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在想什么呢?”亭子问。
美幸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对爸爸行动的怀疑告诉了姐姐。这毕竟是只能对姐姐说的事情。
因为是一边走一边说,所以直到美幸说完,亭子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朝家的方向移动着脚步。走进大门,进了玄关后,她双手抱住美幸的双肩,低下头,两眼直直地盯住美幸的眼睛。美幸觉得姐姐的目光有些可怕。
“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说。”
亭子对她说,声音很低,但非常有力。
看到美幸点了点头后,亭子好像放心了似的也点了点头,然后松开了双手。
“答应我,以后绝对不能再说这件事了。你要对你的朋友说是她看错了,告诉她不要再到处说了。”
“这是怎么回事?”美幸问道,“厚子她是认识爸爸的呀,我想她不可能认错人的。而且车子也一样……”
没等美幸说完,亭子就把食指放到唇边制止了她。
“明白吗?爸爸是两点前从公司出来的,两点半到的家。路上又把典子姨妈送回了家。这是真的呀!你不能想那些没用的事了。”
“可是……”
“总之,你就要这样对朋友说。知道吗?”
说着,亭子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天晚上,典子过来帮忙准备晚饭。她丈夫工作应酬很多,经常很晚才回家。这天典子也在这里一起吃晚饭。
坐在典子身旁的美幸不时地会不知不觉吃一惊,因为典子姨妈无意中的一举一动以及她的声音都太像妈妈妙子了。
“姨妈,”美幸叫着典子,“妈妈被杀的那天,你上街去买东西了吧?”
典子好像遭到突然袭击一样吃了一惊,并下意识地看了阳助一眼。“啊,是啊。”她回答得有些慌张。
“你买什么了?是西装吗?”
“美幸!”
亭子低声但有力地叫道。“别问了,这和你没有关系!”
“我不过是问问嘛。”
美幸看着姐姐,噘起了嘴。
“没必要问。”
“哎,哎,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一直没有做声的阳助好像看不下去了似的说。“妈妈已经不在了,你们两个如果不好好相处,那可真就麻烦了呢。”
美幸把刀叉使劲地摔到桌子上,然后站起身来。
“美幸!”亭子又叫了一声。
“明白了呀!你们只把我一个人当作外人!”
“你说什么呢!”
“不用再说了!”
美幸离开桌子,冲进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中午,美幸走进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她穿着一件蓝色t恤衫,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束马尾。虽然不是很扎眼,但也可以看作是标记比较明显的打扮。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米老鼠样式的手表,差五分一点。美幸有些不安,于是她就又叫了一杯橙汁。也许是紧张的关系,她觉得嗓子有些干。
时间刚到一点,咖啡厅里进来一男一女。美幸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便是自己要见的人。这么热的天气,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和黑色连衣裙的女人是非常显眼的。正是电话中约好的那种打扮。
那个男人戴着墨镜,看见美幸后,他便用食指把墨镜稍稍向上推了推。
“是……的场美幸小姐吧?”
男人问道。这是非常圆润的声音。见美幸点了一下头,两人便默不作声地在美幸对面坐下来。
“那么……你们就是侦探了吧?”
对于美幸的问话,这两个人都没回答,而是向走过来的服务员要了咖啡。那个女的声音也很美,就像是播音员一样。
“你有什么事情吗?”
男人问道。这好像也是对刚才美幸问题的回答。
美幸是偶然知道有这样一个“侦探俱乐部”的。那天爸爸去了高尔夫球场,有急事必须要找到他,可是怎么也联系不上。于是美幸就在父亲的电话本上查找高尔夫球场的电话,无意中看到一个“侦探俱乐部”的电话,无意中知道了有这样一个地方。
“我……我是的场阳助的女儿……”
美幸想先作一下自我介绍,但那个男侦探却伸出右手制止了她。
“关于你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一些。所以就请你直接说要我们调查的事情吧。我想大概是与你妈妈的死有关的吧。”
美幸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果然都知道了呀。也难怪,都已经上报纸了呀。”
“即使报上没登,我们也知道。那么,你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这时服务员送来了咖啡,看到服务员转身走了之后,美幸便开口道:“嗯……实际上,从那件事发生后,大家都有些不一样了呢。”
“你说的大家是……”
“就是爸爸、姐姐和典子姨妈,是他们三个人。总觉得他们在刻意对我隐瞒着什么。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就在那里悄悄地说着什么,并且如果我说什么与案件有关的事情,他们就马上打岔说别的什么了。”
“噢?”
男侦探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同伴,然后又把目光移向美幸。“但或许这只是他们大人想在一起谈谈什么事情而已,可能觉得没有必要让小孩子知道吧。”
美幸稍微提高了声音,显然她不愿意被别人说成是小孩子,“还不止这些呢。爸爸跟警察说的话也有些莫名其妙。”
接着美幸便对侦探们讲了关于在与阳助证言不相吻合的时间里,自己的同学见到了爸爸,而且那时好像爸爸并没有同姨妈在一起。还说了在妈妈被杀的那天,爸爸的皮鞋整齐地摆放在玄关的事情。
“如果你说的都是事实的话,那确实是有些不可思议呀。”
侦探这样说道。但从他的语调里无法判断他是否对美幸的问题感兴趣。
“你也这样认为吧?所以我想请你们调查一下,爸爸他们到底隐瞒了什么?”
“可是,你把这些告诉警察不是更好吗?”
“那可不行!”
这次她的声音更大了,以至于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于是美幸缩了缩脖子,并压低了声音:“因为那样,爸爸他们就会被怀疑。所以我才请侦探帮忙的。”
侦探抱着胳膊,仰着脖子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才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对美幸说:“好吧,就这么办吧。就先调查一下这三个人的行踪。如果还有什么疑点再追加调查。怎么样?”
“行,我想可以。”
“可是,关于调查费用怎么办?你打算让你父亲支付吗?”
“调查费用嘛……大概需要多少钱?”
于是,侦探大概地说出了一个预计的金额。
美幸用手托着面颊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的压岁钱还一点都没用呢。用这个钱我想差不多够了。”
“压岁钱?”
“那么就请努力吧。”美幸伸出了右手。
“那就谢谢了。”说着侦探握住了美幸伸过来的手。
的场亭子去拜访调查课的真田警官是在案发一周后的一天。尽管连日来进行了一个又一个的调查,但是效果并不大,甚至连线索也没有。所以搜查本部也显得有些焦躁与忙乱。
在房间一角设置的接待室里,真田警官接待了来访的的场亭子。同上次见面相比,亭子看上去气色明显好多了。
“你们知道我妈妈每个月都要去一次文化中心学习藤编工艺吗?”亭子显得有些顾虑地说。
“噢,这个,知道呀。差不多已经去了半年呢。”
真田也到那家文化中心去调查过。但并没有什么收获。
“妈妈每次去时都带一个手提包,昨天我在清理物品时,发现了这个。”
说着亭子拿出了一张名片。真田接过了名片。
新幸文化中心油画教师
中野 修
名片上是这样印着。这个新幸文化中心,就是妙子去的那家文化中心的名字。
“你认识这个叫中野修的人吗?”
真田问亭子,亭子摇了摇头。
“不认识。连听也没听说过。”
“你妈妈除了学习藤编工艺外,还学习油画吗?”
“没有。从来没听她说过学习油画什么的。所以才对她怎么会有这个人的名片感到奇怪呢。”
“也是的。可以把这张名片给我吗?”
真田拿着名片问道。“给你吧。”亭子点了点头。
田宫和真田两名刑警就在那天去拜访了中野修。因为当天正好有油画讲座,于是在文化中心的接待室里,他们见到了中野修。中野修的头发很长,是个瘦脸型。田宫想这张脸让人觉得是用纤细的毛笔描画出来的一样。
“是……的场吗?”
看到田宫递过来的照片后,中野想了一下,“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来呢。因为我是教油画的,所以会跟很多人打交道,也许就是在见面时给了什么人名片的吧。噢,对了,这个人怎么了?”
“是啊,要说怎么了……你不知道吗?大约一周以前她被杀死了。”
听到田宫这样说,中野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头。“是吗?这可真是个残酷的世界呀。那么罪犯?”
“现在正在调查中。你能把参加油画学习的学员名单给我们看看吗?”
“名单?做什么?”
中野瞬间的惊慌没有逃过田宫的眼睛,但他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只是说:“没什么,只是想看看有没有认识的场夫人的人。”
“是这样呀。”中野说。“那么,我想到办公室就可以借到。不过,请不要给学员添太多的麻烦。”
“对于这一点,我们会注意的。”说着,田宫他们站起身来。
田宫和真田回到警署后,便分头给油画学员打电话,如果这些人中有人认识的场妙子的话,那就可以了解到她近来的交际情况了。
过了不长时间,还真找到了一位认识妙子的女人。接听真田电话的是一个叫古川昌子的人。因为她家离警署很近,于是两名刑警立即赶了过去。
“是的,我跟的场夫人很熟。听说她已经不在了。”
古川昌子长得娇小,看上去是一个不错的女人,不过显得有些紧张。对此,田宫把它解释为人们通常在刑警面前表现出来的正常反应。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田宫尽量用平静的语调问。
“啊,这个呀,那是一年前。我们在汽车驾驶学校认识的。”
古川昌子答道。“之后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见面了。不过那次偶然在文化中心遇到了,所以格外亲切。她学习藤编工艺,我学习油画……”
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而且田宫感到她的态度也好像变得冷淡起来。
“油画老师是中野修吧?”
田宫问道,并注意着对方的反应。古川昌子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小声说:“是的……”
“不是你把中野老师介绍给的场夫人的吗?”
“什么?这个呀……”
“介绍了吧?”
她轻轻地点了点下颌。然后断断续续地接着说道:“那是……的场夫人说她在藤编工艺学习结束后,想再学点什么,于是我就劝她学习油画。在她试听油画讲座时,我把她介绍给了中野老师。就是在有课的那天,我把的场夫人带到了中野老师的房间里去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在半年以前吧。”
说着,古川昌子取出了手帕,擦拭着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那以后,三个人又见面了吗?就是说的场妙子、古川女士还有中野老师,你们三个人。”
她摇了摇头。“打那以后,我们三个人没有再见面。不过……”
“不过?”
发觉她说漏嘴了以后,田宫重复着古川的话,并低头看着她。于是她像是下了决心似的开口道。
“这件事,本来应该早些对你们讲清楚才对,但是因为我实在是不想卷入到麻烦中,所以一直没说。”
“是怎么一回事?”
“嗯,就是在案发那天,我接到了的场妙子一个奇怪的电话。”
“奇怪的电话?她说什么了?”
“是的,很奇怪。电话里说她不想再到文化中心了,要我转告中野老师。”
“不去文化中心?”
田宫重复着,并转向真田。后者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似的沉思着。
“究竟是怎么回事?”田宫问古川昌子。
“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也这样问过她。她只说总之不想再见到中野老师了……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是这样的呀。”
田宫用左手摸着很长时间没刮胡子的下巴。他心里有了案情的轮廓,尽管还有些模糊,但毕竟似乎能看得到了。
从古川昌子家里出来后,田宫他们又来到新幸文化中心办公室,借了一张中野修的照片,立即朝的场家走去。不,准确地说,是到的场阳助的邻居家去,请那位主妇指认案发那天徘徊在的场家门前的那个奇怪的男人。
“很像。”看了刑警递过来的照片后,邻居家的主妇立即用非常兴奋的语调说,“我想是不会错的。非常像,是谁呀,这个人?”
但是刑警们并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非常满意地走出了她家。
“什么?是说……不在现场的证明吗?”
在咖啡店里,喝下一口咖啡的中野修,现出了一副很难喝的表情说。
“是的。那天两点左右,你在哪里?”
田宫问道。
“不是开玩笑吧?怎么会问到我同的场妙子的……关系?我为什么一定要杀死那个人?”
“中野先生,”田宫低声叫道,“难道你同的场妙子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吗?”
中野的面部变得扭曲起来,但他努力做出一副笑的样子。
“你有什么根据说这么荒唐的话?”
“你认识一位姓古川的女士吧?”
真田Сhā嘴道。中野好像突然受到打击一样闭上了嘴。
“的场她在被杀前给古川去了电话,那时,她是这样说的,她说她不想再见到中野老师了。”
血一下子涌到中野的脸上。这一点旁观者看得很清楚。田宫特意慢慢地喝了一口水,以便观察他的反应。
“中野先生,事实上那天,住在的场隔壁的邻居看见了一个很像你的男人在的场家门前徘徊呢。”
这话使中野修登时目瞪口呆。接着他那薄薄的前胸剧烈地上下起伏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
“……”
“因为有这样的人证,所以我们也不得已要中野先生拿出当时不在现场的证明。你能理解我们吧。那么就请你告诉我们,那天你在哪里?”
中野用两手捂住了脸,发出了低低的呻吟。田宫想,这个案子就要结束了。虽然有些棘手,但没想到这么简单就破了。
“怎么样?到警署去说的话可能更好一些。”
但事实并没有像田宫警官想的那么简单。中野坚决否认自己是罪犯。
“我确实同的场妙子有深厚的感情。”他两手挠着头发坦白道,“但我们并不是随便闹着玩的,我们是非常认真的。同你丈夫离婚吧,然后我们结婚——我这样要求她。”
“但是她没答应你,于是你就杀了她。”
“不是这样的。她也答应我了。只是她说她没有勇气对家人挑明这一切。所以决定什么都不说,就这样悄悄地离家出走。我们商定离家出走的时间就是案发那天。”
“是她说要打算从家里出来吗?”
“是的。我们约好了在车站前面那家‘renai’咖啡店见面,计划在那里会合后,我就带她到我最近刚租的公寓去。”
“可是她没去,是吧?”
对于田宫的问话,中野垂下了脑袋,“是,她没去。”
“所以你就去她家了?”
“不是。我去她家,是她叫我去的。”
“她叫你去的?”
“是的。她往咖啡店打来了电话,让我马上去她家一趟,还说家里没人,让我直接进去就行了。于是我立即赶过去了,可等我赶到时,她已经死在二楼了。”
“不要再编造了。”田宫伸出长长的胳膊,抓住中野上衣的前襟。“明白吗?妙子在被杀前,给那个叫古川的女人打过电话,说已经不想再见到中野你了。已经说了不想再见你的人,怎么还会叫你到她家去呢?”
中野猛烈地摇着头,“我根本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总之我去的时候,那个人已经被杀死了。”
“撒谎!”田宫愤怒地吼道,“她往咖啡店打来的电话,是告诉你她改变主意的事吧。所以勃然大怒的你就马上赶到她家,希望她能按原计划行动,但她决心已定,于是正在火头上的你就用旁边的水果刀杀了她。”
“不是这样的!请你们相信我,真的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中野用嘶哑的声音呻吟般地叫着。
还在上次那家咖啡店,美幸与侦探又见面了。男侦探依然是一身黑色西装,而那个好像是助手的女人则换了件以黑色为基调的夏季针织套衫。
“案子好像基本破了。”侦探对美幸说。
“但是犯罪嫌疑人还没有完全招供。”美幸说的是从刑警那里得到的消息,“不过那个男人肯定是罪犯。警察是这样说的。”
当听到妈妈有外遇并要同那个男人出走的消息后,正直的美幸真是大吃一惊,而且妈妈又是被那个男人杀死的。不过让美幸有些安慰的是,最终妈妈并没有离开家,而是决定留在家里。世上任何人都会犯错误,而能否有改正错误的决心才是最重要的。美幸是这样认为的。
正因为这样,美幸才格外憎恨那个因为妈妈变心而愤怒地杀害了妈妈的叫中野的男人。
“那么,关于上次调查的结果怎么样了?”
