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的声音低哑沉重,每一句都说得断断续续,恍恍惚惚。哀伤至极的他让高阳心中突然浮起些许好奇——那个让父皇神魂颠倒的女人,那个让父皇违背纲常伦理的女人,那个让父皇相信命运来世的女人,究竟凭借怎样的勾人心魄的手段笼获了父皇?
或许,她和外面那个传闻中的妖冶女子并不相同。
“高阳,退下吧。明日还要早起出宫。”李世民见高阳不言不语,以为她是疲倦了,他勉强地露出慈爱的笑容安慰道。
此刻,霜染的发丝凌乱地垂落于鬓角,映衬着他早已疲累的双目,越发让高阳心中酸楚。她不会与之辩驳,她默默地俯身叩拜,然后轻轻起身,走到他的面前,端量着他赤红的双眼。
高阳终于鼓足勇气,颤抖着伸出手指抚过父皇泛着酒味的冷硬嘴角,心中涌起莫名的哀恸——他的唇,那女人是否也曾如此贪恋辗转过?他是否也曾对她的亲吻流连难忘?
高阳的话语已然脱离了思量,脱口而出,“若是来世,你不再找她,你怎知她无忧无虑,安然终老?你可舍得她孤单单一人等你终身?”
李世民的眉头顿蹙,惊异女儿大胆举动的同时,更是愕然她的疯言疯语。他颤抖的双手紧紧钳制住高阳双肩,满心疑惑,只想把眼前这个女人的真实面容看个清楚——眼前的这个女人究竟是他的宝贝公主,还是日夜不肯入他梦的她,他似乎已经老到无力分辨。
望着父皇痛恸的泪眼,高阳不觉再度泪流满面,甚至连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也回忆不起——究竟是那女人看父皇太可怜,所以借她之口来帮他解脱;还是她被父皇的那番痴心话语说得怔怔疯魔,只想用言语来缓解他压抑在心底多年的愧疚?
高阳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其实,有情人的余生悲伤已是对过往甜蜜回忆最好的祭奠,他和她都不需要高阳的真实存在。
她的一笑一颦始终存于他的心中,他则永远沉浸在她遗留的回忆中无力自拔。
高阳想:也许,自己该还给他们最后的清静。
高阳挣脱父皇的双手禁锢,一步步走出阴暗、湿冷的废弃大殿。她不曾回头,却知晓父皇的目光还在望着自己的背影,片刻都不舍得离开——他一定误以为她是那个女人。
风卷得裙裾有些湿冷,高阳细细抚摸着袖口,脸上还留着冰冷的水渍,薄唇淡淡含笑。这泪究竟是谁遗落的已不再重要,因为迈过殿门时,她似乎听见父皇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道:“原来,你一直在等朕……一直,在等朕……朕欠你那么多,还不起了,还不起……”
声音萦绕在高阳的耳畔,犹如从天边遥远传来,幽幽叹叹,带着迟到大半生的顿悟,终说出口。
高阳扶着殿门回头,第一次望见身为九五之尊的父皇,蜷缩在龙榻上像个后悔不已的孩童,低低地抽泣。
真相到底如何?高阳静静地站在此处,出神般地思索着——
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究竟会有怎样的凄婉决然?
