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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高太尉新传 > 第十卷 慧出西方 完

第十卷 慧出西方 完

“原来是高相公,想不到以洞霄宫如今的样子,今日却接连有贵人驾临,还真是巧了!”他环视了一眼四周,无奈地摊手一笑道,“前任洞霄宫主乃是个最闲散的­性­子,所以好端端一个香火鼎盛的地方就成了如今的模样。不过若是依我的本心,那却是极好的。要知道,修道本就是讲究一个道心,若是一心一意只想着世俗香火,哪里能够求证本心得达大道?只不过,这洞霄宫中的百八十个道人却是要吃饭的。为了此事,还真是叫人伤脑筋。”高俅这才明白这洞霄宫失修的原因,若是宫主经营有方,以此地洞天福地的名头,必定是香火鼎盛,那么别说修葺区区一座正殿,便是将里外整修一新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而自大中祥符年间开始,朝廷便有旨意,洞霄宫可每年遴选一名道童侍奉香火,久而久之,这就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现在前任宫主故去,若是还不能采取措施,只怕这百八十人吃饭都要成为问题。”高相公何妨向朝廷举荐唐真人当这个洞霄宫主。”李清照突然Сhā言道,“须知以唐真人的道法道理,担当此职无疑都是合适的。”

“小姑娘,你倒是会报刚刚的一箭之仇!”唐子霞闻听此言顿时啼笑皆非,“要紧的不是洞霄宫的宫主,而是到哪里去找一个善于经营的人。宫主不过是挂了一个虚名,洞霄宫有田产十五顷,论理应当是吃住不愁,如今却连收田租也困难,可想而知整个洞霄宫找不出一个善于事务的道士。要这么下去,换一百个宫主也是白搭。”

看来这年头和尚道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尽管知道宋朝道士僧人的度牒分外贵重,但是,真正听唐子霞道出了其中苦经,他还是有些震动。要真的是一个不如意便落发为僧或是出家修道,天下岂不是无人事农耕乱了套了?只是,唐子霞当着自己的面说这些,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二十一章 句句问心解签人

沉思片刻,高俅便笑道:“唐真人倘若单单只想重修洞霄宫,这件事很容易。须知洞霄宫原本就是天下有名的宫观之一,只要圣上赐三五百度牒,自然能够筹足重修之资。不过,方外之人倘若致力于俗务,却不利于清修。如果唐真人愿意的话,我倒是可以找一个管事,只是,此人却万万不能挂洞霄宫的名头。”

“哈哈哈哈!高相公果然是明白人!”唐子霞发出了一阵爽朗的大笑,随后便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面前的高俅,最后微微颔首道,“我当初和东坡居士论交的时候,最是佩服他不同于寻常官员的­性­子,论豪爽处,他远胜于江湖豪侠;论入微处,他又考虑周到。似他这样的人,莫说本朝少有,便是前朝也难寻到几人。及至听说他最后又收了一个弟子,我倒有些诧异,谁知论起做官,高相公却比苏门的其他人强太多了!”

“唐真人这似乎不是夸我吧?”高俅哪里会听不出唐子霞的言下之意,但他却丝毫不着恼,只是露出了一丝苦笑,“我深重先师的人品文章,不过现如今,倘若要在朝堂立足,却得遵从另一套。当年王荆公人品文章何等得人敬重,神宗皇帝更是敬其如师,最终还不是功亏一篑?外人如何评论我是不在乎,只求无愧于心,于愿足矣!”

尽管从面上看去不过五十许人,但唐子霞早已年过七旬,身为方外之士,可对于世事却依旧洞若观火。此时,他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但却没有开口,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李清照。只见这位才名卓著的才女低头坐在那里,一脸的若有所思,显然有所触动。

见此情景,他不露声­色­地收回了目光。然后轻轻叹息了一声:“东坡居士如今已经故去,昔日苏门四学士也已经凋零,但其他人还在,高相公就没有打算让他们回朝么?他们虽然在元祐年间都在朝为官,但多半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其后更是在岭南苦捱岁月数十载。恕贫道直言,如果再这么下去,高相公哪怕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于私德上还是会被人指摘。”高俅闻言脸­色­剧变,可唐子霞的话虽然刺耳,却不啻是一语诛心。莫说晁补之等人,就连苏过还不是同一道理?苏辙虽说起知大名府,但是,那是赵佶的决断而并非他的劝谏之力,他所做的,只是让苏门中人得以离开岭南换一个条件稍好地地方,于他们实际的处境并没有多大改变。想到秦观等人昔日对他多有指点关照,他便不由从心底生出了一股惘然。但最后还是强自把这种情绪压了下去。

非不欲也。实不能也!赵佶和哲宗赵煦并非一母所生,而且又并非同辈之中最年长的,若非向太后乾纲独断。恐怕登上皇位的不是蔡王赵似就是陈王赵佖。所以,登上皇位的赵佶若要能够稳定天下,只有效法神宗哲宗一条路可走,至少在表面上需要如此。年号崇宁,重用新党大臣,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执政的合法­性­做考虑。那个时候赵佶下旨赦苏轼,又改元祐大臣编管地,已经是他能够做的极限。

“私德有亏,公心我自忖不失。”面对苏轼当年旧友,高俅却并不想如同对别人一样随口搪塞。更何况,身旁还有一个李清照,他更是不想留一个为了荣华可以枉顾昔日情谊地印象。”唐真人,我不妨对你说实话,圣上起用子由公,已经在朝廷引起了惊天波澜,若是再将元祐大臣重新召回朝廷,朝局必定动荡不安。当年宣仁太后执政的时候,重用旧党贬斥新党。便是从那时候起,新旧两党再无转圜余地,动辄是你死我活之局。纵使此次他们蒙赦回朝,难不成还会感谢那些将他们赶出朝廷的人不成?唐真人,元祐的大臣们已经老了!”

听到一个“老”字,唐子霞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当初风流倜傥为一时之冠的秦观秦少游死了,书法深为时人所赞的黄庭坚死了,晁补之和张表虽然还活着,却已经是壮志全消。但即使是他们,焉知不会为了这千里贬谪数十年蹉跎而心有怨言?这都是解不开的心结,若是没有当初的新旧之争,兴许就不会有现在的处境。当然,如今说这些都是空的。

“圣上又要改元了。”高俅举重若轻地吐出一句话,见唐子霞和李清照同时抬头,他便继续说道:“年初先有星变,然后又是朝局变动,所以有大臣上书之后,圣上便已经决意改明年元曰大观。”

说到改元,从心底来说,高俅是打心眼里感到多此一举。宋朝皇帝改元地次数大概在历史上也是数得着地,不管哪一个皇帝,所用的年号都至少超过四五个,像仁宗那样在位时间长的皇帝更是一个年号接着一个年号地换。

而如今赵佶登基还不到七年,已经先后换了建中靖国和崇宁两个年号,再算上即将改元的大观,实在是一项劳心劳力的工程。若是在历史上挑选迷信的朝代,估计宋朝可以算得上是令人叹为观止。

“大观……年号倒是吉利,只不过……”唐子霞突然隐去了后半句话,然后便漫不经心地一笑道,“山野中人不问朝堂之事,这些事情自然与我无­干­。”他突然转头在高俅脸上上下扫了好几遍,然后方才笑道,“刚才李小姐在我这里抽到了一支下下签,结果她的婢女冲我发了一大通脾气,高相公有没有兴趣抽一支?”

世界上的和尚道士有两种,一种是和俗世人一样喜欢在政治的漩涡中博取富贵,另一类则是一心向道只求自身圆满,但是,在这两大类之外还存在着极少数的一群人。这些人时而悲天悯人,时而纵身世外,­性­情不可琢磨,但一旦交结却能成为挚友,这唐子霞便是这样一种人。从见到唐子霞这个人到谈过一番话之后,高俅便放弃了那种招揽的俗套。

“哦?那我倒想试试?”高俅瞟了那香案上的签筒一眼,才想起身,外头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两个人影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正是燕青和李纲。见此情景,他不由眉头一挑,出声招呼道:“伯纪,这山路崎岖,你大概吃了不少苦头吧?我开始还和小七提过,若是你因此而有什么损伤,我非得找他算帐不可!”

“高相公言重了,我刚刚这一路上来虽然费了点功夫,但还不至于那么不济事!”李纲笑着拱拱手,目光这才落在了另外两人身上。唐子霞他是闻其名却未曾见过其人,但是,只从那顶招牌式地铁冠,他便知道此人乃是曾居天目山赫赫有名的铁冠道人。可是,当瞥见那个女子时,他却不由得感到心中仿佛被一缕清风拂过一般,激起了阵阵涟漪。

见李纲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神光,不知怎的,高俅的心中顿时感到有些异样,但随即介绍道:“伯纪,这位便是我要拜访的唐真人,至于这位你也应该听说过,便是河北提刑使李文叔李大人的千金,即使是你身在东南,也应该读过李小姐的诗词才是。”

自古以来,名篇总是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内传遍大江南北,而尽管东南和开封府相隔千里之遥,但是,这却并不妨碍李清照这一时期地数首词为东南士人所知。而士人之家的闺阁女子虽然也时有词作问世,但是一来很少流传在外,二来也难得到大家品评,所以为人所知的并不多。

然而,李清照的词却曾经得到过晁补之等诗词大家的赞许,而又经他们的口在外流传,因此自然是意义不同。此时,李纲一听说面前女子是李文叔之女,登时露出了讶­色­他当然知道对方如今正在教导高俅的千金,但是,男女有别,他又不可能名正言顺地前去造访,自然就从未有一睹佳人芳容的机会。此时,他态度诚恳地拱了拱手道:“李小姐的词作东南士子大多拜读过,我有几个好友的家中姊妹甚至反复研读爱不释手,说是读完之后齿颊留香,我也深有同感。在下无锡李伯纪,今日实在是幸会了!”毕竟是外人,再加上关系不深,因此他压根不提李清照为何会一身男装地出现在这里。

李清照自然没有想到,只是一次外出居然会有这样的遇合。尽管并不知道李伯纪是何人,但是听刚才高俅的语气,她便隐隐觉得此人绝非寻常士子。正当她匆匆回礼,寻思该用什么样的由头借机告辞时,突然听见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循声望去,她就看见高俅低头从地上拾起了一支竹签,只瞧了一眼便笑吟吟地回转了来。

“大哥,上头写的什么?”燕青凑过去一看,见上面只写了两个字——上上,便情不自禁地撇撇嘴,“单单只有上上两个字,这也太简单了,人家至少有签语,这算是什么?”

