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制,全国各地的禁军名义上归京城三衙统一管理,因此,三衙长官历来无军功不除人,乃是武臣的最高荣誉。但是,真正调度军队的大权却在枢密院手中。上至调动防戍,下至裁汰禁卒,每一个环节都有枢密院牢牢掌控,这便是当初太祖用文臣节制武臣,以免藩镇做大的考虑。只不过,在长久以来的施行中,虽然崇文抑武的策略一直被施行到底,但是,在某些环节上,武臣仍旧享有一定的自主权,否则若是事事都要请示报告,那谁还愿意带兵打仗?
所以,当张康国上书就王恩裁汰禁卒一事而大作文章时,京城舆论顿时一片哗然。大约是身为殿帅者易为众矢之的,前时姚麟为殿帅时,就曾经因为处置了禁中卫士而引起了一场莫大的风波。那时,两个禁卫犯了军法,依律当受杖责,而不知道是谁将此事在天子官家耳边叨咕了一阵,赵佶一念之差下便下诏免责。结果,向来严守军法持重无情的姚麟在接到诏书却没有遵行,当庭将两个禁卫杖责二十,然后便上书请拒诏之罪。经此一事,姚麟所到之处,军中风气一片肃然,赵佶恼火了一阵便不再追究,却变相长了姚麟的声名。
而王恩虽然在资历上略逊姚麟一筹,一丝不芶的性子却一模一样。
既然受命为殿帅,他便首先在殿前司禁军中进行检视,谁知不看倒好,一看之下让他大惊失色。号称天下最精锐的殿前司宿卫中,竟然有不少是根本无战力的人。发现这种情况后,他立刻命人依照簿册开始查验。
最终便定下了裁汰禁卒五十四人。
这原本是他这个武臣地分内之事,但是,被张康国一渲染。立刻就变成了莫大的疏失。饶是平时王恩再好的性子,这种时候也不由火冒三丈。大宋武臣一向受压制惯了。有功不见得能受重赏,有过却必定得遭重罚,所以平日若遇文官弹劾,武臣向来是行退避之道,上书请罪也就罢了。然而。这一次王恩自忖没有半点错处,又是全然出于公心,哪里肯因此低头。
他昔日乃是神宗皇帝地宿卫,本就是出自禁中,因此对于其中情弊一清二楚。他自己虽然不善于文墨,麾下却也养着精通刀笔的幕僚。
在张康国上书地次日,他便是一封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奏折递上去,言辞没有任何退让。这一下子,两边就不可避免地正面对上了。
张康国原本就是借着由头打击蔡京这一边的人,倒是没想到王恩的态度会如此强硬。但是。天底下覆水难收,他身为枢相,奏疏已上就绝对没有收回的道理。眼见事机不妙。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上书奏裁汰禁卒之权在于枢密院,殿前都指挥使王恩擅自行事是为越权,请枢密都承旨覆视更无不妥。字里行间隐隐影射王恩骄横恣意,有违武臣之道。
这一通御前官司打下来,朝臣们顿时分成了泾渭分明地两派。一派认为只不过是堂堂殿帅裁汰数十禁卒,乃是出于禁中宿卫安全考虑,而张康国太过于小题大做;另一派则认为祖宗家法,三衙虽然管军,却得遵从上命,若都像王恩这样不请旨而妄为,则武臣必定更加骄恣。但是,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按照历来重文轻武的规矩,枢密院枢相亲自出面,此次必定是王恩吃挂落。然而,奏疏入内却渺无音讯,顿时又让人们摸不着头脑。
张康国固然是一如既往地上朝下朝,在枢密院议事理事,而王恩也同样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照样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在见识过他的雷霆手段之后,禁卫之中谁也不敢小觑了这位殿帅,不管是训练还是防戍都格外卖力。
福宁殿中,赵佶反反复复地把玩着手中的那个羊脂玉镇纸,颇有爱不释手的感觉,竟忘了曲风还在旁边。许久,他才放下了镇纸,漫不经心地问道:“想必你是把张康国和王恩打擂台的事告诉伯章了?”
曲风闻言并不慌张,而是毕恭毕敬地躬身答道:“回禀圣上,小人确实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高相公,他却没有追问,也没有说谁的不是。”
“这个伯章!”赵佶不禁哑然失笑,自失地摇了摇头,“他要是真的那么淡然,为何让你送进了这个镇纸?唔,朕虽然不可违祖宗之道,但却不可失了武臣之心。若是堂堂殿帅连裁汰几个禁卒也要遭人弹劾,将来三衙管军如何服众?朕以天子之尊,若是不能镇住这样的局面,那朕这个皇帝还有什么好当的?”
见赵佶说得咬牙切齿,曲风心中一动,愈发断定此次王恩无事,更不敢轻易吐出一句话。服侍了天子进了一旁地偏殿练习书画之后,便有小黄门替了他的职司,他便悄悄出了福宁殿,径直回了自己的下处。昨夜他陪着赵佶阅奏章到了半夜,几乎是一点都没合过眼,此刻困头上来自然想好好睡一觉。谁知合眼不多久,窗外便传来了几声叫唤。
满心不耐烦地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推开窗一看是一个宿卫打扮的青年,当时便是一愣,定睛一看方才认出是王恩的一个亲卫,顿时笑了。
王恩虽然从不交结内侍,但是,他麾下的亲兵却有机灵地,平日进出对他时有奉赠,也是为了将来能够升迁方便。此时一见那人,他哪里还会不知道好歹。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圣上已经有定计,这几日必定发落的。我忖度圣上用人向来有始有终,况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应该不会怪责王帅,你就放心好了!”
那青年宿卫连声道谢,一溜烟地便跑了个没踪影。曲风被扰了宿头,一时却不想再睡了,用凉水沁了沁脸后,他便觉得精神一振。他虽然在品级上还及不上郝随,但在宠信上有犹有过之,行事更是规行矩步不肯有半点逾越。也正因为如此,即使福宁殿的内侍换了好几批,甚至连供奉也黜落了好几个,他却依旧岿然不动。
张康国这个枢使还能当多久?
鬼使神差的,他竟突然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枢密掌兵权,但是,对于矢志宰相之位的文臣而言,却不啻于左迁,张康国凭借星变之力拉下了蔡京和高俅,自己却被调任枢使,这一次还不忘兴风作浪,难道真的以为天子官家就什么都看不到?若不是严均达坐镇西北手握兵权,不能位至极品,恐怕,这枢密使的职位,怎么也轮不到张康国的!
“曲大人!”一个小黄门匆匆奔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刚,刚淑宁殿传来消息,说是七皇子有些不好了!”
曲风闻言当即变了脸色,他认出对方乃是淑宁殿的人,不禁起身厉声问道:“医官院的人呢,去过了没有?”
“院使已经去了,郑贵妃急得几乎晕了过去,如今淑宁殿乱成一团。”那小黄门急得直跺脚,连声道,“想请曲大人示下,小人是不是要通知圣上?”
曲风好容易才从极度的惊愕和失神中晃过了神,语调也平静了下来:“我现在就去福宁殿,你赶紧回淑宁殿!”
那小黄门连声答应后撒腿便跑,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曲风却整理了一下头绪,然后方才往福宁殿去了。
不过一盏茶功夫,赵佶便赶到了淑宁殿。他虽然有好几个儿子,但最宠爱的儿子除了王淑妃所生的高密郡王之外,便要属如今这个尚未满周岁的七皇子了。此时此刻,见郑贵妃哭得梨花带雨,他更加觉得心烦意乱,招来一个医官便厉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只是小病么?朕昨日过来,七皇子的烧还似乎退了!”
那医官尽管吓得脸色煞白,但还是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圣上息怒,近日气候乍暖还寒,七皇子身子娇弱,恐怕病情有了反复,应该不碍事的。”
赵佶心中松了一口大气,但仍是不无怀疑地问道:“真的没事?”
“罗院使已经进去诊治了,从表象看来,大约不是大病。”那医官把心一横,事到如今,他不得不信口开河一阵,“如今罗院使正在里面诊治,圣上且耐心等待片刻。”
“圣上,娘娘醒了!”
听到这个声音,赵佶顿时放过了那个医官,连忙走到郑贵妃榻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爱妃放心,刚刚医官已经说了,小皇子不是什么大病。只要他病一好,朕立刻封他国公,然后进他郡王!道录院的徐知常也曾经断定,他的命格很硬,不是早夭的相,你就放心好了。”
“刚才看到孩子那幅样子,臣妾实在是感同身受,所以才……”郑贵妃喉头哽咽,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圣上若是真的爱重他,就别太早封他国公或是郡王,好歹让他长大一些再说。圣上,臣妾别无所求,只求他能够平平安安也就够了。”她说着说着,声音愈发低沉了,“臣妾刚刚之所以急得晕厥,是因为有一个年长的宫女说,小皇子的病似乎像是天花……”
赵佶顿觉心中咯噔一下,脸色立时变得铁青一片。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二十二章 因天花众人惊心
“天花?你确定朕的七皇子得的是天花?”
淑宁殿偏殿之中,赵佶用几近怒吼的声音咆哮道:“这怎么可能,天花之症一定要有人传染,禁宫乃天下第一防范要地,怎么会带进来天花之症?你必须给朕一个解释,否则你这个院使也不用当了!”
罗蒙的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背心更是早为冷汗浸透。刚刚,确诊完毕时,他已经感到整个人落入了无底深渊。须知天花虽是绝症,大宋宫禁却向来防范森严,等闲绝不可能让天花传入宫中,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必定有人夹带天花病人的衣物或其他物品。可是,他不过是斡林医官院的一个院使,又怎敢对这种事情说三道四?生平头一次,他突然痛恨起了自己所处的这个位置,倘若还当着那个副院使,又怎么轮得到他来最终定论?
左右斟酌良久,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奏道:“回禀圣上,臣只是照着小皇子的脉象和其他征兆进行诊断,这才得出是天花之症。虽然小皇子还小,看不出是否有头痛或是背痛发冷,但是,高热不退,就连吃进去的奶也吐了,所以,臣断定有八成可能是天花……”
赵佶如获至宝地睁大了眼睛,急不可耐地问道:“那就是说,也可能不是天花?”
见君王如此紧张,罗蒙却觉得心中发苦。然而,这个时候给赵佶吃定心丸,无疑是拿自己的性命前程一起赌博,他怎敢冒这样的风险。
“圣上。并非臣自矜,若在诊出天花后及早救治,那七皇子还有相当大地可能安然无恙。但是。若是在确诊的过程中浪费时间,那么。耽搁的时间很可能会……”
“不用说了!”赵佶猛地开口喝住了罗蒙地话,脸上流露出了深深的痛苦之色,几乎用全身地力气迸出了一句话,“你的医术朕信得过,尽力去医治吧!”
罗蒙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然而,他也知道,这不过是开始。
“臣必定竭尽全力。不过,圣上万金之躯,如今请回福宁殿,这里有贵妃娘娘就够了。请圣上下令暂且封闭淑宁殿,禁止一应宫人进出,另外,小皇子的所有衣物也需一起焚烧,否则若有后患不堪设想!”
“封闭淑宁殿可以。但是,小皇子的所有东西都不能烧,朕一定要问个清楚。这天花之症是怎么带进宫里来的!”赵佶见罗蒙还要再劝,立刻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朕意已决,你不用再劝了!总而言之。”、皇子地病朕便托付于你了!”突然,他的脸上露出了深重的犹豫之色,“郑贵妃也不能离开这里么?”
“恐怕不行。”罗蒙也知道郑贵妃乃是赵佶的宠妃,但是这种时候,他不敢冒一丝一毫的风险,“若是圣上有差池,恐怕天下震动,圣上还请三思。”
“不用说了,请圣上即刻离开!”
不知什么时候,脸色惨白的郑瑕突然出现在了殿中。她朝着赵佶深深一礼,言辞恳切地道:“圣上,臣妾和小皇子朝夕相处,也许已经感染了病症,更何况呣子连心,臣妾怎可在这个时候离开?圣上请速回福宁殿,否则,臣妾便万死莫赎了!”
赵佶闻言脸色大变,他盯着郑瑕看了半晌之后,突然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咬牙转身离开了偏殿。当站在淑宁殿外不远处看着重重禁军将淑宁殿围了个水泄不通时,他只感到心中的一根弦啪地断了。他甚至不知道,在有生之年是否能够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心爱的幼子。
“你再说一遍?”
当消息入耳的一刹那,高俅地脸色立刻煞白一片。等到报信的人又重复了一遍之后,他方才一ρi股坐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宫中还没有安生多久就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岂不是在硬生生地往赵佶胸口扎刀子么?
挥手示意那报信地内侍先行回宫,高俅这才细细思量了起来。自己这边还没来得及走,那边就出了如此的大事,要知道,那可是天花,这个时代的最大绝症!就算是七皇子此次得免于难,他日病愈之时,赵佶岂不会大张旗鼓地进行查证?在他的印象中,可从来没有宋朝徽宗年间流行过天花这种事,倘若是有人加害,那也太疯狂了!
不说赵佶如今还只有二十三岁,正是春秋鼎盛地时节,就拿其膝下的几个皇子来说,也不应该轮到七皇子受害。倘若真的册立太子,那么,王皇后所生的嫡长子赵桓乃是最名正言顺的选择,为何要去害七皇子?
大宋传国至今,除了赵佶之外,历代皇帝都是早立太子,而且太子多为长子。在有嫡长子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册立其他皇子为太子。此次的事,究竟是偶然,还是凑巧?
“高郎!”
听到这个突然传来的声音,高俅顿时吓了一跳,看清来人之后顿时心中叫苦。若来的是做事沉稳的英娘,他还能打个商量,可来的偏偏是做事风风火火的伊容。若再算上她和郑贵妃的关系,只怕是她一急之下就会立刻冲进宫去。
伊容却是善观颜色,不待高俅开口便问道:“刚才那个内侍面生得很,我看他行色匆匆,是不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尽管有心隐瞒,但是考虑到隐瞒到最后的后果,高俅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上前关好了门,面色郑重地道:“他是福宁殿派来传旨的内侍,说是医官诊断,七皇子先前的发热乃是天花所致,圣上已经有旨暂时封闭淑宁殿。”
果不其然,伊容一听到这个消息便跳了起来,脸上除了不可思议还是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我前日还去过淑宁殿,小皇子看上去活蹦乱跳的,哪里有什么病?”
高俅自己也觉得蹊跷,尽管对这种事情并没有多少了解,但他还是依稀记得,天花自潜伏到发作有一段时日,若照那内侍所说,七皇子是昨天开始发热,而且热度也不太强,怎么会今天骤然高热不退,而且还这么快就确诊是天花?退一万步说,若是七皇子真的感染天花,那么,淑宁殿中其他人呢?时时抱着儿子的郑贵妃呢?
“我要进宫去看看!”伊容终于咬牙切齿地迸出了一句话,抬脚正要出门时却停住了脚步,“你为什么不拦我?”
“我拦得住你么?”高俅无奈地摇了摇头,上前从后面轻轻揽住了伊容的纤腰,亲昵了一阵方才放开了手,“你们姊妹情深,郑贵妃若是有什么万一,想必你也会悲痛欲绝。好了,圣上派人来知会我这个已经不是宰相的人,大约也是考虑到你的感受。我不便出面,你就准备一下和英娘一起进宫吧,顺便让她再到王皇后那里去看看。不过你记着,切忌冲动!”
“高郎,谢谢你!”伊容回头深深凝视了丈夫一眼,然后便似一阵风似的奔了出去。
怔怔地望着妻子的背影,高俅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记得这个时候已经有了一些预防天花的土方子,似乎好像是将天花病人身上的干痴研磨成粉,然后吹到小孩的鼻孔中,以此来预防天花,后世便由此法改为了种痘。只是,接种的人既可能免于天花的危害,也可能因接种而真正患上天花,因此仍有相当的危险。
反反复复考虑了好几遍之后,他不得不认为,这一次的事情很可能就是郑贵妃本人阴差阳错造成的。
“真是天大的风波!”喃喃自语了一句,他跌坐在椅子上,脸上露出了一丝疲惫的苦笑。但下一刻,他却突然觉得眼前一亮,立刻一挺身跳了起来。想到这里,他立刻唤来了一个家人,详细地嘱咐了一番方才命人离去。
黄昏时分,淑宁殿中却是另一番景象。七皇子的寝宫中,郑瑕正呆呆地站在床前,呆呆地看着几个医官在那里忙碌,任别人如何劝诫也不肯挪动步子。若是旁人在一边观察,便可以看到郑贵妃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别样的情绪,似乎是焦急,也似乎是后悔。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异样的喧哗,不多时,紧闭的大门便突然被人推了开来,紧接着,一个人影便冲了进来。
呆立在那里的郑瑕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闯入,还在那边喃喃自语什么。直到发觉眼前多了一个人影时,她方才从极度的恍惚中回过了神,失声惊呼道:“姐姐,你怎么进来的?”
“我去求了圣上和皇后,所以才进来的!”伊容不管不顾地握住了郑瑕冰凉的手,很是郑重地道,“你生来就是个执拗的性子,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你让我如何放心得下?若不是我苦苦劝住,只怕是锦儿也要跟着进来。可是,她已经有了高密郡王,我死活才劝住了她。”
郑瑕的眼睛里一下子布满了水光:“姐姐,可是你也已经有了儿子和丈夫,怎么能以身犯险?”
伊容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没关系,你放心好了,我向来命大。再说,我还记得小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你看,我的脸上还有几个疤,说不定就是天花呢……”
听到这里,一直紧绷着神经不敢放松的郑瑕一下子扑进了伊容怀中,失声痛哭了起来。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二十三章 千头万绪难排解
“伊容居然进了淑宁殿,她……她知不知道里头现在有多危险?”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之后,高俅第一次冲英娘发起了脾气:“她一向说风就是雨,你为什么不拦着她?这种事情自有大夫管着,她就算进去了又有什么用,难不成她还能妙手回春不成?你和她一起进宫去的,怎么能够放任她乱来?”
疾风骤雨般的责难过后,他这才醒悟到了自己的失态,不由无力地坐了下来,刚刚的气急败坏消失得无影无踪。都是自己的错,早知如此,根本就不应该让她进宫去,以伊容的脾气,肯定是把危险两个字忘在脑后,行动起来肯定是不管不顾的。想到这里,他的心中立即浮上了几许歉然。
“英娘,刚才我的话太重了,对不起,我一时气昏头了!”
话音刚落,他便听到了异样的声音,一抬头却看见英娘正在流泪,不由大惊失色,连忙起身将她揽在了怀里。
“我当时正在王皇后那里,突然听得宫人来报,说是伊容求了圣上去了淑宁殿,我当时就愣了。王皇后虽然病着,但也立刻让宫女陪我去福宁殿,我一时气急,几乎冲撞了圣上……”
见妻子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悔意,又听到冲撞两个字,高俅此时又怎会辨不出当时的情景。赵佶那时自己就气性不好,若是因此而迁怒于英娘,那又岂是一介女流能够承受得起的?
将头埋在丈夫怀中,英娘的情绪终于渐渐稳定了下来,一五一十地讲述起了当时地情景:“所幸圣上没有怪罪。只说那是伊容拼死要求,他心急如焚之下没有详加考虑就答应了。不过,圣上说若不是伊容一口咬定小时候得过天花。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进淑宁殿!”
伊容的话也能相信?这个时候,高俅已经无力去计较赵佶的心虚。
只能低着头细细思量了开来。他刚刚从公孙胜那里得到消息,去给郑贵妃地七皇子种痘的正是道录院地一个道士,由于经过他所谓神手点过的官宦子弟确实没有一个染上天花,因此小有名气。而若不是公孙胜见机得快,这个家伙见机不妙恐怕就真的跑了。
“好了。如今只希望伊容吉人自有天相吧!”高俅安慰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这才松开了怀抱,“你也累了,先去好好休息,别想这么多,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
尽管淑宁殿被禁军团团围住不许进出,但是,络绎不绝地信息还是不断传往福宁殿。当夜,赵佶几乎彻夜未眠,这不仅仅是忧心于爱子的生死。也不仅仅是忧心于宠妃的心绪,他更在乎的是,这样一件事情发生在宫闱中的严重后果。兹事体大。群臣肯定都得到了消息,而他虽然已经命人追查,但是,能否有结果还不得而知。
“圣上……”
赵佶不耐烦地转过头。见是曲风,脸色方才好看了些,但口气依旧很有些焦躁:“朕现在不想听什么政事,无论什么事情都暂且搁着。朕倒不相信,会有什么军国大事需要这个时候呈递进来!”
曲风被这一通话噎得一愣,好半晌才低声奏道:“回禀圣上,并非什么军国大事,而是高相公差人送来了一封奏疏,说是可以暂解圣上疑惑。”
听说是高俅命人送来的信,赵佶的脸上顿时有几分不自然,要知道,早先他放伊容进淑宁殿确实是考虑不周。只是,高俅这时候送奏疏进来又是那般?来不及细想,他便伸手从曲风那里接过奏疏,打开一览之后便脸色剧变,竟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朕还以为宫里好生生地怎么会闹天花,原来竟是为了这般!胡闹,简直是胡闹!”
身为君王,赵佶当然曾经听说过,当初京城闹天花的时候,曾经有不少道士出入达官显贵府邸,用一种奇妙的手法施加在那些年幼地孩子身上,从而让他们免遭天花荼毒。只不过,其中既有成功的例子,也不乏失败的往事,只是这都是有年头地事了。虽然京东河北时有天花病例,但罕有大规模爆发,郑贵妃又怎么会糊涂到去做这样的尝试?