昭阳宫外,白玉阶前,高阳身穿赤红色金蝉薄翼嫁衣在袅袅白雪中曼妙独行,裙摆随风飞扬摆动,如鬼魅重生。
于是,太极宫中四起口耳相传的诡秘传闻——
在高阳公主出嫁的前一晚,有几个值夜宫人窥见她的母亲——那个被众人讳莫如深的女人——在昭阳宫前流连忘返,不肯离去。
他们纷纷用那个女人来称呼她,因为无人不知晓她到底是谁……
她——甚至连个名字,他们也不敢说出……
其实,帝王之家的金枝玉叶,也不过如此——万般尊贵,离世后终抵不过他人的一句非议——这便是天家女子的悲哀。也是,高阳的悲哀……
凤殿初长风华起(1)
开皇廿年,八月初十。栖凤宫因帝女升平公主及笄及笄:古代女子满十五岁结发,用笄贯之,因称女子满十五岁为及笄。也暗指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如“年已及笄”。典仪大摆盛宴。
及笄典仪由独孤皇后和嘉贞长公主共同主持,京内命妇悉数听命入宫前来观礼恭贺。一时间栖凤宫衣香鬓影、珠翠摇曳,堇色的衣裙缀翠镶羽,逶迤及地。
“启禀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即将临盆,不便前来,特此告假。”素色衣裙的宫人忐忑匍匐,不敢抬头迎视宝座上独孤皇后凌厉的目光。
独孤皇后冷冷地哼了一声,阶下命妇无不噤声相觑,不敢抬头察看。
嘉贞长公主偷偷窥视独孤皇后,见她脸色微怒,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她笑道:“算起来太子妃也确实该休养了,既然身子不便,皇嫂唯有能者多劳吧。”
独孤皇后抬眸,睨视玉阶下方屏息垂眸的众人,闻得嘉贞公主奉迎,面上的怒意稍纵即逝。她安然拉着嘉贞长公主,从容地开口道:“本宫早就吩咐她不用过来,她偏不放心,如今巴巴地派宫人来奏禀一番,好像有多么不放心长公主行事似的。”
嘉贞长公主垂首,尴尬地笑笑,对独孤皇后的暗讽不以为意。两人各怀心思,依旧并肩端坐凤位,娱观歌舞。
一时间笙歌乐舞,裙裾回旋似锦。众命妇围满大殿,见皇后展露笑颜,她们亦嬉笑俏谈,好不热闹。唯独即将及笄的升平,百无聊赖地落座凤位左手边,手执金缕雕花蝉翼纨扇,回头和贴身侍女永好悄悄笑闹。
“永好,你瞧那个信伯侯夫人,身子滚圆得很,正面瞧去简直赛过酒缸。听说信伯侯惧妻,不敢纳妾收婢,只因每每他嚷嚷得狠了,那夫人便拧着耳朵揪过来,不管人前人后地压过去。如此这般,轻则筋骨断裂,重则一命呜呼。可怜可怜哦。”
“公主,今儿是您大喜日子。及笄成年,好歹要注意些天家端仪,别随口说话。”永好做事一向严谨守礼,虽赞同升平的笑话,憋得眼角抖动不已,但在外人看来,她依然是淡然处之,恭谨待命。
升平古怪地笑笑,又朝永好做个鬼脸,撇着嘴冷冷地道:“怕什么,你没瞧见这殿内的命妇们都忙着对母后谄媚奉承呢。怕是朝堂上又有了什么风吹草动,才会如此殷切。眼下哪里有人抽这空暇,观察我仪态是否端庄?”
凤殿初长风华起
永好以拳掩口,佯装咳嗽道:“若真是那样,岂不更好?命妇们若真围过来嘘寒问暖,怕是公主又要烦心怎么驱赶她们了。”
升平冷哼一声,知永好说得在理,便不再随意抱怨。没过多久,她犹如发觉了新鲜事物般,悄声对永好嘀咕:“永好,你瞧见那位身着桃红倩影罗的永安公夫人么?据说是永安公新纳的续弦,白发苍苍七十老者配十七妙龄女子,你可知为什么?”
