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上面“拴狗”例子的分析还不够完善。第一,我们不能忽视“树”及其周围环境的因素,否则,你将“狗”往哪里“拴”?“狗”在哪里立足与行动?“树”及其周围环境,可以看做是人所依存的环境(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文化环境等等);其次,“绳子”并不等价于制度(包括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经济学的经典表述是:“人的行为无不是在一定约束条件下进行最优化选择”,按照我的理解,这里所说的“约束条件”,除了制度,还应该包括信息、生存能力、智慧、时间等。比如说,“囚徒困境”为什么会出现?简而言之,就是个体在约束条件下做出的最优化选择的结果。而这个约束条件,除了检察官所规定的外,就是隐蔽在现象后面的信息。这个信息就是对方将选择的策略,在几乎所有的场合,信息是非常重要的。又如在战国时期,齐威王喜好同臣子赛马,大将田忌却屡赛屡败。后来,孙膑发现田忌用马不妥,于是出谋略:用田忌的三等马同齐威王的一等马比赛,用一等马同齐威王的二等马比赛,用二等马同齐威王的三等马比赛,结果三局两胜。田忌的胜利,是因为他知道了双方赛马脚力的情况以及齐威王的策略这个重要的信息。
第二,如果我们单纯地强调制度的作用,或者说坚持“制度决定论”,那么,现实世界中大量的事实就无法获得解释。制度(游戏规则)的重要性是不可否认的,我也一直强调它的作用,但是,我们必须正视这一点:制度只不过是决定经济发展的函数中的主要变量之一,但不是主要变量的全部。例如,最近美国众多大公司不断曝出财务造假丑闻,就不是单纯的制度问题。美国人讲究透明、专业、效率、诚信,企业主管对此四大原则信守不渝,视为教条,这在世界是出了名的。美国的公认会计准则(GAAP)及查账制度,被评为全球典范。但是众多大公司和相关机构还是勾结起来造假。我在《谁导演了美国公司造假丑剧?》(载《羊城晚报》,2002年8月10日)中分析过,在很多情况下,人们会超越游戏规则行事,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如果利润率高达300%,资本家可以冒上绞刑架的风险。
第三,制度不是问题的全部。如我们从民生银行的运作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产权问题虽然解决了,但银行业的内部经营管理依然会出现问题。据报道:专注于民营银行试点的学者、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的徐滇庆教授曾对媒体表示,民生银行在账面上确实比四大银行好得多,但是坏账增长的速度一点不差。他引用民生银行董事长经叔平先生的话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眼看着坏账就上来了,四大银行有的毛病我们全都有了。”连自己的不良贷款是如何增长的都不知道,这是很危险的。
事实上,长期以来,经济学家们始终忽视对“体制外”经济活动的研究,仅有的研究也不过把这些活动仅仅局限在所谓的“地下经济”或“黑色经济”而已,远远低估了“体制外”经济活动的范围和重要性。实际上,在发达的市场经济里,除了大企业和大银行之外,推动经济增长的更多的是中小企业和民间的金融活动,它们比大企业和大银行所主宰的经济更有活力、更有效率。它们之所以有如此优势,是因为它们不在“体制内”,因而不受规范的制度的约束,从而更“真实”。一些新的研究发现,在制度越来越完善的时候,大企业和大银行也开始逐步失去了活力,因为它们变得越来越依赖于现有的制度而生存,不再开拓生存的空间,守成、短见、专家综合症开始成为它们共同的症状。有研究证明,人类最近30年的主要发明与产业化几乎都是民间的个人活动。当前信息产业的发展更加说明,恰恰是“体制外”的活动在制度和技术创新中担当了关键的角色,民间力量是制度和技术创新的主体。如果没有风险资本的出现,没有风险投资家和投资基金的出现,没有创业板市场的出现,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新经济”。毫无疑问,“新经济”就是这些制度和技术创新的结果,但这个创新过程不是政府组织和规划的结果,而是民间活动的产物。
“人是一条拴在树上的狗”?(2)
2002年10月12日
谁也没有“家”(1)
谁也没有“家”——与汪丁丁先生商榷
