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一章 哪堪平地波澜起
就在高俅一行南下的时候,京城赵府也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赵家父子都以为李格非回来能够顺理成章地了结这桩婚事,谁料李府之中尚未传来好消息,而本来住在赵府的小宛却突然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封信,说是不会误了赵明诚的婚事。
大惊之下,赵明诚也顾不得其他,再三央求了父亲,岂料赵挺之本意就是认为此女碍事,竟是担心节外生枝,一口回绝了儿子的要求。满心恍惚之下,赵明诚只得亲自到开封府报备,谁料两个推官全都是满脸难色。原来,赵挺之知道儿子不肯罢休,竟是和开封府事先就打了招呼。这下子,赵明诚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小宛却并没有走远,虽然自父母双亡后她便孤苦伶仃,但是,良好的教养仍然赋予了她不卑不亢的气度。在赵府的这些日子中,尽管有赵明诚的百般照拂,并未有一个下人敢在她的面前胡言乱语,但是,那种骨子里流露出的轻视她却能够看得出来。虽然已经不是周氏族人,但为人妾婢已经使得九泉之下的父母蒙羞,她又如何能够忍受旁人的这种目光。最最难熬的是,她隐约听赵挺之的两个侍妾说,李家至今未曾允婚,便全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诸般权衡后,小宛便趁着旁人不备的时候换上家仆的衣服出了赵府,包袱里却只带着当初赵明诚在成都府为她买的几件旧衣,而诸多首饰一件未取,银钱也是不动毫分。然而,真正出了赵府,她却觉得天下之大无可容身之处,一时间彷徨不已。
她自然不知道赵挺之为了寻找她而满城奔波,先是在一处极为便宜的客栈住了一晚。好容易熬到天亮,她便立刻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家客栈,毕竟。当年的山间小屋虽然简陋,却也收拾得干净,哪里有此间的乌烟瘴气。
可是,这京城又哪里是这么容易找到活计的?她一连找了五六处府邸,想自荐作使女,谁知竟全都被打了回票,不由更觉心灰意冷。直到这时,她方才明白京城住的官员全都最重家风。哪家都不会用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充内宅差遣。三天之后,眼见用两件衣服当地几十文钱已经消耗殆尽,她几乎是连寻死的心都有了。
幸好,正当她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终于又遭到一户人家拒绝时遇到了一个中年妇人。听说她父母双亡想找一份差事,那妇人先是问了她家中景况,又好生打量了一下她的人,思量片刻便说能够帮她。妇人先是将她带到了一处宅邸的角门,又和门房嘀咕了一阵,便笑着出来说她可以留在这家做事。
小宛原本还担心遇到了歹人。但转念一想横竖都只是一个死字。
便捏紧了母亲留下来的一支银簪,跟在那妇人后面进了府邸。这一路走来,她紧张的心情却渐渐淡了。虽说不是什么规制宏大的豪宅,但是,她却能够看得出一草一木都经过精心打理,很有几分儒雅地气息,就连看到的家人仆妇都不是等闲人物。此时,她知道自己是遇上了读书人家,不由心中忐忑。
到了一处偏堂,那领路的妇人见她脸色不好,便出言安慰道:“周姑娘,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了你的。有一等官员府邸挑使女都是看姿色,若有看中的,没几日便会收了作姨娘,我看你的心性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人,当然不会给你找这样的路子。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平素便是代那些贫寒人家的女儿找差事的,往来地都是京城里最为人称道地几家府邸,决计不会让你吃亏。”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宛明白对方不是有心打诳语。连忙千恩万谢,冷不丁却瞥见外面有人进来,慌忙低了头。
“秦妈妈,你说要引荐到我家的便是她么?”
小宛听那声音异常温和,又显得别样年轻,便知道多半是这家人的千金,忍不住抬头张望了一下。然而,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顿时呆若木鸡。若是来人风华绝代国色天香也就罢了,偏生那张脸正在她记忆深处。那是她曾经在一张画卷上见过地,犹如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淡雅清丽的女子,而她永远不会忘记,赵明诚面对着那一卷画露出的异样深情。而那个名字,也在那个时候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里——李清照。
看到小宛的第一眼,李清照便觉得这个女子不同寻常,绝非只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因此,在发觉对方一瞬间脸色煞白的时候,她便更感到奇怪。她几乎出自本能地开口问道:“你可曾读书识字?”
一旁的秦氏闻言大奇,连忙赔笑道:“不瞒小姐说,我是在路上遇到的她,见她着实可怜,又看着像是好使唤的机灵人,寻思上一次夫人提过要给小姐再添一个使女,所以我便带着她到这里来了。她有没有读过书我是不知道,不过,这天下女子哪能都像小姐这般识文断字出口成章?”
“秦妈妈这话就说得过了,男子能够读书科举,女子自然也能够出口成章!”李清照自然而然地吐出一句驳斥,但是,当她注意到小宛愈发难看地脸色时,心中的疑惑顿时再也难以掩住。只不过,当着秦氏的面,她却不想表露出来,而是径直点点头道:“这一次便劳烦秦妈妈了,鸣鹂,带秦妈妈到帐房去支一贯钱!”
秦氏自然连声称谢不迭,李清照身后的贴身侍女鸣鹂便领着她去了,此时,偏堂中便只剩下了李清照和小宛两人。
“看你刚刚的样子,莫非你认得我?”
听说自己已经可以留下来,小宛的心中却没有多少高兴,相反却生出了无穷无尽的苦涩,所以,当李清照这句话问上来的时候,她并不惊讶。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抬起了头,神情满是决绝,随后深深施了一礼:“周宛见过李小姐!”
这一次却轮到李清照面色苍白,她的婚事之所以会生波,就是因为这个小宛。而五天前,她得知小宛自赵府失踪,赵明诚四处寻找地时候,心中还别有一番异样。谁知道,在转了一大圈之后,这个小宛竟到了自己府上,这人生际遇未免太无常了。
只不过,见小宛紧咬嘴唇神情坚强,她临到嘴边的责问却又吞了下去。她不是那种只会撒泼的女人,这种事情要怪也只能怪赵明诚,和这个弱女子何干?只看小宛离开赵府之后居然会落到如此的境地,便可知这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子,那么,她又哪来的责问立场?赵挺之上次来商谈婚事的时候已经把当日的情形说得万分清楚,对方救赵明诚在先,赵明诚挺身而出解其危难在后,诸般情理都说得通。所以,日前父亲回来的时候,方才在她面前说这婚约绝不能毁弃。
她自己都说不清那声音中带着怎样的语调,微微点了点头道:“你先坐吧!”
小宛没有料到李清照既没有出口怪责她下贱,也没有询问她离府的缘由,竟是这样的态度,不由愣在了当场,下一刻,一股自惭形秽突然从内心深处冒了出来,几乎使她想要扭头就跑。
“你不该离开赵府的。”李清照怔了许久方才迸出了一句话,接下来,她的脸色就平和了许多,“你走了这些天,听说明诚在城里头心急如焚地四处寻找,最后还是赵相公硬是把他拘在家里方才没有闹出更大的风波。如果你愿意,我便让人送你回去……”话还没说完,她便听到了斩钉截铁的四个字。
“我不回去!”
小宛也不知是从哪里涌起的勇气,一口回绝道:“李小姐,我并非是赵家人,没有再回去的道理!赵公子能够收留我是他的恩德,但是,为了我而让他迟迟不能履行婚约,而且还要承受各方压力,我哪里还有颜面在赵家再呆下去?小姐和赵公子门当户对,又有婚约在身,无须考虑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
“可如若明诚这样做,岂不是始乱终弃?”李清照终究还是吐出了心里话,如果说,赵明诚一时移情别恋让她无法接受的话,那么,抛弃小宛无疑让触动了她的底线。见小宛的脸色如同死人一般苍白,她顿时深深叹了一口气,底下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了。
两人在这边说话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鸣鹂已经回转了来,刚刚,的那番对答全数落入了她的耳中。见屋内两人默然不语,鸣鹂立刻匆匆往上房那边奔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害得自家小姐无法和赵明诚成婚的女人,居然跑到这里来了!
“那我老老实实问小姐一句话,若是没有我,小姐和赵公子的婚事会一拖再拖么?”小宛惨然一笑,眸子中似乎带了几许死寂的灰色,“小姐乃是名门千金,和赵公子门当户对,若不是因为赵公子从成都府带了我回来,恐怕你们早就完婚了!小姐便当我这个人不存在便好,无论将我送到哪里都行,总而言之,我可以保证有生之日再也不见赵公子一面!”
听到这句毅然决然的话,李清照勉强捧起来的茶盏一瞬间落在地上,咣当一声摔了个粉碎。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二章 护犊切左右为难
“你是说,那个女子居然到咱们家来了?”
听完鸣鹂添油加醋的奏报,王氏却没有大发雷霆,而是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她本就是名门千金知书达理,因此,在那回赵挺之宛转表明了此中情由之后,她便知道,女儿的小性子也只能使到这儿为止。果然,丈夫一回来听完了整件事情之后,当即便决定和赵挺之再详谈一次,谁知还未成行便传来了那样一个消息。阴差阳错的是,那个跑出赵府的周宛居然会那么巧到了自家!
“鸣鹂,这件事你不许四处多嘴!”郑而重之地警告了这个一脸不服气的侍女,王氏便缓缓站了起来。”清照年轻不懂事,你带我过去看看。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境遇可怜的女子,若是清照迁怒于她,便有了错处!”
“夫人!”鸣鹂闻言大为不满,才开口叫了一声便瞥见了王氏严厉的眼神,只得低了头在前面带路,心里却把那个害得小姐烦恼不已的女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到了偏堂,一看到地上满地的碎瓷片,她更是心中大惊,连忙三两步冲上前去收拾。
王氏见女儿面色怔忡,愈发不能断定她是否说了过头话,只得转头打量着旁边那个站着的女子。饶是心里仍有成见,但是,第一眼望去,她便断定对方不是那等投怀送抱的女人,再加上其相貌并无太过出色之处,她不由对赵挺之的话更信了两分。
“你应该是周姑娘吧?”
听得这一声发问,小宛便强忍着心中千头万绪,恭敬地施礼道:
“周宛见过李夫人!”
发觉小宛礼数周到,王氏不由微微点了点头,但是,如何问话却得费一番斟酌。沉思片刻,她便挥手将不情不愿的鸣鹂打发了出去,这才和颜悦色地问道:“为了你离开的事情,明诚费了颇大的功夫。甚至还去过开封府。总而言之,不告而别都是你的不对,我待会就让家人送你回去。”
听到王氏也是和李清照一个论调,小宛顿时脸色大变。对方不是妒妇原本是一件好事,但是,赵家的仆人平日便是势利不过,若是这样被李家人送回去,她又会如何被人编排?恐怕就是赵明诚也会认为她是存心到李家找茬。那时她就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夫人,我孤苦之身,蒙赵公子收留得以芶活,原本并没有任何奢望。只是人言可畏,我如今虽然微贱,却也不想让人指指戳戳地毁及泉下父母!”她说着便一咬牙跪倒在地,叩了两个头道,“夫人既然有慈悲之心,便念在今日我误打误撞到了贵府,给我一条活路便罢。其他的我别无所求!”
人言可畏四个字一入耳。李清照和王氏地脸色顿时全都变了。身为女子,她们何尝不知道这四个字的伤人之处,而小宛口口声声地不想毁及父母。料想其出身并不卑贱。此时,王氏的脸色不由为难重重,收留小宛是万万不妥的,不说此事泄露出去必定引得赵明诚疑忌,他日婚事反而更是平添波澜,就说这么一个人留在府中作侍女也是不妥的。
李家虽然家风严谨,却也保不准有人胡言乱语,到时候恐怕更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可是,赠金让其另谋生路就真的能行得通么?一时间,平日颇有主见的王氏不由犯了难。李清照的脸色更是变幻不定。
权衡许久,王氏方才吐出了一句话:“你起来吧,不必如此。只是此事我不好轻易做主,不过暂时你先留下吧。为了避免他人疑心,你就先随着我。”
“多谢夫人成全。”小宛这才起身,目光却绝不看李清照,头也是垂得极低,旁人竟是完全看不见她地脸色。
叫来两个当初陪嫁过来的仆妇领着小宛去重新梳洗,王氏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为了女儿着想。她原以为小宛的不告而别是一件好事,毕竟,赵明诚对女儿乃是真心,家人开导一阵子必定会忘了这桩旧事,谁知这小宛竟偏偏撞到了李家!丈夫虽然不是高官,但毕竟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要是事情传扬出去,不知被人怎么个笑话,她这个主妇又该如何是好?
此时,旁边的李清照冷不丁悠悠问道:“娘,你究竟如何打算?”
“打算?”王氏苦笑一声,露出了一丝深深的无奈,“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方寸大乱,哪里还有什么主意?总而言之,等到晚间你爹爹回来再说吧!”
晚间李格非一回来就听到这样一件事,顿时大吃一惊。他原本就有多年宿疾,此时受到这样的刺激,禁不住感到头痛欲裂,哪里还想得到什么主意。见此情景,王氏和李清照也不禁慌了神,一边安顿了他,一边又差人去请大夫,得知没有大碍方才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一闹之后,却已经是三更天了。
服侍丈夫躺下,王氏却也不想再拿此事去劳烦他,一个人坐在厅堂上怔怔地出神。她当年在家的时候也是父母疼爱,出嫁之后夫唱妇随彼此和谐,原想着女儿也嫁了一个如意郎君,却没有想到连遭变故。忆及当年赵明诚登门的情景,她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小宛是不能留在家里的,否则,明理人还知道李家收留了这么一个人,不明理的还以为李家乃是为了女儿故意扣人,更是坏了家声。赵挺之既然是当朝宰相,便应该是懂得轻重地人,送一封信过去说明情况,让他做主张好了!
想到这里,王氏连忙叫来了一个侍女,取来纸笔斟酌片刻之后,便立刻开始写信。她既然深悉诗书,笔下文字自然是极为婉转,既是将小宛当日来之时地窘迫道得清清楚楚,又将自己的为难全盘倒出,最后便言辞诚恳地请赵挺之做主。
然而,这样一封信到了赵挺之的手上,却是让他勃然大怒。虽然没有当着李家送信地家人发脾气,但是,等到人一走,他便立刻拍了桌子。这个时候,什么喜怒不形于色,什么宰相城府,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李家为难不假,但是,这个烫手山芋甩过来,他难道就不为难?几乎是本能的,原本对小宛就存着的三分厌憎顿时变成了七分。
仿佛是为了泄愤似的将那张纸紧紧捏成了一个团,赵挺之终于下定了决心,随即便命人去请夫人郭氏。等到人来了之后,他便屏退了所有家人,把李家来信上的事一一解说了一遍。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郭氏听后也觉得满心诧异,但更多的却是忧虑,“我原以为她自己走了,明诚伤心一阵子也就罢了,毕竟他对小宛用情远远没有对清照那么深,可是,她怎么就偏偏跑到了李家?唉,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巧合?我才不相信那是巧合!”赵挺之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鄙夷,“明诚一直说此女没有心计,我看她却是最会打算的。她料想李家乃是好说话的,只要设法让李家上下接纳,那么,她也不至于名不正言不顺地入我赵家的门!否则天下之大她哪里去不得,为什么要偏偏在京城打转?”
郭氏原本就是唯丈夫马首是瞻地女人,听赵挺之这么一解说,她当即脸色大变。”若是这样,那决计不能让这种女人入门,否则,将来岂不是我们一家都遭了她算计?干脆老爷就直截了当地吩咐李家,按照她的话把她远远送出京城也就罢了!既然是她自己说的,想必到时候明诚知道了也无话可说!这样,李家和我们赵家也不必担心在道义上站不住脚!”
“夫人所言极是!”赵挺之原本就是如此打算,见妻子也支持这种做法,不由微笑着捋起了胡子,“只要断了明诚的这份心,凭借他和清照的感情,这姻缘自然是水到渠成再无干碍,如此也省得清照那丫头成天胡思乱想的!”
“小女儿情怀么,又有什么奇怪的?”郭氏微微一笑,转口帮起了未过门的儿媳妇,“若是将来明诚纳妾,她自然不好说什么,可是人家未过门就先把一个女子放在家里,她心里自然过不去。好了好了,老爷赶紧给李家写信,趁早了结了这桩麻烦是真!”
夫妇俩在这里边商量得热络,却不料隔墙有耳,这番话竟全都被赵明诚的书童吉严听了去。这少年哪里知道好歹,一路匆匆回到了自家少爷地小院,把听到的一股脑儿抖露出来不说,还自作主张地加上了自己的判断。
“她去了李家!”
赵明诚却只捕捉到了这么一个意思,原本沉积在心底的思念顿时全部变成了怒火。本能的,他认为自己遭到了欺骗,因此面色越来越苍白,拳头也越握越紧,直到指甲掐进了肉中也毫无所知。终于,他低低地怒吼了一声,突然冲了出去。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三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
“什么,赵家居然说,要把小宛送走?”
李清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赶着又问了一遍之后,她方才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她是应该恨小宛的,可是真正面对了这样一个真真切切的女子,她又不知怎的有了一丝同情,母亲的那封信送出去时,她还以为,赵家一定会将人接回去。尽管对她并不是什么美满的结局,但是,姻缘天注定,她对赵明诚也是好感居多,兴许也就会顺从着嫁了。可是现如今,赵家表现出来的冷酷无情却让她极为震惊。
“明诚也没有反对么?”
王氏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此时,她苦笑着摇摇头道:“信是赵相公写的,又怎么会涉及到明诚?再说,身为人子,哪里有反对父母措置的道理?我只是觉得这信上的语气似乎很有些激烈,大约是赵相公误会了那位周姑娘。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晚了!”
李清照依旧没有恍过神来,心里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正在此时,鸣鹂突然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对着两人施礼道:“夫人,小姐,赵公子来了!”
赵明诚来了?李清照闻言面色大变,刚想说些什么,就只见赵明诚大步流星地进了厅堂,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色。
“伯母,清照,请恕我擅闯孟浪!”赵明诚深情地看了一旁的李清照一眼,见佳人神情怔忡,身形也明显消瘦了不少,心中不由一痛,然后深深施礼道:“今次我是为了小宛的事前来负荆请罪!”
负荆请罪?王氏闻言不由疑惑了,赵挺之的信刚刚到,赵明诚便紧随而来,还说是什么负荆请罪,这是怎么回事?一时间她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索性只沉默着听赵明诚怎么说。
“当日我一时鬼迷心窍。以至于铸成了大错,虽遭父母百般提醒却始终不曾醒悟。那时在成都府遭难的时候,周姑娘是曾经救我于危难之中,可是,我在她为族人所弃之际救了她,却不该因此而动了他心,更不该将她接到了家里!”赵明诚越说脸色越激动,到最后完全失了往日激动。”我知道周姑娘已经在贵府,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求伯母给我一个机会,我对清照确实是真心真意并无半点虚假,还请伯母转告伯父,成全我和清照的姻缘!”
王氏听着听着已是觉得不对劲,赵明诚这一口一个周姑娘,无论如何都透露着生分,看他的样子,似乎以为小宛到李家是存着挑拨的心思。难不成自己那封信没写清楚?可左思右想。她都记得自己虽然言语婉转,但确实已经把缘由交待得一清二楚,那么。赵明诚这番话也是何许来由?她正纳闷着,突然瞥见外头的小宛呆呆地站在那里,顿时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周姑娘三个字无疑在小宛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从认识赵明诚到现在,除了最初相遇时的那一次,赵明诚便从来都是唤她小宛,平日更是极尽温柔,可是,今天他却用那种漠然地口气称她周姑娘,甚至还说不该将她接入赵家!一瞬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明知道不该站在门口,脚下却挪动不了一步。
李清照终于霍地站了起来,口气却大见鄙薄:“赵明诚,你太令我失望了!”见赵明诚闻言神情大变,她又冷笑道,“我娘在信上已经是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小宛是牙行的秦妈妈路上巧遇然后带过来的,并非是她存心上门寻事。而将她留下来也是娘和我做的主!她倒是一心为了赵家着想,拼命央求着我娘把她送到别处,只要能给她一条活路就行,谁知道你们赵家上下竟然如此绝情!你爹先是一封信让我家将她送走,你又上门来说这么一通话!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有担当的人,谁知道你竟是始乱终弃!”
话音刚落,她便看见门外的小宛软软地倒了下去,顿时大惊失色。
她也顾不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赵明诚,三两步奔上前去,试了试小宛的鼻息便高声喝道:“来人,快去请大夫!”
家人请来地大夫乃是为李格非看了多年宿疾的京城名医刘克勘,而此人也曾经是当年为苏轼治病的大夫之一,在杏林中名声卓著。虽然并非医官院中人,但是在诸多达官显贵看来,刘克勘的医术比起大多数医官来还要精湛几分,只是赵佶三次下诏召见,他却从不肯入医官院,自然给人一个节操高洁的印象。
此时,刘克勘若有所思地把着脉象,许久才点了点头,起身对一旁的李清照和王氏道:“这位姑娘受了刺激,以至于心血失调,一时间昏厥了过去,不是什么大病。只不过,我刚刚诊断下来却发现了另外一件事,不知李夫人和李小姐可知道,这位姑娘已经有了身孕,但是……”他说着脸上的神情便有些犹豫。此女的打扮像是李家的使女,倘若如此,李家的家风相当严谨,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不守规矩地人?
