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昶一听,知道话已转入正题,对方的目的,与"天玄子"如此一辙,当下也不点破,微微一笑道:"天下也有第一高手吗?""悟灵子"正色道:"当然,武学深如瀚海,谁人能称第一,不过这所谓第一,是泛指在某一时期当中,有杰出的修为,冠盖此一时期的一般高手而言。"朱昶心中窃笑,这解释虽不无道理,但勉强之至,父亲也不是被誉为"第一高手"吗,何以隐世避仇?那仇家岂非在第一高手之上,抑或仇家才是第一高手?所谓第一也者,不是自大便是武林同道所封,即以当今"黑堡"主人而论,他是第几?
心虽如此想,口里却道:"前辈言之有理!""悟灵子"莞尔道:"那么小施主想成为当代第一高手吗?""晚辈不敢存此奢望。"
"并非奢望,只要你肯!"
"前辈之意……"
"小施主碰上老衲,亦算一段奇缘!"
朱昶心内暗忖:"武林三子"之中,以为首的"空空子"造诣最高,文事武功,诸般杂学,都有超人修为,其余二子,未必比父亲强出多少,凭"悟灵子"能调教出第一高手吗?但对方是一番好意,不能使对方难堪。
心念之中,委婉的道:"前辈盛德,晚辈心领了!""你……不愿?"
"非不愿也,是不能也!"
"却是为何?"
"武林人最严门户之别!"
"这个嘛?……老衲无门户之见,名份也免!"朱昶业已打定了主意,毅然道:"晚辈秉承庭训,不敢殒越,只有辜负前辈一番美意了。""悟灵子"老脸微露失望之色,深深看了朱昶几眼,道:"小施主不再考虑了吗?""恕晚辈失礼,歉难从命!"
"小施主可知武林天下将大乱吗?"
"这个……是指"黑堡"而言吗?"
"尤有甚者!"
"恕晚辈不敏!"
"小施主,天降奇材,必有大用,中原武林,迭经劫运,而能维一脉不绝,衰而又振,端赖许多不世出的奇材,以天下为己任,小施主肯为苍生献身否?"朱昶慨然道:"如有机会,晚辈自当竭尽绵薄!""何不从老衲之议?"
"这点请恕晚辈方命!"
"悟灵子"低宣了一声佛号,道:"佛家最重缘,老衲持此旨以待缘,暂时别过了,不过,有一言奉告,小施主的行踪,宜极端隐密,以免为狐鼠所乘!"朱昶深深一揖,道:"敬谢前辈关怀!"
"如此别过了……"
"前辈请!"
"悟灵子"依依地再度注视了朱昶一眼,飘然而去。
朱昶松了一口气,目送"悟灵子"身影自视线中消失,然征望了望地形,立即弹身穿林而去。
出了那片森林,眼前是绵亘不尽的青山峻岭。
他有一种倦鸟归巢的喜悦,在这重峦叠翠深处,便是他的家。
一时兴至,不禁开口吟唱:
"归山深浅去,须尽邱壑美。英学武陵人,暂游桃源里。"吟声余韵未歇,眼一花,一条人影拦在身前。
朱昶一惊止步,只见那人影头到脚一身黑,黑布抹额,打了一个英雄结,黑色劲装,黑色风氅,薄底黑布鞋。不由脱口叫了一声:"黑武士!"满腔怨毒,冲胸而起,星目中射出了煞芒,右手不自禁地按上了剑把。
那名"黑武士"阴森森地道:"小子,无人能在"死牌"之下逃生!"朱昶"刷!"地拔出铁剑,咬牙切齿的道:"我杀尽你们这批犬牙!""黑武士"也拔出佩剑,不屑的道:"小子,别说梦话了,现在先交待来路,本武士好覆命?""你不配!"
"很好,你是自决还是要本武士动手?"
"你在狂吠!"