侦探极力用公事公办的语调说:“既然罪犯已经被抓,这就意味着案子已经破了,所以你委托我们的调查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不,还是请把调查的结果告诉我吧。”
美幸对侦探说:“即使案子破了,但我还是觉得当时爸爸和姐姐他们的举动有些古怪。”
听了这话,侦探垂下了眼睛,但只一瞬间便点了点头。
“好吧,那么我就告诉你吧。”
侦探从皮包里拿出了一打报告,“从结论开始说吧,的场阳助、的场亭子和大塚典子,他们三个人最近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他们每个人都和平常一样,去公司,去大学,去购物,都是在外面度过了平凡的一天后回家。”
在侦探拿出来的报告中分别贴着三个人去公司上班、到大学上课以及去商店购物时的照片,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
“但是,他们三个人确实刻意对我隐瞒了什么,这是事实。侦探先生,好像你们并没有对这些问题进行调查哟。”
“不,不。正相反,事实上我们进行了调查。”
侦探换了一个坐姿,干咳了一声,然后又喝了一口咖啡。
“关于那天的场阳助先生的行踪我们也做了调查。那天他大约是在一点多钟离开公司的。”
爸爸果然说谎了,美幸想。这样就和朋友说的在一点半左右见到爸爸的情况吻合了。
“但是的场先生好像并没有直接回家。”
“那么他到哪里去了呢?”
“嗯……实际上你父亲,那天是到一个叫新幸文化中心的地方去了。”
啊的一声,美幸无意识地叫出了声。侦探继续说:
“是的。大概是的场先生知道妙子夫人和中野先生之间的事情了,于是那天他想去中心找中野先生谈谈。”
“这么说,那时爸爸……就知道妈妈有外遇的事情了?”
“但是并不知道他们打算那天离家出走的事情。”
“那就是说……爸爸那天并没有见到那个叫中野的男人?”
“是啊。于是他就回家了,却意外地发现了妙子夫人的尸体。但是的场先生并不想公开妙子夫人有外遇这件事。当然这种事情现在并不少见,可你父亲担心这件事情会让他的女儿——也就是你——受到伤害,所以他就让妻子的妹妹替他做了伪证。如果说了他到新幸文化中心的事情,可他又找不到去那里的正当的理由。”
“……原来是这样啊。”
美幸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确实对于爸爸来说是会有这样的问题的。
“你姐姐和姨妈也知道这件事呢。他们只是要对你保守这个秘密。”
“其实不用这么费心也可以呀。”
“这是因为爱情呀。”
侦探收起了报告,“好了,以上这些就是调查的结果,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啊,就是那个……费用?”
美幸的两手握在一起,抬头看着侦探。侦探把报告放进包里,“费用嘛,就算了吧。”他说。“也没有进行什么特别的调查,再说也没查出什么异常的结果,而且你父亲每个月都交会费。所以这次就算了。”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美幸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但当看到侦探们准备起身离开时,她又说道:“噢,对不起,还有一件事。”看到侦探们询问的视线,她接着说,“关于我爸爸那天的行踪,你们到底是怎么调查清楚的,看来调查得非常详细呢。”
侦探伸出了食指,左右摇了摇:“这可是秘密。”
说着,他们便走出了咖啡店。
星期六的中午,阳助回到家里后,担任案件调查的警察来了。还是那两位警官:田宫和真田。案发后,他们已经见了很多次面。
“家里乱七八糟的。”阳助一边歉意地说着,一边把两人请到客厅。
“案件的调查有眉目了吗?”他看着两位刑警的脸问道,“那个男人……中野他招供了吗?”
“还没有。这很棘手呢。”
田宫的脸上堆着苦笑,并朝真田看了一眼。那位年轻刑警脸上的肌肉也不自然地扭动着。
“实际上,我们今天来就是要确认一件事。”田宫说。
“确认?”
“是的。”
说着田宫用有些夸张的动作拿出了记事本。“你夫人——的场妙子是很严重的近视眼吧?通常情况下是不戴眼镜就什么都无法做的吧?”
“是这样的。”
“那么在家里也一定要戴眼镜的,是吧?”
“是要……戴的。”
刑警屏住了呼吸,把目光从记事本转向阳助:“你夫人只有在外出的时候才戴隐形眼镜吧?这是我们听美幸小姐说的。”
“隐形眼镜……”
阳助感觉到自己的耳后一下子热了起来:隐形眼镜……
“妙子夫人被杀的时候是戴着隐形眼镜的。如此看来,她应该是准备外出的吧?”
“……”
“是准备到什么地方去的吧?”
刑警凝视着阳助的脸。阳助避开了刑警的目光,两手紧紧抓住了膝盖。他觉得手心全是汗。
“这就是说,夫人并没有改变主意,还是准备到中野那里去的吧?”
“不,不可能是那样的。她是在最后时刻改变主意的,所以她还给那个男人打了拒绝的电话呢。”
“你说那个电话呀。”
田宫警官挠着自己的下巴。“我们去了夫人打进电话的那家叫‘renai’的咖啡店了。那里的店员还记得中野和他接的那个电话。当然是不可能知道电话内容的。但却记得中野接电话时的情形。根据店员的证言,中野当时并没有惊慌失措或生气的样子,而且在挂断电话时还说‘那么我现在就马上过去’。是说……现在就马上过去呢。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夫人同他说了要分手的话,他肯定是不会有这样的反应的。”
“可是……我妻子给她认识的那位夫人打了电话呀,她是说……不想再见到中野的了。”
“所以才更让人感到奇怪呢。脑袋简直都被这些奇怪的事情弄糊涂了。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说得通的,那就是,打电话的到底是不是你夫人呢?”
刑警们走了以后,阳助还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脑子里全是妙子那满身是血的身体。
还是不行呀。
这是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萦绕在的场阳助脑子里的担心。昨天,从那个侦探来的时候起,不知为什么他就有了这种预感和担心。
昨天,侦探到阳助的公司去了。阳助记得因为工作的关系曾与这些侦探打过交道,不过那都已经结束了。等他问过侦探后才知道这次是女儿美幸委托侦探进行了调查。因为这个侦探们才来找他的。他想这个年幼无知的女儿做了一件多么过分而麻烦的事呀。不过通过这事,他知道美幸对自己和亭子有了怀疑。阳助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他们计划的初衷可是为了尽量不让美幸受到太多的伤害和打击呀!
“我们对于你们的行动都清楚地掌握着呢。”侦探说,他的话语里没有任何感情,“首先,我们有一个很大的疑问。这就是案发后,你们为什么不把中野修的事情告诉警察呢?因为你应该知道他与你夫人之间的关系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已经调查了你夫人有外遇的事情,并且已经向你们报告了呀。”
见阳助不做声,侦探又继续说:“你所知道的还远不止这些吧。那天你夫人要离家出走的计划你也知道,是吧?但你并没有对警察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有原因的。”
阳助回答。他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一丝忧郁。“是有着无法对别人说的原因。”
“如果你不跟我们讲清楚的话,”说到这里,侦探打住了话头,好像是为了观察对方的反应似的,“我们只能把我们所知道的都如实向你女儿报告了。”
“那样的话会很麻烦的。”
“我们也觉得会很麻烦。但是,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我们不想向委托人说谎。”
阳助重重地吐了口气,并看着侦探。然而,侦探和他的助手都是一脸的木然,一点表情也没有。
“你们大概是找到了线索吧?”阳助说,“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
“我们是想象的。”侦探说,“是否正确现在还不清楚。”
阳助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关于侦探俱乐部的实力和能力他非常清楚。
“清楚了吧?那就请跟我们讲讲吧。说出来之后也好让我们决定我们的态度呀。”侦探耸了耸肩,又补充道,“尽管我觉得这样做不太公平,但还是这样做吧。”说着,他点了一下下颌,并喝了一口茶。
“那天,妙子夫人要离家出走的事情,除了你以外,亭子和典子也都知道,是吧?当然是你告诉她们的。于是你们三个人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她的计划。然后等夫人头脑冷静下来了再慢慢地劝她。你们阻止她的方法很简单,就是一定要有人随时陪着她。按计划从早晨到午饭后亭子一直在家,然后,在午饭后典子就来了,不久你也提前回来了。”
阳助沉默不语。侦探的推理并没有错。
“可是你们的阻挠让妙子夫人非常恼火,因为妨碍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并且后来夫人意识到了这一切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你们故意这样做来阻止她的。就因为这些阻碍使她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绝望的她非常冲动地在自己的房间里用水果刀刺向了自己的心脏。”
好像是为了要观察对方的反应,侦探说到这里又闭上了嘴。“请接着说下去。”阳助对他说。侦探点了一下头,又喝了口茶。
“当你们赶到她的房间时,她已经死了。你们自然非常悲伤,因为你们觉得她是被你们逼死的。同时,你们憎恨那个成为元凶的中野修。于是,你们便把水果刀擦干净,并丢进了垃圾桶,弄成一个他杀的假象,并且把中野修推出来让人认为人是他杀的。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典子的电话。为了告诉大家中野同妙子的关系,她给古川昌子打了电话,然后又给等在咖啡店里的中野修打了电话叫他马上过来。第二步是你的电话。当你看到中野来了以后,便给邻居打了电话,请她帮忙看看你家的情况,目的是让她看到中野修。最后一步是由亭子来实施的,她把中野的名片交给了警察。”
“错了吗?”侦探接着问道。依然是那毫无感情的声音,但却充满了自信。
阳助叹了一口气,“基本是这样。”他对侦探说,“不过有一点你没说对。”
“什么?”
“我们并不完全是因为憎恨中野才伪装成他杀的。如果不这样而保持着妙子自杀的情形,那么会使美幸受到非常大的伤害,我们不想这样。我们真的是基于这个考虑的。”
“你是说你女儿?”
“是的。那个孩子非常崇拜她妈妈。如果她知道妈妈要抛弃自己和家庭,并且因为没有达到目的便自杀的话,那她会受到多么大的打击呀!所以我们便决定弄成她妈妈在最后时刻改变了主意的样子,这样的话,也许会减少一些她所受到的打击和伤害。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接着阳助向侦探低下了头:“拜托。请不要把实情告诉美幸。这是关系到她的将来的问题啊。”
因为他的头是低着的,所以侦探们看不清楚阳助脸上的表情。但只过了一会儿,侦探便用一句“明白了”答应了他。
“迄今为止,我们还从来没有过不把真实的调查结果报告给委托人呢。这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但是,这样的话,你女儿就不用支付调查费用了呢。”
“这当然由我来付。”
“不过,你以后要养成脱鞋后摆放整齐的习惯哟。大概那时是典子她顺手帮你放整齐的吧。这也是让你女儿起疑心的原因之一呢。”
阳助又一次低下了头。
这些侦探能够巧妙地让美幸相信吗?
阳助来到了阳台上,抬头望着天空,他想着。
也许有一天必须要把这一切都说出来,阳助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么,这一天,是明天还是十年后的某一天?阳助无法预计。
但是想到刚才警察的语气,阳助知道那个时间好像不是很远了。阳助决定到了该说的时候自己就说出来。想到那时的情景,阳助挺直了身体。
这时,他听到了开门声,接着走廊传来脚步声。几秒钟后,他看见了美幸,她的右手拿着网球拍,脸上红红的。
“我回来了。”美幸大声说。
阳助看着自己的女儿,过了一会儿,他也大声答道:“啊,你回来了。”
这是八月里一个晴朗的一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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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人-东野圭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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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人
选自《黑笑小说》-东野圭吾
拆开收到的信件,热海圭介兴奋得攥紧了拳头。信里是一张邀请函,邀请他参加炙英社文学三奖的颁奖仪式。
“啊,终于来了。”热海禁不住喃喃自语。
热海在电脑前盘腿坐下,仔细地又看了一遍邀请函的内容。没错,确实是邀请函,连酒店的地图都附在上面,还是家很高级的酒店。会费看来也不用交,可以免费享用一顿高级酒店的大餐。
炙英社文学三奖是出版社炙英社主办的三项文学奖的总称,包括从现有作家作品中选出的虎马文学奖,从公开征集的作品中选出的炙英新人奖,以及颁给在文学界成就众所公认人物的炙英功劳奖。
其中炙英新人奖原名小说炙英新人奖,今年才改成现在的名字,列入炙英社文学三奖之中。这一奖项由文艺杂志《小说炙英》主办,面向社会征集作品,因此对于想成为通俗作家的人来说,不啻为侪身文坛的捷径。
热海圭介是小说炙英新人奖去年的获奖者,获奖作品是名为《击铁之诗》的硬汉小说。借着获奖的机会,他辞去了公司的工作,现在已是一名专职作家。但这一年来,只出版了一本《击铁之诗》的单行本。平时他靠给月刊杂志写点短篇小说什么的赚点钱,但生活绝对谈不上优裕。他很想早点出版第二部小说,也已经把长篇小说的原稿交给了炙英社的责任编辑,但还没有任何消息。
热海正心焦着这样下去如何是好时,这张邀请函翩然而至。
我也已经有资格收到邀请函了啊——这是热海的坦率感想。
文坛有时会举行派对,这是热海早就知道的。不单是炙英社文学三奖,还有几个文学奖也会举办兼作颁奖仪式的派对。但热海至今还未获邀参加过这种派对,因为到去年为止的小说炙英新人奖没有举办过颁奖仪式,当时他只是应炙英社之邀,与评审委员一道去吃了顿中华料理而已。
此外,作家组织也会举行诸如联谊会的活动,但这些组织热海一个都还没有加入。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加入,也没有人邀请他参加。
热海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去文坛派对见识一下,那是个怎样繁华的世界呢,他不禁浮想联翩。
如今,他终于能去到那心向神往的所在了。他获得了邀请。热海感到别人终于承认自己是个够分量的作家了。
热海重新读了一遍邀请函。炙英社文学三奖颁奖仪式——这该具有何等重大的影响力啊。他觉得自己最好新做一套西装,头发也得去美发店打理一下。
话说回来——热海盯着邀请函上写的获奖作品心想,这家伙还真走运。一年之隔,就能享受这么盛大的派对。
他嫉妒的是炙英新人奖的获奖者。只晚一年获奖而已,待遇比起他当时的中华料理店聚餐可谓天壤之别。
获奖者名叫唐伞忏悔,很可笑的一个笔名,是男是女也看不出来。获奖作品的题目叫《虚无僧侦探早非》(注:虚无僧指日本禅宗支派普化宗的僧徒,头戴深草笠,吹尺八云游四海),究竟是什么内容,热海完全无法想象。
热海心想,在参加派对前,得搞清楚这是部什么样的作品。恐怕十有八九是业余之作,毛病多多。他准备在会场见面时,给作者提上一两点意见。
《小说炙英》编辑部的小堺肇心急如焚。再有三十分钟颁奖仪式就要开始了,新人奖的获奖者却还迟迟没到。
他正在酒店大堂焦急地等待,突然听到有人招呼:“小堺先生!”声音是从休息区那边传来的。
小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人在朝他挥手,那人身穿浅蓝色西装搭配粉色衬衫,打一条大红领带,笑容满面地望着他。
那是谁啊,小堺暗忖。看起来有点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小堺心想,此人说不定是个重要人物,忘了只怕说不过去。当下他露出亲切的笑容走到近旁。
“您来啦,那个……好久不见了啊。”不管怎样先寒暄了再说,跟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上。这一招旨在让对方也回一张名片。
对方看了看他的名片,笑了起来。
“怎么,没换部门嘛。这样的名片我已经有一张了。”
糟了,以前就交换过名片吗?
接着对方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名片盒。
“其实我也刚印了名片,这值得纪念的第一张就送给小堺先生吧。”
“那真是太感谢了。”
小堺暗呼走运,收下名片。名片上印着“作家 热海圭介”,这下他总算想起来了。此人是个新人作家,写过两三篇短篇小说,全都平平无奇。
小堺心里叫苦,撞到麻烦角色了啊。
“您今天怎么会在这里?是有事商洽还是别的什么事?”
热海讶异地皱起眉头。
“是你们邀请我来参加派对的啊。”
“噢,是这样吗?”
