去。
弘文帝决裂9
哪怕是离开太后,独自一个人,都必须回去。
弘文帝柔声道:“宏儿,你已经六岁了,是大孩子了,又是我们北国的太子,必须定期回到平城的皇宫。不然,北国人民都不知道我们的小太子在哪里呢。”
孩子轻轻咬着嘴唇:“为什么太后不喜欢平城?”
弘文帝半晌才勉强道:“因为太后不适应平城的气候,她去了平城总是水土不服。”
孩子十分好奇:“难道太后从来没有去过平城么?”
弘文帝但觉招架不住。
芳菲怎会不去平城呢?先帝在的时候,她日日都住在立政殿。但是,先帝死了,她从此留在北武当,从未再返回过平城。
纵然是因为宏儿,也从未回去过。
当然,就更不会因为自己回去了。
“父皇,这次,我们能不能劝说太后回去呢?”
弘文帝摇头,这是不可能的。当年宏儿生病了她尚且不回去;更何况现在,两人已经是如此尴尬的处境。
冯太后,决无可能回去。
宫女们已经在通报了:“陛下驾到……”
芳菲本来已经洗漱了,只等儿子回来便休息。忽然又听得弘文帝带儿子回来。她坐在椅子上,弘文帝已经大步进来。
“太后,您吃饭没有?你看,父皇送了好多膳食呢……”
一名太监提着食盒,都是宏儿自己选的,认为太后最喜欢吃的东西。
芳菲淡淡地看一眼:“多谢陛下。”
弘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晚上的灯火太过黯淡。现在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和傍晚时所见,有很大的不同:疲倦,深刻的疲倦。
她就那么坐在椅子上,意态阑珊,仿佛是一个走了很久的路,已经疲倦到了极点的人。
“太后,这些伤药,都会父皇给您的,父皇说很灵的,宏儿给您擦上?”
和弘文帝决裂10
“不用了,宏儿。太后洗漱的时候就已经换过药了。”她不叫儿子失望,温和道,“明日吧。明日换药的时候,我就用这个。到时,叫宏儿帮我涂抹。”
宏儿兴高采烈,但见太后和父皇坐在一起,两个人的态度都很温和,许久许久,也不曾见他们这么客气了。
他坐在中间的小椅子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眉飞色舞的:“父皇,我们明日一起吃熊肉好不好?”
弘文帝十分干脆:“好。明日父皇来慈宁宫吃熊肉。”
芳菲没有做声,微微闭着眼睛。
“宏儿,时候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这是下逐客令了。弘文帝完全听出来了。但是,他坐着没动,只对宫女们道:“你们先带小太子去休息,朕还有事情和太后商议。”
宏儿机灵的:“太后晚安,父皇晚安。”
他走出去,到了门口,还回头看二人,正好看到父皇的目光看向自己,充满了笑意。他非常高兴,父皇有很多话要给太后说,这一次,希望二人和解才好呢。
慈宁宫的宽阔的大厅,一阵风来,雪白的帷幔轻轻一动,显得分外的孤寂,凄冷。
只剩下弘文帝和冯太后,按照礼仪,两人坐得很近,但是,却又好像很远。
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迅速各自移开。弘文帝暗叹一声,也不知道多久了,二人竟然不曾这样坐在一起过了。
疏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低低的:“朕不知道你遇到那样的危险……太后,真是对不起。”
“没事。陛下,小孩子是夸大其词,我只是一点擦伤,根本不碍事。”
“你的眼睛呢?朕叫太医给你看看。”
“不用了。我的眼睛也已完全康复。当时只是受了震荡,一时头晕眼花而已。现在,已经彻底痊愈了。”
弘文帝决裂11
彻底痊愈?头上的那些伤痕都还在呀。弘文帝上前一步,伸出手去。芳菲吓了一跳,避开了一点儿。弘文帝讪讪地缩回手去:“太后,朕不知道你伤得这么严重,唉,朕应该好好赏赐魏晨,若不是他们,朕也许今日就见不到你和宏儿了……”
如果不是那个——老神仙——自己的确已经在虎口里了。
“陛下,多谢你惦记。不过,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太后……”弘文帝欲言又止。
“陛下有话不妨直说。”
“这一次,宏儿需随朕回平城……”
这是芳菲知道的,也是大臣们讨论得出的结果。甚至她自己也是完全首肯的。现在的宏儿,已非往日孩童。他已经足够大了,回了皇宫,也不会哭喊生病了。而且,她连陪同孩子回去的人选都安排好了。
这些,都是已经敲定的事情。
但是,她的心思却慢慢地发生了变化。
“太后……”
“陛下……”
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口。
“太后,你先说。”
芳菲淡淡一笑,声音很轻:“陛下,我是有一事相求。”
她的态度太过慎重其事,弘文帝一时拿不准,有点不安,径直地问:“何事?”
芳菲竟然也没法顺利开口。此事,实在是太过艰难,不好启齿。
弘文帝心里竟然是紧张的,也没问下去。
如果她如此慎重其事,那么,就证明她要求的事情,是非常非常艰难的——而且,她说的是“相求”!
以彼时冯太后的身份,到底有什么需要相求他人的?
屋子里,是一阵非常难堪的沉默。
芳菲的心里也砰砰砰地直跳。在这个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人,一个疯狂的念头——那是她根本不曾看清楚的人——那头银灰色的头发。一个神仙一般虚幻的人物。
弘文帝决裂12
所有的一切疯狂,仿佛点燃了身子里沉睡已久的所有热情,无所畏惧的那种一往无前。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要逃离某一个桎梏的念头,自从儿子出生后,她便一直压抑着,到后来,逐渐地就彻底淡化了,只是往前冲,往前冲,按照皇家的规矩,残酷的生存法则,为儿子披荆斩棘,稳固地位……
到如今,方觉得一切都很虚幻。
不能否认,彻底灰心,是因为——睿亲王!自己终究不是超凡脱俗的人,不可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昔日的一切都能容忍,苟且偷生,可是,忽然就不想忍下去了!
再也不想忍下去了。
不,自己不能让儿子回到平城。一旦回到平城,自己的一切希望都会落空。一切的打算,一切可能的,哪怕是渺茫的幸福,都可能从此烟消云散。
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声音非常平静:“陛下,我想为宏儿争取临近青州边境的那片封地。那里,是先帝给我的封地,我可以把它转给宏儿……当然,我的要求不高,也不是希望宏儿得到多么丰厚的赏赐……只希望他平安……对,就是平安!”
弘文帝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眼睛睁得越来越大。
封地?这是什么意思?太子在东宫,自然有封地。但是,冯太后,她竟然开口要给儿子求得封地。
而且,临近青州的那一片地,并不肥沃,唯一的优势,就是跟她的封地能够连接起来。远远地离开平城,离开皇宫,此去千里,音讯阻隔。
他定了定神:“太后,你这是什么意思?”
话已经说开了,就没什么好支支吾吾的了,芳菲干脆一鼓作气:“陛下,我想带着宏儿去那边的封地。”
弘文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良久,才沉声道:“你是不想让宏儿回到平城!”
“我的确不希望他回去!我离不开宏儿。”
弘文帝决裂13
“我的确不希望他回去!我离不开宏儿。”
弘文帝脸涨红了,微微愤怒:“芳菲,你太自私了!你有没有为宏儿想过?他是太子,他如果永远不回平城,那臣民们会如何猜测?就因为你离不开他,所以,一辈子也不让他回去?”
“他可以不是太子!”
弘文帝心里一震:“你说什么?”
“陛下,我觉得宏儿并不适合做太子。”
他咬牙切齿:“冯太后,你知道你这话会有什么后果?宏儿,他是你的孩子!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就因为他是我的孩子,我才知道,他不适合!他根本不适合做太子。”
他冷笑一声:“冯太后,你已经完全超越你的本份了。先帝是让你辅佐教育太子,而非让你决定谁才是太子。”
芳菲还是心平气和的:“我只是认为,宏儿可以有别的更好的生活方式。”
“什么叫更好的方式?跟你去青州?”
“至少比在这里更好。”
弘文帝站起来,怒不可遏:“冯太后,你说,朕哪一点对不起宏儿了?竟然让你说出这样的话来?”
“陛下,你有的是儿子,不怕没有继承人。何必一定要宏儿做这个太子呢?”
弘文帝气得浑身发抖:“你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说,宏儿有什么错?朕为什么就要废黜了他,不让他做太子?”
“是我不希望他做太子。”
“你不希望就不让他做?冯太后,你有什么权利这样不负责任?太子储君,国家根本。就凭你一时意气,想他做就让他做,不让他做就不做?”
“不是我想他做!你知道,我从未希望宏儿做太子。”
“迟了,太迟了!朕记得,当年立宏儿的时候,你也没及时反对。冯太后,现在你才不让宏儿做,不觉得自己很假惺惺的
弘文帝决裂14
她也冷笑一声:“对,我就是忽然不想让他做了。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不如过普通人的日子来得安全惬意。”
弘文帝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态度忽然放缓和了一点儿:“芳菲,你是不是这次受伤,摔坏了脑子?”
摔坏了脑子?
他是巴不得自己死了才好。如果冯太后死了,他弘文帝才能真正放开手脚,独揽天下,不是么。
“陛下,你的继承人够多了,不差宏儿这一个。”
“冯太后,你不要太过分了!”
她冷笑一声:“我过分?今天又变成我过分了?陛下,你就不要再假惺惺的了。”
“朕哪里假惺惺了?”
“睿亲王!你知道睿亲王是什么意思?你的祖父是睿亲王继位的,先帝在成为太子之前,也是睿亲王;到你这一代,就没有睿亲王了;如今,你立下了一个睿亲王,你还问我是什么意思?”
他冷笑:“原来,你是妒忌!冯太后,真想不到,你也是这样鸡肠鼠肚的人。”
芳菲已经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丝毫不觉得惊奇了。他能立睿亲王,却不让别人妒忌。他明明已经向群臣向天下明示暗示,小太子的地位并非那么牢不可破了,还在这里假惺惺的斥责自己不应该想多了。
心里对弘文帝的恶感,又增加了一成,几乎快到顶点了。
“陛下,我绝不会让宏儿继续做这个太子。”
“你凭什么?”
“我凭什么?就凭他是我的儿子!”
弘文帝后退一步,脸色惨白。
她站起身,“陛下,你请回吧。今日之事,希望你回去好好考虑。至于借口,我已经帮你想好了:宏儿生性顽劣散淡,不是太子的最好人选;甚至有必要的话,我还有其他很好和合情合理的借口,决不让你背负任何的压力。明日,我会给你一份详尽的方案……”
弘文帝决裂15
弘文帝气得嘴唇直哆嗦:“冯太后,你不要太过分了!”
这是过分么?对!她知道,自己不但是过分,而且,若是其他皇太后如此,说不定,早被皇帝杀了。
但是,她现在已经无所顾忌。无欲则刚。怕什么呢?一辈子再迂回婉转,如何是个头?
“陛下,我只想带着宏儿好好过几年清净日子。我累了,我再也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了。什么国家大事,什么北国前途,我统统没有兴趣了。而宏儿,我唯一的心愿是他长命百岁。你弄了个睿亲王,摆明了是对宏儿不满意了,你应该记得你自己,三皇子和你争皇位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态?我不想宏儿重复你的老路,日后,父子相残。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陛下,你就不要逞一时之气了……”
宫廷里,从未有人如此说话!
就如一切的开诚布公,如一切的凡俗之人。
就如从没有人变法,她就要变法改革一般。
弘文帝但觉自己的拳头已经紧紧捏起来,骨骨地作响,仿佛看到一头猛虎向自己扑过来,龇牙咧嘴的。
从国家大事到李奕,如今,又到了儿子!
竟然连儿子做不做太子,她都要彻底决定。
她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
弘文帝冷笑一声:“冯太后,也许你忘了,我们北国的第一基本国策是什么?”
芳菲心里一震:立子杀母!
从汉武帝那里学来的立子杀母。母壮子弱;年轻寡居的皇太后,在无上的权利,无上的享乐面前,女人,就会变得无上的骄奢淫逸——这是70岁的汉武帝临死之前的感叹,为了不让自己戴绿帽子,断然杀掉了22岁的新宠勾弋夫人。
70岁老翁和22岁红颜;其间,他享用她的清纯肉体,她生下他的儿子;为了怕她后来被别的男人OOXX,他干脆提前杀了她。
弘文帝决裂16
男人的强权逻辑就是这样,而且,汉武帝因此,受到历代北国皇帝的超级推崇。
弘文帝已经杀了一个“母”了,但是,能忽悠天下人,却不能忽悠他自己。
他清楚地知道,宏儿的将来,北国的天下,最大的危险在哪里。
芳菲坐下去,又站起来,呵呵大笑,不可抑止。
弘文帝只是愤怒地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但觉眼前这个男人,彻底的陌生。
“陛下,这一次,我非带宏儿走不可。至于太子,请你让睿亲王做。如果不成……”
弘文帝狠狠瞪着她:“如果不成呢?不成你就杀了朕?”
她神秘一笑,没有跟他继续斗下去。
这丝笑容,那么熟悉。弘文帝一怔,仿佛眼前的迷雾逐渐地在散开,那个猛虎一般的人物,忽然变了,变成了眼前这个一身素洁衫子的普通女人。
她神色憔悴,容颜毁损。
不过是一个普通女人而已。
猛虎,女人,到底哪一个才是她呢?
“冯太后,请你自重。日后,请不要再随意说出这样的话来了。你就算再恨朕,也请你替宏儿想想。”
她微微不耐烦了:“请不要开口闭口提宏儿。陛下,你要么杀了我,要么不让宏儿做太子!你这样这两条路!”
弘文帝张大嘴巴。
但觉这个女人,越来越陌生。
这一刻,她完全不是冯太后,不是昔日那个纵然再多事情,也不明摆在脸上的冯太后了。就连自己杀了李奕,她也只是暗自愤怒,不曾和自己放到台面上争吵;可是,现在为了孩子,她彻底抛开了一切的风度,太后的仪态,完全如一个泼妇,市井小民一般。
他觉得不可理喻,转身就走。
芳菲颓然坐在椅子上。
面对弘文帝,再怎么迂回婉转呢?再有两日,大罗神仙,也没法做得气质双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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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杀1
芳菲颓然坐在椅子上。
面对弘文帝,再怎么迂回婉转呢?再有两日,大罗神仙,也没法做得气质双全了。
门外,传来一次又一次的通报声,都是那些大臣们来探望或者送礼的。夜访太后,当然不合适,但是,冯太后和小太子是死里逃生回来,大家当然顾不得那么多,不停地有近臣或者宗亲来探望。
但是,从傍晚到现在,芳菲一个人都没见。就连老王东阳王派人送礼,她也没见,只让宫女们说自己身子不适,在宫里休息。
现在,她不想见任何一个人,就连为了自己的势力都不愿意了。和弘文帝的一席争吵,更加的心灰意冷。
从睿亲王开始,弘文帝的大棒已经提起来了,如果自己不是凭借变法这几年的铁腕和一干汉臣,他早就不会客气了。
依照她此时此地掌握的权利,是完全可以和弘文帝一较高下的——绝非他对自己手下留情,而是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现在丑话已经说开了,两个人之间的遮羞布都拉掉了,到底还能如何呢?
她第一次在此事上犹豫起来,是真的一较高下,还是息事宁人,后退一步?弘文帝再是绝情,可是,对宏儿,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她犹豫着,生平第一次,竟然拿不定主意。
这一日,陆泰的府邸也不安宁。深夜,一个戴着大斗笠的人悄然来访。管家把客人带进密室,只见陆泰已经等在里面。来人正是李欣,一见了陆泰,就低声道:“那个女人和小太子回来了。”
陆泰自言自语:“这个女人,怎么就老是死不了呢?”
李欣也叹一声:“指望她自己死掉,是不现实的。但是,陛下对她的恶感显然是越来越深刻。这个女人,向来不是善茬,她动手比陛下还快,估计她这次回来,肯定会有大的动作。”
毒杀2
陆泰摇头,他是最大的受害者——作为交出府兵的宗亲。弘文帝看在他们年老功高的份上,没有催逼得太过厉害。可是,冯太后一回来,自己的府兵问题,真的必须全部交出去了,今后,就再也不可能前呼后拥了。
他背着手,踱来踱去:“李欣,你那个计划是否万无一失。”
“这必须要你的帮忙。”
陆泰迟疑了一下。
李欣的眼睛里露出狠毒的笑容:“你不必担心。我刚打探得,冯太后和小太子回来后,陛下只接了小太子去玄武宫,根本没有怎么理睬冯太后。显然,对她的死活,也是不放在心里的。再说,后日,陛下便会启程回京了。”
陆泰也微微兴奋起来。
“陛下对那个女人显然是很有怨恨。但是,他也不敢轻易动手。要知道,外有李将军,贾秀、高闾等亲近她的掌军大臣;内有高允,李冲,王肃等人,还有老不死的东阳王……陛下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陆泰当然明白,这些年来,尽管陛下对冯太后越来越不满,但是,已经越来越没有办法了。不是他不想杀,更不是他在纵容冯太后——是权力的对比,已经到了这个程度。鲜卑贵族们最气恼也最怨恨的是,这个狡诈的女人,先笼络了李将军和东阳王,然后,安Сhā她一手提拔的高闾和贾秀;李将军虽然是陛下昔日的岳父——但是,只不过是昔日的!他的两个女儿早就死了;现在弘文帝又有了其他宠妃,所以,李将军几乎早在五六年前,就彻底投向冯太后了。
东阳王就不说了,凭借冯太后起死回生,自然会替她效命。
甚至源贺,就算不投靠冯太后,但是,最多也是中立态度。
陆泰很是担忧:“如果冯太后死了,引起大乱怎么办?”
李欣低声道:“只要陛下还在,天就踏不下来。”
毒杀3
李欣低声道:“只要陛下还在,天就踏不下来。”
陆泰眼睛一亮,是啊。这是冯太后和陛下斗法的结果。就算是李将军等又敢怎样?难道还敢起兵造反不成?
还有弘文帝坐镇呢。
但是,他还是必须要做到万无一失。因为,万一冯太后死不了,那自己等人就非死不可。
“哈,李欣,事成之后,陛下岂不是会重重赏赐于你?”
李欣慨然道:“我们为北国江山铲除吕后,这是尽臣子本色,也是贯彻太祖的国策,妇人不得干政。现在冯太后弄得天怒人怨,我等就算拼着一死,也要尽到臣子本色,替陛下分忧解难。”
“好好好,你果不愧为我们北国的大忠臣。”
“忠不忠看行动。陛下如此待我,我当然以死相报,以尽人臣本色。”
“你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当然。那个女人就是一头猛虎。如此这次死不了,别说我,就连你陆泰大人和宗室,都会遭殃。她的手段,你们不是没有见识过。所以,我们一旦动手,就必须保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陆泰一咬牙齿:“行,我就答应你了。”
李欣阴沉一笑,不慌不忙地从陆泰府邸出来。
像是回应他们的计谋似的。接下来,便是弘文帝的早朝。
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这年,弘文帝在北武当的最后一个早朝了。
文臣武将们都跪在地上,看着面色阴沉的弘文帝。这些日子以来,他的面色从来没有如此难看过。
他的眼里全是血丝,显然整夜都不曾入眠。
大家都觉得很好奇,前天,他担心小太子的安危还说得过去,昨夜,小太子和冯太后就回来了,为何反而更加憔悴?李欣等人悄悄地观察他,暗暗揣测,弘文帝和冯太后,的确是彻彻底底水火不容了。
毒杀4
他和陆泰等几名大臣互视了一眼,但是,面上却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弘文帝坐在龙椅上,神色有点憔悴,以手撑着额头:“平身吧。今天要讨论的议题是小太子的教育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小太子的教育问题,不是早就提上日程了么?李冲做了太傅,东阳王负责教导他的武功。这些,还要怎么讨论?
“朕是让你们辩一辩,小太子到底是回平城受教育好,还是留在北武当好。”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这还有什么可辩论的?小太子当然必须回到平城。小太子在这么多年里,只回了一次平城,而且还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送回来。但是,现在孩子已经长大了,已经是6岁的小少年了,身高体壮,单单看外形,已经像九岁十岁的大孩子了。哪有长期留在北武当的道理?
京兆王道:“臣以为,小殿下已经6岁了,完全可以独立回到平城了。虽然北武当是我们的陪都,每一年一大半的事情都在这里裁决。但是,毕竟,小太子必须在京城才能真正感受到储君的威严。”
“是啊。臣和京兆王也是相同看法。小太子必须回到平城。再说,可以请太后一起回去。”
“国家的储君,不生活在京城,而一直在陪都,是不像话……”
“……”
众人七嘴八舌,对于这个原本就确定的问题,他们明白,又是起了波折。难道是冯太后忽然又不许小太子回去了?
尤其是一些鲜卑贵族,更是恨之入骨,这个女人,就爱拿着小太子做人质和筹码。之前就说得好好的回平城,为什么她们一失踪几天,回来就全变了?
一些人更是忧心忡忡,杀了李奕,放了李欣,这肯定是冯太后用来对付弘文帝的一招棋子。小太子完全捏在她的手心里,岂不是她想怎样就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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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现在陛下已经立了睿亲王——大家都知道,好几代的皇帝,都是凭借睿亲王上位的。众人心里都有杆秤,小太子的地位是不是那么牢固呢?现在,是力保小太子还是按照弘文帝的意思?
唯一捉摸不定的,便是弘文帝的心思。立睿亲王牵制小太子,但是,为什么偏偏又要小太子去接受最好的教育?
陆泰忍不住了:“陛下,臣以为,小殿下归根结底是您的儿子,您才能决定他的去留。”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陛下,你可不能因为畏惧冯太后,就处处让步,一再妥协。
弘文帝大怒:“陆泰,你是什么意思?”
陆泰不甘示弱:“众所周知,小殿下这么大,几乎还不曾真正在平城呆过,这像一国储君的样子么?如果长此下去,岂能真正培养他的储君意识?北武当是度假之地,但是,我们鲜卑人是马上打天下,不可能永远度假。昔日,还可以说殿下还小,但是,现在殿下已经是一个小小男子汉了,我们鲜卑人的男子汉,这么大的时候,已经骑马打猎了,小太子,为何必须一直躲藏在别人的羽翼之下?”
“对,陆泰说得有道理。”
大家争辩得非常激烈。
弘文帝颓然在座位上,看着这些口沫横飞的大臣们。殿堂很宽敞,中间是高堂龙椅案几;左右两边是文武大臣,每一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块席子,可以席地而坐或者跪。此时,所有人都站起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弘文帝根本不想听他们说些什么。所谓的早朝,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他自己也是心乱如麻,昨夜整夜不能入眠,现在都是头晕眼花。
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一般。
昨夜的震惊已经过去,却是无比的失望和束手无策。冯太后,几乎已经摆明是彻底翻脸了。如果自己强行要把宏儿带回去,她到底会怎么办?
毒杀6
本来,在昨日之前,若是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会毫不犹豫地跟她决裂;可是,这一次,她死里逃生回来,身上还带着伤痕。
一个女人,失踪了三四天,而且还是皇太后,都不被人发现。若想她不滋生芥蒂,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
他已经自认有点理亏,也不是没想过要做点什么来弥补。可是,根本就没有任何弥补的机会。
冯太后已经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这当然令他心里的反感彻底死灰复燃。这个女人,如此嚣张,她凭借的是什么呢?若是换了一个人,当然他不会怕,一声令下也就是了;问题是,这个女人权势摆在那里——他忽然明白,就连自己,也根本没法对她下任何的命令了!
嚣张,是要有本钱的。
她的嚣张,当然不是来自于他的宠爱——早就失宠,更别说爱了。
她的嚣张,来自权利——来自于李将军,贾秀,高闾,王肃,东阳王等人。
弘文帝猛然惊醒:如果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再次让步了,自己还算什么皇帝?
自己还有什么面目面对鲜卑贵族们?
岂不是一个让人可笑的傀儡?
唯一的是,她这几日不见朝臣,不让宏儿回平城,也只是对他所说,没有对任何外人道。如果弘文帝断然拒绝,不把她的话当回事,也不会引起任何的猜忌。
可是,他在这个问题上,显然抱着犹豫的态度。
群臣们都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只认为,是弘文帝一方面碍于孝道,之前,他可是以孝顺冯太后出名的。对于这位继母皇后,他不可能一点面子也不给。
北国天下,以仁孝为口号,提了很多年了,许多皇子的考察,都是以孝顺与否为第一指标。
还是陆泰问出口:“陛下,请恕臣直言,这不是太后的意思?”
毒杀7
弘文帝仿佛被戳到了痛处,大怒:“大胆陆泰。朕只是问你们小太子如何教育最好,你牵涉到太后身上干什么?这岂不是挑唆太后和朕的关系?与太后有什么相干?再敢胡说八道,朕杀了你……”
陆泰悻悻地退下:“臣死罪,臣死罪。”
李欣看得分明,心里冷笑一声,好一个装模作样的弘文帝,不是对冯太后不满,他会如此激动?李欣处在帝后二人的斗法里逃生,当然看得更加透彻,心底,更是一喜。
满朝文武,都看着弘文帝今日奇怪的举动。他仿佛是既要争取小太子回到平城,或者说,他内心里,又希望小太子留在北武当。
君心难测,大家都摸不透了,弘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是东阳王发言:“老臣认为。小殿下年龄还小。回平城有回平城的好处,能提高储君的威望和地位;留在北武当,也有在北武当的好处,能在太后身边接受更好的教育,得到最好的照顾。到底如何裁决,应该由陛下自作主张。”
一干鲜卑大臣见他和稀泥,都很不满,但是,看了弘文帝的脸色,又都不敢说什么了。
弘文帝想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朕决定,后日按时启程,带小太子回平城。”
京兆王小声提醒他:“陛下,启程的时间是明日。”
弘文帝一挥手:“那就明日好了。退朝。”
弘文帝拂袖而去,众人都跪在地上送天子离去。
弘文帝做了这个决定,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不但半个时辰,弘文帝的命令已经传达慈宁宫。
小太子没有按照往日一样出去玩耍射击做功课;而是呆在慈宁宫里,小脸上忧心忡忡的,看着静静坐着的太后。
传旨的是老太监魏启元,冯太后听了,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让他下去。
毒杀8
传旨的是老太监魏启元,冯太后听了,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让他下去。
魏启元一走,孩子就沉不住气了:“太后,宏儿真的要一个人回去么?”
芳菲凝视着孩子不安的神情和渴望的眼色。她何尝不明白?孩子也是害怕的——害怕回到有睿亲王的平城。自己是他的大靠山,自己现在不在他身边了,光让他一个小小的孩子,去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岂能不怕?
“宏儿,你别怕,赵立和乙辛会陪你回去的。还有红云和红霞,她们会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尽管都是熟人,宏儿还是有点别扭。可是,他已经是大孩子了,不会再哭喊了,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垂着头,仿佛人生第一次懂得接受自己的命运——一切,都是不由自己选择的。
芳菲也看着他。
这于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动的选择了——从怀了这孩子,到生下这孩子,现在,到他的去留,她都是没有办法的。
弘文帝的彻底决裂,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也是她考虑了一整夜的问题。
如果,弘文帝诏告天下,要带孩子回去,她也的确没有办法了。纵然是冯太后,也不可能强迫小太子不回平城。而且,如果宏儿非要做皇帝不可的话,回平城的确才是最好的,这样,方能真正提高他在百官百姓 之中的身价和地位。
只是觉得心碎。
仿佛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彻底被撕裂了。日后,便只能困在这个地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一方囚牢,直到老死?
她这才觉得头疼——擦破了的头,手,身子,其实比最初的更加疼痛。因为那两三日,自己实在是太过震惊——恍惚——在迷茫不安里,忽然忘却了身上的痛楚。
如今,一个人静下来,方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痛的。
毒杀9
她坐了很久,魏启元又来了,是奉弘文帝的旨意,召小太子去玄武宫用膳。
她有点奇怪,为何魏启元刚刚来传旨时不说?现在又跑过来传话?又有点愤怒,弘文帝是什么意思呢?明日就要走了,难道让宏儿在慈宁宫多待一日都不行?
孩子也不太想去,怯怯的:“太后……”
魏启元笑道:“小殿下,今日有送来的贡菜,陛下说,您一定喜欢,所以,派老奴来请您……”
“但是,我今天不太想吃呢。”
“小殿下,这可是陛下请您去的哟。”
天子,既是“请”,也是命令。谁敢不去呢?
宏儿犹犹豫豫的:“太后,那我去了?”
芳菲只好道:“你去吧。”
“我一会儿就回来。太后,你等着我,晚上,我要吃拔丝苹果。”
魏启元却又说话了:“太后,陛下今日高兴,慈宁宫又有客人,也许,小殿下会呆得晚一点儿。”
“多晚?”
“这……老奴得看陛下的意思。”
芳菲一挥手:“你们走吧。”
宏儿更是不安,却又没法,只得走了。
芳菲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忽然明白,弘文帝,今日肯定不会让宏儿回来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好的时候,可以好到极点;但是,决裂的时候,也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她忽然觉得一阵寒意。
魏启元带了宏儿刚走,有一名亲信太监前来。
这是弘文帝的二号太监朱均。
朱均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是满满的点心,满脸堆笑:“太后,这是陛下给您送来的点心。您尝尝?”
芳菲淡淡的:“多谢陛下。你放着吧。”
“太后,趁热尝尝吧。”
芳菲此时并不饿,也不太想吃,见朱均殷勤地劝,只皱皱眉:“你可以回去了。”
“老奴告退。”
毒杀10
点心篮子就放在她的面前,满满的,有三种,都是她平素喜欢吃的。翠绿的绿豆糕,金黄|色的馅饼酥,还有凉凉的桂花糕。以前在太子府的时候,她便多次吃过这些东西,看样子,弘文帝也是花了一点心思的。
送这个篮子来做什么呢?赔罪?
因为要带走儿子,所以,变相地求和?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随手拿了一个点心,是冰凉的绿豆糕,薄薄的皮子非常精美诱人,犹如透明的绿水晶一般。
只可惜,昔日的一切,都走得太远,太久,几乎都想不起来了。她有点迷迷糊糊的,那些少女岁月呢?那些做梦的日子呢?从十八岁到三十几岁,从少不更事,到为了儿子殚精竭虑。一切的一切,不料再回首时,已经面目全非。
她看着糕点,眼眶有点湿润。心底,对弘文帝的痛恨,竟然不知不觉在消减。一个女人,又能做什么呢?也许,他也真的是为了儿子好吧。
对自己如何,都不重要了;只要他还爱怜宏儿,只要他还是真心诚意的为孩子着想,自己的幸福,其实,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还没吃,忽然听到外面急促的通报声,是张娘娘的声音:“太后,李冲求见。”
李冲是内务府秘书令,本是正常行走于慈宁宫的。但是,自从李奕死后,冯太后确保了他的生命安全后,便不太想见到他了。
她昨日回来,李冲几次求见,她都拒绝了。
今日,她还是不想见任何人。
外面,却是李冲急促的声音:“太后……太后,小臣有要事禀报……”
李冲的声音非常急促,众人几乎阻拦不住他,他径直冲了进来。
李冲从未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芳菲一怔,但见他已经飞速地跑过来。
“太后……”
“李冲,何故如此失礼?”
毒杀11
他根本不答话,气喘吁吁的,已经冲到她的面前。芳菲吓了一跳,只见李冲已经劈手夺过她手里拿着的那片糕点,面如土色:“太后……太后……您已经吃了糕点?”
他声音都在哆嗦,芳菲惊疑地看着他,又看被扔到地上的糕点,低喝一声:“李冲,你干什么?”
李冲扑通一声跪下去。
芳菲心里一动,立即屏退了所有人。李冲向来沉稳,还在李奕之上,遇到事情,绝不会如此慌乱,今日若非出了什么大事情,他岂能如此?她本能地就问:“是不是小殿下怎么了?”
“不,小殿下没事……没事……是太后您!太后,您没吃糕点吧?”
糕点!
问题出在糕点上!
就出在他脚下的那片糕点上。一个大臣,敢于从太后手里劈手夺了糕点扔了。要到何等紧急的情况,才会如何?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芳菲看着他面无人色的脸,自己的心也在往下沉,仿佛沉到一个无底的深渊里。
“太后……这糕点不能吃……决不能吃……您没吃吧?”
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为什么?”
“因为都是有毒的。太后,这些糕点都是有毒的……您没吃吧?”
芳菲听到“有毒”二字,又拿起一块糕点,是金黄|色的,看得很仔细。
李冲吓了一跳:“太后……”
她拿到鼻端闻了闻:“真香。”
“太后……太后……”
她压低了声音,怒吼一声:“李冲,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可知道,这糕点是谁送来的?”
“臣……臣不敢……”
没有人敢说是弘文帝送来的。李冲,肯定是知道,但是,也不敢说。他只是跪在地上:“臣只知道,今日,无论是谁送来的糕点都吃不得……”
毒杀12
“为什么?”
“如果太后不信,马上可以验证。”
“如何验证法?”
李冲急了:“小臣可以代试糕点……到时,太后您就知道了……”
芳菲一怔。
本来已经非常麻木,心如死灰的心忽然一抖。他竟然说他去试验——以身试这个毒糕点。他的哥哥李奕已经死了,自己,岂能再让他去涉险?
她的手也微微发抖,忽然看到门口那两只走动的波斯猫。它们已经六岁多了,长得又肥又胖,走起路来都气喘吁吁的。
一只波斯猫跑过来。也许是闻到了糕点的香味。这几年,宏儿经常拿糕点味它们,所以,它们也养成了爱吃糕点的习惯。
她将一只猫抓在手里,拿了一块糕点放到它的嘴里。
波斯猫吃得喵喵的,非常欢乐。
另一只也要来吃,芳菲却一脚将它踢了出去。
吃了糕点的波斯猫非常得意,白色的毛发透亮而美丽。另一只则在门口羡慕地看着它,惨叫一声,觉得非常的不公平。
二人都紧张地盯着波斯猫。
波斯猫依旧安然无恙。
芳菲的心本是提到了嗓子眼,但见波斯猫等了一会儿没事,便放开了它,淡淡道:“李冲,你看,你真是大惊小怪了……”
李冲尚未回答,波斯猫已经跑到门口,忽然发出一声惨叫。
芳菲站起来。
李冲也站起来。
刚吃了糕点的波斯猫,惨然倒在门口,四蹄一蹬,嘴里全是鲜血,几乎是倒地就立刻气绝身亡了。
二人目瞪口呆。
这时,正是正午。还有惨淡的秋日的阳光。芳菲却觉得冷,浑身上下,如掉进了一块巨大的冰窖,暗无天日,无处逃生。
弘文帝先接走了宏儿,然后,再送来有毒的糕点。
她的双腿也在打颤,几乎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颓然坐在椅子上。甚至忘了问一句,李冲,他怎么会知道糕点有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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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断义绝1
这时,正是正午。还有惨淡的秋日的阳光。芳菲却觉得冷,浑身上下,如掉进了一块巨大的冰窖,暗无天日,无处逃生。
弘文帝先接走了宏儿,然后,再送来有毒的糕点。
她的双腿也在打颤,几乎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颓然坐在椅子上。甚至忘了问一句,李冲,他怎么会知道糕点有毒呢?
可是,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重要了。
“太后……太后……”
她茫然睁开眼睛看李冲。然后,视线移开,落在门口的死猫上。那是弘文帝送的,是什么时候?宏儿出生之前,还是出生后?
那时,它们还那么小,就如一团小小的绒毛绣球。是她看着它们长大,和宏儿一起,就如小孩子一般,长成健壮的成年人。
雪白的波斯猫,胖得几乎走不动了。还以为,它们会有一个舒舒服服的晚年,直到善终。岂料,连猫都不得善终。
那雪白的毛发亮闪闪的,已经逐渐失去了光泽。另一只原本又羡慕又嫉妒的猫,看到自己的同伴惨死,喉头发出极其悲惨的叫声。不停地拿爪子去拨弄同伴。
可是,往日一起嬉戏的伴侣,已经无法回应它了,只是直挺挺地躺着。它大概也发现了什么,叫声更加凄惨。
猫咪不知道危险,甚至用嘴巴去亲吻中毒的猫。
她忽然很恐惧:“快拿开,赶紧拿开,别让宏儿看到……”
要是孩子看到猫咪死了,该多伤心啊,他甚至郊游的时候,也总是带着猫咪的。
张娘娘闻声进来,看到门口死掉的猫咪,吓得面如土色:“太后……这猫咪?”
猫咪的白色的毛发已经变黑了,七窍流血,张娘娘从门口进来,看到的是正面,更是骇然。
这猫咪,是中毒而死的。
目光情不自禁地转向冯太后的身边,那一篮子点心,以及冯太后灰白的脸。
恩断义绝2
目光情不自禁地转向冯太后的身边,那一篮子点心,以及冯太后灰白的脸。
她声音发抖:“太后……”
宫廷里的女人,什么没有见识过呢。猫能被毒死,人呢?
“快把猫咪拿去处理了……”芳菲有气无力,心力交瘁,“记住,别让任何人发现。”
张娘娘战战兢兢地拿着猫咪出去了。是装在一个临时找来的小盒子里。小盒子黑色,就如一座棺材。芳菲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个小棺材上——这是埋葬猫咪呢?还是埋葬自己的岁月?
李冲见冯太后依旧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他也惊惶不安:“太后,您……您换个地方吧……”
她惨笑一声,看着李冲。换地方?换哪里呢?
这是北武当的陪都,弘文帝的脚下,自己能躲去哪里?
“太后……太后,您暂时避一避吧……”
她非常的冷静:“怎么避?你以为,他一计不成,会直接派人来刺杀我?”
李冲无言以对,但见这个女人,忽然失去了分寸一般,只是呆呆地坐着,既不是普通女人的惊恐,也不是皇太后的愤怒,甚至连憎恨也没有。他急忙出去,吩咐关闭了宫门。整个慈宁宫,忽然彻底肃静下来。真正形如一座巨大的棺材。
如此,外面的人,就再也不会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芳菲依旧端坐着,一动不动。
心里是灰的。这一生,从未如此灰心绝望过。她仔细地又伸手拿起一块糕点。多么甜蜜的糕点啊。她自言自语道:“李冲,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爱吃的呢。”
李冲骇然:“太后……吃不得啊。”
她凝视着那精美的冰皮:“我那时才多大?七八岁吧。遇到先帝,他给我吃点心。那还是我第一次吃点心……”
李冲不敢作声。
她也没有说下去,只是颓然把点心放下。
恩断义绝3
既不悲哀,也不恐惧,慢慢地,看太阳一点一点地西斜。
“李冲,你下去吧。”
“太后……小臣想在这里陪着您。”
兔死狐悲。李冲固执地垂手站在一边。想起当日李奕被处决的时候,冯太后是如此保护自己的。若非这个女人,自己这条命早已保不住了。
芳菲看着他固执的脸孔,一时有点恍惚。多么酷似李奕啊。一样的沉毅,一样的忠诚,唯一的不同,只是在于他的才干还在他的哥哥之上。
李奕死了,他呢?
覆巢之下无完卵!
“多谢你救了我。”她淡淡一笑,“对于你们兄弟,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的哥哥,因我而死。这一次,又是你救我的命。”
“太后,这是小臣的义务。”
她摇摇头,本是要问他许多事情的,却欲言又止,这些,问了又起什么作用呢。
但是,李冲却径直说了下去:“太后,是李欣和陆泰这两个家伙捣鬼……他们收买了太监作祟……小臣是昨晚得到的消息,一位御林军的统领,和小臣私交不错。他说,他们之前就举得李欣等人举止十分鬼祟,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悄悄地监视着李欣等人……太后,等事实确凿,直接拿下了李欣,谋杀太后,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芳菲淡淡一笑:“李冲,多谢你安慰我。”
李冲还要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觉得又不好说,只好退下。
“太后,臣今日就留在慈宁宫。”
“好吧,你出去和赵立他们在一起。”
她心里一丝暖意,患难见人心。冯太后纵横半生,政敌无数,一个李奕,为自己舍弃了性命,到现在,还能有几个人不离不弃,也算是难得了。
“太后,小臣就在外面,但有吩咐,尽管叫小臣。”
“好,你下去吧。”
恩断义绝4
芳菲看着他的背影走得一点儿也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的确是李欣和陆泰捣鬼,这班狼子野心的家伙,一个个对自己都恨透了,这不足为奇。
可是,如果没有弘文帝的默许和支持,他们敢么?要知道,北武当虽然不如平城皇宫那么严密,可是,皇太后,小太子的饮食,也是严格控制检查的,慈宁宫和太子府的侍卫合起来,表面上很放松,其实上,安全程度丝毫也不会逊色于平城。
敢于对皇太后下毒,这岂能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何况,如果没有一定程度上的默许,谁敢于买通弘文帝的贴身太监?
要知道,朱钧可是弘文帝最信任的太监之一,仅次于魏启元。
她忽然觉得很欣慰,幸好,弘文帝总算把儿子接走了。虎毒不食子,他再这样,也不会对儿子下手。至少,现在还不会。
而自己!
飞鸟尽,良弓藏。
子立母死,不死不休。
许久,腿都坐麻木了,她才站起身,看夕阳,晚霞。想起自己这一生。这一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八岁?十八岁?或者二十八岁?
她站了一会儿。
只有张娘娘站在旁边。可怜的老妇人,已经吓白了脸,一句话都不敢说。但见她转过脸,声音和之前的李冲一样发抖:“太后……到底怎么办啊?”