汪丁丁先生认为,经济学的母体是哲学等学科,经济学一经出走,就永远“无家可归”了。我觉得,哲学是人们尚处于糊涂状态时的学问。美国经济学家熊彼特曾说哲学对经济学的“意义是很小的”,经济学的哲学外衣是可以去掉的。
说实在的,汪丁丁先生的文集《我思考的经济学》(1997年),我很喜欢。但是,在出版那本文集之后,丁丁先生走的路子我有些不赞同。他曾在题为“行为学及神学视角下的经济学”的报告中说:“在学说史上,行为学、心理学在前,边际效用分析经济学在后。所以,我同意Homans的看法,经济学原理可以从行为学原理推导出来。”阅读丁丁先生的诸多著作,如:《经济学与哲学之间》、《永远的徘徊》、《回家的路》等,不难发现,按照他自己宣讲和其他一些学者的理解,他一直在努力“填补当代经济学和哲学之间沉默的距离。”丁丁先生认为,经济学的母体是哲学等学科,经济学一经出走,就永远“无家可归”了。他是在努力为经济学寻找一个“家”。
不仅丁丁先生,很多经济学者都这样认为:从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理的研究》问世算起,经济学作为一门科学,才200多年的事(我觉得,也许应该从萨缪尔森的《经济学》问世算起)。而此前,它是同哲学、历史学、伦理学和心理学等融合在一起的。由于市场经济制度或者说是产业革命的需要,经济学才独立出来,从上述其他学科中挣扎出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家园。
但是,包括丁丁先生在内的很多学者认为是经济学试图割掉同母学科的脐带,缺乏智慧的支持,其进一步发展的现代性资源几尽枯竭。有人甚至认为“缺乏历史与哲学阳光的映射,经济学仅呈现为一种漂白色的植物了”。
果真如此?经济学需要一个“家”吗?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正如美国经济学家熊彼特在《经济分析史》第3卷第42页所说的:哲学对经济学的“意义是很小的”,经济学的哲学外衣是可以去掉的。经济学无非是研究稀缺手段配置的学科。我认为,你可以用哲学来分析,也可以用数学来分析,还可以用物理的方法来分析。但是,可以用哲学分析并不就等于经济学需要以哲学作为经济学的外衣或“家”。就如植物学家尽管不是美学家,也可以布置自己的后花园一样。同样的道理,用经济学分析历史,并不等于要将经济学作为历史的“家”。
从历史的角度看,早期,任何学科都是从实践观察与抽象的结果。其后,逐渐细分,分工——整合——再分工,互相影响,最终分化成不同的学科。但是,恐怕很难断言某某学科是其他某个学科的母体。历史上最先出现的是几何学,是否认为它是其他所有学科的母体?显然不行,它后来是被用做分析其他学科的工具。同样的道理,经济学早期用了一些哲学的知识,但是哲学也是作为工具的,而不是母体。“工具”与“母体”的概念范畴是不一样的。
从学科分化的意义上说,经济学已经向哲学做了告别。因为,经济学已经成为一个专门学科,有自己的分析范畴和分析工具。我们如何确定一门学科成形了,与其他学科有什么样的区别,是不能用其发展早期,或支离破碎,或步履维艰的时候进行定义或界定,正如约翰·穆勒曾经说过的那样,一门科学的定义总是产生于这门学科创立之后,而不是之前。正如修建城墙那样,通常不是把它当作一个容器,用来容纳以后可能建造的大厦,而是用它把已经建设好的全部建筑围起来。从现在的情况看,经济学基本上趋于完善了,实际上,自从萨缪尔森将马歇尔和凯恩斯的理论综合以来,我们所作的无非是添砖加瓦和修补的工作,即使自1968年创设“瑞典中央银行纪念诺贝尔经济学奖”(一般简称为“诺贝尔经济学奖”)算起。目前,按照主流经济学的定义,经济学无非是研究稀缺资源配置的学科。那么,我们要做的主要工作就是运用各种各样的工具进行分析了。
我没有见过真正有创见的伟大经济学者是在哲学的指引下获得成功的,相反,只见哲学家们将那些没有学过哲学的经济学者作为他们的研究对象。譬如我所认为的经济学说史上那些伟大的经济学家,如马歇尔、凯恩斯、阿莱、科斯、布坎南等。
退一步讲,哲学也不适合作经济学的基础。这里先引用林语堂先生的话语:“在现代生活中,一个哲学家差不多是最受人尊崇,同时也是最不受人注意的人物,如果还真有哲学家的话。‘哲学家’这个词已成了一个仅在社交上恭维人家的名称:只要是一个神秘暧昧,不易于了解深奥的人物即可被称为‘哲学家’。凡是对现状漠不关心的人也被称为‘哲学家’,然而,后者的这种意义也还有一点相当的真理。……哲学仅是对事务和人生的一种一般而粗浅的观念,而且这种观念每一个人多少总有一点。”(《发现你自己:庄子》)