连这种程度的新人都寄了邀请函啊,小堺暗想。这样派对的预算应该会超支了。
“我来得早了点,在这里喝杯咖啡,你也来坐坐吧?”热海说。
小堺摆出遗憾的表情。
“心领了,不过我还得去准备会场。”
“这样啊。”
“抱歉,回见吧。”小堺匆忙从热海前离开。
他那里可不是个善地,小堺心想。别说自己根本没有闲工夫喝咖啡,就算有,也不想和他打交道。到时候肯定得由自己付咖啡钱,况且自己也没打算约他写稿。
小堺看了看刚才收到的名片。竟然有人在名片上印上作家这个头衔,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不经意地看了眼背面,小堺顿时瞪大眼睛。那里印着如下内容:
曾获第七届小说炙英新人奖(现?炙英新人奖[炙英社文学三奖之一])
获奖作品《击铁之诗》(炙英社出版)
这下小堺恍然大悟,明白热海受到邀请的原因了。热海是去年小说炙英新人奖获奖者这回事,他原本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颁奖仪式的开始比预定时间晚了约十分钟左右。首先是虎马文学奖的颁奖,由评审委员报告评选经过,随后获奖者发表获奖感言。继虎马文学奖之后是炙英新人奖的颁奖,先由一位评审委员上台致辞,他是个主要写推理小说的畅销作家。
“嗯——获奖作品《虚无僧侦探早非》确实是部颇富争议之作,我们评审委员阅读时也深受刺激。但评选会对这部小说的获奖没有任何争议,从一开始就全体一致,我想是因为有如此才华横溢的作家横空出世,令我们深感欣喜。至于获奖作品的内容,由于是部争议作品,无法作任何透露,还请各位亲自阅读,享受小说中那特别的世界。”
然后是获奖者发表感言。名为唐伞忏悔的作家出现在台上,那是个瘦瘦的青年,身穿灰色西装,一张脸白白的。因为他的名字很怪异,热海本来一心期待会出现怎样一个怪人,没想到竟如此普通,不由得十分扫兴。
他的致辞也寻常之极,罗列的都是诸如“这次获奖非常感谢”,“拙作竟获得如此重要的奖项,不禁惶恐地觉得真的可以吗”这种陈词滥调。
端着在会场入口领到的兑酒的酒杯,热海暗忖,这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原本心怀警惕,担心如果这位新人作家个性强烈,今后可能成为自己的劲敌,但既然是如此平庸的一个人,应该写不出什么杰作,不必放在眼里。
就连获奖作品也很糟糕,热海想。读过《小说炙英》上刊登的获奖作品,他简直无法置评。不,与其说无法置评,不如说几乎看不懂到底在写些什么。是不是推理小说也搞不清楚,结局也理解不了。
正因如此,他对这部小说能够获奖感到不可思议。但听了刚才评审委员报告的评选经过,他觉得多少能理解获奖的原因了。说白了,就是作品的天马行空对了评审委员的胃口。至于情节、主题、文笔等等,在这种情况下就被列为次要的考虑了。
昙花一现而已,热海下了结论。一开始别人可能觉得这样的作品很有趣,但当一个作家不可能一直只靠天马行空这一手。热海预料他早晚会销声匿迹,不由得放了心。获奖者写的不是厚重细腻、气势宏大的硬汉小说,这真是太好了,他松了口气。
颁奖仪式结束后,直接转为立餐形式的派对。有人马上聚在摆放的料理旁,有人转来转去寻找朋友,著名作家的周遭早已围上了一圈编辑。
热海环视着周围。今晚的派对应该有很多炙英社以外的出版界人士参加,虽然他几乎都不认识,但他觉得对方有可能知道自己,因为月刊杂志的目录页上好几次登了他的大头照。
他隔着西装确认了内口袋里名片的触感。这盒名片就是为了今天这个场合印制的,只要亮出名片,随后遇到的来宾就会明白他为什么获邀参加了。照热海的预想,他们应该还会投来艳羡和尊敬的眼神,可能会向自己索取签名,也可能有人要求合影留念,如果是出版界人士,说不定会借这个机会约自己写稿。
自己应该是很引人注目的,这一点他颇有自信。他的服装就是以醒目为优先考量而选定的。文坛派对上云集了个性十足的作家,他认为要想在其中引人注目,服装也必须别具一格。在进入会场前,他还特意戴上了墨镜,为的就是这样看起来比较有冷硬派作家的味道。
热海圭介在此——他很想向周围大声宣告。去年新人奖的获奖者就在这里哦。比今年的获奖者更有个性,已经出版了一部单行本的职业作家就在这里哦。你们没发现吗?我是热海圭介哦,《击铁之诗》的作者——
热海正在东张西望,突然定了下来。他瞄到的照例又是小堺的身影。不,准确说来,是他旁边的青年,今年的获奖者唐伞忏悔。
热海大踏步迈向那边。
哇啊,麻烦来了。小堺扫兴地想。他发现热海圭介正朝自己走过来,却又不能视而不见,再怎么说,人家毕竟是去年的获奖者。
唐伞忏悔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这个年轻人本是今晚这华丽舞台的主角,但他身上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霸气,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怎能写出那样一部杰作。
刚才总编青田领着唐伞各处走动,把他介绍给关系亲密的作家,现在刚向畅销作家介绍完,停下脚步考虑下一个去找谁,就在这时被热海眼尖看到了。
热海笑眯眯地走到他们旁边。
“哎呀,刚才准备会场辛苦啦。”他首先向小堺挥挥手。
“匆匆失陪真是不好意思。”小堺低头致意后,在神情讶然的青田耳边悄声说:“他是去年新人奖的获奖者。”
“啊,幸会。”总编急忙堆出笑容,“谢谢你在百忙之中赏光。给热海老师介绍一下,他是这次新人奖的获奖者唐伞先生,唐伞忏悔。”接着转向唐伞:“呃,这位是去年小说炙英新人奖的获奖者热海……”
“热海圭介先生。”小堺急忙接口。
“你好。”唐伞向热海点点头,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
“我拜读了你的获奖作品。”热海说,“写得很棒。”
“谢谢。”
“真没想到有人会写出那样的世界,这就是所谓的天马行空的小说吧。那个世界观真令人意外。”
“哈啊……”
“不过文笔今后会慢慢纯熟的,不必过于担心。问题是,那个世界观是不是任何领域都能适用。推理小说还是需要具备整合性,或者说合理性。另外我觉得角色的刻画也很重要。”
唐伞沉默地望着小堺,大概是对热海的话感到不可理解。
也难怪他,小堺想。唐伞的获奖作品是这样一种结构,乍看感觉是个荒谬的故事,但最后的最后却表现出无懈可击的合理性。小说之所以能获奖,与这种精妙的逻辑,以及支撑起这种逻辑的文笔密不可分。唐伞心里只怕在想,这个前辈作家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热海并没注意到唐伞的反应,口若悬河地尽说些不得要领的话。小堺只得从旁硬生生Сhā嘴。
“前辈作家的话果然令人受益良多。热海先生,唐伞先生还是个新人,今后还请多多提点。”
“嗯,如果有什么意见,我会告诉他的。”
“那真是感谢不尽。”说完小堺在唐伞背上推了一下,拉他躲开了热海。
“唉,真是服了他了。”总编青田苦笑道,“想不到他竟会冒出那种奇谈怪论。他是叫热海圭介吗,获奖作品是什么?”
“击铁……我想想。”小堺看了一眼之前收到的名片背面,“是《击铁之诗》。”
“是这样啊。那个标题我也有点印象,写的什么内容?”
“唔……是什么内容呢,我觉得像是硬汉小说。”
“是嘛。不过无所谓,反正都是过去的人了。”
晚上晚上八点出头,派对已经宣告结束,人们纷纷从会场离去。有的作家带着编辑前呼后拥地去六本木或银座玩乐,去参加获奖者庆祝酒会续摊的人看来也不少。
热海圭介一直站在会场出入口旁边,等着会不会有谁主动向他搭讪,或者寥寥几个朋友刚好从这里路过。
然而谁都对他不屑一顾,就好象那里根本没人似的,看也不看一眼直接走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热海暗忖。虽然当初获奖时没有举行过如此盛大的颁奖仪式,但怎么说自己也是获奖者啊,获奖感言也刊登在《小说炙英》上,还同时登出了自己的彩页。
我出版了单行本,也发表过短篇小说,为什么还是没人理会?为什么谁也没注意到我——
派对会场上有一个摄影师,应该是炙英社请来的,他围着作家不断拍照,尤其对今年的获奖者特别拍了好几张。热海刻意从他身旁走过,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摄影师就好象没看见一样。
到头来自己还是被当成新人看待啊,热海这样解释。原来除了获奖当时被另眼相看,出道两年的新人还是享受不了作家待遇,还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获得承认啊。
热海正要死心离开会场,突然看到一个男人,那是炙英社出版部的总编,名叫神田。他的单行本《击铁之诗》就是神田负责出版的。
“神田先生!”热海叫住他。
埋头走路的神田闻声抬头,看到热海,瞬间流露出困惑的神情,而后啊了一声,开口了。
“热海先生,你也来了啊?”
“是啊,当然了,因为我是去年的获奖者。”
“去年的获奖者?请问,你获的是什么奖呢?”
“当然是小说炙英新人奖了。”
“是吗?”神田拿出一本记事本,翻开查看。记事本里密密麻麻,不知写了些什么。“没错,获奖作品是《击铁之诗》。这是我们社办的新人奖啊。”
“你的记事本上记的是什么?”
“你是问这个吗?这是各种新人奖的获奖作品一览表。不这样记下来,马上就忘掉了。”神田把打开的页面亮给热海看。
一看那一页,热海差点头晕眼花。那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的,确实是新人文学奖的获奖作品。
“这是迄今为止的全部记录吗?真厉害。”
听热海这一说,神田摇头。
“全部记录是根本不可能的,这只是去年一年的份。”
“咦?一年?怎么会……”
“是真的。这都还不是全部,如果把全国举办的各种小型文学奖也包括进去的话,大约有四百个左右。”
“四百……”
“也就是说,每年有四百位新人奖获奖者诞生。这么多我怎么也记不住,所以就这样记在记事本上了。”神田微微一笑,合上记事本。“咦?热海先生,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
“让您久等啦。”
看到迟迟才出现的小堺,青田一脸不满地扭曲了脸。
“你在磨蹭什么啊?其他人都已经往唐伞续摊的会场去了,让评审委员等太久可不合适。”
“对不起,我是被寒川老师逮住了。”
“寒川?那个人也来了吗?”
“是啊,我本来也没注意到,正要走时被他叫住了,他问我续摊的会场在哪里。”
青田咂舌:“你告诉他了?”
“总不能不说吧。”
唔——总编低吟起来。
“看迹象他是想在续摊后也一直跟着我们,大概打的是让我们陪他去银座一带的算盘吧。伤脑筋,他的自我感觉还是跟当年畅销时那么良好,一点变化都没有。”
“那个文学奖,寒川先生也已经连续五年落选了啊。”
“前几年正是他的巅峰期,如果当时能获奖,之后的情形可能就完全不同了。但结果还是没得上,那个人的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连他这样活跃在第一线的人,如今也已成了过去的人了吗?”
“差不多吧。如今各家出版社都对他敬而远之,我们出版部的神田本来跟他交情是最好的,最近听说也在躲着他了。”
“那我们也不能招惹霉运上身。”
“这还用说。从续摊的会场离开时,你要看准寒川起身去上洗手间的时候行动,趁那个空隙溜出酒店。明白了?”
“明白。”
“还有顺便说一下,对西阵老师和雨生先生的接待也适可而止就行了。”
“咦,那两个人也不行了吗?”
“根据业务部的报告,那两人虽被视为畅销作家,但依照电脑分析,他们现阶段的人气只能再保持个两年左右。而在未来的两年里,他们并没有在我们社出书的计划,就算殷勤接待,也很可能徒劳无功。”
“再过两年,那两个人也会成为过去的人吗?”小堺抱起胳膊,心想这真是个严酷的世界。“嗳,唐伞人呢?”
“他上洗手间去了。喔,还有一件事。”青田迅速扫了遍四周,确认没人在看这边后,从怀里掏出手机。“藤原奈奈子刚才发了邮件过来,说原稿已经写好了,看来是想马上给我们看看。”
“哎?就是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奈奈?”小堺也不由得抬高了声音。
藤原奈奈子是去年新人奖的候选人之一,只是最终未能折桂。她年轻漂亮,小说写得也还过得去,对炙英社来说,是个无论如何都想力捧的人材。这一年来,炙英社一直在背后支持她,现在原稿已经完成,遗憾的是来不及投稿应征今年的新人奖,但明年很可能会安排她获奖。
“真是期待啊,我们一定能把她打造成文坛上的明星。”
“是啊。明年的评审委员全部都是男性,如果事先给他们看看她的照片,应该会对获奖大有助力。喂,小堺,接下来你恐怕就忙了,首先得阅读她的原稿,提出修改意见,因为她写的肯定还是那种甜得发腻的小说。”
“我知道了。今后一年我会全力以赴推出唐伞的新作,同时也尽量抽出时间关顾藤原奈奈子的作品。”
小堺说得干劲十足,但青田却似乎并不满意。他沉默不语,仿佛在思索什么,而后说道:“唐伞的新作随便打理下就可以了,不用那么花费力气。最重要的是奈奈,你要对藤原奈奈子投入全力。”
“咦,可是《虚无僧侦探早非》是部杰作啊。”
“我当然知道那是杰作。但你觉得那种杰作能连续写出来吗?下一部不管写什么题材,与Chu女作一比都会相形见绌,然后遭到书评攻击,这一来作者本人也陷入苦恼,一苦恼就更写不出来,如此恶性循环。错不了的。”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所以现在不管怎样先拼命卖《虚无僧侦探早非》,往后的事就不必费神去想了,你就当那是唐伞忏悔一生唯一的作品好了。”
“唯一的作品……可是颁奖仪式才刚刚结束啊!”
“你怎么这么不开窍。”青田板起脸来,“颁奖仪式一结束,他就已经是过去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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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踪狂入门-东野圭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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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笑小说》
东野圭吾
跟踪狂入门
“对不起,我们还是分手吧。“
华子突然向我提出分手宣言,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我们面对面坐在表参道的一家露天咖啡店里,我正喝着冰镇咖啡。
”咦?“我拿开吸管,困惑地眨着眼睛,”你说的分手,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觉得我在故意装糊涂,华子不耐烦地丢掉芒果汁的吸管,我正想她是不是要直接拿起杯子喝,她已经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
“你还真叫人发急。分手的意思当然就是分手,我和你分道扬镳,再不相干。走出这家店,我们就各奔东西。懂了没有?”
“等等,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虽然自己也觉得这样很丢脸,我还是禁不住惊惶失措起来。邻桌的两个女孩似乍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一直好奇地盯着这边看。
“对你来说或许很突然,但对我来说一点都不突然。总的一句话,我不想再继续现在这种关系了,我已经厌倦了。” 华子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几乎要踢翻旁边的桌椅,她就这样离开了咖啡店。我完全摸不清状况,愕然站在原地,甚至想不起来去追她。无数疑问在我头脑里盘旋。过了好一阵我才回过神来,走出咖啡店。背后传来其他客人的窃笑。
我在表参道上四处转悠,但是哪里都找不到华子。我放弃了努力,回家了。再怎么苦思冥想,我还是一头雾水。至少到昨天为止,我和华子之间应该都没有任何问题。昨天晚上我们还煲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粥,今天的约会一直到走进那家店都很开心,她看起来也很愉快。
于是我又想,该不会是进了咖啡店之后,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可是我完全想不起来。我们在那家店总共也只待了短短十几分钟。
我怎么想都想不透,那天晚上,我决定给她打个电话,弄清楚她的本意。但没等电话接通,我又自己挂断了。想到她当时相当激动的模样,我觉得今晚还是别去打扰她为妙。
躺在脏脏的房间里,我盯着天花板上的污迹,那些污迹的形状很像华子的侧脸。我和华子是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当时我们都在汉堡店工作,不知不觉就亲近起来,不知不觉就发生了关系,不知不觉就成了稳定的情侣。
或许最确切的形容就是,谁也没有刻意去做什么,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一起了。我现在在设计亊务所工作,华子白天去专门学校,晚上则在小酒吧做兼职。她说她希望成为自由作家,但有多少实现的可能性,我完全看不出来。
总之,我计划着再过一两年就和她结婚。这个意思我也向她透露了,她虽然没有欣然同意,但也没有否定的表示, 我便开始存钱作准备。就在这个时候,这件亊发生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突如兴来地提出分手。她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从突然提出分手算起,正好过了一周的那天晚上,华子打来了电话。
听到我的声音吋,她带着质问的口气说:“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啊?你问什么打算……”
“上周日发生了什么亊,你难道不记得了?”