“曲风!”
一旁的曲风见天子官家脸色阴晴不定,心里自然忐忑,偏生他又不知道奏疏中写的是什么,只能在那里干着急。突然听到这声厉喝,他顿时浑身一颤,连忙躬身应道:“小人在!”
“你现在就带人去高府,让伯章把他奏疏上提到地那个人交给你!”灯光下,赵佶的脸色显得异常狰狞,“然后把人带到这里来,朕要亲自问他!”
尽管不知道赵佶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是,曲风没有半点犹豫,答应了一声便连忙冲了出去。他乃是入内内侍省的押班,几乎是内臣极品,因此,调动宫中部分禁卫不费吹灰之力。一刻钟之后,他便带着几十个人匆匆赶到了高府门外。
还不待他开口,两个高府门房便推出了一个被黑布罩头的人,二话不说地交给了他。曲风也不敢多问,喝令禁卫上前将人带上马车,又回头打了个招呼立刻便走。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赶回大内,曲风便喝令不许外传今日之事,自己则叫来两个心腹的小黄门,将那人押进了福宁殿。
“圣上,人已经带到。”
赵佶死死盯着那个被黑布罩住头脸的人,许久才迸出了一句话:
“将那黑布拿下来,朕倒要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究竟是谁!”
曲风不敢有违,慌忙拿下了那人的罩头黑布。一看到那人头脸,他便立时认出了这个人。要知道,只要是宫中贵人首肯,道录院的不少道士都能够随意出入宫禁,而此人正是除了左街道录徐知常外,最得诸嫔妃信任的道士左明虚。宫中所用符水,一多半是徐知常送进来的,还有一小半便着落在这个左明虚身上。
赵佶当然也认出了这个曾经颇得宠信的道士,只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此人面目异常可憎。他用刀子一般的目光在其人脸上打了个转,这才森然问道:“是你给小皇子用的所谓神药?”
情知事败,左明虚哪里还不明白生死只在君王一念之间,面如土色自不必说。他不是那等精研道法的同僚,之所以频频出入大内禁中,也是希望能够借此而求得富贵。谁知这仅有的一次疏忽,却很有可能让他所有的计划划成泡影。
“回禀圣上,贫道只是按照往常的法子用药,按照常理,小皇子只是会微微发烧,决不会有什么大碍。”抱着一丝侥幸,他老老实实地将当日的过程重复了一遍,然后便叫起了撞天屈,“圣上明鉴,臣在京中为不少官员子弟都行过此术,从来没有一例失败的。”
“从未失败,那为何小皇子至今仍然高烧不退,而且医官还一口断定乃是天花?”赵佶冷笑一声,话语异常刻薄,“你既然领着道录院的差事,不好好按照本分修撰道书,反而到宫中招摇撞骗,如今事败还要狡辩,难道你就以为朕无法治你的罪么?”
“贫道确实冤枉!”眼见无法脱罪,左明虚索性将心一横道,“圣上,郑贵妃当日召贫道为小皇子解难的时候,贫道也曾经有过顾虑,毕竟,小皇子还未满周岁,若是有所差池,贫道担不起那个责任。但是,郑贵妃似乎为人撺掇,一心要这么做,贫道一时迷了心窍,所以……”
“好,很好!”赵佶死死地盯着左明虚看了许久,脸色阴沉得可怕,“来人,把他带下去。若是小皇子的病疴得解也就罢了,若是不能解,那朕便不得不以谋害皇子罪论处!”
一旁的曲风已经是听得心惊肉跳,见状连忙一挥手示意几个内侍把人拖出去,自己抬眼觑了一下赵佶的脸色,也悄悄跟着退了出去。谁知还未到门口,便听得背后传来一句话。
“朕问你,你到伯章府上的时候,他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曲风一惊,连忙跪地答道:“启禀圣上,小人一到高府门口,他们就已经将人关在了门房旁边的屋子里。后来小人把人带了出来,没有人和小人说一句话。”
“朕明白了。”
赵佶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摆了摆手。眼看着殿门在自己面前轻轻关上,他却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骤然得到消息就能做出如此迅速的反应,这天底下,大概找不到比高俅更贴心的臣子了。虽说旁观者清,但是,又有谁会如此设身处地为他这个天子着想?只是君王和臣子的距离看似近若咫尺,其实却是好比天涯之隔,当初亲若师友的那种时候,已经是永远不可能再有了。难道身为君王,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么?
“伯章,倘若处在朕的立场上,你又会如何决断?此事究竟是郑贵妃自己不慎,还是受人挑唆?朕究竟该不该查下去?”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二十四章 俏高嘉直闯李府
高嘉欢快地冲进英娘房间的时候,却发觉高俅也坐在这里,不由露出了几分诧异。虽然不过五岁,但是,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房间中的气氛似乎很有些古怪,而往日老是在房间中的看到的两位姨娘全都不在,更是让她在小小的脸上皱起了眉头。
不过,孩子终究还是孩子,她只是犹豫了一小会便扑进了英娘的怀中,撒娇似的叫道:“爹,娘!你们这几天为什么都不来看我?”
尽管心情异常沉重,但是,英娘还是将女儿抱在怀中亲昵了一阵,然后才歉然笑道:“嘉儿,乖,爹和娘这几天都很忙,所以没空去管你的事。你要是觉得孤单,就去找蘅儿姐姐或两个弟弟玩……”
高嘉闻言顿时大失所望,好一阵子之后,她方才迸出了一句话:
“我知道了。”话音刚落,她便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房间,随后,外头便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阵啜泣声。
尽管高俅也觉得一阵过意不去,但是,想到高嘉还小,应该只是一时意气,也就把事情丢在了脑后。淑宁殿被封闭已经足足六天了,伊容进淑宁殿也已经六天了,虽说仍有消息传来说一切安好,但是,这仍然不能平息他的胡思乱想。毕竟,据报七皇子的病情只是略有起色,而这个略字,谁能担保是不是医官为了安慰人心而有所谎报?
“高郎,别多想了!”虽说自己也是夜夜难眠,但是,英娘还是强打精神安慰丈夫道。”如果伊容回来而看到了你这个样子,她一定又会埋怨我们没有照顾好你。你也应该听到了,淑宁殿中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染上天花。所以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高俅疲惫地点了点头,才想开口说话时。谁料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随后,管家高丰景便突然冲了进来。
高俅见对方惊慌失措的样子,顿时生出了一种不好地预感:“怎么回事?”
“相爷,大小姐她……她硬是拿刀子逼着车夫驾车出府去了!”
“什么?她哪里来的刀子?”英娘闻言不由大惊失色。霍地站了起来,“你们难道就不会拦着她么?她没说到哪里去了?”
“糟糕!”高俅这才想到了自己这些天忽略了些什么,转眼间,高嘉和李清照的十天之约已经到了,而自己和妻子却因为突然冒出来地天花一事而忘记了这个重要的约定。刚才高嘉急急忙忙地冲进来,肯定是为了已经背出了所有唐诗而前来报喜,而自己和妻子居然全都没有注意。
他一把拉起还有些茫然无措地英娘,厉声喝道:“来人,快备车,去李府!”
高丰景一愣。随后张口问道:“相爷,哪个李府?”
英娘此时却醒悟了过来,连忙吩咐道:“就是我以前去过的。河北提刑使李文叔李大人的府邸,快去准备吧!”她一面说一面连连自责,“我这个当娘亲的居然忘记了这么一件大事,真是该死!”
看到高府的马车在路上疾驰。寻常百姓自然是退避三舍。最近京城风波迭起,人们自然不免猜测马车地去向和其中坐着的人物。所以,马车停在了礼部员外郎兼提点河北刑狱李格非的府邸外头后,周围顿时有不少人张望。可是,当人们看到马车上跳下来的是一个年纪五六岁粉妆玉琢的小女孩时,纷纷瞪大了眼睛。
“李姨,李姨!”
挟带着一股香风,高家一下子窜进了李清照的怀中,不管不顾地哇哇大哭了起来。李清照见状也是慌了手脚,一边拿来示意使女拿来帕子替她擦拭,一边软言安慰了几句,等到高嘉哭声渐止方才问道:“嘉儿,怎么了,是你爹娘责骂你了,还是受了其他委屈?”
高嘉伸手揉了揉眼睛,这才满脸委屈地诉说道:“我……我今天找爹娘,想告诉他们我已经把那些诗都背出来了,哪知道……哪知道他们根本就忘记了这件事!呜呜,他们已经好几天不理我了!李姨,你说爹娘是不是不喜欢我,所以才不理我?”
见高嘉如此伤心,李清照不由更起了怜意,伸手就将小丫头揽在了自己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嘉儿,你这么乖巧懂事,你爹娘怎么会不喜欢你?这些天,外面发生了很多事,所以你爹娘很烦心,一时顾不上你。”她说着便松了手,拿起帕子擦干净了高嘉脸上的泪痕,这才笑道,“我给你的那本诗集,你真的都背出来了?”
“嗯!”孩子地情绪一向来得快也去得快,听到李清照问起这个,高嘉立刻破涕为笑道,“我全都背出来了,李姨若是不信,可以一首一首地考我!”
“你既然说了,我怎么会不信?”李清照轻轻在高嘉的脸上掐了一下,笑吟吟地道,“不过,我还是要考考你,你先把那首《长恨歌》背一遍,然后再把号称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背一遍,只要你能不错一个字,我以后就当你地先生!”
“好!”高嘉点头答应了一声,不多时,房间中便传来了她清亮的声音。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一口气背完了《长恨歌》她却连气都不喘一口,又紧接着吟诵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听高嘉背得一字不差,李清照的脸上不由露出了深深的赞许。她正欲开口褒扬几句,突然听得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这么小地孩子,真是难为她了!”
“娘!”
见是母亲王氏笑吟吟地迎门而立,李清照连忙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搀扶着母亲坐在了当中的椅子上。而高嘉虽然才跟着母亲英娘来过一回,却半点都不含糊,上前很是端正地行了一个礼,称呼了一声娘娘(貌似宋人对祖母一辈的人会这么称呼的,比如当初赵佶对宣仁高太后,我只是觉得一个姨一个奶奶不太顺溜)
“怪不得清照你喜欢,这孩子着实招人疼爱。看到她,我就想起了你小时候!”王氏笑意盈盈地打量着高嘉,目光中既有惊叹也有赞许,“小小年纪就这般懂事,光是这家教就太难得了!清照,你要是不收她作弟子,我也是不依的!”
高嘉闻言大喜,立刻上前拉住了王氏的手,连声谢道:“谢谢娘娘为嘉儿说情!”
当着母亲的面,李清照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少女的娇嗔:“娘,你说的我好像满心不愿意似的。嘉儿天赋聪颖,我还巴不得有这么一位弟子呢!”
“那就好,想当初你缠着我和你爹学诗文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痴缠劲!”王氏慈爱地抚摸着高嘉的头发,目光中满是和蔼,“对了,若是真要拜师,怎么着也要高相公和夫人同意,这么着,待会你送嘉儿回去,这孩子一个人偷跑出来,想必家里已经急坏了!”
话音刚落,一个使女便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对着王氏和李清照深深一礼道:“启禀夫人,小姐,刚刚外头来报,高相公及其夫人,还有赵相公来访!”
“这么巧?”王氏闻言不由一惊,见旁边的高嘉露出了畏缩的神色,她便顺势在她肩头拍了两下,“放心,你爹娘不会责怪你的!清照,你和我一起出去迎一迎!”
李清照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神情却很有些犹豫。高俅和英娘的来访倒在她意料之中,可是,赵挺之的到来却让她措手不及。论情论理,赵挺之都是她的长辈,是她未来的公公,此时此刻登门一定是为了婚事,可是,她还没有整理好心绪,到时候若再推搪,别说于理不合,恐怕就是于情也过不去。
赵挺之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高俅,再联想到自己的来意,他的脸色不由多了几分尴尬。相互寒暄了一番之后,他便看到王氏和李清照母女一同迎了出来,一旁还有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
看到这一幕,他不由微微一愣,要知道,李格非只有一子一女,这个小女孩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怎么都不可能是李家的孩子。那么,那是暂时寄居此地还是……他正猜测着,那小女孩便做出了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举动。
“爹,娘!”原本还躲在王氏身后的高嘉见父亲和母亲的脸色如常,犹豫片刻便挪动着步子走上前,突然跪了下来,“孩儿知错了!”
还没等到她说自己有什么错,突然发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紧接着,她又感到脸上又传来了一阵阵胡子磨蹭的熟悉感觉,不禁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
“嘉儿,以后有什么事就好好说,不许再瞎胡闹,否则,你爹放过你,我可不会放过你!”从丈夫手中抱下了女儿,英娘却板起了脸,“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回去之后,娘可是要罚你的!”
敢情这孩子是高俅的女儿!赵挺之这才恍然大悟,随后想起了当年抓周往事,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虽然不知道高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此时他也无心追究,而是朝着王氏点点头道:“李夫人,今天我登门,乃是为了明诚的婚事。你看,他和清照已经耽误得太久了。如今我们两家是不是应该挑选一下日子,尽快把事情办了?”
此话一出,除了王氏之外,在场的其他人全都脸色大变,就连高嘉也是惊疑不定地望着李清照,小眼睛里尽是担心和疑惑。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二十五章 提婚事挺之出马
乍听得赵挺之提到赵李两家的婚事,高俅着实感到心中狠狠一震。他不得不承认,哪怕平时一直在告诫自己不要得陇望蜀,但是,此时他才发现,真的到了这件铁板钉钉的婚事提到台面上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似乎很有些失望的情绪。
王氏闻言先是一惊,然后便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了一丝深深的怜意。下一刻,她便自失地一笑道:“赵相公,高相公高夫人,就这么站在外边说话难免不恭,请里边坐吧!”
高俅还来不及开口作答,一旁的英娘便裣衽一礼道:“李夫人,既然赵相公此次前来乃是为了商谈婚事,我和相公都是外人,岂好再加打扰,我们还是告辞……”她正在辗转想着推托之词时,一旁突然想起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娘!”尽管年纪还小,但是,三两次地听英娘念叨李清照总是要嫁人,高嘉幼小的心中还是埋下了深深的担忧,“既然是李姨的事,我们跟着进去看看嘛!”
“嘉儿,你怎么可以如此不懂事!”英娘不满地低头斥责女儿,却不经意地瞥见李清照复杂的眼神,最终不觉软化了下来。”就算你想留下来,也得由你爹爹做主!”
高俅却在一瞬间打定了主意,既然赵挺之亲自来到李家商谈婚事,而自己也来了,那么,横竖李格非不在,干脆就留下来看看情况。他正想着,耳边便飘来了妻子的这一句话,顿时如获至宝。心中把高嘉赞了一千遍一万遍。有时候这小丫头是太淘气,但是,关键时刻。可是往往能发挥非同寻常的作用。
“高相公,我家清照一直把令千金挂在嘴上。她既然如此着急,由此可见也是很喜欢清照地。既然今日你和夫人已经来了,也不要这么快就走,好歹我也得让人奉茶一杯,否则岂不是让人笑话我失了待客之道?”
毕竟是大家闺秀。王氏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而另一边又朝赵挺之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赵相公,我家老爷不在,今日你虽然是为了子女婚姻大事而来,我也不好怠慢了别地贵客,还请相公不要见怪!”
赵挺之今日上门原本就是存着和李家修好的心,哪里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在旁边隐隐听了个大概,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这个尚未过门地媳妇和高家的关系不一般,甚至还和高俅的宝贝千金有着异乎寻常的亲密。在眼下自己相位不稳的时刻。他连一丝机会都不想随意错过,当下顺势便笑道:“李夫人过虑了,莫说我和伯章乃是故交旧友。就说是为了此客而怠慢彼客地规矩也是世上没有的!”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高俅身边,大有深意地挤了挤眼睛道,“伯章既然来了,想必也有心思见证一桩大好姻缘吧?”
“那是自然!”高俅莞尔一笑。心中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举手一让示意赵挺之先行,谁料赵挺之却执意不肯。两人在原地谦让许久,最终还是并肩而入。不过,为了避免落他人口实,高俅终究还是落后半步而行,神情却甚为泰然。
进了厅堂彼此落座,王氏便命使女一一奉上香茗。李家乃是书香门第,虽然并不算豪富,但是,仅仅四壁的那些名家手迹却是异常珍贵,即便是高俅一向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由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些书画。
这是一个诗词文学大家的时代,而号称后苏门四学士的李格非,结交的人物就几乎囊括了这个时代最有名的大家。四壁的书画中,有苏轼和苏辙的亲笔手迹,有黄庭坚的画卷并题词,还有晁补之地诗词,连王晋卿的画也有!若是让一个书画商到了这里,恐怕就要垂涎三尺了。悠然欣赏了一阵,他便很自然地收回了目光,含笑看着赵挺之,等待着这位如今刚刚回到中枢的宰相说话。
“李夫人,其实当年我远下西南地时候,便有心替明诚和清照完婚,不过,那时李兄身体欠佳,清照一片孝心在家侍奉,明诚又一心跟着我去西南,所以硬生生地把婚事耽搁了,每每令我想起便觉得扼腕叹息。”毕竟是多年宦海生涯沉浮的人,因此赵挺之一开口绝不提李清照如何对赵明诚避而不见,而是专门拣两人当日的佳话来谈。”数年前清照的诗词传出之时,明诚便一直倾慕不已,后来辗转达成了婚约,他那个高兴劲就连我这个作父亲地也觉得有趣。儿孙自有儿孙福,李夫人,我的意思是,是不是请李兄回来,主持一下他们的大婚?”
李清照不露痕迹地捏紧了拳头,却突然感觉到诱人在拉自己的衣襟,低头一瞧是高嘉,紧绷的心情突然放松了下来。
她轻轻扳住高嘉的肩头,微微眨了眨眼睛,却将目光投向了母亲。即使平日父母都对她的琐事不加管束,但是,婚姻大事,她仍旧不可能有决定性的发言权。如今父亲不在,那么,母亲的一句话无疑是一言九鼎。
尽管她直到如今也并非完全反对这桩婚事,可是,那件事仍然犹如鱼刺如鲠在喉,让她怎么也无法接受。
“其实,即使今日赵相公不来,我也想托人给你送个信,这婚事一日日地拖下去确实不是办法。”王氏仿佛没有看到女儿一瞬间变色的脸,自顾自地说道,“明诚这个孩子我见着也喜欢,人家都说金童玉女,我家清照能够嫁一个这样的夫婿,我们作父母的原也是应当高兴的。”
尽管早知道王氏会给出这样的回答,但是,高俅的心底不可抑制地生出一缕失望。他微微斜睨了妻子英娘一眼,见其面色虽然不变,眼睛却一直在瞟着那边的李清照,便知道她也在担心密友的将来,心中不由更是叹了一口气。此时,他的耳朵突然敏锐捕捉到了两个字。
“可是,”和刚才一样,王氏仿佛没有注意到自己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会带给他人如何的感受,仍是不紧不慢地说,“最近却老是有些不咸不淡的传闻往这里来。赵相公,并非我多疑,而是兹事体大,关系到清照的终身大事,我不得不多问两句。你也是知道的,清照的才名虽然名扬在外,但是,她平日往来的都是各府女眷,就是诗词也是我们家那些好事的丫头和仆人流传在外的,那些所谓的仰慕者都做不得准。可我听说有一个爱慕明诚的女子直接住进了贵府,这可是真的?”
这李清照的母亲不愧是状元家出身,说话的水准实在是一流!高俅心中暗暗叹服,仅仅是这云淡风轻的一席话,却囊括了所有的意思,一下子把所有问题都推了回去。王氏的言下之意非常简单,也就是说,我们李家是尽到了教育子女的职责,李清照虽然才名远播,但从来就没有传个绯闻什么的,但赵明诚把女人养在家里却是人人都知道了。要想促成婚事可以,先得给一个明明白白的交待再说!
即便是胸有山川沟壑,赵挺之也被王氏不软不硬的话噎得一愣。这爱慕和仰慕两个字实在是用得巧妙,巧妙到他这个堂堂宰相也不得不哑火。若只是一时乱性也就罢了,偏偏,赵明诚确实是把人带到了家里,而自己那时居然一时昏头答应了。宋朝虽然比唐代更讲妇道,但是,这个时候他还想笼络李家,总不能直接把妇道这样一顶大帽子压下来。毕竟,王氏既然敢提出这一点,指不定是李格非授意的。左右权衡良久,他还是索性决定交底。
“李夫人,这件事外人有误会,其实,为此我也责骂过明诚。”赵挺之露出了一幅万般无奈的模样,异常诚恳地道,“他对清照是一片诚心没错,却不料想在成都一次游玩踏青的时候,无意中山石崩陷,他的马匹丢了,又和仆从失了联系。险境之下,是一个山中女子救了他,而后细心照料他的伤势,最后才将他送回了成都府。我本意是让他送人家一份厚礼,日后好生报答这份恩情也就罢了,谁知那女子也是读书人家出身,虽说父母双亡,但当时权益之下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族里便有人说三道四,最后不得已之下,明诚就私自把人接了回来。”
他说着便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似乎也有些对儿子重情义的期许。”后来的事情我也不想多说了,总而言之,我的意思还是那句话,当日的婚约我和明诚都记着,还希望能够请李兄早日回来主持。李夫人,我一向深敬你知书达理,还希望你能够成全这段金玉良缘!”