自己一死,只怕,这屋子里的几个人都保不住。
她怜悯地看着这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叹道:“早知如此,你真不该跟着我的。”
老妇人哭起来:“太后,老身服侍您,是老身的福分,老身从未后悔过。”
她也眼眶濡湿。
只走到门口,看儿子。希望儿子快点回来。
可是,一直没有得到通报。小太子一直不曾回来。慈宁宫的大门是紧闭的,在小太子回来之前,绝不会打开。
恩断义绝5
但是,芳菲心想,今晚,也许弘文帝不会让孩子回来了。他也怕吧,怕孩子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太后……您吃点东西吧。午膳都没用。”
她摇摇头:“我不饿。”
“太后,身子重要……”张娘娘还是庆幸的,幸好太后没有吃下那些糕点,这也是死里逃生啊。
芳菲当然知道她的庆幸,她也笑起来:“张娘娘,我想换一身衣服。”
“太后,老身服侍您。”
“不用了。”
老妇人一怔。芳菲已经径直来到了寝宫。衣橱打开,一色的流光溢彩已经不见了,都是太后的隆重而黯淡的衣服——寡妇的颜色。
她看了一会儿,来到另一边。
那里,几件簇新的衣服,其中一件月白色的衫子,袖口上绣着淡雅的梅花。是她去青州前线陪伴罗迦的时候穿过的。尤其,直到罗迦死那天,她记得自己恰好穿的就是这样。所以,她来北武当的时候,一直带着这几件衣服,但是,从未穿过了。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取下来。
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保存得很好,有股子樟脑的味道。
她仔细地换了衣服,洗漱干净,坐在镜子面前。
头发散开,镜中的女人,眼角已经有了微微的细纹。这些年在北武当,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最初,容貌是不变的。可是,这两年,却变得厉害,自从弘文帝开始接二连三的生儿子后,她就憔悴得厉害。
内心里,不是没有过绝望和恐惧的。
当人被逼到了一个份上,也不得不操心的那种恐惧和担忧。
却不料,担忧了这么久,依旧逃不脱这样的命运。
她梳好了头发,才淡淡道:“张娘娘,你去玄武宫接小太子吧。”
张娘娘嗫嚅着:“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放人。”
她十分镇定:“你去吧,请陛下一起过来坐坐,就说我有事情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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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断义绝6
她梳好了头发,才淡淡道:“张娘娘,你去玄武宫接小太子吧。”
张娘娘嗫嚅着:“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放人。”
她十分镇定:“你去吧,请陛下一起过来坐坐,就说我有事情找他。”
但见张娘娘还是很犹豫,她想了想,拿出一样东西,“你把这个给陛下,他一定会来的。”
那是一只手镯。是宏儿出生之前两个月的时候,弘文帝送来的。
张娘娘拿了玉镯出去了,芳菲才缓缓起身,来到正殿。正殿里鸦雀无声,所有宫女,太监,杂役,侍卫,都在外面。只剩下了红云和红霞,赵立,乙辛,还有李冲。
众人一见她,立即跪了下去。
气氛那么阴沉。
芳菲的目光一一扫过她们,红云,红霞,当初才多大?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如今也已经二十几岁了。她们早该嫁人生子了。然后是赵立,乙辛,也是三十来岁的人了;唯一时间短暂一点的,便是李冲。可是,他秉承了李奕的相貌,甚至她对李奕的那份复杂的心情:友情,愧疚,负罪的情感,就因此,所以对李冲向来是分外的青睐。
她淡淡一笑:“红云,红霞,你二人服侍了我十几年了,早就过了嫁人的年龄了。是我耽误了你们的青春。”
二人泪流满面:“不,奴婢不想离开太后。”
二人都是一个部落的孤女,没有家人。本来,宫里规定,25岁之后的宫女,是可以服役完毕,随时离宫的。但是,她们二人一直不愿意。因为在北武当好吃好喝,而且自由自在,所以,一直不愿意外嫁。
芳菲对于此事也留心了一些日子,但是,后来政事繁忙,久而久之,就不了了之。算算她们的年龄,也就是刚过25岁不久。并不算得很大,如今,放出去,希望还不会晚。而且,她们久居深宫,很少纷争,容颜并不曾有多大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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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断义绝7
“赵立,乙辛,你二人虽然成家了,但是,也很少回家。这些年,都忙于慈宁宫的事情了。”
二人恭恭敬敬的:“蒙太后恩典,臣等的家眷都在北武当,小臣等没有后顾之忧。”
她缓缓地站起来,将一个盒子打开,看了一眼:“你等服侍我多年,今日,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的。这些首饰,是我这些年的私人积蓄。我没有亲属女眷,也没有外戚,所以,今日把这些首饰分给你们,一人一份。下来后,你们直接去内务府支取银子,每人1000两;此后,各自回到老家,买田置地,只要不胡乱赌博和挥霍,应该足以安乐的过完这一辈子……”
众人都跪在地上,一点也没有因为这样丰厚的赏赐而开心,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仿佛冯太后在交代遗言一般。
尤其是红云和红霞,更是哭得泪流满面。
芳菲这才转向李冲:“李奕因我而死,我也无法报答他。这个匣子,你就带着,好好照顾你的家人。”
那个匣子里面,几乎都是她私人的珍藏品,好几件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昔日没能赏赐李奕,今日已经晚了。
李冲跪在地上,不肯接匣子。他的心思当然比其他几个人更加明白,见冯太后已经在清楚明白地安排——后事了!
如果不是灰心到了极点,她岂会如此?
他忽然亢声道:“太后,您可不能就这么灰心了……”
芳菲看着自己旁边这个沉甸甸的匣子。都是金银珠宝。除了政治需要,她私下里,几乎很少动用这么大的赏赐。
可是,再大的赏赐,又岂能换回一条人命?
早在李奕被腰斩的时候,她其实便隐约明白,这一日是会来的,只不过是迟早而已——弘文帝,其实还让这一日来得太迟了。
“太后,您千万不能灰心……”
她摇摇头,不灰心又能如何?
恩断义绝8
自己可以愤怒之下,去杀了李欣和裴攸——可是,对于弘文帝又能如何?或者也亲手把弘文帝杀了?
别说杀弘文帝,自己连李欣都没能杀死。
那是一种很长久很刻骨的疲倦——从罗迦死的时候就带来的疲倦。支撑到现在,再也熬不住。
甚至刚刚过去的几日,小木屋的几日,自己蒙着眼睛,在朦胧状态上看着的人。
都是似真似幻。
真的罗迦,假的罗迦,就那么重要?
或者说,芳菲也罢,冯太后也罢,就真的那么重要?
当初罗迦是怎么说的?若有争端,请务必留太子一命;只是,他知不知道,争端真的来时,他的儿子,会不会留自己一命?
他这样告诉过他的儿子么?
他其实,也是提防自己。所以,才把自己逼迫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归根结底,还是他的儿子最重要。
她惨笑一声,站起来:“你们都下去吧。”
没有人动,都跪在原地。
“下去吧!”
众人这才缓缓站起来,都退在了外面。
只有芳菲一个人,依旧坐在原地,看这间自己生活了已经六年的屋子。里面的一茶一几,小小摆设,都已经烂熟于心了。甚至窗外北武当的景色,秋风萧瑟,洪波涌起,这个冬天,不知道多么寒冷呢。
过了好一会儿,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
天空挂着最后的晚霞。
小太子还是没有回来。请人的张娘娘也还没有回来。
她们都还在玄武宫。
这一日,弘文帝设宴,参加的都是宗亲,京兆王,任城王,东阳王和小太子。弘文帝有心卖弄儿子的学问和骑马射箭的本领,所以,午宴,一直持续到了黄昏。群臣都很高兴,因为,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这是陛下对冯太后的一次巨大的胜利,小太子要回京城了。
恩断义绝9
其间,小太子不仅在父皇的骄傲下,背诵论语,谈典故,还百步穿杨,展现了远远超越于他这个年龄孩子的本领。
弘文帝异常高兴,宗亲们也都非常开心,连声夸赞小太子了得。
毕竟是孩子,在父皇和众臣的赞扬声里,很快便飘飘然的,甚至忘却了要急于回到慈宁宫,忘却了太后。
直到傍晚,什么花样都玩完了,宗亲们也按照惯例退下了。只剩下父子二人。弘文帝还是兴致勃勃的:“皇儿,明日就要启程回平城了,你今夜就留在玄武宫,明日一早,和父皇一起走,如何?”
孩子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父皇,太后等着我呢。明日就要走了,很久见不到太后,所以,我想回慈宁宫……”
弘文帝一笑:“那就用过晚膳再回去吧。”
心里却隐隐的不安,不知道冯太后又会采取什么手段,仿佛宏儿这一去,明日能否离开,就会成为一个悬念似的。
他又指导儿子练习了一会儿箭术,看看天色,完善时间就快到了。这时,忽然听得张娘娘求见。
弘文帝听得她来,皱起眉头,冯太后,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接孩子回去?
张娘娘见陛下满面怒容,她本来就已经甚是害怕了,如今,更是不安。
弘文帝不悦道:“张娘娘,你来干什么?”
张娘娘跪在地上:“陛下,奴婢奉太后之命,来接小殿下……”
弘文帝暗自冷笑一声,果然。冯太后,她就是一刻也不希望儿子和自己亲近。如果自己不把儿子带回去,日后,小太子岂不是连父皇都不认了?心里是警惕的,三皇子的悲剧,任何皇帝都会忌讳。
“陛下……太后请您也去一趟。”
弘文帝有些奇怪,反问:“太后也请朕一起去?”
张娘娘拿出玉镯:“太后请陛下务必去一趟。”
恩断义绝10
弘文帝看着那个玉镯,心里一震,拿在手里,沉吟了好一会儿。宏儿一直在一边静静地听着,见父皇如此,急忙道:“父皇,肯定是太后做了拔丝苹果。太后说,今晚做拔丝苹果吃的。”
弘文帝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好吧,起驾去慈宁宫。”
终于,慈宁宫的门口传出了通报声:“陛下驾到,小殿下驾到。”
红云等人固然心里震动。冯太后,又何尝不是心如刀割?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仪式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惶恐。进来的人当然不曾察觉。
宏儿已经蹦蹦跳跳的跑进去,一边跑,一边喊:“太后,宏儿回来啦,还给您带了晚膳,是父皇送来的哦……”
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小心灵里是明白的,无论如何,都希望太后和父皇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小。比如,父皇送太后晚膳,太后给父皇做拔丝苹果,这样,岂不就和好如初了?
芳菲看着篮子里的晚膳,又看看宏儿,满面笑容,一把搂住了儿子。因为她太过亲热,宏儿反而有点吃惊,但是,很快便兴奋起来,抱着她的脖子:“太后,您今天可真漂亮……您的衣服真好看,为什么以前不这么穿呢?以后,天天都这么穿好不好?”
孩子一连串的,因为太后的衣服而惊叹。
“好,如果宏儿喜欢,太后今后都这么穿给你看。”
“真的么?”
“真的!”
“太后,您先用晚膳。”
她笑呵呵的:“太后还不饿,等一会儿再吃。来,先看看我宏儿。今日又在父皇处学到了什么?”
“学了射箭。太后,父皇又给我讲了两招呢,很技巧的哦。”
“好,宏儿真不错。宏儿,你先跟张娘娘下去歇息。”
“我想陪着您和父皇呢。”
“先去洗漱,歇息,一会儿,太后再来看你。
恩断义绝11
“先去洗漱,歇息,一会儿,太后再来看你。”
“是。”
芳菲使了个眼色,张娘娘亲自带着小太子和众人退下。四周,变得非常安静。只有冯太后和弘文帝。
这时,二人才目光相对。
弘文帝很是奇怪,跟宏儿一样,一进门,目光就落在她的衣服上,然后,是她的脸上。这么鲜艳的衣服,这样清雅的神色,他许多年都不曾见到过了。
竟然有些恍惚,呆呆地一直盯着她。
这时,她才真正像一个女人了,是自己记忆中的女人,那么温存,活泼,充满了青春的气息。那个时候的她才是她啊——是芳菲,而不是冯太后!
那个时候的她,才是他一直心仪的;而非是后来那个铁腕无情的女人。
他觉得时光在慢慢的流淌,仿佛穿越过了一二十年的岁月,仿佛那时自己还是一个很年轻的人,纵然背负着无穷无尽的担忧,惧怕,但是,还是充满希望的青年岁月。
美中不足的是她额头上的伤痕,还用了淡淡的纱布遮掩。但是,遮掩不了,能清楚地看见疤痕,血迹。
他忽然很想伸出手,解下那层白布看看。但是,他还是没有,一直静静地坐着。
芳菲淡淡一笑:“陛下,明日就要启程回平城了么?一切可否就绪?”
他木木地回答:“一切都好了。宏儿,他会跟朕一起走。”
她知道,其实是不用他一再提醒的。她点点头:“宏儿跟你回去,我也就放心了。陛下,只要你日后好好照看宏儿,他无论在哪里,其实都没有什么关系。”
弘文帝哦了一声,有些语塞。
芳菲这时才慢慢地将茶几上的点心篮子移过来。上面盖着一层绿色的纱布,之前,她怕宏儿看到,所以,故意蒙上的。如今,才移开纱罩,露出精致的点心。是中午才送来的,一点儿也没有变形。
恩断义绝12
她拿起一块,在明亮的宫灯下仔仔细细地看:“陛下,你竟然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点心?”
他心里有点荡漾,仿佛那个眉飞色舞的少女,声音那么娇俏:“殿下,殿下……殿下,我要吃这个……我要吃那个……”
那时,她那么细心地照顾自己,一日三餐,不厌其烦,找出中毒的原因,自己才得以死里逃生。心里不是不心潮澎湃的,如果没有这个女人,自己早就死了,再也没有今日了。
他看着那篮子点心,好一会儿,才怔怔道:“朕还记得!都记得……你二十岁那年,最喜欢吃这几样点心了。”
“所以,今日才派人给我送来?”
“是啊。朕想起你喜欢吃点心,特意叫御厨做的……”他看那些点心都还没有怎么动过,就问,“怎么?不合口味么?为什么没吃?”
她一笑:“好吃,非常好吃。就是因为我很喜欢,而且又是陛下你送来的,所以,一块都舍不得!想留到晚上,等陛下一起吃。”
弘文帝一时语塞。
芳菲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陛下,你不吃一块么?”
她拿起点心,递给他。
他却摇头:“不,朕不喜欢吃点心,太甜了,朕向来不怎么喜欢吃甜食。太后,你吃吧。”
她笑起来,仔细地看自己送不出去的这块点心。弘文帝,他竟然不吃。他当然不会吃了。明知道是有毒的东西,他怎会吃呢?
“也许,宏儿爱吃的。等会儿,朕叫宏儿一起来吃。”
她心里一抖,叫宏儿吃?
他竟然叫宏儿吃?也许,是为了麻痹自己的吧。中午不是送来点心之前,他已经先把宏儿支开了?或者,他干脆改变了主意,连宏儿也想一起杀了?
她若无其事的:“我本是留着等宏儿回来一起吃的,但是,孩子太小了,吃多了甜食不太好……”
恩断义绝13
她若无其事的:“我本是留着等宏儿回来一起吃的,但是,孩子太小了,吃多了甜食不太好……”
绿色的冰皮在手指上晃来晃去,她捏着,仔仔细细地看,仿佛在看人生的一场宿命。
弘文帝也在看她,目光跟随着她的纤细的手指,翠绿的点心,看起来,有一种互相映衬的透明的苍白。
他的语气忽然微微激荡:“太后……芳菲……这点心已经冷了,朕叫他们给你送点热的东西来……你先用点晚膳?晚膳也都是你喜欢的……”
热的东西?
她神秘一笑,“不,陛下,这东西很不错的,我还是喜欢吃这些点心。”
“那也行,不过,都凉了,天气又冷,吃下去不太好,朕叫他们给你热一下?热一下更好吃。”
弘文帝啊弘文帝!比最厉害的演员更加厉害!还要热一下才给自己吃呢!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芳菲……芳菲?”
她擦了眼泪,看他一眼:“多谢陛下还记得我的爱好……唉,不知不觉的,就过去了这么多年了,我都老了……”
他也喃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岁月的痕迹:“是啊,我们都老了。芳菲,朕也老了,真的都老了……那个时候,你多年轻呀,每天在太子府陪朕下棋,做饭……你做的白斩鸡,可真好吃。后来,朕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白切鸡……”
因为,后来一切都变样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改变的。
“是啊。还有下棋。陛下,我第一次学会下棋,也是你教我的。之前,我什么玩儿都不会。你教我下棋,投壶……”
“呵,是啊,你学得快,我很快便不是你的对手呢。”
他的眉梢眼角之间,也充满了笑容。本是心怀芥蒂的二人,此时,忽然前嫌尽释,亲密无间,相逢一笑泯恩仇。
恩断义绝14
如果,一切便到此为止,那该多好?
弘文帝再一次抬头凝视她。她也凝视着他。
两个人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的纯洁,第一次如此的无暇,一如在神殿时的第一次相遇,她刚掀起头上蒙面的纱巾;而他,刚从惨白的脸色里,出去明亮的目光。
竟然是初恋一般的情怀。
芳菲忽然面颊泛起红晕。这一丝红晕,很快将她灰白的脸色,染成了一丝璀璨的颜色,仿佛霜打之后的红叶,瞬间明亮起来。
弘文帝但觉砰砰砰的心跳!
竟然是心跳!
芳菲也在心跳!
一个女人,岂能不会对自己的初恋情人,有丝毫的心跳?
她脸色红彤彤的,仿佛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初次面对人生的一场约会——只不过,那是生与死的约会!是阴谋和恶毒的约会!
将最好的最美的一切,彻底撕裂开来。
似是故人来。
只是情已逝。
芳菲这时,才淡淡道:“陛下,看在我们认识那么多年的份上,我想求你一件事。”
弘文帝的脸色忽然一沉。仿佛从迷梦中刚刚醒过来一般。看吧,冯太后,她穿成这样,跟自己叙旧,为的是什么呢?他冷然道:“太后,若是不让宏儿回平城的事情,你提也休提。”
迷梦!当然就是迷梦!
弘文帝,当然不是昔日的太子。
芳菲看着他乍然清醒又冷酷的面容,在关键性的问题上,弘文帝是从不会有任何迷醉和含糊的。这一点,她早已领教了。她还是非常温和:“不,陛下,我求你的不是此事。”
他勉强道:“那是什么?”
“请你务必放过我身边的几个人。红云,红霞,赵立,乙辛,请你无论何时,务必留他们一条性命!至于李冲,他很快会辞职,离开朝廷,也请你务必保全,不得加害。”
恩断义绝15
弘文帝一怔,缓缓道:“太后,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只波斯猫跳过来,声音十分凄惨。芳菲一把将它抓在怀里,弘文帝环顾旁边,问道:“还有一只呢?”
她一笑:“陛下还记得它们?”
“朕当然记得。还有一只呢?”
“死了。”
“哦?怎么死的?”
“今天才死的。”她轻描淡写,“误吃了食物,中毒而死。”
弘文帝的眉头微微一皱:“怎会这样呢?真是可惜。宏儿还不知道吧?他知道了,肯定会伤心的。”
她神秘一笑,摇摇头:“不,宏儿不会知道的。明日他就要启程了,他不会知道的。”
她将波斯猫抱住,胖胖的猫咪,毛发柔亮,眼神惊恐,绿油油的,仿佛一只同时伴侣的怪物,闻到点心冷却的香味也提不起兴趣,只是惨呼。
弘文帝但见她的手轻轻抚摸在波斯猫的身上,那么温存,那么细致。他心里忽然一烫,仿佛她抚摸在自己的身上。那是自己送的波斯猫啊。是她怀孕的时候,自己送的,让她和孩子,都不感到寂寞。
他心魄荡漾,怔怔地瞧她。
她的白皙的手指却拿起了一块点心,放到猫咪的嘴边:“吃吧。你这个馋嘴猫咪,也是喜欢吃的。瞧,这是陛下送来的好东西,你也先吃点儿……”
猫咪闻到香味,当然以猫的智商不可能知道同伴正是吃了这东西而死的。它贪婪地品尝着美味,猫胡子翘起来。
芳菲把猫咪递过去:“陛下,你要不要抱抱?”
弘文帝接过猫咪,也抚摸它的长长的柔亮的白毛。
猫亲昵地亲在他的手上,弘文帝笑起来,正要说话,猫咪忽然猛烈挣扎,后腿猛登,一口鲜血就喷在他的身上。
弘文帝毛骨悚然,手一抖,猫咪已经摔在地上,身子剧烈颤抖,立即咽了气。
——————今日到此;周四下午2点左右更新。
生死两茫茫1
猫咪亲昵地舔在他的手上,弘文帝笑起来,正要说话,猫咪忽然猛烈挣扎,后腿猛蹬,一口鲜血就喷在他的身上。
弘文帝毛骨悚然,手一抖,猫咪已经摔在地上,身子剧烈颤抖,立即咽了气。
弘文帝呆若木鸡,怔怔地看着芳菲,身子也微微发抖。
芳菲却笑得若无其事的,随手又拿起一块精美的冰冷的点心:“陛下,这是你送我的猫,时间,过得多快啊。转眼之间,已经六七年了。也许,它们都太老了,也该死了。它们都是这样死的。你看,你送我的点心,多好吃……”她喟然长叹一声,“它们跟了我这么多年,很多习惯都和我差不多。却不料,今日,还是遭到了馋嘴的下场……它们这是在替我开道呢!”
弘文帝大张着嘴巴,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死死地看着她面前的点心篮子。甜蜜的桂花糕,翠绿的绿豆糕,金黄|色的馅饼酥皮……每一样,都是精心炮制,精选材料。没错,那的确是自己令人给她送来的。
甚至那个篮子,也是一只很久远的贡品,镶嵌着蓝色的水晶,有点买椟还珠的感觉。
可是,芳菲!她竟然杀死猫咪!
在自己面前,将两只猫咪亲手毒死。
仿佛一切的一切,已经恩断义绝。
甚至他衣服上飞溅的鲜血,带着一股子浓郁的奇怪的味道——那是一种死亡和毒药的味道。脚下的猫咪,毛发在迅速地变黑。
它那么漂亮的白色绒毛,那么翠绿的眼珠子,都变成了乌黑……
弘文帝的身子轻微的摇晃,有些语无伦次:“太后……太后……这是怎么啦……”
太后!
冯太后!!!
“陛下,这是你亲自吩咐送来的点心吧?”
他呆呆地点头:“是。。”
生死两茫茫2
“是按照我喜欢的口味做的?”
“是。朕吩咐了御厨,按照你喜欢的口味做。”这些年,他一直记得她喜欢什么口味。所以,他机械地又补充了一句:“呃……朕见你头部受伤了,所以,想送点东西来……又不知道送什么好……”想来想去,只知道她喜欢吃点心。而且,还有宏儿的事情,曾经那样决裂,以至于到了根本就不想和彼此见面的地步。
“太后……朕本是以为你会喜欢吃的……”
他现在,竟然还说以为自己喜欢!
他竟然当着脚下的死猫,说自己会喜欢——他的毒药!男人,一旦假起来,真的比八十岁的老太太的假牙还假!
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他那一次心情才是真的!
她凝视着他——弘文帝——名义上,可也是自己的儿子啊——他可真的太孝顺自己这个太后了!
甚至,一切都是供认不讳的。
“是先带走宏儿,然后,再叫朱均送来,对吧?”
也是这样。他没有否认。
“也好!幸好你还记得先带走宏儿!”
这还不算赶尽杀绝,不是么!
芳菲淡淡一笑,将点心慢慢地放到自己的眼前,仔细地看:“陛下,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么?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这些年,我也做了许多损害你帝王威严的事情。可是,很快,就不会了。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损害你的利益了。李欣也好,其他人也罢,你想如何重用都行……只是,最后,我斗胆求你,看在昔日的情分上……饶过我慈宁宫的一干人员性命……”
她一笑:“至于宏儿,就看他的造化吧。”
“太后!!你到底要说什么……”
“唉!幸好,你多少顾念父子之情,先把宏儿带走了,才送来这一篮子毒点心。要不,他会比猫咪更先死。”
生死两茫茫3
“唉!幸好,你多少顾念父子之情,先把宏儿带走了,才送来这一篮子毒点心。要不,他会比猫咪更先死。”
他瞪大眼睛。
她也瞪大眼睛,看着他天真无辜的样子——他一边承认,一边露出这样无辜的神情!
“陛下,我竟没料到,你恨我到如此的地步。”
“!!!!是,朕的确很恨你!冯太后,朕有一段时间,真的对你恨之入骨……”有一段时间?是多久呢?就是现在?就是他杀死李奕,放了李欣的时候?
她摇摇头,凝视着自己对面这个连抵赖都不屑抵赖的男人。一个一辈子心机深沉的人,一个一辈子都在韬光养晦的人,为何这一次,如此的坦率大方?
他竟然连撒谎都不屑。
他竟然连装都没装一下。
他就站在猫咪的尸体面前啊。
她拿着点心的手,往下,万念俱灰。
其实,自己若是当初摔下山崖就死了,岂不是一了百了,还更加痛快?自己摔死,和被人杀死的滋味,完全是不同的。
一种是无意识的疼,在不知不觉里,就烟消云散;
可是,后者,却是撕心裂肺的恐惧和愤怒,痛恨。
只因为,罗迦临死前怎么说的?要她放过弘文帝一马。谁知道是谁不放过谁呢?万念俱灰之下,又何必再去违背罗迦的命令?
反正,这本来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不是么?
仿佛站到了人生的起点,或者终点。无论是对谁,都不爱不恨。
罗迦也罢,弘文帝也罢,仿佛,都是天下最最陌生的人。
到死,她都不曾真正懂得他们;
他们也从不曾真正明白她。
什么军国大事,什么改革大计,什么逐鹿中原……一个女人,到最后,难道能自己登基做皇帝么?
生死两茫茫4
自己这一生,都在瞎忙。
最后的交代,竟然是这样一篮子点心。
从神殿的大火,到罗迦烧灵仪式上的大火,然后,是今日这一把熊熊的火焰——一把充满了毒汁的可怕的火焰。
如今,弘文帝已经亲自把这把火焰点燃——三尺白绫,一瓶鹤顶红,或者一把剪刀——这是传统的帝王,最喜欢赏赐失宠女人的三件套。弘文帝,竟然吝啬如斯,连选择也不给,就只给了,最快,最有效的一种方式。
这未尝不是他的仁慈?因为,那些猫咪,毕竟是没有经历太大的痛苦,瞬间暴毙的,不是么?
弘文帝什么都没说,只死死盯着她手里的点心,雪白的手仿佛也被映衬得翠绿起来。见她往下移动,心里忽然像被人拿着刀子,一点一点地,马上就要刺下去。
“太后……太后……”
她淡淡一笑,很从容的便将点心放在嘴里:“陛下,你放心,我不会破坏你们北国的基本国策。先帝临终时,我就该殉葬的。结果,忍辱偷生这么多年。你,和先帝,其实都想我死!也难为你们等了这么多年才下手!”
她在一切开诚布公,问清楚了之后,才真正痛下决心。
“陛下,多谢你最后还赏赐了我这样好吃的点心上路!”
那是剧毒,见血封喉,不至于有什么痛苦。
弘文帝眼睁睁地看着她将点心放到嘴里,肆无忌惮地咀嚼,吃起来,仿佛真的那么精美可口。
“不错!这点心一直不错。陛下,多谢你还记得我的喜好。”
吞咽!
她已经在吞咽点心了。
仿佛,她是真的喜欢,真的吃得津津有味,那么甜美。
弘文帝如梦初醒,不,是更加迷惑,脑子里一团浆糊,仿佛火山在自己面前喷发。惨烈如斯!
生死两茫茫5
他冲过去,狠狠地抓住她的脖子:“芳菲……你疯了……你疯了……快吐出来,快……”
芳菲被他勒住喉咙,一动也不能动,他的力气那么大——他已经不再是昔日病床上奄奄一息躺着等死的太子了,他早已康复,他早已健壮如牛,而且,正是一个男人最最年富力强的时候。
跟她的衰朽,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才猛然发现,他原来已经有了这么巨大的改变——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男人了,充满了杀气的男人,仿佛一头猛烈地豹子一般,撕咬,荼毒!
她面色死灰,眼神平静,想看出这个男人的真心假意。
最后,她还是断定了——那是假的!
真的是假的!
那么漫长的时间,谁想死呢!
那么犹豫的啰嗦——迂回的求饶——女人内心才能明白的那种卑微!
但是,他没有!他是亲眼看到自己服毒,然后,才做出这样的举动。
迟了,太迟了!
或者,他本身就是在表演。
因为,他一直是个善于掩饰的人。
如今,终于心满意足了,得偿所愿了,不是么?
她彻底对他断绝了最后一丝念想,既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悲哀,甚至,连恐惧都不在了,连厌恶都不在了。
“芳菲……疯子……你是个疯子……”
他的手更加用力,卡住她的脖子,仿佛要赶在毒发之前,将她先活活的掐死。
她难以呼吸,却难以挣扎,也不想挣扎,只是颓然地倒在椅子上,浑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失去。
“芳菲……芳菲……”
他的声音飘飘忽忽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甚至她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是飘忽地看着他的眼神——那种已经完全错乱的眼神,仿佛是他自己服了毒药。
生死两茫茫6
她的眼里,逐渐地流露出依恋而悲哀的神色:“陛下,希望你好好待宏儿……日后,你可以废了他,赶走他,但是,千万别杀了他……求你了,千万别杀了宏儿……你答应我……”
仿佛宿命的轮回。
当日,罗迦这样求自己!今日,自己这样求弘文帝。
可怜天下父母心!
唯有此时,方真切地感觉到爱情的不堪一击——就如自己此时对儿子的感情,那是何等远远的,深浓的,胜过对这世界上任何人的感情!
所有人加起来,包括罗迦,都是远远比不上的!
一如自己,当初在他心底,最微小的一部分的份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弘文帝眼神疯狂,身子疯狂地颤抖,仿佛一个得了癫痫病的人,死命地抓她的脖子:“快,快吐出来……快……来人,来人,叫御医,御医……”
门口的人,一拥而进。
最先跑进来的,竟然是宏儿。
几乎是弘文帝还没有开口,几乎是弘文帝刚刚抓住太后脖子的时候,他就冲进来了。小小的孩子,浑身发抖,惊恐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完全不敢置信!
他一直躲藏在门口,因为,他一直在找自己的猫咪。每次回到家里,他总要看看两只猫咪,摸一下它们的毛发,揪一下胡须,或者是给它们喂一点儿点心,然后,才会高高兴兴地去睡觉。
那是一种习惯,就如朝夕相处的伴侣,不可能忽然之间就忘了。
但是,这一晚,他不见猫咪。
他不希望自己明日就要离开平城了,还见不到猫咪!
他不知道猫咪已经死了,都死了!没人告诉他。他悄悄地从卧室里跑出来,因为,他看到另外一只。但是,父皇和太后说话,他不敢贸然闯进去,就一直躲藏在帷幔处。
生死两茫茫7
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踪迹。所以,他听得一清二楚,看着猫咪惨死在父皇的脚下。当时,他就已经吓呆了,小身子只是贴着墙壁,什么都不敢说,连呼吸都不敢。
一直清楚地听到太后一次次地问父皇!
就连他,都听明白了!
如今,竟然又是太后!
父皇送毒点心给太后吃!!
他冲进去的时候,看到太后的身子已经倒下去,嘴角流出血来。
但是,父皇还掐着她的脖子——要把太后掐死!
父皇要掐死她。
“放开……你不要害死太后……”
他拼命地踢打,嘶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竟然把弘文帝踢打得歪歪斜斜,手一松,芳菲的身子已经彻底倒在床上。
他狠命地扑过去,要抱住太后,死命地抱住她,想用自己小小的力气,把她的身子支撑起来。可是,她的眼睛已经花了,连孩子的哭喊都听不见了。
她伸出手,想抚摸一下儿子的头,可是,手也垂下去。目光也彻底黯淡了,在逐渐失去焦点的眼珠子里,但觉得儿子的手一片冰凉!
啊,孩子明日就要去平城了!他一个人,从此孤零零的去到平城,无所倚仗!
她眼里忽然掉下泪来,这一生,竟然连自己的儿子,都无法陪伴走完最后的路程!自己终究还是辜负他,对不起他!日后,谁还会真心实意怜悯他呢!
“太后……太后,你不要死……太后,你不要死……”
弘文帝完全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哭喊,仿佛儿子的哭喊根本就不存在一般。他只是嘶声呐喊:“来人,快来人……快……”
张娘娘,李冲等人都冲进来,然后是御医,还有赵立、乙辛、甚至魏晨、通灵道长……他们都赶在御医之前。
弘文帝甚至忘记了疑惑,他们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生死两茫茫8
弘文帝甚至忘记了疑惑,他们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只是狠命地抓住道长,“道长……你快救她,你快……”
他说话的时候是懵的,脑子里也是懵的,仿佛这一日,就从未清醒过。而且,永远也不会清醒了。
大家都在忙,大家都不知道该忙什么。无数的药物,水盆,甚至人参、灵芝都搬出来了……但是,都用不着!根本用不着!
“出去,你们都先出去吧……”
是道长的声音。
所有人乱成一团糟。
就连孩子的哭喊也没人管。弘文帝也听不见一般,只是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孩子拼命地哭喊,拼命地挣扎。
“不,我要陪着太后……我要陪着太后……”
孩子的哭声渐渐地小了,因为,他已经被赵立等人强行带下去。
只有弘文帝一个人站在原地,因为,没人敢来拉他,他是当今天子。
床上,冯太后已经昏迷不醒,嘴角全是血迹。
忙碌的人影,道长。
御医都被阻隔在外面,没有谁敢进来。御林军把守着慈宁宫。
弘文帝只是目光转动,呆呆地看着道长仓促的举动。道长的头发,白得像雪,额头上全是汗水。
这一生,只怕他也不曾如此惶恐而焦虑过。
因为,没人知道会是这样。李冲已经提早告诉了冯太后点心有毒。按照常理,她已经早有防备了。现在,是你死我活,是敌我双方!有了防备,就算不是要置对方于死地,至少,也不该面对自己吧!
她甚至连猫都毒死了,试验了——岂料,还会自己服下去呢!
要结果动物的性命容易,但是,结果自己的呢?
尤其,明明知道是有人下毒手。难道不该是向敌人反攻的么?
只因为这个敌人——是弘文帝!
生死两茫茫9
大家千算万算,谁也没估计到这一点——她竟然在政敌面前,把自己杀了。;连竞争都不想了,连输赢都不算;甚至,连反击都懒得!
累了,太累了。
此时,她紧紧地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嘴唇乌黑。道长在她的掌心里扎满了银针,甚至喉头,强迫她把那些毒药全部吐出来。
但是,一切的一切,好像都是无济于事的!过了许久,那些银针都乌黑了,装满毒液了,她还是不曾醒来。
就如躺在地上惨死的两只猫,不知道灵魂已经非去了何处!
弘文帝站着,一动也不动。
外面,只有儿子的哭喊声,从大哭大喊,到抽泣声,逐渐地,已经开始嘶哑了。那是一个孩子的绝望,仿佛自己的世界,忽然被砸碎了,狠狠地砸碎了。
他听而不闻,也不走到床前,始终保持着一丈左右的距离,如一个木偶一般呆呆地站着。他的眼珠子有时偶尔瞟过去,但见床上的人始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死了!
她和那两只猫一样惨死了!
一切,都不留恋的!
然后,飘然远去!
猫的尸体被他踩住,好几次有人来收拾,但是,他的脚都没放开。
“陛下,请您……”
“陛下,奴婢把这东西拿出去……”
“陛下……”
其间,他不时听到宫婢们这样的声音,但是,他只要不移开脚步,便谁也不敢动一下。而他,就如生根了一般。
甚至连悲哀,恐惧都没法感到。
唯有这只猫,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依靠——唯有踩着它的尸体,方能在恐惧之中,得到一点儿解脱。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到慈宁宫的蜡烛,始终明如灯火。唯有床上的人,看不清楚。是通灵道长起身,转向。
生死两茫茫10
他的目光迎着道长的目光。
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呆呆地坐着,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毫不相干。他只是这屋子里,伫立的一尊木偶土人一般。
道长吓了一跳:“陛下……您先坐坐吧。”
他的腿已经很僵硬了,道长搬了一把椅子,他就麻木地在椅子上坐下,目光穿过道长的肩,看床上的人影,在烛光下,仿佛和火苗一般跳跃,一点儿都看不清楚。
甚至连问都没问一声。
是通灵道长自己开口:“陛下……太后她……”
他下意识地问:“她已经死了么?”
道长心里一震。
“朕知道……她活不了!她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了!”
就如他身上的发黑的死猫的血痕!仿佛是她吐出来的。
道长没回答,他也没继续问下去,因为,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人的命,其实,比猫能强多少呢?
死猫,就在他的椅子后面。仿佛是不祥的预感,催命的符咒,很快,便会将这黑夜里的一切都全部带走!。
外面有人冲进来。是孩子的哭喊,无法阻挡。他拼命地挣脱拉住他的侍卫。
孩子冲进来就跪在弘文帝的面前,哭喊着摇晃他的双腿:“父皇……父皇,您救救太后吧……求您了,别让太后死,别杀太后……宏儿不做太子了……宏儿把太子让给睿亲王做……求求您,救活太后吧,别杀她呀……求求您了……父皇,宏儿一定会去平城,宏儿明日就跟您走……太后没有阻拦,她真的一点儿也没有阻拦……求求您了,您不要杀她啊,宏儿去了平城,一定乖乖听话,连生病也不敢的……父皇,我要太后……我要太后……我不做太子了,我要太后……”
孩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PS:今日到此。
爱无顾忌
孩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弘文帝呆呆地只是看着儿子,脑子里,心里,都是一片空白,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儿子的哭喊,都显得那么空虚,那么不真切。
“父皇,求您了……”
他狠狠地搂住儿子,狠狠地抱在怀里,泪水比儿子还流得凶。孩子被他凶猛的动作吓了一跳,觉得父皇忽然变得那么陌生,可是,神情却那么软弱——仿佛是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抓住了自己唯一的一点依靠。
孩子惊讶地停止了哭喊,仿佛是感觉到了父皇滚烫的热泪,声音也软了下去:“救救太后……父皇,求您了……”
弘文帝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搂着儿子,一动不动。心里却在狂喊:救救我!谁能救救我呢!
谁能救救自己呢!
心内一片灰暗,仿佛一切都完了,自从波斯猫死的那一刻,一切,便都完了。
孩子被他的铁腕箍着,根本无法动弹。逐渐地,哭累了。
终究是孩子,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疲倦地闭着眼睛,很快就要睡着了。
父皇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这样地搂着自己,一动不动。他靠在父皇的怀里,怯怯的看父皇,但见父皇的脸色十分奇怪,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
“父皇……”
弘文帝还是没有答应,只是抱着他的手更用力了一点儿。
孩子心里更是恐惧,父皇脸上的那种绝望,他看不明白,但是,孩子也能体会到的可怕。太后已经这样子了,父皇也这样子。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紧紧地依偎着父皇,小小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相依为命的感觉。
仿佛自己和父皇,一辈子也不曾这么亲近过。这世界上,便只有自己和父皇了。
他悄悄地抱着父皇的脖子,声音已经哭得有点嘶哑了,很小声的:“父皇,我想去看看太后……”
——————在线更,不停刷性哈………………
爱无顾忌2
弘文帝还是没有把他放下来。
只是眼珠子随着他的声音,看向自己的对面。很长时间,他都不敢看对面的床,不敢看床上的女人,甚至连通灵道长进进出出的忙碌他都不敢看。
偶尔,眼珠子移过去的时候,能看到她露在外面的手臂,长长的,月白色的衣服,露出秀雅的一支梅花。仿佛一朵刚刚凋谢的花朵。
十八岁的芳菲,她凋谢了。
仿佛在火架上,永远永远没法再活过来了。为了阻止这一幕,当年的自己,曾经那么不顾一切——以为生命不久了,对王位也不在乎了,只希望她离开!只希望那青春年少的少女逃离这个地狱。
“殿下!殿下!”
他惊喜地四处张望。
是她戴着斗笠跑回来,轻轻地,飞速地,在他唇边亲吻一下。
他曾经以为,那是她的第一吻,也是最后一吻。
那是初恋的情怀啊!
初恋的那个少女!
整个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都很虚幻,他如陷在一场长长久久的噩梦里,根本没法醒过来,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清醒。
“父皇……父皇……”
孩子的声音飘飘忽忽的,充满了哀伤。
他手一松。孩子从他怀里下来,立即跑到太后的床前。趴上去,握住太后的手,但见太后的手一片冰凉。
他忽然伸手去摸太后的鼻子。道长都愣了一下:“小殿下,你这是?”
他怯生生的:“我听人家说,鼻子是热的,人就活着……”
但是,太后的鼻子不是热的,是冷的。他哇的一声就哭起来。
道长怜悯地看他一眼,温声道:“小殿下,你先下去,别怕,什么都别怕。”
“道长爷爷,您说,太后能活过来么?您说呀……”他紧紧抓住道长的手,一个劲地催问,“道长爷爷,您快说呀……”
爱无顾忌3
“道长爷爷,您说,太后能活过来么?您说呀……”他紧紧抓住道长的手,一个劲地催问,“道长爷爷,您快说呀……”
“小殿下,小声点……”他轻轻的,“别打扰了太后……”
孩子果然怯怯地退开,再也不敢叫喊了。
弘文帝还是呆坐在原地,始终一言不发。其实,没有谁能打扰冯太后——她根本就醒不了,任何人的大喊大嚷,都不足以打扰她。
他在这个时候,忽然出奇的清醒,认为道长是在撒谎——儿子,他是撒谎的,他在骗你!
但是,他喊不出来!
一直都一言不发。
然后,孩子的目光看过来,跟他的目光相接。。
孩子怯生生的,又回到他身边。忽然失去了自己的天的孩子,只能找到另一片天,支撑着自己。但是,心里已经微微的陌生,不太敢靠近父皇。
他距离弘文帝还有两尺的距离时停下来。弘文帝一伸手,再次将他抓在自己的怀里。孩子本能地挣扎一下,可是,感觉到父亲的手掌的那种力量,充满了真切的爱恋。他正要开口,却看到父皇的眼神——充满了恐惧的眼神,仿佛生怕自己不让他抱似的。
孩子没法说清楚这是什么滋味,只怯怯地靠着父皇,心里隐隐约约的,仿佛自己不让父皇抱,父皇也会倒下去——因为,父皇的身子一直在瑟缩发抖。
自己必须支撑父皇!
那么强大的父皇,孩子心目中的神邸,比任何人都厉害的伟岸男子,呼风唤雨——他竟然在颤抖。
弘文帝,强大的弘文帝,强大的父亲,天下的君主,他也在害怕!他比寻常人,变得更加胆小懦弱。
孩子依偎着父皇,一句话都不敢说。
一直感觉到儿子身上的体温,抱在怀里的那种逐渐明晰的温暖,弘文帝的身子才没颤抖得那么厉害,但是,还是没有说话。
爱无顾忌4
他摸着儿子的手,觉得孩子的手很凉,便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将孩子包裹着。孩子悄悄地,充满忧虑的抬头看他。
父子俩的目光相对,孩子不知道看到的是父亲的爱怜还是父亲的恐惧,只是怯怯的靠在他的胸前。感觉到父亲,将大氅包裹得更紧,更加暖和。那是一种无声的宠爱,无声的怜惜,只有儿子才能体会到的温情。
孩子的心里没那么害怕了,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夜深了。
烛光开始明明灭灭的了。
弘文帝有时看儿子的面孔,熟睡中的孩子,眼睫毛上都是泪珠,沉甸甸的。他低下头,用脸贴着儿子的脸。
仿佛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光,才听得道长的脚步声。
他本是已经睡着的样子,却忽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道长:“道长,芳菲她……芳菲她……”
他的声音完全嘶哑,低低地嘶吼,如一条穷途末路的毒蛇,什么都发不出来。围绕在喉头的,不过是一场嘶吼而已。
道长站在他的面前,只是摇摇头,神情十分平淡:“幸好毒性及早控制。不过,贫道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如果三日之后,她能醒过来,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醒不过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
道长也老了——一个老了一百岁的老人,现在才真正地老了。
他也心力交瘁地看着这一幕人伦惨剧。
这一切,难道不是弘文帝愿意看到的么?