“什么亊……你是说约会时候的亊吗?”
“是啊。你被我甩了不是吗?你该不会想说,你还不知道吧?"
华子听起来老大不高兴,声音像连珠炮一般,冲击着我的耳膜。
"怎么可能不知道,你都说得那么清楚了。"
"那你很受打击吧?"
"当然了,这么突然。"
"既然这样,"她听来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没有任何行动?”
“没有任何行动的意思是……” “我是说过去这一周,你什么都没有做吧?'”
“是啊。”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嘛……”这样说着,我暗地点头,明白了她发怒的理由。这一周来我一直没有打电话,觉得适当冷却一段时间比较好。但她好像对此很不满意。果然还是在等我联络啊——想到这里,我放下了心。
“我是在等你情绪冷静下来。不过看样子,你也后悔自己说了傻话了。”我的口气变得从容了一些。
“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过应该是那时你心情不好,顺口说出言不由衷的话来了吧?但是主动道歉又觉得难为情,所以一直等我打电话过来——”
“开什么玩笑!”我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我才没有后悔。且不说我,你呢?就这么被我甩了也没关系?你就没想过做点努力吗?”
“我想过啊。所以我打算找个适当的时候和你谈谈……
话才说到中间,就听到她频频咂舌。
”你还是没搞清楚状况呢。我不想跟你说什么话,不是都已经分手了吗?“
”所以说啊,为什么突然提出分手?“
”唉,真被你急歪了。“华子不满地说,,我就是烦你这种地方。你到底怎么看我?喜欢?还是不喜欢?想分手还是不想分手?” “喜、喜欢啊。不想分手。"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这种时候,你应该做出一些举动吧?“
”应该做的举动?我刚才也说了,想找你谈谈啊……还是说,你想要我送你什么礼物?'
“你白痴啊。一个女人把男人甩了,还会再接受他的礼物?”
“那……”我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抓着头,“我实在想不出来了。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
“我可没有希望你做什么。准确说,那不是我希望你做的亊,而是你应该做的亊,如果你爱我的话。”华子的话让我的思绪乱成一团,头也痛起来了。
“要做什么、怎么做,我完全不知道啊。拜托别卖关子了,直接告诉我吧。” 如此允求吋,话筒里传来一股猛烈的气息吹过的声音,听起来是她叹了口气。
“跟你说话真费神,所以说你不够格啊。没办法,我就特别告诉你吧。你听好,男人如果被心爱的女人甩了,只会去做一件亊,那就是变身成跟踪狂。”
“啊?那是什么?”
“你没听说过吗?跟踪狂。跟、踪、狂。”
“你说的跟踪狂……就是那个跟踪狂?”
“没错。自己的爱不被接受时,男人就会变成跟踪狂,这还用说吗?”
“等一下。就是说我要跟踪你喽?”
“是啊。” “别说这种荒唐话了,我怎么可能做得了跟踪狂。”
“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啊……”我的头又渐渐痛起来了。 “你看过电视吧?电视上经常会播放跟踪狂的专题节目,里面的那些跟踪狂众口一词,都宣称自己是打心里爱着她才会这样做的,别人无权干涉。也就是说,这是一种爱情的表现。”
“是这样吗?”
“你不愿意?”
“总觉得提不起劲啊。”
“是嘛。那你并不怎么喜欢我了?分手也无所谓是吧?”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既然连跟踪狂也不愿意做,
说明对我的爱情撑死了也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罢了。拜拜。”
“啊,等等…“电话挂断了。
第二天,我从公司下班吋,就前往华子打工的小酒吧。走进店里,正看到她像往常一样,穿着日式短衫替客人点餐。
我找了个空位坐下。过了一会儿,华子似乎发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重重皱起眉头,走到我旁边。
”嘿。“我开口招呼她。她没好气地把毛巾放到桌上。
”你来干嘛?"
"干嘛……做跟踪狂啊。"
"跟踪狂?"
"是啊。昨晚通话后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按照你的要求试试看。所以我就来找你啰。跟踪狂就是这样的吧?只要对喜欢的人纠缠不休就好了。“ 听了我的话,华子显得很扫兴。
”跟踪狂可是很阴沉,很鬼鬼祟祟的。真正的跟踪狂只会躲在隐蔽的地方暗暗偷看,哪会像你这样,大大咧咧地吆喝什么‘嘿’。”
“咦,是这样吗?”
“也不会堂堂正正地跟到店里来。在我下班离开之前,会一直等在电线杄背后一类的地方。你要是真有诚意,就再好好学学吧。”
“不好意思。”我不由得低下头去。可是,为什么我要道歉?
“你喝完一杯啤酒就走吧,这里不是跟踪狂能来的地方。”华子说完,迅速转身走开。
没办法,我只好按她说的,喝了一杯啤酒就离开了酒吧。 但是附近没有合适的电线杄,我于是走进对面的咖啡店。幸好这家咖啡店提供漫画消遣,我一边看着漫画《大饭桶》,时不时瞄一眼窗外。
十一点过后不久,华子从店里出来了。我也走出咖啡店,跟在她身吋。虽然要追的话很快就能追上,我还是保持着 五米左右的距离,一路尾随着她。但华子突然停下脚步,朝我回过头。
“你这也太近了一点吧?”
“会吗?可是离得太远,会跟丢啊。”
“这就麻烦你自己想办法了。”
“还得想办法啊……”我心想,真是难办。
“还有,”她又说,“你之前都待在哪里,做些什么?”
“我在等你啊。”
“你是待在对面的咖啡店吧?”
“对。不找个合适的地方,等好几个小时很无聊的……”
听我这样说,华子双手叉腰,连连摇头,好像我很不可救药。
“看漫画之余,顺便当当跟踪狂吗?你可真会享受啊。”
“不,不是那样的。”
“跟踪狂都是极端执着的人,像这种人怎么会觉得无聊?
你既然要当跟踪狂,就拿出点诚意来让我看看吧。吊儿郎当的话我可不原谅。”说完,她回过身,快步往前走。
因为她说五米太近了,我只好把距离拉长到十米,继续跟在她后面。她不时回过头查看我的情形。
我们搭上同一辆电车,在同一站下车,步向同一个方向。终于华子住的公寓快到了,那是栋女性专用的公寓。 华子打开自动门,进入公寓。她最后又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躲在电线杄后面,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她的房间在三楼。我站在马路上往上望,确认她房间的窗子亮起了灯光。
过了一会儿,窗帘也微微动了一万,看来她也在看我这边。这下总算可以交差了。这样想着,我迈步往回走。但刚走了十英尺,手机就响了。
“喂?”
“你要去哪?”是华子的声音。
“去哪……回家啊。已经没亊了吧?”
"你在说什么啊,重要的亊情还在后面呢。“
”啊?还有亊啊?"
"当然了。跟踪狂确认对方回家吋,就会马上打电话过去,通过这种手段让对方知道,自己一直在盯着她。”
“是吗,原来还有这一手啊。”
“知道了就乖乖去做。”她自顾自说完,挂了电话。
真拿她没办法。我折回老地方,用手机打电话到她房间。
响了三声吋,她接起电话。
”喂?“
“是我。”
“什么亊?”她的声音跟刚才截然不同,平板得没有一点起伏。
“什么亊啊……不是你叫我打电话的吗?”
“没亊我就挂了。”说完,她当真挂了电话。
这算什么啊?到底是怎么回亊?明明是她叫我要打电话,我才打过去的诶。我心想,算了,再次打算离开。但手机又响了。
“你去哪?”这次华子的声音明显很生气。
"我刚才打了电话,可是被你挂断了……"
"才被挂了一次你就收手,有你这样的吗?跟踪狂应该不屈不饶地打上好多次吧?“
”啊?"
"我收线了。你别什么都要人费心点拨好不好?“
我拿着手机,满腹不解,但还是再次打电话到她房间。电话响了好几声后,传出彔音电话的留言:”我现在外出,有亊请——“
”什么嘛,怎么变成录音电话了?“我对着话筒说。
华子应该可以从电话的扬声器那里听到我的声音。
”既然你不肯接电话,我也没法子。那我挂了,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我决定结束通话,但就在食指即将按下按键的时候,传来华子的声音:”笨死了!“
”哇!吓了我一跳。你干嘛不接电话?“
”接到变态电话吋,一般人都会把电话转成录音状态吧?但就算这样,你也不能这么干脆就举手投降。“
”那要怎么做?“
”你要说话给我听,自己唱独角戏就行了。“
”唱独角戏啊……可是我到底该说些什么?我又不是说单口相声的,一个人自说自话,实在太难了。“
”你可以说说我的亊,比如今天我有哪些行动,最近的生活是什么样,这样就可以。听到的人一定会想,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觉得很可怕,这就是你要达到的效果。“
”喔。“
”你懂了吧,那就再来一遍。“
我照她的要求,再次打电话过去。这次依然是录音电话,我吸了口气:”你今天应该是先去专门学校,然后去打工,十一点后从店里下班,十二点五分左右到家。我说完了。“
这回总该没问题了吧?我正这样想着,还没挂下电话,华子的声音响了起来:”零分。"
"什么?"
"我说你得分为零。你这算什么啊?简直像小孩子写的画图日记一样简单。你就不能说点其他更有效果的?“
”就算你这么说,这种程度也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总还有别的亊吧?像我今天早上吃了什么,昨天在房间里做了些什么。“
”那些我怎么可能知道啊?“
”为什么不知道?你可是个跟踪狂。跟踪狂就得无所不知。“
"这也太乱来了。"
"哪里乱来?总之从明天起,你这个跟踪狂要做得更像样一点。知道了?” 她一口气说完,挂了电话。
第二天,我利用公司的弹性工作制,比平时提前两小时下了班。
然后我来到华子就读的专门学校门口,她一出来,我就保持着十米的距离跟在后面。她当然也发现了我,证据就是,她不时会回头瞥上一眼。
如果直接去打工的酒吧倒也轻松,但华子频频节外生枝,一路上不是去逛书店,就是去时装店流连,或者逛百货公司的化妆品柜台。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得找个方便监视店门口的地方,一直等到她出来。
好不容易昐到了华子打工的小酒吧,已经接近晚上七点了。我想起昨天的教训,没有进咖啡店,而是在二十米开外的邮局旁边等她。我一边等,一边把她之前的行动记到便条纸上,记完笔记吋也不敢离开,一直盯着小酒吧的门口。真是无聊死了,脚也隐隐作痛。我很想买本杂志来消磨时间,但万一被华子看到,只会更加麻烦。我旁边是家药店,店老板见我一待好几个小时不走,打量我的眼神似乎觉得我很可疑。
到了和昨晚差不多的时间,华子终于出来了。这个时候我早已筋疲力尽,但还得继续跟踪她。我和昨天一样,一直跟她到公寓前,等她的房间亮了灯之后,打电话过去。
“喂?"
"是我。"
”什么亊?“她的反应和昨晚一样。但这个时候我可不能回答得和昨晚一样,那就会重蹈覆辙。
”我有亊要向你报告。“
”报告?“
”你今天下午五点多离开学校,之后在车站前的书店里买了杂志,又走进时装店,在连衣裙和短裙专柜逛来逛去,最后什么也没买就出来了。还不止这些,我还知道你在百货公司的化妆品柜台买了睫毛膏,看了长筒袜、钱包、皮包,最后终于到了打工的小酒吧。怎样,我说的没错吧?“
我边看笔记边说。
”还是不行啊。“华子沉默了几秒,叹着气说:”这种程度根本没什么好惊讶的。昨晚我吃了剩下的披萨外卖,从昨天开始来了生理期,这些你都没有提到。“
”生理期?“
”这个都没有调查到,我真是无话可说。“
”那种亊我怎么可能知道啊,又不能跟你洗手间。“
华子听后,再度沉默片刻,深深叹了口气。 ”你记不记得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几?星期二吧。不对,已经过了十二点了,现在应该是星期三。“
”星期二呢,“她说,是回收可燃垃圾的日子,星期二、
星期四、星期六都是。星期日则是回收不可燃垃圾的日子。”
“是嘛。但这和垃圾有什么关系?”
“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没反应过来?今天早上我也丢了垃圾出去,只要打开一看就会发现很多信息,像我吃的东西,生理期什么的。”
“啊?”我惊得往后一仰,“你要我去翻腾垃圾袋?”
“不是翻腾,是调查"
"还不是一回亊。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调查垃圾是跟踪狂的天职。”华子不容分说地一口断定。
隔天早晨醒来时,我觉得头沉沉的,应该是着了点凉。拿体温计一量,果然发烧了。看来是因为晚上蹲点得太久了,不慎感了冒。
我给公司同亊打了电话,告诉他我要请假,然后吃了药,重又钻进被子里。今天跟踪大业也要暂停一天了。我一觉睡到傍晚,身体总算舒服了一些,但又开始打喷嚏,鼻涕止不住的流。真是难受啊,我心里嘀咕。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升起不妙的预感。
“你今天一天都干嘛去了?”不出所料,华子的声音相当恼火。
我向她解释说,我是得了感冒。
“小小感冒算什么?你到底把跟踪狂当成什么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就能做好的亊情。你居然会得了感冒,本身就说明你心情太放松了吧?'华子说得气势汹汹。
”对不起。“我只得老实道歉。
”真拿你没辙。好吧,今晚你就不用打电话了,不过明天可不行。“
我知道了。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恢复体力,从明天起我会继续努力的。”本以为这样说会讨得她的欢心,没想到又激怒了她。
“你说什么梦话呢?你还有空好好休息啊?”
“啊?为什么?”
“你忘了昨晚我跟你说过的话了吗?今天星期三,所以明天就是星期四了。”
“哦。。。。。。”我明白她在说什么亊了。翻腾垃圾,不、是调查垃圾。
“我想起来了。那我明天一清早就起床,去你那里调查垃圾。”
“你说的一清早,是什么时候?”
“七八点吧。“
“是嘛。你觉得这样合适?”
“不行吗?”
“你非要这个时间去也随你,不过你一定会后悔的”
“为什么?”
“因为我想这个时候已经有好几袋垃圾丢出来了。我们这栋公寓住的都是单身女性,很多人前一天晚上就会把垃圾丢出来,你怎么知道那里面哪一袋是我丢的?”