有了身孕!
此话一出,别说是王氏和李清照大惊失色,就连床上悠悠醒转地小宛也同样呆若木鸡。她原本有月事不调之症,所以两个月未曾来潮也没有当成什么大事,想不到竟是有了身孕!一想到赵明诚刚才那些锥心的话,她便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几乎又要昏厥了过去。
对于刘克勘什么话都是当着病人面前说的习惯,李清照早已经习惯,但她却知道小宛未必经受得住,因此连忙上前道:“刘大夫,她已经是受了刺激,你有什么话便到外面说吧!”
“不!”小宛终究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面色复杂地扫了一眼面前地三人,突然朝着王氏和李清照深深地一低头道,“李夫人,李小姐,你们的恩德我永世不忘,但是,请让我知道这孩子究竟有什么干碍!”
她说着便艰难地抬头看着刘克勘,一字一句地问道:“大夫,请但说无妨!”
“你自幼便疏于调养,所以,这身子气血亏虚,此时并不适合生产!”刘克勘行医大半辈子,也看过不少产妇,此时本能地感到,此女和李家母女的关系似乎有些特殊。”若是一个不好而造成血崩,恐怕到时会两难保全。这位姑娘,你还年轻,若是不妨事的话,我建议还是先调养好身子,再徐图其他。”
刘克勘的意思很明白,无疑是说这一胎很难保住,这一点在场的三个女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王氏已经知道纸包不住火,多半是会散布开的,因此即便是再大度的人,她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好脸色,点点头便铁青着脸招呼刘克勘出了房门。而此时此刻,李清照的心也凉透了,安慰了小宛几句便紧跟着离开,只留下小宛双目空洞地坐在那里。
被晾在厅堂地赵明诚并没有立刻离去,当回头看到小宛倒在地上的时候,他曾经想上前将人扶起来,可是,在对上李清照那犀利的目光时,他又忍不住退缩了。眼见得李家上下忙忙碌碌,他每每想走却又不敢走,只得如坐针毡地坐在那里等消息。
问明情况之后,王氏便亲自将刘克勘送了出去,更嘱咐其尽量保守秘密,刘克勘一口便答应了。接着王氏便召集家人严词训诫,最后才回到了厅堂。见赵明诚依旧坐在那里,她突然感到气不打一处来,自然不复往日的和颜悦色。
“赵公子怎么还坐在这里?”
“伯母,我……”
“赵公子切勿再提伯母这两个字,我当不起!”王氏冷冷地看着赵明诚,心中既是痛惜女儿,又是怜悯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宛,再加上愤恨看错了人,面色不免愈来愈难看,“你们赵家的家风,我算是领教了!赵公子你请回吧,我会请我家老爷亲自拜会赵相公,一来是为了退婚,二来则是要问问他,可还要坚持送走这个怀了你们赵家骨肉的女子!”
王氏虽然话语决绝,却并没有任由赵明诚这个宰相公子自己回去,而是命家人准备了一辆车,客客气气地将其送回了赵府。至于交待,则需等到李格非到时候亲自去办,只是这个时候,她竟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丈夫这件事。丈夫的身体一向不好,刘克勘还交待不可让其情绪激动,可如今的光景,她怎么让丈夫不激动?
至于赵明诚回到家里地失魂落魄则不用提了,当赵挺之看到儿子的时候,几乎不相信这个脸色青白眼中全无神采的人是他最看重的幼子。
然而,以他的心性城府,在听说小宛怀孕,而李家有意退婚的时候,也立刻跌坐在椅子上。现如今,儿子的状况固然可虑,但最最可虑的却是他赵家的名声!大宋士大夫之间互赠姬妾也不少见,但问题是,自家儿子是未成婚先有子嗣,这种事情是正经书香门第的大忌,要是真的让李家退婚,他的脸面就丢尽了!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四章 求宽心清照南下
出乎王氏意料的是,李格非闻讯后并没有勃然大怒,而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出于韩琦门下,以文章受知于苏轼,一向都是士林中颇有名望的文学之士,然而,此时此刻什么都比不上女儿的终生。若非他当日一病而耽误了女儿的婚事,哪里又会横生枝节闹到如今的地步?妻子气急之下说要退婚,可是,这退婚坏的不仅仅是赵家的名声,就连女儿也会反受其害,到了那时,恐怕就真的难办了。
“夫人,退婚之事就先不要再提了。明诚纵有再多不是,看在他对清照还是真心的份上,便先罢了吧,婚事暂且再推推。我看经此一事,清照也许会心灰意冷,你这个作母亲的不妨多多开导,或是让她出去散散心。唉,说到底,还是我当年耽误了她……”
王氏起初还心有不甘,但是,她终究还是明理人,细细深思之后也知道退婚不过是一句气话。女儿已经二十出头,一旦退了赵家的婚事,将来不见得能有更好的人选,可是,按照赵明诚的性子,就一定是良配么?不过,当听到丈夫自责的语气时,她却感到心中咯噔一下,连忙劝解道:“你怎能这么说,清照当日是一片孝心,如何能够预见到如今的光景?你自己都在病中,就不要操心这么多了。”
“儿女的事情,我这个当爹爹的怎么能够不操心?”
李格非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他似乎想到一事,随即开口问道:“对了,我看了你的信,听说清照和高相公的长千金颇为有缘,还认了师徒名分?”
“是有这回事。”提起这个,王氏紧绷的脸色便和缓了下来,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那个孩子很讨人喜欢,我看着竟是和清照小时候像得很,过目不忘不说,性子又是极好的。再说高相公和高夫人都为了此事登门,我也就允了。本意是让清照亦师亦友地教导着,谁知高相公执意不肯,硬是先行了拜师礼,还说等到嘉儿大了之后再正式拜师。请亲朋故旧一起观礼。唉,只可惜高相公去了东南,否则,若是有嘉儿在,兴许能够让清照有所安慰。”
“原来如此。”李格非闭目沉思了一会,旋即便睁开了眼睛,“这样吧,我有一个远房表弟陈焕家在杭州,他如今在京城为秘阁修撰,我去和他说一声。就让清照去东南散散心。正好在陈家住上一阵子。如此她能够见到高相公的千金,兴许过一些时日也能够解了心结。再者,此次随高相公去东南的还有不少新科进士。我听说其中有不少才学出众人品不凡的,而江南向来是人才俊杰迭出,若是可能……”
王氏闻言先是露出了几分不可思议,随即便觉一喜:“老爷,你的意思如…”
“我没什么意思,这种事情还得看缘份地!”李格非脸上的苦笑更浓了些,两鬓的斑斑白发在摇曳的烛火下异常醒目,“你也知道,我朝向来是娶媳容易嫁女难,清照已经耽误不起了。若是真的能够……唉。说实话,赵家如今乃是宰相之家,谁知会有这样的变故。”
过了几日,李府用一辆严严实实的马车将小宛送到了赵府,同时还送去了李格非的亲笔信。看了李格非地信,赵挺之不由长长嘘了一口气。既然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自然不好再厚颜催促李家完婚,于是,两家的婚事便无声无息地冷寂了下来。
休养了半个月后。李格非再赴河北,而李清照在几个仆妇和家人的陪伴下登船南下,王氏则留在家中教导稚儿。尽管赵李两家都把消息捂得极紧,但总难免有些流言蜚语散布了开来,只是,这些话自然传不到离京而去的李清照耳中。
京城发生的这一切高俅全然不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在眼下这个时代还没有流传下来,和江南其他的城市相比,杭州虽然已经是颇为富庶,但是,比起盛极一时的东京开封府还有颇大的差距。不过,由于水路陆路都极为方便,此地便成了江南商人云集之地,论起热闹却也是不同凡响。
当了大半个月的撒手掌柜,高俅却已经渐渐摸清了一些情况。和他事先了解地差不多,大宋官员向来有南北对峙地情况,由于东南以及四川士林的逐渐崛起,使得北方士子在科考中并不具优势,当然,还不到明清那样悬殊的情况就是了。不过,由于太祖立国便是以北统南,崛起地大多是北方的家族,因此南方的家族虽然富有,但是在官场上却尚未形成一脉相承的势力。北地有相州韩氏、有府州折家将,有山西姚种两个将门世家,还有不少世家大族,而像这样显赫的门庭,南方则并不多见。
东南是整个大宋的粮仓,也可以说是整个大宋最安定的土地。但是,派人在各处明察暗访的结果却让高俅大失所望。怪不得人说大宋乃是当时世界上最繁荣的国家,拥有当时最灿烂的文化以及最先进地技术,其人民却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苛捐杂税如牛毛,此话诚然一点不假。说是劝农桑,但农有丁税,桑有桑税,号召人们养马,但马还有马税,总而言之,不管是小民百姓干什么,一个税字便当头压了下来。一旦遇到灾年,交不出租子而流离失所的佃户更是不计其数,故而大宋的厢军年年庞大,根本裁撤不掉,这正是量出为入的税法最大的弊病。国库虽然支出庞大,但是,并非是真的没钱,而是这个时代的人虽用禁榷作为敛财之术,但在根本上,却只是敛财,而没有生财的概念。
所以,高俅感到肩头的担子沉甸甸地。要知道,赵佶已经发了狠,特许他可以使用东南府库常平钱取利。这虽然是权宜之计,但是,一旦失败,他知道不仅是弹劾可能纷至沓来,更有可能会使得仕途从此嘎然而止。因此,在调查的时候,他半点都不敢马虎。
虽然他一向为人随和,但是,身为高官却随意接见商人却不能成为惯例,所以,这几日在外头奔忙的便都是吴广元和金坚两个幕僚的事,而被他拐骗来的李纲也是忙得不亦乐乎。李纲本就是无锡有名的士子,在江南士林也颇有同好,此次一到杭州便先去见了一帮旧友,不费多大功夫便又为高俅找到了一帮子人。于是,那些官员根本是应接不暇,最后索性就不再派人跟着。
除了这些人之外,连家父子也在代替高俅奔走于各海商之间。这个年头还不存在皇商的名头,但是,在东南经营多年,明眼人哪里还会看不出连家和那些当朝贵胄的联系,因此自然是个个羡慕,几乎全将这父子俩当成了座上客。但是,一听他们的要求,人人都是面露难色。
在杭州巨室陈家的府上,连烽便正在游说此地主人程伯谨。不过,无论他怎么说,陈伯谨却依旧没有松口。
“连公子,并非我不信你。你们连家能够在数年之内成为江南有数的大家,我自然是知道轻重。”五十出头的程伯谨并没有在连烽面前倚老卖老,但是,口气却丝毫不动,“造出更大更好的海船不是问题,只需重奖工匠,自然能够做到,朝廷一旦褒奖,则我们的生意也会越来越好,这都是应有之义,不在话下。但是,海图的事事关重大,我无法轻易应承。”
“程老,我也知道海图乃是各家不知花费多少代价方才摸索出来的,所以,我和家父商量之后,认为既便是有厚赏,献海图于朝廷对我等海商也确实有为难之处。”虽然不到三十,但连烽在程伯谨面前却镇定自若挥洒自如,此时见对方面有所动,他便趁热打铁地道,“所以,此事我本就是想征询程老的意见。须知我等虽然于北于南都有贸易往来,却只是民间,不入大雅之堂。兼且朝廷每每查禁流出的铜钱,却也为我等带来了颇大的麻烦,不知程老认为是也不是?”
查禁铜钱四个字入耳,程伯谨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太自然。但凡东南沿海的商人都知道,与其贩运货物前往海外,还不如装满一船的铜钱最为划算。十万贯的钱能在国外换来二十万贯的货物,运到国内翻手又可以成为四十万贯,还有什么买卖能够比这个更有利?只是,这是朝廷一直严令禁止的事,如今只是不曾严查,倘若真的追究起来,自己却还是真的讨不了好。只是,当着一个后生的面服软,这却是万万不能的。
他立刻板起了脸,冷笑一声道:“怎么,连公子莫非愿意替官府越俎代庖不成?”
“程老笑话了,连某一介晚辈,怎敢如此?”连烽微微一笑,随手放下了茶盏,“我只是想说,我辈商人的钱来得虽然容易,但是,却比不过朝廷的政令。当日我连家不过是区区泰州商贾,如今却能够用区区四五年在江南巨商中占据一席之地,靠的自然不仅仅是财力不是么?程老,和人家福建海商比起来,我江南海商并不占优势,莫非你连这送上门的好处,都愿意拱手让给别人么?”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五章 巧时机双雄聚首
在外奔波好几日,几乎连个好的宿头都找不到,赵鼎自然是精疲力竭,蚊虫叮咬燥热难当更不必说。因此,一回到杭州的下处,他便立刻吩咐两个仆人备好洗澡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这才倒头便睡,待到一觉醒来却已经是黄昏时分。
他出身贫寒,因此对于高俅派下来的任务,他并不像那些小康之家出身的进士那般抗拒,更没有半分怨言。在临平镇和长安镇走访了一下之后,他骇然发觉所谓膏腴之地,百姓却依旧只能勉强维持温饱,境况并不比他的家乡好到哪里去,因此自然是深有感触。
思索着自己此行所听所闻,他也顾不得天晚,洗漱之后便匆匆才出了门,径直到安抚司衙门投帖,谁知对方竟告知高相公不在,这顿时让他大失所望。正欲返回时,他突然看到拐角驶来了一匹快马,只抬头一看,他便被马背上青年的双目神光所慑,待要低下头却又觉得不服,干脆站在了原地。几乎是几息之间,那风驰电掣的马便恰恰在大门口停了下来,紧接着,大门口的几个卫士便纷纷弯腰行礼道:“七公子!”
燕青一早便看见了赵鼎,尽管自己的大哥就是高官,但是,他对于那些当官的依旧没有什么好脸色,因此刚才故意运功于目想给赵鼎一个下马威,谁知对方竟能够坦然和他对视,不免心中一动。他利落地跳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一个卫士,这才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了赵鼎一阵,随口问道:“你可是来找我大哥的?”
“正是。”虽然觉得燕青的态度颇为轻佻,但是,赵鼎还是依礼拱了拱手。在船上这么多天,就算他原本不知道,也在众人的交谈下得知高俅除了有一个亲弟弟提举华亭市舶司之外。还有一个情谊深厚的干弟弟待在身边。只是,在他的心底,对于这种攀上权贵却又不好上进的纯粹衙内,他并没有多少好感。再加上看见对方在大街上纵马疾驰,口气更是僵硬了些:“下官赵鼎,本想请见高相公,谁知他们竟告知高相公不在,故而在此等候!”
吃了一个钉子。燕青反倒觉得此人有些骨气。要知道,这几日他碰到的几个进士当中,人人都把他当作衙内敬着,让他好不恼火。他随手招来一个卫士,板起脸质问道:“大哥真的不在么?”
“这……”那卫士脸露为难,不安地扫了一眼赵鼎,又觑了觑燕青地神情,最后只得嗫嚅道,“七公子,您也该知道……如今有要紧的客人在里头……”
不解释还好。一听到“要紧的客人”这五个字。赵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连连冷笑道:“好,既然高相公有贵客。那我只好改日再来。想不到我紧赶慢赶回来奏事,却还是算不上要紧的,若是不要紧,当日高相公又何必吩咐我们!”
他正欲转身离开,谁想到一只手腕却被人抓了个严实,甩了好几下根本挣脱不开,回头见是燕青,他顿时更为恼火。”怎么,七公子想要禀告高相公,治我一个不敬之罪不成?”
“谁耐烦管你说错了话!”燕青眉头一挑。一脸的没好气。他转头扫了面前的几个卫士一眼,沉下脸吩咐道,“不管大哥是怎么吩咐的,再要紧的客人总不会呆一整个晚上。总而言之我看他顺眼,就把他带进去了,要是有人责问下来,就说是我地主意便是!”
几个卫士见状心中不由叫苦不迭,但谁也不敢去拦燕青,只得眼睁睁地让他拽着赵鼎入了大门。然后才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阵,同时唉声叹气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直到把人带到了中庭,燕青才松了手。他环抱双手看着赵鼎,突然笑道:“我听说过,你是这一次的进士中最年轻的,怪不得也最莽撞。这种门上人的话有诸多花样,官场上的哪个人不知道,偏生你竟然当了真!看你刚刚的样子,怎么,看我这个衙内不顺眼么?”
只是一小会,赵鼎就发觉自己被燕青拉过的手腕出现了一道红色的痕迹,又麻又痛,心中不由有些骇然。故而在听到燕青最后一句话时,他本能地咽下了“不错”两个字,而是郑而重之地反问道:“七公子,我听说你很早便与高相公认了兄弟,如今高相公的三弟高傑高大人已经做了官,我看你武勇不凡,为何不去谋求一个出身?这纵马飞驰长街形同纨绔地所作所为,你就不怕折了高相公地名声么?”
燕青闻言先是勃然大怒,但发觉赵鼎并无任何讥嘲的意图,他又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情绪,但神色便有些淡淡地:“人各有志,你们认为为官出仕方才是正道,却未必人人都喜欢!”言罢他也不再多话,反身便往里走,“既然是我把你带进来的,你便跟我来吧,否则,纵使你到了这里也见不着我大哥!”
赵鼎满心疑惑,却忖度这是人家家事不再多问,便立刻起步跟在了燕青后头,及至靠近一座小楼时,他方才看见一排家人和十几个卫士守在外面,显然是较之刚才的中庭戒备森严。
看到燕青,一帮家人纷纷迎了上来,却个个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赵鼎。问清缘由之后,在此地伺候的高升便暗叹燕青多事,但仍不敢怠慢,匆匆进去往报高俅。
“赵鼎?”听到燕青居然带着赵鼎过来,高俅不由略有些诧异。尽管知道这个赵鼎乃是史书上南渡后的绍兴名臣,但是,他并没有另眼看待,分派的任务也和其他的进士别无二致。只有这样,他才能不用任何先入为主的眼光评判这些人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谁知道一向不兜搭官员的燕青竟会突然搅和进来。
看了一眼对面地李纲,他便突然有了主意。都是相仿的年纪,都是史书上赞不绝口的名臣,何妨让这两人聚一聚首?想到这里,他便颔首吩咐道:“也罢,你把赵元镇请进来!”
赵鼎见燕青交待完之后便自顾自地没了影,一时又摸不准自己还要等多久,不觉有些烦躁。不过,既然进来了,他便打定主意不见到高俅绝不离开,心里立刻开始盘算待会该说些什么,倘若高俅问起刚才的事情又该如何回答……正想得出神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
“赵大人!”
见赵鼎终于回过了神,高升不禁暗自摇头。刚才足足叫了三声,对方却全无反应,也不知道七公子是看中了他哪一点,硬是把人带进了这个地方。”相爷有命,请赵大人跟小人进来!”
赵鼎抬头看了看天色,便知道自己并未等多久,可是,刚才不是说里面有贵客?见高升已经反身领路,他连忙跟在了后面,经过几间内有烛火却房门紧闭的侧房,他终于到了一间灯光最明亮的房间前。
“相爷,赵大人来了!”
“元镇进来吧!”
听到这个声音,赵鼎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推门而入。眼前的房间并没有什么豪华地陈设,除了一边靠墙的书柜之外,便只有一张书案以及三把椅子一个几子。书案后的椅子上自然是坐着高俅,而临窗边的是其中一张椅子上,赫然坐着一个年岁不大的青年。见此情景,他不由大为惊疑,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就是外头人口中的要紧客人?
赵鼎弯腰行过礼后,便直言道:“高相公,请恕下官冒昧,下官早上刚刚从临平镇回来,本应该即刻前来奏报的,不想却睡了过去,所以只得晚间匆匆来访!不料一时情急和门外人发生了口角,所以……”
“小事而已,元镇不用放在心上。”高俅微微点头,示意赵鼎在另一边坐下,这才笑道,“外头人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和人解释还有种种麻烦,自然就顺口说我不在。”见两个年轻人互相打量,他不由莞尔一笑,便开口介绍道,“元镇,这一位是无锡李纲李伯纪,先前我曾经上书奏无锡奇石之事,便是承了伯纪的慧眼!”
“伯纪,这是本次东南之行中最年轻的新科进士——解州赵鼎,曾经在策论中直言章惇执政时的疏失,也算是胆大包天的人物。”
一番介绍之后,两人便起身相互礼见。而李纲虽然年长,却毕竟没有官身,因此不免更加谦逊了一些,而原本还颇不以为然的赵鼎得知对方便是一言掀起奇石案的主角,不由也多了几分礼敬。总而言之,这南北两个才子的初次见面,并没有多少针尖对麦芒的感觉,让一旁的高俅颇为满意。
既然引见过了,高俅便正色问道:“元镇匆匆赶回,可是有什么发现?”
“高相公,下官在长安镇逗留了五日,在临平镇逗留了三日,该看的情形下官自信都看到了,所以才赶了回来!”
这下换成高俅诧异了:“这么快!”