"老子劈碎你……"
剑光如幕,以疾风迅雷之势,罩向朱昶,一出手便知不是弱者。朱昶怨毒已深,咬着嘴,挥铁剑相迎。
"呛呛呛!"一阵暴响,剑气横溢,双方各退了一个大步。"黑武士"检视剑身,锋缘现出三个缺口,面上狰狞之色更浓,栗喝道:"好小子,原来仗着剑利!"朱昶半话不吭,运剑主攻。
双方展开了一场殊死之斗,场面惊人至极。
转眼过了十招,竟无分轩轾,朱昶暗惊对方不过一名堡中武士,竟有这高的剑术造诣,难怪"黑堡"只手遮天,自己侈言毁灭"黑堡",确实是痴人说梦。
心念未已,另两名"黑武士"幽灵般出现。
朱昶暗道一声:"糟!"施展出家传独门杀手……
"呀!"的一声惨哼,那名"黑武士"连退三步,砰然跌坐地面,左胸上方裂开了半尺长一道口子,鲜血如泉而涌。
另两名"黑武士"双双暴喝一声,一左一右,仗剑攻上。
朱昶又是一记绝招划了出去。
"呀!"
两武士之一,手中剑倒垂,踉跄后退,另一名登时傻了眼。
朱昶恨到极处,略不稍停,铁剑指向那名楞住的"黑武士"。
"锵!"
"黑武士"连退三步。
朱昶大喝一声:"纳命!"出手又是一绝招。
"哇!"惨号破空而起,那名"黑武士"栽了下去,登时气绝。朱昶杀念大炽,回剑挥向那名重伤坐地不起的,又是半声惨响,又一名"黑武士"了帐。
那名受了轻伤的,转身便遁……
朱昶施展的绝招,最耗真力,他年方弱冠,根基不深,这一连续施展,真力几乎耗竭,以剑拄地,喘息不止,眼看那名"黑武士"脱走,却已无力追杀。
"回来!"
一声暴喝,起自身侧,朱昶转头一望,惊魂出了窍,一名黑袍老者,率四名"黑武士",不知何时到了现场,那老者雷公嘴、凸眼、塌鼻,一脸阴刁气,看装束,他是"黑武士"中的头目之流。
那名业已奔出十来丈的"黑武士",闻声住势,回身走回,显得十分畏缩。
雷公嘴老者扫了朱昶一眼,嘴角浮起一丝狞笑。
朱昶暗地着急,自己连施绝招,耗了真力,一时岂能复原,更遑论对付这五名新来高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就是其中之一,也可能无法周旋三招。
逃离的"黑武士",回到现场,一脸死灰之色,抱剑向雷公嘴施了一礼,道:"见过王头目!""免!"
"这点子功力出乎卑属等意料……"
"住口,怯敌而逃,可知犯了堡规第几条?""卑属知罪,尚望头目……"
"说,第几条?"
那名"黑武士"单膝一曲,半跪在地,语不成声的道:"第……第五条!"雷公嘴冷酷的道:"第五条怎么说?"
"黑武士"额上汗珠滚而落,垂下头去,颤声道:"请头目……""要我包庇你吗?"
"不敢!"
"那你念出条文?"
"怯敌……而逃者……死!"
"很好,你看着办吧?"
"头目……"
雷公嘴向近身的一名"黑武士"一偏头,那名"黑武士"飘身上步,举剑向跪地的同伴后心刺去……
"哇!"那名犯规者伏地而亡。
执法的"黑武士"就同伴身上拭了拭剑上血渍,退回原位,像没事人一般。
朱昶看得头皮发炸,他两次见识了"黑堡"的残酷作风,的确是毫无人性,对自己人尚且如此,对外人就不用提了。
雷公嘴一挥手,道:"此地没事了,你们带死者先回头!""是!"
四名"黑武士"齐齐应了一声,由其中三人挟起三具尸体疾奔而离。
朱昶大感意外,雷公嘴遣走手下,说:"没事了!"是什么意思?