我握着话筒,哑口无言。她说得确实没错。我的心情顿时一片灰暗。
“不过,随你的便了。”她冷冷地说。
结果我还是深夜就出现了。我的鼻子仍然在痒,为此我往衣兜里塞了好些手纸。
垃圾场在华子公寓的背面,不远处停了一辆轻型货车,看来可以在货车后面监视动静。我躲在货车的阴影里,时不时撸一把鼻涕,等着她出现。
才十一月的天气,夜晚的冷风却越来越让人觉得已经是冬天了。虽然华子这样说,实际上并没有人冒冒失失地前一天晚上就丢垃圾出来。我揉着膝盖,揉着惺忪睡眼苦苦等待。下次得把收音机或者随身听带过来,我心想。
快到早上六点,开始露出曙光时,有人提着垃圾袋出现了。那是个穿着灰色套装的女人,不是华子。她应该有三十多岁了,身材胖得夸张,脸盘也很大。她的发型看来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大脸盘,但是一点都不合适她。
放下垃圾袋吋,她朝周围看了一眼就离开了。第二个出现的是华子。她穿着一身粉色卫衣,打扮得很了不得。我本来已经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但一看到那醒目的粉色,霎时就清醒过来了。
我站起身,确认华子是不是已经离开。坐了太长时间,膝盖都僵硬了。我走到华子的垃圾袋旁边,一边留心周围的动静,一边打开袋口。才一打开,食物残羹的气味便直冲鼻孔,虽然拜感冒所赐鼻子不灵,我还是差点仰天跌倒。
袋子里有看似白兰瓜的皮。就在这时,公寓里又走出来一个人。我顾不得扎上袋口,慌忙逃离。出现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漂亮女性,身材苗条,个子很高,留的长发看起来非常合适,细长的眼睛也令人印象深刻。她一眼也没看我,放下垃圾袋就离开了。
我松了口气,回到原地,继续查看华子的垃圾袋。除了食物残渣,里面还扔有撕碎的纸片和杂志,一想到要全部调查,我的心情就变得很沉重。
背后有脚步走响起。我吃惊地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男人正走过来。他的眼神十分严肃,我以为他是要来警告我,但他却对我毫不理会,只顾跑到刚才漂亮女生丢下的垃圾袋跟前,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上,再套上手术用的薄橡胶手套,手法熟练地打开垃圾袋。 或许是发现我直直地盯着他,他也朝我看过来。
“怎么了?”他诧异地问我。
“没什么,请问。。。。。。你也是跟踪狂吗?”
“对。”他大大方方地点头,,你是第一次来?“
”是啊,所以说,还不知道窍门。"
"一开始谁都是这样的。哦哟,这是白兰瓜的皮啊。“
他探头瞧了我这边的垃圾袋一眼,露出口罩外的眼睛眯了起来,,味道真冲。其他还有炖鲫鱼和螃蟹壳。”
“真是败给她了。”
“这个借你。”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副口罩和手术用手套,,为防万一,我平常总是多带一套备用。“
”太谢谢你了,这可帮了我大忙。“ 我把这两样宝贝装备到身上,作业总算容易了一些。
他伸手翻了翻自己这边的垃圾袋,拿出一样东西,是张淡粉色的纸。 ,这是大好馒头的衬纸,车站前的日式点心店有卖。她特别喜欢吃这个,虽说我经常提醒她,吃太多了会发胖的。嗬,还吃了三个啊?这样可不行。”
”也不一定都是她一个人吃的吧?“
听我这样说,他摇了摇头。 “她从公司下班回来后,在日式点心店买了馒头以后,就一直是一个人待着了,不会有人来拜访她的。我看多半是昨晚跟闺中密友们煲电话粥,一边聊一边吃了好几个。” 他的口气充满自信,让我从心里佩服。跟踪狂就得做到像他这样吧?
这时,又有一个女人拿着垃圾袋过来。她个子娇小,但是相当迷人。我本想逃走,但旁边的男人却丝毫不动,仍然默默地忙着作业。女人看起来也不在意我们的存在,砰地一声丢下垃圾袋就走了。
紧接着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男人,向我们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
旁边的男人也回以寒暄,“今天你那边的垃圾好像很少呢。”
“她之前回老家了,昨天才回来。"后来的男人回答,
”咦,这位是新来的吗?“他看着我问。这个男人应该也是跟踪狂。
”幸会。“我说。
”幸会幸会。不知你是跟踪哪一户的女性。。。。。。“
”三零五号室的。“我说出华子的房间号。
”哦,那个穿得很时髦的女孩啊,难怪了。“男人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听他的口气,对这个公寓很熟悉,应该也是个老鸟了。
说话间,又有一个女人拿着垃圾袋过来,她的态度生硬,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岩石,眼睛和嘴也很像岩石的裂缝,可 是穿的衣服却是少女的调调。她看到我们,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放下垃圾袋离开了。
”她住四零二号室,“后来的男人嘀咕,”怎么偏把垃圾放在那里。“
”放在这地方,简直像是故意妨碍我们工作似的。“旁边的男人把岩石女丢下的垃圾袋移开,和最早出现的胖女人的垃圾袋为伍。
之后也不断有住在公寓的女性来丢垃圾,其中好几个垃圾袋有跟踪狂跟进,而没人理会的则堆在一边。我按照两位跟踪狂前辈的指点,调查着华子的垃圾。调查完离开垃圾场之前,我朝跟踪狂们不屑一顾的那座垃圾山看了一眼,那些垃圾看起来透着莫名的寂寞。
。。
和在一起的人慢慢相爱-慕容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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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真是一个可爱的老头,80岁那年,在《八十自述》一书中这样写道:“我从圣约翰回厦门时,总在我好友的家逗留,因为我热爱我好友的妹妹。”
这个妹妹名叫陈锦端。林语堂十七八岁时对她心生热爱,相爱却未能在一起,直到80岁犹是难能忘怀。正应了白居易那句诗: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有一次,陈锦端的嫂子去香港探望暮年久病缠身的林语堂,当听说陈锦端还住在厦门,他双手硬撑着轮椅的扶手要站起来,高兴地说:“你告诉她,我要去看她!”
他的妻子廖翠凤虽然素知他对陈锦端一怀深情,但也忍不住说:“语堂!不要发疯,你不能走路,怎么还想去厦门?”想想也是,他颓然坐在轮椅上,喟然长叹。
陈锦端若是知晓这些事,心有何想?
于女人来说,青春时节曾被几个男子爱过或许并不值得骄傲,骄傲的是,是否有那么一个人,虽不能白首偕老,但他将她放在心间一辈子,如印记。若能得这么一人,此生足矣。
于男人来说,一生爱过几个女子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有那么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想起都满心欢喜,想去见她,就像红蜻蜓想望见油亮绿草,有着小松鼠穿梭树林的轻松。这有多好。
爱,或许无须计较在一起时有多热烈,单看不在一起后,能否爱如当初。隔了迢迢山迢迢水,你知她在那儿,她知你在这儿。好好地活着,美好相望,而不是从此陌路,相忘于江湖。
将爱情付给你 将婚姻留给她
遇见陈锦端前,林语堂喜欢一个叫赖柏英的女孩。
赖柏英和林语堂在同一个村子出生成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去河里捉鲦鱼、捉螯虾。他记得很清楚,赖柏英有个了不得的本事,她能蹲在小溪里等着蝴蝶落在她头发上,然后轻轻地走开,居然不会把蝴蝶惊走。
她还喜欢在落雨后的清晨,早早起床,去看稻田里的水有多么深。
她笑起来的时候,多像清澈湖水,阳光洒下来,明媚一如花都开好了的春。
是否每个男人的生命中,都有那么一个女孩,一起成长,谈天说笑,天真无邪的年纪许下许多美好诺言,他说娶她为妻,她说非他不嫁。
林语堂爱赖柏英,赖柏英也爱林语堂。只是后来,一个远走他乡求学,急于追求新知识见识新天地;一个留在故乡,她的祖父双目失明,她要孝顺祖父,最后嫁给本地的一个商人。
人人都说,初恋是男人一生都无法解开的魔咒。后来,林语堂常常还会想起,在故乡,有个女孩,她行在清晨的稻田里,风吹树,树上积雨落,湿了她的发梢和她的蓝色棉布长衫,她忽然就笑起来。
时光多疯狂,它使孩童那么快就成长为少年,又推着少年离开故乡,去远方。
1912年,林语堂去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这个少年很优秀,在大学二年级时曾接连三次走上礼堂的讲台去领三种奖章,这件事曾在圣约翰大学和圣玛丽女校(此两所学校同是当时美国圣公会上海施主教建立的教会教育中心)传为美谈。然而,于林语堂来说,最好的事是在这儿认识陈锦端,两人陷入热恋。
陈锦端是林语堂的同学的妹妹,用他的话说,“她生得确是其美无比”。才子钟情佳人,佳人爱慕才子英俊又有美好名声。
一切就像小说一样,相爱的男女到了谈婚论嫁之时,女方家长站出来,棒打鸳鸯。
陈锦端出身名门,她的父亲是归侨名医陈天恩,而林语堂,他不过是教会牧师的儿子,虽年少多才那又如何,门不当户不对,陈锦端的父亲看不上他。
这事情其实寻常,哪家父母不想为自己的女儿物色一个金龟婿呢?
他爱她,她也爱他,但他们中间横亘一条河。这河不比银河,王母娘娘拔簪划河,而牛郎织女终是夫妻,年年七夕尚能鹊桥相会。而他和她,隔河相望,无桥可渡,绝无成亲机会。
陈父不给这对恋人渡河之桥,但他愿意为林语堂搭另一座桥。陈父和林语堂说,隔壁廖家的二小姐贤惠又漂亮,如果愿意,他可做媒。
这廖家二小姐就是廖翠凤。她的父亲也很不简单,是银行家,在当时的上海颇有名望。
林家父母倒很满意陈父的提议,要林语堂去廖家提亲。
父母之命不可违,林语堂去了廖家。
廖翠凤对林语堂的才气早有耳闻,又见他相貌俊朗,十分欢喜,她愿嫁他为妻。
想想多酸楚,他心中至爱陈家姑娘,却要和陈家隔壁的廖家姑娘订立媒妁之约。可是,他能做什么呢?许多年后,谈及此事,他不无感慨:“在那种时代,男女的婚姻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的。”
但,最终令他下定决心娶廖翠凤的,或许是因为,廖母和女儿说:“语堂是个牧师的儿子,家里没有钱。”是的,廖母也不看好这门亲事。但是,廖翠凤很干脆又很坚定地回答:“穷有什么关系?”
一个姑娘,生于富有之家,却不嫌弃你贫穷,不怕嫁给你吃苦受累,多好,除了爱她娶她,努力使她过上好生活,男人无以为报。
于是,林语堂和廖翠凤定下婚事。
陈锦端得知这消息,她拒绝了父亲为她觅寻的富家子弟,孑然一身远渡重洋去美国留学。爱情是两个人的事,而婚姻却是两个家庭的交涉。她的心上人,将娶她家隔壁的姑娘。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役里,她也是伤兵。
如果他和她都奋力争取,铁了心在一起,结局又会怎样?他和她都没有去做。他们爱得太冷静,他们都是爱情的逃兵。
没有谁知道,每当回首这爱情往事,陈锦端是怎样的心情。历史只简短记载,陈锦端留学归国后,多年不婚,一直单身独居。直到32岁那年,她与厦门大学教授方锡畴结婚,长居厦门,终生未育,只是抱养了一对儿女。是否可以猜测,女人若不爱男人,即使有婚姻也不愿和他生儿育女?究竟只是猜测罢了。
好好生活 岁月静好
1919年1月9日,林语堂娶廖翠凤为妻。
结婚的时候,林语堂做了一件奇事,他把结婚证书一把火烧掉了。不过,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把婚书烧了吧,因为婚书只是离婚时才用得着。”
多智慧的一句话。或可看作是他对廖翠凤许下盟誓,对她好,一辈子不离弃。
即使如此,可是,试问天下有几个女子能容忍丈夫烧掉婚书?
廖翠凤能。
廖翠凤生于富贵之家,但她却能快乐地和丈夫一起过平常日子。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生活辛苦,不过巧妇不会难于少米之炊,简单的饭菜她亦是能做得花样百出。实在揭不开锅时,她默默当掉首饰维持生活。这样的女人,要林语堂如何不对她刮目相看,如何不爱?
她知林语堂心中一直不曾放下陈锦端,但并不计较,居住在上海时,她常常邀请尚未婚配的陈锦端到家中做客。每次得知陈锦端来,林语堂都会很紧张,坐立不安。孩子看见了,颇为不解,便问妈妈。她坦然微笑,和孩子说:“爸爸曾喜欢过你锦端阿姨。”
笔耕之余,林语堂喜欢作画自娱,他画中的女子从来都是一个模样:留长发,再用一个宽长的夹子将长发挽起。孩子又发现了这个秘密,问父亲:“为何她们都是同样的发型呢?”林语堂也不掩饰,抚摸着画纸上的人像,他说:“锦端的头发是这样梳的。”
没什么好隐瞒的,他不过只是在怀念。天长日久,烟火岁月,他早已爱上他的妻子。他不过只是在怀念少年时爱过的姑娘。他明白他的妻子不会打翻醋坛子和他吵闹。
世间哪有不争吵的夫妻?为别的事,倘若真的争吵了,他总会先闭口不言,这是他的妙招:“少说一句,比多说一句好;有一个人不说,那就更好了。”的确,夫妻吵嘴,无非是意见不合,在气头上多说一句都是废话,徒然增添摩擦,毫无益处。他说:“怎样做个好丈夫?就是太太在喜欢的时候,你跟着她喜欢,可是太太生气的时候,你不要跟她生气。”
她忌讳别人说她胖,但她喜欢人家赞美她挺直的鼻子,所以她生气时,他总是去捏她的鼻子,说一些欢喜的话,她也就笑起来了。
这样一对夫妻,多好。
谁说先结婚后恋爱不可以呢?