赵挺之把话点得如此透彻,即便王氏再能转圜,也没法找出太多的推托。当下王氏便只好借口丈夫未归,满口答应等李格非回来便一定去赵府拜访。
眼见今日最大的目的已经达成,赵挺之又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临去时又和高俅约好不日上门拜访,这才匆匆离去。尽管已经是宰相,但大约是因为时下的习惯,赵挺之的出行仍旧颇为简朴,除了一辆马车之外,便只有护卫十几人。此时,只听马鞭清脆地一扬,马车便隆隆驰过,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巷尾。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二十六章 千金女得偿心愿
送走了赵挺之,李清照便扶着母亲顺着绿意盎然的中庭回厅堂。才走了几步,她便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声叹息。
“清照,娘已经竭尽所能地帮你,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终究不能做更多,事情究竟如何,还得由你爹回来做主,只希望你不要怪娘就好。”
早在母亲轻描淡写地说出赵明诚的那件事情时,李清照就明白,自己费尽心机隐瞒母亲的事,最终还是没有瞒住。此时此刻,听到母亲这样说,她不由愈发感到心中酸楚,竟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不敢引母亲伤心,慌忙抬手擦了一下眼角,这才勉强笑道:“娘这是哪里话,我怎么敢怪您?”
“不敢怪我?那你又为何不对我说实话?”王氏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头盯着女儿的眼睛,脸色不满地问道,“难道你就认为娘是那类俗妇,连这种事情都不敢为女儿做主么?虽然你对赵明诚避而不见是有些过了,但毕竟是他有错在先,你要是早说出来,我也好向你爹讨一个主意!”
“娘!”见母亲设身处地地为自己着想,李清照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我只是因为您身体不好,怕您担心太过伤了身子,再加上小弟还小,我也不想让那些话传入他的耳中……”
“你即便瞒着,难道其他人就不会告诉我么?再说,以前你和明诚见面也从不避忌,如今突然变了,府中上下谁不是在外打听端倪?”见问得女儿面红耳赤。王氏不由抓住了李清照的手,郑重其事地道,“清照。娘是过来人,这点事情还是看的出来地。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事。别闷在心里,知道么?”
“嗯。”李清照轻轻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又开口说道,“娘,其实前几日我实在烦心的时候。曾经在高府对高夫人她们把事情都说了。我知道不该对别人说这些,可是……”
“说了就说了,我看高夫人也是个好人,想必不会学那等无知地长舌妇在外胡言乱语。”王氏微微一笑,又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背,“你倒是会找人倾诉衷肠,我虽然没见过高夫人几回,但却觉得她为人谦和,是个好相处地人。再说,能够教导出这样一个懂事的女儿。足可见他们的家教也不是古板不通情理的。对了,她想必是安慰了你一番?”
李清照一边扶着母亲继续往里面走,一边原原本本地将当日的情形都说了一遍。等到快要接近厅堂地时候,她才开口问道:“娘,我刚刚想起来,赵相公和高相公似乎是兄弟相称的。我若是收了嘉儿作弟子,这辈份似乎就有些乱了。”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担心的!”王氏没好气地瞪了女儿一眼,摇头笑道,“你受她半礼,半师半友就行了,当日高相公和当今圣上不就是如此关系么?若是真的收了徒弟,彼此之间不免拘束了,我看你也喜爱嘉儿那孩子,还是这个样子最合适!”
在等待李清照母女回来的时候,高俅几乎被女儿高嘉烦死。尽管知道女儿早熟,但是,一个五岁的孩子缠着自己问男女结婚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也有些离谱了。好说歹说安慰了女儿,他方才和英娘对视苦笑了一眼,一抬头却发觉王氏和李清照已经回转了来。
“刚刚实在怠慢了!”王氏歉然一笑,却见一旁的高嘉眨巴着眼睛正看着自己,不由招了招手。见其飞一般地奔了过来,她便朝高俅和英娘一点头道:“我都听清照说了,似乎令千金很有天赋,而且愿意跟着我家清照学习诗词?”
“没错,这孩子从小就活泼好动,唯有认字的时候方才坐得住,而且诗词文章往往是听了几遍就会背,我和内子也一向颇为欣慰。”高俅情知王氏此问便是愿意答应这桩好事,顿时大喜过望,连忙趁热打铁地道,“只不过若是过早地请西席先生太拘了孩子,再说女儿家也不用走宦途,我倒是希望她能够像李小姐一样精通诗文,谁知两人竟这么投缘,所以方才想请易安教导一下她。我也知道有冒昧之处,还请李夫人不要见怪。”“高相公心念女儿,这也是应有之义,我哪里会见怪!”王氏见底下的高嘉可怜巴巴地拉着自己的袍角,不由笑得愈发欢了,“说实话,清照早年地诗文底子是我为她打下的,后来换作了她爹爹教导,这才算是略有所成。如今这点底子就想要为人师,却还远远不够,也怕误人子弟。”
见王氏一下子转口,一旁的英娘也不由有些着急:“李夫人,清照地才学如今早已是人尽皆知,哪里有什么误人子弟之说?嘉儿一向只认清照,今次好不容易花了十日功夫背齐了诗词,若是您不同意,恐怕她可是不会依的!”
此话一出,底下的高嘉顿时有些眼泪汪汪的。虽然不明白刚刚还称赞过自己地这位慈眉善目的妇人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她还是用恳求的目光眼巴巴地抬头看着王氏,就差没有开口哀求了。
“是啊,李夫人若是能够成|人之美,我们夫妇全都感激不尽!”高俅也连忙出言附和,但他却不认为王氏是有心拒绝,恐怕其中还有些别的缘故。
“高相公和夫人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王氏含笑在高嘉的头上抚弄了一阵,这才解释道,“我只是认为,定下师徒名分多有不妥。莫说清照才疏学浅不当人师,就是相公和夫人他日为令千金找到名师的时候,难不成还要我家清照和人家平齐不成?我的意思是,也不用拘于拜师的俗礼,彼此便算是半师半友,这样岂不是更好?”
高俅在一瞬间弄清了李清照母女的心思,立刻有了主意。他霍地站了起来,先是示意高嘉过来,然后拉着她走到李清照面前,又轻轻地在女儿耳边嘱咐了几句。
高嘉听完之后顿时眼前一亮,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竟是像模像样地磕了三个头,等到李清照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竟已经磕完三个头站了起来。
“嘉儿,你……”
“李夫人,虽然你这么说,但是,礼不可废,今日李小姐既然为嘉儿的师长,将来也自然是师长!”见女儿聪明地贯彻了自己的嘱咐,高俅的心中不由浮现出一缕诡计得逞的得意,然后朝王氏拱手一礼道,“原本拜师大礼应当更隆重一些,不过如今却不太好张扬。他日我回京之后,必定宴请亲朋好友正式宣布!”
“唉,高相公你此举实在是……”王氏也没想到高俅居然会让孩子硬来,一时间颇感无奈。她固然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态,但是,如今丈夫重新得用,她心中还是高兴的,自然也不想把高俅夫妇硬生生地往外推。她转头瞥了一眼女儿,意味深长地吩咐道:“清照,你如今可是多了一个弟子,教导她的责任可是落在了你的肩上,可别让高相公和夫人失望啊!”
李清照瞅着眼前的高嘉,心中很有些杂乱的情绪。她一向很喜欢孩子,之前照顾幼弟的时候,也常常带着几分长姊如母的情绪,和高嘉相处时更是几乎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此刻,她突然伸手把高嘉揽在了怀中,狠狠地在她头上摩挲了两下。
回家的途中,高嘉自然是欢天喜地,在车上便几乎闹腾了起来,倒是英娘看不过去,在女儿的头上狠狠敲了一下。
“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小小年纪居然会拿刀子胁迫人!回去之后,我罚你禁足,除非我允许,不准出房门半步!你现在老实告诉我,那刀子是哪里来的?”
高嘉偷眼觑了一下父亲,见其同样是面无表情,顿时有些怕了。好一会儿,她方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娘,我哪里敢藏什么刀子,就是拿着一块木头装装样子,包在布里头而已。他们一听我说是刀子,就都怕了,陈伯更是担心出事,所以才依了我。娘,我只是因为你们都忘记了我的事,所以才……娘,你别生气好不好?”
“你娘是担心你,生气也是有的,谁让你这么任性!”高俅这才想到了宫中的事,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我和你娘不是存心忘了你的事,而是……唉,希望她没事就好!”
英娘此时也没了刚才的高兴劲,见高嘉犹自不解地望着自己,她只得低头安慰道:“嘉儿,有些事情你不懂,但是,你要知道,你爹和你娘是为了你三姨娘的事在担心,不是存心不理你,知道吗?”
“三姨娘……”高嘉这才想到因为拉着奶娘崔氏躲在房里背诗,确实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伊容,不禁也有些着急,“娘,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三姨娘怎么了?”
“别担心,没事的!”高俅挪动到妻子和女儿身边,伸手一左一右揽住了她们,“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他一边说一边朝窗外望去,只见宫城遥遥在望,内中风云却异常渺然。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二十七章 忧婚事百味杂陈
“清照……”
赵明诚怔怔地看着墙上那一幅画像,心中竟是百味杂陈。从仰慕李清照的诗词,到将自己作的词送到李府请求指教,再到央求父亲上门求亲,他自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子花过这样的心力,也从来没有想到,这桩婚事还会有什么变数。但是,偏偏就是自己的一步走错,而使得如今佳人避而不见,此时此刻,他的心底又哪里是一个愁字了得?
他很清楚,如今事情既然已经传到了李清照耳中,那么,父亲想当然的那种处置根本不妥当。虽说依照大宋律例,妾婢之流和正妻无法相提并论,但是,倘若自己弃小宛于不顾,那么哪怕别人不说,李清照也会看不起自己。
书房的地上已经扔了不少纸团,这几日里,他冥思苦想着要作词表述心意,但是,平时的文思泉涌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无论怎么苦苦思索,他都只能写出一些寻常应景的诗句,别说打动李清照,恐怕就连自己也打动不了!
正心烦意乱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心中顿时极其不耐烦,随口喝了一句:“什么事?”
大门应声而开,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只见她身量不高,人也颇给人娇弱之感,但眸子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刚毅。
若是论姿色,她也不过是和赵府的几个使女相当,但是,那种读过诗书的气韵。却在一言一行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来。她,便是赵氏父子口中的小宛了。
“公子,他们说你没有用早点。我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卷子,你多少吃一点。”
“你放在那里吧。”赵明诚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见小宛放下木盘略一行礼转身便要离去,他不觉开口叫了一声:“小宛!”
小宛应声回头,见赵明诚脸上满是踌躇,她哪里会不知道对方所思所想。当日相救赵明诚时,她不过是基于一点救人之心。并无任何高攀之意。及至后来为族人威逼无处容身之时,赵明诚挺身而出,她这才存下了感激和爱慕。再者赵明诚出自官宦大家,却并非不学无术地纨绔子弟,因此在成都府的那段日子,她常常听赵明诚吟诗赋词,两人之间已经是结下了不浅的感情。
她自知孤苦伶仃,不可能为正室,可是,当赵明诚为了未婚妻地避而不见而愁眉苦脸时。她却不可避免地有些黯然神伤。及至在偶然的情况下看到了李清照地几阙词,她方才知道,那位令赵明诚时时倾慕的未婚妻竟是如此才女。无奈此时她已经是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她正在那边胡思乱想。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句话。
“这几天若是家里有人在你那里嚼舌头,你便立刻报来给我!”鬼使神差的,赵明诚竟迸出了这么一句话,“你什么都不要想。哪怕是天塌下来,也自有我顶着!”
小宛心中一震,脸上顿时流露出了一丝深深的感激,随后盈盈下拜道:“多谢公子!”
等到小宛离去,赵明诚方才长叹一声坐了下来。怔怔呆坐许久,他方才瞟了旁边的木盘,随手拿起一个卷子,掰了一小块丢在嘴里,脸上却带着味同嚼蜡地木然。父亲特意告假了半日去了李府拜会,若是按照常理,自然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为何他偏偏仍然难以心安?
“公子,公子!”
乍听得门外一阵大呼小叫,他不觉手中一颤,竟是几乎把那个卷子落在地上。来不及多想,他随手将卷子往木盘中一搁,三两步奔上前去打开了门,见是自己的心腹书童吉严,立刻心中大跳。
“公子。”吉严好不容易喘过了气,不待赵挺之开口发问便急急忙忙地报道,“相爷刚刚回府了,小人在那里偷偷觑了一眼,相爷的神情很古怪,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话音刚落,他便感到旁边掠过一阵风声,却是赵明诚风风火火地奔了出去。见到这番情景,他不由悄悄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道:“看来,公子对李小姐惦记得深了……要是那样,还招惹别的女人干吗?”
出了自己的小院,赵明诚立刻放慢了步子,还稍稍整了整衣衫。他深知父亲赵挺之为官这么多年,最是讲究城府气度,因此尽管心里着急,也不敢全部放在脸上。从仆人那里得知父亲正在小花厅歇息,他便连忙往那里走去。
远远的,他就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交谈,从声音中,他没听出几分焦躁,心中登时笃定了不少。待得旁边的家人先通报了一声,他方才跨进门槛,躬身行礼道:“父亲,母亲!”
“正说你呢,你的脚倒是快!”赵挺之的夫人郭氏一向深居内府持家,对于幼子和未婚妻地小矛盾向来不以为然,此时见赵明诚脸色惴惴,她不由笑道,“看你这副样子,难道你爹堂堂宰相亲自上门提婚事,李家还会拒绝么?清照不过是耍一点小性子罢了,哪里会真的置婚约于不顾?”
听到母亲这样说,赵明诚却仍有些不安,偷眼瞟了一下父亲的脸色,见看不出什么端倪,他便只得陪笑道:“照娘这么说,李家已经定下了婚期?”
“哪有这么快,婚姻大事,总得等李文叔回来做主!”赵挺之早就看出了儿子神情中地焦虑,不觉暗自摇了摇头,随口岔开话题道,“今天我去李府,正好遇上了高伯章及其夫人。我倒是没想到,清照倒是和高府女眷关系亲密,看他们的架势,似乎有意让长女拜在清照门下。”
“拜师?”赵明诚闻言立刻愣了,呆了片刻方才皱起了眉头,“爹,这似乎不太好吧?”
“你年纪轻轻,怎么如此迂腐?”赵挺之向妻子点了点头,见郭氏避往内室,他这才盯着儿子,一字一句地教导道,“我已经说过,如今朝堂格局看似已定,其实却变数多多。你别看高伯章即将下江南,但是,他如果要回来也就是圣上一句话。再说了,他这一次离京,又怎么可能不带上女儿,就是将来也不会花了清照多少功夫。倒是你,这一次的事情就算收拾了,难免在清照心中留下一个疙瘩,你即便见不到清照,去见见将来的岳母大人,请她出面岂不是更好?”
赵明诚闻言立即恍然大悟,虽说对于父亲地那种功利心很是不以为然,但无论如何,若是能够让他和李清照重归于好,他自然不会计较别的。他才想找个借口离开,却听得上头又传来了父亲的教训。
“你在太学中颇有声名,不过,在实务上终究还是欠缺。我本意是想让你从科举出仕,不过现在看你的年纪,若是一心想要进士及第恐怕也不容易。前时圣上曾经问过我家中状况,你大哥二哥都已经荫补入仕,虽然还没有授实缺,但是,至少也有了一条路子。如今就只剩下了你,按照我的打算,在你婚前先给你荫补一官,也好让婚事更体面一些。”
除了诗词之外,赵明诚酷爱金石收藏,虽说时不时会出自太学生的习惯对于朝廷政令大发评论,对于政治也有相当的热情,但是,要让他从小官那样一步步往上爬,他却觉得意兴阑珊。纵使是宰相子弟,荫补的起步也只是正八品的承事郎,实在是不值得有多少期许。
因此,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任凭爹爹安排就是。”
“那好。”赵挺之微微点头,“我明日便和圣上提一提,唔,若是能让圣上见你一面,说不定还能够有别样的恩遇。你已经二十五岁了,论理可以授予实职,没错,就这么办!”
见父亲一时无话,赵明诚连忙告退,出了厅堂便长长嘘了一口气,似乎要把这些天的郁闷全都排遣出来。不过,才走了几步,他便突然想起,适才他根本没有询问父亲在李府中商谈婚事的具体经过!想到这一点,刚才烟消云散的烦闷突然又重新浮上了心头。
“爹爹不会以宰相之尊说了什么过头的话吧?”
赵明诚越想越觉得后怕,连忙匆匆赶回了自己的书房,匆匆提笔写就了一封书信。既然不是吟诗赋词,以他的文采自然是一挥而就,言辞极其恳切。拿过封套时,他却在上头工工整整地写道——李伯母亲启,然后便叫来了书童吉严。
“记住,务必把书信亲自送到李夫人的手里,另外,你再问问李夫人,我何时能够上门拜会她。倘若遇着了清照,她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若是说错了一句,你也就别回来了!”
吉严从来没听到过赵明诚如此严厉的口气,此时不由缩了缩脑袋。
“公子放心,小人记住了,不过,若是还像前几回那样,李府不让进……”
“蠢才,你去见李夫人,谁敢不给你通报?快去快回!”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二十八章 妙手回春皆欢喜
“蠢才,绣花枕头一包草!”
此时此刻,这就是郑居中最想大骂妻子的一句话。然而,话到嘴边,他却终究还是愤愤咽了下去。自打知道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小皇子天花一事竟然是自己的妻子阴差阳错做出的勾当,他就恨不得把满心的怨气和恐慌都释放出来。
郑贵妃是谁?那不仅仅是他郑居中的族妹,而且还是他在仕途上的唯一靠山。即便他的妻子王氏乃是名门出身,但是,三旨相公王珪的时代毕竟早就过去了,如今的他若是不紧紧抓住郑贵妃的袍角,那么,铁定在朝廷政争中被吃得不剩一根骨头!
但是,真的要他一言不发却也不可能。思量半晌,他只得冷笑道:
“你怎么会如此短视,你知不知道,如今圣上动了真怒,摆明了是要追查,倘若郑贵妃说是受你的撺掇,你让我到哪里去申辩?”
“左明虚往日在各处达官贵人的府邸都是最受欢迎的人,况且他的神药又号称能够防治天花,我哪里会知道偏偏这一次就会出了纰漏?”
事到如今,王氏也不复往日盛气,低声辩解道,“前些时候还有几家夫人让他给家中的孩子用了药,结果都只是微微发烧就没事了。”
“那可是圣上钟爱的小皇子,哪里能够和寻常官员的子弟相提并论?”郑居中冷冷瞪了妻子一眼,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临走前却甩下了一句话,“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否则到了御前折辩的时候若没了说辞。我这个作丈夫的可会遭你连累!”
王氏怔怔地站在那里,好半晌才心灰意冷地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灰白难看。经此一事。不消丈夫警告,她也知道他日郑贵妃必会疏远了她。可是,她明明是一片好心,哪里会知道闹到这样满城风雨?若只是累及丈夫倒也罢了,倘若天子一怒之下冷落了郑贵妃,那么。他日恐怕就连一丝复起之机也没有了。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郑居中满心恼怒地出了府邸,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因此只得吩咐车夫在城里头转圈。几乎兜了小半个时辰,他方才下定了决心,沉声喝道:“去大相国寺!”
匆匆赶到大相国寺,他方才得知主持智光奉旨进了宫中,不由大失所望。细细询问之后,那小沙弥却说奉诏地还有京城其它著名僧道,听到这个消息。他顿感心中咯噔一下,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瞬间浮上了心头,一时让他动弹不得。
这种奉诏进宫的事情不是一时半刻能完结得了地。因此权衡片刻,他便决定还是先回去再说。哪知才出了禅室,他便瞥见前面浩浩荡荡一行人,打头的那人销金长袍黑色丝履。不是陈王赵佖又是何人?远远望见赵佖面色似乎不好,他便打消了出去相见地打算,直到这一行人全数通过,他这才现出了身形,叫过刚才的小沙弥问道:“陈王又是来静修的?”
那小沙弥合十一礼道:“启禀郑大人,陈王最近睡头不好,半夜三更时有惊悸,所以时常来大相国寺诵佛。住持选了高僧三十六人,每次陈王来了之后便为他念诵佛经,似乎大有裨益,这些天陈王的精神已经有所起色。”
那面色已经苍白得不像话了,这还叫有起色?郑居中深知如今天子便只有这样一个长兄,若是别人现在遇到什么事情,兴许还能让陈王转圜,可是,这陈王看上去就是寿夭不永的样子,若是真地英年早逝,以后在内廷再没有路子,恐怕这官就更难当了!翻来覆去想了一阵,他愈发觉得心中不安,吩咐了那小沙弥几句后,他便出了寺门登上了马车。
然而,马车还没有到自家门口,他便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紧接着,马车嘎然而止,车夫竟是忘记了尊卑,从前面掀开车帘探进脑袋,欣喜若狂地叫道:“老爷,外头说,小皇子的天花之症已解!”
郑居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把上前揪住那车夫的袖子,厉声问道:“此话当真?”
“老爷,你听听,那是大内传出来的话,确信无疑!”