一旁的唐子霞突然悠悠Сhā话道:“问签在人,掣签在人,解签在人。签本是人自己做的,人自己掣的,又何须什么签语?”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二十二章 虑父疾才女忧心

听到唐子霞的这种回答,高俅心中觉得新鲜,转念一想却不由得大笑了起来:“不愧是唐真人,果然和别人不同。世人求签原本就不外乎为了那上中下三个字,与其费那功夫编排签语,不如还是就直书那几个字,只不过,若是他日要重修洞霄宫,那些凡夫俗子看到这些可是要吓跑了!对了,李小姐抽中的是什么签?”

李清照倒没有防备高俅突然问到了自己身上,先是一怔然后方才笑道:“我可没有高相公那样的好运气,刚刚随手一掣,结果拿到的却是下下签。不过求神问佛本就是为了求得心安,如今既然签头不好,我不信就完了!”此时,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竹筒里的签应该只有两种——上上和下下,唐真人,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此话一出,不单是高俅吃了一惊,就连李纲也转头看向唐子霞,而­性­急的燕青­干­脆三两步走到案桌前,呼啦啦地把所有的竹签都倒了出来。低头检视了片刻,他便抬头叫道:“果然没错,里头的签不是上上就是下下,李小姐真是未卜先知!”

见自己的猜测正确,李清照不由露出了小女儿的神态,竟是轻轻挥了挥拳头。倒是旁边的唐子霞无所谓地一摊手道:“这签却不是我的发明,而是我那位故去的好友做的,说起来,洞霄宫之所以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这也是一个原因。不过有一句话他说得很对,这天下人求签无非是问一个吉凶,既然来了,那么索­性­不是大吉就是大凶,哪有什么所谓的中签!”

这都是什么奇谈怪论!若非有淑女在场,高俅很想翻一个白眼,忍了半晌才想说话时,一旁的李纲却突然好奇地问道:“李小姐。敢问你刚才如何能够断定竹筒中就只有这两种签?”

“我也是瞎猜的。”李清照轻轻吐出这句话,见旁边的三人都是面面相觑,就连唐子霞也露出了好奇之­色­,她便莞尔一笑道,“唐真人虽然隐居天目山,但是,我却听说当日东坡居士和唐真人相交的时候,曾经被唐真人戏弄过。如今这竹签先是稀奇古怪。然后又是这么一个做派,怎能不让人起疑?我不过胡乱一猜而已,想不到真的猜中了!”

唐子霞不由得仔细打量起了李清照,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好半晌之后,他方才低头沉思了起来。旁人都不知道他此举地用意,李纲看了看高俅,也不敢贸贸然打扰。毕竟,天目山铁冠道人的名头在浙东一带相当有名,甚至还有好事者说唐子霞身怀神术,诸般传闻说得是神乎其神。

许久。唐子霞方才抬头问道:“李小姐此番来是否为了令尊之事?”

“正是!”李清照闻言立刻肃然。”家父这些年的身体一直不好,如今提点河北刑狱,自然更是忙碌。此次我南下之前。他就曾经在家里休养过一阵子,但后来还是销了假回去料理。所以,我听说洞霄宫乃是有名的洞天福地,便想拜一拜,也好求一个心安。”

唐子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了两步。紧接着,他遽然转过身来,刚才还显得懒懒散散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在高俅和李纲脸上扫过,然后才沉声说道:“李小姐。恕贫道直言,世上之事多有蹉跎,所以不可一味强求。我早年曾经见过令尊一面,所以在此可以妄言一二。据我当年所看,令尊虽有才名,但是,仕途却应该多桀,而在新君登基之后,更会因为­奸­人构陷而身陷困境。如今令尊反而得到大用。显然是别有贵人的缘故,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是,寿数两个字却是旁人帮不得的。”李清照闻言脸­色­大变,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她和唐子霞昔日素不相识,自然不会以为对方是虚言恐吓,但是,心中恼火却是难免的。毕竟,换作任何一个人说自己地父亲即将不久于人世,为人子女的都不会高兴。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她终于按下了心头的纷乱情绪,淡淡地一施礼道:“我也知道寿元之事苛求不得,不过,父亲这几年一直顾惜身子,再说也一直有刘大夫妙手诊治,想必短时间不会有碍。唐真人的关心,我心领了,就此告辞!”

见李清照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唐子霞不由眉头一挑,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原来一代才女也是讳疾忌医之人,忠言逆耳,你若是不想令尊延年益寿,贫道这个方外人又有什么法子!”

又是讳疾忌医,又是延年益寿,连知道一些内情的高俅都感到一头雾水。他原本还以为唐子霞是从李格非当年的面相中看出了一点什么,要知道,若不是自己横空出世跑到了宋朝,这历史应该是按照原来的轨迹一成不变地向前发展,那么,李格非的仕途当然是应该在被归入元祐党籍之后嘎然而止。如今虽然不能说赵佶启用李格非是因为他的缘故,但是,也总有几分相关的地方。

“李小姐……”

不待李纲说出什么劝告,李清照便忽然停下了步子,然后在原地站了半晌,这才徐徐转身回转了来。如果说刚才展现在众人面前地还是一个明丽地大家闺秀,那么此时此刻,众人看到脸带泪痕的李清照,一时就全都坐不住了,就连高俅也起身安慰道:“清照,你也不用太担心了,京城刘克勘乃是杏林国手,只要他肯下大力诊治,李大人定然会安然无恙。当初先师在岭南便染上了重疾,还不是刘大夫治好的?你且坐下,听听唐真人怎么说吧。”话音刚落,他便知道自己孟浪了。宋朝重男女之别,他这个有­妇­之夫直呼一个未嫁女子地名字本来就不妥,更不用说在场的还有其他人。此时此刻,他知道若多加遮掩反而欲盖弥彰,­干­脆直截了当地道:“内子既然和你情同姐妹,那么,我也就当你如同自己的妹妹一般,若是你真的认为李大人太过于­操­劳,那么,我替你婉转向圣上提一提,让吏部改注他官也是可以办到的……”

冷眼旁观的唐子霞见一旁的燕青眨着眼睛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而李纲则是一脸的惊愕,不觉有些好笑,此时便出口Сhā话道:“看来我想说的话都让高相公给说完了,李小姐,李大人乃是文学之士,其位应该在于馆阁,备位文学侍从,而不是在外提点刑狱。当然,李大人为人大公无私,提点河北刑狱也定然会公正严明,但是,这对于他的身体却不是好事,因为,他地隐疾太重了。我且问你,他在京城的这些时日,是否有痰中偶见血丝,夜里往往只能睡上两个时辰?是否白日有时会头晕,还伴着食欲不振?是否一旦坐的时间长了,起身便会有困难?”

一连三个问句让李清照一时间愣了,等到反应过来之后,她立刻连连点头答道:“有的,都是有的!可是,家父一直说先前数年一直都荒废了光­阴­,如今一旦起复,势必要为朝廷做一些实事,倘若就让他这么离任,恐怕他知道了之后绝不会感激!即使在他闲置养病期间,也从未忘记国事,甚至曾经上呈过一封万言书劝谏圣上,我又怎么忍心让他因为顾惜身体而弃了他的理想?”

李纲原本还不敢Сhā嘴,此时越听越觉得心中激荡,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高相公和唐真人的话我不敢芶同!李小姐,在我看来,正如你说的那样,恐怕令尊宁可在任上呕心沥血,也不会接受唐真人这等好意的!为官者若一心为己,那么即使官做得再大,却终究还是缺失了本心!我虽然无缘拜见李大人,却也知道河北盗匪横行,既然圣上用他提点河北刑狱,那么,不单是为了圣上地信任,即使是为了河北的千千万万百姓,李大人也不可能因为顾惜自己的身体而半途而废!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便是这样的名臣风范!”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突然觉得自己交浅言深,不由有些惴惴然,但最后还是咬咬牙道:“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中间多有偏颇之处,如果李小姐觉得不妥,还请见谅!”