我比较赞同林语堂的看法。在古代的欧洲和“解放初期”的中国,几乎一切学问都冠以“哲学”二字,并以为哲学是“使人聪明的学问。”近代实验科学兴起以后,成熟的学科便逐步从哲学领域分了出去,哲学的地盘日渐萎缩。有意思的是,在中国1957年以后的一个时期,哲学成了一切,几乎所有的人都成了哲学家。现在看来,那是一种疯狂。
谁也没有“家”(2)
我在阅读哲学著作时发现,哲学往往让人无所适从,而不是让人明白这个世界。就像林语堂所说的:“哲学家所完成的功绩就是:他们讲得越多,我们也就糊涂得越甚。”譬如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中,认为中国哲学是粗糙而肤浅的,在整个哲学史中不值一提。比如他谈到孔子时说:孔子哲学是一种道德哲学(这并没有错),但却是“一种常识道德,这种常识道德我们在哪里都找得到,在哪一个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还要好些,这是毫无出色之点的东西。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西塞罗留下给我们的‘政治义务论’便是─本道德教训的书,比孔子所有的书内容丰富,而且更好。我们根据他的原著可以断言: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假使他的书从来不曾有过翻译,那倒是更好的事。”而黑格尔又被后世的包括他的“学生”马克思等诸多学者所批评,李泽厚甚至说:“从黑格尔到现代某些马克思主义理论,有一种对历史必然性的不恰当的、近乎宿命的强调,忽视了个体、自我的自由选择并随之而来的各种偶然性的巨大历史现实和后果。”至今,看了诸多哲学的论著,我觉得失望,康德哲学,无非是认为时间和空间、因果性和必然性等范畴,不是客观事物的特性在人们头脑中的反映,而是先天的、先于经验、先于实践的东西。贝克莱以捍卫宗教攻击唯物论和无神论为己任,主张“存在就是被感知。”阿芬那留斯提出可能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的“原则同格。”难怪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党国英先生说——哲学不再是显学,哲学专业的博士学位获得者连像样的工作也找不到。
行文至此,我想起了这样一件事情,有些学者试图用生物学来构建经济学的基础——自私的人性假设,弗里德曼对此嗤之以鼻:“我不需要以遗传学来解释至高无上的自由市场的经济运作。”我想,是否也可以这样说:我们不需要哲学来掺和经济学?
2004年11月30日
经济学为谁服务?
经济学为谁服务?——对黄卫平、李其庆等先生观点的质疑
一把刀,在农民手中,它就是砍柴刀;在屠夫手中,它就是宰牛刀;在土匪手中,它就是杀人的刀。刀还是那把刀。具有阶级性的,其实是“经济学家”。“经济学”并没有什么阶级色彩,它只不过是解决人类选择难题的工具。
2001年7月20日,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院长黄卫平先生在人民网强国论坛(Http:∥) 回答网友提问时说:“经济学在现实中有着不同的种类,存在的目的和解决问题的目标也不尽相同,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是‘三性’的统一。一是它的阶级性,二是它的科学性,三是它的实践性。”
中央编译局副局长、研究员李其庆先生认为:对新自由主义经济学本质的认识应当注意三个基本点,第一个就是阶级性。他说,“新自由主义对资本主义国内和国际经济关系所做的调节,目的是为了维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新自由主义的目标是建立以国际垄断资本为主导的全球新秩序和资本的世界积累制度,是为国际垄断资产阶级的扩张政策服务的。”(载《光明日报》,2004年11月9日)
当前,不仅黄卫平、李其庆先生,吴易风、胡代光等很多著名经济学家认为,经济学是为某个阶层(或阶级)服务的,没有普遍适应性的经济学理论。