雷公嘴这才向朱昶一抱拳,道:"朱少侠,幸会!"朱昶一怔,他怎知道自己姓朱?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是好。
雷公嘴哈哈一笑,又道:"区区王中巨,忝为"黑武士"头目,令尊令堂好?"朱昶心生戒意,心念一转,道:"在下不姓朱!"王中巨再次打了一个哈哈道:"少侠何以不敢承认?"朱昶心头一紧,道:"阁下此言何所根据?""少侠连诛三名"黑武士",所施展的不是"一剑追魂"吗?"朱昶闻言色变,强自镇定道:"天下武学百变不离其完,容或有相似之处……"王中巨意味深长的一笑道:"朱少侠,"一剑追魂"乃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的"剑圣朱鸣嵩"所独创,剑圣从未收徒,是以区区能断定少侠的身份!""阁下也许错了?"
"那岂非笑话,"神眼王中巨"会走了眼!"朱昶自觉功力已恢复了些,如能再拖些时间,就可以背城借一,好在对方业已遣走了手下,当下故作轻松的一笑道:"阁下当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少侠神韵与剑圣十分相似,这又何说?"
"在下倒是头一次听说。"
"朱少侠……"
"阁下认定在下姓朱?"
"这不会错的,区区生平最仰慕的便是剑圣,只恨人微名贱,无缘拜见,幸逢少侠,能为引介吗?"朱昶深知父亲为了避仇而三易居所,岂会被一个陌生人几句话说动,一摇头道:"阁下误会了,在下该如何解释呢?""神眼王中巨"表现得颇有耐心,锲而不舍的道:"少侠是以区区身在"黑堡"而不屑吗?""阁下完全误会了,在下并非"剑圣"之子!""那少侠的来路是什么?"
"这一点恕未便奉告!"
"神眼王中巨"脸色陡地一沉,阴森森的道:"姓朱的,王某人并非可欺之辈!"朱昶暗笑对方终于不耐而露出了本来面目,一试功力,业已恢复了九成,当下豪气复生,冷冷的道:"阁下在自说自话!""神眼王中巨"狰狞面目全现,阴恻恻的道:"小子,你真是不识抬举!"朱昶反唇相讥道:"抬举也轮不到阁下!"
"小子,你最先不自量力,包庇本堡追捕的绛衣女子,而后抗拒"死牌",现在又毁了三名武士,你知道你将如何死法?"朱昶星目一瞪,道:"阁下认为该如何死法?""寸磔寸剐,然后骨肉拿去喂狗!"
"放屁!"
"你就睁着眼看!"
"呛!"的一声,"神眼王中巨"佩剑出鞘。
杀机再度弥漫在这无人的荒野。
朱昶运集全身功力于剑身,希望背城借一,以绝招一举克敌。
"神眼王中巨"凸出的双目,射出栗人寒芒,手中剑徐徐上扬,从他那神态架式,显然把朱昶当成劲敌,丝毫也不敢托大。
朱昶有自知之明,如果不能一举克敌,后果便难料了,是以更加凝重。
气氛在刹那间紧张到了极限。
"呀!"
两声暴喝同时传出,几乎不差先后。
剑刃交击,其声刺耳,剑气四溢,有裂空声。
人影霍然而分,朱昶连退二步,自觉逆气上窜,呼吸不匀。"神眼王中巨"左肩头挂上了彩,鲜血长流,但可看出是皮肉之伤。
朱昶大是骇然,这破釜沉舟的一击,竟然只使对方轻伤。
王中巨狞笑一声,道:"小子,果然有一手,可惜火候太差,这一剑如是"剑圣朱鸣嵩"使出,老夫再多几条命也报销了。
这是实话,朱昶虽是家学渊源,但年纪小,功力不足,再奇奥的招式也得打折扣。
朱昶暗自着急,自觉内力又已消耗过半,但表面上他力持镇定,不使对方看出自己的弱点。
王中巨连欺数步,到了原先出手的距离,大喝一声,采取主攻。
朱昶咬紧牙关,勉聚残存真力,仍是那招"一剑追魂",以攻为守。
"嗯!"
