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之前，我在父母上山下乡的地方。

后来到这座城市的医院出生，但是没过几天就又回到了父母上山下乡的偏远地方。4岁半的时候才趁着全国鼓舞人心的政策和没有霓虹的夜­色­重新潜入这个城市，至今。

爷爷、­奶­­奶­家有一个小院，几间平房，出了小院就是街道。房上缠绕着青青的葫芦藤和黄白的葫芦；几棵无花果树结着暗红­色­的果实，那种柔软香甜的无花果真是美味；还有一个大玻璃缸放在高台上，金鱼好像在空中游来游去……

那时候各家各户都爱养金鱼。爷爷每天天不亮就去近郊的河里捞鱼虫子，然后拿到街口去卖，很晚才回来。­奶­­奶­总是数落他，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折腾，让人每天都担心，这种倒买倒卖是违法的，是在­干­坏事，小心被抓起来。爷爷辩解说：你不懂，这是我自己亲手捞的，不是倒买倒卖。­奶­­奶­继续唠叨：好人都在工厂里上班，哪有做买卖的？爷爷说：旧社会就有做买卖的，怎么不是好人？­奶­­奶­说：这是新社会！爷爷自然不听，不但冒险做着鱼虫的买卖，还在院子里围出了一个小篱笆，大量养殖金鱼，扩大着倒买倒卖的活动。

白天，只有我和­奶­­奶­做伴。听­奶­­奶­说，爷爷年轻时骑高头大马，是一个大元帅的部下，率领过几千人打仗。五十年代中期，爷爷率领一家老小从农村来到这个大城市闯荡，在运输厂当装卸工，一次被卡车轧断了左腿，被迫提前退了休，现在爷爷的腿里还存着一根钢筋。

我很崇拜爷爷，也想和他一样去打仗。于是每天我都拿着一把铁丝弯成的手枪，枪不离手。后来堂哥给我做了一把木头宝刀，宝刀不老。堂哥也是我偶像，他有很多让人羡慕的地方，比如他有一个很­棒­的爸爸，比如他有一身绿军装，已经上到了小学五年级！

墙上挂着一个褐­色­木边的玻璃像框，里面贴满方方块块的黑白照片，几乎每家都有这么一个像框，家庭成员和历史一览无余。印象最深的是一张大伯的半身照——他穿着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军装，英俊威武，意气风发，是去保卫朝鲜临走时照的。

平时总不见堂哥的人影，他只在每天中午12点准时出现，一边吃饭一边听收音机里说评书，刘兰芳的《岳飞传》或是袁阔成的《三国演义》。

自从有一天我从床底下找出了一本《武术入门》，就照着上面的图片开始苦练。

每天的午后都是那样的寂静漫长，那样的炎热，我劲头十足，像树上的知了，它总是长鸣不停，我则习武不断。我先在院子里练一会儿，然后就冲出去。

­奶­­奶­早年得病，落下半身瘫痪，常年在炕头坐着。每次她喊我，我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所以她就开始管着我，不让我出去，尤其是寂静的晌午。­奶­­奶­说，外面有洒蒙汗|药的坏人，往小孩的脑袋上一洒，小孩立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能乖乖地跟着坏人走。

我手上有刀，还怕坏人吗？但是正如评书里说的，江湖险恶，天有不测风云，料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个午后，我拿着手纸提着刀来到了离家200米远的公共厕所，但见里面是一如既往的臭气熏天，屎尿横流，蚊蝇轰轰。

我踮脚学着《红­色­娘子军》中的芭蕾舞，跳过外间露天的小便区，进到里间。里面是个大堂，蹲位呈U字排开，每个蹲位即是地面上裁出的一个长方形的窟窿，下面是U形相通的长沟。很多蹲位的沿上都是屎，真不知道是怎么拉的。

我熟练地蹲下，手上摆弄着刀，吸引了在座各路豪杰的目光，我颇有些得意。大堂里的臭气在浓重地蔓延。大家相对无言，也不专门再看我的刀了，各忙各的。过了一会儿，我的手纸掉在了小水渠里。小水渠也是U形的，沿着每个蹲位的前面，用处是接小便。我傻了，手纸怎么就掉了呢？万念俱灰。

有的人站起来走了，有的人急匆匆地进来，而我长久地蹲在那里，没有任何想法。左右看看，好像曾经在同一时辰里蹲过的同行都走了，现在在座的各位都是后来进来的。不，还有一位，我来的时候，他就在，现在仍然蹲在我的对面。我又低下了头，还是没有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