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是天生的帝王。或许他不是一介开明的君主,但胸有沟壑及所擅手段注定他必将坐稳大隋朝龙座宝位,而升平也开始逐渐相信——三年内所遭受的大兴宫宫变都是天意使然,父皇母后的先后诀别,废太子杨勇的慌不择路,秦王蜀王的濒死反抗,都是为了成就他登上权力巅峰。
也许成就的人,还有她。
杨广说,正月初一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大吉,那日可以进行新君登基大典。
还有十日时,杨广命升平准备凤冠、翟服及紫绶玉带,与此同时,昭阳宫也开始聚集京城数百名能工巧匠进行修缮,雕梁画栋,描金涂彩,数丈台阶前开始铺就金丝彩缎锦毯。
所有一切皆为了她。
世人皆以为——重修昭阳宫是对独孤家的尊重,新皇登基当日身边伴随的人必然是出自独孤家的萧氏,再度成为外戚的独孤氏已然屹立于大隋朝堂,成为永远不败的赢家。
殊不知,朝堂之外,后宫内里,另一个女人也在准备登基大典所需的朝服。
升平从未如此笃定过,杨广说过的话必然全部兑现。
大病初愈后的升平深知,身在朝堂上再不能软弱。九重宫阙中的争斗永远不会停止,在宫廷朝堂上虚软半分气势,便会被人欺辱,君臣间所谓的慈善仁德都是利益驱使的虚情假意,血色宫闱中里没有人会谦恭礼让,不进,则被杀,没有退路。
悲哀吗?也许。
升平被迫从温暖的茧中破发而出,提前振翅,随新君杨广在众人面前昂首面对自己从前不曾想过的刀风剑雨,却无人理会她心中漾满无奈的悲哀。
不悲哀么?也许。
升平在父皇母后的陵寝前感叹,铁血王朝树立艰难倾覆易。她突然极度渴望如同独孤皇后一样在朝堂上泰然处之,更渴望用大隋的万代千秋来讽刺兄妹亡国的诅咒。所以,她根本来不及消灭心中悲哀。
所以,升平亲手准备凤衣,为了不辜负杨广的厚望守信,更是为了想做个名副其实的天家女子。
幸好,天命所归,一切还来得及。
杨广登基,她仍能站于天阙俯视臣民朝拜,看万物重生。
幸好,他身边的人,不是萧氏。
“阿鸾,给朕瞧瞧你准备的翟裙。”下朝后的杨广负手走入栖凤宫,旋身坐在芙蓉榻上,对升平笑着说。
升平一时红了脸颊,人也有些忸怩,手拽着红衣不肯拿出。
杨广作势虚晃过她,抢过已完工的翟凤朝衫摊开来看,绣纹细腻平整,领襟袖口做工考究,笑道:“阿鸾果然擅长女红。唔,这艳红色的翟凤蔽膝裙衬得阿鸾颜容,明日,阿鸾必定是大隋朝最引人注目的女子。”
说起明日登基大典,升平心中百转千回的疑问也骤然浮出,她不由得双眼黯淡,喃喃道:“明日舅父应该不会允许阿鸾一同登上大兴殿的。”
杨广对升平的杞人忧天嗤之以鼻,“他如今在朝堂上还做得了主吗?”
升平心中一松,随后笑笑,“即便如此,淑仪表姐那边也不好交代……”
双眼打量凤衣的杨广似是未闻升平担心,只是若无其事地笑,“来,阿鸾把凤衣穿上,给我看看。”
升平无力拒绝杨广的提议,只得接过翟凤长衫去内殿更换,她纤瘦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殿门尽头,杨广嘴角扬起的笑容立即冷冷敛回。
太平静了,从榷酌登基大典之日开始,朝臣口中无一例外全是恭贺之声。独孤陀更是出人意料地从容协助登基典仪,不曾为杨广没有准备册封萧氏为皇后的宝册提出半分质疑,他似乎对杨广必定册封太子妃萧氏为后信心满满,根本不用惶恐。
他到底坚信什么?他又凭什么坚信?
杨广沉吟不语,思索连日来独孤陀的诡异行径,越想越觉得可疑。
“阿鸾换好了。”升平徐徐走出,心中揣揣不安。羞涩的她拽过拖曳在身后的繁复裙摆,立在杨广面前,只觉得手脚无处安放。
他抬头,深寂幽暗的栖凤宫内升平犹如一抹红霞灿然耀眼,青丝垂顺在背后的她含羞莞尔,玉润肌肤被艳红朝服映衬得越发娇嫩雪腻,芙蓉钿额缀上富贵红妆,妩媚似画中仙子坠入凡尘。
杨广顿住手中所有动作,之前思虑的朝事已是不再在意,目光直直盯着升平,不肯移开。
倒是升平被杨广瞧得赧然,摆手唤他回神,“如何,阿鸾衬得吾家新君吗?”
回过神的杨广对促狭的升平挣开双臂似笑非笑地点头,“衬是衬得,只是还需细瞧。”
升平向前连走两步,贴在他面前又调皮地蹲了蹲,做一副三跪九拜的样子,歪过头轻笑,“果真被你瞧去了,赏阿鸾什么好东西?”
杨广故作捋须姿态,思量半晌不肯回答。升平不忿,咬唇蹙了眉头,“皇上太小气了吧,阿鸾讨个赏也需要思量半日,莫非阿鸾跟皇上要了江山?”
杨广陡然笑出声来,剑眉美目无不浮现畅快笑意,“阿鸾真是个忍不住的性子,才多久就等不及了?再等等,也许我就答应阿鸾呢!”