闷哼声中,朱昶连打了几个踉跄,铁剑几乎脱手。
"神眼王中巨"怪笑一声道:"小子,原来也不过如此!""刷!"又是一剑攻出。
朱昶业已无力封挡,一挪步,向侧方横闪八尺,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神眼王中巨"一剑落空,如影附形而上,剑化花雨,疾洒而落。
"呀!"
惨哼声中,朱昶连中三剑,一在肩胛,余两剑在左右胸,一袭白衫,登时开满了猩红的花朵。
"神眼王中巨"上步出剑,抵上朱昶心窝,得意万状地桀桀怪笑道:"小子,这回有你瞧的了!"朱昶凄厉地吼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下手吧!""可没这么便当!"
"你待怎地?"
"在不知你身份之前,当然杀却了事,现在既知你乃"剑圣朱鸣嵩"之子,情形可就两样了!""想怎么样?"
"朱鸣嵩躲了七八年,这回他非出面不可了!"朱昶大叫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
"神眼王中巨"暴喝道:"小子,上路吧?"朱昶嘶声道:"办不到!"
"这可由不得你了?"
"要杀便下手……"
"现在不会杀你了,敝堡主定欣喜你小子大驾光临。"朱昶心念电转,莫非父亲所避的仇家,便是"黑堡主人"?
"你们堡主是谁?"
"这岂是你配问的。"
"如果在下不死,有朝一日必报此仇!"
"嘿嘿!小子,你在做清秋大梦。"
随手一弹指,隔空点向朱昶的"软麻|茓",朱昶应指而倒。
"神眼王中巨"归剑入鞘,阴声道:"小子,我们好上路了!"说着,伸手俯身,朝躺在地上的朱昶抓去。
朱昶耳能听,目能视,就是身不能动弹,眼睁睁望着王中巨出手抓来,却无从反抗,内心那份怨毒痛苦,简直无法以言语形容。
蓦在此刻──
远远传来一阵马儿的悲嘶声。
"神眼王中巨"转身侧耳倾听了片刻,怒哼了一声道:"什么不长眼的东西,竟敢伤害老夫的坐骑!"话声中,弹身朝马嘶方向电奔而去。
就在王中巨离开之后,朱昶鼻内嗅到一股如兰似麝的幽香,然后身形被托起,飙风般朝不远的林中投去。
他全身酸软如棉,不能动弹,知道救自己的是一个女子,但无法看到对方面目。
奔了一程,离现场已在数里之外,眼前一片幽森,显然是在不见天日的密林中。
身躯被放落林中软软的积叶之上,一个娇嫩悦耳的声音道:"小蕙,解开他的|茓道!"近在身侧的一个声音道:"小姐,婢子不知您为何要这样做?"那娇嫩的声音道:"我也不知道。"
"万一此事泄露……"
"此事只你知我知,谁去泄露?"
"可是……"
"别饶舌了,解开他的|茓道!"
"是!"
一缕指风上身,朱昶但觉全身一轻,立即翻身而起,只见身前一个面容姣好的青衣少女,年约十五六岁,正微笑望着自己,朱昶赶忙一揖,红着脸道:"多谢姑娘援手!"青衣少女掩口一笑,道:"我叫小蕙,别谢我,该谢我家小姐!"说着,用手朝旁边一指。
朱昶顺着小蕙的手指,转身一看,不由一呆,三丈之外,一个美如天仙的宫妆少女,婷婷玉立,粉腮上挂着一抹令人沉醉的微笑,她的美,较之绛衣女子郝宫花不遑稍让,只是气质上略有分别,郝宫花看似温婉妩媚,十足的女性化,而眼前这少女却是妩媚之中带着刚健,有一种侠女的本色流露。
那少女似乎也娇躯一震,一双海样深的美目,直盯在朱昶面上,粉腮上的微笑慢慢收敛,代之的是两片红霞。
那情态,的确使人意乱情迷,绮念横生。
双方都没有开口。
气氛在微妙之中夹着尴尬。
朱昶猛省自己失态,讪讪地长揖到地,道:"在下就此谢过姑娘!"宫妆少女粉腮一正,道:"这倒不必,相公上姓?""在下姓朱名昶!"