“下官出身贫寒,此次未带一个从人,就是以一介游学士子的打扮游了两地。江南士子游学本就是很正常的事,自然不会引人注意。再加上我晚上都宿在民家,看得自然比寻常人更多一些!”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六章 笑谈中风卷残云
说起此番外出的见闻,赵鼎便收了笑脸,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凝重之色。
“人说江南富庶之地,我也一向如此以为,如若不是此次以游学士子的名义住进寻常民宅,我还不知道百姓的生活如此清苦。就拿我在临平镇落脚的一户人家而言,这户人有三亩的薄田,当家人还在镇上摆了铺子卖点心,原本我还以为那是小康之家,谁知道当我拿出五十文钱酬谢的时候,他们还是千恩万谢。我后来才知道,他们家人口多,每年完税都要靠平常积攒,所以半点不敢浪费,而他们家的老二尽管颇有点天分,但还是早早退出了镇上的公学。不过,这些都是应有之义,我并不是为这些而吃惊。”
说到这里,赵鼎略顿了一顿,突然咬牙切齿地道:“真正让我吃惊的是,据他们所言,镇上的最大富户,竟是靠收了铜钱之后熔铸铜器而起家的!”
此话一出,高俅不由脸色微变,见李纲依然是原先的模样,他不由暗叹了一声。此中情弊,李纲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又怎会不知,临平镇一地就已经如此,放眼整个江南,这些情况还会少么?
“我早就知道,朝廷年年铸钱数千万,市面上的铜钱却依旧不够,这都是因为有黑心的商人私下收了去铸造铜器,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朝廷官员的干股!临平镇长安镇都属于盐官县,据他们所说,仅仅是盐官一个县,每年流入临平镇贾家的铜钱就有数百万文之多,而这些人倒手出去便是两三倍的利……”
“元镇你先不要说了!”高俅摆摆手示意赵鼎暂时止住,这才闭上了眼睛。后世的铁证已经摆在那里,贪官是杀不完的,以朱元璋开国时那样的严刑峻法,尚且不能肃贪。更何况是从不杀士大夫的大宋?和后世任何一个时代比起来,大宋的士大夫的待遇都是最好地,说是高薪养廉也不为过,吏治也还算勉强过得去,所以,他的任务不只是惩治几个贪官,而是要思索一条制度。
铸钱、盐课、漕运,这本来是国家取利的大道。但是,现如今铸钱是年年亏损年年加铸,而后世雍正朝改变铅铜比例的铸钱法已经证明不可行,而查禁又存在制度上的困难,所以市面上便呈现出大量缺钱的景蕤他不说话,旁边的李纲却突然开了口:“高相公,自江南福建沿海一带每年流失出去的铜钱都有数亿之巨,既有入高丽日本地,也有到交趾蒲甘真腊等地,我朝的铜钱在那些国家。比他们自己的钱都要好用。商人重利,即便用官员严防,也难以阻挡那些小吏与之勾结。所以是防不胜防。比起铸造铜器的那些钱来,我却认为,运到海外的铜钱更加严重。”
这些话和自己当初对赵佶说的何等相似?高俅暗地叹了一口气,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苦笑。元朝他是不清楚,明清两代也同样缺钱,但是,缺口却不像大宋这么大,原因很简单,明清两代银两的流通性远远大于宋朝,而究其原因却是通过贸易从海外输入的。而那些白银的真正产地不是别处,正是美洲。如今哪怕真的不远万里把商品运到欧洲,恐怕也别想换回什么贵金属。这年头,欧洲连蒙昧地中世纪都没到,那里地贵族连大宋的小地主都不见得能比不上,购买力就更不用提了。
赵鼎见李纲侃侃而谈,发觉高俅不作声,不禁有些焦躁。思量半晌,他突然咬咬牙道:“恕我直言。其实,当年我们几个好事的士子聚在一起地时候,曾经提到过,既然朝廷铸钱年年亏本,为什么还要一再加铸,少铸或不铸不就成了么?”
“赵大人这不是开玩笑吧?”李纲闻言脸色大变,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如今的铜钱就已经不够用,倘若朝廷不铸,那么,市面上的钱从何而来?若是一再缺钱,再被敌国谍探造谣生事,恐怕天下便要人心惶惶!”
“虽然只是我们那时的一句戏言,但是,其中关键却有一点。”赵鼎并没有因为李纲的质疑而收回先前的话,反而是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高相公,伯纪兄,我朝太祖开国时,年铸钱数百万贯,却是堪堪够天下人使用,而如今每年铸钱五六千万贯,为什么反倒不够了?私造铜器是一桩,流落海外是一桩,百姓私藏作为积蓄是又一桩,只不过,在市面铜钱不够使的情况下,为何物价从未在很大程度上下降过?”
“没错,若是铜钱真的少了,那么物以稀为贵,一文钱能够买到的东西应该更多,物价应该下降才对,但是,自神宗年间起,物价却是节节攀升,同样一文钱却买不到多少东西,所以说,这不合情理!”李纲一拍旁边的几子,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异色,“之所以铜钱太少,无非是因为铜贵钱贱,倘若一文钱能够买下地东西和其中的铜价一致,那么,也就不会有这些纷争!朝廷若是能够铸大钱,以一当十……不,哪怕是以一当三,也许便能够解去铜钱不够的窘境!”
高俅先是频频点头,最后却几乎忍不住翻了白眼。这不是蔡京的当十钱法么,怎么变相从李纲的嘴里说出来了?他强忍住反问质疑的冲动,伸手朝两个已经很有些激动的年轻人虚虚一按。
“好了,你们两个少安毋躁,虽然乃是时弊,但是,一时半会要找出主意并不容易,而伯纪的那个法子更不足取。倘若真的以一当十,恐怕到时民间私铸成分,头痛地又是朝廷。此事元长公也曾经提过,圣上也颇为心动,最后还是按捺了下来,就是因为有诸多不妥。伯纪既然和元镇对此事上有兴趣,以后不妨再细细深思。现在别跑题了,元镇说的那件事,我会派人再查,总而言之,无论是真是假,总是杀一儆百的好。”
赵鼎连忙欠身道了一声是,面上却仍旧有犹豫。虽说经过哲宗绍圣元符那七年之后,又有如今赵佶即位这几年,绍述之说已经空前抬头,但是,若是从心底来说,他却对于新政并无多大好感,但是,他也不是什么坚定不移的旧党人士。念及仕途刚刚起步,他也不好一开头便谏劝这种事,考虑再三便又详细说起了在临平长安两镇的见闻,这一次没有岔到别处,一说便是小半个时辰。从土地天候到人情官吏,竟是面面俱到,也多亏他记性好,这一番说下来竟是没有一处停顿,更是没有明显的错处。
到了这时,高俅已经认定赵鼎此人可用,当面便连连嘉许。眼见夜色已深,他便唤人送夜宵,不一会儿,两个小童便送来了满满一个木盘的糯米糕,看上去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看到这些,赵鼎方才想起自己连晚饭都没用,一时更加感到饥肠辘辘,肚子里更是传出了一阵异声。这下子,其他两人的目光顿时全都集中在了他的脸上。
情知失礼,他正想起身告辞,却不料高俅却摇头笑道:“要是早知道元镇你尚未用晚饭,刚才我就该早些叫人送点心的。不过,这些虽然是江南特产,却算不得什么好的东西,况且晚上用糯米的东西不易克化,更不能空着肚子吃!来人,吩咐厨下熬一锅八宝粥送来,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只要不是糯米的就成!”
尴尬不已的赵鼎不由连忙欠身道谢,不多时,高升便亲自端了一碗面上来。”启禀相爷,这是夫人亲自手摊的面条,说是给相爷宵夜用的。原本因为相爷爱吃糯米糕,所以厨下就备了许多,这会正在赶着熬粥,小人寻思赵大人既然饿了,就先请示了夫人,夫人说让赵大人先用……”
“好了好了,有面条就好,说这么多废话干吗?”高俅不耐烦地挥手示意高升把面条端到另一边的几子上,这才笑道,“元镇趁热先在那里垫垫饥再说!”
赵鼎本想推辞一番,但抬头望了高俅一眼便把所有话都吞了下去。
他回来之后只匆匆用了早饭,中饭晚饭都没吃,再过一会肯定要饿昏了闹笑话。当下他便谢了一声,连忙起身走到角落那边开始填肚子。
这一边高俅和李纲一人一块糯米糕细嚼慢咽,那边赵鼎却是如同风卷残云。不过,快则快矣,这赵鼎闷头大吃的时候却仍是吃相颇佳,一碗面下肚,他方才觉得不像刚才那般饿得慌,擦了擦嘴便站起身来。此时,他才发觉高俅已经不在书房。
见赵鼎脸色有些茫然,李纲便起身招呼道:“高相公刚才吩咐,说若是赵大人用完了,今夜便先歇在这里,明日再回去,高升已经去安排宿处了,厨房待会也会把点心和一应用品送过去!不过,我看左右也是在我住的那个院子!”
赵鼎终于回过了神,惊讶不已地道:“伯纪兄,原来你竟是住在这里!”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七章 闻音讯起意游湖
安排好了赵鼎,高升便一溜小跑地到了正房,见高俅正在菁儿的按摩下闭目养神,他不由犯起了踌躇,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打扰。正在犹豫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上面悠悠传来了一句话:“赵元镇安排好了?”
“是!”高升连忙收摄心神弯腰奏报道,“按照相爷的吩咐,就安排在李公子的那个院落中。”见高俅没有多问,他不禁抬头瞥了一眼主人脸色,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道,“小人看李公子和赵大人的样子,似乎颇为投缘,刚才小人偶尔听到,似乎赵大人邀李公子秉烛夜谈。”
“哦,这两人兴趣这么好?”高俅闻言不由微微一笑,然后便点点头示意高升退下。虽然这两个人是碰巧撞在一起,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机会。论年纪,两人都只有二十多岁,无论政见还是经历都不成熟,可是,这依旧不能掩盖两人的光芒,而最最重要的是,就目前来看,两人表现出来的品行都相当不错。反正时日还长,现在不用计较这么多。
享受着那种难得的松乏,他不觉又闭上了眼睛。这年头秦桧还不知道在哪,但是,这并不妨碍他让人做出了一批太师椅,成了第一个享受者,当然,听说在外面的销路也颇佳,买的人大多都是官员富商。朦朦胧胧的,他竟渐渐睡着了过去。
英娘和伊容双双走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高俅颇为不雅的睡相,以及菁儿手足无措的模样。原来,高俅的头正靠在了她的前腰,她是进退两难,直到看见有人进来方才嘘了一口气。
“他还真是会享福!”伊容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正欲上前拍醒高俅,却见旁边的英娘朝自己摇了摇头。此时,她不禁用手指了指高俅,低声嘟囔道:“不叫醒他。那菁儿岂不是得累死?”
英娘没好气地瞪了伊容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得上前轻轻推了推丈夫。此时,高俅方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见英娘和伊容站在身前,他不由歉然一笑道:“这么晚了,你们还不睡么?”
“你在外头谈事情,我们哪里睡得着?”伊容朝菁儿扔了个眼色。
示意其先退开这才在高俅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还说呢,当初说是到江南来游山玩水,结果就一天天都泡在了一大堆事情里。你虽然还年轻,可这身子也不是铁打的,怎么能够日复一日地那么折腾?不说别的,晚上接见别人地时候,不要那么晚不成么?”
“好好好,我听你的!”高俅最怕的就是和伊容斗嘴,此时自然是举双手投降。见一旁的英娘只是抿嘴偷笑。他不由摇了摇头。”我那是没法子。你们也不用跟着我打熬,累了就先睡么?也该学着点阿玲,该歇着的时候就歇着……”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一个声音:“学着我什么?”
见白玲轻手轻脚地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高俅不由大吃一惊:
“你怎么没睡?”
“你这个一家之主都还在忙着,谁敢去睡?”白玲噗嗤一笑,便把那个木盘搁在了茶几上,“看你这些天累得慌,刚才我们都在厨下想帮你做些点心,结果,英娘姐姐的面条给别人吃了,就连伊容姐姐的玫瑰,豆沙酥也送到那里给他们吃了,只剩下我这碗大补汤。喏。现在还是热的,你赶紧喝了它!”
大补汤!高俅一向对白玲炮制出来地东西有一种恐惧,此时见那汤黑乎乎的看不见佐料,他顿时往后缩了缩,心中万分后悔把其他宵夜都送给赵鼎李纲了,自己连推说饱都不成。”阿玲,这里头都有些什么?”
“放心,没有蟾蜍,也没有什么蜥蜴蜈蚣!”白玲笑吟吟地看着高俅。催促似的捧起了汤,“你放心,这是按照英娘姐姐从京城名医刘克勘那边得到的方子熬制的,绝没有其他的东西,这下可以喝了吧?”
听到白玲这么说,高俅方才勉强举起了碗,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那黑乎乎的汤水,闭起眼睛一饮而尽。这却不像寻常的药汤,既不苦也不涩,回味反而很有些鲜美,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放下碗之后,他才听到耳边传来了伊容的一声嘟囔:“阿玲说的你也敢信……”
又上当了?高俅苦笑一声,却再也懒得问里头究竟有些什么东西,伸了个懒腰便站了起来。”你们也别埋怨,船上也休息够了,再说我刚,到地那几日也不是闲散了一阵子么?要是老坐着不干事情,恐怕你们也要嘀咕地!好了好了,明日大家一起去游西湖,这总成了吧?”
此话一出,三个女人顿时全都露出了笑颜。江南最有名的便是水乡风情,而杭州自然是以西湖为最,不说别的,光是那苏堤白堤,便是本地人挂在口头地。当下四人又闲聊了一阵,伊容和白玲便起身离去,单单留下了英娘。
“怎么,你有事对我说?”见两女走得突然,高俅知道一定有事,不觉心中一沉,“是京城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么?”
“是刘大夫那边传过来的话。”英娘踌躇片刻,便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事实原委,最后才解释道,“当年你推荐刘大夫给老师治病,所以他和我们家的关系并不一般,所以此次他便派了个学徒到京中高府报讯。唉,想不到清照会遇到这种事,不管是谁,恐怕都得消沉一阵子,我真怕她……”
怔忡了好一阵子,高俅终于晃过了神。世事无常,即便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婚事告吹,谁又能说这位一代才女就真的找不到一桩好姻缘?他略略定了定神,这才问道:“那李府那边呢,有消息没有?”
“李大人没有提出退婚,但是,听说清照离京去散心了!”英娘伸手整理了一下两鬓的乱发,也在高俅身边坐了下来,“虽说没有其他消息,但是照我推断,清照若是要散心,很可能是下江南。一来江南风光甚好,二来也是因为嘉儿。”
高俅微微颔首,但是,他却知道妻子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如果自己是李格非,那么,在外头谣言沸沸扬扬的时候,先退婚还不如先让李清照到外面散心,而自己带来的这一拨进士当中,竟有一多半是未曾婚配的。只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怎么自己也会心有所动?
摇摇头将乱七八糟地思绪驱出脑海,他顺势站了起来,一把揽住了妻子的腰。”好了,不说别人的事,春宵苦短,娘子也请早点歇息吧!”
骤然听到丈夫的这句调笑,耳边又传来阵阵热气,英娘不由觉得浑身发软,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竟是由得丈夫揽住腰身进了旁边的正房。
是夜,夫妻恩爱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既然说定了要游湖,第二日众人自然是早早装束停当。而高俅在派人出去打听,得知一群进士只有赵鼎先回来之后,他也打消了叫他们同行的主意,只叫上了李纲和赵鼎。而这一次出门是家眷齐齐出动,带的随从家人也就有浩浩荡荡一大批,得知消息的胡嘉良更是早早地命人去准备好了两艘大船。
尽管来的时候就是坐船沿运河而下,但是,高嘉仍然表现出了相当地兴致,一直缠着英娘说个不停。而由于有李纲和赵鼎随行,高俅自然不好和女眷们坐一条船,便和几个杭州官员坐在前面一艘船上。虽然这和他印象中的西湖有很大区别,但是,盛夏之日泛舟湖上,别有一番凉爽,让这些天一直困于暑热的他感到精神一振。
面对这水天佳景,李纲和赵鼎当即意兴大发赋词一首。见到这幅情景,高俅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李纲和赵鼎都是史上名臣不错,但是,这两人还都是水准相当不凡的词人。不过,宋朝有名气的官员中,一多半都有诗词流传于世。像范仲淹欧阳修苏轼等人,哪个不曾是朝中名声卓著的官员?真正享有文名的文人全都在朝堂上占据要职,或许也只有在北宋一代方才有此风光,也只有到了后世,才会有那么多的御用文人!
“若非当年李公引西湖水作六井,白公又浚西湖水入漕河,恐怕杭州仍然是一片萧条景象!”遥望远处满布芙蓉杨柳的长堤,李纲不由感慨道,“这西湖乃是杭州百姓的富足之源,只是每岁都必先清淤,花费不可谓不大。本朝以来,民众患于三年一淘的辛苦,几乎令西湖水干涸,而六井更是荒废,倘若没有当年苏学士疏浚两河,又造了堰闸以为畜泄。自这条苏公堤造成之后,百姓得利无数,仅仅是这一条,杭州百姓便感恩戴德。”
赵鼎出自北地,少有看见这样的湖光山色,自然是连连点头。而高俅听到有人赞苏轼,心中当然也颇为高兴。因此,当看到水中丛生的几株叶片后,他便令船夫拎起一根,指着下头的菱角道:“元镇,你初到江南,大概还没有尝过此物,待会回去之后,我便令人去准备菱粉粥。听说此物补五脏,除百病,很有功效!”
赵鼎确实是第一次看见菱角,伸手掰下一个后颇喜其精巧,正欲开口说话时,突然听见一阵歌声,不由怔住了。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八章 游西湖各得其所
人说吴侬软调,这歌声一入耳,高俅也不由一怔。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到这种曲调了,第一次是在胡嘉良等官员给他接风的宴席上。只不过,在这西湖之上听到这样的歌声却很有些奇怪,他不由转头看了胡嘉良等人一眼,见他们个个脸上带笑,他哪里还不知道是这些人刻意准备好的,自然是心中暗笑。
“胡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他此时已经看到了远处的画舫,不由抬手一指道,“莫非你们也要给我准备什么惊喜么?”
“下官自然不敢造次!”胡嘉良连忙欠了欠身,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那是本地的一位名士,坐拥家产万贯,平素就是喜欢泛舟西湖饮酒作乐,下面养着歌伎数百,往日官员上任也常常来此地欣赏,便是当年苏学士也曾在西湖上赞不绝口,所以今日闻听相公游湖,所以……”
“所以你便请来了这江南第一女乐?”高俅刻意加重了这江南第一四个字,话音刚落,只听耳边的乐声突然有了变化。
一阵仿佛是前奏的曲调过后,乐声突然倏然一变,从缓慢悠扬变成了急促激烈,此时歌声并未停歇,反而有越来越高亢的态势。曲调到了最高处,却又是硬生生地两个转折,竟是在无可转圜的情况下又是数次拔高,听在耳中和刚才的软调全然不同,别有几分金戈铁马的意思。就连最初漫不经心的李纲,也不由露出了专注的神情,更不用说一旁的赵鼎了。
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歌声终于嘎然而止,而那画舫也没有驶近,反而是渐行渐远,最后完全消失在了湖面上。看到这番情景,高俅不由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难道。这特意献上的一曲,真的只是为了娱人娱己?
“高相公请不要见怪,这位鲍先生就是这个脾气,当初苏学士也是欲求一面而不可得!如今二十年过去,他的脾气愈发古怪了,其实,对于他今日是否会来,下官等人起先还心中无数!”胡嘉良见高俅面色变幻不定。愈发感到心中忐忑,连忙上前解释道,“这也不是下官刻意安排的,只是这也算是西湖一景,我等不想让高相公错过而已!”
“好了好了,你们也是一番好意!”高俅随意一摆手,也就把话题带了过去,然后便把目光放在了波光粼粼地水面上。诺大一个西湖,好一派六月风光,入目的却只有渔船。岸上根本看不到几个游人。和后世的熙熙攘攘根本没法比。但是,远远望去,他却生出了几分感慨。
也只有这样的西湖,方才会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
大约是看到李纲刚才称赞苏轼而得到了彩头,一旁的胡嘉良也耐不住性子,突然凑趣似的Сhā话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细细思量之下,苏学士这句诗真的是一字都动不得!这寥寥十四个字,算是把西湖美景全都概括全了!”
高俅眉头一挑,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却没有出言附和,而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这也让满心盼望搭讪地胡嘉良有些失望。不多时,船便靠在了长堤旁边的小码头上,只见上头却早已停好了一长溜马车,显然,这又是胡嘉良的手笔。
“好你个老胡,今日实在是计划得周到!”饶是高俅觉得胡嘉良有故意卖好之嫌,此时也不由得改了称呼,“看来,今日是不承你的情也不行了!”他回头招呼了一声李纲和赵鼎。便在几个家人簇拥中下了船。而听了这句话,胡嘉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笑容。
两艘船上的人合在一起,却也有浩浩荡荡几十人,因此,停在码头上的十辆马车正好派上了用场。这个时候,高俅便和胡嘉良等官员打了个招呼,径直坐在了英娘等人的马车上。一路驶去,但见两岸杨柳成荫,繁花似锦,那景致端得是美不胜收。
“修水利能够修成了地方一景,这也实在是老师最大的政绩之一!”坐赏两旁风景,高俅情不自禁地叹道,“如若是不晓事的人单单看到这长堤,兴许还以为只是为了好看,却不会想到这道长堤乃是取西湖淤泥所建,这变废为宝地一桩美事,没有一点心思还是想不出来地!”