郑居中脸色苍白地松了手,一把掀开了旁边窗口的帘子,但见民间一片欢腾,他登时犹如感同身受,竟是瘫倒在了座位上。担了十几天的心思终于在这个时候得到了消解,他已经是不知道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
郑居中因为小皇子的转危为安松了一口气,那边的高俅听到这个消息后,也不自觉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尽管大内禁中日日报平安,但是,他根本就不曾停下过担惊受怕的心思。虽说他没听说过在宋朝发生过天花肆虐生灵涂炭地景象,但是,焉知不是他孤陋寡闻?这大宋的东京城确实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地不假,但是,以这样的人口密度来说,一旦天花泛滥传播,转瞬间就可能成为一座危城!
“总算没事了!”英娘也是情不自禁地合拢双掌念了一声,“明日我便去上清宫和大相国寺分别还神,多谢三清道君和佛祖庇佑!”
见妻子又是道观又是佛寺地挂在嘴边,高俅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声,却没有提出阻止。盛世年间,人们求神拜佛不过是为了求一家平安,并没有多少偏执的情绪,因此他自己并不认为佛道并重有什么不好。也只有后世程朱理学泛滥的时候,士大夫才会摒弃佛道,只敬一个儒字,却只得其糟粕忘了其根本。
他抬头看了看那个前来报信的内侍,思量片刻便沉声问道:“医官可是完全确认小皇子已经无事?淑宁殿地其他人可有任何症状?”
“回禀相公,是罗院使亲口断定小皇子已经脱离了危险,接下来只要细细调养便可以痊愈。”那内侍正是福宁殿杨戬,他深深弯下了腰,满脸恭谨地奏报说,“罗院使说小皇子生来便身体强健,所以不会有什么后患,另外,淑宁殿宫人一直都按照他的吩咐在用各种方法进行预防,所以,没有任何人染上天花,郑贵妃和许昌县君也安然无恙。”
想到罗蒙这个如今代表着大宋医官最高水平的人,高俅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但随即便敛去无踪:“知道了,你回去吧,圣上那里我自然会去上书!”“小人告退!”杨戬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声,谁知才到门口就又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居何职司?”“小人杨戬,前时刚刚蒙恩受内侍高班,职司尚无所定,但由曲大人分派。”杨戬转身又是一躬,见高俅无话,他便低头告退,匆匆出了高府。
高俅面上淡然,心中却是大吃一惊。去了一个梁师成,又来了一个杨戬?好嘛,眼下竟是赫赫有名的奸臣都会齐了,蔡京在京城,童贯还在西北,他高俅还没离京,梁师成死了暂且不算,杨戬如今又突然冒了出来。看来,人说宋徽宗赵佶在位年间不见什么正人,基本上是群魔乱舞,这句话还真是说准了。
就他自己眼下的经验来看,如今的朝堂上除了蔡京和他高俅之外,其他人全都是见风使舵的典型,蔡京当政便附蔡京,蔡京失势便个个想着自立门户,中间有才能而又有品行的,竟是难能找出一个。好在武将仍有得力的,而且还没有到国难当头的局面,否则,他根本就不用指望一个人能够撑下去!
“高郎,高郎?”
听到耳边妻子的叫声,他这才恍然一醒,随口一笑道:“我只是觉得他这个名字有趣了些,居然叫杨戬,岂不是和民间流传的二郎神一个名字?”
“二郎神?杨戬?”
见英娘满脸疑惑,高俅这才想起吴承恩的西游记尚未面世,而他在四川的那会儿,灌口二郎神庙仍在为祭祀的是哪家二郎而闹腾不休,不由苦笑了起来。若是论先来后到,恐怕还是宦官杨戬在前,而那位赫赫有名的二郎神杨戬在后,也算是一桩奇事了。
“没什么,我也就随口说说罢了。”高俅转念就把杨戬扔在了脑后,先头梁师成刚刚暴死,要是这杨戬还敢兴风作浪,那就是同样下场,对于阉宦,赵佶绝不至于如历史上那般恣意,不见以童贯之奸尚且在御前战战兢兢么?看这杨戬还算一个机灵的,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过头的事,而他也没必要像防贼一样地防着这些臭名昭著的人,仅仅是一个蔡京就有得他头痛了。
“对了,早先清照那边派人来报,说是李文叔李大人已经请旨准备回京。”“李文叔……”乍听得这三个字,高俅不免一愣,随即在心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他和李清照初次见面的时候,身边就已经是佳人环伺,得陇望蜀也是得靠缘分的。一切随缘吧,能够借着女儿高嘉的名头多见见这个才女大家,就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二十九章 君臣促膝谈前情
由于自作主张再加上身入险境,因此,伊容走出淑宁殿的时候颇为心虚。但是,想到自己成功挽救了一个濒临崩溃的姐妹,她仍旧感到这一趟冒险去得相当值得。若是没有身临其境,她哪里会想到,这闹得天大的风波居然是郑瑕自己造成的,原因只在于让小皇子日后能够免遭天花之害。若不是她那时陪伴在侧,恐怕一有闪失,郑瑕便会自绝。
后宫中那么多女人,谁不想保证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就算平时再谨慎,遇到这种事情也就顾不上了。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抬头却看见了不远处的两个人影,顿时呆若木鸡。其中一个自然是赵佶,而另一个却是脸色铁青的高俅。
“拜见圣上!”
她匆匆上前行礼如仪,起身后却见赵佶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顿时更加心中惴惴。此时此刻,她根本不敢去看高俅的眼睛,平日的镇定和洒脱全都扔到了九霄云外。
“伊容,朕这一次为了你松口,差点落下了一身不是。要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恐怕朕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和伯章交待了!”赵佶也是头一次见到伊容如此模样,不觉很有些好笑,但脸上的神情却渐渐柔和了下来。”不过,这一次多亏了你。罗蒙和朕都说了,若非是你,方寸大乱的郑贵妃恐怕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而朕的小皇子也不能这么快脱离危险。总而言之,朕身为君王,欠你一个人情!”
“圣上!”伊容闻言大震。终于抬起了头,不料在对上赵佶目光的同时,她也看到了高俅阴沉沉的神情。
“好了。朕要去淑宁殿看看郑贵妃和小皇子地状况,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了!”赵佶潇洒地一挥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远远地还飘来了一句话,“朕已经吩咐这些内侍不得乱嚼舌头,你们俩有什么话尽管在这里说!”
伊容先是一愣,转头却见除了紧跟赵佶的几个人之外。一大帮子内侍宫女全都如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就连刚刚跟她出来的两个淑宁殿宫人也不见了踪影,一时间,她竟发觉自己避无可避。此时此刻,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了两步,低声嗫嚅道:“对不起……”
“对不起?你知不知道,你如今是有家地人,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让还未满周岁的鹏越怎么办?”眼见周围再也没有碍事地人,高俅再也忍不住心头激动。突然伸手按住伊容的肩头,恶狠狠地道,“我知道你念着当年姐妹之情。但是,你怎么就不想想这些天我们在家里是怎么过的!亏你还对圣上信口开河说什么小时候感染过天花,我专程派人去打听过,结果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见丈夫雷霆大怒。伊容顿时有些慌乱,但是,肩头的那两只手牢牢地抓住了她,让她根本无法动弹。要说后怕她当然是有的,在淑宁殿地这些日子中,她也不知道看过多少瑟瑟发抖的宫女,就连平日里最是镇定的郑瑕也是夜夜难寐。若不是天性达观再加上心有牵挂,只怕她也难以支撑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太莽撞了,可是,当时那种情况下,我根本就是被事情冲昏了头,所以……”伊容情急之下,竟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说辞,脸色更是涨得通红,“一样是为了儿子,我也不会……”
话还没说完,她便突然发觉自己被拥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那巨大的力道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但是,在一瞬间的惊愕过后,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这么多天来,她凭借着周到的安排和镇定的举止让整个淑宁殿得以不乱,但是,她安慰了别人,别人却不能给她半点安慰,几乎每时每刻,她都在担心家中地孩子和丈夫,可这一切,她还能和谁去说?
“总而言之,你没事就好!”高俅自顾自地苦笑了一声,忽然左右张望了一阵。换作是现代,他的这种做法自然是没有问题,可这是十二世纪的大宋,不是二十一世纪。见果然没有一个内侍宫人,他这才吁了一口气,顺势松开手想再说几句安慰话时,却发觉怀中地人已经睡熟了。
“这丫头!”他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定睛看了看怀中那张睡熟的玉颜。曾几何时,这个大大咧咧的小丫头便闯入了他的视野,一次又一次地帮他渡过了难关,记忆中印象最深刻地,就是那一张满不在乎的脸。他喜欢她爽朗的笑容,喜欢她毫无矫饰的性格,也喜欢她永远惦记着旧情的心……可是,他唯独不喜欢她事事为别人考虑这一点。
他多么希望,伊容的心中只有他一个!
他轻轻低头在她的额头印上了一个吻,却不敢挪动脚步,唯恐惊醒了沉睡中的佳人。此时,他倒有些痛恨起目前的处境来,若是再没有人过来,他总不能在这里一直死死站着吧?正踌躇间,他终于看到淑宁殿那一头出现了一个人影,才想开口呼唤,他却突然发觉,那个没有带任何从人的,居然是赵佶!
“伊容睡着了?”信步走过来的赵佶低头瞅了伊容一眼,突然莞尔一笑,“还真是像她的脾气,总是不管不顾地冲在前头,让别人为她担惊受怕!”
高俅见赵佶脸色怅惘,顿时有些疑惑。按照道理,赵佶既然是去探望郑贵妃和小皇子,那就不应该这么快出来才是。犹豫片刻,他便开口问道:“圣上,你这是……”
赵佶闻言并不搭话,下一刻,他竟不管不顾地在高俅旁边的台阶上径直坐了下来,完全忘了帝王风度。”伯章,你陪朕坐一会好么?”
尽管知道地点完全不恰当,但是,高俅最终还是坐了下来,顺手帮伊容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他以为此刻赵佶只不过想寻一个说话的对象,因此索性保持了沉默。
“朕的生母去世太早,所以,朕一直对她没有太多的印象。一直以来,钦圣向太后都对朕看顾有加,朕也一直把她当作真正的母亲。”说起当年旧事,赵佶脸上属于君王的色彩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寻常青年的惘然神情,“那时,钦圣太后的慈德宫中有三个最出色的宫人,一个是伊容,一个是郑瑕,一个是王锦儿。这其中,由向氏一族抚养长大的伊容最无心机,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的郑瑕最善解人意,而民家出身的王锦儿则最为娇柔善媚。那时朕每每觉得心情难解,就会去找瑕儿或是锦儿,总觉得她们看待朕是和旁人不同的。”
“所以,在即位之后,朕便向钦圣太后要了她们,又一步步地册了她们为妃。如今的宫中,除了皇后,没有人的位分能够高得过她们。”说到这里,赵佶的语调不由骤然提高了几分,“可直到今日,朕方才发觉,相处那么多年,朕其实从来没有看懂过她们!”
听赵佶开始一桩桩一件件地回忆旧事,高俅不由感到头痛至极。要知道,尽管他和赵佶有旧日情分在前,但是,听这些宫闱隐情无疑是极其不妥当的。可是,此时此刻,他若是要走只怕会立刻惹怒赵佶,因此尽管如坐针毡,他仍是只得耐着性子听。
然而,听到最后,他终究还是耐不住性子。”圣上,请恕臣直言。官员们大多是三妻四妾,而圣上则是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即便郑贵妃王淑妃再好,圣上可会因此而不搭理其他嫔妃?”见赵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他连忙趁热打铁地道,“圣上乃一国之君,家事即国事,专宠郑贵妃和王淑妃已经让外面时有微词,所以即便是她们,也会和其他嫔妃一样感到忧惧,所以也会做出一些不得体的事情。正如圣上刚刚看到的一样,伊容的事也让臣非常焦躁,但是,臣却仍然要包容她,这也是男女间的应有之义。”
“包容……”大约是头一次从男人的口中听到这个词,赵佶不由觉得异常新鲜,忍不住抬头多看了高俅两眼,“别人都说女子应该不妒,应该包容,朕却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伯章,有的时候朕不免会觉得,你总是能够另辟蹊径,以前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那臣应当把圣上的话当作是褒扬还是警告?”见赵佶心情转好,高俅不由也开起了玩笑,“总而言之,今儿个臣只是进宫来接伊容,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好了,是朕自己对你说的,难不成还要追究你的罪过?”赵佶没好气地瞪了高俅一眼,这才站起身来,“好了,你还要和伊容在朕的宫里头卿卿我我多久?你若是再不走,朕可是要下逐客令了!”
“圣上说的简单,她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走!”高俅勉强架着伊容站了起来,脸上自然是苦不堪言,“至少也得让人帮臣一把!”
赵佶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那久违的爽朗笑声响起的时候,竟惊飞了不远处的几只小鸟。”朕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也罢,朕就让人送你们回去!伯章,别亏待了伊容,否则朕饶不了你!”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三十章 送别离人生百态
小皇子的转危为安让朝官们纷纷松了一口气,要知道,真宗年间流行天花的时候,曾经使得人人自危,就连一些达官贵人的子弟也不能幸免。
此时此刻突然传出宫中皇子得了天花,怎不叫人心惊肉跳?
然而,事情过后,赵佶却并没有做出什么处置,只是轻描淡写地敷衍了几个朝官几句,似乎没有多加追究的表示。然而,几个消息灵通的明眼人却发现,昔日在权贵府邸出入殷勤的道士左明虚,似乎从几天前起就仿佛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把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这些人自然便发觉了一丝端倪。只不过,这涉及到天家之事,谁都不敢多嘴。
计算了一下旨意下达的时日,高俅发觉自己已经在京城盘桓了近两月之久。虽说宋朝官员上任向来有拖沓之嫌,动辄在京城拖延个一年半载的也不是奇事,就连旨意也往往是三天两头的变化,甚至往往有派了差遣却来不及上任,然后又改派他职的。不过,他却不想仿效此举,因此,在行装打点完毕后,他便进宫陛辞,然后回府正式动身。
自崇宁元年末拜相,直到因星变罢相,他和蔡京总共执政了三年多,虽说并不算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但是,和大宋频频更换宰辅的历史相比起来,他仍旧算是在位长的。如今一朝离京,却也没有人走茶凉之虞,前来相送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达官显贵。不过,当人们看到尚书右仆射赵挺之时。却惊讶地发觉,身为高俅姻亲的蔡京竟然没有前来相送。
“伯章,此去东南路途遥远。一路多加保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赵挺之丝毫没有避讳之意。很是热忱地说道,“圣上对伯章此行也很是看重,我也希望你能够马到功成。此次你挑地这些人,若是不够使用的话尽管上书,我一定会请圣上再遴选一批良材!”
“正夫兄言重了!”饶是高俅知道赵挺之的心意是希望他在东南多盘桓一阵子。最好干脆就是别回来,此时也不免为其情真意切所动,“既然是国事,我当然只有尽心竭力地道理!今次和这么多年轻俊达同行,我也希望借一借他们的锐气!”
赵挺之当下连连点头,又寒暄了几句之后,他便转向了一旁地十几个进士,这一次却是端出了宰相的架子。他威严地扫了这些后辈一眼,沉声道:“诸位寒窗苦读数十年,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投身朝堂报效于国。如今高大人受圣上诏命安抚东南。从众多的进士中选择了你们,足可见诸君品行学问!我也不想多说,只告诫诸位一句。所思所行时,多想想你们平时读的圣贤之书,切勿迷失了为官的本心!若是尔等有贪赃或是扰民之事,莫说高大人会上表参奏。我也容不下你们!”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兼且又是出自当朝首相之口,这些刚刚登科地进士立时熄了焦躁不安的热火,连声称是不迭。一旁早早来到的叶梦得也不觉在心中暗赞,仅仅是这番话,赵挺之便在人前竖起了宰相威严。这“高大人”三个字,若是一旁的官员还品不出滋味,就枉为朝官数十载了。
这边陈瓘陈次升侯蒙等人也一一上前与高俅话别,正说得热闹的时候,后头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有人嚷嚷道:“陈王来了!”
听到这句话,人群中顿时议论纷纷。须知开春之后陈王赵佖的旧病又犯了,有时就连大朝也难得看到他的人,此番高俅出京,这位天子兄长,当今最贵重的亲王竟亲自来送,这人情可是顶了天了!
听到陈王驾到,赵挺之的脸色顿时微微一变,随后又恢复了正常。
大宋宰辅最重,虽贵为亲王,在朝上有时仍不免位列宰辅之后,然而,面对深得赵佶敬重的陈王赵佖,即使是当初地蔡京等人尚且以礼相待,又何况是他?因此,见人群分开了一条道,他立刻整了整衣冠,换上了一幅更得体的笑脸。
高俅却是立刻迎了上去,见肩舆上的陈王面色苍白,他不由在心底暗叹了一声,然后便拱手道:“此乃京城郊外,风大人多,陈王既然抱恙在身,让其他人来也就行了,何必亲自走这一遭,也叫我心中过意不去。”
“哪怕不是圣上让我代为相送,我自己也是要来地!”肩舆上的赵佖微微一笑,似乎丝毫不觉自己这番话会给别人造成怎样的震动。他稍稍直起身子,向四周众人点了点头,然后才对高俅道:“高相公,圣上还有一件礼物让我带给你。”他一边说一边朝身后招了招手,立刻便有四个内侍抬着一个箱子上了前来,轻手轻脚地将其放在了地上。下一刻,他们便开了箱盖。
“天哪!”
“这都是……”
“似乎贵重得很呢!”
听到人群中此起彼伏的惊叹,高俅也不由心中苦笑。赵佶此举无疑是为了出一口当初因星变而罢相地恶气,因此是变了法子似的向朝官们表示,他高俅的圣眷依旧在他人之上。否则,这一箱子的东西为什么不直接送到他的府邸,而是选了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日子在众人面前亮出来?
不过,虽知推托不掉,但是,场面上的客气话还是要说的,否则,他担保明日便会有御史弹劾他一个不恭之罪。当下他便皱了皱眉头道:
“陈王,我离京在即,圣上送这么一箱子羊脂美玉似乎不合适吧?”
“哦,是我刚刚说错了,东西不是送给你的!”赵佖似乎很喜欢这种一惊一乍的感觉,见周围众人似乎愣了神,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去岁高相公喜得贵子的时候,圣上曾经提过,还有礼物日后再送,乃是为了令郎的抓周之礼。宫中玉工足足忙了大半年,这才将于阗进贡的美玉琢磨了这样两套玩意,其中一套乃是为了备小皇子使用,另一套就送给伯章了!其中还有几件小玩意是送给令弟高傑,贺他喜得双子的!”
赵佶是懒得搭理别人的感受,而陈王赵佖此刻这么说,那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了!不用看周边人的表情,高俅便知道大多数的人脸色是难看得紧,须知他高俅虽然人缘不错,但是也不会惊动几十个官员出城相送,这些人当中,只怕是看热闹和幸灾乐祸的居多。只不过如今陈王这么一说,恐怕这些人都得好好掂量。而当初那些为了求名求利而弹劾他的御史,似乎也应该摸摸头上那顶乌纱帽了。求名求利,不付出代价又怎么可能?
“好了,圣上的话既然带到,我的任务也完成了!”赵佖轻轻伸了一个懒腰,大有深意地扫了旁边神色各异的人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赵挺之身上,不由露出了一缕异色,“想不到今日赵相公也来相送,足可见同僚旧情!高相公,此去东南,我只有一句话相送,多多保重!”
尽管赵佖只有四个字,但是,听在高俅心中却感到异常温暖。然而,在周围众人听来,此话不啻是话里藏锋别有文章。
换作是别的宗室和大臣说这种话,异日便必定会引来一场麻烦,但是,处于陈王赵佖的立场,却没有人能够说出二话。谁都知道,这位年轻的亲王百病缠身,身体大大不如赵佶,而赵佖平日是个富贵闲王,可每每根据赵佶的示意周旋于百官之间,竟是一个宗室中的异数。此时话虽然从赵佖口中说出,焉知不是赵佶的意思?
高俅郑重地拱拱手,微微一笑道:“陈王也请珍重!”
见高俅转身示意家人将东西装上船,赵挺之本能地想再开口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吞了下去。然而,此时却听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高相公且慢!”
高俅转头一看,见叶梦得突然自人群中大步走了上来,他顿时露出了一丝苦笑。他就知道蔡京不会这么安静地让他上路,必定会再掀起一场风雨,所以一直在防范着叶梦得。谁知这年纪轻轻的家伙居然如此冷静,一直等到最后才站出来。
“原来是少蕴啊!”他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少蕴可是受元长公所托前来送我么?”
“正是。”叶梦得恭恭敬敬地深深弯腰行礼,脸上带着从容的笑意,仿佛根本没看到旁边犹如刀子一般射出的道道目光。”适才诸位大人为高相公送行,我不好打扰,所以只能等到了最后。”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子中取出了一封信,双手呈了上去:“恩相托我将此信送给高相公。”仿佛是为了加重周围人的疑虑,他突然又笑吟吟地补充了一句,“这是一个月前恩相托付给我的,想不到竟拖到了今日。另外,恩相还有一句话让我相问,高相公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此话一出,人群中顿时大哗,就连赵挺之都感到心中一沉,看向叶梦得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阴冷。此时此刻,谁都叶梦得才是蔡京的真正心腹之人,但即便如此,人们也不禁佩服其胆量。蔡京固然不能招惹,但是,叶梦得区区一个祠部郎官又岂能架得住他人攻击?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三十一章 李才女十里相送
好一个片言惊动全场的叶梦得,好一个只手翻云覆雨的蔡京!