经济学具有阶级性这个观点,似乎滥觞于新剑桥学派代表人物琼·罗宾逊(当然,你可以继续向前追溯。但我觉得她更有代表性)。她认为经济基础的变化引起经济学的发展,经济学说具有明显的阶级性,它是为一特定的阶级服务的,在《现代经济学导论》(商务印书馆,第50页,1997)一书中,她说:“重商主义学者是海外贸易的拥护者;重农主义者保护地主的利益;亚当·斯密和李嘉图则相信资本家(他们赚取利润,为的是进行再投资,扩大生产)。马克思把他们的观点转过来为工人辩护。现在,马歇尔站出来充当食利者(财富所有主,他们借款给生意人并从贷款利息获取他们的收入)的战士。”
国内的很多学者将罗宾逊的观点奉为圭臬。实际上,从罗宾逊到这些学者,将“经济学家”和“经济学”混为一谈了。
“经济学”的基础理论或者说作为一门基本知识,并没有什么阶级色彩,就如同被张五常、波斯纳等视为经济学最基本原理或最基本原理之一的需求定律,说的是一种产品的价格上升了,消费者对这种产品的需求量将下降(当然,假定其他条件都不变)。这里不妨举例说明——猪肉价格上涨了,于是我们这些消费者减少了对猪肉的购买量,需求定律就是对这种现象的解释。这个定律,你能看出他的阶级性吗?显然不能。在我看来,经济学就是工具,解决人类选择难题的工具(分析方法)。但是,使用工具的人不同,它的作用不一样,阶级性在这个时候也许就体现出来了。不妨作个类比:一把刀,在农民手中,它就是砍柴刀;在屠夫手中,它就是宰牛刀;在土匪手中,它就是杀人的刀。刀还是那把刀。
具有阶级性的,其实是“经济学家”。社会是由各个方面力量博弈的动态过程,每个人都会因为出身或成长的环境不同,而受到不同的影响。比如,出身农村的人,大多对农民的感情深厚,连“半丝半缕”都会觉得“来之不易”,他们深知农民的疾苦。如果发表观点,他们可能较多地为农民说话。而在政府大院成长的人,多数对农村没什么印象,而是对自己成长环境感情深厚,所以,发表观点的时候,有可能较少考虑农民利益(当然,出身不是绝对的决定因素)……但是,无论为哪个阶层的人说话,即使是为农民鼓与呼,也是为利益集团说话!比如说,大米价格上涨了,站在城市消费者角度的经济学家可能反对,因为,这意味着他买同样的大米付出的代价更高;站在农民角度的经济学家则认为,大米应该涨价,因为农民可以获得更多的利润。看来,经济学家的观点经常不一致,最主要的恐怕是他们各自所处的位置(阶层或阶级)不同。所以,“经济学家”具有阶级性,而超越阶级的只能是一小部分做纯粹基础理论研究的学者,也就是被称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经济学家”。对于大部分学者而言,都或多或少地代表某个利益集团。
在现实生活中,经济学家的立场还可能取决于博弈各方的力量对比,也就是说,可能根据利益集团的优劣势的程度而采取不同的立场。例如,当农民掌握话语权的时候,可能偏向农民;当消费者掌握话语权的时候,可能偏向消费者。在很多时候,这个因素是起决定性作用的。
2004年11月10日
何必讳言“自私”
何必讳言“自私”——与韩强先生商榷
宣扬“众生平等”的佛祖如来还说“上天下地,唯我独尊”,何况我们这些芸芸众生?
2003年1月17日,人民网发表了南开大学经济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韩强先生的文章——《从张五常拥抱夏业良谈起》(这是《反思张五常现象》的第1篇,共10篇)。在这篇文章中,韩先生说:“我不同意张五常说的‘自私——经济学的基础’。因为‘自私’只是人性的一面,人还有另一面——‘公利’,二者也是相辅相成的。从辩证法的意义来说,没有自私就没有公利,没有公利就没有自私,二者是相互依存的。这里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人有生存欲望,但是生存欲望不等于自私。自私与公利都是后天的,不是先天的,因为二者属于社会范畴。从人类社会发展来看,公利的影响更深入人心。为什么说上市公司是公众公司?如果安然清楚地意识到上市公司是公众公司,可能不会造成破坏性的影响。”
韩强先生提到的“自私——经济学的基础”,并不是张五常先生“发明”的观点,这是现代经济学关于人性的基本假设,是约定俗成的。几百年以前,亚当·斯密在《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中说过一句经典的话:我们每天所需的食料和饮料,不是出自屠户、酿酒家或烙面师的恩惠,而是出于他们自利的打算。亚当·斯密以来的经济学著作包括现代的经济学教材,都有类似的论述。