“说的是!”英娘附和地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只见一旁的伊容和自己地宝贝女儿满脸不自在,不由奇怪地问道,“你们两个是怎么了?”
“这坐在马车上看景,实在太无趣了!”伊容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窗外,不满地撇撇嘴道,“这杨柳再美,光是看也没什么劲,要是能够取一两枝编了花篮,然后再放上几朵花,这才不枉到这里走一遭。唉,要早知道这游玩是这么一个游玩法,我干脆换了男装自己出来的好!”
英娘正为了伊容层出不穷的鬼点子而感到头痛之际,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高嘉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三姨娘,你要是什么时候出来,可一定要带上我!”
“你们两个就别闹了!”英娘不满地瞪了这一大一小一眼,见一旁的白玲也是眼珠子乱转不安分得紧,她顿时感到一阵头痛。她当然知道这样游玩不能尽兴,可是,如今她们都是高官内眷,总不成学平民夫妇那样来个安步当车,要是那样的话,就指不定有多少人笑话了。至少,一个家门不谨就会被人挂在嘴边。
见伊容和高嘉一脸的怏怏不乐,高俅也颇感无奈。伊容的大胆他是领教过的,只不过,这可是杭州不是京城也不是成都,就是想要乔装打扮,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那安抚司衙门。若真是如此,还不如现在就下来让她们好好放松一下。
想到这里,他便喝令车夫停车,待到后头的高升奔过来询问之后,他便立刻吩咐了几句。高升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便当即让自己这辆坐着几个壮实家人地马车向前疾驰。
高俅利落地跳下了车,转头便招呼道:“好了,夫人们,都下车吧!我已经让胡大人他们不用再等,这后头都是女眷,没人看着了!”
听到这句话,伊容欢呼一声当先跳了下来,紧接着便是高嘉白玲英娘,不一会儿,就连后面车上的几个使女仆妇也都下了车,人人都仿佛忘了尊卑,都围着那翠绿的杨柳打转,就连那尚未盛开的芙蓉也在众女衬托下显出了几分娇艳。
见伊容摘了几根杨柳枝条开始编花篮,高俅也无意责她,微微一笑便转开了目光,这却瞥见平日在众人面前一直维持着主妇模样的英娘也在那边攀着杨柳出神,他不禁更觉得有趣。此时,他也无意打扰这些平日深居大宅的女人们,满脸惬意地走到了一边。
刚才一路走来的时候,他就发觉苏堤上没看到几个游人,在联想到刚刚游湖的景况,纵使是他再迟钝也想到其中是胡嘉良在捣鬼。虽然如今的杭州不可能像南宋地临安那样繁华,可毕竟几乎是江南第一州,哪里会连半个游人都找不到?只是,这条苏堤却是宝地,既长且宽,若只是用作风景摆设,却是可惜了。
若是能够在上头摆上集市,不也是一个取利的法子么?他的脑海中突然浮上了这样一个念头,转念一想突然觉得很有道理。东京开封处处都可以看见集市,繁华气象处处可见,没道理处于江南的杭州反而会冷清。再者,如今杭州还未升府,除了大处着手,这些小处也可以利用一二。
“三清道尊在上,请您保佑我娘平安!”
听到这句隐隐约约飘到耳边的声音,高俅的思绪一下子被完全打乱,忍不住举目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不多时,他便望见了那个隐在一棵芙蓉树下的身影,不是高蘅又是何人?他微微皱了皱眉,脚下却不动毫分,只是叹了一口气。
离开京城之前,他去询问过金氏的意见,而这位大嫂曾经很坚决地表示不想离开京城,他也没有多劝,毕竟,他和金氏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叔嫂,对其并没有多少感情。反倒是这些年常常看见高蘅,总还存着一丝怜惜。望着那个颇为纤弱的人影,他突然想到了许久没有出现在印象中的大哥高伸。也许,只有那个败类真的死了,这一对母女才会真正走出阴影。
发觉高俅突然走近前来,高蘅不由一阵慌乱,好一阵子才起身施礼道:“二叔!”
“嗯。”高俅点了点头,目光情不自禁地打量着这个如今已经越发亭亭玉立的少女。要是换在明清,这样的女儿家早已经嫁人了,只是宋时男女婚嫁都算不得太早,女孩十八九岁嫁人也不是奇事,至于男儿则更有三四十岁方才娶妻的。仿佛在这个年代的人当中,成家需先立业已经深入了骨髓。只是,若是如今不挑选起来,到时候真的要替侄女选一个好人家却不见得容易。虽然同样是高家的千金,但高蘅却是高伸的女儿,将来若是有人抓住这一点做文章,却也不免为她的夫婿带来麻烦。
此事须得开始计议了!他心中转过这样一个念头,颔首一笑便离开了,只留下高蘅在哪里怔怔地出神。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九章 揣心思状元得意
紧赶慢赶地自南新镇回到杭州,蔡薿方才得知赵鼎早已归来,心下不由大恼。他乃是开封人,因此对于朝局变动向来比外地诸生更加了然,因此尽管当初蔡京的兴学之举并未取代科举,但他还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以及花团锦簇的文章被拔擢于太学,继而又以文章受知于蔡京,一举得中状元头名。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蔡京罢相,如何不令他大为惶恐?
他乃是明眼人,当然知道蔡京罢相有种种原因,将来也仍有复起之机,可问题在于,他在琼林赐宴的时候发觉,天子官家虽然嘉许他的文章,但对他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亲厚,这顿时让他大失所望。不止如此,当看到赵佶和身边的上一科状元霍端友谈笑风生颇为相得的时候,他便敏锐地感觉到,年过四十的他和霍端友相比不具备任何优势,当下左思右想后,他便咬咬牙请求随高俅南下,谁知奏疏一上便得允准,这更是应了他的担忧。
好在他终究还是占了一个蔡姓的光,深居简出的蔡京不见外人,却偏偏见了他这个名不副实的族侄,临行前还托人又送来了一封信,这立刻使得他对于此行信心满满。可是,夹杂在一帮二十出头的进士中,他却怎么都显得格格不入,而那个自恃和高俅有旧的苏元老更是可恶,居然丝毫不把他放在眼中,至于赵鼎等年轻的就更不必说了。
“这高相公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他心烦意乱地用凉水擦了一把脸,见铜镜中的自己已经是两鬓微白,不由更加恼恨。二十岁登科,三十岁娶妻,四十岁出将入相,这正是人说的最圆满仕途。然而如今自己年过四十,仕途却刚刚起步,平素行事还每每为人诟病,他如何能够甘心?一想到那些同年讥嘲的目光。他就觉得心头火起,最后竟一把将巾子狠狠扔在了水里,丝毫未觉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衣襟。
许久,他才从怔忡中回过了神,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而唤来了两个随从的家人替自己收拾。他虽然早有家室,这一次却是半个女眷都没有带,连家人也是选了两个伺候多年忠心耿耿的老仆。便是有心开拓一番场面。好容易收拾好了装束,他便换上了一身青色官袍,径直出了知州衙门。但见平日人员汇聚之地今日却是冷冷清清,他突然冷笑了一声,上了马车扬长而去。兴许再过不久,这杭州两个字也得改了!
“蔡薿?”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名帖,高俅不禁又想起了陈瓘的告诫。不过,朝堂不比他处,是君子未必能够就有才干,是小人却未必不能安抚一方。即便是有才无德。若是有手腕照样能够使用,只是不能如蔡京一般急功近利。否则,辛辛苦苦提拔上来地人转眼全都成了对头。那滋味可不怎么好受!沉思片刻,他便开口吩咐道:“请他进来,我在书房见他!”
听得高俅肯见,蔡薿方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赶忙跟在高升后头进了门。此地乃是富商让出来的,前头是治事之所,后面便是家眷住处,规制自然是比知州衙门大上一倍不止,一路走来,他便看见一应人等秩序井然。更有不少官府中人手拿公文进进出出,面色不由微微一变。要知道,他临走的时候高俅尚未理事,如今看样子已经完全挑起了政务军务,动作可谓是神速。他正胡思乱想着,耳边突然飘来了一句话。
“蔡大人,已经到了!相爷正在里面等候!”
他神情一凛,答应一声整了整衣冠便推门而入。见书房中只有高俅一人,他顿时大感振奋。慌忙上前行礼拜见。
“文饶不必多礼,请坐吧!”高俅适意地摆了摆手,目光却不住在蔡薿身上打量。后世虽有笑话说某些状元生得五大三粗丑陋不堪,但是,照自己目前看过的两位状元来看,霍端友是人品俊杰自不必说,蔡薿也可算是颇有风度,可见宋朝士大夫像王安石那样不拘小节的还是少数。”文饶回来得倒是飞快,只比赵元镇慢两天而已。”
“虽说是访民情,但高相公并没有说要访官声,所以我并没有摆出官派作风,既然没人认出我来,诸般事情自然是做得顺手一些!”蔡薿欠了欠身,恭声说道,“我忖度高相公的意思,是想知道本地百姓如何,并非是想问官吏廉贪,因此一路都宿在民宅之中。就这一路来看,江南富庶也只在那些殷实之家,若说寻常百姓求一温饱尚且难得,更不用说什么小康了。”
听到这里,高俅不由对蔡薿另眼看待。赵鼎出身贫寒,入宿百姓家自然是毫无问题,可这蔡薿乃是开封大家子弟,能够做到这个份上就相当不容易了。虽然明知这是对方投自己所好,他还是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也带出了一丝笑意。
“能够看到这些,足见文饶你的用心。赵元镇回来的时候也这么说,江南乃是天下粮仓,每年产出地粮食不仅要运往京城,往往还要周济福建等地,本地的百姓自然是负担沉重。我倒是想问你,就你这一路看来,百姓中种桑养蚕从事丝织的可多么?”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蔡薿一愣,但是,他立刻便反应了过来,心中更是大喜,要知道,他此番便有一夜是住在桑户的家中,对这些情形也有所了解。”高相公,照我来看,百姓对于种桑养蚕并不热心。众所周知,江南丝织乃是天下第一,每年上贡便不是什么小数目,而桑税更是让百姓叫苦不迭。就那些养蚕人来说,每年辛苦所得不过维持一个温饱,若是遇到天灾人祸或许连温饱都不可得。”他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头也顺势低了下去。
虽然看不到蔡薿的表情,但高俅却也知道对方并不是真的在怜惜民众。蔡薿和蔡京的关系是他事后才知道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在蔡薿往日的文章中辨认出此人地性情。趋炎附势而又一心往上爬,对于有助力地人无所不用其极,对于无助力而又有妨碍的人则落井下石无所不为,处处标榜是新党,其目的却只是为了攀上蔡京,为此甚至还认了叔父。这样一个典型士大夫阶层出身地人会想到民众如何,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但是,当下只要他肯去做就好,别的倒可以后再说。
“看来文饶果然是看得仔细。”高俅突然起身走到蔡薿跟前,笑吟吟地道,“能看出我用心的人还不多,文饶便可算是一个。此番我让一群朝堂新贵们到各镇去访民情,我估摸有不少人会错了意,不问民情却去问官情,所以不到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还未当过一任地方官,他们又岂会知道,这当官并不似想象中那么轻易!好了,文饶一路辛苦,便先回去休息吧。明日早间再过来,我还有话要嘱咐你!”
蔡薿慌忙起身拱手告辞,一出书房立刻便是满脸笑容。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别的承诺,但是,能够让高俅另眼看待就很不容易了,更何况还得了几句嘉许?他这一路乐悠悠地离去,却没注意到后面有人正看着他。
“原来那就是本科状元蔡薿。”一直看到蔡薿出了院子,李纲方才冷冷一笑,“我虽然在江南,却也听说过此人之名。圣上让此人南下,恐怕是用错了人。”
“伯纪兄慎言!”见李纲说话比自己还大胆,赵鼎心中不由打了个突,但随即笑道,“圣心默运之处,哪里是你我能够轻易揣摩的?不过,蔡薿年过四十,确实和此行的其他进士有所不合,我也不喜欢他,在船上的时候没少给他脸色看。只不过,高相公用人得存着公心,总不能因为区区虚名而不用其人。”
由于这几日李纲赵鼎一直住在一处,彼此之间熟络之后,称呼也就不再那么客气。当下李纲便点了点头:“元镇所言极是。好了,莫要让高相公等急了,我们进去吧!”
见到赵鼎李纲联袂而入,高俅便收起了程式化的笑容,一脸的轻松惬意。”好了,元镇伯纪不用拘于俗礼,随便坐吧!我听下人说,你们这几天促膝长谈,似乎很是投缘?”
话音刚落,赵鼎便抢在前头道:“伯纪兄地才学令我很是景仰,所以这些天一直在讨教。不过,本科进士中竟然没有伯纪兄,实在是一大憾事!”
“怎么,元镇年轻而作了前辈,感到有些局促么?”高俅闻言哑然失笑,见李纲似乎要谦逊几句,他便轻轻抬手将其止住,“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年纪相仿而又志同道合,无话不谈原本就是好事。今日找你们来固然是为了公事,我却还有一件私事想要问问,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似乎都尚未娶妻吧?”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十章 青云亦需借好风
出了书房,李纲和赵鼎不由面面相觑。赵鼎是因为刚刚中了进士,不想太快迎娶一个不知根底得妻子;而李纲则是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为此甚至延后了应试礼部试的日期,更不会这么早想着成家。可是,谁都知道高俅不会是无的放矢,因此心中便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两人一路默默无语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赵鼎方才率先开口问道:
“伯纪兄,你看刚刚高相公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纲闻言脚下一滞,更不知该如何回答,思量了好半晌,他突然笑道:“元镇,你此次和高相公一同南下,应该比我更了解其中情况。你若是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此中玄机?再说了,这种事情又岂是你我能够轻易做主的?别忘了你家里尚有高堂,我在京城也有父母,高相公大约也就只是随便一提而已。”
情知李纲只是用这番话搪塞,赵鼎也就不再多问,可回到房间之后却越想越不对劲。他没有什么青梅竹马,也不曾定下什么婚约,当年寡母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时候,那些亲戚根本是火上浇油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因此,如今他中了进士,也不会搭理家乡那些希望能够攀亲的人。只是,婚姻大事非同小可,高俅断然不会漫无目的地问这么一句,可是,在他印象中,高俅那位千金还年幼,绝不可能这么早婚配,那么,是那位侄小姐?
思来想去不得章法,他便把乱七八糟的念头驱出了脑海,定定心躺倒了下来。这几日住在这里,可以看得出来那些仆役对他的态度愈发殷勤,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就是说,高俅这种行为是一种暗示,而自己在朝中无所依靠,也并不在意踏上这条船。
毕竟。高俅的从龙之功虽然被不少人诟病,但是,这也算不得什么,况且比起蔡京的风评来,至少不曾听得高俅曾经下死力整过谁,就连如今位居尚书右仆射的赵挺之,也似乎和高俅关系不错。换言之,这是一棵深深扎根。而且开始枝繁叶茂的大树,而他这样一个刚刚踏上仕途的年轻官员,正好需要这么一棵大树!那些曾经夜夜辗转反侧中思考地问题,那些曾经矢志一展身手的抱负,都需要有人赏识,都需要有人扶助,辛辛苦苦读书数十载,不就是为了能够一抒胸中壮志么?
目光中闪过种种复杂的神色,他最后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疾步走到书桌前。随手摊开了信纸。一边磨墨。他便一边在心中斟酌语句,不多时便有了腹案,提起笔来更是一气呵成。待到三张墨迹淋漓的信笺完全完成时。他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随即郑重其事地将它们塞在了封套之中,又出声唤来了一个家人。
“你今日便动身回京城一趟!”见那家人露出了错愕不已的神态,他便刻意加重了语气吩咐道,“务必把这封信亲自交给老太太,不能有半点疏漏!还有,若是老太太有回文,你便即刻回来,不要耽搁了!”
那家人见赵鼎面色严肃,一肚子的问题最终还是吞了回去。从知州衙门搬到了这里。就是瞎子也能看出高相公对自家主人另眼相看,他虽然是赵鼎中进士之后方才定了契约的家仆,但是也想跟个前途无量的主人,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地,跑一趟腿就是了,虽然这趟差事有点远……正在那想入非非的当口,他冷不丁又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句话。
“我在城东的吴家铺子存了十贯钱,你先拿去当作路费。等到回来之后若是一切安好,我还另外有赏。”赵鼎一边说一边递过了一张条子,郑而重之地道,“现在就去吧,快去快回!”
这边赵鼎刚刚将人派走,那边李纲也觉得满肚子疑惑。他自祖父迁居无锡开始,便在周边置有宅院田产,而父亲更是一路出仕为官,俸禄足以贴补家用,因此家境至少算是小康。而自幼读书开始,他便有大志向,数位名师都赞他有天赋又肯下苦功,将来定非池中之物,这自然使他更加不甘平凡。这一次看到年轻自己几岁的赵鼎已经是一科进士,他不由觉得自己先前耽误了太多时间。
从表面上看,如今的大宋可以说是欣欣向荣一片盛世景象,却不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隐在这盛世底下的却是早已腐朽的底子。尽管这是江南富庶之地,但是,他甚至听说过屡屡有邪教蛊惑人心,倘若不是官府还算见机得快,岂知不会酿成燎原之火?
朝廷在西北取得了空前战果,而辽国也被女真拖住无法抽身,他甚至听说,朝中还有大臣建议联合女真攻夺辽国,以报当年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拱手送给辽主之仇。然而,那些人哪里知道,大宋和辽国平安共处了上百年,彼此底线都摸得一清二楚,若是突然为小小女真而破坏了多年合约,那么,将来谁又能够担保女真不会趁胜觊觎中原?
“爹爹终究只是一个右文殿修撰!”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十几年了,若是别人,哪怕是年年磨勘,怕也不止是止步于此,而父亲生性谨小慎微,从来不肯结交权贵,故而每每不得升转。谨慎是好事,但是,若是事事畏首畏尾,何来做大事的气魄,又何以让人刮目相看,何以让百官同僚敬服?他甚至感到,朝中能够勉强维持着一丝正气,都是几个台谏的作用。
机会他这一次是争取到了,尽管只在高俅的奏折上带过了一笔,但是,无锡奇石案毕竟只是发生在江南一隅地小事,能够上达天听便是靠了高俅地奏疏,他已经算有了莫大的运道。而现如今高俅对他颇为信任,甚至曾经在他面前隐隐提过如若有功,可以在赵佶面前保举他一个出身,这更是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他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官宦子弟,当然不需要这种御赐出身,但是,有这样地机缘,他的名字便可以让天子官家记住,三年之后的科举,兴许他就能够一举占得先机!
“赵鼎派人回去送了家书?”
听到高升的回报,高俅不禁哑然失笑。当然,这些进士到杭州已经有大半个月了,送一封家书回去也正常得很,而赵鼎听说乃是事母至孝的人,更是不可能对于接到京城的母亲不闻不问,只是,这个时机就很值得玩味了。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随手示意高升退下,紧接着又命人叫来管家高丰景询问了一番近日府中景况。最后,他方才让人去请来了英娘伊容白玲,可是等他把意思一说,三女全都愣了。
见三位佳人全都在那里脸色茫然,他不由轻轻咳嗽了一声,又加重了语调说:“怎么,难道你们认为我说的有错?”
“高郎的心意我自然明白!”英娘终于回过了神,却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那两位公子都是当世俊杰,无论哪一个都是寻常女儿家梦寐以求的夫君。我只是觉得你实在是心急了一些,过了九月,蘅儿方才满十五岁,你如今就忙着张罗此事,莫非准备等她一及笄便许嫁?”
“我倒是觉得,你这么急急忙忙的,在外人看来笼络地迹象太强了。”伊容歪着头思考了一阵,突然摇摇头道,“那位李公子倒也罢了,毕竟是你在无锡与他有过知遇之恩的。可是,那位赵大人毕竟是进士,你这一次一共带了十三个进士南下,倘若厚此薄彼,别人会怎么想?要知道,此次跟你到杭州的可是还有一位状元!所以说,你即便真有此意,也得等到回京之后再议,这样,才不会为你招来闲话!”
“伊容,还是你想得周到!”高俅暗叹自己的私心表露得太过明显,伊容的提醒便犹如醍醐灌顶,让他突然醒悟了过来。没错,这两人的父母如今都在京城,要谈这些确实还早了些。再者,自己只有一个快到婚嫁之龄的侄女,真的要定下还免不了一番尴尬。
“人家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怎么瞧着你像是宰相地侄女也愁嫁?”白玲也忍不住调笑了起来,脸色更是娇艳不可方物,“我倒是觉得中原的规矩奇怪了些,要是我们族里的贵人女儿,这夫婿可得自己选的!”
“好了好了,伊容和阿玲都说得对!”英娘连忙上前打圆场,又不着痕迹地说道,“不管怎么样,蘅儿都是还有父母的,这种大事不说一声总是不行的,就是公公那里,也得再打一个招呼。就是蘅儿,如今也是大姑娘,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也得先去问问她的口气,免得他日她有什么怨言。总而言之,此寺你既然提了,接下来的料理就交给我们女人好了!”