这一切,难道不是弘文帝亲手造成的么?
那么长的一段时光,所有人都认为即将发生的腥风血雨,或者宫廷政变,不料,却因为这个意外,忽然变得手忙脚乱,改变了一切。
汉人所倚仗的核心集团倒下了——冯太后倒下了!大家为之奔走了这么多年的一切,也许,便烟消云散了。那是一个集团的陨殁!
爱无禁忌5
当男人们都把政治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的时候——他们便忘记了,她原来是个女人!
一直当男人看的女人——本质上,她依旧是一个女人!
等到道长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完全来不及了。
弘文帝狠狠地盯着他略带责备和失望的目光。这个老人,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从未!就算是他当初暗察芳菲生子的时候,也不曾这样看自己!
现在,所有人都已经认定,是自己毒杀芳菲!
从自己的儿子,到通灵道长,到慈宁宫,玄武宫的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冯太后真的死了,全国人民,都会这样认为。
甚至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不是自己,谁敢向冯太后下手呢!
而且,还是自己最亲信的太监朱均送去的。
他无法狡辩,也没有狡辩。只从道长绝望的眼神里——绝望地看对面的女人。眼前模模糊糊的,仿佛自己的这一生。
果真如此,从未改变。幼年丧母,父子不和,兄弟相残。到了中年,又夫妻不和,反目成仇。现在,竟然会中年丧妻。
自己这一辈子,都在不停地犯错,不停地失去。
于亲情,爱情和人伦一道,总是欠缺的。
他搂住儿子,仿佛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仿佛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块木板。
窗外的人,比他更加忧惧。
弘文帝还有一个儿子可以依靠——而他呢!他的儿子,完全没法依靠——儿子,原来是自己最大的敌人!最最可怕的掠夺者!
自己无依无靠!
多少次,他的影子投射在窗前,在弘文帝的眼前闪烁。但是,弘文帝丝毫也没有发现,他就像一个入定的老僧,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了。
怎会想到门外的人,靠着墙壁,双腿都软了?
爱无禁忌6
他没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仿佛一个软体动物——百战百胜的罗迦!战神罗迦,能一掌打死猛虎的神仙——他已经不神了!
彻底变成了一个无能为力的凡俗之人。
没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更没法把握自己的幸福。
连自己的女人都顾不周全。
比弘文帝更加惧怕。弘文帝还有他的救命稻草——还有宏儿!自己呢?自己还有什么呢?
处心积虑,用尽心机,一个人在漫长孤寂的岁月里,绝望而又充满希望的等待,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可以结束昔日的种种,等来一个希望;甚至不要相拥——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只要自己能远远地看着她,帮她出谋划策,帮她照看孩子,帮她一起分享——分享她的喜怒哀乐,天伦之乐……
这些,曾在漫长的岁月里,带给他多少的快乐!
却不料,就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不敢入侵,不敢损害任何人的愿望,都被弘文帝彻底消灭了——被自己的儿子,狠狠地消灭了。
谁知道自己的痛苦呢?
谁能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得不假装死去,不敢面对自己的妻子,儿女,一直装神弄鬼这样的痛苦呢。
谁能明白,一个帝王,面对自己的妻子,生下了自己的——孙子!这样的事情呢!
这些事情,他都埋在心底,不愿意提起,也不想嫉恨,只希望承担了这一切的后果,然后弥补!
他对儿子,竟然涌起一股愤恨——从未有过的痛恨!恨不得他立即死掉。
这个畜生!瞧瞧他都干了些什么!霸占自己的庶母,强迫她生下孩子,又始乱终弃。如果说,这些都还可以容忍,可是,为什么还要逼死她?还要生生的逼死她?
就算不是他亲自下毒,不是他吩咐下毒!可是,如果不是他长久以来,这么凉薄而阴毒的态度,李欣一个跳梁小丑,敢下手么?
爱无禁忌7
大臣们最是见风使舵。正是他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薄情寡义的做派,才让人有机可乘。归根结底,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他有何面目,还敢守在这屋里,不肯离去?
一股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将罗迦的理智彻底的摧毁,忽然恨不得冲进去,亲自一把结束了这个孽畜的性命。
这样的孽畜,留来何益?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他处决了!彻底的废黜!
谁知道自己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
从李奕死的时候开始,便派出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甚至自己悄然出动。尤其是她摔伤后不辞而别的这些日子,他连行踪都顾不得隐藏,昼伏夜出,如一只警惕的猛虎——时刻提防着会出现的一切危险。
要不然,李冲怎会如此迅捷地得到消息?
本以为,一切都高枕无忧了;至少,这次危机已经化解了。然后,自己再帮她想法,宏儿不做太子,让她们呣子去到封地——甚至打心眼里,他对那个可爱的孩子,都抱着深挚的怜爱。
并非因为他是自己的孙子。
而是因为他是她的孩子——是亲爱的芳菲的孩子。
仿佛自己在无数的过去的岁月里亏欠她的。他愿意用尽一切的办法弥补,去热爱他,比热爱自己的儿子更加热爱。
但凡她热爱的,自己都热爱。
就如这许多年,无论她做了什么,自己都是拼命地,毫不犹豫的,甚至没有任何立场的支持她。
却不料,她灰心了。
他忘了,忽略了——她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
再强的女人,也终究是一个女人。
当面对一个和自己生下儿子的初恋情人,如此咄咄逼人,往绝路上赶的时候,她怎能忍得住呢!
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跟自己,跟弘文帝,甚至跟宏儿,做了一个了结。
爱无顾忌8
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跟自己,跟弘文帝,甚至跟宏儿,做了一个了结。
他的身子靠在窗下,几乎要大喊大叫:“小魔鬼……不要死……你反抗啊,怎么不反抗?没出息的东西!滚水不是应该去浇花的么?为什么用来浇自己?为什么?”
赶紧起来,把弘文帝杀了啊!把这个丧心病狂的东西杀了啊!我会帮你——我不但不怪你,我还会帮你,帮你杀了他!
但是,她已经输了!
她已经没法了!
是自己害了她!
若不是自己当年叮嘱她,务必对那个不争气的孽畜留情,岂会到今天的地步?
旁边,有人紧张地拉住他,正是魏晨。
忠心耿耿而焦虑的魏晨,恐惧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先帝。
那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仿佛要两败俱伤。
不,这对先帝来说,实在太危险了。如今的弘文帝,谁还敢相信呢?
他狠命地拉住先帝:“道长在抢救……如果您进去了,太后,说不定就没救了……”
罗迦根本没法听他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紧紧地握住自己腰间的锋利的匕首。在夜色里,没人发现他眼珠子的血红。
那是一种被人掠夺,被人辜负,被人失去,被人欺骗,被人侮辱,被人责打……要疯狂一般的血红。
而这个人,正是自己的儿子!
父亲,当然有处决孽子的权利!
他按捺不住,已经失去了一切的理智,身子一长,要破窗进去。
却忽然听得一个嘶哑的声音,如毒蛇在吐着信子,在暗夜的天际下,绝望地挣扎,扭曲自己的狭长的身子。他轻描淡写,无动于衷,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道长!你能救就尽力救她吧。没法救,朕也不怪你;如果她死了,朕就赔她一条性命!”
爱无顾忌9
朕就赔她一条性命!
他竟然说,他赔她一条命!
罗迦心如刀割,仿佛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
弘文帝这个卑鄙的小子!无耻啊!跟自己一样的无耻!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把路走绝,让别人再也无路可走。
也许,很多年前,他就学会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所以,一样的卑鄙无耻。
而且,他最擅长的便是这样——躲藏在暗处,喷射自己的毒液,将一切的敌人全部杀死。
罗迦靠在窗前,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
唯有那毒蛇的信子,如扫在自己的面上,吐出充满攻击力和毒液的厮杀:“她是朕害死的!只要她死了,朕就把这条命赔给她。所以,她的死活,都不那么重要了。”
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屋子里的人,外面的人,都跪下去。
就连道长也呆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弘文帝,他到底要做什么?
道长在疑惑里,看着这个面如死灰的男人——这位阴鸷而沉毅的皇帝。一个那么善于韬光养晦的人,一个曾经潜伏许多年,眉头也不皱一下就可以杀了自己的兄弟,杀了权臣的男人!
他的内心忽然变得那么脆弱,仿佛被彻底剥掉了皮的绵羊,只剩下血淋淋的一身残肉,又没有骨头的支撑,蹒跚在荒凉的草原上,随时随地,都可能倒下去。
只有宏儿不知道,他已经在父皇的怀里睡熟了。
可怜的孩子,紧紧地依偎着自己的父皇,还不知道,自己的两大靠山,也许,一个都靠不住了。
“周鸿!”
“臣在!”
那是禁卫军的统领,是弘文帝最最信任的人。
“传令下去,严守慈宁宫,除了御医,任何人不得进出,违令者,格杀勿论!”
“是!”
四周那么暗黑。
就连烛光也没法把这一切变得明亮。
爱无顾忌10
四周那么暗黑。
就连烛光也没法把这一切变得明亮。
御医们都跪在外面,尽管每个人都很疲倦,很困倦了,可是,谁也不敢稍稍失仪,怕被人治一个不敬之罪。
这些老头儿,一个个眼珠子里都是血丝,有些年龄大的,已经腿脚浮肿。山里风大,尽管侍卫们已经给他们加了大氅,但是,依旧没法抵御寒冷。
他们的膝盖都是酸麻的,但是,连叫苦都不敢。
而张娘娘等老宫女,已经哭得眼睛都肿了。
兔死狐悲,她们和宏儿一样悲切。朝夕相处的主人——已经不仅仅是主人了。这些年,她们几乎完全成为了她的最亲密的家人,是她的母亲,姐妹。
这里,便是她最不设防的地方。
也因其如此,大家才会替她誓死效命,也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女儿,姐妹。
死去的,不是冯太后,而是芳菲——仅仅只是当年那个活泼而青春的少女。
天色,渐渐地亮了。
那是一个阴风惨惨的早上。
众臣们跪在玄武宫的门口,要接驾请弘文帝启程。
但是,玄武宫空空如也。
众人惊呆了,立即选派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去催请。
东阳王,京兆王进去,迎接他们的是一名太监,面如土色,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陛下在慈宁宫,昨夜一整夜都没回来。”
两个老王面面相觑。
陛下在慈宁宫彻夜未归?这是什么话?
二人情知太后和陛下,在小太子是否回平城的问题上很有争议,现在已经势同水火,难道是打起来了?
二人疾奔慈宁宫,却被御林军侍卫统领周鸿阻拦:“任何人不得入内。”
京兆王大怒:“我们有要事见陛下。”
“陛下吩咐了,除了传召的御医,其他任何人不许进出。”
爱无顾忌11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太后中毒了。”
两人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太后中毒了。”
太后怎么会中毒?是谁下的毒?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二人均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东阳王急忙问:“太后是否有危险?”
“御医还在诊断,具体情况,小人也不知道。”
两个人面面相觑,伸长脖子往里面看,可是,宫门紧闭,根本就不可能看到什么。
京兆王沉声道:“太后的情况到底如何?”
“小人也不知道。”
京兆王怒了:“那你快去问一下陛下,今日会启程回平城么?”
“好,二位王爷请等着,小人马上就去问。”
周鸿进去。
清晨的弘文帝,看起来像午夜的幽魂,眼珠子血红,眼神黯淡,一夜之间,胡须变得老长。孩子还在他的臂弯里沉睡。
“陛下,两位王爷来请示,是否准时出发回平城。”
弘文帝听而不闻。
“陛下,小人怎么回答?”
孩子听得声音,忽然惊醒过来,揉揉眼睛,眼睛又红又肿。忽然就明白过来,一下从弘文帝怀里跳下来,眼神充满了恐惧:“不,宏儿不走……宏儿不要回平城……太后,太后……”
太后生死未卜,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父皇,宏儿不走,好不好?你也不走,好不好?如果我们都走了,谁陪着太后呢?”
他冲到太后的床边,摸着太后的手,看着太后紧闭的眼睛,又开始号啕大哭起来。但是,他已经是个懂事的孩子了,忽然转身,看到父皇可怕的目光,怯怯地,停止了哭声,低声地问:“父皇,太后有没有趁我睡着了醒来过?”
弘文帝满是血丝的目光怜悯地看着儿子,没法往他充满希望的目光里浇注更多的失望。
爱无顾忌12
他点点头,“醒过。宏儿,太后醒过了。只是那时你睡着了,父皇就没有叫你。你放心吧,下一次醒了,父皇一定叫你。”
他撒谎,眉头也不眨一下。
孩子怎会知道呢!君无戏言!父皇是从来不对自己撒谎的。
孩子几乎高兴得要跳起来,完全不顾父皇声音的嘶哑和无力,蹦蹦跳跳的:“真的么?太后真的醒了?是什么时候醒的么?半夜的时候么?”
“嗯。我们就在这里陪着太后。一会儿,她还会醒的。”
孩子的眼睛亮起来:“真的?我们不回平城了?”
“不回了!我们一直陪着太后。她喜欢在哪里,我们就在那里。”
孩子跑回来,拥抱着父皇,双眼闪闪发亮,仿佛昨夜对他的一切的怨恨都消失了。仿佛太后的毒点心,波斯猫的死,都忘了。
忘得干干净净。
但是,他还是困倦,孩子才小小地睡了一会儿,打着呵欠,揉揉自己的红肿的眼睛。弘文帝忽然福至心灵,一下抱起孩子就走。
“父皇?”
他已经几步来到了冯太后的床前,将被子掀开,将孩子放在她的身边。被子里,有暖和的热气,甚至儿子软软的,暖和的身子。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宏儿,你困了,就挨着太后再睡一会儿吧。等你睡醒了,父皇带你用早膳。”
孩子惊喜交加,紧紧地,又轻轻地捉住太后的手,弘文帝已经亲手给他脱掉了外衣。孩子立即如小蛇一般地躺下去,依偎着母亲的身子,小脸贴着她的脸:“太后……你要醒了么?宏儿陪着你呢……”
弘文帝移开目光,眼睛干涩得厉害,仿佛眼珠子马上就要掉下来。
不一会儿,已经传来孩子的呼吸声。他依偎着自己的妈妈,已经睡着了。
她是他的妈妈啊!
他是自己的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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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然留宿慈宁宫1
弘文帝移开目光,眼睛干涩得厉害,仿佛眼珠子马上就要掉下来。
不一会儿,已经传来孩子的呼吸声。他依偎着自己的妈妈,已经睡着了。
她是他的妈妈啊!
他是自己的儿子啊!
他也在床边坐下。她是恨自己的,可是,她不会恨他——就算是恨天下人,也不会恨自己的儿子。
门外,又传来等候已久的周鸿的声音。他不敢进来,他一直在门口请示,战战兢兢的,得不到一个交代。
可是,两位老王爷等着,陛下多少一句话也成啊!
“陛下……”
“出去!都滚出去!”
周鸿赶紧退下。
两位老王爷已经等得非常焦虑了,一见周鸿,立即问:“陛下怎么说?”
“二位王爷,陛下现在情绪很混乱,他没有下任何的命令。”
二人再一次面面相觑。东阳王忍不住了:“太后到底因何中毒?老臣得去看看……”
“是啊,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可不能蒙在鼓里,到底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周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毕恭毕敬的:“老王爷,不是小人故意为难,的确是陛下吩咐了,任何人不许进去。”
二人再也无法可想,只得悻悻地退下去。
整个北武当的皇宫,都笼罩在了一片愁云惨雾里。
李欣的府邸,一片恐慌。
满门老小,一个不留,已经全部捆绑起来。
为首的,正是陆泰。传旨监督的太监是魏启元,大声地念着:“李欣株九族;朱均,诛九族……”
李欣面如土色,恨恨地看着陆泰。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精心设计的妙计,竟然变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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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然留宿慈宁宫2
所参与的人员,最得力的同谋,竟然率先反戈一击。陆泰,本是最最顽固的鲜卑大臣了,他到底因为什么而被冯太后收买?
如果这些彻底的老顽固派都不可靠,那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他怒不可遏:“陆泰,你这个卑鄙的家伙。你也参与了这次毒杀事件,你现在冒充什么威风?你以为我死了,你就能活?那个狠毒的女人就会放过你?”
陆泰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
是魏启元替他说话:“李欣,你恶贯满盈,竟敢买通朱均,谋逆太后,十恶不赦,你的豫州的九族也全被下旨捉拿,一个也跑不掉!上次陛下仁德,只杀你女婿,饶恕你一命,不料,你不但不思悔改,不谢皇恩,竟敢趁机作乱,恩将仇报,以五万两银子的代价收买朱均,毒杀太后,陷陛下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如今人赃俱获,你还敢狡辩?你罪恶滔天,当然该被株连九族……”
李欣咆哮震怒:“我不狡辩……可是,陆泰,你这个家伙,你难道不是同谋?魏公公,你瞎眼了?陛下难道不知道这厮陆泰也是同谋?”
魏启元轻蔑的:“李欣,你死到临头,还敢拉人垫背?正是陆泰发现了你等的阴谋,禀报陛下,陆泰不但无罪,反而有功……李欣,你还有什么同堂,都一一交代出来,免得到时十八班酷刑,每一件都会让你一一尝遍……快交代清楚,你不交代,我们自然也会查出来!”
李欣急红了眼睛,嘶声道:“陆泰,你这个卑鄙小人,竟敢这样玩我?你真是没骨气的东西,被那个女人吓破了胆?卑鄙小人,原来是你被收买了……同党,陆泰就是我的同党……”
“你少血口喷人了!陆泰是洞悉你们的奸计,最早揭发的。陆泰是大大有功。”
“走狗!陆泰,你这个该死的走狗!”
陆泰一直垂头丧气,没法分辨。
公然留宿慈宁宫3
谁知道会这样呢。
他对冯太后也是恨之入骨。可是,那天夜里,自己和李欣密谋之后,回到房间休息。那一晚,有美人伺候,他又兴奋,很快就呼呼大睡。
可是,半梦半醒里,仿佛自己身在一股浓烟里,一直都没法走出去!全世界都是牛头马面,挖出血淋淋的心脏。他吓得魂飞魄散。这时,一个黑白无常出现了,手里拿着锋利的宝剑,要他把和李欣勾结的秘密完全说出来。
他尚有几分清醒,不敢说;可是,胸口被人刺进去,他抬头,竟然是先帝举着宝剑,声色俱厉:“陆泰,你还敢谋逆,毒害太后?”
那宝剑已经在胸口滴出血来,他毫不怀疑,自己哪怕撒一句谎,就会被活活赐死。
他彻底吓瘫软了,一五一十地,把什么都说了。
第二日早上起来,本以为是一场梦,可是,胸口上却有血痕——是一团漆黑的血痕,仿佛被鬼抓了似的。
他想起先帝的鬼魂,忽然想起,冯太后,她是什么人呀!正是先帝的皇后,先帝的第一宠爱之人。
他再是大胆,可是,生平最怕之人,便是先帝罗迦。罗迦在世的时候,他再是诡计多端,也从不敢流露半点出来。如今,梦见先帝索魂,而且,留下如此一个鬼打青的痕迹,鲜卑人从来信奉神灵和鬼异。陆泰这一惊吓,当然立即就把李欣出卖了。
这个消息,他是按照梦中的恐吓,卖给魏晨的。而且,是他亲自找上门说的。
当时,魏晨曾允诺,念在他一片忠心的情况下,答应在太后面前说情,让他将功赎罪。
当时,李欣还没把毒药送出去。冯太后也没死。
他以为,自己这条命,已经是明确地保住了。
岂料,谁知道冯太后明明已经得到了消息,还会吞下毒点心?
所以,他才惧怕无比,此时,倒真真是真心诚意地希望冯太后活着——最好越是长命百岁越好。
公然留宿慈宁宫4
李欣却得意地咆哮起来:“陆泰,只要那个妖妇死了,你也活不了了……哈哈哈,你卖友求荣,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瞧吧,以后你们鲜卑人,全部会像狗一般匍匐在那个妖妇的脚下……从此,你们再也没有了自由,没有了独立,也没有了特权和优势。你们会被汉人彻底压下去,从此,你们打下的江山就完了,彻彻底底的完了……”
狠狠地一嘴巴,侍卫的手可不轻,一掌就拍在他的嘴上。
他的嘴立时肿起来,满嘴的牙齿都掉了出来,一喷一口脓血。
魏启元的声音阴阴的:“将李欣的妻儿,女子,女婿,兄弟等最亲族关押一起,李欣,到时,估计不会让你孤独一人上路,会让你的妻儿老小都陪着,会先让你亲眼看到他们一个个的死去,最后才杀你!李欣,你放心吧,你一定是最后一个死的……”
“我不服……我不服……我要见陛下!我是对陛下忠心耿耿,为他铲除那个妖妇……冯太后,她又是一个吕雉。她若不死,便会危及陛下的江山社稷……我是忠臣,我一定要见陛下。我所做的一切,只有陛下才能明白……陛下,他是最懂我的,只有我才能替他分忧解难,其他人都是奸臣,陆泰等人都是大奸臣……”
魏启元冷笑一声:“李欣,你省省吧。”
李欣犹在做困兽之斗:“魏公公,求您了,快去通传一声,我要见陛下。我这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陛下一定会明白我的一片赤胆忠心……我不服,我一定要见陛下,要死要活,都得陛下说了算,你们不能私自处决我……”
正是他百般揣摩了弘文帝的心思,认为,自己已经十拿九稳了,完全可以放手一搏了,所以,才放开的!
陆泰冷哼一声:“你死心吧,正是陛下下的命令。李欣,你连圣旨也不认识了?”
“呸!无耻的走狗!”
公然留宿慈宁宫5
李欣一口脓血吐在陆泰的面上,“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小人,还一天到晚呐喊是鲜卑人的天下。这是你们鲜卑人的天下吗?是她冯太后的天下,是哪个妖妇的天下……我杀冯太后有什么错?这是我们北国的基本国策,妇人不得干政。难道陛下就不想杀她?陛下巴不得我帮他出手……我是功臣!我李欣是北国的大功臣,就如当初处决吕氏家族的周勃……我是大功臣,我不服……我要见陛下……”
“拉下去!”
“是。”
身后,是妻儿老小,李氏满门的嚎啕之声。
李欣终于如一条颓丧的老狗一般倒下去,情知这些人是绝不会让自己见陛下了。而陛下也绝不会见自己。此时,再有个什么,岂不是正好让舆论认为是他毒杀了冯太后?
自己,便只能背定这个黑锅了!
他仰天悲鸣:“可怜我一代忠臣,我的苦心,太祖会明白的……太祖一定会明白的;我本来可以逃奔南朝的,但是,我没有,我是为了陛下铲除那个该死的吕后啊……”
魏启元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使了个眼色,侍卫们便立即一个拍掌拍上来。那是一种简易的刑具。李欣再也说不出来,牙齿几乎掉光了,满嘴都是鲜血。
只是恨恨地看着陆泰:“你这厮也逃不了……看吧,那个妖妇,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李欣被拉下去,只剩下陆泰站在原地,背心一片冰凉。
好一会儿,才低声下气的问魏启元:“公公,太后究竟如何了?”
玉皇大帝啊,诸天神佛啊,保佑那个可恶的女人快点活着啊!希望阎王老爷,千万别将她的魂灵抓去了,否则,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自己可还有十几个儿子女儿啊。谁想步李欣的后尘?!
魏启元见他吓得面如土色,不阴不阳的,低低道:“陆泰,你自求多福吧。”
公然留宿慈宁宫6
魏启元见他吓得面如土色,不阴不阳的,低低道:“陆泰,你自求多福吧。”
陆泰也魂飞魄散,恨不得马上飞到什么山神庙,替冯太后求神拜佛。如果那个女人死了,自己这一家子,怎么都保不住了。
慈宁宫。
终日都是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守在外面,屏息凝神,只有各种药物,源源不绝的送上来。但是,许多药下去,都无济于事。他们还在等一味药,只有这药到了,才能凑齐。而冯太后的生死,便在此一举。
弘文帝日日夜夜都在这里,寸步不离。
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正是魏启元:“禀报陛下,李欣和朱均已经拿下,全部诛灭九族。”
隔着那么远的地方,弘文帝的耳边都在嘤嘤嗡嗡的,是李欣的叫嚣:“我是忠臣……我是替陛下出手……陛下难道就不想杀冯太后么?”
他的眼睛花得厉害,已经整整一夜一日不眠不休,如木偶人一般守在慈宁宫。几乎掏光了他全部的精力,如垂死挣扎的游魂。
此时,李欣的呐喊,或者是他内心的呐喊,更是如一剂催命的符咒,不停地在心坎里晃动,挥舞,残杀,叫嚣——内心!
其实,每一个人,别说看透别人的内心,就算是自己的内心,又岂能看得清楚?
“陛下,您先吃点东西吧。这样下去,身子是吃不消的。”
饭菜一直摆在旁边,冷了又撤下,然后,又送进来。但是,每一次,都丝毫不曾动过。
弘文帝的嘴唇都干裂了。心口发热,浑身上下都很烫,对食物,滋生了一种本能的厌倦。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毒点心,死猫,早已彻底被处理。
慈宁宫,干净得如秋日的最后一片黄叶。
魏启元再劝:“陛下,您先回去歇歇吧。这里,老奴和御医们都会守着,一有新的消息,马上禀报您。”
公然留宿慈宁宫7
他摇摇头,声音有些飘忽:“朕就在这里歇息。”
旁边还有驻守的通灵道长,几名宫女,太监也在门边分成两排候着。他们都悄然看着屋子里的劝说。
一听此言,众人都吃了一惊。
小太子早上开始,就在太后床榻歇息了,这当然无关紧要。是小孩子嘛。而且,他和冯太后向来亲昵,比呣子更亲。
可是,弘文帝呢?
名义上是他的母后——可是,那是和他年岁相当的庶母——终究是男女有别啊!
他留下算什么呢?
“朕这些日子留宿慈宁宫!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不敢置信,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
魏启元小心翼翼的:“陛下,老奴马上令人给您在旁边安一个床榻?”如果陛下要尽他的孝心,当然也无可非议。
安一个床榻在一个垂死之人的旁边,好像也没什么不妥的——毕竟,儿子照顾母亲嘛!
“不用,这床已经够大了。”
众人仿佛又听到了一个惊天大雷!
什么叫这床已经够大了?冯太后的床,再大又能如何?
众人不敢想下去。
弘文帝根本不知道也不关心其他任何人的想法,只问:“宏儿呢?”
魏启元没法接下话头,只好说:“小殿下被带去用膳,马上就会回来。”
他声音刚落,就听得外面急促的声音:“父皇……父皇,太后醒了么?”
正是吃饱喝足的孩子回来了。毕竟是孩子,不可能一直不吃不喝。弘文帝怕他在这里,见自己没有胃口不吃饭,便影响孩子,所以,令他出去吃。
“呀,父皇,太后醒了?”
“还没呢,宏儿!会醒的,一定会醒的。”
孩子蹦进来,充满希望的眼神,立即变成了失望。
弘文帝牵着儿子的手,柔声道:“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
公然留宿慈宁宫8
弘文帝牵着儿子的手,柔声道:“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宏儿,你昨晚都没怎么睡呢。”
孩子有点奇怪:“可是,父皇,今天白天,我睡了很久耶……”
“哦,那可不好。孩子要养成好习惯。这会儿,又该休息了。宏儿,你陪着太后,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亲手为儿子脱下外衣。孩子这一日,对父皇的依恋之情,更是达到了顶点。但凡父皇的话,他没有一句会不听。
不一会儿,弘文帝已经脱下他的外衣,放在旁边的衣架上。
孩子被他抱进被窝里,躺在太后的身边,跟早上一样,紧紧抓住太后的手。
弘文帝这才回头,淡淡地扫视一干目瞪口呆的人:“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瞪大眼睛。弘文帝,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也留宿慈宁宫?
道长小心翼翼的:“陛下,您还是先去歇息吧。”
他淡淡道:“朕是要歇息了,你们退下吧。”
他的身子已经坐在床上——很随意地,坐在冯太后的床上。
不!
这太不合乎礼仪了!
别说是继子和继母的关系,便是亲生的儿子和母亲之间,也不好让成年儿子随意坐在母亲床前的。
女大避父;儿大避母!
这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传统!
不然,如何维护亲缘关系的尊严?
道长再也忍不住了,沉声道:“陛下……您这两天太过伤心,还是先回去歇息吧……不要再打扰了太后休息……太后需要静养!”
“静养?她能知道什么?我们就是在这里吵翻了天,她也听不到!”
“陛下……”
“她不需要静养,她需要吵闹,需要声音。”
“陛下……太后毕竟是病人……”道长勉强着,面色已经非常难看了:“最好不要打扰!”
公然留宿慈宁宫9
弘文帝冷笑一声,看着道长雪白的脸色。他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当然知道!
所有人,都对这丝冷笑不寒而栗!
甚至道长,都觉得一股寒意,从头到脚!
那是一种锐利的杀气!比先帝更加恐怖的杀气。弘文帝,其实是一头狼,长期潜伏在雪地里,可是,一旦受伤了,爆发了,他反扑起来,胜过十头猛虎。
弘文帝还是坐在床上,而且,往里挪了挪。那是冯太后的床。
他的身子,几乎完全挨着冯太后,甚至一只手,还伸进去摸了摸儿子的小脸。那是隔着冯太后的头,几乎是从她的脸上,到儿子的脸上。
仿佛已经忘却了周围的人,忘却了悠悠之口,忘却了自己将会被钉上耻辱的柱子,永世不得翻身。只忽然记起,黑暗来了,人人都是害怕黑暗的。就如自己当初生命的时候,垂危的时候,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自己的内心才明白的那种渴望——有人陪伴,有人照顾,有人一直拉着自己的手!
难道她就不需要么?
难道自己就不能拉住她的手么?
挑衅!
赤祼祼的挑衅!
道长忍无可忍:“陛下,您真的不能再打扰太后了……她这样得不到休息……”
“打扰?朕这是打扰么?滚出去,都给朕滚出去!谁再多一言半句,朕就立即杀了你们!朕受够了,朕已经忍耐了一辈子了……滚,都滚出去……”
众人吓得面如土色,灰溜溜地就退出去。
唯有通灵道长站在旁边,纹丝不动,他满头白发,凛然不惧:“陛下,请你自重!这是太后寝宫!”
他冷笑着,嘴角流露出嘲讽的神情:“太后寝宫又能如何?道长,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芳菲是朕的什么人?你不知道朕和她的关系?”
道长心里一震,但见他已经彻底豁出去了,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
公然留宿慈宁宫10
道长心里一震,但见他已经彻底豁出去了,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
忽然很恐惧!不,不要说出来!
纵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也不能说出来。
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是不知道的。
人生活在社会上,在人群里,要面对的不是天地,也不只是你我——只要大众不知道就行了。
“陛下……你冷静一点……”
“朕已经冷静一辈子了……就是因为朕这该死的冷静,所以,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弘文帝忽然崩溃了,眼泪从早已干涩的眼眶里流出来:“朕这一辈子都在畏手畏脚……太子府的时候是这样!宏儿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辈子,就从未随心所欲过。不,朕绝不会再冷静了,哪怕天塌下来,也不想再忍耐了……朕受够了,已经彻底受够了……”
通灵道长,何曾不知晓这一切?
如果不是压抑得这么厉害,弘文帝,他岂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此时的弘文帝,已经完全如一个凶残的暴君了,一意孤行,听不进去半点的劝说和意见。
每个人,怕的不是顺境,而是绝境,到了绝境,便无所顾忌,一切都敢于豁出去了。
“道长,你今日也别劝我了,我没什么好损失的了。你出去吧,我已经决定的事情,绝不会更改,你如果看不惯,你如果认为我败坏了先帝的名声,就一刀杀了我!”
他眼神疯狂,咆哮连连,势如疯虎。
道长长叹一声。
“道长,她若是死了,我就把命赔给她!只要她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离开了。日后,纵然史书如何地鞭挞我,将我形容为一个乱仑败德的禽兽,我都无所谓!”
道长无言可答。
却听得孩子的声音,充满了哀求:“道长爷爷……我想和父皇一起陪着太后……您让父皇在这里吧……”
公然留宿慈宁宫11
孩子还不懂得人世的许多无可奈何,更不会在乎世人的眼光,人言的可畏。不,这些都和他没关系,他根本不想明白。他只知道,自己需要温情,太后需要温情。唯有自己的父皇,才能撑起这一片天。
“道长爷爷,就让父皇在这里吧……宏儿好害怕,太后也很害怕,我们都要父皇在一起……”
通灵道长转身就走。
出门的时候,把门彻底关上了。
门外,宫女们,太监们,寸步也不敢离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按照弘文帝这样的态度下去,岂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他一再地叹息,茫然无头无绪。
甚至不敢想象另一个可怜的人——可怜的先帝。
先帝暗中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为了太后的性命殚精竭虑。现在,他为了找一款解毒的药,亲自出马,为了她的生死而奔波着。谁敢告诉他,他的儿子弘文帝,已经公然上了冯太后的床?
当今皇帝和太后,同床共枕,成何体统?
但是,弘文帝已经疯了,对任何伦理道德都不放在眼里了。
他无计可施,愁得白头发都差点变黑了,只是不知道,如何向——先帝,交代!
但是,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人是高兴的。
那是宏儿。
这是两天以来,他第一次觉得高兴,而且安全。处于风雨飘渺之中的孩子,终于躺在太后的怀里,旁边就是父皇。是父皇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搂着太后,搂着自己。
终究,还是一个男人,才能让孩子觉得安全可靠。
他凝视着自己的父皇,小小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暖暖的幸福:“父皇……你说,太后多久才会醒呀?”
弘文帝也凝视着儿子:“别急。一会儿就会醒了。宏儿,你先休息,等太后醒了,父皇就叫你。放心吧。”
公然留宿慈宁宫12
孩子真的很放心了,头软软地放在枕头上,眼睛又黑又亮,但觉太后的手,也变得很暖和了。他紧紧握住太后的手,看到自己的父皇,也握住太后的手,一家人——真正像一家人的样子了!
他小小的心里,恍恍惚惚,是明白的!
虽然明白得不是那么彻底,可是,却知道那种感觉——就如自己三岁之前的那种感觉,看到太后和父皇一起吃饭,一起谈笑风生,一起抱自己玩儿,逗弄自己,去湖边踏青……
只是,这种感觉太久违了,久违得他差点完全忘记了。
现在,竟然死灰复燃。
比最初的记忆更加清晰。
他喜欢变成这样。因为,这样子,他便觉得自己那么受到宠爱。
心里一旦不那么害怕了,话就多起来了,他小声地在被窝里说话:“父皇,那天太后摔下去后,也是这样很久很久都不醒来……那时,宏儿好害怕,好希望父皇也在身边陪着……”
弘文帝暗叹一声,那样的凶险,又岂能比得上今日的凶险?他柔声道:“别怕。以后,父皇都会陪着你们。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们了!”
孩子惊喜地问:“真的么?不回平城了么?”
“等太后醒来做决定吧。她喜欢这里,我们就留在这里。她要去平城玩,我们就和她一起去。”
孩子惊喜地抬起头,在父皇脸上亲一下:“父皇,你真好。你又会像以前那样疼爱宏儿么?”
他的声音温和得出奇:“好孩子。你一辈子都是父皇的好儿子。没有人比得上你。任何人都不如你。放心吧。”
孩子心满意足,那么骄傲,依偎着自己的父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去了。
弘文帝也觉得疲倦。
但是,他的眼睛没有很快闭上,只是在暗夜的烛光下,看怀里的女人惨白的脸。他甚至不知道她是死的还是活的。
公然留宿慈宁宫13
也根本就不去想这个问题。
方明白,这一刻,是自己期盼了许久许久的——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和自己的妻子,儿子,就如正常人的夫妻,父子一般。
那是自己的妻子!
是从哪个醉酒之夜就开始的固执的念头。到她的怀孕,到宏儿的出生,甚至到后来的决裂……他都丝毫也不曾动摇过这个念头。
痛苦的是,为什么自己的妻子不向着自己;
痛苦的是,为什么自己的妻子,总是超越了妻子的范围——她仿佛在继承父皇的意志,继承天下的大业——只偏偏不是自己的妻子!
她不爱自己,从来没有允许过自己这样躺在她的身边。
就连她怀孕待产,行动艰难的那些日子,她都不许自己呆在她的床上——只能让自己厚着脸皮,在一侧的床榻。
永远没法这样真正的毫无距离,清醒而明白的拥抱。
也只有在她这样完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自己才敢真正像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个丈夫了!
就连父皇的阴影,都彻底不放在眼里了。
甚至儿子,他都顾不得了。
小小的孩子,他其实是明白的。所以,他从来不曾问过自己的妈妈是谁。因为,他一直知道是谁。
不然,谁会那样深切的关爱,怜悯?谁会那样舍命救护,殚精竭虑?
他也不懂得世俗的道德,只知道,只希望,自己最喜欢的人,要在一起,才安全。
弘文帝从此公然留宿慈宁宫,没有躲避任何人的耳目。
但是,谁敢多言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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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和怜悯1
弘文帝从此公然留宿慈宁宫,没有躲避任何人的耳目。
但是,谁敢多言半句?
而凡是闻声来探望的大臣们,宗亲们,全被限制在外,到后来,弘文帝心烦起来,干脆将他们完全限制在半山腰的大臣居住地,再也不许踏上来半步。
一时间,猜忌声四起,众臣都忧心忡忡,冯太后中毒,生死不知,陛下又不提到底何时回到平城,到后来追问多了,便下令就地呆着,一应事情,暂由京兆王处理。
这一日,弘文帝秘密召见了东阳王和京兆王两位老王爷。
二人终于见到弘文帝,但见弘文帝的神色,都吓了一跳。弘文帝面如死灰,但是,神情十分镇定而平淡,只淡淡道:“二位王爷也许都知道了,太后中毒了。”
京兆王急忙道:“这是李欣和朱钧两个逆贼所为,已经全部抓获,只等处决了。”
东阳王也说:“李欣这厮不知好歹,反而恩将仇报,陷陛下于不义之地……”
弘文帝摇摇头,不是他们陷自己于不义之地,是自己早就在不义之地了。
二人虽然见他憔悴,但是,看不出他的灰心绝望之色,也拿不准弘文帝在此事上,到底是什么样一个态度。是全力抢救冯太后做做“儿子”的样子给大家看,还是有别的原因?
二人不敢轻易下判断,只各自在心里嘀咕。
没道理,冯太后和弘文帝已经到了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了,他反而对冯太后之死,充满悲哀?难道这不是他所渴望的?
当然没有人敢把这些话说出口。
甚至连起码的表露都不敢。
伴君如伴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李欣和朱钧的株连九族,仍在眼前。
“二位王爷暂时处理朝中大事,除了前线军事外,其他的暂时不必禀报朕。”
“是。”
二人退下。
理解和怜悯2
当然早有鲜卑贵族或者汉族大臣,都在打望相关的消息。尤其是陆泰。这一日,便硬着头皮去京兆王的府邸拜会。
名义上是拜会,当然是为了打探消息。
京兆王是何许人也?一听得陆泰来了,又知道他是这一次诛杀李欣,举报李欣的“功臣”,知道里面必然有蹊跷,本是不欲和他见面,但禁不住陆泰苦求,便答应让他入内。
二人在密室里坐定。
陆泰迫不及待,直奔主题:“冯太后醒了没有?”
京兆王摇摇头:“看样子很难。已经昏迷了快两天了。”
陆泰眼里露出惊惧之色,如果冯太后醒不来,自己的小命怎么办?可是,如果醒来了,又不见得就能饶恕自己。
他的心情之复杂,完全在众人之上。而且,众人被绑架,滞留北武当,当然是弘文帝出于安全考虑,怕回了平城,激发不必要的事变。
京兆王这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泰见他完全不知情,当然不会回答他,没商量几句,就回去了。这一回去,立即召集了自己的几名亲信。
当大家听得冯太后没有醒来时,他的谋士就笑了:“大人不必担忧。冯太后不醒来,是大好事啊。”
陆泰怒道:“那个女人死了,我的命怎么办?”
“大人此言差矣。如今陛下朝朝暮暮守在慈宁宫,无外乎是告诉世人,他对冯太后一片孝心,无可指责而已。大人想想,陛下杀死李奕,又放了李欣,然后又是李欣下毒杀死冯太后……这一切,就算是冯太后醒来,就能一笔勾销?陛下现在不过是做作高姿态而已。我估计,冯太后根本就醒不了了……如果她就此一命呜呼,替罪羊李欣和朱钧为她殉葬,这是必然的;但是,跟你大人有什么相干?陛下应该绝不会扩大打击面。她真正死了,大人才能平安无虞……”
理解和怜悯3
陆泰大喜过望:“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那个女人要是活着,迟早会挑我的刺,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如果死了,岂不是一劳永逸?”
谋士低声道:“大人应该关心的是陛下对小太子的态度……”
陆泰又是一喜,不以为然:“冯太后一死,小太子还算得了什么?小太子的生母早已被处死了,外戚没有任何依靠;而据我所知,米贵妃很可能会做皇后。子以母贵,如果米贵妃做了皇后娘娘,她的儿子便是嫡子,当然就有资格做太子了……”
“既然如此,不妨叫米贵妃娘娘早作准备。大人想必也知道,睿亲王,对于皇族来说,这个封号意味着什么。我北国历史上,有两位皇帝都是以睿亲王的身份登基的;甚至包括先帝,也是最早获封睿亲王,后来才做太子的……”
陆泰越听越是惊喜,他见弘文帝滞留慈宁宫,怕的便是弘文帝真的担心冯太后的死生。毕竟,弘文帝前几年和冯太后的关系是很不错的。现在方如释重负,弘文帝,毕竟是鲜卑人的皇帝,怎么可能真正挂心那个女人的死生?