韩强先生提到的“自私”与“公利”的关系问题,恐怕是他对现代经济学的一种误解。在经济学中,关于“自私”的现代表述是:人都是追求约束条件下最优化效用或收益的。也就是说,“自私”并不等于目光短浅,只关心物质报酬,浑身弥漫着铜臭味;“自私”不意味着人类是一架计算器,只对金钱的刺激做出反应。只要是出自我们内心考虑的,都是“私利”(也有将“自私”代之以“自利”的)。正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弗里德曼在题为《自由选择》的书中所说的:“只要是参与者所关心的、所珍视的、所追求的,就都是私利。科学家设法开拓新的研究领域,传教士设法把非教徒变成教徒,慈善家设法救济穷人,都是根据自己的看法,按照他们认定的价值追求自己的利益。”比如说,我们给乞丐的施舍,也是出自“利己”的考虑,因为,我们的目的是获得心灵上的快感。这也是一种交易,乞丐出售的是自己的尊严,获得的是货币或怜悯;施舍者付出的是货币或怜悯,获得的是心理上的快乐。
其实中国自古以来,关于“人性”的争论,激烈程度远远超过了韩教授的言辞。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后汉的班彪对此进行过激烈抨击,他批评司马迁“序货殖,轻仁义,而羞贫贱。”宋朝的王若虚更进一步斥责,说“迁之罪不容诛矣。”明代的董份、清朝的林伯桐等也纷纷表示谴责。自清朝的郭松焘以后,赞同司马迁观点的人越来越多。当然,最有代表性的还是被誉为“文化昆仑”的钱钟书先生,他在《管锥编》第1卷专门开辟一节讨论司马迁提到的这个问题,并引经据典,包括引述各国的说法进行论证,有力地批驳了“利他”的观点。
为什么人必须是“自私”的呢?君子国的故事可以作为反证的经典例子。《山海经·大荒东经》说,“有君子之国,其人衣冠带剑。”详细的描述是在《镜花缘》里:买东西的人说,“老兄如此高货,却讨恁般贱价,教小弟买去,如何能安?务求将价加增,方好遵教。若再过谦,那是有意不肯赏光交易了。”卖东西的人说,“既承照顾,敢不仰体?但适才妄讨大价,已觉厚颜,不意老兄反说货高价贱,岂不更教小弟惭愧?况敝货并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虚头。俗云:‘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今老兄不但不减,反而要加增,如此克己,只好请到别家交易,小弟实难遵命。”君子国中的人们,显然是利他的,但是,这种交易模型趋于发散,难以形成均衡的趋势,反倒不如利己分子较易达成妥协。如果把“舍己为人”的游戏规则推到极致,从理论上说,恐怕还必须引入一个“寄生虫”阶层,否则经济运行将处于困顿之中。可是,这已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君子国了。
如果从我们日常生活中观察,更容易得出人本自利的结论来。以批评“人性自私”的韩强教授为例(当然,这里只是举例,并没有不尊重韩强教授之意),去水果店买苹果的时候,是否专拣烂的或者最差的买?反之,韩强教授给慈善机构捐款或给乞丐施舍的时候(如果有这个经历,而且是心甘情愿的),是否心中涌现出一丝欢快?韩强教授在招收博士生的时候,是否选择成绩好、思维能力强的,一言以蔽之,选择比较优秀的学生?而不选取那些成绩很差而又没有进取心的学生?类似的问题,不胜枚举!但是,这样的问题,我相信,不仅仅是韩强教授,我们每个人都会从“自私”的角度考虑并取舍的。
天下没有人买水果时专挑烂的买!连神仙也不例外。宣扬“众生平等”的佛祖如来甚至说“上天下地,唯我独尊”,何况我们这些芸芸众生?
2003年1月18日
外资不供应免费午餐(1)
外资不供应免费午餐——与林毅夫、平新乔等先生商榷
可口可乐公司在给中国带来巨大好处的同时,对民族饮料工业有没有负面影响?林毅夫、平新乔等先生恐怕没有考虑国外饮料业的引进对本国饮料业资本和劳动力的挤出效应,也没有考虑投资乘数理论应用的约束条件。
向外资开放市场对中国经济的发展究竟有什么样的作用?一项被称为“填补这项理论空白”的研究课题——“可口可乐罐装系统对中国经济的影响”由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和美国南卡罗莱纳州大学商学院合作完成,课题组的主要成员是林毅夫教授、平新乔教授和清华大学杨大勇硕士。他们的研究结果表明:1998年可口可乐罐装系统对中国经济总产值的影响乘数约为,即可口可乐罐装系统每购买1元钱的中间产品和投入品,就会给其他部门带来元的最终需求,从而增加中国经济的总产值。例如,可口可乐公司直接注入资金80亿元,间接创造了220亿元左右的产值,每年通过乘数效应使中国经济增加300亿左右的产值。同时,可口可乐罐装系统的上游和下游经济活动大约创造了40万个就业机会。