“好,好,全都依你们!”高俅笑着朝三女点了点头,脸上满是得意,“家有贤妻万事不愁,既然有你们做主,我还操什么心?”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十一章 抵江南赠书为礼
和高俅一样,李清照也选择了一路坐船南下,毕竟,比起陆路的风尘劳顿来,坐船毕竟要惬意得多。在船上,她特意换了一身男子的文士服,这才毫无顾忌地凭栏远望,而那些船工无不见惯了富贵人家的做派,因此全都装聋作哑,倒是随身的几个家人使女时时刻刻都紧跟着,唯恐自家小姐出了什么差池。
此时,望着两岸景象,她不由低声喃喃自语道:“这就是江南?”
她生于济南,自幼随父亲居于汴京之中,从未看过江南景致,这一次坐船南下,虽然未曾在各处停泊上岸,但她也感觉到了一种和北地风光截然不同的水乡风情,心中的愁绪竟渐渐淡了。
父母的心意她这个当女儿的当然能够体会一二,无非想让她借着这一次的旅途散散心罢了。只是,心中的伤痕已然深重,又岂是区区一趟江南之旅就能够排解的?她摇头轻叹了一声,又想到了高嘉的笑颜,嘴角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一丝微笑。那个孩子还真的像她小时候,但是,温婉乖巧的时候比任何人都像大家闺秀,而性子上来的时候却胆大包天肆无忌惮,真不知道英娘是如何教导这个女儿的。
鸣鹂已经在李清照身后站了许久,见自家小姐一会儿脸露愁容,一会儿却展颜一笑,心不由忧心忡忡。行前她早已得了老爷夫人的嘱咐,让她无论如何都看顾好小姐,可是,小姐在船上根本不怎么开口,若是再这样下去,岂不是硬生生地憋闷坏了?
“小姐!外面日头毒,你还是到船舱中休息一会吧!”
李清照随意一回头,见贴身使女的脸色不好,便微微一笑道:“船舱中又不透气,还是外面有些清风。就是站一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怎么,你还担心我跌下去不成?”
鸣鹂闻言大吃一惊,连忙撇清道:“小姐可不要胡思乱想,我哪里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日头太烈了些,小姐若是再下面站得太久,免不了会晒黑了,到了那时……”说到这里,她顿时住了嘴。心中后悔不迭,连连埋怨自己嘴笨。
“你呀,成天想这么多,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李清照却不以为忤,眉头一挑便不再发话,转头瞭望了好一阵,她才随口问道:“你去问问船工,既然过了崇德,还有多久才能到杭州?另外,把谦伯他们也叫来。我想再问问表叔家的事。”
七月末的杭州虽然没有了盛夏的暑气。但依旧是闷热难当,货运码头上的一群苦力挥汗如雨自不必说,就连一旁供客人上下的码头上也早已撑起了油布大伞。饶是如此。下头躲避的几个人仍然是满头大汗。
寻常百姓早已是一身短打扮,但这些人却是个个捂着长袍,显而易见乃是殷实读书之家。
正当他们燥热难当地时候,一个随从模样的人突然嚷嚷道:“有船来了!”
“哦?”打头的年轻人神色一振,立刻举目张望,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兴奋。他姓陈,单名一个琛字,字出自江南望族陈家,今日正是按照父亲信上的时日前来接李清照的。他读书略有小成,却知道万万及不过这位表姐诗词。此次一别经年再次相见,自然颇有些激动。
见几个家人簇拥着男装打扮的李清照下了船,他先是一愣,然后连忙迎了上去,笑容满面地招呼道:“表姐,多年不见了!”
李清照含笑应了一声,见旁边马车上快步下来了好些仆妇,她不由心中感激:“子道,劳烦你费心了。此次要到你家叨扰不少时日。恐怕要给婶娘和你添不少麻烦。”陈琛爽朗地一笑道:“表姐这是哪里话!你能够到杭州来,娘高兴还来不及,就是我也能够多多请教诗文,怎么会嫌麻烦?总而言之,你愿意住多久都成,只要不嫌我家简陋怠慢就行。”
见陈琛依旧一如儿时性情,李清照不由莞尔,又寒暄了几句便欲上车。正在此时,只见远处一骑快马飞也似地奔驰而来,扬起了阵阵沙尘,不一会儿便停在了码头边上。那个骑手正是高升,他利落地跳下了马,三两步冲上前,至李清照面前深深施礼道:“李小姐,我家相爷刚,刚听说小姐来了江南,因为有事在身不便迎接,因此特遣小人前来问候。大小姐原本也要来迎候,因为昨日晚间睡得不好有些头痛,夫人这才拦住了她。夫人说,今日未曾前来相迎多有不恭,特命小人送来帖子,请小姐有空时再去家中坐坐。”
他言罢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份帖子,恭恭敬敬地呈递了上去。见李清照收了,他这才又补充道:“大小姐已经按照李小姐的吩咐开始练字,如今已经开始临帖,也学着做了不少诗文。今日小人来得仓促,未曾携带,还望小姐恕罪!想也还说,本该另行备办一些礼物,只恐李小姐见怪,所以便暂时作罢了。若是李小姐有什么要求,只要相爷力所能及之处,必定不会推托。”
李清照先是展开帖子一看,见上头正是英娘工工整整的笔迹,心头不由感到一阵暖意,再听高升如此说,她自然更加感念,将帖子拢在袖中便笑道:“你回去替我谢过高相公和高夫人,就说我谢谢他们地好意。另外,也请告诉嘉儿,明日我便会过去看她,到时必定要考较她的进益!”
“小人必定转告!”高升闻言大喜,连忙又深深躬身为礼,又向陈琛等人打了招呼,这才回身上马离去。
陈琛已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目瞪口呆,直到别人离去,他这才恍然回神。”表姐,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啊!高相公到了此地后虽然也接见过不少本地望族,但从来都只是淡淡的,想不到为了你的驾到而专门派了人来?听他的口气,你与高夫人和高府那位千金似乎关系不浅?”
“好了,你就别打探了,到了你家之后再和你说!”李清照此时心情极好,她也不理会陈琛的探问,自顾自地上了马车。而陈琛只得上了自己那辆马车,思来想去却始终不得要领。
到了陈府,陈琛的母亲刘氏见了李清照便开始抹眼泪,执了她的手便是千言万语,陈琛竟是找不到Сhā话的机会。好容易等到这番寒暄告一段落,他却被母亲一通话赶了出去,不觉更是懊丧。直到此时,刘氏方才笑道:“清照,别看琛儿已经大了,却依旧是儿时不依不饶地脾气。男女有别,今日原本不应该让他去接你,可他偏生要去,我也只能依了他。”
李清照却觉得陈琛为人爽利,远胜那些满腹机心地人,因此自然是轻轻将话头推了回去:“表弟只是真性情,婶娘这话说得我就惶恐了。你若是再这么说,我哪里敢再叨扰?”
“你不计较便好!”刘氏这才放下了心,随即想起下人刚刚来报的一件事,踌躇片刻便问道:“清照,还有一件事我得问问,琛儿早上一走,那边安抚司便有人送来了一箱子书,指名说是高夫人送给你的。我心里奇怪得紧,但寻思着是送你地,所以就收了。清照,莫非你和高夫人有什么交情么?”
“高夫人送来的书?”李清照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笑容。见刘氏面带忧容,她连忙婉转解释了原委,心中却不由琢磨英娘送来了什么书。
“想不到你竟然有这样的机缘!”刘氏听明白之后,不由抚掌大笑道,“你那些诗词我也看过,果然是读后齿间流芳的上品,这一次居然还要当先生了!好,果然不愧才女之名!既然这样,你待会好好去梳洗休息一下,明日便去回拜了高夫人。她乃是国夫人,顶尖的诰命,也别让人家笑我们失了礼数!”
和刘氏说完话之后,李清照便在一群陈府使女的陪伴下到了自己的下处。这是一个极为幽雅的小院,除了一应花草俱全之外,院子里还搭了两个架子,一个上头是葫芦,另一个则是丝瓜,清风拂来便带来丝丝清新香味,让人觉得精神一振。
她对于富贵本来就是不怎么着意的,此时更是喜爱这般风情,竟在院子里驻足了好一会。小院之中是一座两层地小楼,她的房间便在楼上,一应陈设俱全,下头则是厅堂和书房,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看到这幅情景,她不由愈发感激刘氏的周到。
她梳洗过后,便有陈府家人送来了一个大箱子,说是高夫人早上送来的。遣退了他们之后,她便和鸣鹂一起打开了箱子,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摞放着书,当头的一本便印着《漱玉词》三个字。她随意翻捡了几张,见全都是自己当年旧作,不由感到亲切十分。
主仆二人花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把书籍全都理出来,共计有苏轼的《东坡居士文集》二十卷,王安石的《王荆公文集》二十卷,苏辙的文章诗词十卷,各色其他书籍数十卷,此外便是她父亲李格非的《李文叔文集》四卷,她自己地《漱玉词》两卷(这两个字虽然是后人起的,但胜在意境,所以我就用漱玉两个字)
看到自己的书夹杂在一群名家大作之中,她只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一时把路途辛劳和愁绪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十二章 天下熙熙为利来
书房之中,见高俅正在埋头看一堆公文,英娘便将一碟玫瑰核桃酥搁在了桌子上,这才笑道:“书我已经命人送去陈府了。”
“嗯。”高俅似乎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许久才随口问道,“是按照我给你的单子送过去的?”
“那当然,足足装了一大箱子。要是别的闺阁女子看到这些,指不定怎么惊异呢!”英娘想到平日李清照嗜书如命的模样,脸上笑容不由更深了些,“听送书过去的人说,陈府的人对此很意外,看来李大人在将清照托付给他家的时候并未提到这一道关节,否则,他们应当知道清照和嘉儿的关系才是。”
高俅终于从公文中抬起了头,把一堆东西移到一边,随手拈起一个核桃酥放在嘴里,细嚼慢咽了一阵子便沉思了起来。许久,他才轻轻叹息了一声:“我朝向来注重文事,所以但有奇文佳词传出,坊间便立刻有书册刊印问世,但是,一来印数不一,二来质量也难以保证,所以每每散佚,我这一次倒不仅仅只是为了清照而做这件事。这一次先印出来的只是一部分,接下来还有很多,总而言之,这些言之有物或是诗词一绝的大作,若是只能在一小部分士大夫之间流传便太可惜了。那些人知道苏明允先生的《六国论》李文叔的《洛阳明园记》却不见得知道其他,以后一一刊印出来,足以让士林的目光放得更长远些,也能够更出一些佳作!”
英娘虽然不十分懂得这些大道理,却也知道丈夫要做的乃是大事,当下便点点头道:“总而言之,你是一家之主,这些事情自然是由你做主。我们如今也已经是家大业大,凡事不只是在乎一个钱字,纵使亏本,能够得偿心愿也是好的……”
“我的夫人。虽然我现在不缺钱,但这次要干的却不是亏本的买卖呢!”高俅一把揽住妻子的一如当年的纤细腰身,哈哈大笑道,“寻常书商能够得到一位大家地手稿就已经是莫大的机缘,又有几人能够如我这般得天独厚?圣贤之书固然要读,但是,那些毕竟都太遥远了,而本朝诸大家的文集虽然也流传在世。却不一定能够齐全,一旦有真正权威的完本出现在市面上,再力邀几个鼎鼎大名的文学之士作序,你认为这书还会卖不出去么?”
“罢了罢了,算我说不过你!”英娘好容易才挣脱丈夫的怀抱,见丈夫的额上已经出现了几许细纹,她不由微微一怔,随即想到了每日对镜梳妆时看到的景象。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了,那一段最初地苦难日子之后,两人竟已经共度了十三年。如今再回首当初。她恰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见妻子面色恍惚,高俅不由一阵奇怪,开口便唤了两声:“英娘。英娘!”
“没事,只是一时想岔了!”回过神来的英娘不露痕迹地遮掩了过去,这才又说道,“对了,那位李公子既然如今已经崭露头角,是不是也该给刘宗咸挪动一下位子了?他在无锡待了十几年,功劳苦劳都是有的。你这个书局既然刚刚起步,又说不是亏本的买卖,何妨让他接手?我看现在那几个人毕竟不是熟手,平日理事也算不得第一等人才。还是交给信得过的人才好。”
“只要你认为可行就行了,不用事事征求我的主意。”对于具体的经营之道,高俅如今并不上心,毕竟,他只能在大的方向上提出一点建议,具体施行上需要的确实专业人士,自然不便于指手画脚。”刘宗咸此人确实能干,就是他吧!对了,你顺便让人问问他。那个方十八,也就是方远究竟是何来历。小七和我提过,此人一等一伶俐不假,但是,身上似乎有些古怪地功夫,如今不比以往,来历不明地人不能轻易放过了。”
“小七居然这么说?”英娘悚然一惊,立刻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立刻就会让人去问问刘宗咸。好了,你处理你的公事,我也不打扰你了!”
“等等!”不待英娘离开,高俅便立刻出声叫住了她,沉思片刻便问道,“有一件事我想要问你,如今我们家账面上能够动用的钱还有多少?”
“咦?”英娘这下子真地奇怪了,但是,一时半会让她拿出一个确切数字却也不容易。在心中默默计算了许久,她方才开口说,“具体的数字要看账本,不过,家里的几个庄子上大概攒了三百万贯钱,这都是死钱,需要备着补各处的亏空或是急用,所以一向并不动用。至于各处商行的活钱以及货物本金,大约价值八百万贯上下。高郎,你突然问这些做什么?”
“已经过了千万么?”高俅轻轻嘀咕了一句,自己也感到心头骇然。不管怎么说,哪怕真的下野,至少一个富家翁也还是能够当的。
当然,自己一开始做生意走的就都是上层路线,后来还是亲自当后台镇场面,若是还不能日进斗金,那就成怪事了。正想着该如何和妻子说,他便突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倒还有两处忘记了!”英娘一拍巴掌,脸上露出了惊喜之色,“一处是当初投在连家的股份,如今船队这么一趟趟高丽日本和南洋诸国跑下来,怕也有数百万贯之多。另一处则是小七在西南经营地马行生意,这些都是千丝万缕的,每年利润最少也有百万。这两头都不入公账,我另有私账原原本本地记着,如果详细再盘点一下的话,估计也值千万贯钱。”高俅露出了一丝惊异,最后方才点了点头。如今是宋朝不是明朝,再说又没有花石纲,有钱人不必时时担心朝廷用各种手段谋夺财产,所以说,他压根不担心这巨额财产会带来什么问题。钱荒的问题不能用国家手段解决,但是,却可以通过市场手段缓解,要知道,最开始的交子便是四川本地商人草创的,后来之所以连连贬值,都是因为朝廷滥发的后果,但是,若采用后世的票号形式,那对于各商户都是一大福音。毕竟,金银钱虽然比铜钱便携易带,毕竟也会有钱财外露的风险,怎比后世地一张银票来得方便?”英娘,我最近需要用钱,不管怎么样,你先调拨三百万贯钱出来,我有用场。当然,时间上不必太急,安全第一。”听到丈夫一开口便是三百万贯,英娘不由呆了一呆,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多问,而是干脆地答应道:“行,我立刻便吩咐下去。但是,事关重大,我必须得谨慎一些,免得有人趁虚而入。给我一个月时间,行么?”
“家有贤妻果然是万事不愁啊!”高俅突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直到英娘没好气地给了一个白眼,他方才收回了灼热的目光。”总而言之,这些日子你有得忙了,也让伊容和阿玲帮着你一些,别一个人累坏了。至于嘉儿,一旦清照来了,她那无法无天的脾气自然而然就收了!”
“行啦,我都记着就是。好了好了,这下真的该走了,否则明日别人来见你的时候,看你什么都没干,口中不说,但心里的埋怨总是不会少的!”英娘伸手一拢额上乱发,嫣然一笑后便转身离去,脚下步子仿佛都轻盈了不少。
见妻子离去,高俅便重新把精神集中到了书案上的那些条陈上。这几日陆陆续续有不少进士回来,正如他想象的那样,一多半人都把重心放在了吏治,所以往往可见官员贪贿多少,官员家产几何,当然,这些进士毕竟还是用了心,讼案处理情况、民心民情如何以及当地风评也并不少,综合来看,江南隐患虽多,但还不到颠覆局势的地步。
“大哥!”
乍听得这声叫唤,高俅不由微微一怔,一抬头却发觉燕青站在了自己面前。尽管知道这小子一向神出鬼没的,但是,一个不留神竟被他无声无息溜进了书房,他还是觉得一阵心惊肉跳。”小七,你下次找我走正门不成么?”
“我本来就是走正门进来的,谁知道你头也不抬一点反应都没有!”燕青却不管不顾大马金刀地在高俅对面一坐,这才收起了玩笑之色,“大哥,有一件事我得知会你一声,江南一带一直流传着一种教派。此教派似乎在福建极其兴盛,如今在江浙一带也有不少人信仰,甚至在家中设了神像膜拜。治平年间倒不怕什么,我只是担心若有人利用教义生事,那时恐怕就糟了。”
听到教派两个字,高俅的心中几乎本能地浮现出了摩尼教三个字。
尽管没有了花石纲,但是,江南百姓依旧困苦,所以在精神上寻找寄托也在所难免。退一万步说,哪怕没有方腊,但谁能担保没有李腊张腊之流?可是,信仰不比其他,若只是一味禁绝,只怕重压之下反而容易激成大变。想到这里,他不由抬头郑重其事地问道:“小七,此事你是从何问来的?”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十三章 不解之缘乃前定
“大哥请看这个。”
燕青从袖中拿出一尊小木像,双手递给了高俅。”这是我一日在民宅中偶然发现的,他似乎是刚刚信此教不久,因此仍在犹豫之中,所以并未将这尊木像收好。我花言巧语哄了他几句,又许了他十贯钱,便从他手中买下了它。据他所说,杭州的贫民之中有不少人相信这个,若日日顶礼膜拜,则他日必可得到明尊护佑。倘使有人欺辱,明尊化身必定替他们讨回公道。总而言之,我以为此事绝不可轻视。”
高俅反复把玩着手中这尊粗陋的木像,心中却已经大略明白了过来。对于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普通百姓而言,不可能宣扬什么太过艰深的教义,只能用最简单的蛊惑来令他们信教。他虽然不信道藏,但毕竟认识两个真假道士,也曾经听说福建一带信奉摩尼教的士大夫不少,但是,那毕竟是读过诗书的士大夫,也许能够真正懂得教义,而东南一带的寻常百姓却不然。若说这不是有人在暗中煽动,他才不会相信。
“小七,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但是,贸然下令官府追查恐怕会打草惊蛇,所以,恐怕还是要偏劳你了!”他一边说一边又低头端详着手中的木像,见那人物并未有什么西方特色,反而更像是地地道道的东方人,心中更是疑窦大起,“依我看,这木像上雕刻的很可能真有其人,到时其人一旦现身,必定便是自称什么明尊化身,你不妨从这条线入手。缺少的人手我可以派给你,但务必不能声张。”
“大哥,我本来就是向你请缨来着,要是成天闷在家里也就太没意思了!”燕青随手夺过了那尊木像,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西南有了和记马行,东南我也会打出一番场面来。这些个跳梁小丑当然不在话下。人手我是要的,但不能从官中派,我设法从西南调几个人过来也就成了,这些大哥你不用操心。”言罢他便挤了挤眼睛,打了个招呼便扬长而去,竟是潇洒至极。
望着燕青离去的背影,高俅不禁有几分感慨。要找朝堂上的助益容易,但要寻到一个旁门左道的帮手却是难上加难。自己却阴差阳错自己培养了一个,不得不说是天大的幸运。想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徐守真,此人虽然在京城,却是先在东南打出了名头,再者这个赫赫有名的活神仙又和燕青搭档得颇为成功,是不是要设法让徐守真也过来?
转念一想,他又摇了摇头。西南是汉夷杂居难以管理,因此需要其人其术作为掩护,东南却不然。只要防范得当。轻易不会起什么大乱子。若是兴师动众反而会落下话柄。要是也像上回在西南那般闹出一个赵涂谋反,哪怕他圣眷再好,将来也铁定吃挂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才是正理。所以说,此番用得着一个捂字诀。
次日巳时,一辆马车便停在了宅院门口。看门的几个差役一看上头下来一个翩翩丽人,立时有人往里间报信,其他人则赶紧奔了上来。为首地差役张望了一下那辆马车,然后便满脸堆笑地问道:“请问可是李小姐?”
李清照微微颔首,几个差役也不敢多啰嗦,连忙将人请进了门,又有人去招呼马夫停放马车,一时间忙得不亦乐乎。不多时。得知消息的英娘便亲自迎了出来,身后自然是跟着满面喜色的高嘉。
寒暄之时,英娘绝口不提京城中的事,只在那里诉着别情,倒是一旁的高嘉死死拉住李清照的衣角,眼睛一眨一眨的,仿佛就怕眼前人消失了。紧接着,英娘便将李清照引入了一旁的小厅,又命人送来了香茗。这才笑道:“清照你也看到了,只不过两个月工夫,嘉儿就是如此模样,她可是日日都在念叨着你,我这耳朵都快被他唠叨出老茧了!”