高俅暗叹蔡京借着叶梦得的口问出了一句他无法回避的问题,面上却依旧维持着荣宠不惊的神态。只是沉吟片刻,他便不闪不避地答道:
“有劳元长公操心了,请少蕴回去之后转告元长公,几时回来自有圣上决断,此时要我明言却是为时太早。”
“我明白了,必定转告恩相!”叶梦得又是深深一揖,然后方才退到了一旁。此时他方才发觉,刚刚还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们全都闪向了两边,只剩着他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里。想起当日蔡京为相权倾朝野那会的景象,他的心底不由愈发鄙夷。世态炎凉人心险恶莫过于此。倘若自己今日是代当朝首相前来相送,这些人还不是会换一番嘴脸?
高俅又拱手朝在场诸人说了几句,这才转身准备登船,不一会儿,船便起航了。在原地望了一会之后,陈王赵佖便露出了疲态,转而示意打道回府,然后诸如赵挺之等高官也纷纷登车返城,再后来则是看热闹的人如鸟兽散。一时间,刚才还热热闹闹的码头上人影全无,寂寥冷清自不必说。
然而,诺大的官船顺水而下航行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在陈留码头停了下来。这是事先并没有的安排,高俅正觉得奇怪时,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而那声音显然是属于高嘉的。
他起身朝外走去,倚栏一看,只见舶口不远处的道路上赫然停着一辆马车。而路边火红地石榴树下,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正含笑站在那里,眉宇间似乎有一股淡淡的愁绪。不是李清照又是何人?眼见高嘉在奶娘看护下步子匆匆下了船,他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
见妻子英娘朝自己投来了一个歉意地微笑。他哪里还会不知道情由,虽然这耽误时间,但是,自开封下运河到杭州,远没有他下西南那般鞍马劳顿。因此他并不在乎这点时间。反倒是李清照思考周全,知道开封码头上官员太多,居然选中了这么一个地方前来送行。
“李姨!”虽说已经拜师,但是,高嘉依旧没改过称呼,快步扑入李清照的怀抱,“你和我们一块走好不好?否则我会日夜想着你地!”
“嘉儿,哭什么,我不是按照和你约定好的,来这里送你了么?”
李清照轻轻用帕子擦拭了高嘉眼角旁的泪珠。这才笑道,“嘉儿最适合笑脸,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好了。你看你爹娘都在笑话你了!”
听到这句话,高嘉方才转过了头,见父亲和母亲含笑看着自己,立即扭过了头。用手绢使劲在脸上擦了两下方才转过了身子,一只手却紧紧地拉住了李清照的手。
“高相公,高夫人!”李清照偏身施礼,歉然说道,“我只是为了和嘉儿约好了,所以才在这里等候,若是耽误了你们地行程,还请你们不要见怪!”
“清照这是哪里话,我原来还想到你那里去道别,后来听说李大人已经回来了,因为担心去了反而不好,所以才没有登门,只是让人送了信。”英娘见高嘉的那幅样子,心中不由暗自嗟叹。虽说如今女儿是拜了李清照为师,可是,女子究竟不像男子,一旦嫁人,这婚后哪里还是自由身?若是夫婿在京为官还好,否则便免不了奔波于各地,除了书信,今后怕是见到真人也难了。
李清照略点了点头,但却没有开口提及自己的婚事。”高夫人,我听说你们此去东南可能不会很快回来,这是真的吗?”
高俅闻言心中巨震,脱口而出问道:“清照这是听谁说的?”
乍听得清照二字,李清照的脸色微变,见高俅似乎没有其它意思,她这才低声道:“前几日我爹回来时,我听到他对我娘这么说,似乎是子由公提到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嘉儿也一日日大了,杭州和开封相隔遥远,书信往来至少要十天半个月,所以,我也希望她能够尽早把字认全了,这样方才不会耽误。”
她一边说一边从袖子中取出了两本小册子,径直塞到了高嘉的手中,又轻轻地在她的头上拍了两下。”这是我素日里写地一些词句,虽然算不得最好,但至少能够让嘉儿有些参考。另外一本则是我写的一些心得体会,以及对前人的诗词地一些评论,虽然是玩笑之作,但想必也能在嘉儿读诗词的时候有些教益。”
看到高嘉如获至宝地将两本小册子揣在怀里,高俅不由生出了一丝嫉妒。这可是一代大家的亲笔所著,受益者居然只是一个五岁的小丫头,这老天还真是够偏心地。不过,想到李清照一生作词无数,却在后世战火或乱离中散失大半,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为了嘉儿,清照你实在是用心良苦。不过,虽然相隔两地,但是,我会让嘉儿定期给你写信,当然,目前而言,只能是我或者内子代劳了。”他斟酌了一下语句,又抬头建议道,“清照若有新词,也请寄一份给嘉儿,等她学过之后,我也想请人刊印出书来,不知你意下如何?”
“刊印?”听到这两个字,李清照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惊喜之色,须知这个时代的文人若是要刊印出书,往往要自己拿出一笔不小的费用给书商,而以她多年积攒的体己,还不见得够用。之前虽有好事者出了几本她的诗词,却也散布不广。只是,这种涉及到金钱上的事情,靠别人好吗?
见李清照有所犹豫,高俅的心中更是充满了感慨。宋代的风气比唐朝严谨得多,虽说还不到后世三从四德的地步,但是,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仍旧是不少号称治家严谨的官员津津乐道的,比如说司马光的家风就是如此。而李格非能够让女儿自由地发挥才华,而且绝不禁其外出,这就已经是莫大的开明了。他记得历史上李清照有易安居士文集七卷,易安词八卷,却都因为战火而散佚,流传至后世的只有《漱玉词》的七十余首词而已。相对于一个有大才的绝代才女来说,这实在是一大憾事。
“之前子由先生曾经托族孙苏元老给我送来了先师的一批文稿,我已经让人去刊印了。毕竟,手稿说不定有一天会散佚,可若是书籍入了人心,人们自然会记住。”高俅继续巧舌如簧地鼓动道,“清照,你流传在外的词也已经不少,与其让这些词只在人们口头流传,不若刊印成书让人人称诵,这样也不负了你一世才名。不瞒你说,我有两个家人就开了一家书局,你也不必担心费用,若是卖得好,指不定他们还会上门再求稿,到了那时,恐怕就不止是京城一地传唱你的词了。”
“这……”一想到自己的诗词不再局限于一个小圈子,而且能够更加广泛地为人传唱,李清照顿时下定了决心,“那就按照高相公说的办吧,只是中间周折太多,我在这里先行谢过!”她一边说一边郑重其事地行下礼去,脸上也露出了真诚的感激之色。
“清照,你就别谢他了!”英娘一把将李清照拉了起来,然后便和她走到了一边,这才低声取笑道,“高郎之前从过商,他哪里会作亏本的买卖?以往别人欲求你的词而不得,如今既然刊印了出来,难道他们不会去买?京城的文人雅士不计其数,恐怕到了那时,书商便会盆满钵满了。你这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李清照闻言瞪大了眼睛,她虽然颇有才名,但是,家里一有父亲李格非的俸禄养着,二有老家的数十亩田土可以收租,虽然生活算不上十分富足,但至少仍能够维持一个小康,所以,对于经济之道她并没有多少认识。此时此刻,她也忘了高俅一行人还要上路,拉着英娘便问了起来,当她知道高府上下的一应开支,甚至包括家人经营的店铺都是靠英娘她们三个女人维持时,更是觉得一阵殷羡。
“这些事情你不知道原本也是应当的,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哪里会知道这些家常琐事?别人大家里头都有管事账房,只有我们家是不同的,他一向说,凡事只有亲力亲为才能够掌控全局,所以说,我们家那些账房管事没有一个敢随意糊弄。”英娘见李清照听得目瞪口呆,不由掩嘴一笑,“你放心,那个管着书局的管事正好在我的手下,到时等你的文集畅销一时,我一定帮你要润笔!”
李清照这才忍不住跺了脚,见无人注意这边更是露出了娇嗔之色:
“姐姐,你尽和我开玩笑!”
“清照,你真的当我不知道你们家的状况么?”英娘这才敛去了满脸的笑容,正色道,“前几年你爹爹病着,所以只拿了一点阶官的俸禄,再靠着那一点职田国日子。那时他看病买药都需要钱,你们家的家底就在那时候空了。如今你爹爹虽然重新起用,但是,朝堂上的事是谁都说不准的,若是没有别的进项,难保他日不出现其他问题,难道你真的嫁了人之后,还能拿着夫家的钱去贴补娘家么?况且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是你的书卖得好才给你润笔,又不是周济,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了,你当嘉儿的西席,我还没有付你的工钱呢!”
当日的情景李清照又怎会忘记,此刻,她的眼角已经是隐现水光。
许久,她才艰难地迸出了一句话:“姐姐,谢谢你!”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三十二章 赤子忱忱报国心
尽管东京开封无山川之险,但是,它却有河川之利。仅仅是一条直通江南最富庶之地的大运河,便捷的漕运就为朝廷省去了运粮以及运钱的大笔开销。如今和妻儿坐在船上游览两岸风光,高俅不由生出了一股感慨。
若是回到治平年代当一个逍遥富家翁,岂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如今劳心劳力,安知他日就一定能够安享晚年?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如今四十都不到,谈一个老字还为时尚早,再说了,这种难得一遇的机会,人生哪里还有第二次?
高嘉和高蘅都是生平第一次坐船,此刻不由异常兴奋,就连一向性子文静的高蘅也在高嘉的带动下满船乱跑,慌得一群使女仆妇急急忙忙地跟在后头。好在这船造得颇为考究,这边几乎都是女眷,倒也不怕外人说什么闲话。
他这边一路顺着运河南下,那边江南和两浙得到消息的百姓也在议论纷纷。虽说旨意早就下了,但是,谁都知道大宋的差遣做不得数,只要皇帝一句话,那么,未上任就改他地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在最初,闻听高俅优哉游哉地仍然安居京城,东南官员全都以为这道任命不过是权宜之计,待到听说高俅已经动身,这些人方才有些慌神。
官员们议论的事情,老百姓却是不知道。街头巷尾酒楼饭庄茶馆,几乎一开口就是问起那位即将上任的高相公。知道的人便说高俅不过三十出头,不知道地却是一口咬定高俅一把年纪,否则又怎么会官居宰相。还有的则在议论是不是官家借此又要来征粮。总而言之,各种言论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这一日。一座酒楼中两个正在喝酒地中年汉子就为了一点小事争了起来,原因便是为了最近无锡城一户人家发现的一块奇石。一个说那是天下奇珍。若是往上奉献必定能够换个官做,另一个则说石头当不得饭吃,朝廷哪里会因为一块石头而行封赏之举。两边争得正激烈地时候,一个青年却扔下一把铜钱悄无声息地下了楼。”天下承平?外有大敌窥伺,内有盗匪之忧。这天下哪里称得上承平!”他摇头叹息了一声,举步往自己家走去。还未到门口,他便几乎和自家的一个年老仆人撞了个满怀。还未来得及开口相问,那老仆便嚷嚷道:“少爷,老爷来信了!”他闻言顿时觉得眼前一亮,连忙问道:“信在哪里?”“夫人刚刚看过,说是老爷来信称,要夫人带着少爷进京去住!”大约是想到京城的风光,那老仆的脸上颇有些兴奋之色,“老爷刚刚升了右文殿修撰。夫人很是高兴呢!”“右文殿修撰?那差不多是从六品了!”青年低声嘀咕了一句,脚下步子不停地往里屋走去。见过母亲之后,他便将父亲的来信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这才得知了如今京城大况。由于其父写信地时候高俅还未上路,因此上面有几句对朝政的猜测之语,甚至提到蔡京高俅有可能复相,看到这里。他不由微微冷笑了一声。”纲儿,你笑什么?”座上的妇人对儿子的表现极为奇怪,不觉加重了语气说道:“你爹既然说要去京城,依我看,我们还是尽早打点一下行装吧。”那青年正是李纲,他自少年读书时便一直密切关注着时势,如今哪肯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家乡前往京城,因此只能费尽心机找借口道:“娘,我们李家自先祖开始便离开福建住在无锡,爹爹甚至还在这里当过一任知县,如今若是这么急急忙忙走了,这边便少了一个人。娘,若是您担心爹爹一个人在京城无人照顾,不若先行上京,我在这里打点好之后再动身,你看如何?”李纲的母亲刘氏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虽然觉得儿子的话颇有些不尽不实,但是,出于为丈夫考虑,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不过,答应归答应,她依旧是详详细细地吩咐了一大堆,这才让家中的仆役开始准备一切。
得到了母亲的允准,李纲自然是满心轻松,见家中无事便悄悄出了家门,熟门熟路地拐过两条街,进了一家颇为气派的商行。”李公子!”伙计一见是李纲,慌忙将其迎进了内室,又奉上了热茶。”刘管事有客人,你还请稍待片刻!”不多时,一个四十出头的管事便掀帘而出,哈哈大笑道:“李大公子,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来了,当然是为了你那灵通地消息!”平常闲来无事时,李纲常常会来这里坐坐,毕竟,自他十几岁的时候起,这家商行便开在这里,而这位刘管事更是在这里一呆十几年。一来二往下,他也和对方熟识了,再加上刘管事一向消息灵通,在各条道上兜得转,他没少上这里来询问最新的时势。”哈哈,李大公子想必是为了如今前来上任地高相公?”见李纲面露笑意,刘管事顺势便坐了下来,“唔,高相公五月十八日自京城码头动身,如今在路上已经走了六七日,到时候必定是要在无锡经过的。怎么,你准备去拜会一下么?”“刘管事你怕是用错词了吧,我哪里够得上前去拜会的资格?”李纲摇头长叹一声,这才将今日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如今人人都知道这位高相公宠眷未衰,所以都打着高攀地心思,无论船停在何处,必定有官员前去趋奉,到了那时,高相公不是扰民也是扰民。唉,这隔山拜佛的一招,这些官场上的人算是用得炉火纯青了!”“这种事情正常的很,若是让高相公为举主,少则少上几次磨勘,多则可以直上青云,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蔡相公在位的时候,直截了当拔擢上去了多少人?这一次高相公下东南,他们又怎么会不打主意?”说到这里,刘管事突然低声嘀咕道,“只不过,他们怕是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个不好丢了官职……”“你说什么?”李纲的耳朵却是相当灵敏,刘管事的嘟囔他听得清清楚楚,此时此刻,他强自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连声问道,“难不成你还知道什么内情?”刘管事似乎自知失言,沉吟片刻后方才答道:“你应该知道,高相公此次下来还带了十几个新科进士?”“没错,诏令上说了,是要这些进士接任各地一些空缺的县尉之职,也好让他们多多历练。虽说不考核即授官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但是,往日也是常有的,有什么不对吗?”不待刘管事回答,李纲的脸色遽然一变,“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跟来还有别的含义?”“我可没这么说,我一个替东家跑腿的人,哪里知道这么多!”刘管事晒然一笑,轻轻巧巧地把话头搪塞了过去,“李公子,恕我直言,你在乡试都是名列前茅,为什么不早些参加礼部试?若是能及早殿试登科,不是就能够得偿心愿么?”“天底下的士子全都在挤那个独木桥,早试晚试都是一样的。”李纲苦笑一声,这才站了起来,“话说宗汝霖当初登科的时候都已经三十三岁了,还不是因为一篇时文而触怒了权贵,从而蹉跎了十几年?我有自信能登进士第,但是,与其等到登进士第之后在考虑该如何报国,还不如现在就开始未雨绸缪。”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朝着刘管事点点头道,“老刘,多谢你了,不管此次结果如何,我都至少尝试过!”目送李纲离开,刘宗咸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十一年了,他在无锡这个地方窝着足足有十一年了,当年的东家如今已经成了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宰相,可是,他却没有忘了当年的吩咐。从刻意制造偶遇到后来的提供各种信息,他亲眼看着当年十二岁的少年长到如今,只是,这一次成亦不成,却要看李纲自己的本领了!”此间事了,我是不是该回京城了?”他喃喃自语了一句,自失地摇了摇头,无锡是好地方,只不过,再好的地方待了十几年都会腻味,更何况他是谨记使命不敢拈花惹草?只不过,这些年虽说枯燥些,他得到的报酬同样不少,两个孩子全都在京城上着学堂,听说他日若是读书有成还会有出仕的机会,换作旁的商行管事,哪里有这般的恩遇?
想到这里,他突然沉声吩咐道:“来人!”一个小伙计应声而入,躬身一礼后便静悄悄地等待吩咐。”待会送出信去,请东家到时在无锡停一停!”略一停顿,他又嘱咐道,“还有,就说江浙这里的官员都在盯着,请东家多多注意。”他突然想到了李纲提到的事,便把献石头的传闻说了一遍,“原话报上去,东家对于这些事情最是上心,应该会有所措置。好了,就这些,你去吧!”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三十三章 闻危言心有所感
初次坐船的兴头一过,包括英娘在内,一群人的兴致都慢慢低落了下来,就连原本东奔西跑的高嘉也安分了不少。好在除了几个头一回坐船的仆妇之外,其他人没有一个晕船的,这也让高俅省却了不少烦心。此时此刻,他站在船头眺望着往来的船只,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感慨。
这年头只有海路和陆路两种交通方式,陆路上最快的就是骑马或坐马车,但是,那股颠簸劲却着实让人难耐,因此,宋时无比发达的运河体系,便成了贸易繁荣和交通发达的一条捷径。可以说,若没有运河,也就没有天下第一繁荣的东京城。
宋代的运河体系以汴河为骨干,包括广济河、金水河、惠民河,合称汴京四渠。通过四渠,向南沟通淮水、扬楚运河、长江、江南河等,向北沟通了济水、黄河、卫河。而这其中,超过六成的南粮都是通过汴河运到东京开封府。因此,宋朝的历代君王,无不在维护汴河上投入了巨大心力。然而,汴河的水源乃是黄河,自唐到五代再到如今的宋朝,河水中沙泥沉积,水面早已高出地面,一旦溃堤便是毁灭性后果。正因为如此,每年朝廷在这上面投入的钱粮便是一个天文数字。
“幸好这个时代的人不说什么人定胜天!”想到后世那句口号,高俅不由嗤之以鼻。在那样科技发达的时代,不是照样有洪水泛滥山体滑坡台风肆虐?生而为人,便需时时刻刻地保持着那点敬畏心,不敬神佛并不可怕。但是,最可怕的是人真的什么都不敬,那时。恐怕天地就真地倒置了。
他这一次虽然不想太招摇,但是。内河航运毕竟不可能用那种太大的船,再加上还有赵佶给他派的一些卫士,另外十几个进士及其家眷也人数不少,因此足足用了四艘船。浩浩荡荡地船队在运河上驶过,就是不想引人注目也不可能。
他五月十八日从东京开封府动身。一路经过了宁陵、南京应天府(商丘)、永城、宿州等十余个州县,此时刚刚抵达楚州。为了避免惊扰各地官员,他每到一地除了补给食水和粮食外,并不轻易上岸,只是即便如此,却依然有官员前来拜会,他却名帖照收,人却一概不见。此时楚州在望,他自知又是一番应酬,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果然。船一靠岸,他便看到了岸上有一长溜马车等在那里,中间大多是青袍官员。也有寥寥几缕红色夹杂其中,一眼扫过去少说也有十几人。如今他的情形几乎和后世地钦差大臣差不多,大宋以往罢相的宰臣哪个不是满身失意地离京,他倒好。夹道欢迎的人一拨又一拨的!
不多时,下船交涉的高丰景便拿着一叠拜帖回转了来,不待主人吩咐便轻手轻脚地将其分门别类,最后才说明道:“相爷,这些大多都是楚州地官员,因为听说大人过境,所以才来求见。除了楚州的知州洪令亨洪大人之外,尚有市舶司提举钟昌钟大人,相爷是不是准备见一见?”
高俅闻言倒是踌躇了起来,楚州知州洪令亨乃是蔡京的人,这种时候见不见却是无所谓。只不过,这个市舶司提举钟昌却有些意思。楚州增设市舶司之后,奇 -書∧ 網每年来往高丽的船只陡增一倍有余,特别是近两年上交国库税钱高达六十万贯,比起东南明州、杭州和华亭市舶司也不逊色多少。须知在各沿海州县增设市舶司乃是他提出来的,但是,中间过程他却没有过多地过问,只是在大局上稍稍留心,即便如此,钟昌这个人也小觑不得。
沉吟良久,他终于定下了主意:“这样,让洪令亨和钟昌上船,顺便告诉其他人,我只是过境,地方事务与我无干,他们都是公务在身的人,不要在这里多做盘桓,免得误了自己的事。”
“是!”高丰景弯腰答应了一声,随后便匆匆下了船。传达了高俅的意思之后,下头的官员果然是大失所望,但当着洪令亨和钟昌的面却不好表露出来。毕竟,一个是执掌一州大权地正牌知州,又是京党亲信;另一个则是管着肥得流油的市舶司,一年过手的银钱无数;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他们这种小官惹得起地。见洪令亨和钟昌上船,这些人便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高俅对于洪令亨自然没有什么好说,按例敷衍了两句,又提了提蔡京的近况,不到一刻钟工夫便打发走了人,这才正儿八经地见了钟昌。
从第一眼看来,这是一个平凡无奇的中年人,非但没有一点管钱的官员应该有地精明相,相反却显得颇为糊涂。若是只看表面,他几乎无法相信,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能把楚州市舶司管得滴水不漏井井有条,就连本地知州和本路转运使也找不到可以入手的地方。
“钟大人,你接任楚州市舶司似乎已经三年多了吧?”