他所担心的——或者说,他所表演的,无非是一个儿子——对庶母的“孝道”而已。
只要这一关一过,天下,自然就成了鲜卑人的天下。
由此,弘文帝的一切荒诞行为,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做戏!
这是他们对这个韬光养晦的鲜卑皇帝的唯一解读——滞留在慈宁宫,是为了做戏。
这也是鲜卑贵族们所乐于看到,也乐于接受的。
如果冯太后一方马上就要遭遇灭顶之灾了,那么,做做戏,其实也无关紧要。
所以,竟然没有人认为弘文帝有什么不妥。
弘文帝自己当然也不曾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妥。
这已经是冯太后昏迷的第三个夜晚了。
理解和怜悯4
弘文帝自己当然也不曾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妥。
这已经是冯太后昏迷的第三个夜晚了。
她还没有醒来的迹象,只是也没恶化。但是,宏儿已经熬不住了,对父皇的“太后马上就会醒来”的空泛的安慰已经不相信了。
到天色渐黑的时候,他还是不见太后醒来时,哇的一声就哭起来。
弘文帝心乱如麻,也逐渐地失去了分寸。见儿子一哭,更是焦虑,只拉住儿子的手,连安慰他也没法。
孩子哭了好一会儿,听得小小的通报声,正是道长来了。
他如见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放开父皇的手,跑上去:“道长爷爷,快看太后……太后要醒了么?”
“贫道一定尽力而为。小殿下,你放心吧。”
道长满脸凝重,来到冯太后的床前,仔细地看她的脸色,好一会儿,才叹道:“幸亏贫道提早得知了消息,叫人给她服用了一种参茶,所以,毒素才不曾入侵心肺。”
弘文帝一喜:“道长的意思是说?”
道长摇摇头,当日得知消息后,便安排做事最可靠的李冲留在慈宁宫,李冲替冯太后上的茶水,都是精心炮制的,这一点,冯太后本人都不知道。因为,以她的脾气,知道了必然不肯喝。李冲这些日子行走慈宁宫,已经非常了解她了,所以,便略略做了一些手脚。本以为,一切都是万无一失的。
却不料,她最终还是自服毒药,一时急毒攻心,哪里能够解救得了?
道长从怀里拿出一味药来。是很古怪的一种解毒剂,十分珍罕。
弘文帝急忙问:“道长,这是什么?”
道长看着他,神色十分奇怪:“陛下,老道要单独施救了。陛下可否避开一二?”
弘文帝大怒:“什么施救不许旁人观看?”
“陛下息怒,小殿下可以留下。”
理解和怜悯5
弘文帝更是震怒,道长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就是婉转要把自己逐出冯太后的房间。他心里怒极,可是,又无可奈何,总不成把通灵道长也杀了。而且,此时他反而投鼠忌器,生怕一不小心,道长不肯救了,那如何是好?
只要能救醒芳菲,自己忍耐一时,又算得了什么?
他悻悻地转过头去:“只要朕避开,太后就能获救了?”
道长见他竟然答应出去,心里也略略欣慰,为了让他好过一点,还是解释道:“这味药,最怕的是病人受到刺激。如果太后睁开眼睛,她必然是希望第一眼就能看到自己最最想见之人。如果不是,则会失望受到刺激,副作用就会很大……”
弘文帝冷笑一声,这是什么鬼话?
明明就是他为了保护父皇的名声,不要自己在冯太后的寝宫留宿而已。
他此时也没法和道长对抗,只冷冷道:“既然如此,朕就先出去。”
道长松一口气。
只要今夜弘文帝不再进来,如果冯太后醒了,他便终生没有机会再躺在这张床上了——这样,当然是极大地触怒君王,道长也不是不知道。可是,事到如今,看到这味来之不易的药材——这可是先帝辛辛苦苦去找回来的。
是在北武当的后山,猛虎群出没的地方寻找回来的。
当时,道长不敢太过出动人员,甚至连弘文帝也不曾禀报,只是暗地里和罗迦商议了拯救的方案。是罗迦亲自率人去寻了药材回来。
先帝为了救冯太后,不惜一切代价;难道救活了的目的便是让他的儿子轻薄的?
所以,道长才不惜触犯龙颜,明知弘文帝会暗地里震怒,也顾不得了。
唯有宏儿在一边惊奇地看着道长,一看到父皇出去,门关上了,才悄悄地问:“道长,这样就能救活太后么?”
“贫道尽力而为吧。”
理解和怜悯6
道长对这个孩子,当然语气就不同了,十分温和:“小殿下,你陪着太后,一直不要离开……对,就挨着太后,等太后一醒来,你第一个就可以知道了……”
儿子之于母亲,那是极大的挂念,有些时候,远远比良药的力量更大。尤其,冯太后对儿子十分怜惜,这些年,正是为了儿子,才和弘文帝走到了这个地步。
孩子很是困惑,本是想问问,为什么父皇就不许在里面呢?
但是,他想了想,还是懂事地没有问出口,只静静地看道长施救。
先是服药,然后,是一种长长的针灸。
针灸下去,一些|茓道便有血出来。这和昨日不一样,已经是红的血了。孩子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只是睁大眼睛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道长放下银针,满头大汗。
孩子低声地问:“太后要醒了么?”
道长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放松的神色,仔细地看了冯太后的眼皮,脉搏,这才说:“也许,明日就会醒来。”
孩子喜出望外:“真的么?”
“也许吧。”
道长爷爷说也许,几乎就是肯定了。孩子欢呼,可是,还没等道长叮嘱,立即闭了嘴巴,悄声道:“哦,宏儿不闹太后……”
道长笑起来,温和地拍拍孩子的肩头,凝视着他的眼神,暗叹一声。人说子不类父——小殿下的确就不像他的父亲——他几乎都是弘文帝的优点,而弘文帝身上的缺点,一点也看不到。
孩子见他满头大汗,急忙从旁边拿一块帕子给他:“道长爷爷,您辛苦啦。”
道长更是欣慰,忽然压低了声音:“小殿下,你知道这灵药是哪里来的?”
孩子好奇地问:“哪里?”
道长喟叹一声,语气如在耳语:“正是上次救了你和太后的那位老神仙送的。”
“是他?”孩子又惊又喜。
理解和怜悯7
“嘘,宏儿,切忌,此事万勿声张。那位老神仙,并不想和外人打交道。如果别人知道了,都去找他,打扰了他的清修,那该怎么办?”
孩子迫不及待:“父皇也不告诉么?”
“你父皇也最好不说。”
孩子早已知道神仙做法怪异,倒也不以为奇。
二人谈话间,冯太后当然没有那么快醒来。但是,外面的弘文帝却再也忍不住了。
他站在外面的廊庑之间,看秋日的藤蔓花开得十分鲜艳。脑子里乱糟糟的,随手摘下一支藤蔓花。
这株藤蔓,他还记得是宏儿一岁的时候,自己派人在慈宁宫种下的,不几年,便成为了巨大的花架子。
还有藤蔓下的秋千,一些小木马,木牛,可以让她们呣子并坐的摇摇椅。
只有波斯猫不见了!
他亲眼看到波斯猫在自己面前,命丧当场。
他在摇摇椅上坐下,天气凉了,木椅子显得很冰冷。
也因为这冰冷,更是觉得四处都是芳菲的气息——仿佛那些流年似水的日子,从来不曾走远。
他竟然痴了。
自己到底是何时开始放弃的呢?
或者说,是何时开始灰心的呢?
廊庑下面的灯光黯淡,一面青菱花镜里,他看到自己的头发——和人一样是灰的。
仿佛对过去岁月的一种告别。
人到中年,岁月蹉跎,此生,到底还能有几年能够蹉跎下去的?
他忽然跳起来,大步就往里走。
径直推开了门,正遇到通灵道长出来。
“陛下……”
他淡淡地:“道长,你也没法劝阻朕了。朕是不会听的。”
“陛下!”
这时,宏儿正坐在太后身边的软椅子上,小小的孩子困了,正在椅子上睡着了,根本也没注意到两个人的说话。
理解和怜悯8
弘文帝看着通灵道长的眼光,一点也没有躲闪,淡淡道:“朕命都不惮拿来赔她,还怕别人的风言风语?”
“!!!!”
弘文帝的目光看向宏儿,仿佛是自己最大最厉害的一把武器,面不改色:“道长,你一直是知道真相的!宏儿,朕和她已经有了宏儿。这是我们鲜卑人的习性,朕就算是有愧于先皇,也不愿意再懦弱退让了!道长,你们汉人要怎么评论,朕管不了!但是,朕是鲜卑人!一切的做法,便按照鲜卑人的习惯了。”
道长根本无法回答。
“道长,朕多谢你救了她。这次,她若能醒来,朕保证,一辈子都不会再令她受到任何的伤害了。”
道长无言,默默地退下。
君命难为!
什么叫君命难违?此时,还有谁能阻挡弘文帝呢?
弘文帝亲自关了门,宫女们,太监们,御医们,全部都在门外守着。屋子里,顷刻间彻底安静下来。
弘文帝慢慢走到孩子面前,孩子还蜷缩在软椅上,身上盖着小被子,睡得正熟。弘文帝看着孩子疲倦的眼神,这些天来,不止大人,孩子也倦了。因为,他比大人更加不分昼夜地守在太后身边。
除了小孩子,谁能最最害怕母亲的生死不明呢?
除了小孩子,谁能真正痛心母亲的离开这个世界?纵然是成年的儿女,他们大了,无需照顾了,都不会这样悲痛。
唯有小孩子!
母亲没了,天就塌了。
弘文帝伸手抱他。孩子醒了,揉揉惺忪的眼睛:“父皇……太后醒了么?”
“好孩子,就快醒了。我们先休息,等宏儿一觉醒来,太后就醒了。”
弘文帝柔声安慰孩子,将他的外衣脱掉,抱了他放到芳菲身边。孩子非常开心,小手紧紧抓住太后的手,觉得那么温暖,然后,看父皇也躺下来。
理解和怜悯9
弘文帝灭了灯,孩子在被窝里悄悄地说话:“父皇,道长爷爷说,太后明日就可能醒来呢。”
“宏儿,太后肯定能醒的,一定能。”他顿了顿,才说,“宏儿,太后好了后,你最想做什么?”
孩子小小的兴奋起来:“我想和太后去银月湖边玩儿,还要打猎……”他犹豫一下才问,“父皇,您和我们一起去么?”
“当然!!等太后一好,父皇就带你们去玩儿。父皇还会带你们去北武当山下一个好玩的地方,亲手做烤羊肉给你们吃……”
“真的么?”
“真的!!”
弘文帝不知是在回答儿子,还是在回答自己的心:“宏儿,父皇以前错过了许多事情,在好多事情上都犹豫不决。你记住,日后你做了皇帝,什么事情都要当机立断……”
“父皇,什么是当机立断呀?”
弘文帝想了想才回答:“就比如,如果你们想去打猎,父皇就该陪着你和太后,不怕别人的议论和流言蜚语。”
“为什么父皇陪着太后和宏儿,就会有流言蜚语?”
弘文帝答不上来,也无法回答,良久,才微微一笑:“宏儿,以后不会有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孩子还是不明白父皇的意思,但是,却没法继续问下去,因为父皇已经开口了:“宏儿,好好睡吧,睡吧。明日早上你醒了,就真正能看到太后醒了。”
孩子充满了希望,依偎在太后的身边。有时,太后乌黑柔软的头发垂下来,扫在他的面颊上,他也不移开,很快便甜蜜地进入了梦乡。
弘文帝却彻夜难眠。
这些天,他从未真正安寝过,眼睛在黑夜里睁得十分血红。心里却奇异地平静而镇定。因为,他甚至能感觉到怀里女人温暖的身子和温暖的气息——这几日,竟然是人生里最最甜蜜的日子。
理解和怜悯10
他在黑夜里柔声道:“芳菲,以后,我们再也不赌气了,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
“芳菲,以后你想做什么都行。就像以前一样,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好不好?我是弘啊……是你的弘!你忘了么?”
忘了么?也许没有吧。
他在黑夜里,前程往事,历历在心。逃亡的少女,回来诊治自己的少女,被打入冷宫终日哭泣等死的少女……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的等死,病入膏肓。
他悚然心惊,两个人之间,错过了多少的美好情谊啊!
当初送她出冷宫的时候准备的金匣子。
这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淡忘的呢?
他忽然兴奋起来,立即起身出去。孩子感觉到了他的离开,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惊讶地小声问:“父皇,你为什么要走呀?”
小小的孩子,因为太多的害怕,也变得那么敏感。弘文帝停下脚步,转身回去摸摸儿子的小脸,柔声道:“宏儿别怕,父皇出去给太后拿一个东西,马上就回来。”
孩子这才放了心,看灯光再次亮起。他等着,不一会儿,父皇就回来了。
他惊讶地看着父皇拿着一个极其漂亮的匣子,打开,里面金灿灿的。
弘文帝来到床上坐下,见儿子也坐起来,就拉了被子替他捂好。孩子惊奇地问:“父皇,你拿金子干什么?”
他也微微兴奋:“这是给太后的。”
“为什么呀?”
弘文帝笑起来:“宏儿,你猜猜,父皇认识太后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
“快15年了。”
“这么久了啊?”
弘文帝兴致勃勃的:“是啊。那时,太后才十八岁呢。每天穿一件白色的衣服,非常漂亮……哦,宏儿,父皇从未见过比太后更漂亮的姑娘……”
理解和怜悯11
孩子急忙点头:“是啊是啊;我也觉得太后很漂亮。”
“宏儿,你知道太后的名字么?太后的名字也很漂亮……”
宏儿悄悄地笑,他听见过的,多次听见父皇叫太后的名字。
“芳菲?对吧?”
“对,太后叫芳菲。好听吧?”
“很好听。宏儿很喜欢。”孩子狡黠地,还是忍不住说出来:“父皇,宏儿听你叫过呢,叫过好多次了……”
只要父皇叫太后的名字的时候,便表示他们的关系很好。不然,父皇发怒的时候,便总是叫冯太后的!
一个称谓的变迁,便可以体现出多少的情感纠葛!
弘文帝笑眯眯的:“太后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长大,她刚刚到外面吃饭的时候,连要付钱都不知道……”
孩子惊奇地问:“真的么?”
“真的。太后第一次出远门,父皇给她准备了许多金子。但是,她在路上就和一位叫安特烈的王子把金子弄掉了……后来,到她一个人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在外面吃饭,住店,都需要金子……”
“安特烈王子?父皇,我知道这个人。太后给我讲过。太后说,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太后说,安特烈王子现在和他的族人,占据了北部最广大的草原,雪山……”
“是啊。父皇也好久没见到安特烈王子了……哦,不,宏儿,安特烈现在是国王了,不是王子了。”
孩子追问:“太后不知道吃饭要付钱,那么,谁给她付钱呢?”
弘文帝脸上满是笑意:“当然是父皇了。父皇知道后,就悄悄地给她准备了许多金子,放在一个匣子里,这样,她每次出门的时候,就会有金子用了……”
孩子觉得不对劲,不该是先帝爷爷准备的么?
但是,他可不会和自己的父皇作对。因为,亲眼看到父皇拿出匣子呢。
理解和怜悯12
“宏儿,等太后醒了,我们就一起下山玩儿。到时,太后就会给你买许多好东西。现在,她已经有许多金子了,想买什么都可以……”
他和儿子说话,眼里却满是昔日温柔的场景,一幕一幕,是穿着淡绿色衫子的芳菲,是穿着白色衫子的芳菲,是穿着乌黑衣裳,马尾巴高高扎起来的芳菲……是太子府里充满温柔情意,给自己摘板栗的芳菲。
“宏儿,你吃过栗子么?”
“吃过。那个有毛刺,很难弄耶。太后说,我们吃的是剥好的栗子。冬天的时候,我最喜欢吃热乎乎的炒栗子啦。”
“呵,父皇也喜欢吃。有一年,父皇生病了,想吃栗子,太后就去帮我摘了许多……”
孩子在黑夜里静静地听着,从被子里看着父皇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温存,那么充满了力量——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父皇这样呢!
弘文帝却谈性甚浓,“当年,都是太后亲自照顾父皇,每天都做许多好吃的,白切鸡,猪肝粥,各种各样的糕点……”他甚至很是得意,微微一点儿炫耀的口吻,“还有拔丝苹果,宏儿,父皇很早就吃过了……当年,太后总是换着花样给我做东西吃,一日三餐,从来不会重复的,只要我开心,她无论什么都会做。”
孩子好生惊奇:“真的么?”
“当然了!”弘文帝的语气甚是骄傲:“宏儿今日吃过的一切,以前太后都为父皇做过。是先帝爷爷后来不许,她才没有继续做的……”
“为什么先帝爷爷会不允许?”
弘文帝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心里压抑的愤怒,委屈,被掠夺的痛苦——正是这样的蹉跎岁月,自己的错误,父皇的错误……自己一步退让,父皇一步紧逼——然后,一切便不同了!
一辈子的岁月,便蹉跎了。此后,一步错,步步错,终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理解和怜悯13
他看着怀里的女人,内心的痛苦,简直难以抑制,仿佛一座活跃的火山,马上就要爆发了。事到如今,自己竟然只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只能对自己的儿子倾诉!获得小小的安慰,小小的支持。
世人的目光都可以置之不理。
只是希望儿子能体谅自己。
第一次如此急切地希望争取同盟——争取儿子的同情和怜悯和理解。
只要儿子同意了,什么人自己都不管了。
弘文帝,曾几何时,到了如此脆弱的地步?
“父皇,先帝爷爷为什么不允许啊?”
孩子还在追问。他却无言以答。
许久,他才问:“宏儿,若是日后,父皇都和太后这样……你,会同意么?”
孩子惊奇极了:“这……父皇,当然!宏儿希望父皇和太后一直这样要好。”
童言无忌啊,童言无忌!
弘文帝如释重负,泪如雨下。只抚摸儿子的头,忽然对儿子充满了感激之情——感激啊!他柔声道:“宏儿乖,好好睡觉吧。你醒了,太后就醒了。”
孩子也察觉了父皇脸上的痛苦之色,没有再问下去,他也困了,打着呵欠,一会儿就睡着了。
万籁俱寂。
只有身边的女人和孩子。
弘文帝在黑夜里,忽然情难自禁,伸出手去,紧紧地,紧紧地将女人抱起来,让她全部躺在了自己的怀里。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得那么分明,她侧身躺在自己的怀里,感觉不到呼吸,但是,身子是温暖的。甚至她身上那种轻薄的柔软的睡衣。
他紧紧搂住她,不可遏制,忽然泪流满面:“芳菲……芳菲……你要是醒了,能原谅我么?求求你原谅我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
无声,黑夜,仿佛一切的一切,只是他内心深处在自言自语。然后,是他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脸上。融合,滚烫,几乎要将他的心口淋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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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太后的反击1
他紧紧搂住她,不可遏制,忽然泪流满面:“芳菲……芳菲……你要是醒了,能原谅我么?求求你原谅我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
无声,黑夜,仿佛一切的一切,只是他内心深处在自言自语。然后,是他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脸上。融合,滚烫,几乎要将他的心口淋碎。
这一生,何曾如此地害怕过?
这一生,何曾如此地伤心欲绝?
她宁愿死——她宁愿死去,也要跟自己决裂;而自己,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因为那时已经吓傻了,波斯猫一死,他就傻了,仿佛一切的一切,都被她彻底挥刀砍断了,仿佛是两个不相干的人,连面都不曾见过一般。
能真正拥抱着她的时候——才觉得真正的失去。仿佛自己所曾经得到的,终于要彻底地失去了。
骨子里,从来都是得到的,她一直是自己的,就算争吵,就算翻脸,她也是自己的。唯有此时,方觉得不是了——她要是死了,会是谁的呢!又能是谁的呢?
仿佛回到了自己病重的那一年——和她在父皇坟头争吵,她大声地喊,大声地骂,说不要自己,也不要肚子里的孩子,要彻底杀掉那个孩子……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他的害怕,怕自己的一切希望都被她彻底毁灭了。
那个时候,她便是自己全部的希望——爱人,亲人,除了她,一无所有。
这时,才知道,真的一切希望都快毁灭了——只要她死了,一切希望就再也没有了。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抱住她,不可遏制,泪如雨下,在暗夜里无声地啜泣。这些,都怪自己,全都怪自己,若是昔日再坚持一点,再耐心一点,或者再强横一点,再霸道一点……何至于到了今日?
曾几何时,跟她越走越远,妒忌越来越强,终于不可收拾。
冯太后的反击2
他的唇完全贴在了她的唇上,泪落如雨:“芳菲,你醒来。醒来我无论什么都听你的了。今后,再也不会跟你做对了,好不好?”
此时,方是真心诚意的,无论感情上,政见上,生活习惯上,自己对她,都怀着那么强烈的习惯性的依顺——从不会真正的违逆她。
纵然以后,自己一辈子都只能听从她的意见,那又如何?
难道让自己的妻子做主,让自己的妻子出谋划策,会很羞耻么?当然不!否则,人们怎会说什么——贤内助?
“芳菲,你快快醒来,我日后都听你的。一起给宏儿创下一个最最稳固,最最强大的江山社稷。”
她没法回答,她也听不见。
他却感觉到自己藏在心里的话,已经太久太久了,久得几乎要将自己压垮了:“芳菲,是我不好,你醒来,醒来我们一切重新开始,好不好?”
孩子翻了个身,仿佛在做什么梦,小手拿到了被子外面。
他把孩子也抱在自己的怀里。
孩子的头发那么柔软,小脸上全是温热的呼吸。
他一手搂着妻子,一手搂着儿子,眼泪终于止住。这是两个自己最要保护的人啊。这一辈子,除了他们,自己还曾和谁同床共枕到天明过呢?
一个半生凉薄的人。
到了今日,方觉得夫妻之情,父子之情,每一样都是欠缺的。
就如一个帝王该尽的责任,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自己这些年到底干了些什么荒唐事?自己这些年到底还记得其他什么儿子,什么妃嫔的脸孔?
来来去去,一直都在辜负别人。
可是,总有一个,是不想辜负的。
孩子微微扭了一下头,还是睡得很熟悉,他低下头贴着儿子的脸,能感觉到他鼻孔里呼吸的微微的热气,暖洋洋地吹在自己的脸上。甚至他的小腿,也悄悄地往自己身上搁。
冯太后的反击3
那是一种很奇妙,很新鲜的感觉,他第一次被一个小孩子,这样霸道而依恋地把腿放在自己身上——仿佛那样子,孩子自己就很舒服似的。
他没有这样的经验。
无论女人孩子,他都不曾和谁共枕到天明——现在,方才知道,被人家这样将小腿放在身上,竟然如此的温馨和可笑。
孩子,他是多么理直气壮啊,横着手臂,腿放在自己身上,手臂还妄图放到芳菲的身上,就如一个小小的螃蟹。
他被这样的热气所吸引,所激动,将儿子搂得更紧,在黑夜里,悄悄地告诉他:“宏儿,以后再也别怕了。父皇会给你最好的一切。谁也无法超越你,你放心吧。”
孩子早就放心了,非常甜蜜地依偎着他。
孩子甚至不知道何谓“伦理羞耻”——这样的时候,在他心目中才是真正的“天伦”。
弘文帝也累了,眼睛都倦得睁不开。
哭过之后,方觉得幸福——是一种重新把握和获得的幸福。
这一夜,他睡得出奇的宁静。
醒得也很早,外面的世界,迷迷蒙蒙的,充满了一种不可预料的灰色。秋风起,冷雨淅淅沥沥。已经到了一个漫长的秋雨季节了,很多活动都停止了,而且,这样的雨季,也没法急于回到平城了。
弘文帝并非不曾在北武当滞留过,所以,觉得这一场连绵秋雨,反而是来得很好。
他在黎明的微光里凝视怀里的女人,察觉她微微地蠕动了一下。他欣喜若狂:“芳菲,芳菲你醒了?”
宏儿被惊醒,大喜:“父皇,太后醒了么?”
“醒了,我亲眼看到太后醒了。宏儿,太后的手指动了一下,你看。”
孩子急忙一看,太后还是躺着,根本就没醒呢。不过,她的鼻端的气息的确顺了许多。他用小手放在她的鼻端,果然能摸到那种微温的热气。
冯太后的反击4
孩子急忙一看,太后还是躺着,根本就没醒呢。不过,她的鼻端的气息的确顺了许多。他用小手放在她的鼻端,果然能摸到那种微温的热气。
“呀,太后能活了……人家说有热气就能活。父皇,太后要活了。”
孩子兴奋得手舞足蹈,弘文帝也几乎蹦跳起来,声音微微颤抖:“宏儿,太后能活了,真的能活了……”
芳菲能活了。
亲爱的芳菲能活起来了。
只要她活起来,自己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孩子还是有点担心:“可是,太后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清醒嘛?”
“快了。只要她有气息了,就快清醒了。宏儿,放心,太后一定能醒了,很快就会醒的。”弘文帝一个劲地安慰儿子,也安慰自己。这一日,是真的欣喜若狂。甚至他亲眼看到儿子的小手抚摸在她的心口,抚摸在亲爱的芳菲的心口:“父皇,太后的心在跳动耶……”
弘文帝也学着儿子的样子,果然,那心脏一跳一跳的,虽然微弱,但是很平稳,是活人才有的症状。
他如释重负,笑得非常惬意,慢慢地坐起来:“宏儿,别怕了,今后什么都别怕了。太后好了。”
孩子还是有点担忧:“父皇,等太后醒了,你别再和太后吵架了,好不好?”
弘文帝凝视着儿子,想起他从阴影里冲出来,想起他亲眼看到他的妈妈倒下去——
他心如刀割,抚摸着孩子的头,十分坚定:“不会了,宏儿。等太后醒了,无论她要做什么,无论她打我骂我,我都不会和她争吵了。宏儿,你放心……父皇绝对不会再和她争吵了。”
他在保证,向自己的儿子保证。
宏儿真的不怕了。
因为他看到父皇轻轻抱着太后——以前,从未见过呢。父皇看着太后的目光,那么温柔,就连小孩子也能感觉到的柔情蜜意。
冯太后的反击5
他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父皇好了,太后好了——这一切,他已经期盼得太久太久了。如今,终于两全。
“父皇,我有点饿了。”
“好的,父皇给你穿衣服,起床先用膳。”
孩子有点意外,平素,都是太后照顾他的起居,父皇从没给自己亲手穿过衣服呢。再说,哪有劳驾天子亲自动手的?他是太子,明白天子的威严,天子是不能给任何人穿衣服的。他有点不安:“父皇,宏儿自己会穿。”
弘文帝和颜悦色的:“父皇给你穿。”他一边拿了衣服,一边给孩子穿上:“父皇以前还从未给任何人穿过衣服。也从未跟任何孩子一起睡过。”
他的动作非常笨拙,尤其是给儿子穿袖子的时候,忽然童心大发,一下呵在儿子的腋下。孩子咯咯地就笑起来:“呀……父皇,好痒呢……父皇,你真坏……”
弘文帝也呵呵大笑,终于很笨拙地帮儿子穿好了。那是一件很漂亮的便服,又舒适,又神气活现。孩子微微歪着头,神情非常得意:“父皇,您看这领呢,是太后给宏儿绣的。好不好看?”
“好看,真好看。”
弘文帝仔细地看孩子衣服上漂亮的花纹,那出自芳菲的一针一线。这一辈子,她仿佛从未给她自己做过什么,也只给自己做过一个香囊。但是,每一次换季,她都会给孩子做一件衣裳,从未间断。
他笑起来,露出羡慕的语气:“宏儿,父皇也好希望有一件这样的衣服。”
“好啊。等太后好了,宏儿请太后给您做。”
“哈,不用了。太后很忙,身子也不好。”
“就做一件。宏儿叫太后做,太后一定会听的。太后最听宏儿的话啦……”他悄悄的,神神秘秘的,“太后,她是不知道父皇待她好,等她知道了,就一定会做,宏儿会告诉她的……”
冯太后的反击6
弘文帝竟然没有在劝阻儿子。心思有些恍惚,就如当初太子府的少女,也曾拿起针线,拿起衫子……
对,她曾给自己做过一件灰色的衫子,做得非常简单,这件衫子,至今都还在他的衣橱里放着。却是多少年不曾拿出来过了?
久远得他几乎都忘记了。
连那些走远的爱都差点彻底忘记了。
孩子非常开心:“父皇,以后你一直陪着宏儿么?呃,我是说,我想天天和您这样一起耶……”他喜欢把腿放在父皇的身上,如小螃蟹一般躺着。
“那可不行。宏儿会变成大孩子了,大孩子是不让父母陪着的。”弘文帝笑起来,“以后,就算父皇要陪着你,你也不高兴呢。”
“太后也这么说过耶。太后说,三岁的孩子,就算大孩子了,就只能自己睡啦。”他好生遗憾,又奇怪,“父皇陪着这么好,我怎会不喜欢呢?不,我就算变成大孩子了,也会喜欢的”。
弘文帝注意到,他言必称太后。弘文帝笑起来,悄悄地:“不过,这些日子,父皇会一直陪你。”
孩子眼睛亮起来:“多久?”
“直到太后身子彻底康复。”
孩子真的蹦跳起来,已经下了床。
“父皇,你也起来啊。”
“宏儿,你先出去,父皇马上就起来。”
孩子懂事地乖乖出去了,而且还关了门。
终于回到了二人的世界。三人的世界虽然温馨,可是,有时,却只需要二人的世界。弘文帝这时才放心大胆地抱住身边的女人,但见她睡在自己怀里,脸上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她的嘴唇微微干裂了。他叹息一声,轻轻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芳菲,你听到宏儿说话了么?宏儿好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陪着他。我们就陪他活到八十岁,好不好?”
孩子,永远是她心里最温柔的挂念。
冯太后的反击7
他仿佛拿着一把温柔的利器,狠狠地Сhā在她的耳朵,甚至有点残酷的温柔:“芳菲,为宏儿想想吧。若是没了你,谁会心疼他呢?光靠我是不行的……男人于孩子一道,总是疏忽的。你不是不知道,我便是这样长大的。父皇再爱我,我都感觉不到安全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对自己的儿子,也是这样。芳菲,你忍心让孩子走我的老路?你忍心看着别人危害他算计他,中毒很久也不知道?芳菲,只有你在,孩子才有真正的靠山。就算是为了宏儿,你也要彻底好起来,知道么?宏儿是你的责任!是你最最重大的责任,你休想逃避……”
他的脸紧紧挨着她的脸,彻底听清楚了她的微微的呼吸。而且。因为自己的威胁,非常的得意。
“芳菲,快点醒来。等你醒了,我们一切都重新开始。我再也不会找别的女人了,无论谁人都不要了。芳菲,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一切重新开始!
他充满了决心和信心。
只是怀里的人呢?谁知道她又是什么想法呢?
父子两吃了早餐后,立即又回到屋子里。
慈宁宫已经生了炉子,是后来李奕改造的壁炉,比昔日用的火炉或者类似北方的炕都漂亮。是依照着墙壁行走,优质的炭火燃烧充分,往后排出,十分洁净。
弘文帝屏退了一切闲杂人等,只父子俩铺了厚厚的地毯,就在冯太后的床前玩儿。
那时,弘文帝正在教孩子玩一种类似于投弹子的游戏。父子两玩得正有趣,弘文帝忽然抬起头,看着床上。
他的目光呆呆地看着床上,一时忘了投出手里的弹子。
“父皇……父皇,该您啦……”
孩子不停地催促,因为他发现自己要赢了,这两次,父皇都心不在焉地乱投,只要再一下,自己就赢啦。
弘文帝却一动也不动。
冯太后的反击8
只是手里的弹子落下来,发出当的一声。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眼里掠过一丝狂喜,然后,立即站了起来。
孩子很奇怪,顺着父皇的眼光看去,也蹦跳起来:“天啦,太后醒啦……”
太后醒了,真的醒了。
太后大睁着眼睛,眉毛都奇怪地纠结着,睫毛也纠结着,看起来,很滑稽可笑,眼神里都是迷茫。
他飞也似地跑过去。
可是,却落后了一步。
弘文帝先一步抓住了芳菲的手,看着她茫然的目光,欢喜得语无伦次:“芳菲,你醒啦,芳菲,你醒啦……”
宏儿也开心得不知所以,只是喊:“太后,太后……”
一切都是那么虚幻,不真实的。
芳菲睁大眼睛,却觉得困惑。
面前两个喜形于色的人,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她只认得宏儿——只有自己的儿子,那么真切。
甚至他温暖的手,他抚摸在自己脸上,眉毛上的小手,那么温暖。
“太后,太后……”
她想伸手抓住他的手,可是,手却丝毫没有力气。甚至想叫一声“宏儿”,也没有力气,嘴巴张开,发不出什么声音,嘶哑不堪。
“太后,你要吃什么东西?”孩子看她干涩的嘴唇,仿佛流露出了一丝干渴的神情。
弘文帝呆呆地看着她,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所震晕了——仿佛某一刻,自己也逃出了生天!
彻彻底底,获得了一次重生的机会。
“父皇,太后要喝水……喝水呢……”
弘文帝在半迷糊里,听着儿子的安排,去端了温热的牛|乳。
芳菲的目光并未落在他的身上,一直看着宏儿——看着那个可怜的孩子,他眼里,是多么狂喜啊。
自己没有考虑过这孩子么?
自己真的是为他做得太少,太少了。
冯太后的反击9
她忽然滋生了无穷的力气,可是,嘴巴还是微微颤抖,没法发出一个完整的声音,甚至连呻吟都不够。剧毒,这么久的精疲力竭——她就如一个被掏空的木偶,心血几乎完全耗尽了,累得再也没法喘息一口气了。
“芳菲,你歇歇……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芳菲,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芳菲……”
有人在耳边说话,充满温存和关切。但是,她没注意,也没甩开他的手,根本不管他是谁——这些都不重要。
她的目光只落在儿子的脸上,觉得儿子瘦了。
小孩子瘦起来是非常明显的,下巴都尖了。
可怜的孩子,谁陪他打猎呢?谁陪他回平城呢?
她忽然焦虑起来。不知道为何,醒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害怕——害怕孩子一个人回到孤零零的皇宫,从此,在前呼后拥的太子府邸,虽然锦衣玉食,但是,无人问津——没有任何一个真正关心的人。
不,她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情况,自己都无法护翼。不能让儿子去自己照顾不到的地方。
“宏儿……宏儿……”
孩子兴奋:“太后,您叫我?天啦,父皇,您听见没有?太后叫我……太后有在叫我……”
她生如蚊蚋,父子两只能看到她嘴唇的翕张。
弘文帝手一抖,牛|乳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他放在一边,喜出望外:“芳菲……宏儿就在这里陪着你,别怕,别拍……一直都在;我也陪着你……芳菲,我也陪着你……”
她的目光慢慢地,转向他。眼里忽然露出一丝恐慌的神情。
“芳菲……芳菲……”
她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太后,天后怎么啦……”
弘文帝抱住焦虑的儿子,柔声道:“太后刚醒来,不宜久说话。她又睡着了,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冯太后的反击10
弘文帝抱住焦虑的儿子,柔声道:“太后刚醒来,不宜久说话。她又睡着了,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宏儿这才些微放心。
弘文帝端了牛|乳,拿了干净的棉布,蘸湿了,一次一次地放在她的唇边。宏儿一直在旁边看着:“父皇,太后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啊?”
弘文帝先看芳菲的面色,仿佛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儿子。他仔细地判断,芳菲脸上的黑色已经褪尽,嘴唇的淤黑也不见了。。
看来,毒素快褪尽了,只有一些残余。
他眉花眼笑:“不是已经醒了么?这次醒了,就真的活过来了。”
正说话间,听得外面有声音传来:“陛下,道长来了。”
“进来吧。”
道长一进来,看到弘文帝正在蘸牛|乳喂冯太后。他立即问:“太后醒了?”
宏儿迫不及待地回答:“道长爷爷,太后刚醒了一会儿,她叫我宏儿,太后叫我呢……您知道么?太后叫我了……”
道长如释重负。
弘文帝抬起头,眼里充满了由衷的感激:“道长,朕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每一次的紧要关头,都是道长尽心竭力地拯救。
“道长,你真不愧是我们北国的大国师。”
道长凛然:“陛下过奖了,这是老道的本份职责。”
“道长,朕一定会在全国范围内,大力推广道教。”
道长慢慢的:“陛下,这倒不必。只要陛下大力坚持昔日的改革,稳固成果就行了。”
弘文帝肃然:“道长提醒得是。这些年,朕致力于北国的繁荣昌盛,但是,自觉很多方面,总是不如太后。日后,朕的一切方针大计,都会认真听取太后的意见。道长请放心。”
“陛下英明。”
道长退下去的时候,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弘文帝一眼。
冯太后的反击11
道长退下去的时候,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弘文帝一眼。
连续的守候,操心劳神,他憔悴得厉害,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眉梢眼角都有点儿灰灰的了。
唯有今日,方带了喜色,整个人,生机在急速的恢复。无论他之前做过什么,无论他有过什么不堪的被人揣测的毒辣——至少,这一刻,他是真心实意的。
他是真心实意希望冯太后活着的。
这个男人,从爱到恨,从妒到恨——情之一字,总是这样纠缠不清。
这一刻,道长心里忽然有点同情弘文帝。
可是,事到如今,谁又能同情谁呢?
道长出去了,门重新关上。
新送来的药汁已经放到刚刚好。弘文帝抱起芳菲,宏儿端着药碗递给他。他端了碗,扶着芳菲喝下去。
她喝得也算顺利,咕噜咕噜地灌下去了一大半。
他放下药碗,她还是没有醒,眼睛紧紧地闭着。
他却很开心,摸着她的已经干枯的手指,柔声道:“芳菲,你不睁眼看看?是宏儿和我啊……是宏儿和弘……我们都陪着你,以后每天都陪着……”
宏儿也很开心,贴在她的耳边,悄悄的说话:“太后,父皇说,他以后每天都会陪着我们呢。还有,父皇不会和您吵架了……”
弘文帝心里酸涩得厉害。
这时,不知道为何,偏偏想起很多的往事,政见的分歧,感情的分歧……自己和冯太后的诸多分歧,归根结底,便来源于自己的妒恨——没错,就是妒恨。
他这时忽然来了精神,将这些日子堆积的奏折都拿到毯子上放着,招呼儿子:“宏儿,来帮着父皇一起看。”
孩子高高兴兴地坐下去。弘文帝拿一卷给他:“念给父皇听吧。”
孩子念起来,念了一小半,眉头皱起来:“父皇,这个字我不认识耶……”
冯太后的反击12
弘文帝哈哈大笑,自己念给他听,拍拍他的脸:“宏儿,等太后醒了,我们和太后一起看,她每一个字都认识。”
孩子又惊又喜:“真的么?以后都和太后一起么?”
“对,吃饭,休息,上朝,都和太后一起。”弘文帝笑嘻嘻的,“宏儿,你难道没发现么?太后一直是父皇的军师,诸葛亮……对,就是诸葛亮。不过,日后,父皇就公开让她做诸葛亮啦。”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决心。
从太后到皇后——已经有了小太子这么强大的保障了,难道还不够么?
自己害怕了一辈子,到现在,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他忽然无所畏惧,充满了信心,也充满了喜悦。
道观里,雨整日的淅淅沥沥。
罗迦站在走廊上,看雨点如珠子一般串成一串一串的,遮天蔽日,无穷无尽。唯有心里是灼热的,充满了热切的期待。
“主上,太后醒了。”
他笑起来,脸上充满了无形的喜悦和安慰:“我知道。我就知道她一定会醒的。”
道长看他一眼,垂下头去。短短几日,他也老得快,憔悴得快,仿佛在极大的失望里挣扎过一圈,耗费完了精神和心血。
头发,也白得更加令人心酸了。
从希望到失望甚至绝望,原来,只需要几天的时间。
唯有此时,方又振作起来,如听到了极大的好消息,仿佛眼角的皱纹,瞬间都彻底舒展开了。
道长丝毫也没有隐瞒他:“这些日子,陛下都留在慈宁宫,寸步不离。”
他顿了一下,他知道,都知道。他曾经亲眼见到过的。这些夜晚,他都亲眼见过。他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悲哀;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绝望。
只因为他听到了那句“若是她死了,朕就把这条命赔给她!”
冯太后的反击13
只因为他听到了那句“若是她死了,朕就把这条命赔给她!”
就是这一句,充满了杀伤性的强大武器——他只能退开。一步一步的退开,真正如一个死人一般——永远不能觊觎太多。
不,一个父亲,永远不可能真正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眼前。
儿子,他是掌握着最强大武器的——因为,他还有他的儿子做帮手。
可怜的宏儿,他是多么渴望父皇和太后的和好。
那是三个人的悲剧。
芳菲的,宏儿的,儿子的……不,不能这样。
所以,他宁愿是自己一个人的承担。
他笑得那么苦涩,眼睛都是酸的,淡淡的:“她好了就行了。”
“可是,太后身子十分虚弱,一直在浑浑噩噩中,估计短时间内没法彻底恢复。”
被掏空了心血的人,又经历了如此的折损,能经得起几次呢?
她也老了,比岁月还老得快。
甚至比自己还老得快。
他这时反而兴致勃勃的,他的身边是一本《黄帝内经》,他这些年,一直在翻阅,仿佛比一个名医更加强大了。
“道长,等她醒来,好好滋补休养就行了。你把这几服药给她送去看看。”
道长接过单子,仔细地看,看完,才叹道:“主上,您的这个补方无可挑剔。”
“那就好,熬好了给她送去吧。”
道长本想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但是,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甚至罗迦都不知道。儿子呢?他到底要做什么样的打算和强硬手段?
还会强硬下去么?
或者妥协?
儿子,也精疲力竭了。
拉扯了一二十年,所有的人,都精疲力竭了。
这便是身在皇家的痛苦,爱恨,都那么难以选择。
冯太后的反击14
拉扯了一二十年,所有的人,都精疲力竭了。
这便是身在皇家的痛苦,爱恨,都那么难以选择。
罗迦心里隐隐的不安——仿佛一股威猛的暴风雨,其实还在后面。
她不会罢休的——绝对不会就这样罢休!
弘文帝和她,其实,已经彻底是两路人了。
所有的人其实都知道的,冯太后的死不是终点,冯太后要活过来,才是真正天翻地覆的开始。
罗迦对这样的暴风雨的前兆,忧心忡忡。甚至一种无力把握的感觉。危急关头救她,侦破谋害她的阴谋——这些其实都不难。难的是她的本心——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还能要求她一些什么呢?