"朱相公是那位高人门下?"
"这……请姑娘原谅……"
"既有不便,不说也罢!"
"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奇英!"
"奇英?"显然这是芳名而不带姓。
"嗯!"
"那在下对姑娘该如何称呼?"
"叫我名字好了!"
"那岂不冒渎……"
"别酸溜溜的什么冒渎不冒渎。"
"在下就称奇姑娘如何?"
"很好!"
她不道姓,显然有隐衷,朱昶自不便追问,连带对方的来历也不好意思问了,因为自己先就隐秘了身世。
"奇姑娘何以会来到这荒山之内,救援……""算是巧合吧!"
朱昶知道自己是由青衣婢女小蕙出手救至此地的,一个看上去纤弱的女子,托住一个大男人飞驰数里,行若无事,这份能耐,已极惊人,由婢观主,这自称"奇英"的宫妆少女,功力岂非更加难量,不由慨叹自己以往一得而自足,实在有如井蛙。
婢子小蕙开口道:"小姐,我们及早离此为上?"宫妆少女螓首微点,妙目流波,仍停在朱昶面上,道:"朱相公曾为了一名绛衣女子,与黑堡结仇?"朱昶暗惊对方竟也知道这过节,当下一颔首,愤然道:"是的!""此后朱相公在江湖行走,可就困难重重了?""是的,在下打算暂不走动!"
"我有件东西赠与相公……"
小蕙开口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朱昶心中一动道:"奇姑娘有东西赠予在下?""嗯!一件小玩意,聊作此次相识的纪念吧!"说着,自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打开来,两指出一物,赫然是一块小小的墨绿玉佩。
朱昶心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红着脸道:"在下蒙姑娘援手,怎敢又受姑娘厚赠……"奇英粉腮微微一红,但落落大方的道:"不值什么,一点纪念而已!"一个少女,赠贴身之物与异性,这代表什么,朱昶是明白的,一时之间,不知是收了好,还是拒绝好?
小蕙忍不住唤了一声:"小姐……"
奇英扬手制止了她以下的话,接着向朱昶道:"这是一块祖传玉佩,如有急难,相公出示此物,当有妙用!"朱昶为之心头一震,这少女究竟是什么来路,一块玉佩竟有这大魔力?
"奇姑娘,在下怎敢收受……"
"如有人问起,只说是我所赠,别的不必提!"说着,盈盈举步,上前递与朱昶。
朱昶无奈,只好伸手接了过来。
奇英展颜一笑,道:"朱相公,这个朋友我们算交上了!"朱昶心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最难消受美人恩,这际遇多么神奇,若非她主婢不速而至,施以援手,此刻已做了"黑堡"阶下之囚,后果实难预料。
但她的来路与动机,实在使人煞费心思量。
"朱相公,我们再见了!"
朱昶抱拳道:"姑娘请便,此情终必报偿!"奇英樱唇一撇,道:"我不喜欢听什么报恩偿德的话!"小儿女娇嗔之情,益增她的妩媚,朱昶只觉呼吸为之一窒,期期艾艾的道:"这……并非俗套,在下是……出于至诚!"奇英爽朗地一笑,道:"好,我心领了,再见!"素手一挥,裙裾飘飘,与小蕙翩然穿林而去。
朱昶惚惚如有所失,久久才回过神来,这时,他才感到身上的剑伤隐隐作痛,一袭白色儒衫,血渍斑剥,好在这是山区,否则便无法见人了。
他深深地想:
她到底是什么来路!
何以会在这荒野出现?