可口可乐公司在给中国带来巨大好处的同时,对民族饮料工业究竟有无负面影响?林毅夫先生认为,这个问题实际上取决于你怎么看,如果仅仅从可口可乐打进中国市场方面来看,确实有一定影响,但问题在于,可口可乐如果不进入中国市场,我们的民族饮料工业是否就能发展壮大呢?事实上,如果没有可口可乐,我们的一些品牌可能至今还是几十年一贯制的老面孔,从内容到外包装都没有改进。而且,从市场规模来看,正是因为有了可口可乐,中国的饮料市场“大饼”才在竞争中不断做大。林毅夫先生承认,可口可乐进入中国之初,确实有一些国产品牌消失了。但他表示,这些饮料厂雇佣的人员大部分仍在饮料行业工作,更重要的是,可口可乐给中国带来的不仅是产品,还有它的管理营销经验。林毅夫先生的结论是:可口可乐进入中国,不能说短期内没有冲击,但“从长期来看,其正面影响要大于负面影响”。
正如美国政治学者杜兰(Edwin )提出的一个原理(后来由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弗里德曼发扬光大)那样: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其实,我们不仅要知道可口可乐公司在中国投资所带来的乘数效应,还想知道,可口可乐公司每在中国投入100元,它拿走多少?但是,林毅夫先生没有告诉我们。
现实让我们乐观不起来。正如卢周来先生在《穷人的经济学》(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中所说的:在看到可口可乐公司给中国人带来“福分”的同时,应该看到中国人失去的更长远的“福分”。卢周来先生文中引述的资料显示,可口可乐系列产品占中国饮料市场1/4的份额,占碳酸饮料市场的1/3。这些份额原来可以是中国的,或更多是中国的。
其实,不仅可口可乐公司,其他外资企业在中国采用各种方式排除市场竞争者,追求垄断地位和垄断价格。联合利华公司旗下的和路雪,进入上海冰淇淋市场后,因为竞争不过当地的一家工厂,索性出高价收购了那家工厂,以消灭竞争者。在获得垄断地位后,再以垄断高价在消费者身上把收购成本捞回来。美国百威和法国达能在收购武汉的中德和东啤后,武汉市场啤酒的加权批发价格竟然上升了4倍之多。利用垄断地位赚取垄断利润,是通过损害消费者剩余实现的。
值得庆幸的是,国内的多数企业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并同外资企业展开激烈竞争。2003年夏天,一向势单力薄的中国中小供应商不断揭竿而起,选择向国际超级商家“家乐福”挑战!6月中旬,在上海,包括洽洽、阿明、正林在内的11家知名炒货品牌不堪收费之苦组成“炒货联盟”与家乐福叫板。紧接着,造纸业“半途杀出”,使家乐福再度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尔后,炒货风波“跨”出上海,南京家乐福也遭“###”。
香港中文大学教授郎咸平一针见血地指出,“炒货风波”全面爆发的背后实际是中国零售业的过度开放。在大量外来零售资本蜂拥国门改写中国零售游戏规则的同时,其对中国幼稚的民族工业造成的损伤亦初见端倪。郎咸平说:零售业作为唯一的战略性行业,中国若不再重视对该行业的控制,在若干年后将可能面临整个零售行业的失控。据悉,与中国目前状况类似,美国在1936年前后刮起过商业圈地风,连锁超市店大欺厂,向供应商提出种种条件,要求供应商加大折扣、交进场费等等,最终迫使全美中小制造商及经销商联合向联邦法院起诉,从而造就了《鲁宾逊-帕特曼法》(别名《连锁商店价格限制法》)的出台:对有可能垄断市场的商家,不许它向供应商收进场费,不许向供应商要求特殊折扣等不合理费用,对供应商不能采取大小有别的政策。
另外,我对林毅夫、平新乔等先生的研究方法存有疑问。他们的这项研究的理论基础在于利用中国的投入产出表,计算投资可口可乐罐装系统对整个经济的乘数效应。我并不否认乘数效应,相反,也曾经写文章鼓吹。但是,即使是教科书(如我撰写的《新编固定资产投资学》)也会提醒,在实践中运用投资乘数时,要注意前提条件:总需求不足使实际GDP小于潜在GDP;适用于短期情况,短期内经济活动规模由总需求决定;总供给曲线为水平线,总需求上升表现为相同数量产出提升。如果在坐标图上,总供给是一条垂直线,那么需求上升不能导致产出上升,乘数为零。因而,投资乘数发挥作用的程度,还要取决于总供给曲线形状。除以上条件限制外,乘数的作用和大小还与以下三个因素有关:与均衡周期有关(乘数作用往往不是在一年内实现的,因此乘数模型是动态模型);市场传导机制是否通畅,如中国市场化程度不够,投资乘数的作用要打折扣;政府各种措施的综合影响,如增加开支的同时增加税收,其增加开支的乘数作用就不十分明显。可见,前提条件不完全满足,乘数传导机制存在问题,以及财政政策的其他负效应及人们对财政政策的反应,现实中的乘数没有理论中的那么大。