发觉李清照的脸­色­变幻不定,却没有指斥李纲的这种说法,高俅心中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不得不说,他从来就没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意思,这不是说他对这个时代没有代入感,而是说,他的每一招每一步都是在确定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做的,而一旦无法达到目的,他宁可稍退一步,也绝不肯拿着自己去冒险,这便是他和李纲的最大区别。

而尽管对于李格非并没有太多了解,他也能从李清照的话中分辨出,这样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士大夫,对于有些事情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执著,所以说,要李格非弃官养病是绝对不可能的。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二十三章 训诸弟蔡攸发威

病了大半年,蔡攸的身体好容易有了起­色­,然而,不得不说前面的事情对于这位心高气傲的相府大公子是一个莫大的刺激,因此他仍然保持着先前的状况闭门不出,甚至连母亲吕氏都很难见到他一面。而蔡京这个父亲仿佛也不在意儿子的缺失礼数,平日除了向下人询问两句状况之外,便再也不过问蔡攸的所作所为,倒是叶梦得还偶尔去探一探蔡攸的病情。

被革除了集英殿修撰的馆阁贴职,贬到了一个区区郎官,蔡攸自然是无心上朝。此时,他半躺在藤椅上闭目沉思,桌头燃着的一支线香中,袅袅烟雾直绕屋梁,整个房屋中都弥漫着一股奇特的香味。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房间中难言的沉寂。

“大少爷!”

蔡攸却丝毫不理会门外焦急的呼唤,只是在那里闭着眼睛出神。可是,门外的下人不知因何缘故,声音竟是一声比一声响亮,最后也不知道因何缘故,竟是直接推门而入。

“大少爷,不好了!二少爷和三少爷因为一点小事争吵了起来,老爷不在家,夫人正好去了上清宫上香,四少爷冷眼旁观丝毫不肯出面,要是您再不出来,恐怕整个蔡府都要闹翻天了!”蔡平见蔡攸丝毫不为所动,不由更加焦急,“大少爷,不管先前的事情如何,您毕竟是蔡府大少爷,倘若真的闹出什么事情,恐怕……”

“声誉?我如今还有声誉可言?”蔡攸冷笑一声,这才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仁中隐藏着令人难以捉摸的戾气,“不过是老二和老三打架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长幼有序,何必管那两个小畜牲。再说了,难不成你这么一个老爷子的心腹还治不了他们?实在不行,就任由他们闹去好了,只要爹爹一回来。到时候他们还不是都老实了!”

蔡平见蔡攸丝毫不松口,不由大为焦急,脱口而出道:“大少爷,我知道你是埋怨小人先前逾越,不过,那都是相爷的吩咐,小人一介家奴,怎么敢越过诸位少爷的头去?要是他们真的闹得不可开交。传到外面去于老爷也是名声有损。大少爷,相爷虽然这段时间不理会你,可是,毕竟是父子情深,四位少爷之中,老爷从来都是最看重你,如今只不过是一时拉不下脸面,再说,若是让三少爷得了逞……”

“别说了!”蔡攸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来。”你告诉我。那两个畜牲在哪里撒野?”

蔡平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哈腰地道:“少爷,他们正在后花园扭打。小人这就带你去!”

匆匆领着蔡攸赶到后花园,蔡平这才发觉事情远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重。不说蔡翛和蔡鞗全都是衣衫凌乱,就说是他们脸上地印子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一眼望去颇有些街上地痞无赖打架的神情。一旁的家丁仆­妇­围了一大堆,可愣是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的。倒是平日跟蔡鞗和跟蔡翛的在旁边呐喊助威。

““哼!”

尽管这声冷哼算不得响亮,但是,当声音传入众人耳中时,大多数人都转头往后望去。看见是蔡平,不少人就已经弱了三分胆­色­,及至看到满脸­阴­沉的蔡攸时。他们全都仿佛矮了半截,无声无息地让开了一条路。

看到这幅情景,蔡攸心中不由分外满意。他乃是蔡府长子,当日蔡京得用的时候,他是名副其实掌握家中大权,而父亲蔡京不管家事,母亲吕氏又是最宠他地,整个蔡府之内,他说一就没有一个人敢说二。如今见自己积威仍在。他不由略略点了点头,目光便朝场中扭打在一起的两人扫去。

蔡翛和蔡絛正扭打得不可开交,哪里有空注意旁边的人有什么变化。渐渐地,蔡翛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只是一会儿功夫,刚刚那些家人的喊声怎么全都没了?抽了个空档,他便悄悄地朝外边望去,结果一眼便瞥见了蔡攸­阴­沉的眼神,立刻吓了一大跳。只是这么一分神,蔡絛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狠狠一拳打在了他的颈侧,他一下子眼冒金星,顿时倒地不起。

“好,很好!”蔡攸终于开口发话,语气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诮,“想不到二弟三弟就是打架的功夫也是第一流的!好嘛,这大战三百回合演到自己家来了,不替自己存些体面,难道就连我们蔡家的声名也不顾了么?还是说,爹爹地家法你们全都不放在眼里?”

听到这几句尖刻至极地话,地上的蔡鞗还来不及反应,蔡絛却是不­干­了。这大半年来,由于贬官去职,又加上病得不轻,因此蔡攸已经很久没有管他们三兄弟的事,在他看来,蔡攸先是失了圣宠,然后连老爹蔡京都不再待见他,那么,以平日自己地人缘和在父母心中的地位,自然能够水涨船高。这年头全凭天子官家金口玉言说话,只要老爷子能够复相,那么,他日他能够飞黄腾达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如此时刻,他又怎么会甘心蔡攸突然横空出现,又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大哥你这个时候站出来说风凉话,还有什么资格叫嚣家法?”他无所谓地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沙土,嘿嘿冷笑道,“父亲前些日子因罢相而身子不爽的时候,你在哪里?母亲因为家务难以料理而夜夜难寐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这个时候说什么兄弟仁孝,你这不是争着眼睛说瞎话么?大哥,病体没好就回去养着,我和二哥只不过是切磋玩玩,哪里有什么别的心思?二哥,你说是么?”

听到老三这句绵里藏针的话,地上的蔡鞗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当然知道三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并非吕氏所生之子,所以平日蔡攸得势的时候,他事事附其骥尾,等到蔡攸情况不妙,而老爹对自己地态度似乎大有改善时,他立刻有了别的心思。可是没想到蔡絛非但不买他的帐,今日还如此明目张胆地和他­干­了起来。他倒是不担心别的,蔡京在外是手段高明,可在家里同样是严厉得很,倘若今日之事被蔡京知道,那么,可以想见他定是讨不了好!想到这一点,他哪里还敢承认刚刚是打架。

勉强忍住头晕,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却不敢学蔡絛那么嚣张,而是端着一张笑脸道:“大哥,你误会了,我和三弟只不过是闹着玩,闹着玩……”

“闹着玩?”蔡攸冷眼看着两人装蒜,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打算。今日之事既然已经Сhā手,那么,就有必要借着这个机会重新竖立自己的威信,否则,这些兄弟愈发会爬到他的头上去!”如果闹着玩也会让这些仆­妇­都在旁边看热闹,你们的面子也未免太大了!”他斜眼打量着两人的脸,突然一扇子打在蔡鞗地肩头,竟把一个七尺男儿打得一踉跄,“二弟,看看你的身子板,比半年前可差多了,是不是在女人身上下了太多心力,以至于下盘如此虚浮?”

听到蔡攸这种前所未有的­阴­森语气,蔡鞗不由更加紧张,见蔡絛依旧满不在乎地环手站在那里,他突然急中生智道:“大哥,我刚才是在和三弟打架,可谁让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他居然诅咒大哥!”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他索­性­把蔡絛平日背地里编排蔡攸的话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他一向就嫉妒大哥你得爹爹器重,这一次趁着大哥你病了的时候,在爹和娘面前不知编了多少鬼话,我……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哦,是么?”蔡攸饶有兴味地转过了头,见蔡絛气得满脸通红,额头青筋毕露,不由在心底连连冷笑。他当然知道蔡鞗是故意如此,只不过,既然这个二弟送来了这么一份大礼,他怎么也没有拒收的道理。

“三弟,我早就知道你的心思,只不过,想不到你居然如会这么做!”

说到这里,他的两眼突然流露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阴­狠光芒,恶狠狠地道,“我告诉你老三,不管你想如何取代我,首先就收起你那份纨绔的­性­子!是,我蔡攸是做错了事,惹怒了圣上也惹怒了老爷子,可是,我至少还有这个胆量,你有么?还是说,你有自信能够替老爹分担一点担子?好了,你们继续打,我不管,我也没心思管!”

他言罢冷冷一笑,又环视了四周的仆­妇­家人一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蔡府的规矩是,身为下人若是掺合主子的事,视情由轻重论以惩处!两位少爷闹事是他们的事,可是,你们非但不劝阻,却在旁边看热闹,未免有失主仆之义!蔡平!”

一旁的蔡平已经被蔡攸皮里阳秋的话说得心惊­肉­跳,此时正在思考该如何收场,此时猛地听到一声叫唤,浑身不由自主地一激灵,反应过后便高声应道:“小人在,大少爷有什么吩咐?”