李清照莞尔一笑,俯身摩挲了一下高嘉地头,这才抬头说道:“姐姐,其他的话我也不说了,总而言之,你待我的情我决不会忘记。我这一次在江南大约会盘桓一阵子,嘉儿的功课我一定会严加督导,到时候,希望你和嘉儿都别怪我太严厉就是了!”
高嘉抢在母亲前面仰头答道:“李姨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决不会违背半句!”
英娘没好气地把眼一瞪:“还叫李姨?从今往后,要改称先生!”
“姐姐也别太拘着她,她如今还不到六岁,私底下叫李姨也不妨!”李清照见高嘉委屈地低下了头,不由伸手在她皱起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不过,等到念书的时候,若是你偷懒或是不用心,我可是要用戒尺罚你的!”
“清照说得好!”英娘笑着站了起来,沉吟片刻又建议道,“虽然你住在陈府,但是,成日里这样赶来赶去却不方便,如若你不嫌弃,不妨住在此地如何?这宅院极大,东头还空着一大片屋子,我才刚刚命人收拾出来,也是极雅静的。”
“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却不太方便。”李清照却不打算节外生枝,因此一力婉拒道,“如今高相公奉旨安抚一方,若是我这个外人住在府中,难免会带来什么闲话。再者,陈家毕竟是我家的亲戚,此来杭州父亲正是把我托付给婶娘地,若他们以为我是有所嫌弃,就连父亲也有不是。不过,以后我来地时候不便再走正门,姐姐在后门那边吩咐一声也就是了。”见李清照如此坚决,英娘自然不好再劝,心中衡量一番也就答应了,倒是高嘉似乎有些失望。唤来一个使女吩咐了几句后,英娘便领着李清照沿青石小径进了一个小院,又推开了一扇房间的门,这才笑吟吟地道:“就是这里了,这是我请教了府中两位先生之后方才亲自布置的。我在文字上功底有限,若是觉得不好,清照你尽管提出来,我再改过。”
李清照只打量了整个房间一眼便愣住了,书房中并没有什么华丽地摆设,更没有四壁的书画,放眼看去全是一排排书柜,就连她这个生平爱书的人也吓了一跳。随手拿起几本书扫了一眼之后,她不由精神一振,转身便笑道:“姐姐已经想得很周到了,女子读书只看四书就够了,接下来便是史书和前朝大家的名篇。嘉儿太小,策论之类的文章不如以后再学!”
“好,那我便放心了!”英娘长长嘘了一口气,又对女儿嘱咐了几句之后,方才把一个只在总角年间的女童叫进了书房。”她叫琅儿,是我家管家的女儿,今后就由她在书房中伺候,若是清照认为她还可供调教,也请顺便教她一些诗文。”见李清照点头答应,她便出了房间,亲自掩上房门后便唤来了两个仆妇,嘱咐她们勤添茶水,这才施施然去了。
另一头,在高俅的暗示下,心领神会的李纲和赵鼎也正在着手迁出小院。只不过,他们并非迁回原知州衙门,而是搬到距离安抚司衙门不远的一个小院。这搬进搬出来回折腾两次,两人心中非但没有任何怨言,隐隐之中还感到一种无名地喜悦。这两个人一个已经踏入了官场,一个自信将来必定能够踏入官场,当然知道所谓的笼络也有好几种,而所谓的示好更是有三六九等,此前的那一种只不过是初步交心,而如今方才是真正的另眼看待。
正在收拾一筐书籍的赵鼎突然抬起了头,没头没脑地问道:“伯纪兄,你可知道我们要住的那个院子是怎么回事?”
李纲被赵鼎问得一愣,好半晌才反问道:“难不成你知道?”
“那原本是胡嘉良的产业!”赵鼎冷笑一声,拍拍手站直了身子,“此人通判杭州三年,在杭州有五处房产,更在周边买下了百顷良田。不过,此人手脚最快,一听到高相公南下的消息,就将房产和良田转手得了高利,这才装作两袖清风似地,似乎以为谁也奈何不了他。”
李纲虽然久在江南,但对于这样具体的勾当他却没有了解得这么清楚,此时不由扬了扬眉。”元镇,高相公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他不是来盘点贪官的,所以即便胡嘉良不卖掉田产,高相公也不会对他如何。这种人趋利避害的心最强,只要高相公有足够的手段,他必定会俯首贴耳!言官的眼睛往往盯着上面,这下面却无人注意。”
赵鼎轻叹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虽然也算是书香门第,但自祖上起便已经败落,父亲早逝之后更是光景不堪,因此始终抱着扬名的心。而在他看来,李纲无疑是已经借着奇石案得偿心愿了,说不定将来殿试时还能借此得中头名,而他却不得不再下狠工夫。
他悄悄握紧了拳头,目光中已然露出了一丝神芒,总而言之,机缘既然已经撞了上来,他便决不能错过。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十四章 夏辽各有不解情
对于辽国上下而言,在经历了辽东大战之后,乾统六年可以说的波澜不惊。尽管仍有人认为堂堂上国和区区女真议和大失脸面,但是,在萧奉先等人的一力主导下,但凡上书言伐女真之事的臣子纷纷被贬出朝廷,一时间自然是万马齐喑。天祚皇帝耶律延禧原本就是放纵的性子,最初的咬牙切齿过后,见女真逢年过节依旧是上表恭顺,再加上认为凭借本国之力可以轻易荡平女真诸部,因此仍旧是照以前的例子索要海东青,丝毫没有警醒的表示。这时候的他,完全沉浸在内廷的喜讯之中。
入宫三年之后,文妃萧瑟瑟终于顺利产下了一个儿子。这是耶律延禧的第一个儿子,消息传出之后自然是举国欢腾内外喜庆,她自己也是万分喜悦。耶律延禧并不是一个长情的男人,虽然对她已经算是眷顾十分,但是,只要他每次造访大臣府邸后看到赏心悦目的女子,仍然会纳入宫中赐予封号。仅仅在她入宫后这三年间,宫中便多了各类封号的女子数十人,她不得不时时自危。所幸前时皇后那一胎也终究没有保住,否则,萧奉先兄弟声势大涨之下,她必定更难以保全。
此时,她看着已经睡熟的儿子,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深深的忧容。辽东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朝中众人也绝口不提,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就再没有危险。据她所知,萧奉先萧嗣先兄弟虽然设法贬斥了那些矢志求战的人,但是,自己也在野心勃勃地希望再次求战以挽回面子,可是,国家大事又岂可儿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只要是一介读书人都知道的道理,为何皇上竟不能明白?
“瑟瑟!”
萧珑音一进来便发觉妹妹正在对着孩子发怔,而周围却没有半个宫人内侍。不由沉下了脸。唤了一声之后,见萧瑟瑟别无反应,她只得上前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
“姐姐!”萧瑟瑟一回头方才看见是姐姐,连忙将满腹思绪都放了下来,起身拉着萧珑音的手问道,“姐姐,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这么大的事情,你还瞒着我!”萧珑音不由得狠狠瞪了妹妹一眼。见四下无人方才低声问道,“我问你,是不是内廷又有谁要生产?”
“生产?”萧瑟瑟的脸色一片茫然,见姐姐不似在开玩笑,她更加觉得事情紧急,连忙问道,“姐姐,你也知道,我前些时日怀着额噜温,内廷事务一概不知。如今又要照看他。所以更不曾过问这些事。莫非宫里哪位贵人有了龙胎?”
“你居然真的不知道!”萧珑音愤愤地一跺脚,这才低声道,“是赵贵人有了身孕。听说产期就在这两天。由于她并不受宠,住得又偏,所以太医很晚才诊断出来,估计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唉,你究竟想过没有,如今皇后没有一男半女,唯独你得了贵子,我们契丹族立后虽也讲究尊卑长幼,但是却没有准数,倘若那赵贵人生下孩子之后给皇后抚养。那么……”
“姐姐你别说了!”萧瑟瑟闻言脸色大变,却连连摆手止住了萧珑音地话。莫说她得到消息已经太晚了些,就算早知道,她也不可能做任何事情。内廷之中以皇后最尊,萧奉先兄弟更是时时刻刻在窥伺她的行动,倘若她贸然行事,只能是自寻死路。想到这里,她又徐徐开口说道:“皇上多几个子嗣也有好处,皇后还年轻。将来未必不能再生,即便萧奉先兄弟有意,她生来宽厚,不见得就会惦记区区一个贵人的儿子。姐姐,内廷中生育的嫔妃越多,我的危险就越小,你千万别做什么傻事,也别让姐夫和妹夫搅和在里头!”
萧珑音闻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坐了一会便去了,只留下萧瑟瑟一个人坐在那里出神。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朝堂之上,为何以大辽的人才如云,就没有多少人敢于犯颜直谏女真之危?难道他们都以为,坐定了天子之位就一定能够富有四海么?
五月十六日,赵贵人产下一子,耶律延禧大喜之下赐名习泥烈,并进封赵贵人为赵昭容。
不仅是辽主耶律延禧不以女真为意,就连远在西夏兴庆府的李乾顺也同样认为女真不过是区区小患。去岁一年,夏国兵败如山倒,整个横山竟几乎拱手送给了宋国,损兵折将不计其数,而党项贵族地抱怨也达到了史无前例的最高点。然而,在众多要求报复的声音中,作为一国之主的他却不能不考虑周详,因此在辽国自身也遭到了危机的时候,他选择了派人至宋朝纳表请求停战,而且顺利得到了一段休养生息的时间。
但是,尽管已经顺利地削去了那些党项贵族的权柄,但是,他依旧不能不考虑群情。尽管昔日的西夏铁骑中已经多了汉人的身影,但是,党项人依旧是绝对的主力,他需要一支铁军来保卫夏国,也需要一支铁军来震慑臣下,所以,即便再倾慕汉化,他依旧不得不战,哪怕只是为了挽回一点颜面也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命人去召李察哥,却突然瞥见了门口地一个人影,脸色微微一变后便开声唤道:“是王后么?”
门口地人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后便现出了身影,正是辽国成安公主,如今的大夏王后耶律南仙。尽管已经嫁为人妇,她却依旧如同少女时一般步履轻盈,三两步进殿后便欲行下礼去,却让李乾顺扶了起来。
李乾顺凝视着自己的妻子,大夏地王后,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温和的微笑:“这么晚了,王后还不去休息?”
“臣妾问过侍卫,得知王上还没有休息,所以就来这里看看。”虽然是辽国宗女,又被敕封公主,但是,耶律南仙始终记着自己乃是夏国王后,此时见丈夫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便坦然回视了过去,“王上是否在想着出兵的事?”
“你怎么知道?”李乾顺悚然一惊,目光不由严厉了一些,“莫非是宫里有人在传言此事么?”
“王上自己都还未决断,旁人怎会胡言乱语?”耶律南仙并不惧怕,而是轻轻又向前了一步,“臣妾是听说王上最近召见过嘉宁军司和静塞军司的统军,而且似乎还调阅过地图,所以便这样猜的。王上刚刚,这样反问,可是臣妾所言不差?”
“王后不愧是大国公主。”李乾顺漆黑的瞳仁中闪动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光芒,那丝笑容愈发意味深长,“那么,王后认为我国可有机会夺回横山?”
“倘若只是袭扰,则我大夏必胜无疑!”耶律南仙见李乾顺并未为自己的言语所动,心中愈发确定了早先的判断,“但若是想要夺回横山,没有外力襄助恐怕必定遭受败绩。臣妾也曾经听人提过自章质夫起便为宋朝奉为法宝的进筑之术,只要宋国军队不贪功不冒进,一步步缓缓蚕食我大夏领土,那么,恕臣妾直言,我大夏要夺回故土很难。”
“外力襄助?”李乾顺敏锐地抓到了其中地关键,眉头一挑便问道,“莫非王后的意思是让朕再派使节如辽请援?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当初上国贵使就已经在宋国遭了冷遇,那宋国小官家自恃力强,若是不能给他一点教训,恐怕他依旧以为自己的军队天下无敌!王后的好意朕懂得,只不过,这不是能与不能的问题,而是势必去做的问题!”
“既然王上这么说,那臣妾便预祝旗开得胜!”耶律南仙轻轻叹息一声,盈盈下拜便欲转身退去,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句话。
“王后放心,朕还没有刚愎自用到那个地步。朕会让宋国看看,所谓袭扰的真谛在于何处!”
耶律南仙闻言脚下步子一滞,然后又徐徐前行,却是一句话都没有答。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了殿外,李乾顺的目光中方才露出了激赏之色。
他是大夏之主,娶妻自然也得为了国之大计,所以,他才会为了迎娶辽国公主一而再再而三地派出使节,所以,他才会在成安公主耶律南仙一行抵达夏国境内之后亲自率大军前去迎接,哪怕是真地娶一个无盐女,那也是他这个夏主的份内之事。
“来人,宣晋王李察哥!”
等到李察哥匆匆入见,李乾顺也不多绕圈子,把自己的用意解说了一遍,最后方才问道:“依你之见,倘若选用的将领得法,大约有几成胜算?”
李察哥面色不变,心中却浮起了百般滋味。若是以前,他当然可以说西夏铁骑必定能够取胜,但是,时至今日,他却万万说不出什么保证。李乾顺即位这几年来,大力推崇汉化,逐步削减党项贵族手中的实权,使得夏国国力日渐恢复,但是,在国库渐渐充盈的同时,那支曾经无往不利的西夏军队却渐渐失去了往日的锐气,难道这便是有得必有失么?
思量再三,他终究还是咬咬牙道:“皇上既然有心,我军自然必胜!”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十五章 昔日雏鸟已轻鸣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临近女儿读书的书房,高俅便听到了一阵清亮的诵诗声,正是诗经中的《芣苢》从妻子那里得知李清照要教导高嘉的那长长一溜课表之后,他都情不自禁为之砸舌,要知道,就是那些自诩博学的士大夫,恐怕也不会去读那么多书。宋时风气比唐代要严谨许多,所以才会出现一批理学家,所以才会有那些对女子的禁锢。后世盛传李清照老时曾经欲将所学倾囊传授于崔氏女,而十岁的崔氏女却以此并非女子该学而加以谢绝,如今倘若自己的女儿能够继承李清照的衣钵,那也足可让才女感到欣慰了。
由于是盛夏,因此书房的窗户半开着,他便悄悄站在了窗边凝望着里面的两个人影。只见一身文士服的李清照背手站在高嘉跟前,竟很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派头,而高嘉则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读书,谁都没有注意到窗外有人看着。
“嘉儿,你要记住,诗词出自于心声,所以,应景所作的诗词大多为下品,唯有发自心声的诗词方才称得上是佳作。古往今来,诗词文士不计其数,却大多碌碌无为拾前人牙后,却不知能够开宗立派的,都是别有创新,为一代大家者,其名篇甚至可让愚夫俗子琅琅上口。”
李清照见高嘉仰头目不转睛地听着,心中不由愈发欣慰,有心去抚摸一下她的头,却又顾忌着如今乃是教授的时候,只能勉强忍住了。
“天分本是一条,但后天勤奋却更为重要,王荆公曾经作《伤仲永》一文,便是要告诫天下士子警醒。你天赋博闻强记,这是好的。但是,倘若自恃天分而不知勤学,他日天分才情自会湮没,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从今日开始,每日背诗十首诵文十篇,每日认字五十,这都是定量,无论有什么事都不可有所减少。等到你认字过千之后。每天再临帖十张,一年之后,纵使那些家学渊源的男儿,也决计比不过你。嘉儿,你可自信有这样的耐心能坚持下去?”
高嘉小脸激动得通红,狠狠点了点头道:“先生放心,纵使晚上不睡觉,我也一定会完成的!”
看到这一幕,高俅又深深凝视了一眼李清照那优美的背影,这才悄然退去。此时贸然现身。不仅会坏了这师徒两人的兴头。也会带来一种不良印象。看来,当初高嘉抓周地时候抓到了那两样东西,还真的是谕示准确。否则,又哪里会那么巧撞上了一位一代才女作先生?
他缓步走到中庭,却见高升快步走上前来,躬身禀报道:“相爷,连公子来了,小人已经带他到花厅等候,相爷是否要见他?”
连烽?高俅眉头一挑,随即点头道:“你带他到书房来,以后若是他再来,只要书房中没有客人。你随时带他来见我!”
“是!”高升答应一声,连忙一溜小跑地奔了出去。
高俅回到自己的书房不多久,高升便领连烽进了门。他抬头随意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见连烽一身天蓝长衫,身上别无一丝富商公子夸耀富贵的景象,一眼看上去仿佛一个寻常士子,不由在心底暗赞了一声。
由于身上并无功名,因此连烽待高升离去之后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下拜行礼。却不料想竟被高俅亲自搀扶了起来,脸上便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色。
随意指了一个座头之后,高俅便笑道:“我与令尊是多年旧交,虽然如今与当年不同,但私相见面的场合,贤侄也不必拘于面上的礼数,随意一些也就是了。”见连烽连道不敢,他便也不多寒暄,径直问道,“我让令尊去办的事情,如今进展如何?”
“高相公,连家原本是泰州商户,但是,自从承蒙圣上和相公看重,在杭州和华亭都置下了产业,这才为江南商人所知。这一次办理相公托付地事,家父和我去拜访了不少商人,听说是高相公的意思,他们都很有意向,只是,不少人还有些顾虑。毕竟,先前我受高傑大人之命前去商谈海船和海图之事……”
“这两件事不要混为一谈。”高俅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连烽不必再说,“海图乃是为了国之大计考虑,而另一件事却是财路。江南富商这么多,想必闲置的钱也不少,若单单只是放高利贷,不仅为朝廷正人所不齿,而且更不利于名声。这样吧,你先把人聚起来,到时就由你们连家代我去和他们商谈细则,你可以告诉他们,我这里可以拿出三百万贯。”
三百万贯?连烽猝不及防之下,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是知道高俅有钱,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会如此轻描淡写。如今连家海外贸易的暴利期已经过了,每年的毛利润也就四百万贯左右,除去税金和成本有二百五十万贯就顶天了,几方一分更是不剩多少。他出自商贾之家,当然明白所谓的饱和是什么意思。尽管如今连家依靠天然的优势力压以前独霸高丽和日本贸易的泉州海商一头,但是,利润也越来越薄,若是再这样下去,这条财路恐怕会越来越窄。
“相公的意思我明白了。”连烽收摄心神,连忙欠身应道,“届时家父一定会全力以赴!”
高俅微微点了点头,但是,从他地本心来说,实质上是更愿意亲自出面。但是,以他如今地身份,亲自见连烽还能说是当年旧情,若是见那些商人就很有些不妥了,尤其是在前期的谈判阶段,让连家出面才是最好。他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一道手札,沉思片刻便递给了连烽:“之前我派人和你父亲谈过设想,但是,毕竟只是大体设想并不清楚,旁人若是质疑起来,恐怕你们也不见得能够及时反应。这是我这些天抽空写出的札子,上头除了一些条条框框之外,还有一些其它地注意事项,到时你们把它吃透了,对付那些商人自然不在话下!”
“是!”连烽起身接过手札,却并不翻看,直接郑而重之地放在了衣襟中,然后便正襟危坐等待着高俅最后地话。
“事成之后,我估计大约朝廷也是有动作地,此事我已经向圣上奏明,若是连家在此事上能够尽心竭力,那么,连带着你们之前的功劳,圣上说不定会另有恩赏。”对于高俅的暗示,连烽自然是心领神会,又问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出了书房,他地脸上立刻浮上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只看此事所需的巨大本钱,便知道不是小买卖,更何况还要联合那么多商贾。只不过,这种事情不似海上贸易的单纯,倘若朝廷真的Сhā一脚进来,却得考虑到后果。要知道,先前四川商人地交子便是给朝廷学了去,然后将一项好生生的事情弄得天怒人怨,只希望高俅的一番好盘算别被人滥用了。
连烽所担心的事情,高俅自然不会没料到,因此在上书赵佶的同时,他也已经给蔡京去了私信。尽管远离京城,但是,朝中的事情他却依旧廖若指掌,赵挺之地谋定而后动,刘逵的招招紧逼,蔡京的步步为营,全都逃不过他地耳报神。由于先前有他牵制着蔡京,不少臭名昭著的政令都没有推行,所以,赵挺之倘若要改崇宁之政无疑是直接抹煞了赵佶这个天子的政绩,步履自然是更加艰难。
当初赵佶会用赵挺之,无非是因为这几年他远处西南,并不在朝廷政争之中,远远比那些争权夺利的人更值得信任。可是,一旦赵挺之位列宰相,那么,所有超然的立场就全都消失了,身在其位,当谋其政,任凭是谁当了这个宰相,也不可能容忍一个罢相之人依旧安居京城,甚至还有呼风唤雨的能力。赵挺之能够容忍蔡京到现在着实不易,但是,让他一直容忍下去就不可能了。
“既生瑜何生亮,恐怕赵正夫如今正想着这一点吧!”