“我和我太太的婚姻是旧式的,是由父母认真挑选的。这种婚姻的特点,是爱情由结婚才开始,是以婚姻为基础而发展的。”他还说,“婚姻就像穿鞋,穿的日子久了,自然就合脚了。”
人人都知道他一直都在念着陈锦端,但是,他的智慧在于,不和生活较劲,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旧情人再好,往事多美妙,不过都是过往,最要紧的是怜取眼前人。和在一起的这人,好好生活,岁月静好。
“我们现代人的毛病是把爱情当饭吃,把婚姻当点心吃,用爱情的方式过婚姻,没有不失败的。”他说,“把婚姻当饭吃,把爱情当点心吃,那就好了。”
其实,生活的道理人人都懂一箩筐,然而懂得又能做到的人,却是太少。
结婚50周年,是为金婚。那一年,林语堂送给妻子廖翠凤一个勋章,上面刻了美国诗人詹姆斯·惠特孔莱里的《老情人》一诗:“同心相牵挂,一缕情依依。岁月如梭逝,银丝鬓已稀。幽冥倘异路,仙府应凄凄。若欲开口笑,除非相见时。”
他对她心怀感恩,对于他们的婚姻,他引以为荣,他曾得意地说:“我把一个老式的婚姻变成了美好的爱情。”
婚姻犹如一艘雕刻的船,看你怎样去欣赏它,又怎样去驾驭它。倘若你智慧,即使婚前你和爱人不相识,婚后你也是能和爱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
1976年3月26日,林语堂逝世于香港,灵柩运至台北,埋葬于阳明山麓林家庭院后园,廖翠凤守着他度晚年,直到她也闭上眼睛停止呼吸。
(选自《点点梅花为我愁:民国奇男子的爱情往事》 北方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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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岁之前-朱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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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正在家中忙事情,蓦地里接通传呼,自称是某某医院,说是有位朱天衣小姐刚被辆大卡车撞了,现正在急诊室中,要家属赶去。
朱天衣就是我的妹妹。她长得与爸妈姊姊和我很不像,光个子就足足有一米七十,瘦也瘦,却仍是北地女儿的骨架子,一头长发及腰,脸孔极似《漂亮宝贝》布鲁克•雪德丝,因此不时有人找她去演戏或当模特儿,她却在台北工专念到四年级休学,老老实实每天跋涉到华冈向梁秀娟老师学国剧,比人家正牌国剧组的学生都勤恳有心得。
今年年初,我和妹妹接掌出版社的发行工作,妹妹是会计,我的名衔是业务经理,经营方式由过去的中盘发行改为与书店直接往来的小盘做法,外县市由朋友或外务员负责,占全台湾书市四分之一的重庆南路则由我们自己跑。
由于深知此一工作与过去学生生涯里的各种活动都不一样,绝没有可轻疏浪漫的退路,两人只要一出门办事,总是刻意打扮得老十岁,一开始还颇那么回事儿,人前一副老到世故极了的样子,可是只要谈成了或收了账,便开心得立时撑不住笑脸地赶忙加紧脚步出书店,才一闪身而出,便相对放声痛笑一顿,笑够了再重戴好面具到下一家去。
久了到底被识破了,遂认了一街的叔叔伯伯大哥大姊,两人也成了重庆南路上有名的三三小姐。有时图凉快,短裤球鞋草帽去送书,惹来一家家的欣羡不已,一口咬定我们才从海边玩儿回来刺激他们的。有家的会计小姐极苛刻,有事没事常常无故延挨收账事,她做得也高明,不多赘言地笑笑摸弄我们的衣服头发,夸今天穿得漂亮,鞋子是哪家买的,女孩子是一触到这话题便顿时一同跳离残冷无趣的现实生活而掉入一个繁华迷离的世界不可自拔,想想收账事老弄得不了了之,是不能全怪她的。
火车站对面一家大书店的经理先生也很好玩,三十出头非常能干聪明的人,却是对付不得女孩的,忘了当初他是怎么被我们说的,答应保证我们半数的书可打入台面,其实在做发行工作之前就一再恐吓催眠自己商人是重利轻义的,也没奢想那经理先生凭什么要对我们确守他的保证。但几个月来,他却一直忠实办到,反倒我和妹妹得寸进尺起来,偶尔一见台面上少放了几本,便一搭一唱地对他打起官腔来,弄得他当场红透了脸,满面惭惶,和妹妹这也才猛然惊觉自己的泼辣强悍。
却道我们的泼辣强悍其实也没那么彻底的,两人跑得差不多了,便收工去沅陵街的摊贩市集,啃片十块钱的西瓜,解了渴再站在路边吃一碗鱿鱼羹米粉,有时也捧着碗筷追随摊主人逃警察。
我平日是极大方肯花钱的,唯独跟妹妹一道时变得很小气,也实在妹妹真是幺女儿天生福气,比较不用知道家计艰辛,所以如流水的花钱方式很叫我叹为观止和生无名火。我和妹妹幼时情深过与姊姊,但成长的年岁里却不宁静了很多年,说是手足情浅也不是,因为家里父呣子女的感情一直就是清简的道统重过血统的亲密。为这些,自责过长长一段时间,因为自己一向对人对事大方,唯独不亲悦自己的妹妹,后来方醒悟原来她个子太高且时时比我晓事,完全不是该比我小的妹妹。姊妹三人里,姊姊是最俭朴的,与她一道时,我变得极爱花钱,不是买包蜜饯或路边买个小玩意儿赏给她,哈哈一笑觉得自己是她的男朋友,或许妹妹与我一起时的爱用钱,也是一样的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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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旅游的迷信-爱默生
**t**
能教莎士比亚的老师在哪里?能指导富兰克林、华盛顿、培根或牛顿的导师又在何处?每一个伟大的人物都是无与伦比的。
我们还应该检查一下自我修养的情况。正是由于缺乏自我修养,所以人们便疯狂地迷信旅游,把意大利、英国、埃及奉若神明。直到现在为止,所有受过教育的美国人仍然对旅游趋之若鹜。就是这些人,使英国、意大利或者希腊,在人们的想像中变得巍然高大,令人肃然起敬,但他们自己,却像一根地轴,永远固守在原地不动。在我们进行决断的时候,我们感到职责就在我们的岗位上。灵魂决不是一个东游西荡的旅游爱好者。智者总是足不出户,如果有必要、有义务,叫他在什么场合离开他的住所,或者到外国去,他也毫无怨言,但他好像仍然呆在自己的家里,而且还用他的面部表情使人们意识到,他是在传播智慧和美德,像一位君王一样访问一个个城市和人物,而不是像一个得过且过的商贩或仆从。
请注意,我并没有武断地反对为了艺术、为了研究和慈善目的的环球旅行,只要人首先喜欢家居,并不指望通过旅游获得比他已掌握的知识更高超的知识而出国,那请他随便好了。可是,如果谁为了取乐,为了获得他手里没有的东西而旅游,那么,谁就在做脱离自身的旅行,而使自己混迹于老古董之中,即便是青春年少的好韶光,也很快就会腐朽老去。在底比斯,在帕尔米拉,他的意志和心灵,已经变得像那些城市一样,古老而坍塌。他把废墟带进了废墟。
对于傻瓜而言,旅游是最快乐的天堂。我们最初的旅程使我们发现:对我们来说,地方无关紧要。在家里,我梦想着:在那不勒斯,在罗马,我可以陶醉在美的海洋中,丢掉我的忧伤。我打点好衣箱,拥抱过朋友,登船航海,最后在那不勒斯醒来,旁边还是那严峻的事实,那个我原来逃避的、毫不退让的、同一个忧伤的自我。我寻找梵蒂冈和那些宫殿。我假装沉醉在景色和联想中,可是实际上,我从来就没有沉醉过。无论走到哪儿,我的巨人都陪伴着我。
还有,我们必须警惕,对旅游的狂热是影响整个智力活动的一种更深刻的不健全的征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的智力就是漂泊不定的,我们的教育制度所培养的就是骚动不安。尽管我们的身体被迫呆在家里,可是我们的心灵却仍然无家可归,四处彷徨。我们模仿,除了心灵的彷徨之外,模仿还会是别的什么东西呢?我们的房屋是按外国情调建筑的;我们的橱架是用外国的装饰品装饰的;我们的见解,我们的爱好,我们的才能,都一无是处,仍然追随着“过去”和“远方”。
灵魂在艺术已经繁荣的地方创造了艺术。艺术家正是在他自己的心灵里寻找他的原型。那只不过是把他自己的思想运用到要做的事情上和要观察的环境中。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还要照搬陶立克或哥特式的原型呢?思想的美、便利、宏伟以及离奇的表现,离我们离他人都是一样近,如果美国的艺术家愿意满怀希望和爱心研究他要做的事,考虑过气候、土壤、白天的长度、人民的需要、政府的习性和形式之后,他就会创造一座人人都觉得住起来合适的房子,而且情趣也会得到满足。
让我们坚持自我吧!千万不要模仿。只要你终生都在修养自己,那么,终有一天,你的天赋会喷薄而出,光彩耀人。然而,如果你对别人的才华亦步亦趋的话,那么,你只能临时地、部分地占用它。每个人所能干得最出色的事情,只有他的造物主才能教给他。除非那人把它表现出来,否则,它究竟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也无法知道。能教莎士比亚的老师在哪里?能指导富兰克林、华盛顿、培根或牛顿的导师又在何处?每一个伟大的人物都是无与伦比的。
西庇阿的西庇阿主义,正是他无法触及的那一部分东西。无论你怎么研究莎士比亚,你也永远造不出第二个莎士比亚来了。好好地做指派给你的工作吧,不可奢望太高,胆量过大。此时此刻,给了你一种表达方式,勇敢而崇高,犹如菲迪亚斯的巨凿,埃及人的巨型泥刀,摩西或但丁的大笔,但又跟这些不尽相同。灵魂尽管满腹珠玑,辩才无双,也不可能屈尊重复自己,然而,你如果能听见这些鼻祖说的话,你肯定也能用同样一种音调回答他们。因为耳朵和舌头虽然是两种器官,却是一种性质。住在你生命中纯朴、高尚的地域,服从你的心声,你一定会再现以前的世界。
. .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余华
t:小``说".
有一天,我挑着担子从桥上走过,听到他们在说翘鼻子许阿三死掉了,我就把担子
放下,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水,我听着他们说翘鼻子许阿三是怎么死掉的,
他们说是吃年糕噎死的。吃年糕噎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以前听说过有一个人吃花生
噎死了。这时候他们向我叫起来:
“许阿三……翘鼻子阿三……”
我低着头“嗯”的答应了一声,他们哈哈笑了起来,问我:
“你手里拿着什么?”
我看了看手里的毛巾,说:
“一毛巾。”
他们笑得哗啦哗啦的,又问我:
“你在脸上擦什么?”
我说:“擦汗水呀。”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他们笑得就像风里的芦苇那样倒来倒去,有一个抱
着肚子说:
“他一还一知道一汗水。”
另一个靠着桥栏向我叫道:
“许阿三,翘鼻子阿三。”
他叫了两声,我也就答应了两声,他两只手捧着肚子问我:
“许阿三是谁?”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那几个人,他们都张着嘴睁着眼睛,他们又问我:“
“谁是翘鼻子许阿三?”
我就说:“许阿三死掉了。”
我看到他们睁着的眼睛一下子闭上了,他们的嘴张得更大了,笑得比打铁的声音还
响,有两个人坐到了地上,他们哇哇笑了一会儿后,有一个人喘着气问我:
“许阿三死掉了……你是谁?”
我是谁?我看着他们嘿嘿地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一
上街,我的名字比谁都多,他们想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他们遇到我时正在打喷嚏,
就会叫我喷嚏;他们刚从厕所里出来,就会叫我擦ρi股纸;他们向我招手的时候,就叫
我过来;向我挥手时,就叫我滚开……还有老狗、瘦猎什么的。他们怎么叫我,我都答
应,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只要凑近我,看着我,向我叫起来,我马上就会答应。
我想起来了,他们叫我叫得最多的是:喂!
我就试探地对他们说:
“我是……喂!”
他们睁大了眼睛,问我:
“你是什么?”
我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就看着他们,不敢再说。他们中间有人问我:
“你是什么……啊?”
我摇摇头说:“我是……喟。”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哗哗地笑了起来,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笑,自己也笑。桥上
走过的人看到我们笑得这么响,也都哈哈地笑起来了。一个穿花衬衣的人叫我:
“喂!”
我赶紧答应:“嗯。”
穿花衬衣的人指着另一个人说:
“你和他的女人睡过觉?”
我点点头说:“嗯。”
另一个人一听这话就骂起来:
“你他妈的。”
然后他指着穿花衬衣的人对我说:
“你和他的女人睡觉时很舒服吧?”“我和你们的女人都睡过觉。”
他们听到我这样说,一下子都不笑了,都睁着眼睛看我,看了一会儿,穿花衬衣的
人走过来,举起手来,一巴掌打下来,打得我的耳朵嗡嗡直响。
陈先生还活着的时候,经常站在药店的柜台里面,他的脑袋后面全是拉开的和没有
拉开的小抽屉,手里常拿着一把小秤,陈先生的手又瘦又长。有时候,陈先生也走到药
店门口来,看到别人叫我什么,我都答应,陈先生就在那里说话了,他说:
“你们是在作孽,你们还这么高兴,老天爷要罚你们的……只要是人,都有一个名
字,他也有,他叫来发……”
陈先生说到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来发时,我心里就会一跳,我想起来我爹还活着
的时候一常常坐在门槛上叫我:
“来发,把茶壶给我端过来……来发,你今年五岁啦……来发,这是我给你的书包……
来发,你都十岁了,还他妈的念一年级……来发,你别念书啦,就跟着爹去挑煤吧……
来发,再过几年,你的力气就赶上我啦……来发,你爹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医生说
我肺里长出了瘤子……来发,你别哭,来发,我死了以后你就没爹没妈了……来发,来,
发,来,来,发……”
“来发,你爹死啦……来发,你来摸摸,你爹的身体硬梆梆的……来发,你来看看,
你爹的眼睛瞪着你呢……”
我爹死掉以后,我就一个人挑着煤在街上走来走去,给镇上的人家送煤,他们见到
我都喜欢问我:
“来发,你爹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哈哈笑着,又问我:
“来发,你妈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问:“来发,你是不是傻子?”
我点点头,“我是傻子。”
我爹活着的时候,常对我说:
“来发,你是个傻子,你念了三年书,还认不出一个字来。来发,这也不能怪你,
要怪你妈,你妈生你的时候,把你的脑袋挤坏了。来发,也不能怪你妈,你脑袋太大,
你把你妈撑死啦……”
他们问我:“来发,你妈是怎么死的?”
我说:“生孩子死的。”
他们问:“是生哪个孩子?
我说:“我。”
他们又问:“是怎么生你的?”
我说:“我妈一只脚踩着棺材生我。”
他们听后就要哈哈笑很久,笑完后还要问我:
“还有一只脚呢?”
还有一只脚踩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陈先生没有说,陈先生只说女人生孩子就是把
一只脚踩到棺材里,没说另外一只脚踩在哪里。
他们叫我:“喂,谁是你的爹?”
我说:“我爹死掉了。”
他们说:“胡说,你爹活得好好的。”
我睁圆了眼睛看着他们,他们走过来,凑近我,低声说:
“你爹就是我。”
我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
“嗯。”
他们问我三“我是不是你的爹?”
我点点头说:“嗯。”
我听到他们咯吱咯吱地笑起来,陈先生走过来对我说:
“你啊,别理他们,你只有一个爹,谁都只有一个爹,这爹要是多了,做妈的受得
了吗?”
我爹死掉后,这镇上的人,也不管年纪有多大,只要是男的,差不多
我点点头说:“嗯。”
他们都哈哈地笑着,他们经常这样问我,还问我和他们的妈妈是不是睡过觉。很多
年以前,陈先生还活着的时候,陈先生还没有像翘鼻子许阿三那样死掉时,陈先生站在
屋檐下指着我说:
“你们这么说来说去,倒是便宜了他,是不是?这么一来他睡过的女人几卡车都装
不下了。”
我看着他们笑时,想起了陈先生的活,就对他们说:
“我和你们的女人都睡过觉。”
他们听到我这样说,一下子都不笑了,都睁着眼睛看我,看了一会儿,穿花衬衣的
人走过来,举起手来,一巴掌打下来,打得我的耳朵嗡嗡直响。
陈先生还活着的时候,经常站在药店的柜台里面,他的脑袋后面全是拉开的和没有
拉开的小抽屉,手里常拿着一把小秤,陈先生的手又瘦又长。有时候,陈先生也走到药
店门口来,看到别人叫我什么,我都答应,陈先生就在那里说话了,他说:
“你们是在作孽,你们还这么高兴,老天爷要罚你们的……只要是人,都有一个名
字,他也有,他叫来发……”
陈先生说到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来发时,我心里就会一跳,我想起来我爹还活着
的时候一常常坐在门槛上叫我:
“来发,把茶壶给我端过来……来发,你今年五岁啦……来发,这是我给你的书包……
来发,你都十岁了,还他妈的念一年级……来发,你别念书啦,就跟着爹去挑煤吧……
来发,再过几年,你的力气就赶上我啦……来发,你爹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医生说
我肺里长出了瘤子……来发,你别哭,来发,我死了以后你就没爹没妈了……来发,来,
发,来,来,发……”
“来发,你爹死啦……来发,你来摸摸,你爹的身体硬梆梆的……来发,你来看看,
你爹的眼睛瞪着你呢……”
我爹死掉以后,我就一个人挑着煤在街上走来走去,给镇上的人家送煤,他们见到
我都喜欢问我:
“来发,你爹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哈哈笑着,又问我:
“来发,你妈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问:“来发,你是不是傻子?”
我点点头,“我是傻子。”
我爹活着的时候,常对我说:
“来发,你是个傻子,你念了三年书,还认不出一个字来。来发,这也不能怪你,
要怪你妈,你妈生你的时候,把你的脑袋挤坏了。来发,也不能怪你妈,你脑袋太大,
你把你妈撑死啦……”
他们问我:“来发,你妈是怎么死的?”
我说:“生孩子死的。”
他们问:“是生哪个孩子?
我说:“我。”
他们又问:“是怎么生你的?”
我说:“我妈一只脚踩着棺材生我。”
他们听后就要哈哈笑很久,笑完后还要问我:
“还有一只脚呢?”
还有一只脚踩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陈先生没有说,陈先生只说女人生孩子就是把
一只脚踩到棺材里,没说另外一只脚踩在哪里。
他们叫我:“喂,谁是你的爹?”