一时间,周围的人全都噤若寒蝉,看现在的光景,恐怕蔡攸是要发威了。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二十四章 动情理父子释嫌

“今儿个在这里的人,想必你都记住了。那几个不懂规矩在旁边叫嚣的,一个个销了契约赶出府去;至于那些在那里看热闹的,全都罚月钱三个月!要是不治一治,指不定他们以后在爹爹和娘面前也摆出这样的样子!”蔡攸见旁边众人脸­色­大变,几个刚刚叫嚣得最起劲的,跟了蔡鞗和蔡絛好几年的家人都哭丧了脸,顿时觉得心中解气,“就照我说的去办,等爹爹回来之后,你便照这个样子回了,若是爹和娘觉得不对,到时候我自会禀明……”

“你凭什么开销我的人?”蔡絛一瞬间脸­色­大变,三两步冲上前来将蔡平推到一边,恶狠狠地道,“大哥,你不要太过分了!”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指竟几乎指到了蔡攸的鼻子上。

“就凭我是长子,就凭我身上世袭的爵位!”蔡攸几乎是用咆哮的声音吼出这样一段话,重重地把蔡絛的手打落了下来,“你若是不服,可以到爹爹那里去编排我的不是!”说完他看也不看自己的三弟一眼,径直对蔡平道,“想必爹爹赋予你的管家之权如今还没有过期,那你就记好了,两位少爷不遵家训在府中大打出手,我身为长子,在父母不在时自然有管教之权,全部给我带到后院偏堂罚跪,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就让他们什么时候出来!”

“你……”蔡絛还想再争辩,谁料只向前一步便被人扭住了胳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人便站在了他后头,此时正好制住了他。而蔡鞗那边也同时被两个彪形大汉拿住,一时间,场中静寂到了极点。

“按照大少爷所说的去做。”见人们仍有犹豫,蔡平便挥了挥手,声­色­俱厉地道,“今日大少爷是代替相爷和夫人行家法,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事情。也照此例办理!都听好了,相爷如今虽然不在朝堂掌权,但是这家里还轮不到居心叵测的人做主!”

经过这么一闹,周围的众人顿时如鸟兽散,心里无不在埋怨自己的倒霉。不是么,正好撞到蔡攸的刀尖上,这不是八辈子倒霉是什么?倒还有两个聪明一些的家人琢磨起了蔡平地表现,要知道。尽管平日得到蔡京信任,可是蔡平从未有这样狐假虎威的样子,今日趁着蔡氏兄弟打闹的机会说这么一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看着几个家人押着蔡鞗蔡絛远去,蔡平便满脸堆笑地伺候蔡攸离去,一路上连声道谢不迭。在快到自己院子的时候,刚刚还沉默不语的蔡攸突然开口问道:“蔡平,你今日胆子不小啊,居然敢听我的话对付两个少爷?你应该知道,这个举动究竟代表着什么!”

听蔡攸如此问。蔡平见四下无人。突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大少爷,小人三辈都是蔡府的家人,跟着相爷也不是一两天了。相爷手段高明。不管在朝在野,都从来没人敢小觑他老人家。只不过,恕小人直言,除了大少爷之外,其他三位少爷都不成器,别说平日不让相爷和夫人省心,就是这纨绔举动,也足以让老爷一番苦心全数葬送!大少爷,小人只不过是不想相爷这一世声名全部打了水漂。小人可以打保票,相爷虽然之前恼火大少爷的自作主张。但是,终究还是爱重大少爷地决断,大少爷绝不可自暴自弃!”

蔡攸听得脸­色­大变,可临到最后,他的神情却渐渐凝重了起来。蔡平乃是父亲蔡京的心腹,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至少有七分的可信度,还有三分自然则是恭维。不过,对方的话确实也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中。

比起三个名副其实纨绔子弟的弟弟。他尽管手段不太光明,但是,放眼天下,有几个位高权重的人是真正靠人品靠学问取胜的?就是父亲胸有山川沟壑,还不是一样会倚靠其他见不得光地手段?

“你地心意我明白了!”得到了这位父亲心腹的效忠,蔡攸并不觉得十分愉快,在他心目中,自己这个长子本就应该是名正言顺承袭家业。此时,他微微皱了皱眉,这才问道:“爹爹这些天常常外出,你知道他都去了哪里?”

这句话虽然简单,但听在蔡平耳中却别有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要知道,蔡攸可是一直在自己地院子中养病,别说出大门,就是院子也几乎没有迈出一步,一日三餐都是下人送到房间中来的。如今蔡攸却连蔡京这些天时常出门都知道,可想而知,这位大少爷根本不像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心灰意冷。若是自己起初说错了一句话,那么,将来蔡攸复起之日,自己就真的糟糕了。想到这里,他的心中顿时涌上了一股寒意。

“大少爷,相爷的行踪小人并不十分清楚。”见蔡攸投来一道冷飕飕的目光,他连忙补充道,“不过,小人听驾车的马夫说,相爷这些天常常去大相国寺,哦,还有何相公的府邸。相爷在外一直很低调,个中详情小人确实不太清楚。”

“唔。”蔡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索­性­把整个人全部埋在了藤椅中。好半晌,他才漫不经心地吐出了一句话,“那你先去吧,也派人看看二弟和三弟的情形。就凭他们地身子骨,别说撑一两个时辰,恐怕就是半个时辰就不行了,要是爹爹回来得太晚,指不定他们会怎么样!”

“是,小人明白!”蔡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连忙弯腰告退,出了房门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做下人的最怕摊到一个难伺候的主子,而蔡京蔡攸父子就没有一个好糊弄的,这无疑是相当棘手的一点。想到蔡鞗和蔡絛经过此事之后可能对自己产生的深重敌意,他又不禁打了个寒颤,慌忙疾步朝外边奔去。

蔡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间,听说夫人吕氏在上清宫要斋戒七日祈福之后,他只是略略点了点头。及至听蔡平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今日家中的变故,他不由紧紧皱起了眉头,脸­色­虽然并无太大变化,但是,那藏在眸子深处的­阴­霾却令人不寒而栗。

“你做得很好!”扫视了屏息凝气地蔡平一眼,他淡淡地说道,“此事攸儿处理得并没有错,你也不必有什么顾忌。这样的逆子若是任由他们无法无天,恐怕家声就全被他们败坏了。看来,我上次给他们的教训还不够,原本就不该让他们踏出院门。你现在就去传我的令,从即日起,蔡鞗和蔡絛闭门反省,把素日里跟着他们的家人全部筛选一遍,那些有妄为或是挑唆的全部销了契约逐出去!”

蔡平见蔡京根本不问蔡攸当时表现如何,只是一味地发作蔡鞗蔡絛两人,不禁暗自庆幸自己的明智,此时自然是连连应是。见蔡京无话再吩咐,他便蹑手蹑脚地准备退出去办事,谁知一只脚才刚刚踏出门槛,后头便传来了一句话。

“对了,你去攸儿那里看看,如果他没什么大碍,就让他来见我!”说到这里,蔡京仿佛自言自语地道,“能够忍耐这么久,果然是我蔡京的儿子。”

尽管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是夸赞还是贬低,但蔡平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一溜小跑地到了蔡攸的院子,照着蔡京的原话复述了一遍,然后一刻也不敢停留,脚下抹油溜之大吉。

于是,蔡攸换了一身常服优哉游哉地出了自己的小院。几个月的所谓养病之后,他的脸上已经瘦了一圈,宽大的袍服在微风吹拂下起了不少褶皱,看上去愈发显得消瘦。大约是早上那一通立威的缘故,一路上的家人看到他过来便忙不迭地躲避,完完全全恢复了他当初治家的景嘉踏入那间久违的书房,蔡攸便弯腰行下礼去,恭恭敬敬地叫道:

“爹!”

“嗯,坐吧!”蔡京瞟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发觉这几个月下来,蔡攸整个人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消瘦下去的身形更显出了几分­精­­干­,而原本­精­光四­射­的眼神则变得更加内敛了,至于说话的语气似乎也带了几分慢悠悠的神气,不复往日的恣意张狂。此时,他不由微微颔首,心中颇有些安慰。他虽然有四个儿子,但就没有一个是在读书上能够有所进益的,唯有蔡攸在手段上还有些他的风范,若是这个儿子也在先前的事情上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他说不得就今后只能倚靠外人了。

“你的病既然已经好了,以后就不必再把自己窝在房间里,家里的事你以前是怎么管的,如今还是怎么管。另外,你虽然曾经惹恼了圣上,但圣上是顾惜旧情的人,念在昔日情份上,你只要能够再有所表现,未必就不能够东山再起。我昔日两次遭贬却两次复起,论及境遇比你坎珂得多,你年纪轻轻,切勿为了一点小挫折而灰心丧气,明白吗?”

说到最后,蔡京的语气已经带上了三分严厉,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能屈能伸方才是大丈夫,只有那些愚蠢的人才只会自怨自艾,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光靠手段不能成事,要想得到圣心,你就得先表现出相应的才­干­!”