冯太后醒过来的消息,迅速被通报给了北武当等候的群臣。
有人欢喜有人愁。
最愁的是陆泰。
他召集了自己的谋士和几名同样仇视冯太后的鲜卑老贵族一起密谋。
“唉,那个女人怎么那么命大?这样也死不了?”
“听说陛下亲自终日照顾她……”
“这也不算什么,她都死过一次了,也许以后不会那么嚣张了吧?”
……
陆泰冷笑一声:“你们都低估这个女人了。”
“陆泰,你何以如此说话?”
陆泰反问:“你们还记得当年她为先帝火殉的事情么?”
众人面面相觑。
“我总有种预感,这一次的中毒,也许是那个女人自己策划的。你们想想,李欣和朱钧真要下毒,她怎么逃得了性命?可是,她竟然又活了过来。你们想想,当年她表演火殉先帝,结果,赢得了朝野上下的美名,赢得了太子的抚养权;这一次中毒不死,陛下那样的性子,岂不是又要让着她?”
一个大臣不以为然:“不会吧,陛下和她早就翻脸了。如今照顾她,还不是因为孝道而已,总不能不顾着名声吧。”
冯太后的反击15
“你可真是愚蠢。陛下若是单纯为了孝道,他能昼夜不停地照顾她?甚至连平城也不回去了?他一定是害怕了。毕竟那个女人是太后……陛下的太监毒死太后,这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冯太后肯定是抓住了这一个把柄威胁他……”
这些年和冯太后的较量里,他们已经充分领略,只要有一线生机,冯太后就会转败为胜。
这一次她中毒醒来,岂不是对弘文帝会予取予求?
众人紧张起来:“这可怎么办才好?”
陆泰眼珠子转动:“我们现在必须在陛下身边安Сhā他最信任的人去安慰他……”
“陛下最信任的人是谁?”
“米贵妃娘娘。”
众人一听,大有道理。米贵妃是陛下身边最长久的妃嫔,而且,她的儿子刚封为睿亲王。“可是,米贵妃呣子不是回京了么?”
“因为路上发生了一点事情,加上阴雨连绵,阻挡了行程,米贵妃娘娘呣子没走成。”
众人大喜:“那就先请米贵妃去探探陛下的口风?”
陆泰很是得意。就知道,自己把米贵妃呣子留在北武当是不曾白费力气的。
所有人,几乎都把希望寄托在了米贵妃身上。
这一日早上,米贵妃求见。
当时,弘文帝正和儿子在下棋。道长送来药,弘文帝亲自端了,和儿子一起给芳菲喂下去。芳菲虽然还是处于半昏迷状态中,但是总体情况已经好多了。
弘文帝正要和儿子继续玩儿,听得外面的通报声。
宏儿这些日子,已经逐渐忽略了,忽然听得通报:“米贵妃和睿亲王来探望太后”,脸色便微微变了。
手里拿着的棋子,悄悄地在手心里滑动,微微不安地看着父皇。
弘文帝一点儿也没有忽视儿子的眼神,和颜悦色的:“宏儿,你希望她们来探望太后么?”
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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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击1
弘文帝一点儿也没有忽视儿子的眼神,和颜悦色的:“宏儿,你希望她们来探望太后么?”
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弘文帝笑起来:“你不想她们来,对吧?”
孩子鼓起了勇气,“父皇,我不希望……”
他说他不希望——孩子直言不讳说自己不希望!!!
他不可能感觉到那是他的什么亲人——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其他的妃嫔,其他的兄弟——怎么可能真正相亲相爱呢?
不能怪他,这是身在皇家的普遍现状,孩子并不是圣人。只要他长大后,不残暴,不手足相残,已经足以,其他的,根本就不重要,而且,也是奢望。
弘文帝凝视着他充满了紧张和不安的神情,想起他如何地跪倒在自己的脚下,抱着自己哭喊:“父皇,我不要做太子了……我让给睿亲王,你救救太后吧……太后醒了,我不做太子也行……”
孩子也觉得微微不安,悄悄地抬头看他。
孩子的眼睛很大很亮,睫毛长长的,就如第一次所见到的芳菲,睁大一双充满好奇和不安的眼睛。
弘文帝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巴沙木上哭泣的芳菲。
“宏儿,父皇第一次见太后的时候,太后才你这么大,是个小女孩……”
“啊?”
“太后那时刚刚到平城,遇到我们的赛马比赛。她还不懂规矩,被吓到了,在巴沙木上把头撞破了,都是血痕,一直哭泣不止……”
孩子怯怯地看一眼床上的太后,低声道:“太后真可怜呀。”
“是的。那时,父皇也觉得太后很可怜。”
“父皇,你没有帮太后么?”
弘文帝微微一笑:“那时,父皇给了太后一个苹果。”
“难怪后来太后一直很喜欢吃苹果。”
弘文帝一怔。
反击2
是啊,芳菲后来一直都很喜欢吃苹果,从北武当的金苹果,到拔丝苹果,苹果干炖獐子肉……她这一生,都很喜欢苹果。
原来,竟是因为自己么?
是因为如此,才喜欢的么?
一个女人的一生,初恋的影子,谁说不会萦绕终生?
以前,自己怎么没发现呢?
他茅塞顿开,喜出望外,一把搂住儿子:“宏儿,父皇给你讲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呀?”
“我十岁那年,生了病。父皇的母亲,很小就去世了,父皇被一个老太妃照顾。有一次,一位贤妃娘娘和三王子一起来探望我……”他沉浸在那些过去的岁月里。那时,父皇刚打仗回来,得知自己病了,请了御医。宫里内外,嫔妃们,王子们,公主们,都有陆续来探望。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希望他们来探望……”
孩子直觉地问:“为什么呀?”
“哦。傻孩子,因为我当时和三皇子他们的关系不好。三皇子一来,就悄悄地向我做鬼脸,幸灾乐祸,还小声骂我。我很气愤,这时,先帝爷爷来了,三皇子就变了面色,毕恭毕敬,对我很友爱的样子;先帝爷爷当时对我说:你看,你的兄弟多友爱?日后,你们要手足情深,要好好对待你的兄弟……”
孩子好奇地问:“当时父皇您怎么回答?”
“当时,我回答,说各位王子皇弟,都对我很好,请父皇放心。”
“父皇,你为什么要撒谎?”
弘文帝沉默了一下才说:“因为那时,我很害怕先帝爷爷。我不敢说实话。”
不但如此,还要装出超越岁数的大度——装出自己对所有的手足都充满了博爱的情怀,不能自私,不能小气——殊不知,这些压抑的情节,爆发起来,就更加可怕;一旦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比敌人更加敌人。
反击3
“先帝爷爷不疼爱您么?”
“不。先帝爷爷一直很疼爱我;在所有的孩子中,他最疼爱的就是我。但是,他常年在外征战,很少长期留在宫里,孩子们跟他都不太亲近。所以,我心里有什么话,从来不敢跟他实话实说……而且,他也不了解我。他从来不了解孩子们到底想什么,喜欢什么,每一次,都是赏赐我们很多东西……每次他问我们话,我们十字八九都在撒谎……”
孩子似懂非懂,“可是,太后说,小孩子不能撒谎呢。”
“是的。太后说得对。宏儿,今日,你对父皇说你的心里话,父皇很开心。你记住,以后无论什么话,都要对父皇明说,知道么?无论对错,父皇都不会责备你。”
孩子小小的开心,“宏儿听话,宏儿什么都会告诉父皇。”
弘文帝拍拍儿子的脸,忽然觉得很庆幸,很酸涩——至少,自己比父皇明白自己的儿子!至少,自己的儿子肯对自己讲实话。
他柔声道:“你等着父皇。父皇一会儿就回来。”
父皇已经出去。
宏儿悄悄地跟到门口看他,心里竟然一阵一阵地不安,仿佛父皇一走出这慈宁宫,便不再是自己的父皇了。
毕竟,是去见睿亲王呢。就算刚刚这一席话,也根本安慰不了他。
他内心充满了不安。
悄然地回头看床上的太后。
忽然见到太后睁开了眼睛。
他欣喜若狂,忘了一切的不安,立即奔过去,嚷嚷起来:“太后,太后……您终于醒啦……”
但是,他很快发现不对劲,太后虽然是睁着眼睛的,但是眼神非常茫然,他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只感觉到疲倦,小孩子也担忧的那种疲倦。
这跟上一次太后摔下山崖时,蒙着眼睛完全不同;那时,太后虽然闭着眼睛,但是是清醒的。
反击4
这跟上一次太后摔下山崖时,蒙着眼睛完全不同;那时,太后虽然闭着眼睛,但是是清醒的。
可这一次,她睁开眼睛了,却是迷茫的。眼神里根本没什么内容,仿佛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他紧紧抓住她的头:“太后,太后……”
芳菲吃力地看他,觉得眼前一团模糊,总是看不清楚。就连想握住他的手,也一阵一阵的疲倦,根本握不住。
“宏儿……可怜的宏儿……”
她喃喃着,浑身无力,手也无力,只看到孩子的脸——在自己闪烁的视线里焦虑地呐喊。
那是自己的儿子。
某一刻,只认得这一个人——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除了他,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是值得牵挂的。
她忽然很想坐起来,穿衣戴帽,骑马射箭,和儿子一起,随意找一个很好很清静的地方,平安喜乐,一辈子无忧无虑。
可是,就连这个意识都是模糊的。
逐渐地,已经开始遗忘。
“太后,太后……”
她恍恍惚惚的,喉头里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是觉得疲倦,太疲倦了。仿佛这些日子的心血,已经全部耗空了。
孩子的声音有点颤抖:“太后,你怎么啦?”
“没事……没事……宏儿,太后睡一下,一会儿就好了……”
孩子一直拉着她的手,再看时,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慈宁宫的大殿。
弘文帝坐在昔日冯太后常坐的地方,米贵妃带着孩子一起跪下,情真意切:“陛下,臣妾闻讯来探望太后。”
弘文帝和颜悦色的:“你们为什么没回平城?”
“这……臣妾有罪……臣妾刚上路,就遇到皇儿发高烧,稍微停留了两天,便遇到雨季,没法赶路,只好折回北武当……请陛下恕罪……”
反击5
弘文帝看着米贵妃一身华丽的装扮;以及睿亲王金红色的襁褓;侍宠生娇,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就连自己下令让她们返回平城,也可以不听了。
他并未发怒,只是看一眼那个孩子。
孩子的面容很陌生,跟其他的所有孩子一样。在平城的时候,早晚来请安。
而且都还小,好多都是|乳母抱着,他常常埋头看奏折的时候,总是挥挥手,说一两句罢了罢了,就完成了一天的任务。
这些年,为何这些孩子们的面孔全是陌生的?
更何况是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而且,他甚至想不起他是怎么出生的。米贵妃侍寝的时候很少,后来,就说怀孕了,然后,生了这个孩子。
孩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这才仔细地看孩子,孩子睡着,闭着眼睛,看不出什么表情,而且,也还不会有什么表情。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是冰的——甚至是些微的愧疚。
这么几年了,孩子们,妃嫔们,自己到底为她们尽过一些什么义务?连好好地看一眼都不曾。
自己抱过他们几次?为他们做过什么玩具?逗弄过他们发笑么?
自己当年在父皇面前,十句话,有九句是言不由衷的。谁知道这些孩子们长大了,在自己面前,是不是也是如此?可是,他太累了,觉得自己已经无法集中精力,去了解每一个孩子了。而且,心里也没有那种热切。
凉薄的天性,根本没法一下子就变得热切而充满慈爱。
他仔细地想,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而且,也根本不可能做到,耗费不起那么大的精气神。
他撑着头,一时无语。
米贵妃却开始不安起来,毕竟,自己是违抗了君命,没有按时返回。虽然有各种客观原因,也都合情合理,但是,陛下喜怒无常,谁知道会怎样呢?
反击6
她有些战战兢兢的:“陛下……太后醒了么?”
弘文帝抬起头,看着她亲自抱着的孩子,“这是……睿亲王,对吧?”
米妃更是惊讶。
睿亲王——陛下亲自封赏的,难道他还会忘了?
她不敢开口。
弘文帝又淡淡道:“米贵妃,是京兆王派人接回你们呣子的?”
米贵妃更是震惊。睿亲王发烧,请御医,她顾念儿子,当然要找最好的大夫,是通过陆泰找的京兆王。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弘文帝还是淡淡的:“对了,你们米家,和陆泰是远亲关系,对吧?”
米贵妃更是觉得不对劲,跪倒在地,一头冷汗了:“陛下,臣妾该死,臣妾该死……臣妾只是因为皇儿生病,绝对没有其他任何的意思……”
封了睿亲王,和陆泰联盟,现在,已经找到了京兆王门下。
还能说没有其他意思么?
弘文帝看着她不安的伏地,想起林贤妃和三王子。
谁能说自己对皇位一点都不眷顾呢?
米贵妃和当初的林贤妃一样,已经滋生了野心——北国的历史上,虽然立子杀母,但是,从未有一代杀两个太子之母的先例;而且,立子杀母的根源在于防止“母壮子弱”,就是说,小皇帝时才需要;但是,若是成年的太子,根本不怕母妃干政,所以就不用杀了。
米贵妃,焉知不是第二个林贤妃?
“陛下……臣妾只是来探望太后……陛下,请您务必相信臣妾……”
弘文帝站起来,还是和颜悦色的,甚至走下去,摸了摸孩子熟睡的小脸:“米贵妃,你平身吧。”
“臣妾不敢。”
“你没有错。错的是朕。朕对孩子做了不切实际的安排和封赏,以至于造成了别人的误解……”
反击7
米贵妃更是惊惶。
“北国历史上有两位睿亲王,其中还包括了先帝。所以,再封睿亲王,就不恰当,因为太子早立。所以,朕在这一个疏忽的问题上,必须纠正过来……”
米贵妃面如土色:“陛下……您这是要?”
“不。你放心,朕不会剥夺孩子的封号。只把这个封号稍微改一下。以后,就叫融亲王吧。”
从睿到融——一字之差,相差何止千里?
米贵妃浑身颤抖,一颗心仿佛从天堂到了地狱。
怎会这样呢?
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有带孩子回平城?弘文帝看着她的脸色——他也不知道为何,就如一个洞悉天人的衰老之人,能明白所有人的心事——米贵妃的心事,宫中女人的心事。
其实,她唯一不明白的是,自己这不是在伤害这个小儿子,是保护。只是一种保护而已。
有时,过度的纵容和爱宠,方是对孩子的伤害。
不切实际的奢望一旦滋生,在皇家,随时都可能是流血牺牲,血流成河,天下大乱。
自己在继承人的问题上,决不能犯下这样的大错。
不过,宫女子,是根本无法理解的。
很简单,如果人人都觉得侵略别人是错误的,那这个世界早就太平了;
其实,大多数人觉得自己比别人好才是天经地义的。
弘文帝一直都是和颜悦色的:“你们都下去吧。把孩子也带下去。病了就让御医们好好看看。”
米贵妃再也不敢说什么,抱着孩子退下去了。
弘文帝这才慢慢道:“传陆泰。”
自从李欣株连九族后,陆泰没有一日不是惴惴不安。随着米贵妃呣子的回归,他又开始活跃起来。此时,忽然被弘文帝召见,也吓了一跳。他跪在地上,不知道陛下为何召见自己;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最近,陛下的一举一动,完全摸不准了。
反击8
他跪下行礼,还是硬着头皮问:“太后凤体如何?”
弘文帝没有回话,只是站起来走了一圈。
陆泰的目光跟着他的身形。弘文帝停下脚步,目光正对上他的目光。陆泰心里一震,急忙叩头。
“陆泰,朕还得谢谢你。”
陆泰大为惊讶。心里又奇怪。谢谢,什么意思?难道是谢谢李欣帮他杀了冯太后?
他心里一喜,又一惊,尚未开口,听得弘文帝的第二句话:“陆泰,朕真要谢谢你救了朕一命!”
陆泰大骇,跪在地上:“陛下……恕臣愚钝,朕不解其意……”
弘文帝一笑。不解其意,他还不解?
这些年,冯太后的死敌是哪些,他其实一清二楚,一直都是清楚的。
只是,许多时候为了平衡各方面的关系,为了互相掣肘,所以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
“若非你举报有功。太后要是真的被李欣和朱均害死了,朕也就死了……北国的今天,是她一手开创的。朕不但没有回报她,反而害死她;她若死了,朕岂非唯有一死谢天下?”
“!!!!”
弘文帝声色俱厉:“陆泰,你等好生大胆!若是太后死了,朕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和先帝于九泉之下?”
“臣该死,臣该死……”
弘文帝冷笑一声,好一会儿才道:“陆泰,你不该死,你举报有功,你还应该重重有赏。”
陆泰面无人色,跪在地上:“罪臣,罪臣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
“下去吧。”
陆泰踉踉跄跄地退下。完全不知道弘文帝,竟然是这样一个“不知好歹”之人。
回到府邸的时候,更是阴云密布。他的谋士们集中在一起,听了陆泰说完被弘文帝召见的情形,一个个都一言不发。
反击9
陆泰急了,“你们这些蠢材,为什么不说话了?”
一个老贵族终于鼓起勇气:“陆泰,你没看出陛下是什么意思?”
陆泰恼羞成怒:“我只看出来,他又对那个女人妥协了。这个女人在演戏,一定在演戏;上一次的火殉,她死里逃生;这一次,她服了毒,不信你们走着瞧,陛下这个软耳根子,又会倒在她面前……”
这时,一名亲信忽然进来,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陆泰更是面色大变。
众人急忙问他何事。陆泰脸上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说:“看来,果真和我判断的一摸一样,陛下把睿亲王降为了融亲王……”
众人面面相觑。
陛下公然下诏,改睿亲王为融亲王,表面上虽然都是亲王,可是,含义却大不同;这是彻底巩固了小太子的地位啊。
陆泰阴森森的:“那个女人果真厉害。若不是她搬弄是非,陛下会更改诏令?看吧,等她彻底好起来,我们谁也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了。”
午后,天色更是阴暗,阴雨连绵的天气,一推开窗,便是扑面而来的寒冷。
宏儿一直呆在太后的寝宫,在温暖的屋子里走来走去。
过了许久,才见父皇进来。
后面还跟着宫女太监,摆放了小桌子,上面放了热气腾腾的茶壶和各种新鲜的糕点。
“宏儿,这么冷的天气,喝热茶,吃小点心最舒服了。来尝尝。”
宏儿高高兴兴地过去,和父皇对坐。
弘文帝令左右退下,亲自斟了两杯茶,一杯给儿子。孩子捧着热呼呼的茶杯,身子,手,都暖和起来,好奇地问:“父皇,你去做了什么呀?”
“哦。父皇只是去告诉那些来探望的大臣们,太后现在不能受到任何打扰,也不让人探望。”
反击10
孩子的眼睛亮起来:“真的么?太后不喜欢的人,都不会来了么?”
“都不会了。”
“那李冲他们许不许来?”
李冲等人已经来问候过许多次了,但是,都被弘文帝不许进入。事实上,这些日子除了通灵道长和两位老王爷,其他人,都被摒弃在外。也因其如此,大家都冯太后的病情,才更加猜忌。但是,弘文帝根本不在乎,而且,要在乎的话,天下,就没有任何时候可以随心所欲了。。
“呵,李冲是营救太后的功臣。以后,父皇会重重赏赐他,探望就不必了……”弘文帝悄悄地,“他们一来,就罗罗索索的,这样,我就没法和宏儿一起这样喝茶品点心了……”
孩子微微兴奋:“是啊。他们都不来才好。父皇,就我们陪着太后。”
“是的,太后有我们陪着就足够了。其他人都不需要。宏儿,我们今天下棋玩儿……”
“好耶。”
父子两吃了点心,便开始对弈。
孩子还小,学会又不久,老是赢不了父皇。到第三局时,嘴巴就嘟囔起来:“噢耶,又走错啦……若是太后醒了就好了,太后会告诉我该怎么走……”
弘文帝强忍住笑,“太后的棋艺还是我教的,她怎么赢得了我?”
“不信,不信,宏儿才不信呢。太后的棋艺很厉害的……”
弘文帝发现,这个孩子,凡是自己做不到的,或者做的不那么好的,就口口声声说太后行:太后大字写得多么漂亮;太后能投壶,太后讲的故事真好听……太后下棋也如何了不得……反正太后就是偶像。
这孩子,他如此地崇拜太后。
弘文帝趁儿子不注意,让他几子。小孩子当然看不出来,见忽然赢了父皇,非常开心,几乎要跳起来:“耶,赢啦,父皇,宏儿赢啦……”
反击11
“啊哈,宏儿好厉害。瞧,比父皇还厉害了。”
孩子玩得非常开心,搂着他的脖子,软嘟嘟的撒娇:“父皇,给我讲一个故事嘛。”
弘文帝将他搂在怀里,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孩子的头发很软,这表示他脾气非常温和。但是,他的眉毛很浓,小小年纪,颇有点儿剑眉星目的样子了,又表示他很有魄力。
弘文帝越看越是喜爱,拉住他的手,父子两个非常亲昵。
“宏儿,你想听什么故事?”
“我想想啦……以前太后给我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父皇,您给我讲一个打猎的故事吧……”
“好啊。父皇就给你讲一个猎豹子的故事……”
弘文帝讲起某一次的围猎经历。但是,他生平没怎么讲过故事,讲起来,既不惊心动魄,又不扣人心弦,更不绘声绘色,一点趣都没有。
孩子睁大眼睛听,然后,就不乐意了,嘟囔着小嘴巴:“父皇,不精彩耶,又不好笑……没太后讲得好……”
弘文帝笑起来:“等太后好了,太后会给你讲的。宏儿,那我们玩点儿别的?宏儿,你还想玩儿什么?”
“骑马马……”
“什么叫骑马马?”
“父皇,这个您都不知道呀?”孩子歪着头,“有一次,我和太后在山腰玩儿,看到一个小孩子,骑在他父亲的肩头,那样子,小孩子看上去就好高呀,肯定能看得很远很远,比骑马还看得远……”
“哦,你说的是这个?我知道。你想玩儿这个?很简单的。”
孩子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太后说,我不许玩儿的……”
“为什么?”
“她说父皇是天子,我是小太子……天子要有天子的威严……不能玩儿这种民间的游戏……父皇,我们是不是不能玩?”
反击12
弘文帝笑起来,看一眼床上的冯太后,才悄悄的:“宏儿,我们偷偷地玩,太后睡着了,她又不会知道,不用怕。”
“真的么?”
“真的。”
弘文帝蹲下身子,孩子立即攀上他的肩头,抱住了他。弘文帝学着马的样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孩子玩得开心了,忘了小声,大声地咯咯笑起来:“父皇,真好玩。这个比下棋还好玩。”
“以后,父皇天天带你玩儿。”
孩子响亮地在他脸上亲一下:“父皇真好。”
弘文帝笑嘻嘻的,一把将他抱下来:“宏儿,父皇还知道其他许多好玩的玩意,以后,每天教你玩一个。”
“好耶。”
孩子一开心,就笑得肆无忌惮,弘文帝拉着儿子的手,悄悄地:“嘘,我们看看太后醒了没有。”
父子两蹑手蹑脚地走到芳菲身边。
这时,芳菲侧了侧身子。
“呀,太后醒了。”
弘文帝也十分惊喜:“芳菲,你醒了?你要不要吃什么?”
芳菲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站在自己床边的两个人,她的目光往下,看着他们亲昵拉着的手。
仿佛真正是相依为命的一对父子。
她觉得有点困惑,嘴唇微微张开。
“宏儿,宏儿……”
“天啦,父皇,您看,太后,太后她……”
弘文帝也急了:“来人,快来人……”
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出来。但是,颜色并不殷红,反而是暗色的。这一下,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头歪在枕头上,仿佛连眼睛都没法睁开。
跑进来的是道长。
他整日在这里行走。一见弘文帝递过来的帕子上的血痕,他也吃了一惊,立即伸手替她号脉。一边看时,眉头紧锁。
弘文帝急忙问:“道长,严重么?”
反击13
道长长叹一声,“太后前些日子掉落山崖,一些伤痕不曾复原;如今,又遭遇这样的毒发,所以,内外夹攻,加上她这些年劳心劳力,受损很大,内外都亏损严重。”
弘文帝急了:“道长,那该怎么办?”
“只能好好静养。务必不能要她受到任何的刺激。”“没问题,朕绝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刺激。”
“先把这一日的药给太后服下吧。”
弘文帝亲自端了药碗,给她一勺一勺的喂下去。她的眼睛一直微微闭着,仿佛用尽了力气也无法睁开。
只是喝完药的时候,也许有了点儿力气,就一直拉着儿子的手。不一会儿,手松开,又陷入了迷迷糊糊的晕沉里。
整整半个月,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但是,很少有开口的时候。就算开口,也只能叫两声宏儿,其他的人或者事情,仿佛她根本就不关心,也不想知道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弘文帝整日整夜都留守慈宁宫,白天也看奏折处理事情;其余大多数时间,全部陪着她们呣子。
这一日黄昏,她忽然有点清醒了。弘文帝正好从外面进来,和儿子说说笑笑的。一见她大睁开眼睛,父子两立即欣喜地跑过去。
“芳菲,你终于醒了?”
他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手。
芳菲定睛看他,这一次,认得非常清楚了。好一会儿,她才淡淡道:“陛下,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她醒过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求自己。
“芳菲,你说!”
“陛下,求你废黜宏儿!”
弘文帝沉默了一下,脸上还是带着笑容:“芳菲,你太累了,先休息,好不好?你想吃点什么?你看,你喜欢的全都在这里……”
芳菲根本没看那些琳琅满目的补品,食物,只是盯着他的眼睛:“陛下,你答应我!”
弘文帝心如刀割。
答应,自己怎能答应呢!
……………………今日到此。周三也是2点之前更新。PS:一路芳妃大结局这个月底上市;书已经印刷完毕,编辑说铺货了;等当当网的销售地址出来,我通知大家:)纸书流畅简洁得多;没有那么多反反复复的啰嗦;嘻嘻;
父子相逢1
芳菲根本没看那些琳琅满目的补品,食物,只是盯着他的眼睛:“陛下,你答应我!”
弘文帝心如刀割。
答应,自己怎能答应呢!
“陛下……”
孩子也不安起来,悄悄地蹿住她的手,而她耳边悄悄地说话:“太后,你先歇歇吧,宏儿喂您吃东西好不好?”
芳菲的目光看向他,孩子还不知道,这太子的意义何在,到底他当或者不当,有什么关系。这些,他统统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心里一直提着最后一口气不肯罢休,便是因为如此。
自己若是不在了,谁肯护持他呢?
“芳菲……”
她听着这个声音,却没有看他。这声音太过的情深意浓,完全是她陌生的一个人,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芳菲……你别担心宏儿……”
他是明白的。
弘文帝,他完全明白。
她的惧怕,她的担忧;她这些日子的心血耗尽,他统统都明白。就因为明白,所以才更加心碎和恐惧。
他在床头坐了,轻轻扶起她,柔声道:“芳菲,现在什么都别想,只好好休养吧。剩下的,交给我……”
这一瞬间,他说的是“我”——而非朕。
甚至他穿的衣服——也不是那么正式的皇帝服,是一身随意的衫子,就如他在太子府的病床上的时候。
某一刻,芳菲有点不太认识这个人。
也没有怎么看他。
是宏儿紧紧拉住她的手:“太后,你先休息啦……宏儿会一直陪着您的;父皇也说,他会一直陪着您的。”
芳菲眼前一黑,仿佛无穷无尽的疲倦再次袭来,就像一个怎么都睡不醒的人。终日的卧病在床,终于将最后的一点点心血都彻底劳损。
她躺下去的时候,心底还在想着此事。
父子相逢2
只是宏儿不能当太子了!
这是她心底挂念的唯一一件事情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宏儿当太子。
非常疲倦,说不出口。只能闭着眼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方。就如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对于在何处停下来,都彻底迷茫了。
耳边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过精雕细琢的木格子窗户,看到的是一望无际连天的雨幕。
已经是冬天了,很快,便会降下大雪了。
她闭着眼睛,已经传出微微的呼吸声。
弘文帝凝视着被子下面这张惨白的脸和她枯瘦的手;昏迷不醒的这半个月多,她已经彻底变了一个人,仿佛是一条冬眠的蛇,第一层皮已经褪尽了。
整个生命,都呈现出一种衰败的情态。
但有所求,他已经无法不依从。
只是让宏儿不做太子——只是这一条。
那是一种挖心裂肺的痛苦——只要宏儿不做太子了,自己和她,自己和孩子之间,还能剩下什么呢?
这一辈子,真的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难道人到中老年了,反而把一切的情谊都全部失去了?
他觉得非常茫然——一种要狠狠抓住的茫然和急切。不行,自己绝对不能失去。
甚至孩子的目光,也是微微瑟缩的。
他的手也是凉冰冰的。
他把孩子抱起来,放在床上,一起依偎着他的母亲。孩子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悄悄地抬头问他:“父皇,你不要生太后的气好不好?”
“哦。没有,宏儿,我没生太后的气,以后,都不会跟你们生气的。”
孩子有点开心了,小小声的:“等太后醒了,宏儿会告诉她的,让她知道,父皇已经变了,父皇已经不会跟我们生气了……”
孩子也是怀着小小的私心——希望父母都互相妥协,各自让一步。
父子相逢3
孩子也是怀着小小的私心——希望父母都互相妥协,各自让一步。
弘文帝的声音温柔得出奇:“宏儿,你告诉太后,父皇会永远爱宏儿,永远都不会改变。”
语气甚至是充满了一种哀求和卑微,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面对自己的儿子的时候,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孩子当然不觉得这有任何的不妥,只觉得父皇此时才像自己心目中的父皇了。
夜深了,孩子早已沉睡。
弘文帝却辗转反侧,根本难以入眠。
黑暗中,怀里的女人身子很轻,纷乱的头发全部扫在自己的身上。甚至他紧紧握住的手,也变得枯瘦。这一夜,分外的寒冷,也许是感觉到了寒意,她的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甚至宏儿,也悄悄地瑟缩,直觉地靠过来,整个人完全霸占在了父皇的怀里。她也和宏儿一样,就如两个小小的孩子。
曾经那么固执,那么强悍的女人。
这一辈子,弘文帝第一次觉出这样的感觉——此时,她是多么可怜,甚至微弱得跟宏儿一般。
不过是小小的孩子一样。
女人,孩子,都需要自己,都依赖着自己。
他紧紧搂住她们,觉得自己的身子比火还烫。因为能够温暖他们,为他们提供遮蔽而觉得自豪。
一种真正属于男人的自豪。
他心里忽然充满了勇气,贴在她的耳边,柔声道:“芳菲,这才是我想要的日子。我想了很久很久了。我希望,这一辈子,我们都这样过下去,抛开一切,重新开始。以后,你就好好休息,一切都交给我,行不行?”
行不行呢?
她在半梦半醒里辗转,自己也不知道。
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躺在什么地方。
而且,对于能不能醒来,能不能再有未来,都不在乎了。
父子相逢4
快到天明的时候,她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开满鲜花的小径,穿一身黑衣服的女孩子,背着采药的背篓。
那个时候的日子,何等的无忧无虑?
那才是自己一生之中最最快活的时候。
甚至超越了后来的一切人生。
她甚至在梦里笑起来。
弘文帝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怀里的女人满面笑容,深深沉睡。孩子也醒了,惊奇地看着太后:“父皇,太后在笑耶……”
“芳菲,芳菲……”
他柔声地叫她,她睡得非常沉,但是呼吸很弱。
弘文帝知道这是心力劳损过度的原因,长叹一声,将她好好地放在床上,才和儿子起床。
用过早膳,宏儿问:“父皇,我们今天干吗呀?”
“父皇看一会儿奏折,一会子就陪你玩耍。”
“好耶,我先去做功课。”孩子吐吐舌头,“我前几日没做功课,太后好了会检查的。”
弘文帝一笑,他对儿子倒没有那么严格。但觉孩子幼小的时候,能玩儿就玩儿,岂不是最好?但是,对于儿子小小年纪也有这般自制力,他当然很高兴,鼓励他:“宏儿,你做完功课后,今天下午,父皇教你玩儿一个新游戏。”
“好耶。”
孩子拍掌欢呼,蹦蹦跳跳的。
父母对孩子最好的赏赐,当然不是大的宅院,也不是金银财富,更不是封号领土——而是陪他玩儿。
只是真心真意地陪他玩儿,给他讲故事,陪着他。一如普通的父母,了解孩子在干什么,喜欢什么,如何成长……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整整一上午,弘文帝都在看奏折,孩子就在他旁边做功课,写大字。他一直安安静静的,有时,火炉里会发出噼啪的轻微的声音,他就抬起头看一下,总发现父皇非常的认真,而且,有时眉头是紧锁着的。
父子相逢5
快到中午的时候,弘文帝举行了一次午朝。把孩子也一起带去了。
慈宁宫终于安静下来。
只有张娘娘等几人守在旁边。
这时,通灵道长带了一些药品进来。
芳菲睁开眼睛,慢慢地坐起来。张娘娘等急忙扶着她,给她喂下去了一大碗汤药。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很温和地对她们说:“你们先下去吧,我想和道长说几句话。”
众人见她这些日子,终于清清楚楚地说话,都非常开心,立即退下。
只剩下她和道长。
她靠坐在床头,神情非常平淡:“道长,我不想要宏儿继续做太子了,你认为如何?”
道长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面对这样的直言相问,一时也破费踌躇。要知道,此时自己若是一言不慎,只怕带来的后果有可能就是灾难。
他反问:“太后真的已经深思熟虑了?”
芳菲一笑,想起梦中的那些场景,那些开满了鲜花的小径:“道长,我太累了。这一生,都是在疲于奔命。我想休息了。”
冯太后要休息,小太子也只有休息。
因为,她不可能放下儿子。
但是,道长的想法显然跟她不同:“太后,你可要三思。陛下这些日子,殚精竭虑地为了你的病情奔走……贫道和群臣都看在眼里……”
芳菲惨然一笑。
是啊,就因为弘文帝奔走了,他救活了自己。自己便不能让他蒙上恶名——伙同臣下,诛杀太后的恶名,弘文帝,他背不起。
这和他半辈子是先帝仁孝的好儿子的形象是完全不相符合的。谁敢陷陛下于不义境地?
“太后,陛下绝对是无心的!这一点,请你务必相信。李欣和朱钧,都已经被株连九族。”
事到如今,李欣等不死也不行了。
芳菲并不觉得奇怪。
父子相逢6
但是,在弘文帝做出了这般种种的姿态之后,再要宏儿不做太子,岂不是难如登天?自己再继续,只会彰显自己的——咄咄逼人。
她微微闭了闭眼睛,感觉这身处的环境,一直那么压抑。
前半辈子熬过来了,后半辈子呢?就一直这样无声无息地压抑下去,直到连气都无法缓过来的老死?
她忽然觉得生命其实是一件很腻烦的事情。
斗争了许久,别说北国的命运,甚至连儿子的命运自己都根本无法把握。
好一会儿,她才说:“那我想走了。”
宏儿不能走。便只能自己一个人离开。
还没走,心里已经开始孤寂——到头来,一个承欢膝下的人都保不住了。
她淡淡的:“道长,你帮我准备一下,我想走了,反正北国并不需要一个女人。”
道长没有再劝解,这已经是她能让步的极限了。他肃然道:“贫道一定尽力而为。但是,太后想去什么地方?”
她十分干脆:“我想去周游列国。”
骑一匹马,走到哪里算那里。
一辈子都被关在牢笼里,为什么出去的时候,不换一种心情,一路走一路看呢?为什么就非要停留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直到僵化呢?
“好,贫道会为你准备好的。”
“多谢道长。”
弘文帝这一日的午朝规模很大。留在北武当的群臣全部参与了。众人许久不曾见他携带小太子上朝,而且,又得知睿亲王已经改封为了融亲王,一个个,立即明白,弘文帝,这是再一次抬举小太子了。
只是,这是冯太后中毒后,陛下的作秀呢?还是其他原因?若是作秀吧,也太过头了,要知道,做出来容易,日后岂能收回去??
众人见风使舵,无法判断,反正先笼络了小太子比较妥当。
父子相逢7
弘文帝听了这些日子的奏折,退朝后又单独召见了几名重臣,将自己批阅的奏折交给他们发下去处理。
正事完毕,众人当然就会问起冯太后的病情。
弘文帝摇头:“太后虽然暂时性命无碍,但是一直昏迷不醒。”
京兆王提醒他:“陛下不可长久滞留北武当,平城怎么办?”
弘文帝不以为然:“北国的都城之前也不在平城,是后来才迁都的;现在北武当已经是大半个陪都;在这里处理政事也没什么不好的。再说,太后卧床不起,朕岂能一走了之?”
东阳王也道:“陛下仁孝,足以感动天地。就在北武当办公,倒也没什么。等太后凤体康复,再返回平城也不迟。”
弘文帝却看着小太子,眼神里都是欣慰:“宏儿越来越大,越来越懂事了。日后,朕处理朝政,都会带着他。各位都是鲜卑族最德高望重的老臣了,你们一定要全心全意辅助小太子。朕已经决定了,小太子的功课,由李冲和高闾负责;但是,日常的武功,由京兆王和东阳王负责。”
众人一惊,弘文帝几乎把全北国最最德高望重的四大重臣全部给小太子了?
而且,排除了陆泰和任城王。
陆泰和任城王都没有发言。任城王是莽夫,不知道其中的诀窍;但是陆泰却暗暗叫苦,每一次,弘文帝和冯太后争斗的结果,便会恶性循环一般,带来巨大的反弹——妥协和退让。
一次比一次妥协的程度更大。一次比一次失去的权利更多。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众人心里都有一杆称,冯太后被李欣下毒,李欣又是弘文帝之前亲自无罪释放的。如果冯太后真的死,对弘文帝的形象,不知是多么重大的打击。也正是如此,大家都不会往私情的方向想——以为弘文帝是作秀而已。
反正这个皇帝作秀的时候很多。
父子相逢8
弘文帝也如释重负——这正是他所期待的最最理想的反应。
整个滞留北武当的理由和时间,都很充分。他退朝,回到慈宁宫。
几名重臣落在后面。陆泰再也忍不住满腹的牢骚:“这算什么?”
任城王顶了他一句:“陆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没能做太子老师,很不爽?”
陆泰愤愤道:“你们难道没有发现蹊跷?我觉得冯太后这个女人,心计太狠了。这次,肯定是她的又一个计划。你们看好了,她利用装死,又把陛下威逼一通。我认为,这肯定不是她的底线。她最厉害的,还在后面呢……”
京兆王斥道:“陆泰,你不要胡说八道。”
陆泰冷笑一声:“我胡说?不信你们等着瞧。更大的暴风雨还在后面。”
这一次,没有人和他争执了。仿佛大家都隐隐明白,的确,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从玄武宫到慈宁宫的路,有一截是石板路。连日的细雨,将石板冲刷得非常非常干净。两名太监为弘文帝撑着伞,山里夹着冷风的气息十分清新宜人。
弘文帝的脚步并不快,在雨中看茫茫的北武当,那些四季常青的松柏,一些在雨中顽强伸展的泛黄的藤蔓。
视线的尽头,没有一朵花,但是,却有无限的生机。
江山如此多娇!
忽然,他慢慢地停下脚步。
对面的山崖上,一个背着斗笠的人,从一颗古松下走过。仿佛是一个画中出现的人物。
尤其是他银灰色的头发,仙姿飘荡,说不出的清雅古朴。
古松,银发。
北武当,怎会有这样的人?
他看得呆了。
那个人是谁?
北武当的猎人?
他背着大大的弓箭,大大的斗笠遮挡了他的全部的面容。弘文帝忽然加快了脚步,大声道:“老人家……老人家,请等等……”
————————今日到此。
重逢1
他背着大大的弓箭,大大的斗笠遮挡了他的全部的面容。弘文帝忽然加快了脚步,大声道:“老人家……老人家,请等等……”
没有人回答。
只是在弘文帝的喊声里,那个人的脚步放慢了一点——他也抬起头。但是,头在斗笠下,在蒙蒙的细雨里,在松柏的苍翠里……一时,多少沧桑。
但是,弘文帝看不到这沧桑。他能看到力量,仿佛一个很强大的人,站在这连天的雨幕里,只用自己的斗笠来遮挡世界。
他的心里忽然一颤。
仿佛是一种无言的恐惧,无言的喜悦,无言的惊喜,无言的——愤怒!
怎么会这样呢!
彼此之间,隔着一道山崖——不过五六丈的距离。
某一瞬间,弘文帝下意识地移开眼睛,看山崖下面,无边无际,雨雾茫茫,一层层的树木,在雨中是墨一般的苍翠。
惟其如此,才让对面的人变得如此朦胧。
银白色的头发,一身兽皮,站在古松下面,仿佛远古时代的一幅画。
明明那么近,但是看不清楚面容——就只差面容;
他呆了一下,没有再喊下去。
对面的人也看着他。
但是,还是隔着那样宽宽的斗笠。弘文帝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他显然是看到弘文帝的,凝视着他。并未因为他是皇帝而恐惧,也没因为他是陌生人而惊讶——他的目光那么镇定!
弘文帝心里一阵颤抖,仿佛那凝视的目光那么熟悉。
仿佛站在自己对面的是一个熟人。
他在太过震撼的心态里,更是忘了前进——没法再迈进半步。
只是眼睁睁地盯着那位老人。
雨,淅淅沥沥的。忽然变得那么安静,仿佛对面古松下被风吹落的雨滴溅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重逢2
侍卫都还在后面,这是弘文帝要求的,因为,他每每独自走在山路上的时候,就有一种奇异宁静的感觉。今日也不例外,侍卫们都还在后面。
就他一个人举着伞,雨水,老人,仿佛都如梦似幻。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对面凝望目光——仿佛要召唤自己。仿佛那么接近内心。
而且,那么长久的凝视,无声地叮嘱,但是,没有威胁性——令人只凭感觉,就知道他的强大只是一种保护,而非威胁!
他的心里沸腾起来——这一生,他只从一个人的身上感受到过这种保护和爱护。
但是,已经那么久远了。
怎么可能还会遇到这样气场的人?他本以为,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了。
老人家是什么人?
是北武当的猎户?可是,猎户怎能贸然走进这样的地方?而且,他绝对没有任何的恶意。
他忽然喊起来:“老人家……请您留步,朕想见您一面……”
后面的侍卫听得喊声,加快了脚步跑上来。
戴斗笠的老人立即转身,他走的是下坡路,身子的另一侧很快便隐入了漫山遍野的古松里。
雨雾那么迷茫,他的身子在雨幕里,再也看不分明。
弘文帝再次大喊:“老人家,老人家……”
但是,没有任何人回答。
“快,你们快去追上那位老人……”
侍卫们奇怪地看着他:“陛下,哪有人?”