高俅微微一笑,突然自言自语道。倘若没有蔡京,那么,以赵挺之胜于一般人的政治智慧,很可能在相位上多呆几年,但是,比起蔡京地手段和党羽来,赵挺之还是逊色得多,更何况,赵挺之有雄心壮志,有与其匹配的冷静头脑,但是,唯独缺少了执政一个诺大国家的相应才能。而老到的蔡京却不同,在看清情势的基础上,他能够壮士断腕,能够虚与委蛇,更重要的是,在真正关键的场合,他能够一锤定音,而这就是赵挺之缺少的。
他转身走到书桌前,深思片刻便开始奋笔疾书。不管怎么说,要想绕过赵挺之这样一个宰相都是不可能的,而既然不可能,那便不妨在其中设法取得一些好处,把水搅得再混一些。横竖自己在朝堂没有留下什么势力,那么,这两虎厮斗得越凶,他今后的路便会更好走。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十六章 大相国寺探虚实
罢相大半年来,蔡府的门庭愈发冷落,似刘逵张康国这等已经自立门户的人干脆不再登门。只不过,在表面的萧条之下,蔡京依然是闭门不出而尽知天下之事,甚至连宫闱隐情也逃不过他的耳朵。而无论外人怎么看,这位如今赋闲的宰相都是悠哉游哉,因此更多了几分疑惧。
这一日,叶梦得照例空着双手一大早上门。他乃是常来常往的人,因此也不用蔡府家人引路,而是熟门熟路地转到了蔡京的书房,谁知竟是扑了一个空。见此情景,他虽然吃惊却也不着急,自顾自地坐下来看书,可等候了足足半个时辰却觉得不对了。
“来人!”
“叶大人有何吩咐?”
见是往日时时在这里伺候的蔡平,叶梦得顿感心中一松,知道蔡京并未有什么不妥,于是便沉声问道:“恩相到何处去了?”
蔡平闻言却只是一笑:“叶大人便是该早些问的,相爷一大早就去了大相国寺和智光大师下棋,临走的时候还吩咐说,若是叶大人不问便不许我们告知他的去向,非得等到叶大人问起才能说,所以小人刚刚不敢告知。”叶梦得闻言气结,搁下手中的书便站了起来。饶是他几乎算蔡京的心腹,此时也摸不透对方是什么意思,反复琢磨更是不得要领。随口吩咐蔡平收拾好他取阅的那几本书,他缓步出了门,一直到走出蔡府之后方才恍然大悟。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蔡京罢相之后,赵挺之刘逵之流并未立刻清理朝堂,但这几个月来,两人也在不露痕迹间,将一些品阶不高的京党渐渐调离了京城,而叶梦得当日奉蔡京之命前去送高俅,又说了那么一番惊世骇俗的话,自然是更不能幸免。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谁知最后竟丝毫未受波及,这顿时让他暗自钦佩蔡京的手段。要知道,当日自己那句话可以说是当众削了赵挺之的面子,如今却依然能够在礼部任职,对旁人来说不啻是一个信号。
看来,蔡京还真的是把自己当作了自家人!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之后,叶梦得不由微微一笑,举步便上了自己的马车:“去大相国寺!”
马车一路到了大相国寺。他才发觉寺外已经满是杂耍摊贩,一眼望去热闹非凡,这才记起今日乃是十五。下了马车走进寺院大门,他便看到里面已经是挤满了无数举着香烛顶礼膜拜的虔诚香客,男女老少拖儿带口,隐约听去,大多数都是求富贵,甚至还有求功名的。
他对于佛道原本就是无可无不可地,因此也不想随众礼佛,在大雄宝殿之外驻足片刻便退了出来。他来京城任官之后。平日还曾经到道录院走动。大相国寺却是不常来,更不用说后面单单留给达官贵人的禅院。思量片刻,他见几个小沙弥簇拥着一个身着袈裟的和尚自不远处走过。连忙快步走上前去。
“大师!”
那和尚五六十岁的年纪,法号名叫智远,也算是大相国寺有头有脸的僧人。见叶梦得不似平常香客,连忙喝止了一旁想要呵斥的小沙弥,合十问道:“不知居士有何事?”
叶梦得顺势还了一礼,这才开口道:“大师,在下叶梦得,此地是为了寻蔡相公,不知大师可否指点一二?”
蔡相公三个字一出口,那几个小沙弥顿时勃然色变。就连智远刚才那淡淡的神色也消失了。蔡京的名头固然是天下皆知,而叶梦得这个铁杆京党经过当日送别一事,却也同样是天下闻名。智远略带惊疑地打量着面前地年轻人,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丝笑容:“原来是叶居士,老纳智远。蔡相公正在禅院中和主持下棋,恐怕就是老纳指了路,叶居士一时半会确实难以找到。这样吧,横竖老纳有闲,便带叶居士过去如何?”
“那就多谢大师了!”叶梦得也不客气。道谢之后便跟智远一起入了内院。一路上略略攀谈几句,他不由对身旁这个和尚刮目相看,对于未曾谋面的智光更是起了兴趣。要知道,陈王赵佖的眼光极高,能够独独将智光荐给天子,足可见与其人的交情。
一路穿过诸多楼阁,智远便将叶梦得带到了一间环境优雅的禅院前,这才止步笑道:“便是此地了,外面还有小沙弥看守,叶居士但请报名进去也就是了。老纳不便入内,告辞!”
叶梦得连忙欠身道谢,见智远含笑离去,他便举步往内。果然,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后,两个小沙弥再未阻拦,他顺顺利利地登堂入室。然而,当发现静室之内并不止蔡京和智光两人时,他还是微微色变。只因那另一个座上宾客他也认识,正是如今刚刚迁了起居舍人的郑居中。
“少蕴果然来了!”蔡京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在蒲团上直接转过了头,哈哈大笑道,“怎么,是到我书房扑了一个空么?看这天色,你大约是等了不少时间才知道我不在吧?”
叶梦得见蔡京言笑无忌,也就压下了心头的疑惑,向智光点点头,又和郑居中打了个招呼,这才在蔡京旁边一个空着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恩相真是猜得准,我足足在书房看了半个时辰的书,才从蔡平那里得知恩相不在,所以便一路寻到了这里。恩相,你这个玩笑可开得大了,早知如此,你吩咐门上一声,我也不用耽误这么多时间。”
“哪里是存心,我只是想看看你地习惯罢了!”蔡京又笑了一阵,这才对郑居中道,“达夫,今日我邀你来此,还叫上少蕴你不会见怪吧?”
“人人都知道少蕴乃是蔡相公地左膀右臂,我怎么会见怪?”郑居中察觉到智光在给自己使眼色,连忙打了个哈哈,“不过,我倒是要给少蕴抱不平,以他的才学,一直窝在祠部郎官这个位子上未免太屈才了!”
听到郑居中这么说,叶梦得自然免不了谦逊一番:“郑大人过奖了,我才疏学浅……”
话未说完,蔡京便突然打断了叶梦得的话:“达夫这句话算是说对了,少蕴确实有大才,区区礼部还容不下他,只不过,年轻人只有先历练一番,将来才能够做大事不是么?达夫也不用替他抱屈,也就在这几日,他地机缘也就到了!”
尽管蔡京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场三人全都心中一跳,智光和郑居中是在思索已经罢相的蔡京凭什么这么说,而叶梦得却不禁想到了那一次送高俅之后再一次见到赵挺之时,这位宰相露出的古怪笑容。难不成,自己没有被贬离京并非是赵挺之手下留情,也不是蔡京暗中相助,而是另有玄机?
今日受到蔡京邀约在此地见面,郑居中原本就有些惴惴不安。他自忖和智光的关系并无第三人知晓,谁知却被蔡京一语道破,此时听对方话里有话,他索性换了一个话题:“我前几日去拜访伯父的时候,曾经听说最近圣上有意重立孟后,不知蔡相公是否听说过?”
“重立孟后?”蔡京眉头一挑,却并未露出十分的讶色,反而更是微笑了起来,“圣上只是因为如今宫中别无长辈,看到瑶华宫孟后独居可怜,方才会想到这个而已。圣上乃英明之君,于这种事情上定会谨慎决断,就是朝中臣子也会有所谏劝,达夫你说对不对?”
被蔡京原封不动地将话题推回来,郑居中自然是哑了火,只不过,对于蔡京始终顾左右而言他,他又觉得万分憋气,最后只得干脆问道:
“蔡相公,不知你今日邀我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听到郑居中直言相问,智光不由得暗自嗟叹其定力不够,然而,蔡京既然已经反客为主,他这个真正的主人就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面色淡然地等待着蔡京的后话。
“达夫,难道无事便不能找你谈谈天么?难不成你也像那等凡夫俗子那样,避我如同蛇蝎么?”蔡京却依旧没有正面回答,却放下了手中的香茗,若有所思地看了郑居中一眼,“其实,达夫你自从入仕以来,也算是颇得圣上看重,不过,你可知道外界关于你的传闻?达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些事情你不得不防。”
这是什么意思?郑居中平日自诩思路颇快,此时却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琢磨了大半日方才揣摩到了蔡京地言下之意,脸色着实大变。他的仕途一向不太顺利,最后还是因为有了宫中郑贵妃作为援助,方才能够数迁直到起居舍人,可是,倘若真的追究起来,他便难脱外戚之名,将来更是别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见话已经点透,蔡京也就不再说朝堂之事,只在那里漫谈汴京名胜,侃侃而谈之中顾盼自得。一旁的叶梦得见郑居中如坐针毡,心中不由暗自冷笑。郑居中堂堂一榜进士,却要去趋附后宫之人得以加官进爵,也难怪落入蔡京算计。只不过,蔡京莫非真的准备借助宫中郑贵妃之力而谋求复相么?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十七章 定田亩人心思变
杭州一户大宅邸的厅堂之内,一个面色凝重的老者正在和一个中年人交谈。
“厘定田亩,他真的要厘定田亩?”
“不会有错,公文上加盖了两浙路转运司和杭州知州双重官印。看这个样子,那位高相公是要动真格的了!”
““哼,江南虽然不是京畿,但是士绅却绝不比京畿少,子弟更是都有荫补在身。即便官职小,但也好歹是官宦世家,他即便是在圣驾前宠眷再好,总不成还能够违背太祖的成例,对我等课以重税不成?”
“可是靳老不要忘了,官宦之家不用缴税纳粮固然不假,但是,因进纳而授予的官职却不在此例。朝廷先前是有明例的,又有进纳法,诏以进纳得官者不得为亲民官,不得与常职一般入磨勘,但是,这么多年下来,用各种手段得到实职差遣的又何止一两人?你我又哪里敢说,底下的小辈和远支族人就没有一个出格的?还有,按照律例,我们的田产也是有限的,可一旦清查下来,那么……”
老者终于坐不住了,霍地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深重的忧容。大宋一朝向来厚重士大夫,但是,科举这条路并不是人人都有能力走的,数十年寒窗苦读,也不见得能够一朝金榜题名,所以,家里若是殷实的往往会进纳军粮换来勋级以及官职,江南虽然不比河东河北进纳补官的普遍,但这样的情况依旧不少。
一石激起千层浪,高俅自己也知道这道榜文一下,周边府县必定是为之哗然,但是,他却不得不如此。大宋根深蒂固的官绅基础他是不会去动的,否则,例如李纲这样的官宦后人,例如赵鼎这样的新进士大夫也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而一旦出了纰漏,就是远在京城的赵佶也保不住自己。他要动的,首先就是那些进纳补官的富民豪绅,然后才是那些有不法行为地士大夫。
大宋有律例,但凡进纳补官者,文职不得过从八品承直郎,而且须与百姓一同纳粮,然而。自从神宗哲宗之后,法度逐渐败坏,多有富民设法钻营,从而免于缴纳赋税的。这些人往往被正牌士大夫所不容,在城乡之间往往又自恃财力官职而欺压良善,所以这些人是头一等该治的。一番整治下来,他也可以暂且看看以田亩代替丁口厘税是否可行。
榜文贴出数日之后,他便又下了札子,一下子委了昌化、于潜、新城、富阳、余杭、钱塘、盐官等杭州七县的县尉。而三日之后,吏部的正式文书便到了杭州。正式确认了此事。这还不算完。七县县令同时得令调任他处,一时间,县衙之内鸡飞狗跳。就是往日县官风水流转,我自岿然不动的吏员也颇有些乱了手脚。
包括赵鼎在内的七个进士一上任,并没有如大多数人料想的那样整饬县衙。大宋冗官多半兼领着丰厚地俸禄,但是,真正承担差役的吏员却是俸禄微薄甚至没有俸禄,所以,若是不靠官司或其他事务捞一票,恐怕这些人连养家糊口也难。因此,新上任的六个县尉一个个召见了属吏,除了认人之外便是私底下严加告诫。一番措置之后。竟是比杀鸡儆猴更加有效。
一番大动作之后,厘定田亩便渐渐拉开了帷幕。和人们预想得不一样,这一切进行得极其缓慢,寻常人甚至根本就没有多大感受,而各种各样的数据却一点点地报到了州县衙门。而所采用的测绘模式,正是王安石曾经大力主张,而蔡京也曾经在主政之后提出的方田法。
多年未雨绸缪,高俅手底下虽然没有什么真正在朝廷上叱咤风云的大才,但是。小才他却养了一大堆。一来他的经济实力足够,二来那些收养的孤儿也已经到了成材的年纪,三来他又有足够地耐性。在他看来,宋朝地军事测绘技术已经到了相当的高度,但每每遇到民间测绘却是阻碍重重,便是因为小吏扰民兼且上下不分的关系。虽然这一次是自掏腰包,但是,等到六县之内测绘完毕,他便可以设法将此设为一个制度上报朝廷,其他地事情也就好办了。
然而,风平浪静的结果他固然希望看到,但是,别人却并不这样看。当初王安石变法时,免役法青苗法市易法都是声名赫赫,而作为基础的方田法却步履艰难。曾经在开封府推行方田法的结果就是,足足十年只丈量了两个县的田亩,下头报给朝廷的结果是,要想丈量完整个开封府十九个县,至少需要十至二十年。到后来朝堂党争愈演愈烈,于是此事便再无人提起,直到蔡京的方田法被搁置。
明知安抚司的大门难进,因此胡嘉良家中的门槛几乎被络绎不绝的宾客踏破了。起初这些人还是旁敲侧击,最后则干脆直截了当地探问起了高俅地用意,无奈胡嘉良自己也颇感无奈,一来二往只得借病躲避,这更是让人们没了方向。就在这样的情形下,连家父子也顺利在杭州程家见到了江南一众富商。
虽说占了一个商字,但是,大宋毕竟以农为本,因此这些商人也全都是大地主,厘定田亩的事情让他们无不焦头烂额,此番见到连建平连烽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连兄,你可真是好福气啊,靠上了这么一位难打交道的相公!”
一个商人见连建平神色不变地和周围人寒暄,忍不住出言嘲讽道,“这政令一条接着一条,让人眼花缭乱,我等这些庸人还真是佩服得紧。只不过,和这样的精明人打交道,恐怕我们是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听到这番话,在场的其他人无不是心有戚戚,就连此地的主人程伯谨也是面色微变,理所当然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连建平身上。
“各位都是江南一带最有名的商人,怎么,还在乎那么一点赋税么?”连建平轻轻将话头推了回去,毫不在意地笑道,“不瞒各位说,如今那些奔忙于六县厘定田亩地人,也曾经在我那里忙活过一阵子。如今,我连家在泰州以及秀州的田产已经全部造了册子。”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听在众人耳中,却颇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意味。无商不奸无奸不商,自古以来,为商者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只不过三两息之间便品出了意思。连家原本乃是淮商,突然Сhā足江南商界也不过五年的工夫,但是,成就却是有目共睹,他们嫉妒归嫉妒,却也羡慕其机缘眼光。如今此人又是一招走在了前面,怎能不令他们感到疑惧?
连烽见众人全都沉默不语,顿时知道父亲的话给了他们一个莫大的震慑,便站出来团团一揖道:“各位叔伯,我们都是商人,即便占有田亩,在那些士大夫眼中却依旧是低人一等,况且,我们的田亩再多,难不成还能多过那些多置田亩福荫后人的官宦么?我知道大伙之所以据有大片田产,乃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只不过,朝廷若对以田亩而非丁口计税,我们每个人多出来的也不过是数千贯而已,相比日进斗金的各位叔伯而言,岂不是九牛一毛?”
““哼,小钱也是钱,如此出手阔绰,怎不成败家子?”
说话的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见此话一出别无一人附和,他顿时有些讪讪的。可是,即便他是身家巨万的豪商,对于硬生生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的政令,仍然是难以忍受的,料想其他人也该是如此。如果是这样,为何其他人都不说话?他猛地想到连家父子此次的来意,脸色遽然大变,顿时后悔刚刚一时逞强口快,生生地把人得罪了。
对于被人嘲讽为败家子,连烽却只是晒然一笑,根本懒得反驳。见父亲也示意自己起头,他便上前一步笑吟吟地道:“今日由我连家起头,程老做东,请大家到了这里,可不是为了这样的小事,而是有一桩大买卖要和各位商谈。而为了这桩大买卖,我们连家愿意拿出二百万贯的本钱!”
二百万贯!
在场诸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心动的自然不是这样一个数字而已。须知连家既然能够拿出这样一大笔钱,自然是看好此中前景,而按照他们往日的经验来看,投入越大,回报越大,需要一个人拿出两百万贯的生意,其中自然蕴藏着无限商机。此时此刻,包括刚刚那个出言讽刺连烽的老者在内,所有人都露出了专注的神情。
“各位都是巨商,应该听说过朝廷在四川交子务的由来。四川商人当初推出交子,不过是因为巨量铜钱携带不便,所以才会有此举,若不是后来的种种情形,说不定此举会成为我等商户的一大便利。”连烽见旁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立刻知道这些人精都听明白了言下之意,“所以,为了此事,……拿出了三百万贯,加上我们连家的本钱两百万贯,总计已经有了五百万贯,若是算上各位的资本……”
话还未说完,程伯谨的眼中便精光乍现,一口打断了连烽的话:
“贤侄说的虽好,却又怎知朝廷不会因此而夺过我等的心血,这等事情,朝廷做得再娴熟不过了!先前茶法一改,我等的损失又何止万贯之数?”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十八章 别有滋味在心头渐成
正如程伯谨所担忧的那样,看到高俅以私信呈递进来的折子,赵佶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一个最大的生财之道。尽管远远不如唐朝的风气,但是与后世的明清相比,大宋在诸多政策上还保留着一定程度的清明,尤其是对于士大夫更是宽纵非常,但是,士农工商,商者其位最卑,财富却甚至要远远高于一些士大夫,这便成了不少人解不开的心结。
大宋的大臣大多还知道恤农,但是对于那些商人,却是恨不得从他们的身上多榨出一点油水,无论是先前的市易法还是后来的重定茶法,都是针对商人制定,这又从另一个角度折射出了朝廷的心态,君王的看法。
此时,赵佶便在琢磨着此中的巨大利润。每年在四川发行交子使得朝廷在财政上的负担大大减轻,但是,由此却带来了一系列的后果,甚至川地大臣还会因为过期交子未曾停用而上书为民请命,如此往往会损失一大笔。但是,为了民心所计,君王却不得不忍痛照准。仅仅是他即位这六年以来,便曾经遇到过两次这样的事情,一次是高俅,一次是前时席旦上书,为此,废除钱引近七十万贯,这也令赵佶心痛不已。
他实在是穷怕了,宣和殿被烧,他却因为西北酣战在即而不曾大肆修葺,至今尽管修了已经两年,但大内禁中依旧还存留着大批残垣断壁,看上去刺眼十分。而高俅此次行的税法,他曾经暗地里派人去问过蔡京的意见,结果蔡京也表示此事可行,甚至翻出了王安石的方田法和均税法作为依据,这也令他抱了不小的期望,然而,此番高俅送上来的折子却更让他觉得心动。
但是,有一点却让他这个君王相当恼火。尽管没有明说,但是高俅用了一大段文字暗示朝廷信用太低。就算知道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他依旧觉得耿耿于怀。他的父皇神宗皇帝当初发行交子本是好事,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滥发,使得交子的信誉在四川差到了极点,两届交子并行地时候,往往会贬值数十倍,百姓无不怨声载道。若是在东南也来这么一套。恐怕朝廷信誉扫地也是事实。只是,把这样的一件事交给商人真的好么?
沉吟许久不得章法,赵佶不由感觉身心疲惫。身为神宗之子,他虽然并不像乃兄哲宗赵煦那样一心想着效法父皇法度,但是,在很多事情上却也想向父皇看齐,更确切地说,他想挣脱别人的钳制,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来用人。所以,先前的不拘一格用人才虽然遭致众多人的诟病。他却依旧我行我素。只是在此次星变之后有所收敛。但是,尽管罢了两个执政的相公,他却不曾按照往例处置。反而是弹劾得最起劲地官员被贬出京,这也变相给了别人一个警告。
“来人!”
一旁的杨戬如同幽灵一般现出身形,伏地下拜道:“圣上有何吩咐?”
赵佶看也不看地上的杨戬一眼,只是沉声吩咐道:“去清心殿!”