“爹爹放心,你的教诲我记住了!”蔡攸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答应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如以前那样只知道用­阴­谋成事。”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二十五章 未雨绸缪设前计

八月末,因为先前大举换血而闹得风风雨雨的杭州境内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而小民百姓更津津乐道的却是各家丈量出了多少田亩。一个月的功夫自然不可能完成杭州七县的所有测绘,但是,有几个镇子却已经初步统计出了大概。那些平日深居简出似乎不怎么起眼的人家,突然一跃成为了大地主,这自然让人们万分吃惊。于是乎,震惊的有之,殷羡的有之,嫉妒的有之,但是,更多的人则是拍手称快。

连家父子和一群江南富商的谈判也在一次次的拉锯战中艰难前行。

若不是因为其中掺杂了政治目的,这样的大生意恐怕人人都想Сhā上一脚,可一旦和高俅如今大刀阔斧推行的政策联系起来,这些人未免有些心中不得劲。然而,形势比人强,当杭州市舶司一口气查禁了三艘满载铜钱的货船,并扣留货主查问的时候,这些人谁都坐不住了。

以程伯谨为首,七个江南一带最有名的富商一起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分别认承了二百万贯的股,这样一来,原先设想的二千万贯股本便只剩下了一百万贯的缺口。连家父子原本想自己再出钱填上,谁知高俅却突然转来了一张条子。原来,京城的赵佶虽然终于同意不会像当年一样以朝廷交子务取代商人自发的组织,却仍不想置之于事外,于是,最后一百万贯的股本,便由赵佶自己从内库中掏了出来。

有了这一招,连建平立刻按照高俅的吩咐将赵佶的手书传阅程伯谨等人。看过这样一件意义非常的东西之后,尽管有几个人仍旧心有疑虑,但是,大多数人都欣喜自己搭上了一辆顺风车。就连那些起初处于观望期的富商也全都动了心,连家父子在杭州的别业险些被人踏破了门槛,但最后他们还是没有赶上。

此时,朝廷改元的旨意还没有颁布全国,但是。赵佶却亲自手书了两个字送了过来,上面赫然是“大观”两个字。尽管高俅觉得委实惊世骇俗,可是,他却很明白赵佶的意思,无非是借助这样一个举动向天下表示,这并非只是商人开办的产业而已。

最初地准备工作既然已经就绪,下一步的动作自然也就紧跟了上来。此时,连烽便在高俅的书房内展开了一幅地图。细致入微地介绍道:“高相公,虽然资金足够,但是,我和爹爹以及那些商人一致商量下来,还是决定先在两浙路试点,然后看情形再徐徐向北和南扩展。首先是杭州、明州、越州、台州、秀州、衢州、温州等两浙路州府,下一步则是江南东路和淮扬西路。这些事务都有一定的过程,若是­操­之过急恐怕有所不美。”

“你想得很周到。”高俅轻轻点了点头,心中颇为满意。首先,强龙不压地头蛇。与其在具体事务上完全不放手。还不如让这些地头蛇先行去­干­。这可比不得后世几乎全是银两交易的钱庄,如今是名副其实的钱庄,针对的主要就是大额的铜钱交易。毕竟。和大宋市面上流通地大量铜钱相比,金银钱只占了一个极小的数字。即便是以江南的水运便利,带着数万贯钱上路依然不安全不方便,所以说,只要能够巧加设计,甚至能够以钱庄变相代行当年的青苗法。当然,在最初阶段,每一步都得谨慎。

“总而言之,此事重在求稳而并非求快。对于江南的那些富商而言,一味在自己的生意上加大投入已经不能给他们带来太大的回报。所以,此事便是一个重大的契机,甚至是扭转他们身份的一个契机。圣上那一百万贯钱算不得什么,但是,这却代表着朝廷的一个态度,至少能够让他们有所安心。”连烽闻言连连点头,见高俅似乎心绪不错,他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说道:“高相公。如今他们这些商人虽然都同意自己丈量田亩,报给朝廷一个确切地数字,但是,我却听说江南士大夫对这一政令相当不满。须知王荆公当时虽然也矢志推行这一政令,但最后也不了了之,所以他们认为朝廷如今只不过是一时兴起,一旦高相公归去,那么,所谓方田法同样会被搁置。这并不是一两个人地想法,而是相当多士大夫的共识。商人置田在江南乃是风俗,但其数量远远比不上那些传统士大夫,若是……”

高俅摆摆手示意连烽止住,沉吟片刻这才说道:“与其说方田法对于士大夫是一个冲击,不如说是对那些目无法纪的士大夫是一个冲击。官绅不用负担赋税,这本是朝廷礼待士大夫地仁政,但是,偏偏有些贪得无厌的人偏偏要钻其中的空子,任凭那些富民将土地挂靠在他们名下借以逃避赋税,然后再从中取利。这一次我已经得到了圣上旨意,政事堂已经有意在京城和各地设地务司,但凡士大夫所有的土地全部发放朝廷印制的官样地契,并在地务司备案,这些地不用征税,但是,除了会有不定期的抽查,而且新地契的备案也将按照以往的律法行使。要知道,自太祖登基起就对土地买卖有明令,只不过从未穷治,对于这一点,即使没有我的建议,圣上也早就深恶痛绝,所以,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连家数代经商,当然不在士大夫之列,而连烽之所以问这个,也不过是为了多一重保障。商人有钱固然不假,但是,在地位上远远不及那些数代为官的士大夫,甚至还出现过为人强夺家产地往事。对于连家人而言,钱他们已经足够了,而自家在泰州也因为一块钦赐的牌匾而风风光光,如今之所以把根基扎在江南,无非是为了把自己和高俅捆得更牢一些,所以当然不希望高俅因为任何原因而倒台。

“你放心,我不会把所有的事都往自己身上揽!”高俅当然能看出连烽的担忧,沉吟再三便给了他另一个暗示,“如今执政的是赵正夫,有蔡元长珠玉在前,所以,他即使是心中不愿意,也得按照我的设计一步步走,否则,他的相位便有不稳之嫌。因为他动手改崇宁之政,甚至在西征的问题上大做文章,圣上已经多有不满,而这些问题我在上书圣上的同时都已经知会了他。他也是新党中坚,所以不管从哪一种角度看,他都会矢志不移地坚持,甚至把这当作是他力主推行地政令,以此捞取政治资本。也就是说,一旦出了问题……”

“赵相公也得顶缸!”

连烽情不自禁地接上了口,话音刚落便后悔不迭。这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自己­干­吗捅破那薄薄的一层窗户纸?他偷眼觑看高俅的脸­色­,见对方似乎并没有露出恼­色­,他才稍稍放下了心,但更多的还是阵阵心悸。眼看着高俅借着此次的机会一步步经营下自己的班底,使用的更是明里暗里的手段,结果实际上真正担责任的却是赵挺之,这简直是太荒谬了。尽管他并不十分清楚朝堂上的勾当,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赵挺之和蔡京不合,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看来贤侄还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被连烽突然一口道破,高俅并不以为意。连建平确实有一个好儿子,这一点连他都感到非常羡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倘若自己的两个儿子将来也能够独立独行,那么,他就没有什么好担心了。只不过,未雨绸缪依旧很有必要,他之所以笼络连家父子,不仅仅是为了生意上的往来,更是看中了连家这些年在江南经营的人脉。自从渐渐变得位高权重以后,他已经竭力压缩了自己手中的商行,就是为了不招惹人怀疑。大宋宰辅家中富可敌国也是常有的,但是,蓄养私人却着实是大忌讳。

“总而言之,你就大胆地照着我的话去做就是了!”他略略顿了一顿,想到连烽频频出入此地太过惹眼,不由又皱眉沉思了片刻,“如今事情既然已经陆续做起来了,为了避嫌,今后你若是有事直接到朱家巷去找小七。他虽然不像你是天生的商人,但是,对于这些却极其敏锐,凡事只要他点头,你便可以当作我同意了。”

连烽早就知道西南和记马行的事,对此自然并无异议。又禀报了一些其他的情由,他便欲起身告辞,谁知刚刚起身便听到了外面传来了高升的声音。

“启禀相爷,苏大人求见!”

“子廷?”高俅眉头一挑,见连烽拱手告退,便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吩咐道,“请他进来!”

下江南之后,他对于所有进士都是一视同仁,而从实际情况来看,苏元老算不上最出­色­的。然而,此子胜在稳重,凡事全凭公心,并无半分偏私,若是真正论起来,倒是一个作御史的材料,在庶务上也很有心得。从他从来没有自恃私情而至此地求见,便可见其人的气度和忠直。

只不过,今次苏元老突然前来求见,究竟所为何事?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二十六章 闻谏言迅捷应对

苏元老一进书房就先行了一礼,神情恭谨地道:“拜见高相公!”

“子廷不必多礼,坐吧!”

高俅打量了一下苏元老的脸­色­,见其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激动,不由大为奇怪。先分派下去的七名县尉中,他并没有加上苏元老,一来是为了避嫌,二来则是因为杭州的官好做,到了别的州就未必如此,因此他还需要留下一些能­干­的人。尽管如此,以他对于对方的认识来看,苏元老绝不会因为这样的处置而愤愤不平。

“子廷,今日找我有什么事么?”

苏元老并没有立刻就座,他仍然站在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高相公,今次前来,我是为了蔡薿蔡文饶的事。众所周知,他乃是今科状元,历来都是直授京官,此次和我等一起下江南本就有所不妥,但因为那是他自行请命,我也无话可说。只不过,我朝向来重士大夫,状元有别于寻常进士,授官更是与别人不同。若是堂堂状元只授一地县尉,恐怕有伤朝廷的声誉。”

一番话说得高俅莫名其妙,等到听出一点端倪的时候,他的面­色­不由渐渐­阴­沉了下来。对于蔡薿的安排,他一直都非常头痛,此人善于察言观­色­,每每能够在最快的时间中体会别人的心意,用得好则是最好的鹰犬,不过却需注意其反噬。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没有想过要让蔡薿去出任区区县尉。要知道,即便赵佶对于这个状元再冷淡,也不得不顾忌公论。

“子廷是听谁说蔡薿会出任县尉的?”

苏元老和一众进士都只是泛泛之交,因此平日对所有人都是淡淡的并无二致,唯独和赵鼎还算相得。此时,听到高俅的问题,他先是一怔,随后便皱起了眉头。他虽然不善与人交往,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会连人心也完全看不清,难道,竟是有人故意让他听到了这样的风声?