“无非为了财权,难不成还有其他?”永好抬眼——那位身着桃色百褶罗裙的永安公夫人装扮好不俏丽:眼角一颗米粒大的胭脂痣,仔细端量竟是用胭脂点画而成,也不知从哪里学了如此艳丽勾人的妆容。
“那我倒是不知道了。只听说是永安公在教坊认识的女子,他想要纳为续弦,唯恐母后不喜欢,只能随意编了个身份,说是良家女子。不过我实在不明白,教坊女子是贫妇么,为什么母后会不喜欢?”升平刻意压低声音,又回过头畏惧地瞄了瞄凤位上方正襟端坐的母后。
凤殿初长风华起(2)
“奴婢也不知。”永好若无其事地笑笑,眼睛却又瞟了瞟那名女子。永安公新妇正值青春不懂进退的年纪,前来朝贺公主及笄典仪居然浓妆艳抹,衣裙随意。明知当今皇后最不喜欢妾室、新妇,仍胆敢如此行事张扬,永安公行事万般谨慎,怎么没想到这些……永好心中不禁暗自叹息:她如此招摇,怕是即将为永安公惹祸了……
升平见永好也不清楚内里缘由,顿觉无聊,只能侧脸郁结地看向门外。
昨夜宫中刚刚下过雨,宫中梧桐树的叶子又显得碧绿了许多,微风徐徐,略带来阵阵风爽。可惜那些随侍的宫人碍事,在殿门口林林伫立,挡住了大好的风景,看不周全。宫人们一身严密装裹,像极了挡住外世的鸟笼金杆——不动不摇。
升平微微长叹,转过身问永好:“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礼毕?我的双腿几乎坐麻了。”
永好耐心安慰道:“等皇后娘娘为公主殿下压发盘髻之后就好了,公主殿下需再忍忍就好。”
升平无奈地再叹口气,撅嘴望着母后正威仪地端坐上方凤座,不停地与周边命妇寒暄,根本无暇理睬自己。无聊的她,只好昏昏沉沉地兀自依偎在榻边,打起瞌睡来。今日广而舒展的礼服袍袖恰是遮掩睡容的绝佳屏风。
梦中巡游,她正于御林苑和哥哥们玩耍。
秦王俊哥哥正靠在池边怪岩下出神;蜀王秀哥哥则与宫人拉了纸鸢,与天竞高;汉王谅哥哥面前堆满奇花异草,准备调香;而她则躺在广哥哥怀里,和太子哥哥嬉闹斗嘴。
太子哥哥总是辩不过她,只恨恨地咬牙晃头,说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她则反嘴说自己既是女子又是小人,他又能怎样。
太子哥哥还想再训斥,广哥哥在一旁便有意嘘他,说太子哥哥心胸狭小,与女子争辩还动肝火,并非君子所为。一时间广哥哥竟将太子哥哥说得有些脸红,忍不住发起怒来。
虽然哥哥们在为她争闹,升平却并不觉得忧虑。
因为她知道五位哥哥情谊深厚,又都宠溺她这个唯一的同胞妹妹,即便她任性撒娇、无理取闹,也不忍心真正地加以责备,所以太子哥哥故作凶恶的模样,不足为惧。
果然,广哥哥与太子哥哥没争执几句,太子哥哥便松了袍子,愤愤地独自坐在一旁。而广哥哥命人取来一管玉箫,吹奏一曲《凤箫吟》给怀中的升平听。
广哥哥温润如玉,连吹箫的模样都是雅致高贵的——玉面金簪,尊贵俊朗的面容,白衣箭袖,修长从容的身姿。
升平静静注视他的手指微微扬起,百转的箫音顺着圆润音孔淡薄飘出,此景此曲让人瞧着便忍不住想落泪——
若能如此这般天长地久地生活下去,该有多好!
升平蹭在杨广的怀中撒娇,“广哥哥,你喜欢阿鸾吗?你会离开阿鸾吗?”她抓住杨广修长的手指,任性地阻断他的吹奏。
梦中的他,抿嘴扬眉,双眼蕴涵宠溺笑意,垂眸低望时,竟似要亲她般慢慢地贴近……
不等慌乱的升平避开广哥哥身上迫人的温热气息,肩膀却被人用力地推搡着。
升平忽地慌乱地惊醒,赶紧直立早已歪斜到一边的身子,再偷眼去瞧,明堂之上众命妇悉数在眼巴巴望着自己。她看着身边紧张万分的永好,她正以唇语悄声说:“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在叫你。”永好以手比指上方。
哎呀,不得了,一定是瞌睡时被母后看见了。升平连忙整理周身衣裙,做出公主该有的端庄仪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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