他随口问了一个问题,这才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顺便观察一下其人神色。
“已经四年了。”钟昌略微欠了欠身,脸上并没有寻常官员应对时的诚惶诚恐之色,“当初高相公主张增设市舶司,我便从宝应任上被派到了楚州,那时连市舶司衙门都是从百姓那里借的房子。须知我朝虽然曾经在明州杭州泉州广州等地设过市舶司,大多数官员却认为楚州不是个贸易的好地方,因此全都认为市舶司即便建了,不久之后也会撤去,所以被推出来的我便成了一个笑话。如今眼看着市舶司蒸蒸日上,这些人便纷纷红了眼,若非我的政绩仍然在那里,恐怕早就被调走了!”
高俅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脸色不由微微一变。他乃是政令的建议者,至于具体施行则是由下头官员奏报,因此他虽然消息灵通,但却不可能面面俱到,在此事上,他看到的还是官面文章居多。再加上乃弟高傑任官一直在市舶司之中打转,他也没听到多少抱怨,因此本能地认为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不会有多少困难,谁知其中还有如此隐衷。
此时,他立刻收起了最初的漫不经心,郑重其事地问道:“这么说,明荃此来是为了讨一个说法?”
“下官并非此意。”见高俅态度与刚才截然不同,钟昌的心中不由暗自高兴,本能地坐直了身体,眯缝着的眼睛也突然睁大,射出了不容人轻视的精光。”大人,我朝的富足四海皆知,因此,但凡我朝货物,南至交趾蒲甘,北至辽国高丽,几乎处处都能够卖出高价,因此,尽管海上贸易风险太大,十停的商队往往要折损三停,但是,商人依旧是趋之若鹜。市舶司发引课税,这利钱确实是丰厚。这市舶司乃是我一手组建,因此,用的吏员无不是经过一再筛选,稍有贪贿便罢斥不用,所以,一直以来,我自信楚州市舶司的每一分利,都完完全全地入了国库!”
听到这句斩钉截铁的保证,高俅更是悚然动容。自己不贪贿已经很不容易,而能够保证手下也不贪贿,这钟昌绝非等闲人物。此时,他情不自禁地搁下了茶盏,脸上的神情更凝重了一些。
“然而,在别人看来,我此举无疑是断了他人财路!”钟昌愤愤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自从圣上下旨褒奖楚州市舶司以来,人人都知道这其中是一条巨大的财路,因此不仅仅是知州,还有历任本路转运使,纷纷都想把自家人安Сhā进来,或者是明里暗里示意要分一杯羹。我起初还一个个地拒绝,到了后来却发现,市舶司虽然是一个独立的衙门,但是,诸多事务却不可能全靠自己人完成,于是我便处处掣肘,甚至连要从百姓中请几个帮手也是困难重重,若是再如此下去,只怕我再难维持下去!”
事情真的有那么严重?高俅微微皱起了眉头,手指不经意地敲着扶手。要知道,他如今不是宰相,虽说人人知道他宠眷不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够真的肆无忌惮地Сhā手地方政务,这可是莫大的忌讳!
他的职责在于两浙路和江南东路,楚州属于淮南东路,怎么也轮不到他Сhā手的份,除非……他忽然感到脑中灵光一闪,目光立刻往面前的钟昌扫去,见其坚定的目光下似乎隐藏着一丝别的东西,他立刻醒悟了过来。好一个钟昌,果然是莫测高深的心计,因为当初是他高俅提出了增设市舶司而理所当然地找了上来,而后又痛陈事实,果然又是和杭州明州市舶司一个打算,想要完全脱离转运司而成为一个直接向上负责的部门。
他不露痕迹地端起茶盏,做出了送客的架势:“钟大人说的我明白了!兹事体大,我必须考虑考虑!”他一边说一边露出了一个值得玩味的笑容,“钟大人且回去等待消息好了!”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三十四章 用人才亦有诡道
钟昌一回到市舶司,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人便匆匆迎了上去,来不及寒暄便开口问道:“我听说高相公婉拒了其它人,只见了你和洪大人两个,究竟怎么样?”
“怎么样?”钟昌冷笑一声,随手把官帽一甩,没好气地道,“这些个在朝廷中枢当官的人,哪里有那么好糊弄,精明得像什么似的!”
他原原本本地将刚刚的情形解说了一遍,这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要我说,这一次怕是没戏了!”
“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啊!”中年文士姓廖,单名一个隽字,曾经在明州市舶司和杭州市舶司都干过,最后和钟昌投缘方才奔了这里,自然不希望这个东主就这么倒了。”高相公的弟弟不是在华亭市舶司么?当初圣上听从高相公的意思,将明州、杭州和华亭市舶司全部录离出了本路转运司,直接向户部负责,如今怎么会对楚州市舶司的窘境视而不见?”
“都是我太自作聪明了!”钟昌疲惫地伸手覆住了眼睛,本能地感到一身酸痛,“虽说我在高相公面前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但是,一旦被别人看错了意思,免不了就会认为我是危言耸听别有所图。这下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若是仅仅置之不理也就算了,若是他把这话告诉别人,别说我得卷铺盖走路,恐怕还得脱一层皮!”
廖隽闻言吓了一跳,随即也攒紧眉头苦思了起来。先头以为拜会这位高相公是天大的好机会,如今人是见着了。可却不但没捞到机会,反而可能会伤及自身。想到这里,他不禁咬牙切齿地迸出了一句话。
“不管怎样。你在楚州这几年都是立了大功的,朝廷就算不奖忠臣。也应该不会过河拆桥才对!”
“廖兄,你在这么多家地幕府都待过,难不成还会以为我朝没有构陷不成?”钟昌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面带讥诮地讽刺道,“就连已逝的苏学士那样大的名声。当年还不是为奸党所算,差点在乌台诗案中丢了性命,怎么,还会有人在意我这么区区一个谋利之臣?”
话音刚落,门外便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启禀钟大人,高相公地船刚刚已经开了!”
“开了就开了,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报的!”满心不耐烦地钟昌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口气,“他只是过境,总不成真的为人排忧解难不成?”
但是,门外的小吏却并没有退去:“只是。刚才外头有人送了一封信,指明送给大人亲启。小人不敢造次,所以……”说到这里。他顿时有些嗫嚅。
“信?”廖隽本能地眼皮一跳,连忙出去询问,不一会儿便拿了一封信回转了来。”他是新来的,生怕随便接了东西让你开革了他。对了。这格式怎么这么奇怪,除了抬头的钟明荃三个字之外,落款连姓氏都没有,这是什么意思?”
原本不以为意地钟昌立刻跳了起来,接过信便手忙脚乱地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后,他竟是愣在了当场,旁边的廖隽连连询问,他竟是半点反应都没有。廖隽大急之下,只得从其手中抢过信笺,只看了几行便脸色大变。
“这……这是高相公的亲笔?他……他居然知道我们所图为何?”
“所以我才说我们是自作聪明!”钟昌苦笑一声,但眸子中重新又充满了熠熠神光,“上头虽然有告诫的语句,却也说将上书言明此事,甚至还说,将仿照京城都茶务的格局,在京城或是淮南江浙一带设市舶司都大提举总揽全局。怪不得人家年纪轻轻就是宰相,我确实不能及!”
“高伯章就已经是这样难以蒙混,还不知道那名满天下的蔡元长是何等精明的人!”尽管今次危机已解,但廖隽却感到了一阵深深的心悸。一直在地方官身边打转的他,是不是把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看得太低了?
见廖隽神情萧索,钟昌便出言劝慰道:“廖兄也不要妄自菲薄,这一次地事,是我们两个都想岔了。”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信上的几处文字斟酌道,“高相公在信上提到,我既然有理财之能,自然不适宜永远呆在市舶司,所以问我对于将来还有什么打算。你忖度那意思,是不是有别的含义?”
“嗯?”廖隽连忙低头看去,细细品味了一下文字后便觉大喜过望,“恭喜大人,这词句虽然委婉,但是,其中含义却明显得很。大人不妨想想,高相公当年拜相之后,经他地手荐出去的人哪一个不是名动天下?王厚平兑屡获大捷,军功彪炳,这固然还有他父子两代的名声,而严均达虽说不是高相公所荐,但旁人都能看出,他和高相公乃是一路的人,如今擢枢密院同知,一回来不是拜相便是入主枢密院。而宗汝霖四十而开始大用,如今在西北也是屡屡建功,再看也同样是理财之臣地程之邵,已经加了显谟阁待制的头衔……”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钟昌被廖隽撩拨得满心热火,连忙阻止道,“你要是再说下去,我今晚就别睡觉了!你倒是说说,如今除了坐等,我还能做些什么?”
“大人,高相公此次下东南是为了什么,你不妨从这上面动动脑筋。”廖隽这才回过了神,立刻把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抛到了九霄云外,“要知道,当初蔡相公把几个心腹提到户部尚书的位子,可是没用多少时间!”
此时此刻,高俅却是悠闲自得地坐在船上,心中计算着那个钟昌收到信时的模样。这是一个人才,但是,要怎么用好这个人才,却得注重方式方法。原本他是属意程之邵来打理户部,但是,程之邵的年纪稍稍太大了一点,而且西北茶马少了这样一个能员根本不行。不说别的,就说王厚大军驻扎湟州,那么多的军粮钱饷,若不是靠着程之邵的茶马博籴,恐怕就是吃也把青唐那一块吃得寸草不生。所以,如果这个钟昌能够为己所用,那么,他就可以设法将其提到中枢去。
自从撤三司使而将财权重归户部之后,户部尚书这个位子便渐渐重要了起来。虽说仍然不及明清大权归六部那样夸张,但却是不容小觑的实权位置。现如今,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放任别人在自己眼皮底下争权了。若是再不及早准备,他日迟早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想到这里,他便摊开了一份空白奏折,将白天钟昌的陈述一条条仔细写了上去,最后才在另一份私相呈递的小札上总结道:“依臣之见,市舶司归于转运司确有不妥。须知转运司统管一路之钱粮,乃是财赋要职,而市舶司经管海上贸易,亦为重中之重,彼此之间不应有所统属,否则,有失陛下将财赋归于中央之要旨。钟昌提举楚州市舶司多年,每年入国库钱粮数十万,功劳不可抹煞,若单单下旨褒奖,恐怕仍不足以表彰其功,恳请圣上依褒奖程之邵之前例,加官钟昌以彰显其功,如此方不失陛下圣明!”
思忖片刻,他又在小札上附带了一句:“臣闻听王厚北巡,程之邵代其坐镇湟中,击退羌人余孽反击,以至于累倒军中。以程之邵之年高,尚且奔波于西北前线,足可见其精忠体国之心,祈圣上另赏之。”
写到这里,他觉得颇为满意,但心中却总觉得遗漏了什么,好半晌才想起自己竟忘记了童贯。
自从跟着王厚远征西北,童贯似乎也在那一带呆了有三四年,只是,监军还是监军,赵佶似乎一点都没有用其真正指挥大军的意思,这个兆头相当好。与其相信重用童贯会再出现一个英勇善战的李宪,他还不如相信史书的记载。所以,王厚实在是异常精明,北巡甚至还把童贯一起拉上,然后才名正言顺地让程之邵坐镇湟州。当然,想不到程之邵一介文臣在战场上也颇有章法,至少大军调动纹丝不乱,这退敌有功至少能够让其再晋升个一两级。
而以刘逵如今和赵挺之走得那么近的情形来看,他日其一旦去位,户部尚书一职铁定坐不稳,自己他日可以想想办法。但是,吏部尚书还在何执中手里,这个京党中坚只怕是不会那么快落马,再加上吏部职权太重,若是贸然伸手只怕会不妙,暂时先搁在一边好了。工部、刑部、礼部赞且先不说,兵部的职权被枢密院夺去了大半。现在严均远在西北,这个同知枢密院的头衔发挥不上用场,是不是该考虑一下枢密院的后备问题?
恰在此时,他感觉到船似乎又停了下来,算算路程,这里应该是宝应,而且现在是夜里,似乎不应该停靠。正疑惑的时候,外头便响起了一阵叩门声,待他发话之后,管家高丰景便推门而入。
“相爷,无锡那边派了一个人过来,说是有事情禀报!”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三十五章 一箭双雕巧设局
“无锡?”
高俅微微一愣,但是,他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十几年前,他刚刚得知李纲住在无锡的时候,曾经命人就近开了一家商行作为监视,而这些年来,他没少得到关于李纲的各种消息。什么乡试得中头名,什么关心时事,什么高价购买北地地图,诸般事由不知凡几,他一概都是笑着听了。他虽然无意于干涉一个人的成长历程,但是,从旁观察却也是一桩小趣味,看到一个后世人口中的名臣一步步上了轨道,那种感觉实在不为外人道。
当下他便点头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高丰景虽然是管家,但是,对于不该知道的事情,他从来都不会表现出任何兴趣。因此,将人引到了房间之后,他便蹑手蹑脚地退避开去,另外还嘱咐了一应家人不许去打扰,自己却站在了可以听到呼唤却听不到密谈的船头处等待吩咐。
听那个伙计说完大体情况,高俅的面上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看来,这李纲的年纪虽轻,口气却是不少。要知道,即使是当下有名的才子,也未必能够过得了礼部试那一关,正因为如此,多少才子苦熬数十载,就是为了能够求一个进士出身,李纲居然说考进士不用着急?在他依稀的印象中,李纲宗泽这些后世鼎鼎有名的大宋忠臣全都是言官出身,其忠直之名固然值得称许,但是,若非文臣和武将关键时刻还闹起了内讧,靖康之变也未必会发生。
细细思忖了一会,他便将目光放在了这个伙计脸上。见其虽然有些局促不安。但是却并不显得十分慌张,他不由心中一动。这个年头已经有信鸽这种通讯工具的存在,大宋甚至因为信鸽传信而曾经在对西夏一役中吃过大亏。因此,他在私底下不仅精心训练了不少信鸽。甚至还饲养了一群用来捕捉信鸽的鹞鹰。而远在无锡地刘宗咸那里,便有两只这样的信鸽,明明可以用举手之劳完成的事,这刘宗咸居然派了一个二十七八岁地伙计,其中原因便值得玩味了。
“你是顺着运河北上方才找到这里的?”
“启禀相公。小人从无锡北上,赶到扬州时曾经去码头上打探了消息。有几艘赶路地客船便透露了相公这一行的消息,小人计算时日,又听说相公船上有一个船工似乎生了病,要在宝应下船,所以便紧赶慢赶地到了这里,结果真的赶上了。”
“哦?”高俅这下才恍然大悟,但是,对方虽然说得轻易,可真要办到却绝非只是说说而已。无论是询问消息还是计算日程。抑或是将船工生病这种小事全都考虑在内,足可见对方并不只是略有小才。由此看来,这刘宗咸把对方派到这里。只怕是引见的成分居多一些。
“果然有些本领!”他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伙计也伶俐得紧,见高俅似乎有赏识之意。赶紧跪下叩头道:
“小人原名方十八,后来跟了刘管事之后,他便给小人起了一个正名,叫做方远。”“方十八?”高俅闻言哑然失笑,转瞬就释然了。水浒里还有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呢,民间不识字的百姓取名字地时候,往往都是顺着数字往下排。只是,这十八两个字一出,难不成他家里有十八个兄弟姐妹么?话虽如此,他却没有再往下追究,而是笑着问道:“平时你跟着刘宗咸都干些什么?”
“启禀相公,小人一向就是在外打探消息,专门结交那些三教九流,但凡重要的就暗自记下来。小人十八岁起便跟着刘管事,如今已经干了六年了!”
刺探消息,结交三教九流……高俅本能地想到了这一次一定要跟着自己来东南的燕青,不由无奈地点了点头,这下可好,刘宗咸仿佛是先知先觉地送来了一个天生的探子,也省却了自己到时再派人去问的麻烦。当下决定了此人的去处,他便准备唤高丰景进来,突然想到了这方远刚刚提到的一个细节。
“对了,这献奇石的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好几日前,有一家人清理自家池塘的时候,发现了一块奇石,上面天然生成地花纹,似乎有好几个篆字,城里头的几个学究都只认了一个大概,甚至连县令也来看过,一口咬定是天降祥瑞。这家人原本准备卖掉换钱,后来也不知道听了谁的撺掇,准备把石头献给圣上以换取官职,所以一来二往在城里头就闹腾开了。刘管事原本没当一回事,这一次是李公子提起,他才令小人回禀一声。”
祥瑞?一天到晚就想以祥瑞博进身之阶,根本就是哗众取宠!
听明白了方远地意思,高俅心中不由冷笑连连。没了童贯在江南大征花石纲,便有人起头献什么奇石,敢情是因为看到了当年哲宗因天降玉玺祥瑞而改元元符的好处,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一个勾当。可笑的是哲宗赵煦在得到了这么一块天授玉玺之后非但没有天命长久,反而不到两年便一命呜呼,这究竟是延寿益国的祥瑞,还是祸国殃民地灾星?
尽管心中腹谤连连,但是,他自然不会当着方远的面表露出来,很快便唤了高丰景进来,命其将人带到燕青那里。诸多事毕,他才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歪风邪气不可涨,要是这一次让这些人得逞了,那么,他日借着献奇石而邀宠的人就会越来越多,保不准赵佶自己就会因为看到了那么多天下奇石而生出别的意思。要是真的闹出了花石纲,那么,自己的那番心血就白费了。打定了杀鸡儆猴的主意,他当下便出了船舱,找来了专门负责此次航行的船老大,吩咐过了扬州之后便在无锡停靠两日。
在刻意散布之下,高俅的座船将要在无锡停靠两日的消息立刻便传遍了全城。几乎是一夜之间,各处富绅就全都串联了一个遍,纷纷商议着到时该如何趋奉。而无锡的几个官员也都聚拢了来,绞尽脑汁地想着高俅为何要在此地停留。到了最后,一个自作聪明的官员一拍大腿,一口咬定高俅是为了那块名声远扬的奇石而来。
“各位想一想,无锡虽说是属于两浙路,但是,毕竟不是什么大州县,更比不上苏杭之地。高相公奉旨出知杭州,安抚江南东路和两浙路,单单在无锡一个小县城停靠是什么意思?所以啊,他一定是冲着那块奇石而来?”
这时,旁边的无锡县令宋楚不乐意了:“这是要敬献给圣上的,怎可轻易送给他人?”
“你糊涂不是,高相公有多大的胆子,敢贪没送给圣上的东西?”
那个发话的官员冷冷一笑,又扫了在座的其他官员一眼,“但是,若说是高相敬献给圣上的,那么,到了那时,圣上大喜之下,说不定会复了高相公的相位也未必可知!”
听了这席话,在座众人顿时连连点头。只是,要把升官的捷径让给他人,宋楚仍旧有些犹豫,但是,一想到对方乃是刻意选在无锡停留,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好吧,若是高相公提起,我便主动送上,只是,这件事还需大家配合!”
“那是,同在一地做官,这种场面上的事还需要说么?”
抵达无锡的时候,高俅早早地便站在了船头,见岸上码头处照样是人头济济,他不由冷笑了一声。江南的六月天,太阳已经是有相当的热度,因此,他只是穿了一身常服,饶是如此依旧觉得燥热难当,见下头不少人官服一丝不芶,他不由晒然一笑。就在一日前,他刚刚接到上谕,上面于安抚之外又加了他提举两浙路和江南东路转运司之名。虽说不是名正言顺的转运使,但是,由于历来安抚使没有兼转运使的前例,所以,这提举两个字已经是赵佶想方设法造出来的名头了。
上了岸和一众官员厮见礼毕,高俅便用漫不经心的口气提起了那块传闻中的奇石,此时,人群中立刻传出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高相公,圣上自即位以来勤政爱民,多次下达上谕不许虚报祥瑞。现如今愚民无知,将顽石当成祥瑞,更有官府推波助澜,已经使得满城风雨。相公身为朝廷重臣,怎能够相信这些不实之词?”
这番话一出,不仅是县令宋楚心中狂跳,就连高俅也不禁转过了头。只见一个身着灰衣的青年排众而出,长身一礼道:“学生李纲,拜见高相公!”
虽然此事完全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但是,高俅依旧收起了笑容,上下打量了面前的青年一眼,这才发话道:“你既然说这是顽石而并非祥瑞,可有什么证据么?”
李纲毫不畏惧地拱拱手道:“学生当然有证据!”
此时,本就脸色煞白的宋楚顿时再也忍不住了:“高相公,此等迂腐士子之言岂可轻信!来人,将这个目无长上的狂生轰出去!”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三十六章 辨奇石料露峥嵘
“且慢!”
高俅终于出口挡下了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公差,原本就犀利的目光顿时显得更深邃了几分。他看得清清楚楚,刚才宋楚喝令轰人的时候,李纲的眼神中深藏着几分讥嘲和愤怒,只是极力克制才没有发作出来。不过也难怪宋楚如此焦躁,历来君王虽然明里说不许虚报祥瑞,但是,每每有祥瑞的消息报上,他们却往往照单全收,只有那些真正高瞻远瞩的天子才会下旨斥责。而这件事若处置得不好,后果也同样未必可知。
他沉默了片刻,便突然转头问道:“宋大人,那奇石现在何处?”