听到赵佶并非去淑宁殿看郑贵妃,杨戬不由呆了一呆,但他乃是心思灵动之人,立刻便答应了一声,匆匆出去准备。不多时,一大批内侍和御前班直便簇拥着赵佶前往清心殿的皇后居所。
尽管这一年多的休养下来,王皇后的病情小有好转。但是,她却始终离不开汤药打理,清心殿中便时常弥漫着一股药味。自从上一次赵佶雷霆大怒发落了一大批宦官宫人之后,换来的那批人便再也不敢有所马虎,伺候王皇后无不尽心竭力,而赵佶虽然并不经常驾临清心殿,偶尔却也会来这里坐一坐,或是谈话或是聊天,总之能给王皇后一点慰藉。
正因为如此。在宫人报说圣上驾到的时候,王皇后低头看了看榻前的儿子,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
一踏进清心殿,赵佶便闻到了那股熟悉地药味,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如今为王皇后看病地乃是太医院院使罗蒙,医术顶尖不说,为人也值得他信任,可即便如此,王皇后的病却始终不见好,这自然让他有些不安。他缓缓步入内殿,只见两旁宫人内侍纷纷伏地行礼,却也不去理会,只是自顾自地往里走,直到听见里面传来了阵阵背诵诗文的声音方才停下了步子。
“里头地人是桓儿?”
旁边的一个内侍慌忙跪下禀报道:“启禀圣上,今日京兆郡王前来探望皇后,正好皇后精神不错,便留着他询问了几句,如今大约是正在背诗给皇后解乏。”
“桓儿会背诗了?”赵佶精神一振,令身后众人不必跟随,便这么悄悄地走进了内殿。此时,耳旁的诗声便更加清晰了一些,以他的博学多才,自然分辨得出那是什么诗,所以紧皱的眉头立时舒展了开来。那不是什么唐诗宋词汉乐府,而是曾经为一时绝唱的楚辞《离骚》而赵桓如今刚刚过六岁,竟然能够背到这个份上,天资暂且不说,至少够得上勤奋两个字。
见到赵佶进来,王皇后眉头一扬,才欲开口说话便瞧见赵佶丢了一个眼色,便依旧含笑坐在那里听儿子背诗。直到一首长长的离骚背完,她才对面前的儿子道:“桓儿,还不去拜见你的父皇?”
赵桓这才转过身来,见是父亲不由脸上一惊,连忙趋前下拜行礼。
他虽然是嫡长子,但是一向却不常见到父亲,与其说是父子亲情,不如说是|乳母和其他人灌输的敬畏感。然而,这一次他等到地却不是一声轻描淡写的叫起,而是被父亲亲自扶了起来。
“果然不愧是朕的儿子!”
赵佶嘉许地赞了一句,又微笑着点了点头。他虽然已经有了好几个儿子,但是诸子之中,他原本因为宠爱王淑妃的缘故而偏爱高密郡王赵楷,后来郑贵妃产下了皇七子赵棹,他也同样花了大心思,而对于本是嫡长子的赵桓,他却未曾多留心。此时触景生情,他不由生出些许歉疚。
示意赵桓先行退下,他便按下了欲起身的王皇后,然后若有所思地问道:“桓儿还没有定师傅吧?”
王皇后挣扎着坐直了身子,见赵佶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她便低声道,“官家有诸多子嗣,而桓儿如今还小,臣妾以为至少应当和高密郡王一起定立师傅和仪制,如此方才不会让外人有诸多闲话。”
听到此言,赵佶不由悚然一惊。如今他对王皇后的品行已经有了相当的信任,自然知道这位元配并不是在矫情,而是在变相提醒着什么。
他如今是春秋鼎盛不假,但是,前时毫无预兆的突然重病已经让朝中上下乱成一片,倘若再来这么一次,难保别人不会有异样地心思。高密郡王赵楷只比赵桓小一岁多,在有些人看来,自然是可供选择的对象。
“皇后的意思朕明白了,你且放心,朕不会让小人有可趁之机!”
王皇后这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没有哪个为人母亲的不为儿子着想,即便是恬淡如她,亦知道在自己处境艰难时,赵桓这个年幼的儿子因此而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不当太子并没有多大关系,重要的是,她希望儿子能够有所倚仗地活着,至少不能当一个让父亲不闻不问的皇子,这对她来说已然足够。
看过王皇后,赵佶的心情非但没有转好,反而更加沉重了一些。病中的王皇后自然不能行统管后宫之权,而由于如今没有皇太后,因此署理后宫的乃是郑贵妃和王淑妃,二女也没有让他失望,这两年多来宫闱秩序井井有条。然而,但有人的地方便肯定有侵诈,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他身为君王便更是如此。
他又到瑶华宫探望了孟后,又吩咐这位昔日皇嫂好好养息,这才匆匆回到了福宁殿,甫一坐定便下令招赵挺之、刘逵、阮大猷、何执中四个政事堂宰辅入见。在内侍匆匆去都堂传旨的时候,他便随手拿过一张纸,用朱笔在上头写写画画。直到赵挺之等人入见,他方才把这团纸随手扔进了纸篓。
等到夜间赵佶至淑宁殿歇息的时候,福宁殿的外头突然多了一个人影。那人影熟门熟路地溜进了外殿,在纸篓中匆匆翻捡了一阵,捡起一个纸团方才如获至宝地溜了出去。月光照在那人苍白的脸上,却正是内侍高品杨戬。他一路避人耳目地回到了下处,展开纸团一看,很快便皱起了眉头。
皱巴巴的纸上,几个用朱笔涂写的名字赫然醒目,全都是各位皇子的名字,最中央只有两个字——赵桓。
“难不成,圣上现在就准备立太子?”
心中飘过了这样一个念头,杨戬不由悚然一惊,皱眉沉思了一阵,他竟把那纸团放在了油灯上,直到其燃烧殆尽。他不是没想过把事情通报蔡京,但是,为人走狗也得有个限度,若是贸贸然行事,别说什么荣华富贵,便是一条命也会丢了。他只是想不明白,日间赵佶明明是为了高俅的奏本而举棋不定,怎么会跑了一趟清心殿便愁起了其它事,莫非是王皇后有所暗示?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十九章 求仙问道大涤山
一大清早,刘氏便踏入了李清照的小院,见四周盆景树木花草愈发齐整,心中不由喜欢,一路便连连点头。进门之后发觉使女已经在伺候李清照梳洗,她便含笑走了上去,站在李清照背后打量着铜镜中的倩影。
“婶娘!”李清照正欲起身问安,却被刘氏的手按在了肩头,只得继续任由使女梳头,问候了一声便开口问道:“婶娘这么早就起身了?”
“我都年纪一大把了,大热天的,哪有年轻人这么好睡。”刘氏觑了觑镜中李清照的脸色,见比来时微微胖了些,不由露出了十分笑颜,“看来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来的时候清减成那个样子,如今看上去总算丰满了些。怎么,今日还去给那位高小姐授课么?”
“今日不去。”李清照终于梳好了头,却依旧不肯失了礼数,转身便朝刘氏施礼,又出言解释道,“这几天我有些心绪不宁的,所以昨日我和高夫人告了假。婶娘也应该知道,爹爹的身体一向不好,他本是文人,河北提刑使又是一个日理万机的活计,如今又是奉圣命治盗匪,我担心……”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了,显然是不想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我听说杭州洞霄宫乃是天下有数的福地,所以想去拜一拜,至少也能心安一些。”刘氏听得脸色数变,最后方才叹息道:“你爹在仕途上也是起伏不定,却也难为了你。洞霄宫乃是朝廷当初敕封的福地,不过较之当年盛况,如今已经有些荒废了,但灵验还应该是有的。你一个女儿家去那里多有不安全,我让琛儿陪你去,若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李清照却不肯太过劳烦陈家,连忙婉拒道:“昨日我就听琛表弟说他今天要出去会文,我这点小事就不用麻烦他了。我换了装束。婶娘再多派几个家人跟着我,这不就结了么?”
刘氏闻言连连摇头,却也知道李清照的性子是最倔的,百般无奈下只得依了她。待到用完了早饭,她便令管家挑了八个精壮家人,又去找了一辆严严实实的车,对着鸣鹂千叮咛万嘱咐,最后才放李清照出了家门。
洞霄宫位于余杭西南的大涤山。道教将其列入三十六洞天之第三十四,名大涤玄盖洞天。自晋代起,便有道士潜居山中修道,到唐朝,大涤山道教开始兴盛,唐高宗年间更是盖起了天柱宫。而到了宋代,天柱宫改名为洞霄宫,乃是天下有名的宫观之一,宋朝所谓的提举宫观之职便有此处,蔡京虽然因缘巧合没有来到这里。熙宁宰相吕惠卿却是在这里闲居了很久。不久之前方才因为星变重新起复。
尽管下江南是高俅自己地选择,但是,之所以独独选中了杭州。一来是因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后世名言,其二却是因为这里是苏轼倾注过大把心力的地方。杭州附近的所有州县,几乎都留下了苏轼的文章诗词,而那种眼前一亮的收获感,更是让他在处理政事之余乐此不疲地东奔西跑。这一次,他便是听说当年曾经和苏轼结交的铁冠道人唐子霞已经来到了余杭大涤山,所以便欲来一探究竟。
由于铁冠道人行踪不定,因此高俅一大清早便出了门,随行的只有燕青和李纲。杭州一带向来很少听到有盗匪肆虐,再加上燕青地本事至少可保得十几人无法近身。李纲又是江南土生土长的士子,所以高俅自信安全无虞。
出了杭州城,他便甩开两人打马飞奔,跑了足足一刻钟方才停了下来。燕青是见惯了自家大哥偶尔表现出来的恣意,但是,李纲却不知道。南方士人原本善于骑马的就不多,他虽然也曾经练过一阵,毕竟还是生疏,直到远远发现高俅的身影时。他才松了一口大气,连忙策马飞奔了上去。
“伯纪,马术不错啊!”高俅赞赏地扫了李钢一眼,见其虽然脸色通红,下盘却是稳稳当当,不由点头赞道,“我的马术是当初去西南的时候练出来的,所以上得山地踏得溪河,你能够这么快跟上来,足可见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哈哈哈!”
李纲却没料到高俅一开口就是这些,只得谦逊了两句,末了才婉转劝道:“相公,这一带虽然地势平坦,但是,纵马飞奔却难免遇到障碍。若是相公并不急,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稍稍放慢一些速度的好。”
高俅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地笑容,见燕青不紧不慢地从后头跟了上来,他这才笑骂道:“小七,你这个马术好手怎么这么慢,难不成连这也要故意让我?”
燕青地骑术原本就胜于半吊子的高俅,更是远远超过自幼长在南方的李纲,此时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道:“大哥摆明了是要一个人疯跑一阵散散心,我那么着急地追上来干吗?再说了,你地马术好歹也是在西南山地上安全跑下来的,总不成到了平地反而栽跟斗。至于我嘛,若是有北方契丹的战马还有些劲,这些早已被人驯良的马,总少了几分风驰电掣的劲头!”
高俅不由白了燕青一眼,心中却知道他说的完全是实话。见李纲若有所思地在那里出神,他也不多再说什么,轻轻一抖缰绳便缓缓策马前行。接下来的一路上,三人的马速都控制在了一个相当的程度,不疾不徐,因此到了大涤山脚下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只不过,铁冠道人没找到,却看到了山下停着一辆马车,赶车地车夫似乎被三人的马蹄惊醒,睁开双眼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翻身下马的三人。
高俅仰头看着那条寂寥的山中小道,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尽管听说如今的大涤山洞霄宫已经不如以往香火鼎盛,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一路行来没有遇到一个香客。此时,燕青和李纲也已经翻身下马,李纲见那马夫依旧朝自己三人看,便随口问道:“我们是从杭州城里来的,你是哪家的下人?”
那马车夫这才看清三人气质各有不凡,从衣着上看显然非富即贵,并非寻常百姓,连忙点头哈腰道:“小人乃是杭州陈家人,此番是护送我家表小姐上山进香,敢问三位公子是……”
“杭州陈家?”高俅心中一动,登时想到昨夜英娘提起李清照今日告假,便顺势问道,“你说到的表小姐可是京城李文叔李大人的千金?”
这一句话问下来,那马车夫终于完全打消了疑虑。在他看来,这三人既然连表小姐地来历都知道,那想必是陈家的友人。”三位公子,我家表小姐刚刚上去一刻钟工夫,如今这大涤山比不得往日,洞霄宫中颇为冷清,小人刚才唯恐是歹人出没,几乎冲撞了三位公子……”
“好了好了,你不用说了!”高俅哪里耐烦和那马车夫再啰嗦下去,翻身上马便朝那山路奔了上去,看得李纲目瞪口呆。燕青却微微一笑,利落地上马之后便来到了李纲身侧:“李公子,我不能让大哥一个人在上面。这山路不好走,你若是能够上去,便跟着我一起上山,否则不妨把马匹先寄放在此或是在此等候。”
李纲自知骑术算不得最精,闻言顿时脸色微变。他早就看出燕青不似寻常衙内,平常举止更是有些神神秘秘的,今次见其换了一身装束一起出来,又是骑马如履平地,心中更是大动疑窦。此时抬头望了望那还算平坦的山路,他猛地一咬牙,翻身上马道:“七公子但请前行,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赶上来。”“好。”燕青的眼睛中闪过了一丝精光,双腿轻轻一夹马腹,便如离弦之箭一般朝山上冲去,那动作端的是迅疾如闪电。李纲但见一人一骑飞也似地消失在视线中,论动作比刚刚高俅那会更潇洒利落,心中不由暗暗称奇。此时他也来不及细想,深吸一口气便掣马朝山中奔去。见此情景,那马夫竟一连念了三个阿弥陀佛,脸上惊容尽显。
当了几年宰相,平时锻炼的也少了,因此一路颠簸到地头,高俅竟觉得自己就像浑身散了架子一样,上下左右没一处是不痛的。想到当年去西南的时候日夜兼程地赶路,他不免露出了一个苦笑,却只得勉强纵身下马。谁知还没落地便有几个身材壮实的汉子围了上来。
见那些人虽然满脸防备,却不像是有恶意,高俅便知道他们乃是陈府家人。刚想开口搪塞过去,却只见后头传来了一声叱喝,紧接着,一个中年汉子便满脸惊惶地迎上前来,纳头便拜道:“小人李义,叩见高相公!”
听到一个李字,高俅自然恍然大悟,当下若无其事地摆摆手道:
“起来吧,想不到我只是拜访过李府一次,倒是让你记住了。”
“高相公乃是贵人,小人当然不会忘记!”李义起身后便朝周围的汉子打了个眼色。此时,这些人方才醒觉到自己的鲁莽,慌忙上前叩拜。乱哄哄一片的时候,后面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多时,燕青竟如同一阵风似的冲到了众人跟前。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二十章 铁冠真人唐子霞
高俅对于燕青的性子早有所知,此时见他奔上来并不奇怪,微微点了点头便问道:“小七,伯纪呢?”
“他当然不放心你,也跟着骑马上山来了!”燕青见高俅脸色倏然一变,暗地里不由偷笑一声,嘴上却满不在乎地道,“你放心,这山路并不险峻,他的骑术勉强还过得去,一会儿就能上来了。这不是大哥你说的么,虽是盛世,文人若是连马也骑不得,将来又哪来的好身体在朝打拼?”
话虽如此,高俅还是对燕青的莽撞有些恼火,心中更是不免暗自埋怨自己太过急躁。要见李清照平日在家中有的是机会,偏偏外头一次偶遇也能让自己这么激动,看来果然应了一句话,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而偶像的力量果然是无穷无尽。只是胡思乱想了片刻,他便转头问道:
“李义,你家小姐既然进去上香,你们为何不跟着进去?”
“回禀相公,小姐为了表示心诚,一定要我等守在外面。小人眼看劝不住,刚刚只得先行让人到里边察看了一遍,见只有一些道士,所以便让鸣鹂陪伴小姐进去了。谁知才过了一顿饭工夫,便看到了相公纵马上来。”李义打量了一下高俅背后的燕青,见其生得俊朗高大,说是文士却又流露出武人的英气勃勃,说是武人偏生又带着一丝读书人的气质,不由得眼睛一亮。”里面全是道士……”高俅总算想起了今次的来意,连忙把想要有关佳人的种种念头全数按下,“我问你,里头可有一个头戴铁冠,形容高古的道士?”
“铁冠?”这句话却把李义问得一呆,好半晌,他才忙不迭地点头道“,有的有的,小人刚才进去时。在正殿看到一个头戴铁冠的道士,只不过无论我们怎么察看,他都丝毫不理会,小人还以为他又聋又哑,怎么,高相公是来找寻此人的么?”
又聋又哑?高俅听得暗自好笑,要知道,当年苏轼在元祐年间知杭州时便与唐子霞结下了交情。不仅有诗为证,甚至还在留给他的文稿中对唐子霞地其人其心大加称赞。单单以年纪论,他高俅便是晚辈,区区一个李府家仆又哪有说三道四的道理?
尽管如今的赵佶早已不是历史上那位赫赫有名的道君皇帝,但是,由于大宋历代皇帝都有尊奉道教的习惯,所以但凡真正有能力的道士往往能够得到朝廷敕封,而即便是朝廷大臣,结交这种方外之人也是从不避讳。蔡京当年能够入而为相,便和左街道录徐知常有相当的关系。
他虽然有徐守真这样一个不老神翁作为助益。但是。多一两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是不错地。当然,若是这唐子霞真的如同苏轼所说那般是一个饱学诗书品行高洁之士,他也不会多加强求。只是。李清照虽是女儿身,平素却也是好强的,此时会不会和里面的唐子霞卯上了?
“小七,你跟我进去看看。”回头向燕青点了点头,他便对一旁的李义道,“待会若是有一个骑马的年轻人上来,你就让他到里头寻我们。”嘱咐完这些,他便跨进了洞霄宫。
果然,只不过走了几步,他便生出了一丝感慨。洞霄宫曾经在大中祥符时在钦定的天下二十处洞天福地之中位于第五。但是,如今的它却已经颓势尽显。若不是知道大涤山道教依然是天下修道人向往的洞天福地,恐怕他就要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而他身后的燕青则在左顾右盼,目光不时落在一旁正在低头洒扫地小道童身上,有时还落后几步悄悄查看一下那似乎已经倾颓地墙垣。
“你既然是方外之人,世俗之事便与你无关,又何必摆那签筒的玄虚?”
还没接近正殿,他便听到了一个颇为尖刻的女子声音,细听之后便知道不是李清照。毕竟。李清照虽然性格刚烈,毕竟是李格非地女儿,便是理论也不会只以声高取胜。
“鸣鹂住口!”李清照狠狠瞪了满脸不服的婢女一眼,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手中那支竹签。她本意没想着求签,谁知拜过之后,这竹筒无巧无不巧地摔在了她的面前,正好掉下了一支签。而那支竹签也不像别处签筒中的签那样写着什么五花八门的签语,上面只有两个字——下下。
她倒不以为意,可鸣鹂却不干了,见旁边一个道士盘膝而坐,立刻气急败坏地上前质问,这才闹出了刚刚那一幕。
尽管身着男装,但李清照一举一动仍旧露出一丝女子风情。她转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头戴铁冠的道人,沉思许久突然开口问道:“真人可是当年东坡居士的旧友,唐子霞唐真人?”
听到这句话,外面的高俅首先心头一震,大为讶异这位才女的博闻强记。他也是在接触到苏轼的遗稿方才知道有唐子霞这么一个人,然后又去查看了苏轼在杭州所作地诗词,方才知晓了此段交往的大概,谁知李才女竟是一说一个准。
果然,里面很快传来了一个声音。”想不到贫道隐居天目山这么久,如今不过刚到洞霄宫数日便被人认出,姑娘真是好眼力。只不过,你怎么能够认定贫道便是唐子霞?”
“唐真人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李清照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了唐子霞头顶的那顶铁冠上,“东坡居士曾经有,山人醉后铁冠落,之句,说的便是唐真人那顶招牌式的铁冠。我曾经辗转听说过这段典故,又略知唐真人性情,所以方才有此一问。倒是刚才婢女无状冲撞了唐真人,还请勿要见怪。”
唐子霞一弹袍角站了起来,略注视了李清照一阵便点头赞许道:
“我曾经见过无数自诩高洁的男子,也难能找到和李姑娘一般气度的人。令尊的《洛阳明园记》我也曾经拜读过,字字珠玑发自肺腑,端的是不可多得地佳作!”说到这里,他突然仿佛有感应似的把头偏向了外面,沉声喝道,“外边既然有客人,为何不进来?”
被人喝破行止,高俅自然有些尴尬,只不过,当官这么多年,除了练就海量之外,他的脸皮厚度也达到了相当的层次,当下毫不犹豫地举步而入,笑吟吟地道:“想不到我本是专程来拜访唐真人,却还是被人占了先,更没想到占先的乃是李小姐。天下之事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而燕青则一缩脑袋躲在了廊柱底下,丝毫没有现身的意思。
见到高俅进来,李清照先是一惊,但听完这番解释便觉得释然。高俅既然得到了苏轼遗稿,那么,前来拜访唐子霞便很自然,倒是这样的无心偶遇也能撞在一起,这事情还真是巧极了。心念数转之下,她便退后一步裣衽行礼,随后给了鸣鹂一个眼色。出口惹祸的鸣鹂眼见小姐下了令,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了殿外。
唐子霞既不像寻常道士那样趋奉权贵,也不像有些恃才傲物的人那般全然倨傲。打量了高俅一眼,又听到了李清照的那声高相公,他立刻了然了高俅的身份,当下便弯腰打了一个稽首,模样却适意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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