她救自己脱离"黑堡"爪牙之手,是偶然吗?还是……
愈想,愈觉思绪如麻,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
以马声引走王中巨,这一着真是妙极,如果"神眼王中巨"知道自己堂堂"黑武士"头目,栽在两个少女手下,怕不气死才怪。
他细细把玩那块小巧的墨绿玉佩,觉得温香犹在,心湖里不由起了一阵涟漪。他想到这次江南之行,所遇佳丽无数,并未留情,却不道归途中连遇二美……
林中的光线更加黯淡了,显示业已到日薄西山的时分。
他又想起了家。
于是,抖擞精神,穿林而出,漏夜朝山中奔去。
他走的并不是路,连马道都没有,翻山越涧,朝一个熟悉的方向疾驰。
他丝毫也不感到疲累,只有一颗切切思归的心。此刻,他甚至连绛衣女子郝宫花与宫妆少女奇英这两个绝代美人,也暂时淡忘了。
想到自己这副狼狈相,见了父母如何解说呢?弟妹看了,怕不当趣事谈上三年。
正行之间,忽见对峰有数条黑影,疾幌而逝,夜色深浓,根本看不真切是人是兽。
他的心头登时打上了一个结,直觉地感到有些不妙。
如果是兽,不似那等驰法,如果是人,这荒山绝域,根本数年不见人迹,现在时当夜半,人从何来呢?
是"黑堡"的人在搜索自己吗?
他加速脚程疾赶。
拂晓时分,来到一道绝谷之前,他停下了身形,对过,是密集的原始森林,黑压压一望无垠,此时,晓雾未收,迷离中恍若进入洪荒幻境。
他歇了片刻──
突地引吭高歌: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苏侵阶。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静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这是南唐亡国之君李后主的一首浪淘沙。
他父亲"剑圣朱鸣嵩",避仇隐居,意志消沉,心怀惨痛,平时常吟这一阙"浪淘沙"以自拟,朱昶此刻吟唱的目的,是告诉家人,游子已归家了。
吟声歇了甚久,对峰不见任何动静。
这绝谷设有一条绳索藉以飞渡,但必须由对岸曳起,朱昶就是等待由飞索渡谷,如果不由这捷径,必须绕道十里之外,穿越一片原始森林,方可到家。
他再次运足功力,吟唱了一遍。
依然寂静如死,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忽地忆起昨晚在途中所见可疑黑影,顿时心烦意乱,一颗心不由卜卜乱跳起来。
他折转身便朝侧方绕去,旭日高升,他来到一户山居人家,这里是他出入山时,寄顿马匹的地方,其实,这人家便是老仆夫妇及一个独生女相伴主人归隐之所,由此到家,还有七八里常人无法越过的艰险地带。
"陆叔!"
他高叫了一声,照往常,首先出迎的必是两条大猎犬,然而今日气氛有些异样,一丝声息也没有。
他不禁呆住了,这是什么回事,莫不成真的发生了意外?
他猛一弹身,如疾箭般射向那椽隐在林中的木屋。
木门半掩,被风吹得"咯吱!"作响,两条猛壮的猎犬,倒毙门前血泊中。
事实已说明此地遭了意外,他头皮发了炸,呼吸有些窒碍,冷汗直冒。
一脱踏入木门,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目光扫处……
"呀!"
他栗声惊呼,眼前冒出了金花,刹那间,似乎天转地旋。
室内,两具残缺的尸体,浸在业已凝固的紫黑色血滩中,死者面目依稀可辨,赫然正是老仆陆叔夫妇。
是什么人下的手?
朱昶全身冰凉,从头直麻到脚心,老仆忠主一生,落得如此下场。
陆叔的独生女儿小香呢?
朱昶摇幌着走向东面暗间,没有人影,再蹙向西边,探头一望。
"呀!"
又是一声惊呼,他闭着眼,倚在门框上,全身似乎要瘫痪了。
惨!
惨!
惨无人道!天下,已找不到比这更惨的遭遇了。
床上,仰面躺着一个全身赤祼的少女,不,是一具祼尸,面目可怖,是恐惧与痛苦的揉合,那面目,令人一见终生难忘。
不知过了多久,朱昶才回过魂来,两串泪水,直挂腮边。
他咬紧牙关,走到床前,苦涩地哀呼了一声:"小香姐姐!"他不忍多看一眼,急抓一条棉被,覆在尸身上。她是被弓虽暴而死。
"杀!杀!杀!"