我说:“我爹死掉了。”
他们说:“胡说,你爹活得好好的。”
我睁圆了眼睛看着他们,他们走过来,凑近我,低声说:
“你爹就是我。”
我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
“嗯。”
他们问我三“我是不是你的爹?”
我点点头说:“嗯。”
我听到他们咯吱咯吱地笑起来,陈先生走过来对我说:
“你啊,别理他们,你只有一个爹,谁都只有一个爹,这爹要是多了,做妈的受得
了吗?”
我爹死掉后,这镇上的人,也不管年纪有多大,只要是男的,差不多都做过我的爹
了。我的爹一多,我的名字也多了起来,他们一天里叫出来的我的新名字,到了晚上我
掰着手指戮,都数不过来。
只有陈先生还叫我来发,每次见到陈先生,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我心里就是一跳。
陈先生站在药店门口:两只手Сhā在袖管里看着我,我也站在那里看着陈先生,有时候我
还嘿嘿地笑。站久了,陈先生就会挥挥手,说:
“快走吧,你还挑着煤呢。”
有一次,我没有走开,我站在那里叫了一声:
“陈先生。”
陈先生的两只手从袖管里伸出来,瞪着我说:
“你叫我什么?”
我心里咚咚跳,陈先生凑近了我说:
“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说:“陈先生。”
我看到陈先生笑了起来,陈先生笑着说:
“看来你还不傻,你还知道我是陈先生,来发……”
陈先生又叫了我一声,我也像陈先生那样笑了起来,陈先生说:
“你知道自己叫来发吗?”
我说:“知道。”
陈先生说:“你叫一遍给我听听?”
我就轻声叫道:“来发。”
陈先生哈哈大笑了,我也张着嘴笑出了声音,陈先生笑了一会儿后对我说:
“来发,从今往后,别人不叫你来发,你就不要答应,听懂了没有?”
我笑着对陈先生说:“听懂了。”
陈先生点点头,看着我叫道:“陈先生。”我赶紧答应:“哎!”陈先生说:“我
叫我自己,你答应什么?”
我没想到陈先生是在叫自己,就笑了起来,陈先生摇了摇头,对我说:
“看来你还是一个傻子。”
陈先生很早以前就死掉了,前几天翘鼻子许阿三也死掉了,中间还死了很多人,和
许阿三差不多年纪的人都是白头发白胡子了,这些天,我常听到他们说自己也快死了,
我就想我也快要死掉了,他们都说我的年纪比翘鼻子许阿三大,他们间我:、
喂,傻子,你死掉了谁来给你收?”
我摇摇头,我真不知道死掉以后,谁来把我埋了?我问他们死了以后谁去收尸,他
们就说:
“我们有儿子,有孙子,还有女人,女人还没死呢,你呢,你有儿子吗?你有孙子
吗?你连女人都没有。”
我就不作声了,他们说的我都没有,我就挑着担于走开去。他们说的,许阿三倒是
都有。翘鼻子许阿三被烧掉的那天,我看到了他的儿子,他的孙子,还有他家里的人在
街上哭着喊着走了过去,我挑着空担子跟着他们走到火化场,一路上热热闹闹的,我就
想要是自已有儿子,有孙子,家里再有很多人,还真是很好的事。我走在许阿三的孙子
旁边,这孩子哭得比谁都响,他一边哭一边问我:
“喂,我是不是你的爹?”
现在,年纪和我差不多的人都不想再做我的爹了,以前他们给我取了很多名字,到
头来他们还是来问我自己,问我叫什么名字?他们说:
“你到底叫什么?你死掉以后我们也好知道是谁死了……你想想,许阿三死掉了,
我们只要一说许阿三死了,谁都会知道,你死了,我们怎么说呢?你连个名字都没有……”
我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我叫来发。以前只有陈先生一个人记得我的名字,陈先生
死掉后,就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现在他们都想知道我叫什么,我不告诉他们,他们
就哈哈地笑,说傻子就是傻子、活着时是个傻子,死掉后躺到棺村里还是个傻子。
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傻子,知道我这个傻子老了,我这个傻子快要死
了,有时想想,觉得他们说得也对,我没有儿子,没有孙子,死了以后就没人哭着
喊着送我去烧掉。我还没有自己的名字,我死掉后,他们都不知道是谁死了。
这些天,我常想起从前的那条狗来,那条又瘦又小、后来长得又壮又大的黄狗,他
们也叫它傻子,我知道他们叫它傻于是在骂它,我不叫它傻子,我叫它:
“喂。”
那个时候街上的路没有现在这么宽,房子也没有现在这么高,陈先生经常站在药店
门口,他的头发还都是黑的,就是翘鼻子许阿三,都还很年轻,还没有娶女人,他那时
常说:
“像我这样二十来岁的人……”
那个时候我的爹倒是已经死了,我挑着煤一户一户人家送,一个人送了有好几年了。
我在街上走着,时常看到那条狗,又瘦又小;张着嘴,舌头挂出来,在街上舔宋舔去,
身上是湿淋淋的。我时常看到它,所以翘鼻子许阿三把它提过来时,我一限就认出它来
了,许阿三先是叫住我,他和好几个人一起站在他家门口,许阿三说:
“喂,你想不想娶个女人?”,
我站在路的对面看到他们嘿嘿地笑,我也嘿嘿地笑了几下,他们说:
“这傻子想要女人,这傻于都笑了……”
许阿三又说:“你到底想不想娶个女人?”
我说:“娶个女人做什么?”
“做什么?”许阿三说,“和你一起过日子……陪你睡觉,陪你吃饭……你要不要?”
我听许阿三这样说,就点了点头,我一点头,他们就把那条狗提了出来,许阿三接
过来递给我,那狗的脖子被捏着,四只脚就蹬来蹬去,汪汪乱叫许阿三说:
“喂,你快接过去。”
他们在一边哈哈笑着,对我说:
“傻子,接过来,这就是你的女人:
我摇摇头说:“它不是女人。”
许阿三冲着我叫起来:
“它不是女人?那它是什么?”
我说:“它是一条狗,是小狗。”
他们哈哈笑起来说:“这傻子还知道狗……还知道是小狗……”
“胡说。”许阿三瞪着我说道,“这就是女人,你看看……”
许阿三提着狗的两条后腿,扯开后让我看,他问我:
“看清楚了吗?”
我点点头,他就说:
“这还不是女人?”
我还是摇摇头,我说:
“它不是女人,它是一条雌狗。”
他们哄哄地笑起来,翘鼻子许阿三笑得蹲到了地上,那条小狗的后腿还被他捏着,
头擦着地汪汪叫个不止。我站在他们旁边也笑了,笑了一会儿,许阿三站起来指着我,
对他们说:
“他还看出了这狗是雌的。”
说完他蹲下去又吱吱地笑了,笑得就像是知了在叫唤,他的手一松开,那条狗就呼
地跑了。
从那天起,翘鼻子许阿三他们一见到我就要说:
“喂,你的女人呢……喂,你女人掉到粪坑里去啦……喂,你女人正叉着腿在撒尿……
喂,你女人吃了我家的肉……喂,你女人像是怀上了
……”
他们哈哈哈哈笑个不停,我看到他们笑得高兴,也跟着一起笑起来,我知道他们是
在说那条狗,他们都盼着有一天我把那条狗当成女人娶回家,让我和那条狗一起过日子。
他们天天这么说,天天这么看着我哈哈笑,这么下来,我再看到那条狗时,心里就
有点怪模怪样的,那条狗还是又瘦又小,还是挂着舌头在街上舔来舔去,我挑着担子走
过去,走到它身边就会忍不住站住脚,看着它,有一天我轻声叫了它一下,我说:
“喂。”
它听到了我的声音后,对我汪汪叫了好几声,我就给了它半个吃剩下的馒头,它叼
起馒头后转身就跑。
给它吃了半个馒头后,它就记住我了,一见到我就会汪汪叫,它一叫,我又得给它
吃馒头。几次下来,我就记住了往自己口袋里多装些吃的,在街上遇着它时也好让它高
兴,它啊,一看到我的手往口袋里放,就知道了,两只前脚举起来,对着我又叫又抓的。
后来,这条狗就天无跟着我了,我在前面挑着担子走,它在后面走得吧哒吧哒响,
走完了一条街,我回头一看,它还在后面,汪汪叫着对我摇起了尾巴,再走完一条街它
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它跑哪儿去了,等过了一些时候,它又会突然窜出来,又跟着我
走了,有时候它这么一跑开后,要到晚上天黑了的时候才回来,我都躺在床上睡觉了,
它跑回来了,蹲在我的门口汪汪叫,我还得打开门,把自己给它看看,它才不叫了,对
着我摇了一会儿尾巴后,转身吧哒吧哒地在街上走去了。
我和它在街上一起走,翘鼻于许阿三他们看到了都嘿嘿笑,他们间我:
“喂,你们夫妻出来散步?喂,你们夫妻回家啦?喂,你们夫妻晚上睡觉谁搂着谁?”
我说:“我们晚上不在一起。”
许阿三说:“胡说,夫妻晚上都在一起。”
我又说:“我们不在一起。”
他们说:“你这个傻子,夫妻图的就是晚上在一起。”
许阿三做了个拉灯绳的样子,对我说:
“咔嗒,这灯一黑,快活就来啦。,
翘鼻子许阿三他们要我和狗晚上都在一起,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和它在一起,这狗
一到天黑,就在我门口吧哒吧哒走开了,我也不知道它去了什么地方,天一亮,它又回
来了,在我的门上一蹭一蹭的,等着我去开门。
白天,我们就在一起了,我挑着煤,它在一边走着,我把煤送到别人家里去时,它
就在近旁跑来跑去跑一会儿,等我一出来,它马上就跟上我了。
那么过了些日子,这狗就胖得滚圆起来了,也长大了很多,它在我身边一跑,我都
看到它肚子上的肉一抖一抖的,许阿三他们也看到了,他们说:
“这姆狗,你们看,这肥姆狗……”
有一天,他们在街上拦住了我,许阿三沉着脸对我说:
“喂,你还没分糖呢?”
他们一拦住我,那狗就对着他们汪汪叫,他们指着路对面的小店对我说:
“看见了吗?那柜台上面的玻璃瓶,瓶里装着糖果,看见了吗?快去。”
我说:“去做什么?”
他们说:“去买糖。”
我说:“买糖做什么?”
他们说:“给我们吃。”
许阿三说:“你他妈的还没给我们吃喜糖呢!喜糖!你懂不懂?我们都是你的大媒
人!”
他们说着把手伸进了我的口袋,摸我口袋里的钱,那狗见了就在边上又叫又跳,许
阿三抬脚去踢它,它就叫着逃开了几步,许阿三又上前走了两步,它一下子逃远了。他
们摸到了我胸口的钱、全部拿了出来,取了两张两角的钱,把别的钱塞回到我胸口里,
他们把我的钱高高举起,笑着跑到了对面的小店里。他们一跑开,那狗就向我跑过来了,
它刚跑到我眼前,一看到他们又从小店里出来,马上又逃开去了。许阿三他们在我千里
塞了几颗糖,说:
“这是给你们夫妻的。”
他们嘴里咬着糖,哈哈哈哈地走去了。这时候天快黑了,我手里捏着他们给我的糖
往家里走,那条狗在我前面和后面跑来跑去,汪汪乱叫,叫得特别响,它一路跟着我叫
到了家,到了家它还汪汪叫,不肯离开,在门前对我仰着脑袋,我就对它说:
“喂,你别叫了。”
它还是叫,我又说:
“你进来吧。”
它没有动,仍是直着脖子叫唤着,我就向它招招手,我一招手,它不叫了,呼的一
下审进屋来。
从这天起,这狗就在我家里住了。我出去给它找了一堆稻草回来,铺在屋角,算是
它的床。这天晚上我前前后后想了想,觉得让狗住到自己家里来,和娶个女人回来还真
是有点一样,以后自己就有个伴了,就像陈先生说的,他说:
“娶个女人,就是找个伴。”卜,我对狗说:“他们说我们是夫妻,人和狗是不能
做夫妻的,我们最多只能做个伴。”
我坐到稻草上,和我的伴坐在一起,我的伴对我汪汪叫了两声,我对它笑了笑,我
笑出了声音,它听到后又汪汪叫了两声,我又笑了笑,还是笑出了声音,它就又叫上了。
我笑着,它叫着、那么过了一会儿,我想起来口袋里还有糖,就摸出来,我剥着糖纸对
它说:
“这是糖,是喜糖他们说的……”
我听到自己说是喜糖,就偷偷地笑了几下,我剥了两颗糖,一颗放到它的嘴里,还
有一瞩放到自己嘴里,我问它:
“甜不甜?”
我听到它喀喀地咬着糖,声音特别响,我也喀喀地咬着糖,声音比它还要响,我们
一起喀喀地咬着糖,咬了几下我哈哈地笑出声来了,我一笑,它马上就汪汪叫上了。
我和狗一起过日子,过了差不多有两年,它每天都和我一起出门,我挑上重担时,
它就汪汪叫着在前面跑,等我担子空了,它就跟在后面走得慢吞吞的。镇上的人看到我
们都喜欢嘻嘻地笑,他们向我们伸着手指指指点点,他们问我:
“喂,你们是不是夫妻?”
我嘴里嗯了一下,低着头往前走。”
他们说:“喂,你是不是一条雄狗?”
我也嗯了一下,陈先生说:
“你好端端的一个人,和狗做什么夫妻?”
我摇着头说:“人和狗不能做夫妻。
陈先生说:“知道就好,以后别人再这么叫你,你就别嗯嗯的答应了
……”
我点点头,嗯了一下,陈先生说:
“你别对着我嗯嗯的,记住我的话就行了。”
我又点点头嗯了一下,陈先生挥挥手说:
“行啦,行啦,你走吧。”
我就挑着担子走了开会,狗在前面吧哒吧哒地跑着。这狗像是每天都在长肉,我觉
得还没过多少日子,它就又壮又大了,这狗一大,心也野起来了,有时候一整天都见不
着它,不知道它跑哪儿去了,要到天黑后它才会回来,在门上一蹭一蹭的,我开了门,
它溜进来后就在屋角的稻草上趴了下来,狗脑袋搁在地上,眼睛斜着看我,我这时就要
对它说:
“你回来啦,你回来就要睡觉了,我还没有说完活,你就要睡觉了……”
“我还没有说完话,狗眼睛已经闭上了,我想了想,也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了。
我的狗大了,也肥肥壮壮了,翘鼻子许阿三他们见了我就说:
“喂,傻子,什么时候把这狗宰了?”他们吞着口水说:“到下雪的的时候,把它
宰了,放上水,放上酱油,放上桂皮,放上五香……慢慢地炖上一天,真他妈的香啊……”
我知道他们想吃我的狗了,就赶紧挑着担子走开会,那狗也跟着我跑去,我记住了
他们的说她们说下雪的时候要来吃我的狗,我就去问陈先生:
“什么时候会下雪?”
陈先生说:“早着呢,你现在还穿着汗衫,等你穿上棉袄的时候才会下雪。”
陈先生这么说,我就把心放下了,谁知道我还役穿上棉袄,还没下雪,翘鼻子许阿
三他们就要吃我的狗了,他们拿着一根骨头,把我的狗骗到许阿三家里,关上门窗,拿
起棍子打我的狗,要把我的狗打死,打死后还要在火里炖上一天。
我的狗也知道他们要打死它,要吃它,它钻到许阿三床下后就不出来了,许阿三他
们用棍子捅它,它汪汪乱叫,我在外面走过时就听到了。
这天上午我走到桥上,口头一看它没有了,到了下午走过许阿三家门口,听到它汪
汪叫,我站住脚,我站了一会儿,许阿三他们走了出来,许阿三他们看到我说:
“喂,傻子,正要找你……喂,傻子,快去把你的狗叫出来。”
他们把一个绳套塞到我手里,他们说:
“把它套到狗脖子上,勒死它。”
我摇摇头,我把绳套推开,我说:
“还没有下雪。”
他们说:“这便于在说什么?”