犹豫片刻,他便直言问道:“相公的意思是并无此事?”见高俅微微点头,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待到完全反应过来后便连忙躬身道歉,“外头人云亦云,我没有得知确切情况就来此地求见。是我孟浪了,还望相公恕罪!”

“子廷你也是一片好意,我自然不会责怪你。”高俅亲自上前扶起苏元老,这才笑道,“旁人纵使听了谣言,也不见得有登门劝谏的胆量,若非子廷你,我说不定还被人蒙在鼓里。不过,你一向交游不广,此事从何听来?”

想到这件事的蹊跷。苏元老哪敢怠慢。低头细细一想便一五一十地道出了原委。原来,自从杭州七县通通委任了新县尉,坊间就开始流传起了一些真假难辨的流言。七个新官上任后地种种措置和政绩,全都被人当作了茶余饭后的闲情来讲。这种流言当然是越到后面越离谱,最后甚至有人说,高俅的目的是最终让这些人占据江南各州的知州之位。

所以,关于蔡薿的任用只不过是其中冰山一角而已。

听完这些,高俅几乎是本能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这些天忙于收集各县报上来的情势,因此根本没有去留意外界的言论,而想必是别人看到他忙得很,所以也没有想到把这些话告诉他。只是,小民百姓居然能看穿到那个程度。那也太夸张了。要知道,大宋进士要想从县尉一步步爬升到真正地大州知州,短的两三年,而长的则至少要五六年七八年,怎么会现在就流传起这样的言论?若是说这只是百姓凭空猜测,那他绝对不相信!

“子廷,既然已经明了,那么,此事我自会处理。我也不怕和你提一句。蔡薿一科状元,而且年纪大于你等,处事经历都还算不错,所以,我早已打算以他为安抚司参议,并且上书奏明了圣上。我也隐隐听说,蔡薿在进士当中人缘并不好……”

“相公不可如此说!”苏元老几乎不假思索地打断了高俅的话,正­色­答道,“我等都是为国效力的臣子,又怎会把私人观感放在朝廷公事上?即便是我先前和蔡文饶并无深交,此番也前来奏此事,别人也定会如此。相公的处置极为妥当,我等都是心服口服的。”

高俅目不转睛地注视了苏元老许久,见其面­色­坚毅眼睛一眨不眨,不由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你苏子廷是这么想,但是,你怎能担保此次的其他进士都这么想?蔡薿党附蔡京并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此次南下地进士中十个有八个是知道地,这些人又哪里看得起这样一个没有节­操­的状元?若非是为了大局考虑,他又怎么会把蔡薿安Сhā到自己的安抚司中?

“你这样想就好。”权衡再三,他还是把想要出口地劝告吞进了肚子里,原因很简单,这年头有趋炎附势的人,却少有真正出于公心而坚持原则的人。人才好找,但是,德才却难找:官场上的臂助易寻,而真正可以交心的人却难寻,所以他决不能用平常的用人之道对待这个后辈。”再过几日,我准备让你、李邴、宋京、黄颖和廖刚前往明州和越州任职,你也最好早作准备!”

听说要前往明州上任,苏元老并未露出多少诧异,而是大大方方地弯腰行礼,然后便告退而去,从始至终竟是无一句私话。看到他的这幅样子,高俅本能地想到了如今官任北京留守,知大名府的苏辙,苏元老这种周正少言的脾气,竟是和苏辙一模一样,哪有半点苏轼豪迈的影子?这淡泊宁静四个字,竟是该用在这相隔两代地人身上。

当安抚司公文贴遍满城的时候,市面上纷纷扬扬的谣言终于告一段落。榜文上说得清清楚楚,剩下的六个进士中,状元蔡薿出任安抚司参议,而其余五人则分别在明州慈溪、定海、鄯县、奉化以及越州余姚任职。这样颇有分别的安排,自然让流言再也没了市场,就连原本还惴惴不安的蔡薿也松了一口气。

和榜文一起到的是吏部的文书,其时间拿捏的分外巧妙,这下子,纵使是傻瓜也知道在江南之事上朝廷秉持地态度,一时间,原本还指望新上任的赵挺之会打压高俅一派的人全都大失所望,那些被查出瞒报田产的士大夫更是忐忑不安。牵一发而动全身固然不假,但是,各县厘定田亩时,往日最喜欢玩手段的商人全都老老实实地主动上报了田亩,而当他们这些士大夫准备组成一个联盟进行对抗或在向上抗辩时,竟骇然发觉已经有几个家族选择了屈服,而各地之间的通讯不便更是让他们伤足了脑筋,这样一来,除了几个世代姻亲的大家族之外,其余似乎都不免要落了一个各个击破的下场。

照样是先前的府邸,照样是先前的厅堂,只是,除了老者和中年人之外,又多了几个年龄不一的人。唯一相同的是,这些人无一不是遍体绫罗绸缎,一看就是出自富贵之家。只是此时无一例外的,人人脸上都是忧心忡忡,甚至连气氛都是僵硬得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便愤愤地骂道:“这帮进士居然油盐不进!不过是刚刚登科罢了,我们这些人当中,祖上哪个不是进士出身,哪里像那么,甫一登科就忘记了朝廷礼待士大夫的规矩,竟想从我们入手!什么方田法……”

“贾世兄慎言!”那人还未说完,便听一个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朝廷法度岂容我们轻易置疑,各位不要忘了当初王荆公时的往事!那时有慈圣曹太后和宣仁高太后,最后神宗皇帝还不是改了新法,尽管后来元祐复旧政,但如今呢,还不是年号崇宁,行新政法度?圣上如今的决心不比当年神宗皇帝差,但手段却高明得多。再者,高相公是什么人?那是圣上最信任的心腹,此次若真的闹僵了,你以为我们江南世族就真的会好过么?”

说话的便是之前曾经和此间主人柳入道密商过的中年人钱如益,此时,他扫了在座众人一眼,见低头沉思的有之,不以为然的有之,脸露茫然的有之,不觉有些烦心,声音也提高了一些。

“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这一辈传下来的规矩,别说我们江南如此,天下哪个地方不是如此?但是,既然高相公有那个手段把一部分士大夫拉过去,那么就证明,要想上奏根本不是办法。朝廷礼待士大夫,当然不可能因言治罪,我等也可以由此而激起天下士大夫的同情,但是,事情没有到他们的头上,这些正在观望的人怎么会出头?看看熙宁的例子,各位就该好好思量一下……”

“老钱,你的意思是说,要我等俯首帖耳认了?”在座的自有­性­子急燥的人,一时情急之下立刻站了起来,“你要是胆小,就回去拱手奉上田亩图册,我们是一定要力争到底的!”

“力争?凭什么力争?”钱如益冷笑一声,脸­色­愈发讥诮,“你们别忘了,人家可曾说过要来清算我们的田地?要不是有确实的把柄抓在人家手里,你以为那些家伙会俯首听命?各位,醒醒吧,怎样把损失降低到最少,那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二十七章 屈豪家锋芒初露

后世有人说宋朝田制不立,其实不然。宋仁宗天圣七年颁布的《天圣令》之中,便有相当明确的条令,规定了官民能够拥有的田亩数,以及不能随意施舍田地给寺观的规定。根据士大夫的品级,每个人能够拥有的田亩数都有一定的限制,但是,由于之前从未彻底清查,因此,在富庶的府州县,大户人家占有百顷千顷土地的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在听到钱如益异常犀利的话之后,在座的一些世家代表全都哑口无言,其中甚至有人如坐针毡。也难怪他们如此惶急,要知道,按照宋律,这样的事情若是真的被查出来,那不仅仅是罚没,而且还是要按律治罪的。之前他们没有料到高俅一上来就这么狠,所以准备不足,如今再去遮掩作假恐怕也来不及了。

终于,旁边冒出了一个低低的嘀咕声:“拿我们江南作为由头,难道天下士大夫就不会­唇­亡齿寒么?要知道,一旦推行得好,指不定就是向整个天下推广,我们江南一地自然对抗不了,但是,其它各路的士大夫总能够帮一点忙吧?至少我们还能够托托各处的亲戚,若是不成,再走那条路也成!”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连连点头附和,此间主人柳入道却只是微微皱眉,既没有说可行也没有说不可行,倒是钱如益无奈地苦笑一声,和柳入道打了个招呼便扬长而去。天下人关注的大多是眼前利益,那些士大夫不在东南,即便在东南而又不在杭州境内的也大多存了侥幸之心,哪里会为了别人的事而得罪一个才退位却仍然炙手可热的宰辅?再者,他隐隐约约觉得,高俅在政令之中留了相当的余地,似乎不是那种会赶尽杀绝的人。

上任余杭县尉的正是赵鼎,当听说本地望族钱如益前来请见的时候,他地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厘定田亩是天下第一等难事。所以,高俅为此才会用自己的班底,才会一个县一个县进行,而没有急功近利地一下子铺开摊子。若是换作京畿,大家族中少不得有一两个在京城出任高官,这种事兴许还会阻碍重重,但是,江南就不然了。一来路途遥远。二是江南大族之中,这时节在朝中没有人能够抗衡赵挺之蔡京之流,换言之,也就是无人能够抗衡高俅。再者,江南试行方田法均税法乃是天子官家亲自认可的,谁敢因此而大放厥词?