弘文帝气急败坏:“就在前面!他就在前面,你们快去追上他,说朕有请他……”
侍卫们面面相觑。
前后左右,都是淅沥小雨,只有苍松,只有古柏;连出没的小动物都非常少,哪里还会有人?
弘文帝忽然停止了呐喊,惊异地看着他们:“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对面有人?”
侍卫们纷纷摇头。
重逢3
那是对面的山崖,看起来很近,但是,真要走过去,却要先下山,到了半山腰再绕道,要追上去,起码需要两个时辰。
这里,他是熟悉的,在处决乙浑的时候,他曾经从这里奔跑,从这里隐匿,看着芳菲,看着亲爱的芳菲策马而过,举着父皇留给她的匕首,就如一个一往无前的女英雄。
彼时不见芳菲!
而是另一个老人!
老——而强壮的男人!
如果不是他的满头银发,他绝不会认为这个人老——老人,是没有这样强大的气场的。
但是,这么大的气场的人,为何不见了?
而且,烟雨迷离,峰峦叠嶂,古松在冷雨之下,撑开如一把巨大的巨伞,周围没有一个人影。
弘文帝更是觉得诡异,他确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睛,但是,为什么偏偏除了自己,就没有其他任何人看到?
他沉声再一次问:“你们真没看到?”
“回陛下,小人们真没看到。”
弘文帝站了好一会儿。
心里一动,忽然想起宏儿曾经说过的神仙——也是这样银灰色的头发。天下白发老人不知多少,但是,这种银灰色,却是很少见的。
他急忙就往慈宁宫而去。
慈宁宫的火炉烧得很旺,宏儿坐在火炉旁边写大字,一会儿,又起来活动一下手脚。他蹦蹦跳跳地来到太后的床前,正要查看一下情况,却见太后睁开了眼睛。
“哈,太后,您醒了?”
那时,他的手正放在芳菲的鼻子上,轻轻的。这是他每天的习惯,只要看到太后很久不醒来,他便会拿了小手去摸她的鼻息。
芳菲已经很习惯孩子的举动了,微笑着坐起来。
宏儿急忙伸手搀扶她:“太后,您要起床了么?”
她微微摇头,紧紧拉住孩子的手:“宏儿,宏儿……”
重逢4
声音那么微弱,比摔下山崖的时候更加严重。孩子有点不安:“太后,宏儿觉得您还没好起来啊……”
她指指自己的头,擦伤,磕碰,仿佛当时的伤痕,反而留到了现在,一刻也不得安宁,疼得脑袋都麻木了。仿佛颅腔里,有一块极大的淤血,始终没法掉下来,陷在里面,长长久久的折磨,不时令人晕厥。但是,她自己诊断不出来,就连道长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只是疲倦,非常非常的疲倦。已经不足以再有任何的反抗,任何的支撑。甚至,连天下大事,连北国江山,连改革变法这些事情,也一概失去了兴趣。所以,才不让任何外臣探视自己。
“太后,您头疼么?”
“宏儿别怕,现在已经好多了。”
她指指身边,宏儿踮起脚尖,在床头上坐下,紧紧挨着她。
“宏儿,你这些日子有没有做功课?”
“有耶。太后,这些日子都是父皇教我做功课。父皇还教我念书呢,父皇说,等天晴了,还会带我去打猎……太后,父皇教做功课很有趣耶,父皇知道好多故事,比李太傅还教得好……”
弘文帝教他念书的时候,主要是讲故事,还给他东西吃。而李冲等人教课的时候,当然得必须按照规定,一板一眼,不可能给他中途吃什么东西。所以,小孩子当然觉得父皇教自己最好了。
芳菲见他兴致勃勃的小脸,这些天,几乎每天她都能听到孩子爽朗的笑声,兴奋得咯咯大笑那种。孩子的表情最不会作假——他是真心开心,仿佛长这么大,这是他最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太后,以后都让父皇教宏儿念书,好不好?”
芳菲淡淡一笑。这有可能么?
弘文帝此时是心血来潮,他会一辈子都这么耐心细致?而且,一个皇帝,日理万机,怎么可能一直亲自教育儿子?
重逢5
弘文帝此时是心血来潮,他会一辈子都这么耐心细致?而且,一个皇帝,日理万机,怎么可能一直亲自教育儿子?
“太后,父皇这些天上朝都带着我呢,真是好玩儿,……”
芳菲凝视着他神采奕奕的眼睛,柔声道:“宏儿,你觉得去上朝有趣么?”
“很有趣耶。父皇每次下来就会告诉我,哪些大臣在想什么,他们都打的什么主意,嘻嘻,父皇好厉害,他不说,宏儿完全不懂呢。太后,我觉得上朝好有趣……”
芳菲微微闭了闭眼睛。
“宏儿,你喜欢父皇么?”
“我好喜欢父皇。太后,以后我们都跟父皇一起用膳好不好?父皇说了,以后,他天天都会陪着我们。父皇还说,等您好了,我们就一起回平城玩儿……太后,您答应么?我们一起去平城玩儿嘛……”他悄悄地贴在芳菲的耳朵,“太后,父皇很关心您呢。您昏迷不醒的时候,父皇都哭了……父皇给宏儿说,以后,绝不会惹您生气了……太后,您跟父皇和好,好不好?”
一阵强烈的辛酸。
芳菲忽然有点心慌意乱,孩子的小嘴巴还贴在自己的耳边,软嘟嘟地央求,软嘟嘟地替他的父皇说好话。
弘文帝,他只用了这半个月多的时间,就彻底把孩子俘虏了——孩子,已经彻底向着他了。
许久,她才问:“宏儿,你要是一直跟着父皇,你愿意么?”
“当然愿意啦。父皇说了,以后都这么对宏儿。父皇是不会对宏儿撒谎的。”他又有点奇怪,“太后,父皇也说了,如果您不想去平城,他就会一直留在北武当陪着我们呢。”
芳菲没有再说下去。
只拍拍孩子的头,又躺下去。
“太后,您累了么?要喝水么?”
她摇摇头,“宏儿,你去玩吧。”
重逢6
宏儿看不出大人的喜怒哀乐,也看不出太后到底是答应还是否定;但是,太后是和颜悦色的。他非常高兴,又跑出去,这时,听得通报:“陛下驾到。”
他立即迎出去:“父皇,您可回来了。”
“宏儿,饿了么?”
“饿啦。宏儿正等着父皇回来用晚膳呢。”
弘文帝立即道:“传膳。”
膳食上来之前,弘文帝先检查孩子的功课。每一次检查,孩子都准备得好好的,他仿佛从来不会落下半点功课。
弘文帝看了,非常满意,看看屏风后面,然后,悄悄地对儿子说话:“宏儿,你还记得那个救你们的老道长么?”
“记得呀,就是神仙爷爷。”
“他的头发是不是银白色的?”
“对。父皇,您也见到他了?”
弘文帝点点头,悄悄的:“宏儿,你告诉父皇,你除了那一次摔下山崖之外,以前是不是还见过他?”
孩子骚着头,露出一点为难的眼神:“这……父皇,宏儿答应了神仙爷爷,不告诉别人他的行踪……”
弘文帝大是好奇,方察觉,自己之前到底忽略了什么。
他迫不及待:“宏儿,你快告诉父皇,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他住在哪里?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的问题太多了,孩子不知道该如何一一的回答。
“宏儿,你先说,你认识他多久了?”
“很久啦。他经常教宏儿武艺,骑马、射箭……他还送了宏儿许多好玩意……宏儿非常喜欢他,除了父皇之外,他是天下最好最勇敢的人了,比赵立他们还厉害很多呢。父皇,您看……”
弘文帝立即跟他一起来到他的房间。
孩子的房间是三间,一间大书房,一间摆放玩具弓箭武器的大屋子,里面才是卧室。
重逢7
弘文帝在大屋子前停下,看琳琅满目的玩具——各种轻巧的弓箭,木马、陀螺、风车……形形色色的玩意儿,好些,都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这样的东西,有些连他都没玩过。但是,却整齐地出现在这里,就如一个父亲,送给儿子的最好的最整齐的礼物,而且,做工那么精细。若非出自真挚的情感,殷殷的爱护,岂会花费这样的心血?
他拿起木马,仔细地看,然后,又看精细的陀螺。
问出口的时候,心里竟然有点害怕:“这些,都是神仙爷爷送给你的?”
“有些不是。有些是道长爷爷送我的。”
弘文帝如释重负,但是,孩子的声音很快又响起了:“父皇,您看,这两把弓箭是神仙爷爷送的,尤其是这把轻檀木的,我最喜欢了,很好用。对了,还有这件熊皮小衣裳,这些虎皮围裙,也是神仙爷爷送的。那次他打了好多熊,我说父皇喜欢吃熊肉,他还给了我很大一块,叫我带回来给父皇尝尝呢……对了,神仙爷爷可好了,还带我打猎,教我玩儿,他知道很多故事,都是我们鲜卑人的故事,说太祖以前超级厉害……”
一桩桩、一件件……昔日完全忽略了的不经意的种种,一层层地窜入弘文帝的心底。就如一个巨大的秘密,在慢慢地逐层揭晓。
弘文帝竟然痴了,一时根本没法反应过来。
神仙!
神仙爷爷!
这一屋子的东西。一次次的关心。
自己竟然一直不知道,这么多年,还有人比自己更加关注着宏儿——或者,芳菲?
他心里一震,心里莫名其妙的颤抖了一下。
那么熟悉的人,那么关心芳菲——不顾生死,从山崖里跳下去拯救她,照顾她。
到底是谁?
“父皇,父皇……”
是孩子的笑声:“父皇,膳食来啦……”
重逢8
他从震惊里清醒过来。孩子好奇地问:“父皇,你不舒服么?”
他强笑着摇摇头:“没有。宏儿,我们去看看今晚有什么好吃的。”
菜肴丰盛,精致,但并不过分的多,在慈宁宫,他一直秉承着冯太后的饮食习惯。就一张案几,父子对坐。
今晚的主菜是热气腾腾的汤锅,里面全是北武当收集的各种菌子,蘑菇。汤鲜味美。
弘文帝屏退左右,亲自揭开盖子看看里面的东西,只见儿子已经瞪大眼睛,食指大动的样子。
这时,才去看床上躺着的芳菲。芳菲还是一直昏睡着,每天的意识都不是那么清醒,身子也一时没法恢复。而且,躺得越久,精神越是不见好转,人也更是憔悴。
弘文帝走过去坐在床前扶起她,柔声道:“芳菲,今晚想吃点什么?”
她迷糊地睁开眼睛,看一眼孩子端着的碗。
孩子眼里满是惊喜:“太后,您想吃东西了么?这菌汤很好喝,宏儿给您端来好不好?”
她摇摇头,但觉身子那么沉重,头颅也那么沉重;躺了这么久,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任何山珍海味放到眼前,都引不起任何的食欲。
弘文帝暗叹一声,将旁边放好的补汤端起来喂她:“芳菲,你先吃一点。过几日精神好一点再吃饭。”
她喝下去了整晚汤药后,重新躺下去,弘文帝父子两才吃起来饭来。
饭后,弘文帝按照惯例给儿子讲故事。
火炉里不时扔进去几颗干果,发出噼啪裂开的声音,屋子里顿时就一大股稍稍带点焦糊味的香味。
玩得一会儿,孩子开始打呵欠了。弘文帝拍拍他:“宏儿,去休息吧。”
孩子立即就往太后的床上跑。
芳菲这时缓缓坐起来,低声道:“宏儿,你去自己房间睡。”
重逢9
宏儿一怔。这些日子,自己都睡在这里的啊。
弘文帝也一怔,一时仿佛不太适应。好一会儿,才强笑着安慰儿子:“宏儿,你回房间吧,太后醒了,以后就会陪你玩儿了。乖,等会儿父皇再来看你,看你乖乖地有没踢被子……”
“父皇,我没有踢被子呢。”
“哈哈,这些晚上,你每晚都踢被子。”
宏儿眼里露出失望的神色,放开太后的手,微微有点不安,还是很听话的下去了。
房间里,便只剩下二人。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甚至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弘文帝有点恍惚,这么多年了,二人仿佛已经从未这样真正清净的面对面了。
他穿一件月白色的袍子,一身便装,头束冠冕。这样的衣服,令他看起来年轻了几岁,一如太子府的时候。
那时,他是太子!那时,她是芳菲!!
现在呢?
在对视的眼神里,仿佛并非是仇人,仿佛从未水火不容。甚至于这一次的中毒事件,仿佛都不见了。
一切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
弘文帝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声音温柔得出奇:“芳菲,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她淡淡的:“我也是。”
“那你先说。”
“陛下,多谢你这些日子来如此照顾宏儿。”
他怔怔的:“哦,不要谢我,宏儿也是我的儿子。”
“但是,陛下,请别待孩子好过分了……孩子,都是这样,如果得到太多,日后,便会越是贪心……万一没有了,便会失望……心生怨恨……”
“不,芳菲;宏儿能得到的一切,一辈子都不会失去。”
“我明白,我今天问过他。他说,他对上朝的事情很有兴趣……”
弘文帝笑起来,起身,坐在了她的床头,伸出手,搀扶她。
重逢10
他的手很有力,肩也很宽。她被他搂着,整个人彻底靠在他的怀里。这是一种多么陌生的感觉?仿佛一辈子,都不曾如此过。
这还是第一次呢。
忽然想起,多久以前?自己是热切盼望过的。在太子府的时候,在他逐渐好转的那些日子,情窦初开的少女,画眉涂红,胭脂层层,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畅想着白马王子飘然而来,就这样拥抱着自己,眷顾着自己,哪怕跟整个世界对抗都在所不惜。
那时,自己曾经那么渴望。
不料,等来的却是罗迦——是罗迦的拥抱,是罗迦强横的拥抱,亲吻……而女人啊!女人最大的无耻在于妥协——身子给了他,心便很难保持独立。恨也罢,怨也罢,只要他三分的好,女人便七分的认命了。
谁知道,从此一辈子,命运都没法彻底由自己把握了。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一切把握自己的命运——谁人从未妥协过一丝一毫?
最初的痛恨——谁知道变成了最后的回忆?
强横的罗迦,也没法强横了。
一辈子横着行走的男人,现在呢?
他的爪牙呢?
他的凶残呢?
她第一次没有再抱着痛恨的心理——而是真切的同情和怜悯——就如世人眼里,无恶不作,强权霸道的冯太后,杀了那么多鲜卑贵族,剥夺了那么多人的权利……可是,谁又能知道,在很多情况下,她也身不由己?
甚至于连自己的性命,都有保不住的时候?
没有人是万能的。
可怜的罗迦!
只有自己设身处地陷入了困境,才会那么真切的理解和同情——她想着自己的初恋的时候,却在怜悯那个“死去”的男人!
那是一种女性的特殊的情愫——太累了,太疲倦了,不想一味的对抗了。相反,如此的温情脉脉,反而更便于说得清清楚楚。
重逢11
弘文帝却是无限喜悦,手抚摸在她的头发上,声音十分温存:“芳菲,宏儿非常聪明。你知道么?我这一生最满意的事情,便是因为有了这个好儿子。芳菲,谢谢你,都是你把他教育得这么好。”
她不胜欣慰。
自己这几年,获得的是这个评价,也无愧于心了。
“芳菲,这些日子,我才把很多事情都想得清清楚楚。我们的前半生,都是在为别人而活。太多人的目光,太多人的阻碍……可是,我们能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呢?我们两个,都不太年轻了……”
她微微转头,看到他身上的袍子。
非帝王服,而是便装。
她不由得想起那些过去了很久的日子——彼时,是他这样躺在病床上,而搀扶他的,是自己。
时光如此颠倒,竟然让人魂魄难安。
“芳菲……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以前做错了许多事情,但是,希望你原谅我。只要重新开始,我们一定能过得很幸福……”
一定会幸福么?是的,至少宏儿会幸福。
但是自己呢?
她的脑子里,不知为何,响起猫咪的叫声,那么尖锐,那么凄厉。“瞄”的一声,仿佛两只波斯猫临死之前发出的惨呼。
岂能再回到从前?
“芳菲……”
“陛下!”
“芳菲,你说。”
她顿了许久,这话本是难以出口的。要宏儿不做太子,完全是不可能的。自己已经失去这张筹码,然后,还有什么呢?
“陛下,我想离开这里。”
弘文帝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陛下,我想离开北武当。另外去一个我喜欢的地方生活。至于宏儿……你就带他回平城吧。”
弘文帝如被人狠狠地擂了一棒。
却没有觉得愤怒,也没觉得怨恨,只是没来由的恐惧和悲哀。因为,他忽然想起那个银灰色头发的老人——男人!
————————今日到此。老规矩,周五还是下午2点之前更新。
恩断义绝1
“陛下,我想离开北武当。另外去一个我喜欢的地方生活。至于宏儿……你就带他回平城吧。”
弘文帝如被人狠狠地擂了一棒。
却没有觉得愤怒,也没觉得怨恨,只是没来由的恐惧和悲哀。因为,他忽然想起那个银灰色头发的老人——男人!
甚至,他都没来及看清楚面孔的男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起这个人,明明是没有危害,没有妨碍的,但是,为何会想起他呢?
是他无害么?
是他那样强大的气场?
是芳菲这样平淡的声音?
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软弱和妥协?
“陛下,我太累了!”
他心里一震。
她从未露出这样的疲倦和脆弱。
他搂着她的肩头的手,微微用了一点力气。才发现,那肩头的瘦削,整个人的憔悴。这些年,岁月不曾饶恕的苍凉——为什么自己还一直以为她才18岁呢?
为什么一直以为是那个18岁,精力无穷,光着脚丫子,在翠绿的草地上跑过的少女呢?
“芳菲!”
他的声音轻轻唤在她的耳边。那么温存,充满了一种无言的悔恨与关切,爱惜。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脆弱。
她的头贴在他的肩上,一点也没有躲避。许多年了,第一次如此地靠近他,仿佛依靠着一堵坚实的墙——本来,她曾经以为,今生今世,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情怀了。
那么长久的冷战,对抗,争执,政见上的分歧……尤其是政见上的不同,将二人原则性地隔开。
他的鲜卑贵族意识,她的改革大国意识……这些都不是根本的,根本的是对权力的认识和争夺!为了更好地服务于自己的政治理想,每个人心里都藏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这已经不是男女纠葛了,是政治家之间的互相协作又互相斗争。
恩断义绝2
如果不协作,北国的变法根本不可能成功;但是,又不可能永远协作,斗争不可避免。各大利益集团之间,从未停止过斗争。鲜卑贵族的利益,汉臣的利益,各自的拥戴……所以,才有两人的决裂,李奕的惨死,到两只波斯猫的惨死——那一场可怕的剧毒。
芳菲长叹一声,这么多年,自己和他,竟然还从未这样的开诚布公。
“陛下,这些年,每一天我都很累……有时,已经不是因为先帝了,而是来自你的压力,不知何时开始,竟然在戒备你了……”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拥抱着她,心如刀割。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自从宏儿生病,她拒绝回平城后,他就绝望了。
妃子们一个个地怀孕生子。每一次,他都会大张旗鼓地来北武当报喜。心里总是藏着一个奇怪的想法:她会妒忌吧?会很妒忌吧?会抓狂会吵闹会哭喊吧?
多么希望,她像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醋妒的妇人,一个泼妇一般大吵大闹。
那样,才意味着她的在乎。
可是,她没有。
她从来不曾。
每一次,她都做到了“祖母”的本份,该赏赐就赏赐,该怎样就怎样,无动于衷,落落大方。甚至好几次,面对米妃的巴结,询问,她都不曾有任何的不满,还真的给予赏赐,给予故人的情谊。
只是,平静无波之下,心,走得越来越远。
到后来,已经完全无法挽回了。
等弘文帝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等知道她可能妒忌的时候,冯太后,已经绝无可能变成冯皇后了。
就算鲜卑人再开放,再怎么“父死嫁子”也不成了;纵然是改嫁大单于儿子的王昭君也不成了。
冯太后,不是王昭君。
弘文帝,也不是大单于的儿子。
恩断义绝3
日益走向强大的北国,已经全盘汉化,尤其是这几年以来,太学的兴起,均田制的推行,大半国民彻底改为汉语,甚至王子皇孙,接受的全是彻底的汉化教育。
冯太后,永远不能变成冯皇后了。
宏儿的出生,本是最好的机会。但是,由于彼此之间的固执,犹豫,从未真正卸下来过的心防,从未真正的坦诚相待,最好的时期,在大家慢性的拉锯战里,已经彻底错失了。
弘文帝紧紧抱着她的肩头,眉梢眼角之间,发现自己老了——苍老得比她还厉害十倍。
少时的情侣,老来的伴侣。
谁知道这是内心里最最坚固的依靠呢——就连恨的时候,也带着强烈的爱和依赖。
只是,这伴侣也要离开了。
“宏儿现在已经大了,懂事了。他跟你回平城也不会哭闹了。你带他走吧……”
这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宏儿跟着他,一国的太子,有父亲眷顾他,他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她思索了很久。只能选择这唯一的路。
一个皇太后,不可能轻易剥夺太子的权利,因为,这关乎着太多人的利益了。到了今日,宏儿,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儿子,他是太多人的希望。
是整个汉臣集团的希望,是李冲,通灵道长等人的希望;甚至,也是弘文帝的希望。
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把这些关系一切斩断。
自己只能斩断自己。
弘文帝的声音非常艰难,有些飘忽:“芳菲,你想去哪里?”
“我其实也没确定的计划。就想带几个人,随便走走看看。这些年,我就呆在北武当,觉得太局促了,眼界也放不开。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南朝是怎样,甚至柔然是怎样……”
她忽然想起安特烈,昔日的朋友,少女时代唯一的朋友。
他呢?他在哪里?
恩断义绝4
回答她的是弘文帝:“柔然国这些年益发壮大了。安特烈率人下了一趟洛阳,但是,他发现不行,便又转移回了大草原,占据了北边千里之外的大草原,成为了一方霸主。据说,当地的诸侯小国,全部被他收复了。但是,他没法进入洛阳,而且距离洛阳越来越远了……”
她点点头:“他当然不行!我早就知道他没法去洛阳,永远也不行。”
“为什么?”
“因为柔然完全没有汉化一说。除了安特烈,其他武将比鲜卑贵族还顽固,他们连汉话都听不懂。而且,根本不屑于去学习,去变革。他们没有任何像样的文臣,根本没法足以改变他们的游牧生活……所以,他们根本不可能把洛阳圈成他们的放牧基地,而且,也不适合。”
现在的冯太后,已经有这样的资格说这样的话了。
弘文帝听得很仔细,然后,问她:“你说,我们北国行么?真有一天,能进驻洛阳么?”
她顿了一下,忽然笑起来:“这是先帝的心愿喃。”
弘文帝也笑了一下:“是啊,父皇生前的确很希望促成我们南下洛阳。”
“洛阳自古就是王者之都。人文,王气,经济,政治,都是一等一的。可是,我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行不行,也许,希望就在宏儿身上了……”
若换在以往,她这样说,弘文帝是会生气的。但是,今日,他一点也没生气,而是很认真的思考:“的确,十年八载,我们都没法达到那样的经济水平。也许,李冲等人会交给宏儿更多的治国方法。”
“会的,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会的。”
她觉得有点疲倦了,声音也微弱下去。
弘文帝搀扶着她躺下。
此时,她躺在床上,几乎就躺在他的臂弯里。
丝毫没有避讳,也没有愤怒,更没有埋怨。
恩断义绝5
甚至在某些时候,还是这样渴望过的——一个女人,再强,也强不过男人的怀抱。谁的一生不曾孤寂过呢?
只是看他一眼,连眼神都是软弱的:“陛下,我想离开这里了……等我好了,我就走……这样,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政敌离开了,皇权真正得以至尊。
难道不是一劳永逸么?
弘文帝没有回答。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不争吵呢?
她醒来后,本该是愤怒和自己争吵的,不是么?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反而是这样的示弱,这样的——反攻?
有一种软弱背后的反攻,更加强大。弘文帝甚至觉得自己瞬间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
就如一个彻底被缴械,剥夺了武器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拿了大刀,狠狠地砍在你的身上。
却没有血,只感到无形的痛。
福至心灵一般,拖延,彻彻底底的拖延。心里的冰山,一时半刻不会融化。但是,他希望能够融化。只要有爱,便能融化。
他的声音非常温存:“芳菲,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想,等你好了,我们再想办法,好不好?”
她果真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挣扎,依旧柔顺地躺在他的臂弯里。
这么长的日子,弘文帝整日整夜地滞留慈宁宫。外人不知道,难道她还不知道么?可是,就如一个得过且过的人,连抗争都懒得了。随他吧,一切都随他吧。
灯灭了,四周一片黑暗。
他在黑夜里轻轻地拥抱她。听着她微微的呼吸之声,方觉得甜蜜,难言的甜蜜和幸福。这些日子,仿佛一生中最好的岁月。
人最怕的不是永远失去,而是失去之后,又再次拥有。
然后,谁还能舍弃呢?
如果要舍弃,岂不是把心彻底割开?
恩断义绝6
如果要舍弃,岂不是把心彻底割开?
不!
绝不!!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一大早,就艳阳高照。
被淅淅沥沥的冬雨侵袭了许久的人们,终于见到一丝明媚的阳光。弘文帝醒得很早。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怀里的女人还在沉睡着。
这些日子,她都是这样,仿佛一睡过去,便再也醒不来似的。
一般人是不会如此沉睡的,只能说明她精疲力竭,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折腾了。
但是,此时弘文帝忽然童心大发,伸手咯吱在她的腋下:“芳菲……芳菲……”
她睁开眼睛,疲倦地看他一眼。
“芳菲,今日好点没有?”
她点点头,想坐起身子。
他却笑着搀扶她,将她搂在怀里,两人一起靠坐在床头上。许久,他都没有说话,只是把她的头揽在自己的肩上,体会着那样宁静的幸福——多少个晨昏,多少个日夜,一起睁开眼睛,一起看着日出!
几曾敢奢望生命里真会出现这样的美丽景色?
几曾敢奢望一切真会变成了现实?
如果运用权力能够办到,他一定不会放弃!
如果舍弃了权力能够实现,他也绝不会留恋权力。
“芳菲,你今日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的目光看向窗户。
窗户是半开的,能看到外面苍黄的冬日萧条,艳阳也无法遮掩。
然后,是门咚咚咚地被敲响,宏儿的声音:“太后,父皇……父皇,太后……”
弘文帝笑着坐起来,穿好了外衣,下床开了门。
孩子蹦蹦跳跳地进来:“父皇,太后好了么?”
弘文帝牵着儿子的手,父子俩来到床头,芳菲也披了外衣坐着,看到儿子,眼神就变了,不由自主的柔和,伸出手,拉他的手。
孩子见她彻底清醒,精神也好了几分,很是开心:“太后,你都好了?”
恩断义绝7
孩子见她彻底清醒,精神也好了几分,很是开心:“太后,你都好了?”
她点点头,柔声道:“宏儿这几日做功课没有?”
“父皇教我呢。今日也是父皇教课。对了,太后,父皇说了,等您好了,让您和父皇一起叫我念书呢。嘻嘻,那样肯定很好玩儿。太后,您别父皇讲得有趣呢。有时,父皇讲得一点儿也不好笑…”
芳菲失笑:“傻孩子,功课又不是笑话。”
他嘟嘟囔囔的:“父皇还说,今日我也一起去上朝耶……”
弘文帝笑眯眯的:“宏儿,你忘了?今日是休假呢。不上朝。”
北国的法例,每上朝10天,休息3天。过年、祖先祭祀等大日子,也会放假7日或者十日不等。今日开始,是休假了,要休息三天。
“哈,父皇,我差点忘了。天晴了,我们正好去打猎。”
“等太后好了一起去。”
芳菲柔声道:“你们去吧。我不去。”
孩子急忙道:“我也不去了。要太后一起才好玩。父皇,我们等太后好起来再说。”
弘文帝如何不知道?自从太后摔下山崖后,孩子便盼着自己带他和太后一起打一次猎。孩子的心目中,正是没有父皇,才会遇到危险。
只要父皇在,一切的一切,便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了。
“宏儿,再过半月左右,太后就会痊愈。到时我们再去打猎好不好?到时,父皇给你捉一只老虎。”
“好耶。”
这一日,弘文帝就在慈宁宫教导儿子念书,连奏折也不看了;到下午,结束了一切功课,父子俩一起玩儿。
太阳也下去了,天色暗沉得快。
风一吹来,屋子里冷冰冰的。
火炉再次生起,很快暖和起来。芳菲只起来略微走动了一阵,又躺了回去,不一会儿,又昏昏欲睡了。
恩断义绝8
半梦半醒里,听得儿子咯咯的笑声。
“父皇,骑马马真好玩儿……”
“哈哈,父皇再给你玩儿一个更好的。”
弘文帝一边说话,一边把孩子放下来。他趴在地上,把自己的头发弄得很乱,一根根竖起:“宏儿,这是疯狗游戏……”
孩子十分好奇:“为什么是疯狗?”
弘文帝摇了摇纷乱的头发,龇牙咧嘴,张牙舞爪的怒吼一声:“汪汪汪……汪汪汪……”
那叫声随着风声,真的像疯狗的样子。
宏儿大乐:“哈哈,父皇,你的样子好可怕……”他扑上去,抱住父皇的脖子,也学他的样子,却很快在他脸上亲一下:“父皇,真好玩儿……”
……
芳菲悄然地看着这一幕,慢慢地侧开头,对着墙壁,眼里流下泪来。
弘文帝,他和儿子的心越来越近了。这些日子,他才真正像一个父亲了,甚至都不像皇帝了。他甚至不知道怎么玩儿,每一次都想一些很奇怪,很拙劣的游戏,就如他讲的笑话,每一次,都被宏儿撅起嘴巴说一点儿也不好笑。
但是,他自得其乐。
他觉得非常有趣——被儿子小小的嘲讽的时候,他已经觉得非常有趣,非常幸福了。
他在改变自己,尽最大可能的改变自己。
但是,人生并不是改变就行了——许多事情,改变也来不及了。
就如那两只死掉的波斯猫,再怎么变,它们都活不回来了。
休假结束后的第一日上朝。
弘文帝处理了积压的事情回到慈宁宫时,宏儿还没回来。他正和李冲等人在上课。
他进去的时候,发现芳菲不在屋里。
他心里一沉,急忙问:“太后呢?”
宫女们回答:“回陛下,太后出去了。张娘娘等陪着她。”
弘文帝急忙追出去。
恩断义绝9
远远地,他停下脚步,竟然不敢再往前一步。
那是父皇的陵墓——芳菲,她长久地默立在父皇的陵墓之前,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不敢过去。
那是一道无形的屏障,一道尖锐的利器,自己根本没法靠近。
那是她的武器!是他的禁忌。
芳菲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公然来到这里。罗迦,罗迦!他正是这一切的起源——一切的喜怒哀乐,一切的生离死别,一切的恩怨情仇,都从他开始。
所以,必须从他结束。
不然,谁能足以镇压这一切呢。
甚至镇压自己,罗迦,他的灵魂镇压自己够长,够久,够压抑了。
今后,再也不能任他为所欲为了。
甚至背后感觉到的气场——弘文帝的那种气场。
这一刻,她竟然是同情他的。
那么同情弘文帝。就像同情自己一般。
如果不是罗迦——如果没有罗迦——这一世,谁知道会不会真正的有夫妻和睦,儿子孝顺,甜美天伦之乐的时候呢!
但是,罗迦在,他的灵魂一直都在,哪有什么办法呢!
许久,她才转身,慢慢地走下来。
这一日,她穿的已经不再是太后的袍子,也不是道姑的袍子,而是非常简洁的普通妇人的衫子。这令她多了几分生机。
只有走路的时候,才能看出她尚未彻底复原,因为步履还是很缓慢很沉重的。
弘文帝慢慢地过去,脚步如灌满了铅块一般。距离父皇的陵墓一丈之遥,竟然再也没有勇气靠近,只是怔怔地站着。
心里接受着冰与火的煎熬——刚刚过去的一个月,如一场梦,一场短暂而甜蜜的梦。自己曾经那么坚定地答应宏儿,永远不离开他和太后了——原来,君无戏言也是假的。就算是皇帝,也有办不到的时候。
恩断义绝10
因为,中间隔着的那两个人:父皇!李奕。
这两个人,就如天河,将自己和芳菲,将自己和初恋,将自己和宏儿的母亲,隔绝成两个完全不能交集的世界,
他等在侧面的山道,她几乎和他擦身而过。
“芳菲!
“你为什么要杀李奕?”
那声音,仿佛是随风吹来的。在他的耳边,飘忽而冷淡。
因为那把檀香扇?因为“太后形不正”?这些曾经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现在,竟然说不出口了。芳菲,他在父皇面前质问自己!她在父皇的陵墓之前,当着父皇的灵魂拷问自己。那些看不见的隐私,别人看不到——父皇在天上,是完全能看到的。
弘文帝口干舌燥,无法言说。
她笑起来,声音那么清脆,就如昔日神殿的少女,纯洁,质朴,“今日,当着先帝的在天之灵,我发誓,我跟李奕一清二白;陛下,你呢?你难道真的从来不曾动过一星半点彻底除掉我的心思?”
除掉冯太后!
有没有这样想过呢?
弘文帝的身子微微发抖。
“其实,李奕刚死的那个时候,我真的对你恨之入骨,尤其是睿亲王的加封……弘,那时,我竟然想杀你!”
弘!
她叫自己弘!
仿佛是太子府的少女,那么娇嗔的声音。
他全身颤抖!
“那时,我竟然真的想杀你!这一辈子,我从不相信,我竟然会有想杀你的一天!人哪,谁能知道会变成这样呢?!我们之间,竟然也会变成这样。这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是会一辈子永远也不改变的呢?难怪先帝临终前,会那样提醒我。以前,我始终是不相信的。我不相信,某一天,我连弘都想动手……”
只是没有!
幸好没有!
她如释重负!
他泪如雨下。
————————PS:今日到此。
置之死地而后生1
只是没有!
幸好没有!
她如释重负!
他泪如雨下。
多少年了,两人几曾如此的开诚布公?
她仔细凝视着他,他也凝视着她。
把心里最深挚的秘密,最不可告人的隐私,都如此袒露?
只是,事到临头,最终,还是没有谁能下得去手。
爱么?
没有爱过么?
有一瞬间,他想伸出手,紧紧地拥抱她。可是,他不敢,在父皇的陵墓前,他根本不敢。
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告诉她,一定要讲给她听。可是,他说不出来。完全说不出来。
沉默,四周那么沉默。
只有冷冷的风。
然后,开始飘起小雨,仔细地看,是细细的雨夹雪,不久,这北武当便会风雪大作,千里皑皑,将整个世界覆盖。
他无法克制,他冲上去,距离她,只有半步之遥。
几乎呼吸的热气,都能吹拂在她的脸上。
她的眼睛那么明亮,脸庞那么苍白;甚至她长长的睫毛——那么轻盈的身姿。那种如小鹿一般充满了活力和激|情,奔跑起来,就如一头优雅的小鹿,在树林中歌唱。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那个时候,她不畏艰险。心里眼里只有爱。为了所爱,从来无所顾忌。那个时候啊,自己就那么热爱她,甚至牢牢地记得她的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
她那么年轻——她不曾改变;她就是芳菲!
她也看着他!
仿佛他也不曾改变——弘!
弘!
就连他的眼神也是纯洁的,是太子府时候,那么纯洁而清秀的少年,在绝望的中毒人生里,拼命地挣扎。
如果,一切能够重新来过,那该多好?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那该多好?
但是,这世界上从未有过任何的后悔药。
置之死地而后生2
神灵并不许人们后悔——每个人做错了,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时间,金钱,血汗,泪水……都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
弘文帝的声音微微地颤抖:“芳菲……芳菲……对不起!”
她有点恍惚,什么叫对不起呢!
干嘛要这样说呢?
“芳菲……我……我做错了很多事情,我不想这样继续下去了……芳菲……我从来没有想你死,真的,从来没有……”
不,他想说的远远不是这些——自己不想她死——自己如此深切地热爱她,从来从来不曾改变。就算自己死了也不会变!
他想大声地呐喊,对着父皇的陵墓狂喊。但是,他喊不出来。
她的神情那么萧瑟:“皇上,你把宏儿带回平城吧。我也想离开了。也许,我的要求不那么合理,可是,我没有办法,你有皇宫,而我,再也没有退路了……求你看在过去的情份上,答应我最后这个要求。”
弘文帝的心和身子一起颤抖。
她没有等他的答案,慢慢地,转身就走了。
弘文帝站在原地,风吹来,他的神情彻底憔悴下去。遥遥地,父皇的陵墓就在前面。四周松柏常青,只是灵魂呢?
灵魂是否也像这松柏,有那么长久的生命力?
他终于敢于走近了,对着父皇的陵墓:
为什么当她爱我的时候,你可以那么轻易地就夺走她?
为什么当她爱你的时候,我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根本无法再挽回她的心?
纵然是看在宏儿的份上也不可以么?
父皇,纵然是看在宏儿的份上——您难道也不会成全儿子么?
他久久地跪在地上。
眼前模模糊糊的,又出现那个银灰色头发的长者,那么孤独地行走于天地之间,仿佛洞悉人生百度,人情冷暖。
置之死地而后生3
地上的冰冷,带来感觉的滚烫——父皇,他这样爱自己!
就如自己此时如此地挚爱宏儿?
许久,弘文帝才起身,双腿都冻得有点麻木了。
东风起,厚厚的大雪,很快就要彻底覆盖这片白茫茫的天地了。
直到他的身影一点也看不见了,一个人才慢慢地从陵墓之后抬起头来。那是一颗巨大的古松,将这片陵墓彻底遮蔽。他抬起头,看一眼苍翠的松针,又看往山下走去的人。
那个身影越走越小,越走越小。也越走越凄凉,越走越绝望——那是自己的儿子啊!自己竟然眼睁睁地看他往陌路上而去。
本来,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如此地恨他——痛恨他!
痛恨儿子,痛恨带给自己的那些不名誉——任何男人,都没法忍受的那些。
但是,此时此刻,怨恨竟然烟消云散。
儿子的声音那么憔悴,那么灰白,令他也觉得一股嗖嗖的寒意和震惊。
慈宁宫上下,一片祥和安宁。
火炉烧得十分旺盛,一进屋子,便如春暖花开一般。
宏儿蹦蹦跳跳地跑进去:“父皇,太后,我回来啦。”
父皇和太后都不在。
他有点奇怪,跑到门口,看到太后进来。
“太后,您去哪里啦?父皇呢?”
芳菲看着儿子,声音十分温和:“父皇就在后面,一会儿就回来了。”
孩子许久不曾见太后提起父皇时,如此和颜悦色了,他心里非常高兴,拉住她的手,悄悄地问:“太后,你不会怪父皇了吧?”
芳菲认真地看着孩子:“宏儿,太后没有怪你父皇。以后也不会。”
“那,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儿么?”
她笑起来:“今晚太后先给你们做一顿饭。”
孩子跳起来:“真的?父皇也一起吃?”
置之死地而后生4
孩子跳起来:“真的?父皇也一起吃?”
她点了点头。
宫女们早已按照吩咐准备好了材料。在刚刚入暮的夜色里,便听得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是炖獐子肉苹果干的声音。然后,是拔丝苹果。
张娘娘侯在一边,低声道:“太后,您也是累了,就歇着吧。”
“不累,就两个小菜,不会累。”
“可是,您身子尚未痊愈。”
她若无其事,就两个小菜,根本不算什么。
不一会儿,外面已经传来弘文帝的脚步声。没有人通报,他屏退了所有的人。只径直进来。等候他的是儿子。
他左右四顾,看不见芳菲,心里微微失望。
孩子本是非常欢喜的,但见他面色那么灰白,吃了一惊:“父皇,您怎么啦?”
“没事,宏儿,我没事。”
“父皇,您累了么?脸色不好耶……来,坐着,宏儿给您倒一杯热茶……”
宫女侍卫很多,但是,怎么比得上儿子亲手端来的热茶?
热茶是滚水泡的,杯子热乎乎的,一揭开盖子,就飘来一股浓郁的花草茶的芳香。孩子入献宝一般:“父皇,这是太后令人采集的呢。您喝喝看,好不好喝?我可是非常喜欢喝的,太后也喜欢……”
弘文帝捧着花草茶,喝了一口,心里一暖,这才道:“宏儿,真好喝。”
“父皇,您看,这一大包呢。是宏儿给您准备的,以后,天天都泡给您喝。”
弘文帝微微一笑,心里非常安慰,伸出手,抱着他。孩子如小时候一般坐在父皇的膝头,抱着他的脖子,软声软语的:“父皇,今晚有好东西吃呢。”
“什么好东西?”
他悄悄地在他耳边说:“太后做了獐子肉炖苹果干;还有拔丝苹果……父皇,都是好东西耶……”
弘文帝心里一震。
置之死地而后生5
拔丝苹果!
就是自己让其他妃嫔怀孕后的第一次——孩子这样问自己:太后做了拔丝苹果,您吃么?
也就是那一次开始,一切,便无可挽回了。
冯太后——芳菲——从此,再也不可能为自己做任何的饭菜了。
他眼眶濡湿,不能自已。人啊,往往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坚持。很多人都是这样,也许再往前走几步,也许就是再等那么几天,也或许就是需要再忍受一点点的痛苦……但是,很多人都没法忍受,也熬不住,所以,提前放弃了。
自己,也是这样,在最最靠近的地方放了手。
“父皇……父皇?您怎么啦?”
他稳定了自己的心绪,一笑:“没事,宏儿,刚刚有灰尘飞进了眼睛里。”
孩子懂事地抚摸他的脸,悄悄地:“父皇,太后做的拔丝苹果可好吃了。以后,她不生气了,会经常做给您吃的。”
弘文帝紧紧地搂住儿子。他何尝不知道呢?除了孩子,谁会如此真切地希望父母和好?唯有父母和睦,亲切,孩子才能得到最好最大的照顾。
他稍稍振作了一下,依旧抱着孩子:“宏儿,你乖乖的,以后,父皇会一直陪着你们。”
他这话说出来,忽然有了力量。至少,至少自己得为孩子着想。
父子俩正在窃窃私语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孩子叫起来:“父皇,要吃饭了。”
正是传膳的宫女。
今日的饭菜,是放在一张长案几上的。八个小菜,中间是獐子肉炖苹果干,小吃正是热乎乎的拔丝苹果。
自从芳菲生病之后,孩子一个月都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了。每顿虽然都有弘文帝的仔细吩咐,宫女,太监,御厨们,恨不得把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一股脑儿地堆上桌子。但是,这些东西吃多了,哪里比得上太后的小菜?