他们说:“他说还没下雪。”
他们说:“没有下雪是什么意思?”
他们说:“不知道,知道的话,我也是傻子了。”
我听到狗还在里汪汪地叫,还有人用棍子在捅它,许阿三拍拍我的肩膀说:
“喂,朋友,快去把狗叫出来……”
他们一把将我拉了过去,他们说:
“叫他什么朋友……少和他说废话……拿着绳套……去把狗勒死……不去?不去把
你勒死……”
许阿三挡住他们,许阿三对他们说:
“他是傻子,你再吓唬他,他也不明白,要骗他……”
他们说:“骗他,他也一样不明白。”
我看到陈先生走过来了,陈先生的两只手Сhā在袖管里,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
他们说:“干脆把床拆了,看那狗还躲哪儿去?”
许阿三说:“不能拆床,这狗已经急了,再一急它就要咬人啦。”
他们对我说:“你这条雄狗,公狗,癞皮狗……我们在叫你,你还不快答应!”
我低着头嗯了两声,陈先生在一边说话了,他说:
“你们要他帮忙,得叫他真的名字,这么乱叫乱骂的,他肯定不会帮忙,说他是傻
子,他有时候还真不便。”
许阿三说:“对,叫他真名,谁知道他的真名?他叫什么?这傻子叫什么?”
他们问:“陈先生知道吗?”
陈先生说:“我自然知道。”
许阿三他们围住了陈先生,他们问:
“陈先生,这傻子叫什么?”
陈先生说:“他叫来发。”
我听到陈先生说我叫来发,我心里突然一跳。许阿三走到我面前,搂着我的肩膀,
叫我:
“来发……”
我心里咚咚跳了起来,许阿三搂着我往他家里走,他边走边说:
“来发,你我是老朋友了……来发,去把狗叫出来……来发,你只要走到床边上……
来发,你只要轻轻叫一声……来发,你只要喂,的叫上一声……来发,就看你了。”
我走到许阿三的屋子里,蹲下来,看到我的狗趴在床底下,身上有很多血,我就轻
轻地叫了它一声:
“喂。”
它一听到我的声音,呼地一下审了出来,扑到我身上来,用头用身体来撞我,它身
上的血都擦到我脸上了,它呜呜地叫着,我还从来没有听到它这样呜呜地叫过,叫得我
心里很难受,我伸手去抱住它,我刚抱住它,他们就把绳套套到它脖子上了,他们一使
劲,把它从我怀里拉了出去,我还没觉察到,我抱着狗的手就空了,我听到它汪地叫了
半声,它只叫了半声,我看到它四只脚蹬了几下,就蹬了几下,它就不动了,他们把它
从地上拖了出去,我对他们说:
“还没有下雪呢。”
他们回头看看我,哈哈哈哈笑着走出屋去了。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狗睡觉的稻草上,一个人想来想去,我知道我的狗已经死
了,已经被他们放上了水,放上了酱油,放上了桂皮,放上了五香,他们要把它在火里
炖上一天,炖上一天以后,他们就会把它吃掉。
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我知道是我自己把狗害死的,是我自己把它从许阿三的床底下
叫出来的,它被他们勒死了。他们叫了我几声来发,叫得我心里咚咚跳,我就把狗从床
底下叫出来了。想到这里,我摇起了头,我摇了很长时间的头,摇完了头,我对自己说:
以后谁叫我来发,我都不会答应了。
..
一条老狗- 季羡林
t.小`说`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总会不时想起一条老狗来。在过去七十年的漫长的时间内,不 管我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不管我是在亚洲、在欧洲、在非洲,一闭眼睛,就会不时有一条老狗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背景是在一个破破烂烂的篱笆门前,后面是绿苇丛生的大坑,透过苇丛的疏稀处,闪亮出一片水光。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无论用多么夸大的词句,也决不能说这一条老狗是逗人喜爱的。它只不过是一条最普普通通的狗,毛色棕红,灰暗,上面沾满了碎草和泥土,在乡村群狗当中,无论如何也显不出一点特异之处,既不凶猛,又不魁梧。然而,就是这样一条不起眼儿的狗却揪住了我的心,一揪就是七十年。
因此,话必须从七十年前说起。当时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子,正在清华大学读西洋文学系二年级。能够进入清华园,是我平生最满意的事情,日子过得十分惬意。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是在秋天,我忽然接到从济南家中打来的电报,只是四个字:“母病速归。”我仿佛是劈头挨了一棒,脑筋昏迷了半天。我立即买好了车票。登上开往济南的火车。
我当时的处境是,我住在济南叔父家中,这里就是我的家。而我母亲却住在清平官庄的老家里。整整十四年前,我六岁的那一年,也就是1917年,我离开了故乡,也就是离开了母亲,到济南叔父处去上学。我上一辈共有十一位叔伯兄弟,而男孩却只有我一个。济南的叔父也只有一个女孩,于是在表面上我就成了一个宝贝蛋。然而真正从心眼里爱我的只有母亲一人,别人不过是把我看成能够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这一层道理一个六岁的孩子是无法理解的。可是离开母亲的痛苦我却是理解得又深又透的。到了济南后第一夜,我生平第一次不在母亲怀抱里睡觉,而是孤身一个人躺在一张小床上,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我一直哭了半夜。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为什么把我弄到这里来了呢?“可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母亲当时的心情,我还不会去猜想。现在追忆起来,她一定会是柔肠寸断,痛哭决不止半夜。现在这已成了一个万古之谜,永远也不会解开了。
从此我就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我不能说,叔父和婶母不喜欢我,但是,我唯一被喜欢的资格就是,我是一个男孩。不是亲生的孩子同自己亲生的孩子感情必然有所不同,这是人之常情,用不着掩饰,更用不着美化。我在感情方面不是一个麻木的人,一些细微末节,我体会极深。常言道,没娘的孩子最痛苦。我虽有娘,却似无娘,这痛苦我感受得极深。我是多么想念我故乡里的娘呀!然而,天地间除了母亲一个人外有谁真能了解我的心情我的痛苦呢?因此,我半夜醒来一个人偷偷地在被窝里吞声饮泣的情况就越来越多了。
在整整十四年中,我总共回过三次老家。第一次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为了奔大奶奶之丧而回家的。大奶奶并不是我的亲奶奶,但是从小就对我疼爱异常。如今她离开了我们,我必须回家,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一次我在家只住了几天,母亲异常高兴,自在意中。第二次回家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原因是父亲卧病。叔父亲自请假回家,看自己共过患难的亲哥哥。这次在家住的时间也不长。我每天坐着牛车,带上一包点心,到离开我们村相当远的一个大地主兼中医住的村里去请他,到我家来给父亲看病,看完再用牛车送他回去。路是土路,坑洼不平,牛车走在上面,颠颠簸簸,来回两趟,要用去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至于医疗效果如何呢?那只有天晓得了。反正父亲的病没有好,也没有变坏。叔父和我的时间都是有限的,我们只好先回济南了。过了没有多久,父亲终于走了。一叔到济南来接我回家。这是我第三次回家,同第一次一样,专为奔丧。在家里埋葬了父亲,又住了几天。现在家里只剩下了母亲和二妹两个人。家里失掉了男主人,一个妇道人家怎样过那种只有半亩地的穷日子,母亲的心情怎样,我只有十一二岁,当时是难以理解的。但是,我仍然必需离开她到济南去继续上学。在这样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但凡母亲还有不管是多么小的力量,她也决不会放我走的。可是她连一丝一毫的力量也没有。她一字不识,一辈子连个名字都没有能够取上。做了一辈子“季赵氏”。到了今天,父亲一走,她怎样活下去呢?她能给我饭吃吗?不能的,决不能的。母亲心内的痛苦和忧愁,连我都感觉到了。最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爱的孩子离开了自己,走了,走了。谁会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儿子呢?谁会知道,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呢?
回到济南以后,我由小学而初中,而初中而高中,由高中而到北京来上大学,在长达八年的过程中,我由一个浑浑沌沌的小孩子变成了一个青年人,知识增加了一些,对人生了解得也多了不少。对母亲当然仍然是不断想念的。但在暗中饮泣的次数少了,想的是一些切切实实的问题和办法。我梦想,再过两年,我大学一毕业,由于出身一个名牌大学,抢一只饭碗是不成问题的。到了那时候,自己手头有了钱,我将首先把母亲迎至济南。她才四十来岁,今后享福的日子多着哩。
可是我这一个奇妙如意的美梦竟被一张“母病速归”的电报打了个支离破碎。我现在坐在火车上,心惊肉跳,忐忑难安。哈姆莱特问的是to be or not to be,我问的是:母亲是病了,还是走了?我没有法子求箴占卜,可我又偏想知道个究竟,我于是自己想出了一套占卜的办法。我闭上眼睛,如果一睁眼我能看到一根电线杆,那母亲就是病了;如果看不到,就是走了。当时火车速度极慢,从北京到济南要走十四五个小时。就在这样长的时间内,我闭眼又睁眼反复了不知多少次。有时能看到电线杆,则心中一喜。有时又看不到,则心中一惧。到头来也没能得出一个肯定的结果。我到了济南。到了家中,我才知道,母亲不是病了,而是走了。这消息对我真如五雷轰顶,我昏迷了半晌,躺在床上哭了一天,水米不曾沾牙。悔恨像大毒蛇直刺入我的心窝:在长达八年的时间内,难道你就不能在任何一个暑假内抽出几天时间回家看一看母亲吗?二妹在前几年也从家乡来到了济南,家中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孤苦伶仃,形单影只,而且又缺吃少喝,她日子是怎么过的呀!你的良心和理智哪里去了?你连想都不想一下吗?你还能算得上是一个人吗?我痛悔自责,找不到一点能原谅自己的地方。我一度曾想到自杀,追随母亲于地下。但是 ,母亲还没有埋葬,不能立即实行。在极度痛苦中我胡乱诌了一幅挽联:
一别竟八载,多少次倚闾怅望,眼泪和血流,迢迢玉宇,高处寒否?
为呣子一场,只留得面影迷离,入梦浑难辨,茫茫苍天,此恨曷极!
对仗谈不上,只不过想聊表我的心情而已。
叔父婶母看着苗头不对,怕真出现什么问题,派马家二舅陪我还乡奔丧。到了家里,母亲已经成殓,棺材就停放在屋子中间。只隔一层薄薄的棺材板,我竟不能再见母亲一面,我与她竟是人天悬隔矣。我此时如万箭钻心,痛苦难忍,想一头撞死在母亲棺材上,被别人死力拽住,昏迷了半天,才醒转过来。抬头看屋中的情况,真正是家徒四壁,除了几只破椅子和一只破箱子以外,什么都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中,母亲这八年的日子是怎样过的,不是一清二楚了吗?我又不禁悲从中来,痛哭了一场。
现在家中已经没了女主人,也就是说,没有了任何人。白天我到村内二大爷家里去吃饭,讨论母亲的安葬事宜。晚上则由二大爷亲自送我回家。那时村里不但没有电灯,连煤油灯也没有。家家都点豆油灯,用棉花条搓成灯捻,只不过是有点微弱的亮光而已。有人劝我,晚上就睡在二大爷家里,我执意不肯。让我再陪母亲住上几天吧。在茫茫百年中,我在母亲身边只住过六年多,现在仅仅剩下了几天,再不陪就真正抱恨终天了。于是二大爷就亲自提一个小灯笼送我回家。此时,万籁俱寂,宇宙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天上的星星在眨眼,仿佛闪出一丝光芒。全村没有一点亮光,没有一点声音。透过大坑里芦苇的疏隙闪出一点水光。
走近破篱笆门时,门旁地上有一团黑东西,细看才知道是一条老狗,静静地卧在那里。狗们有没有思想,我说不准,但感情确是有的。这一条老狗几天来大概是陷入困惑中:天天喂我的女主人怎么忽然不见了?它白天到村里什么地方偷一点东西吃,立即回到家里来,静静地卧在篱笆门旁。见了我这个小伙子,它似乎感到我也是这家的主人,同女主人有点什么关系,因此见到了我并不咬我,有时候还摇摇尾巴,表示亲昵。那一天晚上我看到的就是这一条老狗。
我孤身一个人走进屋内,屋中停放着母亲的棺材。我躺在里面一间屋子里的大土炕上,炕上到处是跳蚤,它们勇猛地向我发动进攻。我本来就毫无睡意,跳蚤的干扰更加使我难以入睡了。我此时孤身一人陪伴着一具棺材。我是不是害怕呢?不的,一点也不。虽然是可怕的棺材,但里面躺的人却是我的母亲。她永远爱她的儿子,是人,是鬼,都决不会改变的。
正在这时候,在黑暗中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听声音是对门的宁大叔。在母亲生前,他帮助母亲种地,干一些重活,我对他真是感激不尽。他一进屋就高声说:“你娘叫你哩!”我大吃一惊:母亲怎么会叫我呢?
原来宁大婶撞客了,撞着的正是我母亲。我赶快起身,走到宁家。在平时这种事情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此时我却是心慌意乱了。只听从宁大婶嘴里叫了一声:“喜子呀!娘想你啊!”我虽然头脑清醒,然而却泪流满面。娘的声音,我八年没有听到了。这一次如果是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的,那有多好啊!然而却是从宁大婶嘴里,但是听上去确实像母亲当年的声音。我信呢,还是不信呢,你不信能行吗?我糊里糊涂地如醉似地疾走了回来。在篱笆门口,地上黑黢黢的一团,是那一条忠诚的老狗。
我人躺在炕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两只眼睛望着黑暗,仿佛能感到自己的眼睛在发亮。我想了很多很多,八年来从来没有想到的事,现在全想到了。父亲死了以后,济南的经济资助几乎完全断绝,母亲就靠那半亩地维持生活,她能吃得饱吗?她一定是天天夜里躺在我现在躺的这一个土炕上想她的儿子,然而儿子却音信全无。她不识字,我写信也无用。听说她曾对人说过:“如果我知道他一去不回头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的!”这一点我为什么过去一点也没有想到过呢?古人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这两句话正应在我的身上,我亲自感受到了;然而晚了,晚了,逝去的时光不能再追回了!“长夜漫漫何时旦?”我却盼天赶快亮。然而,我立刻又想到,我只是一次度过这样痛苦的漫漫长夜,母亲却度过了将近三千次。这是多么可怕的一段时间啊!在长夜中,全村没有一点灯光,没有一点声音,黑暗仿佛凝结成为固体,只有一个人还瞪大了眼睛在玄想,想的是自己的儿子。伴随她的寂寥的只有一个动物,就是篱 笆门外静卧的那一条老狗。想到这里,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想下去了;如果再想下去的话,我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母亲的丧事处理完,又是我离开故乡的时候了。临离开那一座破房子时,我一眼就看到那一条老狗仍然忠诚地趴在篱笆门口,见了我,它似乎预感到我要离开了,它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在我腿上擦来擦去,对着我尾巴直摇。我一下子泪流满面。我知道这是我们的永别,我俯下身,抱住了它的头,亲了一口。我很想把它抱回济南,但那是绝对办不到的。我只好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那里,眼泪向肚子里流。
到现在这一幕已经过去了七十年。我总是不时想到这一条老狗。女主人没了,少主人也离开了,它每天到村内找点东西吃,究竟能够找多久呢?我相信,它决不会离开那个篱笆门口的,它会永远趴在那里的,尽管脑袋里也会充满了疑问。它究竟趴了多久,我不知道,也许最终是饿死的。我相信,就是饿死,它也会死在那个破篱笆门口。后面是大坑里透过苇丛闪出来的水光。
我从来不信什么轮回转生;但是,我现在宁愿信上一次。我已经九十岁了,来日苦短了。等到我离开这个世界以后,我会在天上或者地下什么地方与母亲相会,趴在她脚下的仍然是这一条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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