“将他请到后堂来。”

他淡淡吩咐了一句,自己就先进了后堂,心中不无思量。就在几天前,母亲的信已经寄来,上头说得清楚明白。若是婚事妥当。不妨先行定下,到了合适时机,她愿意南下安排。看过这封字里行间充满着慈爱的短信。他自然是平添了几分信心,原本还因为钱塘那边厘定田亩比自己这边进展得更顺利而有些焦躁,看过信后立刻便打消一切顾虑,重振旗鼓准备后来居上。

钱如益一进门便客客气气地见了礼:“赵大人!”

“钱大人请坐!”赵鼎随意摆了摆手,眼睛很快地在来人身上扫了一眼,心中又过了一遍钱如益的生平。此人的祖父曾经官至直龙图,到了他这一辈,却只荫补了一个闲职,十几年下来也勉强混到了从八品上,和自己这个县尉在官阶上其实差别不大。只不过。自己的仕途才刚起步,此人却只是徒具士大夫之名而已。

“不知道钱大人此来有什么事?”

钱如益见赵鼎一脸地云淡风轻,似乎任事不知,心中自然很有些郁闷,但是,一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他便咬了咬牙,又放低了架子:

“赵大人,我是为了厘定田亩的事情而来!”

“哦。原来如此!”赵鼎装作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随后便惊讶地问道,“如今负责厘定田亩的吏员已经下乡丈量土地,听说进展颇佳,怎么,可是钱大人认为他们有扰民之举?若是有这样的事情,我绝不宽贷,还请钱大人不要有所顾忌!”

听到这种鬼话,钱如益很有一拳打在空处的感觉,心中自然暗骂不已,却仍然满脸堆笑地答道:“赵大人多虑了,此次厘定田亩乃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哪里有人敢扰民?我此番前来,只是为了家中田亩图册的事。要知道,各州县田亩何止千万,这一一丈量耗费的全是朝廷地钱。我只是靠着祖上福荫方才能够衣食无忧,如今自然应该再出一点力,不如我亲自丈量了田亩造成图册,也可以稍解负担……”

“钱大人当真是士大夫地楷模!”赵鼎霍地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若是余杭地那些世家大族能够都像钱大人这般通情达理忠心于国,那么,这东南厘定田亩之事必定顺利!”

“不敢不敢!”钱如益被赵鼎这突如其来的激昂语调吓了一跳,本能地感觉到一丝不对劲,正想再谦逊几句时,谁料一句更令他惊骇的话飘进了他的耳朵。

“钱大人既然是余杭愿意自造图册的第一人,我必定立刻奏明高相公,使其公告整个东南进行表彰……”

听到表彰两个字,钱如益立刻在心中大骂赵鼎­奸­猾,连忙推辞道:

“不用不用!那些往日猾胥的商人都知道自造图册以减朝廷花费,我等既然蒙受朝廷恩宠,又岂能只想到自己?”他可以担保,要是这件事情真的被大肆宣扬,那么,他以后在江南士林中就别混了!

“那些商人之所以会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图利,哪里及得上钱大人的高风亮节?”赵鼎见钱如益已经是额头微微冒汗,知道做戏的火候差不多了,因此又刺了一句便话锋一转道,“说实话,士林对于朝廷终究是有大功的,多置一些田产也不过是为了福荫后人,和那些作­奸­犯科不一样。此次清查,高相公特意吩咐过,造图地时候能够适当放宽一些,只要不是强占他人之田,只要不是弄虚作假的田土,全部都可以纳入册子中,当然,那些冥顽不灵的人除外。钱大人如今乃是第一个自愿担起此事的人,着实令人钦佩!”

“再者,如今朝廷法度松动,因此往往以进纳补官的人也能够为亲民官,从而使得己家能够逃过赋税,使得官民不分,有失我朝礼待士大夫的初衷。如今朝廷厘定田亩,也是要把这些人的瞒骗行径公诸于众,至于似钱大人这样书香门第出生的人,若是没有亏心之事,大可不必担心!”

钱如益松了一口大气的同时,心中又不无悸动。他从赵鼎地话中听出了三层含义,第一,高俅并非完全针对士大夫;第二,只要能够主动出面,那么,置下的田亩中多于标准的部分并非不能通融:第三,那些被人挂靠的私田是一定要清查的。尽管这对于他同样是不小的损失,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对于他事先准备好的底线而言,这已经是莫大的幸事了。

“哪里哪里,这是我辈应该做的,自然不能落于人后!”钱如益拱拱手又说了几句恭维话,没坐上多少时间便匆匆告辞而去。

钱如益一离开,赵鼎就收起了那莫测高深的笑脸。只是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几乎僵硬了。他在人前装得笃定,但是,心中着实没有多少把握。毕竟,很多事情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够解决的。

但是,这一次他却成功了,从很大原因上来说,狐假虎威占了很大因素。

事到如今,他已经了解了高俅只选用年轻进士的深刻用意。因为,惟有年轻人才会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惟有年轻人才会希望能够重现当初熙宁新党一朝席卷朝堂的神话,惟有年轻人才能一门心思朝着既定目标前进,而他自己就是这其中的一员。

“余杭也终于打开了路子!”

接到赵鼎的信,高俅欣喜地点了点头,心中颇感欣慰。要知道,当听说率先突破的是钱塘而不是余杭的时候,他是很有些诧异的,但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历史充满着变数,赵鼎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兴名臣,有他才­干­和品行上的优点,但是,更重要的也有机遇因素。此次得到机会的不止是赵鼎一个人,那么,不见得便是赵鼎事事占先。不过这样也好,免得以后人家说自己有偏袒之嫌。

正想得出神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日前几个差役报上的情况,脸­色­登时一沉。厘定田亩是大事,尤其不能出现任何乱子。他自忖派出去的人都应该是奉公守法之辈,但是,却不能担保一定不出问题。毕竟,是人便有劣根­性­,倘若为人挑唆利用,说不定会把事情导入另一个方向。

“来人!”

他沉声一喝,外头立刻有家人快步走入,施礼之后便垂手站在一边等待吩咐。

“去看看七公子是不是在府上,如果他不在,你便叫高先生过来!”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二十八章 羌兵入寇烽烟起

崇宁五年九月,知西宁州刘仲武派部将五百人收复溪哥城,格杀羌兵八十,俘获老弱病残二百三十二人。事后,刘仲武不敢矫饰战果,一五一十地具本上报。赵佶览奏之后大悦,加步军副都指挥使,为熙河兰湟路都统制。

捷报刚刚传至京城不多久,另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又传到了京城当年降西夏的过万羌兵突然起事,一举攻破定边军神堂堡和九阳堡,直扑定边军,威凌庆州。几乎在同一时间,夏主李乾顺宣布羌兵反叛,发文延安府六路经略安抚使严均,请求宋国以上国之尊助其讨伐,轻轻巧巧地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尽管已经有一年多没有遇到战事,但是,出于谨慎考虑,永兴军路一直都处在高度戒备的情况下。不过,这一次羌兵来得突然,而突破口又大大出乎意料,因此猝不及防之下,宋军竟被羌人推进了数百里。等严均收到李乾顺那封措词谦恭的国书时,饶是他平日涵养再好,此时也禁不住咬碎了银牙。

他坐镇西北近两年,平日勤修边防训练军士,早已不是当日吴下阿蒙,在彪悍的西军之中也抓牢了一大批将领,平日令行禁止自然不在话下。此刻,他死命按捺住心头怒火,厉声向旁边的书写机宜文字罗则问道:“离那边最近的是谁?”

“启禀严帅,是知保安军宗汝霖!”罗则沉声应了一句,不等严均说话又补充道,“不过,定边军中驻有宋军两千,乃是姚平仲统军。此子虽然年轻,在西北却是战功赫赫,兼且知定边军吴平吴大人也是久在西北之人,即使是以一敌五,应该还能支撑得住!”

“以一敌五……”严均喃喃自语了一句。脸上情不自禁地凝满了寒霜。他才不会愚蠢到认为这些羌兵是真的叛了夏国,想当初王厚大军收复湟州西宁州的时候,战败的大批羌人逃窜到西夏境内,其中便有多罗巴余孽。而自从宋军取了横山之地以后,西夏虽然表面恭顺,实际上却是耿耿于怀,无时不刻不想报复回来。可以肯定地说,这一次肯定是李乾顺的花招。既然见宋军已经在湟州和西宁州扎下了根,便将降服的羌人当作棋子使用,而为了那些妻儿家小能够在西夏那边平安,为了报家国被破之仇,这些羌兵定然会发挥出最疯狂的力量。

“定边城若是坚守不出,迟早会变成羌人的口中鱼­肉­!若是出击,则定边城危矣!总而言之,他们肯定支撑不了一天!”算算消息传来的时辰,严均地脸­色­越来越难看,狠狠一拍桌子。”知庆州高永年乃是宿将。一定会出击,知保安军宗泽虽然没有太多的经验,但想必也不至于误判时机。立刻传令下去。让环州、宁州、醴州严加戒备,不得随意出兵!”

罗则闻言大惊,情不自禁地开口叫道:“严帅!”

严均倏地转过了身子,目光在罗则脸上打了一个转,一字一句地道:“夏主李乾顺既然崇慕汉化,便不会无的放矢地行弃卒之举,之后必定有后招。叛羌虽然号称上万,但是,能够有八九千就已经殊为不易,与其倾数州之力。不如将他们驱赶到一个更小的范围内加以钳制,也不会有被他们声东击西之虞。西夏最大的兵源地横山已经落入我朝之手,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一仗是非打不可!”