置之死地而后生6
现在闻得这股浓郁的甜蜜香味,怎能忍得住?
所有宫女太监都被屏退。
“父皇,您看,都是好菜呀……呀,太后,好香啊……”
他看到芳菲进来,换了一身很家常的衣服,袖口边上还带着一朵很淡雅的绣花。自从太后生病,醒来后,就如变了一个人似的。
孩子心里的直觉,当然是更加喜欢这样的太后。
“太后,您今天真好看……”
孩子说话的时候,一边拉着太后的手,一边拉着父皇,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动:“父皇,您说,太后这衣服是不是很好看?”
弘文帝被孩子拉住。随着儿子掌心传来的温暖,仿佛感觉到她的双手的温暖——他强自压抑了自己激动的情绪,凝视着她:“很好看,非常好看。”
芳菲也笑起来,脸颊竟然有点儿绯红。
弘文帝亲自盛饭。先给芳菲一碗,再给儿子。
他注意到,旁边还有一壶温热的酒,是烫好了的。然后,芳菲温热的声音:“陛下,你不饮一杯么?”
他笑起来:“不。我不喝酒了。”
也许,正是那些醉醺醺的岁月?也许,正是违背父皇的遗命?所以才会和她的心,距离得越来越远?
多少日子,政治失利,对她的怨恨……他干脆破罐破摔,喝得很厉害。喝醉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妃嫔都宠幸。
然后,周而复始,变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他看着儿子惊奇的目光,意味深长:“宏儿,父皇以后都不喝酒了。喝酒并不是一件好事。酒精会令人迷乱,疯狂,会做出许多清醒的时候不敢想象的事情,而且,喝得越多,清醒的时候就越少,到时,就连后悔都来不及了。当年,先帝爷爷为了防患于未然,是明文禁止皇家子弟饮酒的。”
“父皇,是一点儿也不能喝么?”
置之死地而后生7
“也不是滴酒不沾。在一些大祭和大的节日场合,可以浅尝辄止,但是,绝对不许暴饮暴食。宏儿,你要记住先帝爷爷的这条规矩。”
“宏儿记住啦,宏儿长大后也不喝酒。”他笑眯眯的看芳菲,“太后,您也是从不喝酒的么?”
芳菲也笑了:“不,我们都不饮酒。”
弘文帝的一块肉已经夹到她的碗里,柔声道:“芳菲,你这些日子生病,身子又不好,以后,别亲自下厨了……就算下厨,也得等身子好点再说。”
“多谢陛下。”
这一顿饭,是如此的温馨。
宏儿兴高采烈,目光不时从太后身上到父皇身上。有时,看到他们彼此的目光也看着彼此。孩子终究不知道大人之间的真正想法,只觉得无比开心,仿佛天大的裂痕,都已经消失了。
美中不足的是,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波斯猫,两只玉雪可爱的猫咪,再也看不到了。但是,他懂事地没有去问,这些日子,竟然一次都没有提起。
小小的心灵也明白,那波斯猫的惨死,绝对不能提,也绝对不能想。那是许多人心里的疼痛。
这一日的早朝之后,弘文帝留下了几名大臣。京兆王,东阳王,任城王,陆泰,李冲,高闾,还有刚回来述职的王肃。
众人都觉得非常奇怪,因为,弘文帝很少在私下召见大臣的时候,留下如此大规模的汉人。彼此之间,几乎是一半对一半了。
大家心里都有点忐忑不安。
而且,群臣也是泾渭分明,汉臣,鲜卑大臣,互相之间,都彼此打量着彼此。甚至李冲等人心里都拿不准。弘文帝到底想干什么?或者说,他和冯太后之间的斗争,到底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所有人都在等陛下开口。或者,能提到大家最为关心的问题:冯太后到底怎样了?这些日子,她都以生病为由,绝不露面。
置之死地而后生8
而且,群臣也根本没法探视。
每一个人,心里都在衡量。这一次的毒杀事件,到底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清醒过来的冯太后,究竟是更加严厉的报复?或者是弘文帝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此时,反而没有任何人能猜测弘文帝的心思,但觉一代君王,是如此的高深莫测。
但是,弘文帝显然无视群臣期待的目光,看向京兆王,意味深长:“京兆王是朕的皇叔,也是先帝的嫡亲兄弟。早年外放时,功勋卓着,是父皇临终时候的顾命大臣。又在除掉乙浑的时候,替朕出面主持大局,彻底铲除了乙浑奸党!可谓对北国的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些年,皇叔也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死,其德行,威望,在北国上下,是有目共睹的……”
众人更是惊奇,不明白弘文帝为什么忽然说出如此一番情深意切的话,大大地把京兆王称赞了一顿?
就连京兆王自己都很意外,急忙跪下:“陛下盛赞,臣愧不敢当。”
弘文帝起身,亲自将他扶起:“皇叔不必过谦。请坐。”
众人更是惊诧莫名,但见弘文帝身边设座,是他亲自搀扶了京兆王,二人几乎是并排而坐。
京兆王哪里敢?急忙推辞:“陛下,臣不敢。”
“你是皇叔,又是国家勋臣,有何不敢的?请坐。”
京兆王推辞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坐下来。
这时,弘文帝才转向群臣,朗声道:“朕这些日子以来,常感身子不适,精力不济。而且,朕好黄老之道,想潜心研究佛学,道学……”
众臣更是面面相觑。
就连京兆王也惊得又站起来。
弘文帝却完全不顾众人的脸色,沉声道:“朕精力不济,无法再日理万机,兼顾国家大事。所以,想及早退位让贤!”
众人惊得急忙跪下去。
京兆王也跪下去。
——————今日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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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帝却完全不顾众人的脸色,沉声道:“朕精力不济,无法再日理万机,兼顾国家大事。所以,想及早退位让贤!”
众人惊得急忙跪下去。
京兆王也跪下去。
一时,屋子里鸦雀无声,没有任何人能知道弘文帝的真实想法。因为,这一切来得实在太快,实在太突然了,以至于大家根本没法反应过来。
弘文帝也等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朕左思右想,现在小太子年幼,无法掌控国家大事。所以,朕希望让位于皇叔京兆王……”
此话一出,更是石破天惊。
陛下就算要逊位,也是逊位给太子,怎会让给自己的叔叔?
再说,小太子的地位是确立了的,按照常理,就算发生了什么意外,也得是小太子登基。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京兆王跪在地上,冷汗直冒,做梦也想不到,弘文帝忽然来这么一招。他绝没有感到欣喜,而是惶恐:“陛下折杀老臣。请陛下收回成命,老臣万万不敢!再说,陛下年富力强,正是人生的顶峰期,岂能轻言退却?”
弘文帝朗声道:“皇叔德才兼备,威望、功勋,都是一流之选,何必过谦?”
京兆王只是不应:“陛下,老臣自来辅佐先帝,辅佐陛下,从来不敢有任何僭越和非份之想。如今,陛下忽然提出这个要求,臣万万不敢接受……还请陛下看在拓跋江山的份上,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滋生灰心失望之意……”
弘文帝眼睛抬起来,看了看其他众人。
这时,东阳王忍不住了,奏道:“陛下此举似乎有点不妥当。纵然陛下潜心黄老,要修身养性,传位也是该给小太子。自来,我北国的皇位都是父传子,从来没有传位于叔叔或者兄弟的道理。陛下若是执意如此,岂不是开了一个很坏的头?日后,北国江山,如何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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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城王也吓住了,急忙道:“小太子聪明伶俐,岂能无辜被废?”
李冲等汉臣,也完全被弘文帝打蒙了。
难道是因为他和冯太后这些年的斗争,滋生了萌退的意图?
两个人,都是为了北国,但是,一个人愿意维护祖宗的家规,一个人肆无忌惮锐意改革,两个党派之间的利益纷争,越来越严重,真可谓是不折不扣的政治竞争对手。而且,这一次冯太后中毒之前,弘文帝先杀了李奕又加封睿亲王牵制小太子。冯太后方面,却节节败退,几乎没有任何的反抗之举。帝后两人的矛盾,几乎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下毒也是弘文帝的太监下的毒。
本以为,一切到此,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了:帝后之争,弘文帝已经彻底赢了!
谁料,冯太后不死!不是她不死,而是弘文帝救了她。为此,弘文帝甚至亲自终日守在慈宁宫,寸步不移,也不管群臣猜忌声四起。
要知道,彼时已经改革了六七年,汉人的儒家学说,已经在北国有了很大的立场。弘文帝冯太后名义上是呣子,但是,事实上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且年岁相当——一对年岁相当的男女,而弘文帝又丝毫不避忌男女之嫌,几乎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都守在慈宁宫。
孤男寡女,一个是儿子,一个是继母,这样下去,成何体统?
甚至小太子的相貌——有心思的大臣们,隐隐地已经察觉,他越来越像冯太后!
孙子酷肖祖母也说得过去,但是,这可不是她的亲孙子啊!就算是日日抚养,日日接近,也没道理,像到这样的地步吧?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如何的戒备森严,也不可能丝毫也不让一些时常在宫里出入的大臣们知道。
陆泰等人心里早就打起了小九九:难道陛下和太后,反而有什么猫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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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一些汉臣也在担心:是不是大家根本会错了意?若是弘文帝真的想杀了冯太后,岂会做出这般的姿态?其实,冯太后真的一命呜呼,弘文帝就算一时要承担一些名声,但是,此后岂不是一劳永逸?就算是为了照顾,也不用日日驻留慈宁宫吧?
而且,按照其他的相关传闻,弘文帝把北武当侍奉的一切女眷,妃嫔,全部遣送回了平城——也就是说,再也没有任何妃子侍寝了。
一个君王,没有在大丧其间,却无故多达一个多月,从来不近女色,这难道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而且,他还当朝下令,将睿亲王该封为融亲王。
甚至明里暗里,告诫大家不许和米贵妃互相结党,为此,陆泰本人最是清楚。
如此种种,猜忌之声当然此起彼伏。
可是,这些猜忌,到了今日,忽然变得更是诡异。
一切都在峰回路转,重重迷雾之下,仿佛永远也看不清楚。
如果两个人之间真有什么暧昧,弘文帝岂会如此?
他可是宁愿把皇位给自己的叔叔!
难道弘文帝是为了怕冯太后利用小太子这张王牌,重新掌握权力,所以,宁愿把王位让给皇叔,也不愿意给自己的儿子?
这些年,他自己受够了冯太后的牵制,是不是就再也不想自己的儿子,一辈子被操控在一个女人的手里?
拓跋家族的男子,向来性烈如火,此举难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但是,此时他们也听出了陛下的弦外之音,他说让位给京兆王,但是,并未说废黜太子。而且,小太子这些天,还不时随他上朝,岂有随意废黜的道理?
不废黜小太子,又传位给京兆王,这算什么呢?
日后,北国的祸端,岂能有消停之一日?
弘文帝,岂能糊涂到这样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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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冲急忙道:“东阳王言之有理。太子大位是国家根本。自来,都是父子相传。若是扰乱了这个规矩,必将后患无穷。望陛下三思而行……”
高闾也道:“老臣辅佐三代君王,虽不敢说有什么大功,但是,也见识了不少。传位太子,是我北国根本。从太祖皇帝开始,皆是如此。先帝便是一个典型,先帝年少之时,高帝就因病不幸驾崩。随后,有权臣见少主年幼,年少可欺,便趁机作乱,妄图独揽大权,甚至要把先帝斩杀,自己登基。后来,就是前尚书陆丽和众臣一起评判内乱,迎接先帝登基。当时先帝身为太子,虽然年幼,但是很快显露了雄才大略,百战百胜,终于成为一代战神,奠定了我北国今日的广大疆域。现在陛下龙体安康,年富力强,正在人生最好的顶点,本来不该滋生灰心之气。而且,小太子也早已身份确立。如果陛下一意孤行,岂不是会招致无穷的后患?陛下此举,万万不妥……”
就连陆泰都忍不住了:“陛下,臣虽然愚昧,但是也知道,自古以来,都是老子传位给自己的儿子,哪有传位给自己的叔叔的道理?臣实在是不明白!”
……
眼看所有人都反对,京兆王更是急得满头大汗。他自从帮着替弘文帝出面主持大计开始,到后来弘文帝复出,小太子确立,就一直非常谨慎,从不敢以此为把柄,有任何的倨傲。毕竟,伴君如伴虎,自己那次的替身行为,又实在是有僭越之意,所以,早就害怕弘文帝以此为借口,找自己麻烦。
幸好弘文帝宽宏大量,而且,并不是滥杀功臣的主儿,所以,这些年,他得以平安无忧,富贵更胜以往,而且得到弘文帝的高度信任。
就他自己的内心深处,虽然对弘文帝的提议感到惊奇,但是,当然不敢领受,而且,他自己也拿不准弘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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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王再次伏地跪请:“老臣万万不敢僭越,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如果陛下执意不从,老臣只好立即辞去现有的全部官职,带领全家离开京城,寻一个地方,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京兆王的态度超级坚决。
此时,怎敢不表明自己本来毫无野心?
在弘文帝的态度明朗之前,如果有丝毫的野心暴露,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日后,皇帝没做成,反而招致无穷的祸患。
京兆王再一次叩头:“老臣年岁已高,精力体力比陛下更加不支。还望陛下多多体谅,让老臣享几年清福。这是老臣的自私之语,还请陛下宽恕……”
……
弘文帝这才一一看过众人。
他的目光还是不紧不慢的。仿佛这一切,都深思熟虑了许久:“既然大家意见如此,朕也无法一意孤行。今日之议,就暂告一段落。”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陛下英明。”
弘文帝和颜悦色的:“各位都是国家基石,忠心耿耿之臣,还望在座诸位,日后,好好辅佐小太子,好好教导小太子。他还小,但是非常聪明,孝顺。”
众人一起跪下:“臣等必将竭尽所能,辅佐太子。”
“你们下去吧。朕再考虑考虑。”
众人陆续离去。
弘文帝才缓缓地从龙椅上站起来。
他如释重负,笑了起来。
笑声那么得意,又那么酸涩。
仅仅只是这一日,他仿佛忽然苍老了十岁。鬓边发髻,都隐隐地呈现出一种灰色。仿佛他整个人都彻底灰掉了。
随侍旁边的老太监魏启元见他神情疲倦,又满面笑容,仿佛非常诡异。他很是不安,低声道:“陛下是否太过操劳?这些日子又要照顾太后,又要兼顾国家大事,龙体怎么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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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帝哈哈一笑:“朕今日非常开心。哈哈,从未有过的开心。”
群臣们的反应,几乎和他所想如出一辙。这么多年了,他几乎已经把他们彻彻底底地看穿了,看透了。这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预想,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陛下……”
魏启元和两名太监去搀扶他,才发现他身子微微踉跄,几乎瘫坐在龙椅上。
“陛下,您怎么了?来人,快传御医。”
御医诊断,弘文帝这些日子以来,心力交瘁,伤肝火旺,手臂上也起了一个很大的痈。
御医开了药退下,魏启元悄声道:“陛下,要不要告诉太后?她医术高明,也许会处理得更好。”
“不用了。她自己身体尚未痊愈,再操心朕,如何顾得过来?千万别告诉她,让她再担心。”
魏启元只好作罢。
这一日,弘文帝在书房里停留了很久。他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连灯都没开。在黑夜里呆久了,才想起自己的这一生。
这一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六岁?还是七岁?
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
许久,听到叩门声:咚咚咚,咚咚咚。
三下三下的敲门。
这是宏儿的习惯。只有他才会这么敲门。
弘文帝微微振作了精神,坐起身子:“宏儿,进来吧。”
太监们拿了灯笼。宏儿进来,有点担心:“父皇,您怎么没用晚膳?”
灯光照亮了弘文帝的脸色,孩子惊奇地看他:“父皇,你的脸色好差。您是不是生病啦?”
弘文帝强笑一下,淡淡道:“宏儿,不碍事。父皇只是手臂上生了一个痈……”
“呀,父皇,我看看。”
弘文帝宽大的袖子被孩子拂开,解开布条,看到那个可怕的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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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帝宽大的袖子被孩子拂开,解开布条,看到那个可怕的痈。
“父皇,这是什么呀?”
“是痈。”
他的小手伸出,轻轻地按了一下:“父皇,疼么?”
弘文帝皱起了眉头,“很疼。”
“是不是又疼又痒?”
“宏儿,你怎么知道?”
孩子也不说什么,立即抱住父亲的手臂,低下头去,含住了那个痈就吸起来。
弘文帝大吃一惊:“宏儿,你干嘛?”
孩子含糊不清地,并不回答,将脓血吐在地上,又开始吸。
“宏儿……宏儿,你干嘛?快停下来……”弘文帝懵了,不明白孩子为什么会这样,要知道,那地方可是又脏又腥,就连一般大人,也根本不愿意这样做。甚至御医都是下药,根本没人说,可以替自己吸允。
“宏儿,快别这样……停下来……放手,宏儿放手,父皇会叫御医……”
“父皇,别挣扎……挣扎会疼的……”
孩子连吸了几口,将里面的红血都吐出去,弘文帝那只又疼又痒的手臂果然好了许多,那种火辣辣的刺疼已经消失,很快,便感觉到一股清凉之意。
弘文帝大声道:“快送清水。”
早有太监们送来的清水,孩子漱口,又喝了茶水洗漱,一切都弄得干干静静的。
但是,他也不说话,先拿了旁边干净的布条,小大人一般,给父皇彻彻底底地把伤口擦得干干净净,又拿起旁边的白药,轻轻涂抹在上面。
等一切弄得妥妥帖帖,他才重新拿一条干净的白布给父皇包扎好。
弘文帝惊讶得不能自语,半晌,才问:“宏儿,谁教你的?”
宏儿这时才松一口气,小小的孩子,累得额头上都有微微的一层薄汗了。他笑嘻嘻的,先抚摸父亲的手臂,“父皇,现在还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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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传来一股凉意,又舒适又温暖,弘文帝点点头,“一点也不疼了。”
但是,他还是不敢置信,自己这痈,还没出门,也没人告诉冯太后,不可能是她告诉孩子该怎么做的。
而且,孩子才刚刚来呢。
“宏儿,你怎么知道这么做?”
“嘻嘻,父皇,今年我也生过呢,对拉,就是六月的时候,我出去玩儿,回来的时候不知道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也长了大包,还是两个,怎么都好不了,每天又痒又疼。太后说,这是痈,要等彻底溃烂了才能好。御医们开了很多药,但是,都不顶用。我每天难受死了,连写字吃饭都很困难。后来,太后就这样给我弄,父皇,我的比你的严重,太后给我弄了三天……果然,很快就好啦……”
弘文帝微微仰起头,眼眶湿润。
六七月
正是自己和冯太后关系最为紧张的时候,儿子生了这病,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也从没去过问,甚至要三五天才召见一次儿子。记忆里,是有几次,每次儿子来了都愁眉苦脸,他当时还以为是冯太后教唆儿子,不让儿子跟自己好好相处。现在,方知道孩子当时是生了病。
而且,孩子根本就不敢告诉自己。
告诉自己了呢?
若是当时自己就知道了呢?
自己也会一如既往的关心他,彻彻底底的爱护他么?
弘文帝几乎要撑着自己的头,觉得自己的头和身子,都那么沉重。
这一辈子,于亲情一道,自己仿佛永远是一个学生——竟然连儿子,都可以成为自己的老师!
他是她的儿子!
所以,她无论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那是一个母亲的本能。
那么脏污的事情,除了母亲,谁愿意呢?
但是,儿子竟然为自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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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人教他,他也知道为自己做——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
这个儿子热爱自己——这一生一世,几曾感受到过如此强烈的被爱?!!
弘文帝生平第一次,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这来自于孩子的爱,激动得无法言语。
他忽然伸出手臂,狠狠地搂住儿子,这样好的一个儿子,自己岂能让他没有妈妈?自己岂能让他的妈妈永远离开他?
绝不!
无论要牺牲什么,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能!
自己都绝不会让儿子再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
孩子在他怀里咯咯的笑,轻轻地抱住他的脖子:“父皇,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对了,生了这病,要吃一种清蒿,太后认识是什么。我回去问她,让太后今晚给你做这个吃,好不好?”
“好的,宏儿。”
孩子还是有点担心:“父皇,也许明日还会疼呢。”
弘文帝也笑起来:“父皇都好了,彻底痊愈了。宏儿,你放心,父皇一定会陪着你,给你最好的一切。让太后也永远陪着你,绝不离开你。”
他抱着父亲的脖子,悄悄地笑:“父皇,宏儿最近觉得您和太后很要好了呢。”
“会的,就算是为了宏儿,父皇也绝不会再和太后争吵了。你放心,好不好?”
“那,父皇会一直住在慈宁宫么?”
弘文帝笑着,没有回答儿子,也无法回答儿子。只紧紧搂住他,浑身忽然充满了力量:“宏儿,你放心,至少,父皇会让太后永远陪伴你。一辈子,你都有人疼爱。”
孩子在他脸上亲一下:“父皇真好,宏儿好开心。”
他又悄悄的:“我今天出来的时候,给太后说了,要吃拔丝苹果的。父皇,您做完了事情,宏儿就等您一起去吃,好不好?”
“好。父皇再把这点事情处理好,立即就和你一起去。宏儿,你在外面玩一会儿,父皇很快就好。”
一直到小太子出门,旁边一直目瞪口呆的魏启元等才悄然道:“小太子真的太懂事,太孝顺了。”
弘文帝非常得意,“哈哈哈,朕这一生,最大的成就便是有这么一个好儿子。”
他笑得那么欢乐,就连头发上隐隐的死灰,都仿佛消失了不少。
——————今日到此。
弘文帝发现真相1
慈宁宫里。
已经进入了冬天,外面是连天的大雪,屋子里的火炉里,木条燃烧时散发的清香,萦绕一室。不时“荜拨”一声。
芳菲站在窗户边,看雪花一片一片地粘连在木格子的窗上,然后,纷纷扬扬地飘落地上。
一阵一阵的凉意,但是,她并未在意。
张娘娘走过来,悄然将一件大氅披在她的肩上,“太后,这里太冷了,关了窗户吧。”
她点点头,张娘娘关了窗户。
外面传来通报声,说李冲求见。她生病许久以来,都不曾见过外臣。李冲纵然是在慈宁宫行走的内务府秘书令,她也不曾接见过一次。
今日,她依旧不想见。
李冲没法,只托人送来一个折子。
折子是张娘娘亲自去拿进来的。
芳菲展开,看了看,脸色不改,又合上。
众人当然不知道是什么。芳菲又拿起看了几眼,心里,不可能没有丝毫的震动。但是,她还是没有表露任何的意思,只把折子扔在火炉里,一股青烟冒起来,火势加剧,很快便化为了灰烬。
好一会儿,才听到外面的欢声笑语:“太后,太后,我们回来啦……”
这是素日听惯了的,此时,却心里一抖。
“我们回来啦”——
一个女人的一生,最大的幸福是怎样呢?在家里做好饭,在整整齐齐的环境里,听着孩子,丈夫的呼喊:“芳菲,我回来啦”、“妈妈,我回来啦……”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
可是,她竟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幸福——和罗迦曾经有过两次这样的机会,但是,都错过了。两个早逝的孩子,没有给她如此正大光明的机会。
也没让她养成这样的习惯。
真的到了,却已经忘记了真正的爱一个人,爱一个家,该是怎么回事了。
弘文帝发现真相2
宏儿蹦蹦跳跳的进来,“太后,太后,今晚是拔丝苹果吧?父皇想吃呢。”
她笑起来,拉住儿子的小手:“是你想吃吧?”
“真的是父皇想吃啦,父皇的手臂长了一个痈,很疼的啦……”
她吃了一惊,看身后笑盈盈的弘文帝。
弘文帝若无其事的:“没事,芳菲,没事,宏儿都给我治好了。”
她淡淡地看了看他的面色,没发现什么异常,就没再追问下去。
很精细的一桌饭菜,宏儿吃得非常开心,不停地给父皇夹菜,给太后夹菜,把他们的碗都堆得小山似的。
饭毕,孩子被叫去休息。他倒也听话,很乖地走了。
二人相对,默然无语。
整整半个时辰过去了,都没有人开一下口。整个的时光,就在这样的默默相对里流逝了。
弘文帝只是看着角落,看那些收拾装点好的杂物。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芳菲,这是真的要走了。
但是,她在等他先行离开——带着宏儿先走,先回平城。
不然,她没法当着儿子的面,不辞而别,永远离开他。
许久,她的眼神十分暗淡:“陛下,你们决定了回平城的时间了么?”
弘文帝的声音很奇怪:“早已决定了。”
“还有多久?”
“大概还有半个月吧。”
他轻描淡写的:“芳菲,你身子也不好,再休养半个月也是好事。”
她没做声。慈宁宫,到处是他送来的补品,人参,灵芝,燕窝……各种各样的补品应有尽有。
“芳菲,你放心,但凡你提出的要求,我都会答应。这些日子,你就尽力养好身子,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操心。”
她淡淡的:“我能有什么好操心的?倒是陛下,需要保重身体。”
弘文帝发现真相3
他在椅子上伸着腿,环顾四周,目光如宏儿一般,习惯性地寻找那两只波斯猫,但是猫咪不见了,再也见不到了。
死去的猫和死去的心一样,都是再也活不了的。
他忽然觉得非常沮丧,浑身失去了力气,但是,依偎着的椅子那么暖和,就如一个人的拐杖,毕生只能倚仗自己的拐杖,离不开,也逃不了了。
他笑起来,有气无力的:“芳菲,今天我特别开心。”
她没有做声。
他挽起自己的袖子,随意看了看:“你知道么?宏儿,他为我治病。是这孩子啊……他懂得孝顺我了……”他对此非常的兴奋,因为直到没有人教孩子,是孩子自发的,所以,他才更加有成就感——不是被人讨好,而是被人挚爱!几个人,不会为这样的情感而感动?
就连芳菲,她还不知道自己生病呢!
就连她,也不可能为自己做这些呢!
所以,他才分外的得意,如炫耀一般。那么幼稚的一种幸福和辛酸。
芳菲凝视着他满脸的笑意,只是眉梢眼角间,都带了无限的疲倦和沧桑之意。
老了么?累了么?
这些年,谁人不曾老去?谁人不是精疲力竭?
他还是兴致勃勃的:“芳菲,我真的很想给宏儿最好的……”
天下什么是最好的呢?太子之位?皇帝之位?九五之尊的宝座一辈子?
“我希望这一辈子,他都能有父亲母亲的爱!”
她微微愤怒,却没有表现出来。
他凝视着她,很久很久。犹如困兽之斗,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只是微弱的侥幸……自己需要宏儿,至少要有宏儿一辈子陪着,甚至比她还需要。不然,日后连炫耀的资本都没了。
得到太多的人,注定了——失去更多。
侥幸就是侥幸,绝对无法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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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忽然那么软弱——自己岂能告诉她?
不止是宏儿需要父爱母爱,自己也需要——需要父子之间的天伦之乐,需要夫妻之间的和睦相处,需要一个稳定甜蜜的后半生……
其他的妃嫔,孩子——因为自己的凉薄,因为自己的孤僻……已经没法了,回不了头了。几曾见过一个怪癖的人,忽然之间,变得和蔼可亲,儿孙满堂,幽默豁达的?
这些,是自己追求了前半生,都没求到的——也或许,前半生,自己在扞卫其他权益的时候,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把这些全部放弃了。
他有些恍惚:“芳菲……芳菲……我真想回到过去……那时,你总穿蓝色的衫子……不对,有时穿黑色的袍子……还穿过红衣服……是到了太子府时才穿的,都是红衫子,我最喜欢看你穿红衫子了……”
过去?谁能回到过去?
“我真想回到那个时候……那时,你才二十岁呢。如果那时,我坚持一点,我们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芳菲,我真的很后悔,一直都很后悔……”
如果那时坚持要娶她!
如果后来坚持再等一些岁月!
人,就是缺乏在不够坚持。
所有的成败,哪怕走了已经99步了,但是,大多数人,也总是在最后关头,彻底把自己放弃了。
所以,人生里才会出现那么多的失败和遗憾。
弘文帝是第二日早上启程的,只带了几名侍卫,微服出去。
沿途走过,大雪封山。往常原本一日的路程,此时需要两三日。他一路上看儿子和芳菲打猎经过的所在地——冬日寒冷,熊瞎子都躲藏起来了。
他们要在树洞里躲藏很久,直到把浑身的脂肪消灭完,才凶狠地出来觅食。
还有老虎,也都开始憔悴枯瘦了。每一个冬天,都是动物们的一场灾难。
弘文帝发现真相5
弘文帝一边看,一边走。
黑龙观,终于近在眼前。
这里,就是芳菲呣子摔下山崖被拯救的地方。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为什么就没注意到呢?孩子从小到大的关爱,芳菲一次次的绝境,甚至这一次的中毒——若非那个陌生人一再的出手,芳菲,她还能有性命么?
他伫立在道观的门口。
早有小童迎上来,见是皇帝大驾,吓了一跳,急忙跪下去:“参见陛下。”
然后,长老们,道士们,都迎出来。
弘文帝看着那个老道——真的是鹤发童颜。跟通灵道长不同,他显得年轻一些,整个人看起来很精神,很仙风道骨。
但是,那是一种直觉。
这不是神仙——不是宏儿口里的神仙。
他来,为的不是追寻什么真相——只是一次感谢。
感谢什么,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侍卫送来礼物,两担厚礼。
“这是给黑龙观的赏赐,多谢你们救了太后和太子。”
老道急忙还礼:“这是贫道等人分内之事,不敢领受陛下厚意。”
弘文帝的眼神一一扫过屋子里的众人。黑龙观里人并不多,而且,几乎都是长者,每一个人都符合宏儿口里的神仙——但是,每一个人都不神似。
他心里隐隐的失望,又隐隐的轻松。
就是他们救了芳菲么?
是也好!
是他们也好!
直到走的时候,他都在认真地查看,几乎没有放过黑龙观周围的每一个角落。但是,没有!没有任何可疑之人和可疑之色。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而坦荡。
只是,自己当日所见之人呢——那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银灰色头发之人呢?
不,他不在这里。
他不在黑龙观的任何道士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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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帝非常失望,又非常疲倦,仿佛寻觅了许久的人,许久的一种迷惑,到了紧要关头,却怎么都解不开这个谜局。
他心里忽然一动,问道:“当时太后和小殿下住在哪里?”
老道带他去参观。
禅房花木深。
那是一大间非常雅致的房子,又隔开成一大间和一小间。两个房间里都有火炉,看样子,是新修不久的。尤其是小的哪一间里面,有熊皮的衣裳。
弘文帝伸手摸了摸,想起儿子带回来的几块熊肉。
熊肉的味道比鹿肉还好,宏儿觉得好吃,所以,道长爷爷就让他带几块给自己——可是,为什么怎么看,都不像陪在自己身边的这个老道士所能做出来的?
他忽然问:“老人家,您喜欢吃熊肉么?”
道长笑起来,“回陛下,贫道对肉食都无甚兴趣。不过,偶尔也吃点熊肉。”
道长的话,无懈可击。
但是,听着怎么都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一个精于烹调熊肉的人,能做出那么鲜美的味道,怎么可能自己偶尔吃,甚至根本就不喜欢???
弘文帝又道:“多谢你让宏儿给朕带回来的七块熊肉。”
“多谢陛下还喜欢。”
弘文帝更是吃惊,当时,宏儿带回来的是5块熊肉,并非是七块。他仔细地查看过,正是新鲜猎获的熊瞎子身上的五大块。当时,才刚入秋,正是熊瞎子吃得最最肥胖的时候,这时候的身形,体重,几乎是开春时瘦骨嶙峋的一倍还多。
出家人不打诳语。如果是这位道长送出去的,他没理由记不得是5块!
但是,弘文帝此外也找不出任何的破绽,只是一个人停留在这间屋子里。好一会儿,他去床上坐了坐——是改良的炕头,下面是炉火,整个室内,非常温暖雅致。仿佛是为了专门迎接女眷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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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又有许多的经卷,经书。
他拿起一本法华经,随手翻了翻,又放下去。
然后,又去到那间小屋子。
这一看,更是大吃一惊。但见里面好几样小玩意,都是小孩子喜欢的。
他吃惊地问:“道长,你们这里的道童也玩儿这个?”
“回陛下。这可不是小道童们玩的。是当初小殿下来这里,贫道见他幼稚可爱,天生仁孝,随手给他做着玩儿的。”
弘文帝半信半疑,这个老道士,他会做这些?
他真想马上让他做几样来试试,验证一下真伪,可是,想了想,还是作罢。
尤其是地上的那种小鹿皮的靴子,软软的。他曾经见儿子带回来一双,但是,这里还有两双是大人的,显然一双是男人穿的大靴子,另一双,却是属于女人的。
属于女人的靴子!
他心里一抖。
拿起来一看,靴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而那尺寸——刚好是芳菲的!
是芳菲才能穿的尺码。
别说他不知道女人的脚,不知道女人的尺码——别的女人,他的确不知道,无论是什么级别的妃嫔,都不能进出他的寝宫,而是他去她们的宫殿,每次都是只有上半夜,或者仅仅是一两个时辰,从不同床共枕到天明。
但是,芳菲!
芳菲!
几乎在太子府的时候,他便知道她的尺寸了——她穿多大的鞋子,穿多大的衣服,让太子府的绣娘们如何给她做。
他统统知道。
更何况,她怀孕的时候,他曾照顾她几个月,尤其是她临盆的前一个月,他几乎每天守在她的床榻,有时她会微微抽筋,他便会给她揉捏。
如此,岂能不知道她的尺寸?
这里的老道士,难道知道她的尺寸,给她做好了鞋子,等着她去穿?
弘文帝发现真相8
弘文帝觉得没来由的恐惧——这不是李奕!
不是!
若是李奕,若是妒忌,自己还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知道如何对付敌人——如何去恨,如何去杀了!
可是,这个人,却是那么虚无缥缈的。
甚至不存在的——甚至连“奸情”都无法构成。
甚至连他本人,想都不敢想什么奸情——芳菲那样的人,神仙那样的人——不可能构成奸情——
但是,构成的是什么呢?
甚至他在宏儿心目中还有那么崇高的地位——神仙!
神仙爷爷啊!
弘文帝的手一抖,靴子掉在地上。仿佛一个无形的敌人,早已在自己周围徘徊了许久许久,自己却完全不知道。
甚至连敌人的样子,连敌人的出手,连敌人的踪迹,都无可寻觅。
是因为如此,芳菲才执意要走的么?
但是,这一次,他已经不敢怀疑了——仿佛一种极其重大的压迫,如石头一般阻碍在心底,逼得他无法呼吸,无法舒展。
甚至无法再呆下去,无法再去追查一切的真相。
甚至那样的靴子、玩具。甚至宏儿屋子里那么多的玩具,弓箭,甚至他学习的一些功夫,知道的一些知识——仿佛那个神秘的人,自己足以把孩子,把芳菲,都照顾得很好很好!
甚至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第三者。
自己失去了作用——自己于他们呣子,并未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
他惊恐得不能自已——就如一个人,本来以为自己是天,自己是地,自己是主宰,最后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自己只是一个多余人!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自己会变成一个多余人?他浑身发抖,连鹿皮靴子都仿佛变成了武器。
脑子里一遍一遍地闪过那个戴斗笠的人——银灰色的头发!真正的银灰色啊!
弘文帝发现真相9
脑子里一遍一遍地闪过那个戴斗笠的人——银灰色的头发!真正的银灰色啊!
但是,这个老道不是!
这个白发的老道是苍老——是真的老年人。
而那个银灰色的人——是强盛的,仿佛无形之中一股巨大的气场,隐隐的,睥睨天下,纵横江山。
一个道士,岂能有这样强大的气场?
这一次的黑龙观之行,谁也不知道弘文帝的意图和收获。只是在返回去的时候,他在冯太后当时摔下去的地方站了许久许久。
想象很飘忽:当时,那个神秘的道士,为什么就那么及时,那么恰如其分地赶到,救了她?
他是谁!
神仙是谁!
“道长爷爷”究竟是谁?
道观里,冷冷清清。
没有生火盆,寒风呼啸里,罗迦盘腿坐在蒲团上,就如一个修生养性的道人一般。魏晨悄然进来,躬身说了几句话。
罗迦眼里精光一闪,不敢置信。
儿子这是在干什么?
他到底想干什么?
就连罗迦一时也无法理解,无法把握。甚至才明白,原来,自己根本就不理解这个儿子。就如父子之间,从未彼此了解过一般。
他在蒲团上坐着,一动也不动。
屏息凝神里,只觉得一阵微小的绝望——可怜的芳菲,她准备了那么久,她要离去了,她到底能否得偿所愿?
甚至自己和她一样,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但是,一切的一切,也许都将化为虚无?
他强行镇定,不一会儿,又有人进来。
这一次,是道长。
道长的神色非常奇怪:“主上,陛下去了黑龙观。”
罗迦心里一震。
“陛下在黑龙观整整呆了一日一夜。还在您的房间里住了一宿。”
罗迦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儿子,难道已经发现了什么?之前,就是芳菲刚刚中毒的时候,他曾经想过给他警戒,但是,后来,权衡,还是作罢。
现在,弘文帝又去黑龙观寻找,又提出让位给京兆王,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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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交心1
现在,弘文帝又去黑龙观寻找,又提出让位给京兆王,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外面急促的脚步声,是魏晨进来了,耳语道:“主上,陛下来了。”
罗迦面色一变。
弘文帝竟然来得如此迅捷。
通灵道长面色也微微一变,立即迎了出去。
一夕斜阳,满地苍黄。
照射着这个古老,苍凉,而又肃穆雄浑的地方。道观的正殿,供奉着老道君,香烟缭绕,满室的寂寥。
弘文帝来的排场并不大,道士们许多尚不知情,只有门口值守的道士已经跪下去。
道长也迎出来,手里拿着拂尘,行出家人的礼仪:“贫道参见陛下。”
弘文帝环顾四周,目光才落在道长雪白的头发上。仿佛要从他雪白的头发上,看出满头的秘密。
道长的目光也落在他的手上:弘文帝只带了两名随从。他手里拿着一把弓箭,是紫檀木的小弓,轻薄,实用,精致。这把弓箭,他当然认得,心里立即涌起了一股警惕。弘文帝,今日可是来者不善啊。
屋子里有一股香味,是北武当的道家养生茶,在茶壶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道长恭迎弘文帝坐下,亲自斟茶端过去:“陛下,请饮一杯北武当的高山参茶。”
弘文帝接过杯子,先放在鼻端,仔细地嗅了嗅,赞道:“好香。”然后,又看那清亮而黄橙橙的茶汤,比起他以前喝过的其他宫廷名茶,并不显得多好。但是,却更有用!有救命的功效。
他慢慢地啜饮一口,这高山参茶,总是带微微的甜意,他之前是喝不惯的。除了那一次,他再也没有喝过了。
他长叹一声:“道长,这参茶是好东西啊。想当年,若不是道长帮朕设计,用了这高山参茶,还没法那么轻易地除掉乙浑。”
父子交心2
道长笑起来:“这也得多亏陛下和太后的神机妙算。”
弘文帝不胜感慨:“是啊。还多亏了芳菲。当年何等危急?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相信朕,支持朕,甚至喝下去参茶也毫不犹豫,要知道,那是有剧毒的啊!”
道长微笑着点点头,心里却有点奇怪,弘文帝现在口口声声“芳菲”,连太后也不叫了?
“不仅如此,朕还记得,当年朕还是太子的时候,一次服下了朝晖上人他们给的迷惑药丸。芳菲也是用了这样的北武当山参茶,给我熬汤煎服,才恢复过来……”
道长只一笑:“陛下和太后渊源深厚,更应该齐心协力,互相护持。”
他长叹一声:“是啊。朕何尝不知?但是,很多时候,总是想的和做的不一样。这几年,朕脾气暴躁,很多想法都和她不一致,到后来明白的时候,方知道,很多事情,她比朕处理得好得多……”
道长肃然:“陛下过谦了。太后虽然智计百出,但是,若非是陛下给予那样大的空间,那么多的信任,她也没法一人完成这么大的改革……”
弘文帝甚是欣慰:“能得到这样的评价,朕也无憾了。”
“这是陛下应得的!陛下当之无愧。”
弘文帝站起来,慢慢走了一圈,仔细地看着手里的紫檀木轻弓,在窗户边拉开,赞道:“道长,真是一把好弓。”
道长但笑不语。
弘文帝扭过头看他:“道长,你觉得这把弓如何?”
道长镇定自若:“多谢陛下厚爱。这把弓箭,是当年贫道送给小殿下的。”
“哈哈。道长怎么有兴趣制作这么精妙的小弓?朕以前竟然不知道,还以为只有我们北国鲜卑人才善于制作这样的弓箭。”
道长不慌不忙:“鲜卑人的弓箭的确精妙绝伦,足以傲视天下。不过,南朝自古以来也盛产弓箭。说起这把弓箭,还有点缘由。”
父子交心3
“哦?道长不妨说来听听。”
“几年前,老道无意中得到一些紫檀木料。后来,小殿下出世,老道见这孩子聪明伶俐,就想送他一件可心可意的玩意儿。突发奇想,想起三国时候的黄忠,就善于用这样的紫檀木轻弓。所以,便试着做了一把。”
这把弓箭,是罗迦无意中在北武当发现的一颗紫檀木树。要做这样的弓箭,除了紫檀木,而且一定要紫檀木的某一段。比如生长得过粗或者过细,都不行。要恰到好处。北武当很少生长这样的树木,所以才尤其珍罕。罗迦看到了,爱不释手,立即就取回来。本是打算给孩子做一件木马之类的玩意儿,后来,忽然想起弓箭,就立即做了一把。
“原来如此!”
弘文帝哈哈大笑,又轻轻抚摸了一下弓箭的弦。仔细地拉伸,然后又合上,“好弓,真的是一把好弓。这天下,也只有道长这样的妙人,才能制作出这样的好弓。”
“老道愧不敢当。在陛下面前,真真是有班门弄斧之嫌。”
弘文帝收起弓箭,放在一边,漫不经意道:“这些年,道长真的送了宏儿许多好东西啊。”
“小殿下聪明伶俐,谁人一见会不喜爱他?说也奇怪,老道一见这孩子,便打心眼里喜欢。”
弘文帝这时才转入正题,紧紧盯着道长:“道长,经常教习宏儿骑射、武功的那个神仙是谁?”