“启禀高相公,那奇石乃是顾姓人家发现的,现在仍然藏在他的家里,但是,下官已经命差役在他家看守,以防止有失。”宋楚琢磨不透高俅的脸色,连忙赔笑道,“高相公是否要去看看?那石头上的几个字清清楚楚,偏生城里头的学究全都不认识,就连本城教授吴子才吴大人也认不全,端得是稀罕物。”
“好,我便去看看!”高俅眼角的余光瞥见李纲大失所望,突然又转头看着李纲,“你既然大放厥词,便随同我一起去,若是你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莫怪我治你虚言之罪!”
李纲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立刻躬身答应,但心中仍有些失望。他在无锡城内有好几位相熟的文友,对于这所谓的奇石现祥瑞都是嗤之以鼻,因此,在听说高俅要在无锡驻留时。他们便相约一同过来。谁知事到临头,那几个人竟全都退缩了回去。望见人群中那几个闪避自己目光的好友,他不禁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敢于直言的人已经越来越少。照此看来,朝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初御史挺身直言指斥时弊地风范。竟已经全然被今人忘记了!
见高俅一意点了李纲随行,宋楚等人不由在心底犯腻味。李氏一门在三代之前便居于无锡,而且代代出仕,也算是官宦之家,若是让李纲真的坏了这一次的好事。他们岂不是白忙一场?带着这样地心理,他们在李纲面前当然不会摆出什么好脸色,吴子才甚至准备到时候好好折辱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
高俅刚准备登上马车,见宋楚一帮人将李纲孤零零地排挤在一旁,他不由停下了脚步,思忖片刻便吩咐道:“李纲,我有话问你,你随我上车!”
“学生遵命!”
一旁地人见李纲也随之上了高俅那辆车,脸色顿时全都变了。吴子才甚至气得胡子乱抖。”这,这个大胆的狂生。目无长上!”
宋楚皱了皱眉头,摆手吩咐其他人一一上车,这才把吴子才拉到了自己车上。”老吴。那块奇石你是看过的,真的是天然而成?看高相公的样子,已经是动了疑窦,若是待会真地让那个李纲挑出毛病。恐怕你我全都要担上责任!”
听宋楚这么说,吴子才顿时也有些吃不准了。要知道,若说那真的是篆字吧,偏生他不认识几个,若说不是吧,看起来还真的和元符年间那方秦玺上的字有些相像。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咬咬牙道:“不管怎么样,我们那么多人不可能说不过那小子一个!老宋,这小子太猖狂了,不治治他不行!”
“此事现在由不得你我做主!”宋楚苦笑一声,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要是他这一次不足以取信高相公,那么,他是自取其辱,少不了他的罪过,也轮不到你我出手。但是,若是他这一次说准了,你看高相公的样子,说不定他立马便会飞黄腾达受到任用。总而言之,这件事情已经被搅黄了,我们只能盼望前头那种结局。老吴,一切就靠你了!”
另一头的马车上,高俅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李纲,突然开口问道:
“刚才你在码头上排众而出侃侃而谈,难道就不怕这些父母官将来给你小鞋穿么?”
“学生所学但知无愧于公道本心,明知乃是官吏愚上之举,若是不说,学生无法安心。”李纲略略欠了欠身,毫无所惧地对上了高俅的目光,“江南膏腴之地,哪家大户不曾藏有珍宝?哪个州县不曾发现奇石?若是此例一开,将来仿效者必众,到了那时,官员必定逼迫胥吏,胥吏必定逼迫百姓,恐怕便不是朝廷想看到的局面了。”
见高俅似有所动,李纲不由更感振奋,索性直言不讳地道:“恕学生直言,当时咸阳县段义发现古玉印一方,这原本是极为平常的事,谁知在官吏渲染下便成了天赐地宝物。哲宗皇帝因此而改元元符,并对段义封赏加官,甚至为此大做文章,但是,这却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若是官吏有心,假造祥瑞又有何难?这不是鼓动百官另辟蹊径欺上瞒下么?”
“你的胆子不小!”李纲这番异常大胆地话,听在高俅的耳中自然是大生同感,但是,他更知道,这种话放在哪里都是大忌讳,怪不得史书上钦宗高宗两代天子用李纲都是浅尝辄止未曾贯彻到底。”你可知道,若是真正论起来,你就是大不敬之罪!”
李纲说完之后也感到有些后悔,但见高俅不像是真的大怒,心中又松了一口气。当下他便低头认承道:“学生所言句句出自肺腑,若有犯忌之处,还请高相公不要见怪!”
“看在你忠直的份上,我就不予计较。不过,今后须三思而后行,不能如此孟浪,知道么?”无论是年纪还是官爵,高俅有资格说这番话,因此口气异常严厉,“看你地样子,应该是学的那些正直敢言的言官,但是,言官固然应该敢言,其指斥时弊却应该是出于公心,绝不能存了求名的私意,你明白么?”
听到高俅竟然以言官和他相提并论,李纲心中登时大喜,想要起身又差点撞到了头顶的车厢,只能在位子上深深弯腰道:“学生谨受教!”
到了顾家,高俅下马车之后,只见其宅院整齐门楣颇正,至少也算得上一个小康之家,心中便有了计较。及至顾家人迎出来之后,他的目光更是落在了后面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身上。虽然只是初见,但是,看那青年表情木讷举止畏缩,应该在文才武略上皆无成就,那么,此次顾家献石,大约就是为了给儿子谋求一个出身。
“高相公请看,这便是那方奇石!”宋楚殷勤地将高俅引到了一间房中,指着当中磨盘大小的一块石头解说道,“这是顾家人在清理家后的池塘时发现的,将石头抬到空房之后,室内便有毫光出现。他们大奇之下便用水清洗了数遍,最后便是如此一番景象。”
高俅微微点头,却不答话,只是用眼睛在那块石头上来回打量。以他个人的审美观点来看,这块石头确实算是难得的上品,其他的不说,光是那圆润中略带不规则的表面就很是难得,毕竟,这是池塘中的石头,而不是那江水溪流中受水冲刷数百年数千年的卵石。但是,最最令人惊讶的是,它的表面上还有一幅仿若天然生成的图案,图案竟是仿佛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而旁边还形若题词似的有两行篆字,不过,写的是什么他就不甚了然了。
看起来越像价值连城是真品,就越可能是造假的货色,这是高俅身为现代人最大的心得。当然,当着别人的面,他当然不可能毫无证据地当庭指斥,因此就把目光转向了李纲。这个青年刚才信誓旦旦地说这只是顽石,不知道是真有什么证据,还是在那里信口开河。
“李纲,你刚才既然说这不是祥瑞,而只是顽石,那现在便说说你的道理!”
见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自己身上,李纲当下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到了那奇石旁边,不慌不忙地道:“各位只道这图案是天然生成,但在我看来,这却是假的!”
“你血口喷人!”这一次跳出来的却是顾家主人,只见他额头青筋毕露,仿佛要将李纲一口吞下去一般,“你……你有什么证据?”
李纲却仿佛没有看到旁边无锡众官员铁青的脸色,自顾自地将手指指向了石头上的几个篆字。”家祖也曾经收藏过几块石头,因此,对于这些纹理,我也算有一点心得。若是天然形成的纹理,笔画上必然有所偏差,可是各位看这几个篆字,无论是大小还是用笔,显然都是出自一个人之手。试问这天然形成的物事,又怎么会如此巧合?”
吴子才闻言却嗤之以鼻地冷笑了一声:“正因为如此,不正是说明此乃天赐之宝么?若你只是凭借着这点而胡言乱语,那还不如趁早收起你那些鬼话!”
李纲却不搭理吴子才的讽刺,而是向高俅深深行礼道:“高相公也听到了吴大人的话,好,既然是天赐祥瑞,那么,这图案与其说是金龙,还不如说是蛟龙来得确切,哪里有半分寓意金龙的霸气?上天既能赐下如此工整的篆字,没道理反而在最最重要的金龙上出了纰漏?还有,各位不是说不能认出这些篆字么?我却能够认出来!”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三十七章 三言两语收名臣
听说李纲竟能能认出那几个似是而非的篆字,高俅不禁大生兴趣。要知道,他到了大宋之后便投在苏轼门下,虽说不见得能成为一代学问大家,但是,少说十几年工夫下来,也不再是当年的景象。当下他便微微颔首道:“李纲,既然你说认识,不妨就给大家解说一下。”
“首先,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篆字。”李纲环视了众人一眼,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话是怎样语惊全场,“各位不必以为自己的学问不够,而是这造假的人水平着实太差,八个篆字中,除了一咋“天,字居然都写错了。”
话音刚落,吴子才便脸色大变,要知道,他既然能为教授,学问上自然是有很深的造诣,之前之所以认不全那几个字,一来是存了先入为主的观点,二来则是压根没往那个方向去考虑。眼见宋楚等几个同僚频频朝自己打量,他却恍若未觉,只是呆在那里动弹不得。读书几十年,又是领了教授官,倘若事情传扬出去,他还拿什么脸面去教谕百姓?
“原来如此!”虽然李纲没有再详细解释,但是听到这里,高俅已经是完全明白了。他收敛了脸上笑容,冷冷地瞟了一眼那个呆若木鸡的顾家主人,这才轻哼一声道:“想不到,这所谓的祥瑞奇石居然是假造的!”
宋楚见吴子才不说话,一颗心已经是沉向了无底深渊,当下立马做出了决定。他疾步走上前去,朝着高俅深深一揖道:“若非高相公鉴别,下官恐怕就要上了这个刁民的当!圣上即位以来。东南一带风调雨顺,百姓生活富足,下官原本还想着天赐祥瑞。能够令圣上龙颜大悦,谁知道竟遇到了如此刁民!”他越说越显得口若悬河神态激昂。”我等忝为一方父母,却无识人之明,险些上了别人的当,如今想来真是惭愧」得无地自容。此石既然是造假,下官不敢擅专。还请高相公示下该如何处置?”
高俅倒没有料到宋楚急中生智下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间原先地责问倒派不上了用场。然而,他终究是在朝廷中枢浸淫了多年的人,只是略略一怔便有了主意。他原本就打算好的,东南民风不似西南那般多变难制,但是,官绅地主却是最难制地,更重要的是,就怕这些人为了揣摩上意而闹出什么不可开交地事。趁着这块奇石造假的机会,他正好把事情闹得更大一些。那么,即使他日有人在赵佶耳边叨咕什么江南奇石天下第一,赵佶也会因为今天的事情而有所顾忌。不至于让花石纲的勾当重现东南。
“此事闹得满城风雨,自然不可等闲视之!”
见那顾家主人吓得软倒在地,高俅并不觉得十分同情。要知道,这家人已经使家境小康。处心积虑弄出这样大的事情只是为了换取天子地赏赐,若是不加以惩处,恐怕天下人都会群起仿效,到了那个时候,东西南北的祥瑞恐怕会堆满政事堂。
“宋大人既然为一地父母官,此事便由你审理,我不会Сhā手,但是,届时可让全城百姓前往听审!”他略顿了一顿,见周围的官员全都是脸色变幻不定,便知道这些人都在担心他会如何上奏。只是,这一次的事情非比往常,他不可能也不想就这么轻轻按下去。”正如宋大人所说,奇石造假固然是刁民贪利,但是,诸位都是读书多年的官员,怎么会看不到这些纰漏?此地之事流传太广,我不得不上奏圣上,不过,其中也会多少为你们转圜几句便是。”话点透到这个份上,宋楚等人哪里还会不知道好歹,慌忙一个个打躬作揖地谢了,然后又大大奉承了李纲一番,至于那个倒霉的顾家主人自然人人厌憎。虽然这一次他们眼力不济铁定要受到处分,但是,总比东西送到京城方才被人认出是假来的幸运。也正因为如此,对于能够一眼辨真假的李纲,他们全都没有了刚才的敌意,反而也多了几分感激。一出闹剧过后,顾家主人理所当然地被下了大牢,而高俅则再一次将李纲邀上了马车,只不过,他却不认为李纲会真的一眼辨明真假。
“李纲,若是我没有猜错,怕是你早就偷偷到顾家去看过那块石头吧?”
“果然瞒不过高相公。”李纲并不掩饰,很是爽快地点了点头,“自从得到那个消息开始,我便想方设法进顾家查探,后来一个相熟地公差把我带了进去,乍一看去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只是那篆字却未免画蛇添足了。若是真的不知道而杜撰几个也就算了,偏生那顾家人为了追求繁复而胡乱编造,简直是不知所谓!”
高俅却冷不丁地Сhā话道:“那我问你,若是那块奇石是真的天然而成,那你此番又会如何?”
“如果是真地……”李纲的神情中不免有几分犹豫,最后才咬咬牙道,“横竖圣上仍在求直言,学生也会上书谏劝!玩物丧志的例子古来有之,若是圣上喜欢这一类奇石,上行下效,百姓必将受害,此风不可长,此路不可开!”
“说得好!”高俅这一次终于击节赞叹,无论是对方流露出来的机智还是风骨,都不负史书名臣之名,最重要地是,李纲还年轻!历史上李纲在宋高宗手下曾经官拜尚书右仆射,但是这个宰相只当了七十七天就因为主张北伐而惨遭罢职,所以说,只要培养得当,至少能成为日后大宋的中流砥柱!想到李纲还未应礼部试,而下一次礼部试还有两三年,他立刻便有了主意。”此次事毕,伯纪可有什么打算?”
发觉高俅突然不再称其名而直呼其字,李纲顿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忙欠身答道:“回禀高相公,家父刚刚迁了右文殿修撰,前时有信来要我和家母去京城居住。前几日我已经让几个仆人护送家母上京,不过,我李氏一门自先祖开始从福建迁来无锡居住,此地乃根本不可丢弃,因此我原准备安顿好此地的老宅,便去京城和父母汇合!”
“原来如此。”高俅故作思索片刻,突然问道,“令尊可是李夔?”
“正是!”见高俅居然知道父亲的名姓,李纲顿时大奇,要知道,父亲于文学诗词上虽然相当不凡,但是,在朝中却相当谨言慎行,一般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而高俅曾经是位高权重的宰辅,怎么会记得他的父亲?只不过,这种问题却不好当面问出来。
高俅当然知道对方所思所想,但是,他也无意解释,只是略一点头道:“既然礼部试还有两三年的功夫,依我之见,你就不用那么早上京城了。我此次奉旨安抚东南,也需要一个深悉东南风土人情的人从旁辅助。我看你虽然年轻,行事却不但有章法,而且胆略不凡。如何,可愿意和我同行去杭州么?”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李纲几乎本能地迸出这么一句话,见高俅脸上含笑,他不觉又有几分尴尬。”学生自小除了读书之外,便喜欢关心天下大事,也不知被父亲责备过多少回。他说我是纸上谈兵不堪任用,我却始终改不了这个习惯。今次随高相公南行,我也希望能够有所进益,他年应试时也好更有底气!”
“伯纪已经是无锡有名的才子,何必妄自菲薄?至于纸上谈兵之说,我却觉得不然。若是从来未曾想过,那么,一旦真的上阵,全无准备之下又哪来的应对之道?”高俅很满意李纲的态度,心中暗自庆幸多年苦心没有白费,“只不过,我目前不方便先给你什么身份,总而言之,将来若是见到什么事,你也不必有顾虑,直接提出来便是!”
离开了无锡,高俅便直接把一干事由写成了奏疏往上呈递,当然,这明面上的折子是一定会通过政事堂的。尽管刘逵很有心从中挑一点纰漏,但是,赵挺之却无意生波,二话不说地把折子转到了御前。而赵佶刚刚因为高俅的前一道奏疏,下旨进楚州市舶司提举钟昌直龙图,集贤殿修撰:拜程之邵太中大夫,加龙图阁直学士,为熙河路都转运使。此时看到这样一篇奇石风波,他立即觉察到了事情背后的隐情。
当着赵挺之和刘逵的面,他便毫不留情地道:“看来,这些人真的是欲以天下奉朕一人了!古来祥瑞便多虚报,如今若是再有人仿效,则天下乱矣!尔等身为宰臣,处置政务之余也有晓谕百官之责,便将伯章的这道奏折明发天下,不得再报祥瑞,不得再以珍奇之物媚上,违者永不磨勘!”
赵挺之闻言暗叹,不露痕迹地和刘逵对视一眼后,他便躬身问道:
“圣上这番处置极为妥当,只是不知道,那无锡县令等人又该如何处置?”
沉吟片刻,赵佶便做出了主张:“查人不明,教谕百姓失职,只是,这职责也不能说完全在他们,各自罚俸半年,若磨勘之期已到,再加一年!”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三十八章 兄弟相见别有情
苏州码头,几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引起了众多出入者的关注。引人注目的不仅仅是那一顶大伞下一对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女,还有两个仆妇分别抱着的一对孩子。只见那对孩子长得一模一样,一眼看上去毫无区别,正是难得一见的双胞胎。然而,旁边犹如桩子一般扎在那里的十几名护卫却让人望而生畏,因此,尽管不少妇人频频朝那对双胞胎张望,却无人敢上前,但是,窃窃私语自然少不了。
旁边的一艘货船正在卸货,其中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远远地打量着那个面目姣好的年轻女子,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垂涎。正愁找不到人问话时,他突然见到一个熟人,连忙招手叫过了人,这才问大道:“那是哪家的人,居然这么霸道,把马车停到运河码头来了?”
“你连这都不知道?老兄,你实在是太孤陋寡闻了!这江浙一带,谁不知道华亭市舶司提举高大人去年喜得了一对双胞胎。高相公下东南,这作弟弟的总要来迎一迎哥哥吧?我看你收起那对色眼吧,人家可是蔡相公的千金,即便蔡相公如今已经不在位了,也不是你我这种人想得起的!”
和丈夫一起到码头前来迎接高俅一行的正是高傑夫妇和两个孩子。
自从得到兄长下东南的消息之后,高傑震惊之余便开始四处打探消息,待得知高俅并未失去圣眷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然而,要说对此事一点疙瘩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他的兄长高俅和岳丈蔡京两人同时罢相,他立刻感到处境有些危险。直到高俅真地动身前往东南,那些趋炎附势的人方才熄了心思,一个个地又来巴结。看得他心中厌憎不已,却仍旧得照常敷衍着。
婚后三年。又生育了两个孩子,蔡蕊却仍旧是一如当年那般身材苗条面容姣好,只是脸上还多了几分成熟妇人的风情。见船依然未到,她便逗弄了一番两个孩子,这才回到丈夫身边道:“三郎。二哥地船怎么还没到,会不会因为什么事情耽误了?”
“论理应该不会啊!”久等不至,高傑自然也有几分焦躁,但仍旧耐着性子劝解道,“消息是二哥在无锡停留的时候发过来地,这水路最多不过是一日的功夫。你放心,应该用不了多久。”
“我只是担心这六月的日头太烈,孩子受不了,又不是真的急在这一时半会!”蔡蕊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这才极目远眺。当她看见不远处的船影时,立刻惊喜交加地叫道,“三郎。你看看,已经来了!”
高傑闻言一振,连忙伸手抱过了一个孩子,这才朝妻子笑了笑:
“待会你我抱了孩子上去看看。也省得他们跟着地麻烦。说来也真巧,我们这两个儿子比侄儿大了一个多月,这一次,也正好遂了你的心愿!”
夫妇俩笑语了一阵,不多时,那船便徐徐靠岸,船工刚刚放下了船板,他们便看见一个人影敏捷地窜了下来,顿时吓了一跳。高傑定睛一看方才发现是燕青,不由莞尔一笑。
论年纪,高傑比起燕青还要年轻一岁,因此他上前便叫了一声七哥,然后便狠狠一拳打在了燕青的肩头。”七哥,这好几年不见,你这身板可是壮实了不少,怎么还不让我二哥给你找一房媳妇,这样你也不用这么直挺挺地盯着两个侄儿看了!”
“去你的!”燕青笑着拂落了高傑的手,又朝一旁的蔡蕊点了点头,“你也别耍贫嘴,先有了孩子算不得什么,哪一日我的孩子比你先娶了媳妇,你再说嘴不迟!”两人虽说并无血缘关系,曾经也因为高傑嫉妒燕青更得兄长欢心而有过隔阂,但是,多年未见使得这一切都被轻轻掩盖了过去。说笑了一阵之后,他们便看见高俅等人下了船。
“好你个小七,船一停稳便跑了个没影,我还想第一个看看侄儿,却被你抢了先!”高俅一脸无奈地数落了燕青一顿,又上前和高傑蔡蕊一一寒暄,目光这便落在了两个孩子身上。饶是他自己已经有了一女两男三个孩子,但是,看到这两个孪生兄弟时,他仍旧是吃了一惊,无论他怎么分辨,都看不出两个孩子有什么不同,这分相像实在是令人惊叹。
一旁的英娘却禁不住问道:“如此相像,你们平时都是怎么分辨的?”
听到英娘的这句话,高傑顿时露出了一个无奈地苦笑,和妻子对视了一眼方才一摊手道:“不瞒二嫂你说,这两个小子模样体格一模一样,就连习惯也没有差别,身上更是连半个可以当作记号的胎记或是黑痣也没有。为了好分辨,我只好每人给他们系了一块不同的玉牌,就是这样我还担心弄错了。人家说双生子是好兆头,可是这样难以辨认着实令人头痛,也只有蕊儿才能够分得清他们两兄弟!”