外资不供应免费午餐(2)
实际上,这项研究课题——“可口可乐罐装系统对中国经济的影响”,说中国引进可口可乐罐装系统将带来天文数字般的产值和就业,恐怕没有考虑国外饮料业的引进对本国饮料业资本和劳动力的挤出效应,也没有考虑投资乘数理论应用的约束条件。
2003年8月8日
张维迎为资本家说话?(1)
前提条件不同,得出的结论不同。单纯争论“资本雇佣劳动”或“劳动雇佣资本”,是没有意义的。当然,余斌教授讥讽张维迎为资本家说话,这样的质疑方式也不是学术研究所提倡的。
“资本雇佣劳动”并非新问题,但却是常谈常新的。让我比较关心这个问题的,还是关于新浪网的掌门人王志东的去职风波的评论。当时,几乎所有的人认为,其原因在于“资本”与“劳动”的矛盾问题,“资本的意志”主导着公司的一切。我曾在2002年撰写的《让“外行”领导“内行”》一文中简要讨论过“资本雇佣劳动”这个问题。但是,当我翻阅张维迎先生的《企业的企业家——契约理论》这部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的时候,我发现有深入讨论“资本雇佣劳动”的必要。
进入正文之前,先交代一下,张先生的观点已经遭到一些学者的批评。如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余斌认为,为什么是资本家雇佣劳动而不是劳动雇佣资本, 这是一个长期困扰西方经济学家及其他西方学者的重要问题。他说:“对于这个问题, 张维迎先生终于在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指导下找出了一个能够为西方经济学所接受的答案。这篇牛津大学的博士论文证明, ‘资本雇佣劳动是一种能够保证只有合格的人才会被选做企业家(经营者) 的机制;相反, 如果劳动雇佣资本, 则企业家(经营者)市场上将会被东郭先生所充斥(即是说, 太多的无能之辈将从事经营活动) 。’自然地, 这个答案获得了西方著名大学的最佳论文奖, 成为那里未来的研究生的一个范本。”
余斌教授在该文中讥讽张维迎是为资本家说话,认为张维迎充当了西方资本主义及其经济学阵营的“打手”。但我认为,学术研究最好不要附加过多的价值判断因素,这样不利于做出客观的判断。学术研究不提倡人身攻击。
张维迎先生到底谈了什么?他在《企业家——契约理论》中认为:其一,由于经营决策对企业成败起关键作用,且经营者行为最难监督,所以,企业委托权的最优安排是赋予经营者剩余索取权,使其自己监督自己,从而经营决策人索取剩余成为企业家。其二,资本是一种能提供信号、能表示有关企业家能力的信息,因此,资本的所有者拥有成为企业家的优先权。否则,要获取一个非资本的企业家能力信息,需要付出更大的成本。
“资本的意志”主导着公司的一切,在经济学上,这种说法称为“资本雇佣劳动”。但问题是,在逻辑上我们无法确定到底谁雇佣谁。例如,数年前,我曾经在某公司工作,领导是一位女士。然而,她事必躬亲,把大小事情包揽自己干。即使拟个文,她也亲自捉刀。我们很轻松,领导却忙得叫苦连天,我们却闲得不亦乐乎。由此看来,该领导倒是像被我们所雇佣。这种现象,经济学称为“shirking”,即逃避、偷懒或卸责。张五常先生认为,在存在卸责的情况下,无法确定资本与劳动谁雇佣谁的问题,并列举从前黄河上拉船的纤夫的例子来说明:监工尽管拿着鞭子在后面监督,但是,有的纤夫依然在偷懒。我认为,抛开卸责这个限定条件,即使在一般意义上的公司中,我们同样无法确定谁雇佣谁。假设我应聘到某公司当普通职员,约定每个月工资6000元。从这种现象看,我是雇员,即公司(资本)花费了一定的货币,将我(劳动)雇佣了,为其生产产品或劳务。但是,我们可以反过来思考:我支出了一定的劳动,将资本方雇佣了,为我获得一定的货币。这在逻辑上说得过去。
如果深入分析,我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前提条件,而不是谁雇佣谁的问题。“资本雇佣劳动”的前提条件到底是什么?我认为有两个:分工程度;劳动与资本的力量对比。