道长一见弘文帝拿着弓箭出来,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不慌不忙道:“关于这事,贫道也不太清楚。估计是附近的某些道士。北武当有大大小小三座道观。而且,周围信奉道教,做道家打扮的村民也很多。许多猎户也时常出入山中。小殿下聪明可爱,那个道士这些年见他,显然是没有任何的恶意。不过,终究是陌生人,还是谨慎一点为好。陛下要问的人,老道日后可以帮忙留心着。”
父子交心4
道长的话,滴水不漏。
弘文帝反而一时没了主张。
神仙是谁?
神仙到底是谁?
他盯着道长。道长也看着他。
一时,心里非常紧张。如果弘文帝继续威逼下去,这可如何是好?
或者,弘文帝早已发现了什么?掌握了什么?他到底掌握了多少?此行来的目的,又究竟是怎样?
一股不祥的感觉袭来。如果弘文帝这样不屈不挠的找下去,主上如何自处?除了离开北武当,便再也不会有任何的出路?
他竟然非常紧张,弘文帝,他会下令搜捕么?如果全面搜捕,那可如何是好?别说离开,就在这里,都躲不了了。
但是,弘文帝并未有任何的威逼。他在蒲团上坐了一下,神态非常平静。连眼睛都一直闭着,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就连“神仙”一事,也仿佛完全忘记了。
好一会儿,他才起身:“道长,多谢你今日的参茶,朕喝得很满意。”
“陛下如果喜欢,老道马上派人送一些去玄武宫。”
“行。不过,送到慈宁宫就行了。芳菲和宏儿,都喜欢喝这种甜腻腻的东西。这些日子,她身子不好,应该多喝这种参茶。对了,道长,朕还要再次感谢你,若不是之前,芳菲已经服用过北武当山参茶,这一次,也许再也醒不过来了。”他不胜感慨,“人生啊,真是有天意!朕一直怕走错一步,万劫不复。幸好,幸好,哈哈哈,幸好,父皇还是保佑朕的……幸好,祖宗们还是怜惜朕的……哈哈……”
弘文帝爽朗一笑,起身就走。
道长反而非常吃惊。
这么多年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弘文帝笑得如此爽朗过了。仿佛心里没有任何的阴霾。可以说,他一辈子都不曾见弘文帝如此。
父子交心5
直到弘文帝彻底走远,道观恢复了一片平静,罗迦才缓缓从密室里出来。刚刚在小孔的窗户里,他把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里如藏着一团火——那一刻,忽然如此的汹涌澎湃,几乎完全按捺不住要冲出去,要面对面,要彻彻底底的拥抱儿子一下——鲜卑男人的粗率的感情里,男人们,很少那样亲昵地对待自己的妻子,儿子,甚至花费在良马上的精力,都比家庭伦理上的多。
此时,方明白那种温情脉脉的重要。
儿子,儿子的头发都是灰的,整个人都是灰色的。
儿子的笑声,如在耳边。
多久了?
多少年了?
自己何曾如此面对面的见过他?
有多少次,他在暗中看他,看到的都是他忙忙碌碌,他纸醉金迷,他的怒气冲天……唯有今日,他彻底卸下了自己的心防,笑得那么爽朗,那么毫无保留。
仿佛是崭新的一个宏儿。
他忽然想起儿子的小时候,难道不也是如宏儿一般,玉雪可爱,孝顺恭敬的么?只是,儿子小时候,反而常常很少笑。
小孩子的时候,儿子就不怎么笑了。儿子恭敬但不亲近——孩子害怕自己。就跟每一个孩子一般,总是害怕自己的父亲——高高在上的父皇,哪怕是子女,也从来不曾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表露出任何真实的情绪,看法和发泄。正常孩子该有的,他们都没有。
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太迟太迟了。
他伫立在窗边,弘文帝已经下山而去。
弘文帝并未走远。
他就在罗迦的陵墓之前停下脚步。
父皇死那年才栽的常青树,已经长得蛮高了。加上外面那颗亭亭如伞盖的遮天蔽日的大树,将整个陵墓遮蔽了大半。
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侍卫们护持着小太子上来。
父子交心6
这一日,宏儿换了一件衣服,是明黄|色的整齐肃穆的太子袍子,戴着珍珠冠冕。侍卫们在第三级石阶前停下。宏儿独自蹦蹦跳跳地上来。但是,才走一步,立即看到这是陵墓,也无人提醒他,他立即恭恭敬敬的,收敛了脚步,很恭敬地走上来。
弘文帝一直看着他走到自己的面前,才伸手拉他。
父子两手牵着手,弘文帝立即觉得儿子的小手暖呼呼的。
他注意到儿子头上的冠冕,是崭新的,上面用玳瑁和如意,绣了一圈非常漂亮的花纹。镶嵌起来,更显得玉雪可爱。
“宏儿,这冠冕真漂亮。”
孩子得意地指指珍珠的流苏,又摸摸玳瑁,“父皇,是太后给我做的。太后这几日才熬夜赶做的。还有另一顶帽子,也很漂亮呢。”
弘文帝心里更是温热,也伸手摸了摸那一圈精美的花纹:“是啊,真好看。太后每一次做的东西都非常漂亮。”
孩子悄悄的:“宏儿昨日还给太后说了,也该父皇做一顶帽子。太后已经答应啦。今日早上,宏儿还看见太后已经开始做了。”
弘文帝笑起来:“这是个乖孩子。”
孩子好奇地问:“父皇,我们这是要干嘛?”
弘文帝凝视着儿子的脸庞——孩子的眼睛那么大那么明亮,脸庞那么玉雪可爱,精灵聪慧,仿佛他就是这么一个坦荡荡的孩子,生下来就是这样,一看,就让人打心眼里觉得可靠信赖和喜爱。
“宏儿,这是先帝爷爷的陵墓。”
弘文帝先跪下去。
宏儿也赶紧跪下去。
他小小声的:“父皇,今天我们要祭拜先帝爷爷么?”
弘文帝脸上露出悲戚肃穆的神色:“宏儿,你出生以来,父皇还从未带你单独来祭拜过先帝爷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孩子脸上露出小小的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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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交心7
孩子脸上露出小小的迷惑。
除了极大的盛典,需要皇太子出席之外,他的确再也不曾单独来拜祭过先帝爷爷。在那些场合,都有文武百官陪着,有专门的祭司官员,他只需要穿着衣服,走走过场,虽然盛大,但是,并不私密。
今日,他却感觉到私密——一种孩子直觉的私密!
就连太后也不曾单独带他来过呢!。甚至连先帝爷爷的故事,太后也极少向他提起。在太后面前,向来是不怎么提到先帝爷爷的。
父皇也是如此。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皇今日会如此呢?
孩子好奇地问:“父皇,先帝爷爷很疼爱您么?”
弘文帝点点头:“先帝爷爷一直很疼爱父皇;就跟父皇疼爱你一般。”
孩子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我真喜欢先帝爷爷。”
弘文帝的目光,落在父皇的画像上面。
那是陵墓之前的画像。
经过了许多年,而且,当时他戴着头盔,绿咬鹃的王冠,那么年轻。
孩子的目光也跟着落在先帝爷爷的画像上面,看了好几眼,惊奇地问:“为什么以前宏儿没见过先帝爷爷的画像呢?”
弘文帝的目光变得稍稍敏锐,还是非常温和:“宏儿,你举得先帝爷爷面熟么?”
不!
当然不!
画像上,是30刚出头的罗迦,佩戴着一把很炫的宝剑和匕首。那时,他征战四方,年轻气壮,英气勃发,绿咬鹃的王冠,赋予了他无限的英气,而且,他是满头黑发。
孩子惊奇地一直盯着看:“父皇,先帝爷爷好帅呀。”
弘文帝笑起来,悄悄眨眨眼:“你觉得父皇帅,还是先帝爷爷帅?”
孩子也悄悄的:“父皇,您和先帝爷爷都很帅。而且,您和先帝爷爷长得好像啊。”
父子交心8
弘文帝呵呵大笑:“宏儿,你没发现么?你也长得很像先帝爷爷。”
孩子十分惊喜:“真的么?”
“真的。”
弘文帝凝视着儿子充满喜悦的目光,自己心里也很兴奋,儿子,他崇拜自己,热爱自己。就如自己当初如何的崇拜父皇。唯一不同的是,自己当初不亲近父皇。
但是,儿子亲近自己。
就这一点,他已经觉得自己胜过父皇——比父皇幸福。
他跪下去,叩头,声音十分平和:“父皇,儿臣今日带宏儿来此,是有要事向您禀报。希望您在天有灵,永远保佑宏儿,扶持宏儿,不要让孩子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在他的旁边,宏儿也学着父皇的样子叩头。父皇每叩一下,他也跟着叩一下,一点也没有少。
只是,心里小小的困惑:父皇,这是在向先帝爷爷禀报什么呢?
为什么要说“保佑宏儿开创一个全盛的北国盛世”呢?
这是什么意思?
孩子毕竟是孩子,他再聪明伶俐,一旦遇到超越了岁数之外的事情,也完全无法理解。
临末,弘文帝的声音十分肃穆:“宏儿,你单独向先帝爷爷叩头。”
宏儿跪下去,按照父皇的叮嘱,真正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礼。
礼毕,他站起来。这时,风有点冷,有落叶被卷起来,又掉在地上。其中一片,掉在了先帝爷爷的墓碑上面。
他正要伸手去把落叶拂掉。却见父皇已经先伸出手去。
孩子吃了一惊,看见父皇的脸色。他惊叫:“父皇……”
但见弘文帝站在墓碑之前,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仿佛一瞬间,苍老得不堪一击。
他紧紧地撑着自己的额头,仿佛自己的身躯,根本不足以支撑自己这颗沉重的头颅。甚至无法抵御这急忙袭来的寒风。
父子交心9
“父皇,父皇,您怎么啦?”
孩子搀扶着他。但是,他的双肩无力,完全无法承担起父皇的重量。弘文帝的身子,缓缓地靠在身后的一颗常青树上。本来蛮高的常青树,此时也忽然显得那么单薄,竟然完全不足以支撑。
弘文帝靠在上面,微微地喘息一下,他的面色,几乎和身后的树皮一样,变成了一股没有生气的褐色——仿佛随着漫天席卷的冷风,要一层一层的脱落了。
人又不是树木,怎会蜕皮呢?
孩子觉得非常奇怪,又很害怕。就如一个人,目睹一座高山,本来觉得他那么高大,那么安全,那么可靠。可是,忽然之间,却觉得原来并非如此,这高山,随时有塌方的可能。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下面的侍卫和太监们见状,立即要上来,弘文帝却挥手制止了他们。
这个时候,竟然不想见任何外人,只想安安静静地和自己的儿子在一起。就如当年,自己从未真正有任何时刻,和父皇亲密地在一起般。此后,便成为了永远的遗憾。
父皇,他临终之时,都是要芳菲一辈子照顾自己啊!自己还在奢求什么呢!
孩子很是焦虑:“父皇,我们回去吧。山上太冷了,您的手也那么冷……”
他的身子靠在儿子稚嫩的肩膀上,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没事,宏儿。父皇只是昨夜没有睡好,精神不济。你别怕。”
孩子有点疑惑,仔细地看他,但见父皇神色委顿,眼睛里全是血丝。他知道,完全是知道的,自从太后彻底醒来后,父皇就没法留在慈宁宫过夜了。这于父皇来说,是非常严重的打击,仿佛是一个希望的破灭。
就如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躺在父皇和太后中间,享受他们二人同时的疼爱了。
小小的孩子,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父子交心10
父皇这些日子,就算能在慈宁宫用晚膳,但是,之后的孤苦,谁又知道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太后就不能原谅父皇呢?
他悄悄地依偎着父皇,希望以自己稚弱的肩膀将父皇支撑:“父皇,我知道,太后是在为波斯猫而生气……”
弘文帝听的“波斯猫”三字,心里一震。
孩子却浑然不觉,依旧悄悄的,仿佛这个主意,是他想了很久很久的,一定要拿出来,帮着父皇分忧解难。
“父皇,我悄悄问过李中书,他说,在外面能买到波斯猫,他已经托人给我带回来,估计还有半个月就要到了。父皇,只要太后见了波斯猫,她就不会再生气了……”
被毒死的波斯猫,岂能和买回来的波斯猫一样?
孩子,他永远也不会懂的。
弘文帝却觉得欣慰,非常非常的欣慰。
“宏儿,我们回去吧。”
“父皇,您真的没事么?”孩子还是有点担心,“回去,得让太后再瞧瞧呢。”
“好的。好的。”弘文帝喃喃地回答儿子,但觉精疲力竭,下山的每一级石梯,都走得那么艰难,那么摇晃。
但是,他还是稳稳地立住脚步,甚至宏儿都没看出来。
直到走完最后一级石梯,他才回头,再一次看父皇的陵墓。寒风里,他甚至模模糊糊地看到父皇的画像。
父皇,他是多么寂寞啊!
就如自己,此时是这样的寂寞。
他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孩子尚未注意到,还在兴冲冲地问他:“父皇,晚膳吃什么呢?太后不知道有没有准备好吃的……”
他话音未完,注意到父皇的身子忽然一歪。
“父皇,父皇……天啦,父皇,您怎么了?来人,快来人……”
众人一拥而上,搀扶住了弘文帝。
——————今日到此。
最后的妥协1
他话音未完,注意到父皇的身子忽然一歪。
“父皇,父皇……天啦,父皇,您怎么了?来人,快来人……”
众人一拥而上,搀扶住了弘文帝。
弘文帝定了定神,一点也没有慌乱,只是抚着额头:“大家退下,朕没事。”
魏启元立即道:“陛下,先回去吧,这里风大。”
“马上回去。”
小太子忧心忡忡地搀扶着父皇,惊问:“父皇,您到底怎么了?”
弘文帝笑起来,拍拍他的头:“没事。宏儿,父皇没事。”
他牵着儿子的手,看儿子还是忧心忡忡的,柔声道:“没事。没事,父皇只是有点头晕,回去躺一下就好了。”
小孩子依旧半信半疑,父皇脸色这么差,自己还没见他如此软弱过呢。
慈宁宫的灯亮着。里面传来阵阵的香味。
父子俩进去。
在门口,弘文帝稍稍顿了顿自己的脚步,抬头,看着那几个熟悉的大字——慈宁宫。
对于这里,到底已经熟悉到了怎样的地步?
过了这些日子,又还能有怎样的停留?
这些,他都没有去想。
只是一直站在原地,竟然微微地有点呆了。
这里,方是一生中,最最理想的天伦之乐,意味着自己一生希望所拥有的——年轻的时候,希望皇权的巩固;中年的时候,希望后继有人有儿子;现在呢?现在自己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
孩子拉住他的手:“父皇,走呀,怎么不进去呢?”
他微笑道:“宏儿,父皇今日才发现,慈宁宫外面这一排树木可真漂亮。”
孩子立即来了兴致,看着外面的几颗大树。其中的一颗松树,在冬日更显得苍劲,高大挺拔,一层一层的,如伞盖一般,比起先帝爷爷墓前的那一颗虽然小一点,但是,更有层次感,夏天的时候,人坐在下面,非常凉爽。
最后的妥协2
“父皇,太后最喜欢坐在这棵树下了。”
弘文帝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多少次,他曾经见她坐在这棵树下,有时给儿子讲故事,有时,绣一朵花。尤其是宏儿刚刚出生的前两年,自己和她关系十分融洽,极少有争执,对她的一切都是千依百顺,每每夏日的傍晚,她总会坐在这里,脚下的两只波斯猫雪白,如两个线团似的绒毛,围绕在她的身边跑来跑去。
那一切,是怎么过去的呢?
自己为何没有把这一切变成永恒呢?
不但如此,波斯猫反而死了。
一如一个岁月,一段情谊的彻底被终结。而且,是自己亲手将之终结。
猫死情灭!
覆水难收。
这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再也无法挽回了么?
他站在原地,竟然痴了。
“父皇,我们进去吧。”
他从恍惚里醒悟过来,跟着儿子往里走。
早有宫女们在通报。
晚膳已经摆好。
这一次的晚膳,特别丰盛。
弘文帝一溜烟地扫过去,白切鸡,野干鲜菜,拔丝苹果……除了这几道芳菲自己做的菜之外,还有七八个御厨做的菜肴,都是他平素最喜欢的。
最奇特的是一瓶酒——苹果酒。
是芳菲自己酿造的。每年秋天,精选北武当的金苹果。宫女们挑选最最上等的红苹果,个头差不多,味道酸酸甜甜那种,精心去掉果核,剥下果肉,再加上适量的糖,放在密封的大罐子里,如此,酝酿个一个月,将罐子打开,将果肉残渣全部过滤掉,便剩下了又香又浓的苹果酒。
这种酒,浓度很低,只是一种开胃健脾的饮料而已。
宏儿特别喜欢喝,弘文帝也很喜欢喝。
但是,许久,芳菲都没有再在饭桌上摆苹果酒了。
所以,弘文帝父子见了,都非常开心。
最后的妥协3
这才注意到,芳菲也换了一身衣服。也是一身便装,微蓝的一件袍子,发髻高高挽起,看起来十分清爽,如年轻了好几岁一般。脸上的那种死灰一般的颜色也消失了几分,气色变得微微红润。
弘文帝凝视着她,她也迎着他的目光,当看到他的脸色的时候,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陛下,面色怎么这么不好?”
宏儿抢先回答:“太后,父皇今天不舒服呢。”
弘文帝一笑,目光转向儿子,微微心酸。儿子,一直是这样,同情怜悯弱小的心态。当他看到太后受伤躺在床上,他便总是同情太后;现在,看到自己不舒服,便总是同情自己。
“陛下,你这是怎么了?”
他摇头:“没事,芳菲。我没事,这些日子,忙于处理积压的事情,累了一点,真没什么大碍。”
芳菲见他如此,也不再问。却见宏儿已经站起来,他亲自拿了三个很漂亮的杯子,将三个杯子都斟得满满的。仔细地看,灯光下,苹果酒在杯子里散发出琥珀一般晶莹的色彩。
“太后,父皇,这酒好漂亮。”
他把酒杯一一放在二人的面前,自己也端起杯子:“真好喝耶。”
二人也喝了一口。也许是酒精作祟,再淡的酒也是酒,二人脸上都泛起了一丝红晕。尤其是弘文帝,仿佛不胜酒意,脸上的死灰都不见了。
宏儿十分开心,给父皇夹白切鸡,给太后夹小菜,将他们的饭碗都堆得小山一般。他自己也吃一块拔丝苹果:“真好吃耶。太后,宏儿好喜欢吃。”
芳菲凝视着他:“宏儿,拔丝苹果吃多了,会伤牙齿。以后,少吃一点。”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十分平淡,心里,却如刀割一般。离开,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以后,谁还给孩子做拔丝苹果呢?只希望他吃厌了,今后,再也不喜欢了。最好,想都别想起这份水果糕点了。
最后的妥协4
以前,她一个月内,最多做两次给他吃,这几天之内,却已经做了两次了。以往的原则都不见了,只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统统都给儿子,哪怕时间再短暂,也要看到他脸上最明媚的笑容。
弘文帝却凝视着她,心里一阵一阵的翻涌。
他都知道,统统都知道——离别,不可避免。
但是,他却在尽最大最后的努力,来阻止这种可怕的悲剧。
为此,他甚至完全清楚,自己需要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但是,他不在意,一点也不在意。只要能达成心愿,那根本算不得什么。
只有宏儿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看到父皇和太后,前所未有的融洽,一天比一天相处得愉快。小小的心里,天真地以为,就是这样了么?这一切,会永远这样下去了么?
他希望是这样。最好一辈子都这样。
所以,不停地给二人夹菜,又讲笑话,嘻嘻哈哈。
弘文帝见他兴高采烈,更是难受。忽然那么强烈地怜悯自己的儿子。就如怜悯自己一般。孩子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就如自己,自从记事起,就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样子,甚至对母亲的家族,都没有任何的情感。
宏儿呢。
以后,让宏儿也重蹈自己的覆辙?
吃了饭,三人围坐在火炉边。
弘文帝笑眯眯的:“宏儿,父皇给你讲一个故事。”
孩子高高兴兴地依偎着他:“父皇,今天讲什么故事呀?”
“讲一个父皇小时候的故事。父皇十五岁的时候,有一次跟随先帝爷爷一起出征,到了一个大漠的边境,一望无际的都是沙漠,根本看不到边,还有骆驼……骆驼在沙漠里,比马可有用多了。它的驼峰能自己储藏水,有时半个月,一个月不喝水,也渴不死……”
“父皇,宏儿还没看见过骆驼呢。”
最后的妥协5
“你会看到的。我们鲜卑人,纵横天下,幅员辽阔。国境之内,草原,沙漠,都有。还有浩瀚无边的森林,其物产富饶,一点也不输于南朝。宏儿,等你再大一点,父皇就带你出去走走。到时,你会看到无边浩瀚的沙漠,草原……”
“哪些地方,有北武当漂亮么?”
“各有各的特色吧。虽然不是这样森林繁茂,但是,草原上的春天,百花盛开,草地繁茂,非常壮丽;尤其是沙漠,沙海连天,无边无际,也非常壮丽,这些,和北武当的层峦叠嶂,是完全不同的……”
宏儿听得好生神往:“呀,真好,我一定要和父皇去看看。太后也一起去么?太后,您见过草原和沙漠么?”
芳菲点点头。
思绪变得非常的清晰。那是多久以前?亡国灭家,从大燕国到北国的路上,一路上要经过浩瀚的草原。
那么冷的天气,阴风惨惨,自己躲藏在罗迦的帐篷里,作为他的“暖炉”,第一次吃到点心,第一次能够有温暖的避风港湾,不像其他的汝奴一般,总是走在凄风苦雨里,受尽欺凌。
甚至沙漠。
也是当年,罗迦在青州作战。自己只带了几名随从,单枪匹马,杀到青州,企图和他一起共度难关,破除子弑父的厄运。
结果,终结还是没有能够办到。
罗迦的惨死,不可避免。
已经死去的人,岂能够再次复活呢?
没有办法了!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脸上带了一丝温柔的笑意:“我也见过大漠,也见过草原。其实,我不太喜欢大漠,倒是草原……宏儿,我们北国人的土地上,有很大片的草原。那些草原上,每到了春天和秋天,是最漂亮的时候,上面成群结队的小动物,还有貂,小貂在里面跑来跑去,还有一些熊出没,比森林的熊更大……”
最后的妥协6
弘文帝也来了兴趣:“是啊,宏儿,我们有世界上最辽阔的草原,大漠,一统北方。不过,还有一片水草十分丰茂的草原,在最北边,是安特烈国王控制的……”
“呀,就是太后的好朋友安特烈国王么?”
“对,他还是父皇的表弟。”
“太后说,这位安特烈国王,有世界上最好的马,是么?”
“对。他们柔然的马的确很好。有些品种,比我们北国还好。所以,他们在马上的势力特别强大,纵横来去。每一次出征,一名战士可以携带三匹战马。”
“那,我们北国,每一名战士,能携带几匹战马上阵?”
“在你太祖爷爷的时候,也是一名战士能装备三匹战马。不过,后来,我们的人数大大增加啦,军员也增加了,尤其是步骑兵的大量增加,就达不到这个战马数量了。现在估计,每名士兵,只能装备1.5匹战马。”
孩子惊奇地问:“那,我们是不是就不是安特烈国王的对手?”
“呵呵,当然不是。我们比柔然强大一百倍。”
孩子更是惊奇,扬起眉毛。
弘文帝非常耐心:“我们这些年,进行了土地改革,国家的粮食,府库的银钱,增加了许多。这么说吧,宏儿,柔然国一共只有约莫100万人左右,这还是安特烈国王这些年努力的结果,以前,他们只有五十几万人。而我们北国,有5000多万人口。光兵源就有100多万。他们当然比不上我们。太祖爷爷的时候,柔然经常骚扰我们,每次边境都会发生大战,我们经常是败多胜少;直到先帝爷爷的时候,局面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柔然不再来骚扰我们。到了现在,柔然完全不是我们的对手了,就算安特烈国王再厉害,他也自知完全不是我们的对手,就连骑兵,都完全比不上我们北国了,我们的重骑兵一个品种,比他们的兵力多十倍,战马,铠甲的装备也都在他们之上……”
最后的妥协7
孩子笑起来,拍着手:“为什么我们北国这么厉害?”
“因为我们这些年进行了各项变法。经济上,政治上,军事上,都非常厉害。而且,还有一批特别能打仗的将领。老将源贺、新秀贾秀,高闾等人,都非常有名,威震四方……尤其是我们的经济发展了,南朝很多难民过来投奔我们。父皇刚登基的时候,我们北国的总人口是三千万;现在,父皇登基不到10年,我们的人口增加了差点一倍。父皇昨日检索户部送来的奏折,我们北国现在的人口,大约是5900多万了。这样,便有足够的兵源,徭役,充足的税收,可以提供最多的战马,粮草……”
“哈哈,父皇可真厉害。”
“宏儿,这可不是父皇厉害。”
孩子惊奇地问:“为什么?那谁还比父皇厉害?”
“太后!”
弘文帝的目光落在芳菲脸上,凝视着她:“这些,都是太后的功劳……”
芳菲脸上的神情淡淡的。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弘文帝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回到儿子身上,语重心长,非常慎重:“宏儿,先帝爷爷在世的时候,最大的心愿,是挥鞭南下,直指中原,定都洛阳……”
“父皇,我知道。太后说,洛阳是一个非常漂亮,非常富饶的地方。”
弘文帝笑起来:“是啊,洛阳还是太后第一次向我描述的。怎么说的?所有的姑娘到了洛阳都觉得自己貌不如人;所有的富豪到了洛阳,都觉得自己囊中羞涩……”
“呀,父皇,洛阳真的这么好?”
“真的。洛阳是千古好地方。但是,南朝从晋朝开始衰亡,被北方民族赶到了江南,就放弃了洛阳。现在,洛阳依旧繁花似锦。注定了,它是属于我们北国的。”
“那我们怎么不去洛阳呢?”
弘文帝看着芳菲,言辞恳切:“太后和先帝爷爷,都很希望我们能去洛阳。”
最后的妥协8
芳菲悄悄地扭过头,不知为何,因为这一句话,竟然潸然泪下。
“宏儿,太后的变法大计,才让我们北国有了今日。但是,日后要真正去洛阳,就得看你的了。”
宏儿似懂非懂。
“父皇,以后,我们还要变法么?”
“只要有利于北国的,父皇都会支持。宏儿,你记住,之前的功劳,都是太后的;之后,你一切都要听太后的。”
这些,是自己的功劳么?
为了这个理想,几乎牺牲了一个女人最本质的东西——情感上,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在和弘文帝的相处上,凡事都要弘文帝让步。
自己这些年,究竟为他做过些什么?
这功劳,真的就是自己一个人的?
如果不是他宽容大度,给予足够的权利和空间,自己能做得了什么?
一个盛年的皇帝;一个盛年的太后。
权力之争,本来已经达到了巅峰时刻。
但是,每一次的退让都是谁?
每一次都是他!
就算自己打着理直气壮的幌子,但是,难道不是么?哪一次不是他?他是皇帝啊,他并非是一个普通男人。
只因为她也不是一个普通女人——因为,她从小生长的经历,根本不知道如何做,才是一个普通女人该做的正常,贤惠——如何才是相夫教子,如何才是温柔贤惠?这些,她的经历里,都没有看到任何的表率,所以,从来都是一意孤行,我行我素。
凡是我认为对的便要坚持!
凡是我认为不合理的,便要争辩!
但是,不明白其间的迂回和互相宽容。
跟罗迦的相处开始,便是这样了。
但是,罗迦能容忍,罗迦,他就像自己的父亲——真正的父皇。
天下,男人一般不会过分纵容自己的妻子。
但是,天下的男人,大多数会娇纵自己的女儿。
最后的妥协9
只是,等她明白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只以为,天下男人,都应该和罗迦一样。哪怕跟自己年岁相当的弘文帝,也应该和罗迦一样。
但是,罗迦是罗迦,弘文帝是弘文帝。
就算是初恋的情人也不行。
决裂,不可避免。
如今,才恍然心惊——自己和弘文帝争夺这些年,多少次,他原本可以将自己彻底打垮?
两次?三次?
可是,他没有!
每一次,到了事情的紧急关头,总是他在妥协。
一直妥协到现代。
她忽然忍不住,扭过头去,泪水雨点一般的掉下来。
幸好,儿子正在父皇的怀里,已经倦了,已经发出微微的鼾声了。
弘文帝悄悄看她一眼,才抱起儿子,柔声道:“芳菲,我先抱宏儿去睡觉。”
她没有回答,也没法做声。
弘文帝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时,芳菲已经回到了卧室里。
弘文帝悄悄地推门进去。她在灯下看一个小册子。
他在旁边看她。
看到案几上收拾好的包袱,林林总总的一些小东西。
她轻轻地放下卷子。
他忽然不可抑止,冲过去,紧紧搂住了她。
她没有说话,也说不出来。
他紧紧搂住她,她在他的怀里,一直沉默着。
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时光。那些日子,那些都还年轻的日子——中间没有任何的阻隔和纠葛,没有任何的纷争和芥蒂。
“芳菲……芳菲……”他的声音非常轻,非常温柔,也非常疲倦,飘飘忽忽的,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芳菲,你再等三日好不好?再等三日。就三日就好了!到时,你再决定走不走。到时,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绝对不会阻止你……”
芳菲一怔。三日!为何是三日?
——————————今日到此。
两道诏书1
芳菲有些迷惑地看着他,三日?为什么是三日呢?
三日之内,能有什么变故呢?
她扬起目光,露出这样迷惑神情的时候,正好对上弘文帝的眼睛。从她的眼睛里,弘文帝几乎看出自己的倒影——
神殿的女孩啊!
是那个太子府的女孩啊!
忽然之间,她变得这么年轻——一下就年轻起来了。
眼睛那么明亮,嘴唇那么鲜艳,甚至她的手,那么白皙。
这是他的错觉,是他的希望,是他的理想……一辈子的记忆,都停留在太子府里,从来不曾走远……也希望那一切,都不要走远;果然,真的没有走远。
等了这么久,竟然在这个时候,忽然死灰复燃,仿佛她举着毛乎乎的栗子,温存在心口,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殿下,你喜欢么?你喜欢么?”
弘文帝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她的唇上,忽然觉得很焦渴,无比的焦渴。他俯身下去,贴着她,几乎就要靠在那唇上。
想念太久了——许多许多次,他一直都在渴望这样的红唇,渴望这样近距离的拥抱,渴望这样有朝一日,不离不弃。
他再也忍不住,急速地垂下头。
芳菲无法闪躲。
弘文帝的双臂忽然变得那么有力,就如一把强有力的钳子,将她紧紧地箍住,一动也不能动。
男人和女人的差距就在这里。尤其,一个盛年的男人。芳菲竟然一点也挣扎不了,只能被他紧紧地楼住,一动也不能动。
仿佛只是一瞬间,快得根本令人反应不过来。
他的唇压上来。
飞速的,湮没她的唇上。
那一刻,不知道是谁先沉沦下去的——他自己仿佛已经筋骨酥软,销魂当此际,不管日后洪水滔天。
滚烫,灼热,仿佛已经彻底无所顾忌。
两道诏书2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喘不过气来。
他没法呼吸,芳菲也没法呼吸。
她始终被压迫着,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反抗。
脑子里只是没来由的愤怒——害怕!
甚至因此,很快变成了一片迷茫!
清醒之时的极大的羞愧与迷茫!绝对不行!
芳菲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连愤怒都没表露出来,他的嘴唇已经离开。看着她的面色,非常迷离,非常朦胧,喃喃的:“芳菲……芳菲……芳菲……别走,好不好??”
芳菲一下挣开了他的手,后退一步。
面上红潮如涌,也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羞愧,只是狠狠瞪着他。
他却笑起来,忽然如释重负,满怀喜悦:“芳菲……今晚,我觉得很开心。真是开心极了。许多年我都不曾这么开心了……”
他说完,竟然径直就到了她的床上,躺下去。
是合身而卧,手臂十分舒展的放在枕头上,声音轻柔:“芳菲,我躺一会儿,就躺一会儿……在这里,我才能睡得安心……呀,许久我都没有睡得这么安心了……”
自从她清醒之后,弘文帝就不曾在这里过夜。
如今,重新躺在这充满了熟悉的女性味道的床上,心里方是如此的百感交集,仿佛无数的香味在往自己的鼻端一直升腾。
那是她的味道,那么熟悉的味道。
淡淡的香味,淡淡的芬芳,却是最最致命的诱惑。
某一瞬间,他忽然活起来,觉得自己那么年轻,充满了朝气,还有很多力量,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他面上全是笑容,脸上都是红晕。
芳菲本来一直在愤怒里,但是,当她看到他脸上的这种红晕时,暗暗吃了一惊。一时,也顾不得愤怒,几步走到床边,拉住了他的手。
两道诏书3
软玉温香握住,弘文帝大喜,眼睛睁开,非常明亮,凝视着她,手一带力,芳菲被拉得弯下身子,几乎倒在床上。
很快,他便开始了动作。完全是要拥抱她。舒缓压抑许久的那种激|情。仿佛等了太久,就如山洪暴发一般,再也等不及了。
但是,芳菲跟他不一样。
此时,她因为清醒,反而觉得害怕——不是害怕他的失去了分寸,而是他的呼吸,他的红晕——他整个的精神状态。
她站稳了,沉声道:“别动。”
他不管不顾,还是拉她,很用力。
她扭过头:“陛下,你在这样,我就出去了。”
弘文帝没有再用力,眼里流露出宏儿一般的目光,怯怯的,生怕她松了手。
芳菲并未放开他的手,只是反了一面,化被动为主动了。
“陛下,你放松心情,我替你看看……恩,就这样……”
芳菲仔细抓着他的脉搏。觉得脉象并未有什么异常,而且,看他的身子也没什么异常,只是脸上的那种红晕——那不是激动,而是一种很不正常的心潮起伏。
“陛下,别动!”
她的声音更沉,一下揪住了他的眼皮。
“没事,芳菲,我没事。呵呵,你放心。”
他的手一直跟着她的手,仿佛一个赖皮之人。仿佛那么软弱,就如宏儿一般,大蛇随棍上,一直跟着她,纠缠着。
一生,也没有过如此奇妙的纠缠。
很多事情,年轻的时候,觉得路还长,机会还多。
老了,才明白,天下从没有很长的路,也永远不可能有错不过的机会。
他一直都在笑,只觉得这个夜晚,如此美妙,如此亲热,仿佛自己和她,一辈子也不曾如此亲近过——
他躺在她的床上,竟然很快呼吸沉稳,睡着了。
两道诏书4
他躺在她的床上,竟然很快呼吸沉稳,睡着了。
只是手始终紧紧抓住她的手,一点也不放松。
芳菲挨着他坐下去。
就一直守在床头。
这些年,从来都是他守着她。
她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守着他了。
甚至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这样守着他了。
明明在某一刻已经恨之入骨,却不知道,为何此时又会峰回路转,仿佛恩怨仇恨,情缘纠葛,都那么简单,那么不值得一提。
随风吹过就行了。
她在椅子上坐久了,一直在打盹。
桌上的宫灯明明灭灭,外面的风一阵一阵的呼啸,又要开始下雪了。
这一夜,弘文帝一直睡得很熟。但是,醒得也很早。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女人一直歪着头打盹,头一点一点的,模样十分可笑。
他心里一暖。
想起许多过去的日子,每一次自己重病,她都是这样守着自己。
屋子里的炉火燃烧得很温暖,他伸出手去拉她的手,她的手也是热呼呼的。仿佛这一个夜晚,整个的温暖,都是因为他留在这里,而她,如此地看顾自己。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他满脸都是笑容:“芳菲,你困了,上来躺一会儿吧。”
她蓦然清醒,立即站了起来。
他不等她反对,已经下床,伸手将她抱起。她惊疑不安,在他怀里抬头看他。
但是,只是将她放在床上,没有其他任何非分的举止。
他低下头看她,声音非常温和:“芳菲,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芳菲见他如此,心也放下了大半。
而且,实在是困得厉害,便再也没说什么,很快便睡着了。
两道诏书5
直到听得她微微的呼吸之声,弘文帝才又伸手,给她把被子完全掖好,这才慢慢地出去。
开门的时候,看到宏儿已经起来。
天气冷,他穿得厚,一件毛茸茸的大氅,将他的脸映衬得红扑扑的,玉雪可爱的一个小人儿一般。他的睫毛很长,一眨一眨的,眼珠子很大很明亮。
他见父皇从太后的房间里出来,很是高兴,“父皇,太后呢?”
弘文帝仔细地看他,仿佛在看时间的倒影——啊,这个孩子,他多么像自己啊!
此时,并列在窗花玻璃上,呵气成霜,看出影子,父子两那么相似。五官轮廓,音容相貌,甚至常常不知不觉地用左手揉揉鼻子的样子……都是一摸一样。
这孩子,再大一点儿,便是活脱脱的第二个弘了!
他觉得非常自豪,非常安慰。
“太后困了,还在休息。嘘,宏儿乖,别吵着太后了。”
孩子也小小声的:“父皇,我们今天干吗?”
“你上午做功课,练习弓箭;下午父皇陪你玩儿。”
孩子又惊又喜:“真的么?”
“快去用早膳,然后做功课。”
“好耶。”
孩子一骨碌地去了。
弘文帝从窗外悄悄地看他,见今日是李冲上课。孩子坐得端端正正,考起昨日的学习,他回答得一丝不差。
弘文帝非常满意,这才慢慢地往山上走。
道观里,整个的银装素裹。
道长燃了火盆,屋子里非常温暖。
二人坐在蒲团上,道长对弘文帝的频频来访,已经不足为奇了。
这一日,两人讨论的话题是弘文帝先发问。
“道长,你平素对听不入耳的话,怎么处置?”
道长微微一笑:“这得分两种情况。”
“哦?道长不妨一一道来。”
两道诏书6
“陛下,这自然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声音。有些话,必须选择性地听,有些话,却必须立即遗忘。尤其对于身居高位的人来说,有些话,听者的耳朵必须很硬,不随便受人的影响。因为俗话说得好,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而对于我们这些出家之人来说,则无论什么,都要听听,一听之后,大自然的花鸟虫鱼,风浪涛声,都是如浮云一般,一晃而过,不足为虑。”
“好,道长真是好见解。朕今日算是领教了。”
弘文帝慢慢起身。
“道长,告辞了。”
“恭送陛下。”
直到弘文帝的身影彻底远去,罗迦才慢慢从里屋出来。天气冷,他穿着熊皮的衣服,整个人都很萧瑟。
这些日子,儿子频频地来到道观,谁也不解其意。他有时只来喝一杯山参茶,有时只问一个小问题,参禅一般。
甚至连随从都很少,也完全不过问其他任何的事情。
他是发现了自己的踪迹?
或者已经了解了一些秘密?
但是,从他每日的行程,每日的谈吐内容来看,仿佛都不是这么一回事。
弘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
纵然罗迦,也丝毫拿不准这个儿子的心思了。
只忧心忡忡,老是觉得有大事情要发生。这事情发生了,对儿子,只怕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啊。
两日之后,处决李欣。
那时,李欣的罪名已经完全成立,经过一段时间的关押,他目睹九族被株连,想到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三司的会审也没费什么力气,他就完全招供了。
把自己如何用几万钱收买朱均下毒,和哪些人共谋,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他当然不可能不提到陆泰,但是,由于陆泰等转变得快,戴罪立功,弘文帝便不曾扩大打击面。
两道诏书7
这一日晚上,他来慈宁宫的时候,因为此事问起芳菲。
那时,芳菲正在和儿子看外面的雪景,忽然听到李欣的名字,一时,倒没有回答。这个人,是弘文帝留给自己处决的。
但是,自从醒来之后,她对此反而没有任何的兴趣了。
所有恩怨,不一而足。
“陛下看着办就行了。”
弘文帝十分耐心:“芳菲,我的意思是,还有陆泰等同党。李欣这厮在朝里混了多年,党羽众多,这一次,我虽然将他抓了不少,但是,也不知道有没有连根拔起。不知你有没有什么其他想法?”
芳菲摇摇头:“陆泰就算了。”
陆泰通风报信得早,如今再去追究,虽然明知他对自己很是不满,但是,至少对弘文帝还算是忠心耿耿。
芳菲作罢。
弘文帝也没有多说。
弘文帝第二次上朝。
这一次,是当着全体的文武百官,颁布了两道圣旨。第一道圣旨,是宣布一批官员的任免名单。这批名单,正是在杀死李奕之前,冯太后提出来的。
当时,十人之中,有七人是汉人,所以,在鲜卑贵族们的大力反对之下,彻底搁浅了。
这一次,弘文帝亲自下了诏书。其中最重要的是对王肃,高闾和李冲三人的提拔任用。三个人虽然早就位居高位了,但是,真正达到第一核心集团,始终差了一点。
现在,弘文帝方下令,正式核准了他们的职位和身份。
消息一出,众皆哗然。
大家心里都七上八下的。
这是明目张胆地向冯太后示弱啊。
如果这些人彻底进入了第一核心集团,以后,整个鲜卑的贵族集团,更加无法和冯太后抗衡了。好些大臣,都开始忧心忡忡。陛下就算要退位,岂能做出如此昏聩的决定?
两道诏书8
这不是把江山拱手让人么?
从此,拓跋家族的江山,北国的江山,岂不是又要完全沦入那个女人的手里?
久而久之下去,谁还能制服冯太后?
但是,他们尚未得到发言的机会,又听到第二道圣旨。
宣读圣旨的太监,声音尖细,在玄武宫回荡得老远老远:“……朕看破世情,喜好黄老,只愿潜心禅学……传位太子……由太子宏登基接位……太后冯氏,升任为太皇太后。由东阳王等六人出任辅政大臣……”
此言一出,万人震恐。
大家都跪在地上,一时,鸦雀无声。
陛下退位了!
陛下竟然在盛年退位。
天下,哪里能有这么奇怪的事情?
陛下,他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啊!
弘文帝也坐在龙椅上,仔细地听这道圣旨。
这是他自己亲自草拟,自己书写的,甚至没通过其他人的手。
圣旨一出,他忽然浑身轻松。
心里也空了,两鬓之间,乍然染灰。
台下鸦雀无声。
弘文帝但见这阔大的朝堂,从此,便改换门庭,不再是自己的天下了。
自己是从多少年前开始争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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