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后悔吗?”
杨广云淡风轻的描述和暗藏杀机的笑容,使得升平如遭雷击。
她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再躲藏在偏殿,恨不能一下子扑出去质问杨坚,她日夜惦念的父皇为何在生命弥留之际仍定下如此诡杀计策?难道只因见不得他们兄妹逆伦,便将他们置于死地吗?父皇心中,对他们兄妹二人可存一丝父恩慈爱?
祸起萧墙不知戢(2)
为什么不是传位给秦王杨俊?杨俊与杨谅相比,杨俊更贴近父皇禀性,为何不是直接借他之手杀了杨广?升平咬住下唇脸色惨白。
“父皇是否一直猜疑母后……”杨广抿唇含笑不往下说,但侧殿中隐身的升平已经刹那明了。
母后与父皇当年与陈后主厮杀征战时,曾被陈军侵扰,从而兵分两路,别离整整两月,两人之间只见飞鸽传书不曾见面。杨俊生于隔年五月,与父皇离去时恰好十一个月,大兴宫中常传赵姬十二月生秦皇,如今杨俊也是雄才大略的胚子。不料父皇却因此始终不喜杨俊,任他沉溺于嶙峋怪石中不肯重用。如今看来,父皇其实从那一刻便开始猜疑母后了……
原本挣扎的杨坚突然停止所有动作,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死死盯住杨广,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杨广轻笑,“母后曾对本宫说过,杨俊是……”说及此处,他俯身下去,贴在父皇耳边,嘴角上扬,不知与杨坚究竟说了什么。猝然,杨坚反手拽住杨广的领口,涨红的面颊浮现诡异颜色,双眼遽然睁大。
杨广坦然站起,笑意轻蔑,“怎样,父皇与母后间隙二十余年,如今可想明白了?”
杨坚身子悬在半空片刻,似在斟量杨广的话,煞白的苍老面容已没有半点血色,双目无神地直直盯着杨广,久久,久久……
杨坚憋了憋,猝然喷出一口鲜血,正射在杨广脸颊,点点滴滴挂在儿子寒如冷霜的笑容上,慢慢晕染开的金色蟠龙袍犹如绽开的花蕊般,骇人眼目。
杨坚枯瘦的身子急速向后倒去,轰的一声砸在榻上。
升平见状从侧殿奔出,不小心踩住裙摆,跌在明黄锦毯上。杨广闻声扭头,才发现升平也在,先是一惊,随后匆匆赶过去抱住她。
升平仰头,哀哀望着满脸沾染杨坚鲜血的杨广,嘴唇颤动,“你杀了父皇!”
杨广蹙眉,轻轻安抚道:“我没有,阿鸾不怕。”
升平望向杨坚躺卧之处,颤声哽咽,眼泪抑不住长流,“父皇……”
杨广立即捂住升平双眼,单臂抱起她,任由她埋在自己胸前抽泣挣扎。他一步一步走得踏实沉稳,升平疯狂地挣扎,杨广禁锢住她孱弱的身子,不肯放手。
“你杀了父皇,你杀了父皇!”升平反复念叨着,顿觉肝胆俱焚,却又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杨广也不做应答,环抱着她的肩膀,遮挡住她的双眼,直到平安回到栖凤宫。
升平被平放在芙蓉榻上,竭力哭泣的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只能抽泣着。她怒视着面染血色犹如罗刹般的杨广。永好见状战战兢兢送上一方湿帕,杨广顾不上自己擦拭,先用湿帕蹭去升平眼角默默流淌的泪水。
“阿鸾乖,父皇没事,我只是告诉父皇一些真相。”杨广的声音没有波澜,眼底却隐含着柔笑。
升平不想跟杨广说话,扭头侧向一边,依旧无声地哭。杨广伸手扳回升平的下颌,低低道:“相信我。父皇与母后一生猜忌只缘于此,我只是将真相和盘向父皇托出,没做什么手脚。”
“父皇到底猜忌母后什么?”升平骤然回头问道。
“母后生性倔强,怕因为分娩耽搁战事,使用蛊术延长孕期二十余日。战事已过,四方安定,母后却无力娩出腹中胎儿,几乎丢掉性命。可身在异地的父皇始终以为母后是蛮夷女子,生性豪放,贞洁难守,所以一直怀疑她与他人私通生下杨俊。母后又是高傲的人,虽知父皇猜疑,却耿耿不肯辩解,所以……”杨广冷冷望向昭阳宫,再无笑容,“母后父皇一生心存间隙,再难和睦。”
祸起萧墙不知戢(3)
升平悚然无语,良久才平复心神,唏嘘道:“父皇母后……”
杨广将升平揽入怀中语声低哑,“阿鸾,我们与他们不同。我们从小相知,便是最终临危也必然不会分离,所以我会守着阿鸾,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不怕。”
永不分离……
永不……
生生世世是杨广给升平的许诺,不是给父皇的。
夜半时分,甘露殿宫人到栖凤宫通禀皇上垂危,需公主、亲王随奉,升平才知道,杨广还是气死了父皇。
升平命栖凤宫宫人应急做孝服,她则以车辇代步,应诏入甘露宫。殿内殿外已经恸声成片,却不见杨俊和杨秀领首拜伏,甚至连太子杨广也不在其中,除了受命出来协理事务的太子妃萧氏。偌大的宫中只有她们姑嫂二人主持。
升平不承想和萧氏入宫后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父皇临终榻前。几年前她们也曾一同七夕乞巧,也曾曲水流觞,萧氏说与她听世间奇事,她说给萧氏听宫中秘闻。如今两人再次狭路相遇,却寻不到往日那般亲密无间了。
宫灯摇曳中,升平缓缓踏上台阶,她与萧氏隔着甘露殿门内外对视,两人静默良久,不知该如何称谓。倒是太子妃萧氏先抽身给升平让出一条路来,淡然自若地躬身,“公主,皇上等候多时了。”到底是比升平大上几岁,再尴尬的场面也能周旋自如。升平赶忙低头迈入,不等落步,背后太子妃幽幽道:“公主,太子殿下托本宫转告你,望请节哀。”
升平回身细细看萧氏,太子妃始终淡定从容地垂首目视地面,秀手侧身作福,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若不是听闻过她闺中琐事,升平几乎以为萧氏向来如此端庄、娴雅,可惜她不是。
她常与升平豪饮烈酒,迎风立于宫中角楼上,誓将嫁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英雄;她也曾与升平在朝堂外偷窥独孤皇后母仪天下,说来日必如独孤皇后般策马扬鞭,携夫君稳坐天下,成就巾帼英名。如今飒爽音容宛在,萧氏却被世事锻造成了木偶人。
升平心中抽痛,不知该如何回答萧氏,只得硬硬点头,踌躇半晌才挤出一句,“有劳太子殿下惦念,多谢太子妃转告。”
一句话涵盖了升平对淑仪的太多愧疚——她霸占了杨广的宠爱,毁掉了淑仪曾经向往的生活。若不是她,淑仪也许不必入住大兴宫葬送一生,也许会寻个梦中所想的男子生老病死。想起这些,升平几乎无颜多在淑仪面前停留一刻。
不敢面对萧氏的升平头也不回地走进内殿,她轻轻俯在杨坚身边。内殿烛火昏暗,冷风时而撩动明黄纱幔森然飘拂。此时杨坚已面色土黄,气息微弱,枯槁的手臂无力地垂在万寿无疆的云锦被外,没有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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