站在旁边地蔡蕊听了丈夫的诉苦,不由抿嘴一笑:“别说是你,我都得认个半天,我只希望他日他们两个娶媳妇的时候,那媳妇俩千万别弄错了,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话!”
一番话逗得在场众人哈哈大笑,当下伊容便把高鹏越抱出来给高傑夫妇看了,高嘉和高鹏举又过来见了叔叔婶婶,最后方才是高蘅。
看到高蘅在那边礼数娴熟地向自己问安,高傑顿时怔住了。寥寥几次见面地印象中,高蘅还是一个凡事都畏缩不已的小女孩,如今却长得亭亭玉立,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度,这自然比什么都令他感到惊诧。
直到这时,他方才想起给侄儿侄女准备的礼物似乎少算了高蘅,登时尴尬不已。
自小长在大家,蔡蕊却比丈夫精明得多。她亲亲热热地上前抓住高蘅的手,嘘寒问暖了一阵子,这才笑道:“这一眼看上去,我都几乎认不得了,想不到我们家也有姑娘这么大了!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这对翡翠镯子是当初我在娘家的时候娘送给我的,如今便送给你当作见面礼!”
她一边说一边褪下了两个翡翠镯子,硬是取下了高蘅手上的一个玛瑙玉镯,将翡翠镯子套了上去,又温柔地抚摸了一下高蘅的头,“我倒是想生一个贴心的女儿,谁知道一生就是两个顽皮的儿子,要是有蘅儿你这么一个女儿,我也就满足了!”
“多谢三婶!”高蘅的眼圈一时已经是红红的,连忙屈膝道了谢,这才回到了高俅身边。两个男孩子都是几颗石球作玩具,而高嘉则是得了两把绢扇,还有一块精工的苏绣帕子,英娘三人也各有回赠,算起来,竟是高蘅得到的礼物最重。察觉到这一幕,她自然而然地觉得心中不安,直到英娘体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方才放松了下来。
“我刚刚在无锡停了两天,所以这一次不便在苏州多呆,好在杭州离华亭很近,到时候大家还能找机会相聚,就不急在这一时了。”
兄弟俩单独站在一旁,高俅便低声对高傑道:“朝中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那岳父手段高超,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别人绝对算计不了他,所以你让弟妹也不用操心京城的事。”
“岳父那里我自然不担心。”高傑轻轻耸了耸肩,意态自如地道,“岳父和二哥你不一样,朝中人脉通天,断然没有人走茶凉之虞。我只是担心二哥你离开了京城,别人会不会趁虚而入,须知你的根基毕竟还浅,若是有什么万一……”
“好了好了,这些事情我心里有数!”高俅不动声色地往四周望了望,这才不无郑重地道,“此次我下东南,并不是单纯地出京避祸,也不完全是左迁,而是怀有目的,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便在于市舶司。总而言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等我到了杭州正式交接了事务,再召你过来细谈。对了,我让你准备的东西,你可预备好了?”
“二哥吩咐的事情,我哪里会不上心?”高傑笑着从袖子中掏出了一本札子递了过去,“这上头便是江南最大的一些地主士绅,其中都有子弟在朝为官的。二哥,你又不是那等寻常上任的官员,要看这,护官符,做什么?”
“护官符?”高俅喃喃自语地念着这三个字,冷不丁想起了《红楼梦》中那四句有名的顺口溜,不觉莞尔一笑,“你都说了这是护官符,强龙不压地头蛇,总得摸清底细才是。我虽然已经了解了一些,但总不及你在这里当官多年,总结的条条框框总比底下人更周到一些!”
“那是当然!”高傑傲然一笑,脸上很有些自矜之色,“虽说人家都说我是衙内,但是,要镇压住那些个胥吏和商人,单单一个衙内身份远远不够。大哥放心,你既然看重市舶司的勾当,我便决不会让你失望!”
“好兄弟!”高俅重重一拍高傑的肩膀,脸上满是欣慰的微笑,“我自然信你!”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三十九章 长柚善舞为哪般
在赵佶的一百二十人大名单中,高俅一共挑中了十二人,算是十中取一之数。然而,真正临走时,赵佶却又在其中加了一个人,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本科状元蔡薿!
按照大宋一直以来的习惯,一科状元的升转往往是同科进士无法比拟的。一旦得中进士,初授大理评事,然后则是馆阁贴职,然后备位文学侍从,若是顺利,十年之内便可位高权重,甚至扶摇直入政事堂的也不在少数。所以,每一科的状元大抵都会授予京官,很少有外放的情形。然而,这一次却为高俅破例,怎能不让外人心中嘀咕?
只有高俅自己知道,这个蔡薿哪里是他要的,而是像牛皮糖一般自己贴上来的!当赵佶把人调过来的时候,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起初他还以为这个新科状元是想为民做些实事,谁知在得到消息的第二日,陈瓘便上门提出了郑重警告。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陈瓘说话时的严肃表情。”此子未中状元时,曾经有心趋附于我,还称我谏疏似陆势,刚正如狄仁杰,明道如韩愈,通篇都是赞扬。我原本嘉许其才学,却不想让这样一个才子为党争所累,所以并没有对他格外看待,谁知道此人翻脸便在外头散布谣言,说我陈瓘党结私人!如此反覆无常趋炎附势的小人,高相公你需得时刻提防他倒戈!”
真是一桩烦心事啊!高俅无奈地敲着扶手,满脸的苦笑。原本是想带一些得力的年轻人出来,也好作为帮手。谁知道竟混进了这么一个货色。他倒不虞这蔡薿有什么大不了地手段,只是这蔡薿不比别人,如今已经年近四十。朝气全无不说,圆滑世故之处只怕还会带坏了那些进士。因此颇让他无趣。
眼看快到杭州,后头船上的一群进士也颇有欢欣鼓舞。由于大多数人都只是二十出头,因此,除了每人带着的两三个家仆之外,带家眷地没有几人。一路上会文的会文,交友地交友,竟是不亦乐乎。而由于人人都知道高俅昔日出自苏门,因此苏元老身边便每每有人搭讪,其中蔡薿便是最热络的一个。只不过,苏元老原本就是不喜多言的,一来二往碰钉子的居多,别人便有些讪讪的,唯有蔡薿依旧如故。
这一日,蔡薿照例自讨没趣。在苏元老对面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去,脸上照常是荣宠不惊。而不一会儿,另一个青年便推门而入。笑着唤道:“子廷兄,这蔡文饶还真是了不起,你这般不搭理他,他居然还会时不时跑过来。这状元心胸果然是不同凡响啊!”
“元镇你也别老是得理不饶人。”苏元老放下手中地书本,微微一笑道,“我生来就是这番脾气,这一次在船上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也就是你还能担待一二了!”
“你还别说,我就喜欢你这不欲多话的脾气!”青年爽朗地一笑,这才坐在了另一边的椅子上,“不过,恕我直言,子廷兄虽然和高相公有故,但平时还需得给他们一点面子。大家都是同科出身,此番能够聚在一起又是缘分,便让人落下了话柄!”
“天性使然,若是为了别人而改,有违我的本心。”苏元老起身眺望了一下窗外,这才笑道,“别人是碰了几个钉子便觉得我高傲,那蔡薿却是别有所图,元镇你却是好脾气,居然能够真的坐着和我读一宿的书!对了,倘若我没有记错,元镇你似乎小我七岁吧?”
这被称作元镇的青年也是本科进士,名唤赵鼎,解州人,正是高俅点中的十二人之一。他自幼博学,通诸史百家之书,取中礼部试的时候,年纪还不到二十岁,也是此次随行进士当中最年轻的一个。然而,真正令其大名在外地还是其在策论中直斥章惇误国,因此,在船上的进士中,谁也不敢因其年少而看低了他的才学。
“你是最后一个问我年纪地人,现在几艘船上无人不知我是最小的!”赵鼎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这才感慨道,“殿试之后,家母便曾经教导过,少年得志并非一定是好事,因此一再告诫我需收敛,不能放任本心妄行。她哪里知道,我欲扬名的很大原因,便是为了给她讨一个风光的诰封!每每想起我四岁丧父,母亲含辛茹苦教导我地艰辛,我便觉得心中酸楚。”
这番话说得同样自幼父母双亡的苏元老五内俱焚,险些落下泪来,顿时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伤。许久,他方才止住了心头繁杂的心绪,勉强安慰道:“元镇你也无需感伤,你终究还是有母亲可供奉养,他日你位高之时,她便能够安享晚年,总比我只能缅怀那两杯黄土的好!总而言之,令堂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终究还是有福之人。”
赵鼎这时方才想起苏元老的身世,顿时自悔失言,点点头便连忙把话题岔到了别处。”对了,杭州虽说乃是大州,但毕竟不是江宁府之类的大府,此次高相公安抚东南,为何会择定了此地,莫非杭州是要升府了么?”
对于这些内情,苏元老却从未询问过高俅,因此略一思忖他便摇了摇头:“此事我委实不知,不过,按照地利来看,杭州在运河边上,漕运交通便利,坐镇此地,两浙路和江南东路便全都在只掌之中。倒是你说的升府,我也觉得颇有可能,当初苏学士在杭州的几年中,不仅疏通了西湖,而且听说江南繁华气象尽在苏杭,照我看来,升府也在于圣上一念之间。”“这就对了。”赵鼎闻言不觉释然,但下一刻,他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容,“子廷兄,我听说你至今未曾完婚,江南乃是烟花之地,到时以你的人品俊彦,可得把持住啊!”
见赵鼎突然复了年少心性,苏元老不觉哑然失笑,却也懒得搭理这位新友人的胡言乱语,径直拿起书便继续看了起来。接下来的时间里,任凭赵鼎如何说,他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让赵鼎好不懊恼。
一路过了秀州和崇德,高俅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杭州。虽说没有刻意张扬,但是一直在运河中航行,诸般行踪自有人打探,因此码头上早早便聚集了一帮子人。一介县令尚有属吏无数,更何况是高俅身上带着安抚大员的身分?再者赵佶刚刚下旨将东南转运司的事务也交到了高俅手中,一时间,谁都知道这东南如今已经是全部攥在了这位前宰相的手心里。
面对一群前来迎接的官员,高俅却并没有摆架子,一概是端着笑脸寒暄,话语中带着使人如沐春风的平和,自然叫一帮原本还惴惴不安的官员渐渐安心了下来,尤其是通判胡嘉良更是如此。历来通判知州分头掌权相互制衡,平常倒也相安无事,只怕是哪一头太过强势,另一头便不好办了,因此,如今摊上了这么一个压根惹不起的人当知州,他哪敢有半分不敬。
“高相公一路辛苦,我们已经在会宾楼摆下了筵席,也好为高相公接风洗尘。”
见胡嘉良牵头,旁人也纷纷附和,高俅却笑着摆了摆手。”酒水我自然不会却了大家的好意,只不过,今后在诸多大事上,却得靠各位帮衬。有道是众人合力,其利断金,不是么?”见各人脸色各异,他便知道这句话分量颇重,心中不由连连冷笑,“此番我既然是离了中枢安抚东南,就该依照地方上的规矩,各位说是也不是?”
他能够这么说,旁人却无法接口,个个是满脸赔笑地连道不敢,胡嘉良更是打哈哈蒙混过关。接下来,十三个进士也下了船来,少不得又是一番厮见,等到浩浩荡荡一群人拥进了会宾楼,却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由于胡嘉良早就包下了整个会宾楼,因此人虽然多,却也显得毫不拥挤。女眷们在三楼包厢另开了数席,一应家人并杂役等全都在一楼大堂用饭,而二楼则全部都是一众官员。觥筹交错间,高俅是来者不拒谈笑风生,显示出了深厚的海量,倒是几个新科进士被灌得酩酊大醉,只有始终滴酒不沾的苏元老以及酒量颇佳的赵鼎仍旧安坐在席,而蔡薿却早已被几个相熟的官员拉了过去,长袖善舞自不必说。
一顿饭足足吃了近两个时辰,其间还有歌伎上来唱了几个曲子,颇为赏心悦目。大宋官员风流则风流,却远远不似明清官员来得龌龊,四个年轻貌美的歌伎虽然引来了目光驻足无数,却是无人借醉露出丑态,不过,高俅倒是注意到有人似乎派了家人去询问四女身价,料想是准备拿钱赎回家作妾的。他听惯了京城的名词丽曲,乍听得江南的清新小调,兴致也自然不错,看在旁人眼里更是觉得他这个上司颇好伺候。
酒酣之际,坐在高俅身边的胡嘉良便悄悄凑近说:“高相公,闻听你此来江南乃是受了重命,江南的几户大家也想拜访一下,因此请托上了下官。下官不敢擅专,还要请大人示下。”见胡嘉良做出了一幅为难的姿态,高俅暗叹其人聪明,脸上却只是淡淡的。”此事容后再议,我初来乍到,不好太快见他们。”
胡嘉良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失望,但下一刻便依旧换上了笑脸。这一席接风宴,最后在面上自然是宾客尽欢人人高兴,但心底如何却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第二部 经略 第十卷 慧出西方 第四十章 直挂云帆济沧海
到了杭州,高俅并没有急着处理事务,而是先把一群进士全都撒出去,命他们寻访民情,但是还给了一个要求,不许扰民。这下子,众人的目光不免全都放在了这十几个进士身上,注意高俅的自然渐渐少了。
等到高俅一道札子请来了华亭市舶司提举高傑,人人皆道这是兄弟间的事,更是放下了本来的担忧。
既然是公事,高傑自然不好带着妻子同行,而华亭到杭州之间只有数百里,若是快马加鞭只需半日。因此。从高傑接到札子到抵达,中间不过是一日的功夫,倒是让高俅吓了一跳。
兄弟俩先是寒暄一番。高俅便将高傑领到了书房。由于历来从不在杭州设安抚司衙门,因此这原本是一处富商的宅邸。听说官府看中了他地房子作安抚司衙门,他二话不说便拱手献上。高俅到任后听说了此事之后,却立刻命人补还了房价,虽说只是区区数千贯钱,但看在百姓眼中。他的风评便好了几分。现如今这书房虽然是原来的客房改建,但是胜在宽敞,即使是六月天也能够感到丝丝荫凉,倒是让高傑好一阵羡慕。
高傑一ρi股在椅子上坐下,拿起早就准备好地凉茶痛喝了一气,这才感觉到暑热稍解。若只是兄弟两人在场,他兴许就会不顾仪态地脱衣避暑,只不过碍于尚有吴广元和金坚在座,因此他只是摇摇扇子感慨了一句:“人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果然没错,看看二哥这衙门整修的速度。着实令人羡慕。对了,二哥不住知州衙门,别人就没有说什么闲话么?”
高俅冷笑一声。施施然地在高傑对面落座:“知州衙门我让给那些进士了,再说,这一处宅子是我用自己地钱买的,谁敢说什么闲话?总而言之。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为官这么多年,这点手段还是有的。倒是你,也该说说你那边的情形了。”
说到自己的本职,高傑立刻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几分肃然。
“如今虽然在名义上是华亭市舶司,但是,真正地重心还在青龙镇,只不过,吴泓水道时有阻塞的情况,所以一直在派人疏浚,每年花费在这上面的钱粮便不是一个小数字。之前连家已经派人在华亭东北买下了土地,又建造了码头,此举吸引了不少商人,所以,那个小渔村已经颇具规模了。”
这些情况高俅早就听说过,此时听高傑一一道来,他便微微点了点头:“青龙港乃是吴泓江下游的起点,自唐时起便有船只行于海外,自然是一等一的繁荣。我当年之所以选在华亭东北的那一片渔村,而并非是青龙镇,便是为了吴泓航道的考虑。别看如今青龙镇繁华非常,一旦航道堵塞,那么,此镇的衰落也只是时日上的问题。让连家暂时买下那片土地只是暂时打算,为了朝廷长远考虑,这样一个港口自然不能委于私人之手,所以,这也是我让你担当华亭市舶司提举的原因,你明白么?”
“二哥地未雨绸缪,我自然明白!”高傑连忙欠了欠身,目光中很有几分热切。”当初在杭州市舶司的时候,我并非主官,故而事事都不能一力决断,提举华亭市舶司这几年来,我自觉在诸般事务上都有所长进,不会辜负了二哥的期望。”“我要地就是你这份冲劲!”高俅满意地看着尽显沉稳的弟弟,目光中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欣慰,“人说上阵父子兵,你我既然是兄弟,我自然希望你能够独挡一面。我朝虽然重农,但是,商税同样是国库的重要来源,不说别地,你先后在杭州和华亭待过,应该知道其中的巨大利润!商人重利,若是不能让他们看到海外贸易的巨大利润,谁又会冒着巨大的风险航行于海上?所以,你既然提举市舶司,便不能光顾着收税,还应该考虑一下其它的事。”
“其它的事?”高傑这下子疑惑了,虽说如今通过青龙镇北上高丽或南下交趾蒲甘等国的商人越来越多,但是,这海上贸易终究还是得靠海风,一般五六月起行十一二月归来,像如今的季节就已经接近了淡季。除了在华亭西北部那个新兴小镇继续砸钱之外,还有什么好做的?
见弟弟犯了疑惑,高俅便朝一旁的吴广元和金坚颔首示意。当下吴广元便开口道:“三公子,高相公的意思是,如今海上贸易虽然繁盛,但是,不少陆上的巨商还不敢贸然投身于海外,其中一则是为了航线,二则是为了海船。须知即使是来往高丽日本这条最为人熟悉的航道,十停之中也不免有一停葬身海底,至于南下南洋诸国就更不必说了。因此,朝廷要收更多的税,就需要更加安全的航道。需要更加结实地海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啊!”高傑不由惊呼了一声,脸上露出了几分骇然。”这等大事,二哥可曾得到了圣上允准?”
“你以为我那么大胆子?”高俅没好气地瞪了大惊小怪的弟弟一眼。这才解释道,“你也应当知道,如今辽国虽然在与女真一战后元气大伤,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辽国还有贤良能够看到危机,那么,他日结果如何未必可知。由于多年未曾交战,我朝在北部布置的兵力比不得西北,但是,倘若能够有一支精锐地海军,那么,到时必定能够发挥决定性的作用。”高傑顿时眼前一亮,极为振奋地道:“二哥地意思是。明里是鼓励改造海船以及探测航道,其真正目的却是为了抗辽而做准备?”
听到弟弟不假思索地便说出了抗辽两个字,高俅心中暗叹。即便是女真大败辽军的现在。人们依旧认为北方的大敌仍然是辽国,这是多少年以来根深蒂固的认识,一时半会要调整谈何容易?其实,若是女真真地节节胜利。那么,大宋要做的绝不是助女真抗辽,而是索取燕云十六州作为代价,帮助辽国扑灭女真!但是,如此战术就需要大宋空前强大的军队作为后盾,所以,西军固然不可少,海军同样不可或缺。若是如南宋那样等到南渡之后方才想到以海军抗金,那就黄花菜都凉了!
此时此刻,高俅也不想和高傑谈得太深,便笑着打气道:“总而言之,这件事情是圣上早就决定的,你尽管去做,若是有事,有我一个人做主!”
“有二哥撑腰,我还怕什么!”有了高俅这番话,高傑原本就是一个胆大的,哪里还有什么后怕,当即便拍了胸脯。”如今青龙镇有好几家船场,只要赏格一下,哪一家不会卖死力?这些商人都是跟着朝廷风向走的,朝廷认为哪家的船好,他们当然也会跟上,只是航线的问题……”他说着便露出了几丝犹豫,最后还是把心里话吐露了出来,“二哥,海船的问题好办,但是,航线都是那些出海多年的船老大把握地,是各家商行的宝贝,要他们献给朝廷,恐怕给他们多少钱也不会干!”
“你说得没错。”高俅也收起了笑脸,皱眉沉思了起来。大宋海船能够为一时之冠,除了先进的造船技术之外,还有便是将指南针应用到了航海上。但是,和后世船只配备有诸多仪表相比,这个时代地航海仍旧相当简陋,往往船长的判断更加重要,要探索出一条航道,往往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心血,光是凭借重赏让他们拱手交出自然不行。
“高相公,我有一个主意,只是不知是否可行。”
见Сhā话的是金坚,高俅立刻点了点头:“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高相公,倘若圣上能够同意,恐怕赐予实职才是最好地奖赏!”
见在座的人全都脸色大震,金坚也知道这想法过于匪夷所思,但是,既然已经是不吐不快,他索性把想法都抖露了出来。”朝廷平日也以虚衔赐予进纳之人,但是,一来这些虚衔最多不过八品,二来又有强买强卖之嫌,因此百姓大多不愿意,而航海图更是如此。若是能够让商人认识到献航海图的好处,那么……”
“成夫设想甚妙!”尽管知道金坚的主意很难被那些士大夫接受,但是,高俅却想到了一个别的途径。要知道,在高丽日本贸易多年之后,连家在航海上的实力已经今非昔比,倘若让连家献上海图,然后再厚赏作为示例,那么,事情便多有可为之处。
“成夫,你再好好设想一下,到时拟一份更详细的条陈给我,我看过之后立刻上书圣上!”嘱咐了金坚之后,高俅又对高傑道,“你回去之后先把那件事情落实下去,那些造船世家都有的是能耐,若是真的能够造出坚固耐用的海船,朝廷也可以考虑赐下牌匾,有了御赐牌匾,他们的生意恐怕就不仅仅是蒸蒸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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