很显然,企业是一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在原始社会中,原始公社只是一个团体,不成为企业这种经济组织。在自给自足社会中,物质生产的社会关系以及建立在这种生产基础上的生活领域,都是以人身依附为特征的。如孟子所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食人,食于人者治于人。”所以,也不存在雇佣关系。到了产业革命时期,手工业得以从农业中彻底分离,形成了企业的雏形。机器大工业使得工场手工业出现,小业主演化为大企业主(你可以称之为资本家,但是,我觉得其意识形态色彩太浓),并与雇佣工人相对应。由此,古典意义上的企业产生了。企业就是“较多的工人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为了生产同种商品,在同一资本家的指挥下工作的机构”。可见,在企业中,雇佣是非常明显的,与生产资料相分离的具有人身自由的工人只能选择受雇于企业。对工人而言,劳动力是归他所有的一种商品的形式,他的劳动因而具有雇佣劳动的形式。以英国为例,轰轰烈烈的“圈地运动”,导致了城市化,农业人口离开了土地进入城市。他们失去了土地,只好设法在城市中谋生。但是,他们只有一双手,没有技能,到企业里面只能从事最基础的工作。而且,最为关键的一点是,社会分工发展不够,市场容纳劳动力的能力很有限,于是,这些人就成了廉价劳动力,相对于企业的需求来说,供给量太大。于是,企业主有足够的谈判优势,而廉价劳动力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接受苛刻的条件。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资本雇佣劳动的由来。假设全社会只有一家企业只空缺一个职位,但是有10个人(假设能力等方面的条件相同)没有工作。那么,相对于需求量而言,多余了9个人。这些人为了争取到这份工作,唯一的办法是降低薪水等条件。与此同时,企业会压低工资。最终,企业将开价最低的工人雇佣了(也许还会增加几个职位,毕竟,劳动力很便宜)。当然,如果工人的能力有差别,而企业的这个职位的员工能力要求高,也许企业会考虑招收能力强的工人。但是,既然能把价钱压到非常低,也可以用增加雇工的方式,替代能力强且要价高的劳动力。
张维迎为资本家说话?(2)
随着分工的发展,市场上的企业非常之多,种类也非常丰富。这时,很多领域的劳动力紧缺。譬如,中国目前出现了“技工荒”。在这些劳动力紧缺的领域,假设10个企业共缺10个职位,但只有1个劳动力。显然,劳动力具有绝对的“讲价优势”,在谈判中占尽便宜。假设10个劳动力对10家企业,即劳动力的供求相等,劳动力的月工资为1000元。那么,只有一个劳动力的时候,一方面,是劳动力选择企业,而非企业选择劳动力;另一方面,劳动力的月工资由自己说了算,可能是10000元了。张五常先生为了讨论剥削问题所列举的邓丽君的例子,可以借用过来:邓丽君除了唱歌方面无人能及之外,一无所有,是典型的无产阶级,但是,很多资本家却可能愿意跪着求她跟他们签订唱片合约!
其实,经济学上著名的“里昂惕夫之谜”背后的原因就是“劳动雇佣资本”。一般认为,美国是一个资本充足但劳动力相对不足的国家,因此,美国在生产、出口机器设备等资本密集型产品方面具有相对优势,进口的应该是劳动密集型产品。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里昂惕夫对“赫—俄模型”进行了检验,其结果与理论判断恰好相反,他发现美国参与国际分工是建立在劳动密集型的专业化基础之上的,而不是建立在资本密集型专业化生产之上。这一检验结果与“赫—俄模型”理论推论之间的矛盾被称为“里昂惕夫之谜”。这个问题并不复杂,越是发达国家,其第三产业中软件业等知识产业所占比重越大。所以,要问为什么美国等发达国家出口的产品大多是劳动密集型产品,答案很简单,知识密集型产业也需要很多人力投入,所以反倒是劳动密集型产业,产品附加值极高(请读者注意,一般意义上的劳动密集,指的是简单的、知识水平很低的劳动。我在《比较优势理论要活用》中,批评的是把一般意义上的劳动密集型产业作为比较优势产业。这与本文所说的知识密集型产业不同)。而技术落后的国家,不肯投入研发费用,只会买了别人成熟的生产线来进行操作,越是先进的设备,越是昂贵,需要的操作人员越少,所以其产品为资本密集型,产品附加值也极低。
总之,前提条件不同,得出的结论不同。单纯争论“资本雇佣劳动”或“劳动雇佣资本”,可能是没有意义的。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