升平别扭,哼了声侧脸不睬杨广。
忽而腰间一紧,人已被杨广偷袭成功。他带她入怀垂头凝视,原本戏谑的笑容也正色敛去,“朕并非小气,朕思忖片刻,是因为朕不知该如何回答阿鸾,因为朕想给升平全部江山,而非半个。”
升平缓缓仰头看杨广,他的面容坚定从容,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心中渐渐升起暖意,她赧然报以粲然微笑,“天下是皇上的,皇上是阿鸾的,阿鸾有了皇上就已有了天下,还要什么江山?”
杨广原本环抱着她的双臂,因升平的言语猝然收紧,两人之间密密贴在一处,再没有丝毫空隙。
吻落在她的眉间钿额上,眷眷缠绵。
数下之后杨广才停在升平眉目上方,凝视她郑重允诺,“明日,朕必定等阿鸾一同登上九天宫阙!”
谁家稳坐昭阳院(1)
旭日东升,金辉铺就大兴宫前的登天路,殿前玉阶仿佛高耸入云,一眼不见边际。汉白玉阶,阶阶皆血泪筑就,磅礴巍峨的大兴殿仿佛停留在云端,于远处眺望只觉得自己渺小如尘。
吉时,龙辇缓缓驶入承天门,一干皇家仪仗浩浩荡荡紧随其后,升平的凤驾始终跟随,却遥遥与龙辇隔了很远。
升平掀开茜红晶帘,探出视线追随前方端坐在龙辇中的杨广,浩然端重的礼乐声中旭日高高悬挂在龙辇前方,与她所在的凤驾的阴暗正显出乾坤分明。
所有一切恍惚犹如隔世。
曾经,此处是父皇与母后运筹帷幄的所在,两人一同并肩指点江山,在大兴殿高处笑看苍生臣服。如今宫阙内乾坤再改,他们在天之灵仰望他们的稚嫩儿女也可以走上望不见头的玉阶,端正坐在蟠龙金座上,怎能不让人唏嘘感叹世事变化难料。
升平眼角略有湿意,人感慨而笑。
此刻,杨广所乘龙辇已停,他先行步下,身上明黄|色锦袍上的龙腾图案远远可见,桀骜的杨广伫立在原地不动,在朝臣百官前回首朝升平方向轻笑。
升平心头骤暖,他,在等她。
凤驾戛然停住,杨广含笑伸出温暖的手,示意升平走下车辇,站在自己的身旁。
升平欣然躬身步下凤驾,将自己手指放入他的掌心。
如今,掌控天下的手同样也掌控他们兄妹自己的命运,再不必担心被朝臣质疑,被百姓蔑视,她终于可以与他并肩站在朝晖下接受万民朝拜。
杨广握紧升平的手指,两人相携走近玉阶。升平仰头看看杨广,他则眺望大兴殿内高高在上的宝座,带着天下尽归的笃定和得意,不曾垂下视线留恋身后。
登天玉阶高且陡,仿佛它的存在是在证明帝王赢得皇位的征程艰难。此时,号鼓齐鸣,钟磬齐响,登基大典的礼乐声传遍大隋万里江山,朝臣们伏下身,口诵恭祝新皇登基万年无疆,声声震耳。杨广的声音被淹没在响彻天阙的呼喊中,升平只能从他嘴唇变动察觉其中含义,杨广在说:“跟我来。”
升平赧然点头,在身后随着杨广的步履缓缓前行。
日光照耀在逶迤拖地的繁重翟凤朝服上,呈现斑斓五彩的颜色,她身上刺目的红色惊得内外跪拜的朝臣失语惶恐,而她头顶上越规佩戴的十二支凤尾金冠,更是只有皇后才有的荣耀。
晃照天地光芒的她沿锦色红毯徐徐而上,容貌反而模糊不见,只剩下大红朝服在众臣目光中激起惊艳与诧异。
杨广不曾察觉朝臣质疑的目光,他始终在向前方仰视,目光直直锁定大兴殿里宝座所在的位置,大步向前。
升平慢慢跟随其后,渐渐跟不上杨广稳健疾速的步履。云端尽头的皇帝宝座仍在,杨广仍是升平此生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可她却开始气喘,拽着拖曳长尾的朝服,开始憎恨通往帝王宝座的路漫长难走。
升平摇晃杨广的手撒娇,暗示自己不适,他专注登行,升平那些细小心思似未能察觉。
升平藏身在杨广广阔的身影后,些许阴影寒凉透入繁重朝服,侵入骨髓,他携着她的手臂因她的拖拉渐渐被拉直,两人相握的手指也慢慢松开。
升平心惊,想竭力再次握紧他的指尖,猛行两步,腿越发觉得疲累,漫长的玉阶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完,眼前浮起白花光影,为她最初的喜悦蒙上些许不安。
此刻,升平只能看见杨广高挺宽大的后背,他的神情如何根本无从察看,他始终在仰望,他仰望的是主宰生死的权力巅峰,他仰望的是隐忍二十多年来得到的犒慰。
谁家稳坐昭阳院(2)
只是,他似乎忘记——忘记曾答应要带她一起走上去,忘记自己身后还有着情到浓时最初的许诺。
升平心中涌起惧意,这样的杨广执著得可怕。他步履稳健,一步步走上权力顶峰,而她却变成他征途上的拖累,渐渐脱离他的拉扯,孤零零停留在半路仰望他俯视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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