他用手绞扭着自己的头发,口里歇斯底里的狂呼着,目眦尽裂,眼角淌出了血水。
他此刻只有一个意念,杀人!流血!把凶手撕成碎片,喝凶手的血,食凶手的肉,恨,凝结在心头,像是变成了有形之物,压迫得他更发狂。
此女何辜?此女何辜!
两腿一软,他瘫坐在床前地上。
他希望这只是一场恶梦,然而一切是那么真实,这不是梦……
他强振作精神,在明间厅地用剑掘了一个坑,把陆叔夫妻女儿合埋一处,然后下跪哀声默祝道:"陆叔、陆婶、小香姐姐,我朱昶有生之日,誓报此仇,英灵其鉴!"祝毕起身,一颗残破的心,已飞越家门,父母弟妹,他们安全吗?
他弹身离了这凄惨的木屋,朝毗连的森林奔去。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去法,一路踉跄,衣衫被藤棘撕成了破布条,肌肤创痕累累。
日正当中,柴扉木屋在望。
"爸、妈,昶儿回家了!"
没有反应。
他急切地越扉而入,到了虚掩的屋门前,两脚似有千钧之重,提不起来,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他不敢想像将要呈现在眼帘的将是什么?他只暗暗默祷,希望这是一间空屋,照过去的例子,居处一旦被人发觉,父亲立刻迁移,他希望这次也不例外,他相信父亲的功力,自保是有余的,一代"剑圣",岂同凡响。
他自宽自解了一阵,却敌不过现实的恐惧,依然冷汗直流。
他胆怯得不敢踏入这日夜萦思的门槛。
事实很显明,若非是空屋,便是不堪想像。
义仆陆叔一家三口的惨象,再浮脑海,他真正感觉到自己的软弱,孤立无助,他不相信鬼神命运,而此刻,他多么希望有神灵相助。
阳光,从林空照向门庭,然而他看来是一片灰蒙蒙。
如何去接受这现实?
这虚掩着的门后面,是一幅什么景象?
他伸手想去推门,又颤栗地缩了回来。
日色已把他的身影,移动了方向,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了,他如石像般僵立着,灵魂似已在躯壳之外游离。
一声枭啼,划空而过,凄厉刺耳,朱昶连打了几个冷颤,汗毛根根直竖,本来在深山之内,这本习以为常,但此刻听在耳中,感受完全两样。
命运是无法改变的!
既成的事实也无法逃避!
他终于想透了这一点,猛一咬牙,推门而入,一颗心吊到了口边。
屋内,所有的摆设井然有序,似乎没有动过,也不见有什么破坏或打斗的痕迹,他深长地喘了一口气,虚弱地扶住桌角,努力镇定狂乱的情绪,频频擦拭额上的汗珠。
呆了片刻,他才逐屋搜寻,一切是那么安祥、平静,差的是不见人影。
提到口边的心,一半回到腔子里。
这是什么回事呢?
如果举家迁离,至少该带细软,照以前的例子,旧屋该付之一炬的。
他折回内室,再次搜索,希望能寻出些蛛丝马迹。目光触及壁上父亲悬剑的地方,不由陡然一震,那柄父亲赖以成名的"圣剑"不见了。
他茫然无主地坐在椅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突地──
他想到了绝谷边那紧急避难的秘窟,极可能,一家人全在那边,于是,他迫不及待的起身离屋,越过一片遮天蔽日的莽林,绝谷在望,他急急地奔了过去,谷边,是一片亩大的岩石地,仅是岩隙里长了些野草。
"血!"
他惊叫一声,楞住了。
这一发现,使他的心又悬了起来,全身流过一阵颤栗。
再运审视,一滩滩、一洼洼,血渍遍地都是,他朝血迹最多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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