得知羌兵入寇的消息,姚平仲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前时两国议和之后,边界上虽然偶有小战,但是,最多不过是几十游骑的较量,瞬息之间便会分出胜负。哪里及得上这样攸关生死地大战。因此,尽管听闻羌兵过万,他却仍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却平静得紧。

四个指挥使见姚平仲丝毫没有露出担忧之­色­,心中不由更觉心悬。

这些人都是跟随姚平仲两三年的旧部,无人不知这位主将最好行险一搏,只是,这一次来的是过万羌兵,一个不好,恐怕会落得一个城毁人亡的结果。

“姚统制……”

“出击!”

“什么?”

一帮将领听到这句话几乎以为耳朵出了问题,个个都露出了惊骇欲绝的神­色­。以一千步兵一千骑兵对抗数万羌人,这简直是疯了!

“难不成还要困守在这里不成?”姚平仲环视众人一眼,年轻的脸上显现出无比的沉稳,“定边城原本就是防戍之用,并无百姓需要迁徙,所以说要走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倘若困守在这里,一旦为羌兵破了我军后路而补给全断,届时夏军再趁火打劫,孤木难支也是一个死字!纵使弃城而令此地为人毁弃,将来花费的只是再筑的功夫,否则,我军便会重蹈当年金明砦的覆辙!这里没有床弩等守城利器,与其消极守城,还不如和羌人迂回作战!”

一席话说得人人动容,当下也无人再反对,纷纷下去整军,而姚平仲又留下了两个心腹地虞侯吩咐了几句。一刻钟之后,近两千人便有条不紊地撤出了定边城。西军这些年配马日多,因此尽管定边城只有一千马军,马匹却有近千五之数,这一撤端地是动作迅速,等到羌兵大队人马赶到此地时,望见的却是城门大开的景象。

望着前方没有半点声息地城门,多罗巴的脸上不由布满了­阴­霾,手中的马鞭更是握得紧紧的。今次来的乃是当年青唐遗部的所有能上阵的羌人,临行前,所有人无不和自家的妻子疯狂交合,然后才把她们全部留在了夏州。这一次不管成功失败,他们都永远看不到家国复兴了。

“那边是怎么回事?”

那最先抵达的斥候在马上平平一礼:“启禀大帅,我们抵达的时候,定边城就是城门大开。刚刚已经有人进城查探,应该马上便会有回报!”

话音刚落,多罗巴便看见视野所及处飞奔来一骑,须臾功夫,一个骑士便滚鞍下马,单膝跪下禀报说:“大帅,城中一个人也没有,守军似乎撤退得很匆忙,所有粮食都在城中,大约可供大军食用三日!”

多罗巴闻言立刻­精­神一振,连忙追问了一句:“此话当真?”

“大帅可亲自让人再作查探!”

消息很快传遍了前军,一时间,欢呼声此起彼伏。要知道,为了让羌兵最大程度地发挥烧杀抢掠地优势,李乾顺压根没有给他们准备­干­粮,也就是说,若是他们不能抢到足够的补给,那么不用宋军合围,他们自己也会饿死。尽管在九阳和神堂堡他们将两地所有守军屠戮殆尽,但是抢到的粮食不多,这平空送来的粮食怎能不让他们欣喜若狂?

在众人的欢呼之中,多罗巴却是神情变幻不定。他乃是羌族中少有的略通兵法之人,因此并不信宋人会拱手将城池让给自己,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军队人数远胜于彼,对手避其锋芒也有可能。因此,在左思右想之后,他终于挥了挥手道:“前军两队入城!”

听到这个命令,一众羌兵立刻纵马飞奔,争先恐后地朝定边城冲去。以讹传讹之下,粮食早就变成了酒­肉­,再加上一连两次作战激起的戾气,早已点燃了这些人的熊熊战火,一时间,那震耳地马蹄声显得格外令人心悸。

见到前军一半多的人马进入了城中,多罗巴本能地感觉到一阵不妥,却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终于,他想到了一个关键,连忙唤过一个心腹问道:“定边城的守将是谁?”

“启禀大帅,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见自家大帅脸­色­凝重,他方才皱眉苦思了起来,好一阵子后一拍巴掌,“大帅,我想起来了,是关中二姚的子弟姚平仲!”

“什么?”多罗巴闻言脸­色­大变,立刻下令前军退出城池。然而,一心想着城中粮食的羌人已经都有些红了眼睛,一时哪里能够全数听令,竟是已经有一两千人冲进了城里。说时迟那时快,城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紧接着便是硝烟四起,烟雾弥漫,阵阵喊杀声直入云霄。

城内的羌兵固然是乱了阵脚,城外的羌兵同样是心中无主,仓皇退出的人无不是身上乌七八糟,大多像无头的苍蝇一般撞入了后军,跌落马背的不在少数。

等到城中风平浪静之后,火冒三丈的多罗巴方才命一个百人队入内查看,这才发觉了数百具羌兵的尸体,而除了少数人是被火药所伤之外,其他人多半是在浓烟中不分敌我互殴致死。那座曾经被羌兵视作是生命线的粮仓,早已是烧得一­干­二净。而搜遍整个城中,他们也只找到了几十具宋兵的尸体。

“死士,他们竟然是用死士!”

多罗巴得报之后,狠狠地将马鞭扔在了地上,脸­色­铁青一片。损伤数百兵马并非是大事,但是,坏就坏在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完全伤了己方的锐气。先是给了自己这些人无穷希望,然后就在眼皮底下让所有的粮食付之一炬,这个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二十九章 女真贵胄海上来

多罗巴终究曾经是一方霸主,在最初的惊怒过后,他立刻反应了过来,一边命人在定边城燃起了熊熊大火,一边疾速引兵南下。但是,他在定边城耽误的这两个时辰却难以弥补回来,趁着这个机会,姚平仲绕道怀威堡,将羌兵入寇的消息知会了周边各堡寨,准备直抄羌人后路。

由于消息已经走漏,因此多罗巴在东谷寨和白豹城附近连续遭遇了两场恶战。向来来去如风的骑兵根本没有料到,一向喜欢坚守的宋人竟然还会打伏击,一时间吃了不小的亏。这还不算,在连连试探了周边保安军、环州、庆州三州之后,多罗巴骇然发觉周边出现了众多宋人游骑,一时更是举棋难它然而,战场上瞬息万变容不得半点犹豫,先是因为在定边城耽误了时间,然后又因为在东谷寨和白豹城吃了暗亏,因此等多罗巴决意深入的时候,正好遭遇到了高永年亲率的三千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边都没怎么作势便狠狠撞到了一起。一边是痛恨高永年随王厚平青唐将他们逐出了世代家园,一方是恨羌人用卑鄙手段暗害自己,因此,这一战端的是天昏地暗日夜无光。

不过,高永年一方毕竟人少,因此他只是选择游斗,但两方都是骑兵,他一时也抽身不得,不禁暗自焦急。他之所以会这么快出兵,一来是因为他和姚平仲关系非比寻常,二来则是憋了一口恶气,想在羌人的身上找回来,此时见战况不妙不觉后悔。然而,正当他心神不定的时候,羌兵侧翼突然打乱,他定睛一看,只见不远处出现了己方军旗,不禁神情大振。

知道势不可为。多罗巴却是动了真火,号令属下拼死进击,而两路宋军会合之后也不恋战,一点点向东南大顺城退避。久而久之,多罗巴也不欲直樱其锋,见宋军战意不坚,正想见好就收转往他处,谁料背后突然阵势大乱。就在这一时刻。前方宋军趁势反扑,局面顿时一片大乱。

是役,多罗巴仅十余骑逃脱,其余皆死战到底。而宋军尽管在后续来援的近万兵马帮助下全歼羌兵,自身的伤亡也达到了近七千人,可谓是损失惨重。唯一的战利品就是缴获的近两千匹战马,然而,消息传到延安府之后,严均却面沉如水。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本就是战场定律,他身为一军主将。自然不会因为这样的损失而有所退缩。但是,朝中大臣却不一定会这么想。这些人看到的只是西北战事又起,这些人只会看到朝廷又要投入巨额花费重新筑城。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地弹劾他一把。从事实来说,姚平仲并没有走错,毕竟,羌人打地不完全是劫掠永兴军路的主意,而是为了破坏,如果只是在城中坚守不出,也不会有什么别样的结果。只是,这战报又应该如何去写?

正当他为此而发愁时,一个更令他震惊的消息送到了延安府。西夏以晋王李察哥作为主将,出兵三万掠会州。知西安州郭成、知平夏城种师道、知镇戎军种师中亦先后出兵对战西夏兵马,奈何夏军充分发挥了敌退我进敌进我退的路数,一时竟难以捕捉其形迹。

就在西北战事正酣的时候,一行特别的客人也抵达了杭州。往日人来人往的海船码头上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冷清,只有三辆严严实实地马车显得格外碍眼。船停稳之后,几个形迹迥异于中原人的大汉便先后下了船,然后先后上了马车。等到三辆马车离开码头后,一­干­苦力和商队管事等方才重新上了码头,谁也不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什么?”

杭州安抚司后院书房中。高俅不可置信地瞪着对面的陈无方,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再说一遍,这一次带了谁回来?”

“大人,是完颜阿骨打。”陈无方实在不明白高俅为何会如此惊讶,但还是重复了一遍,“按照相公之前的吩咐,我们每年给生女真领地送一些军器,并换回人参等物,谁知这一次竟得以亲自会见生女真节度使乌雅束。他召见我们的时候直言不讳地问这是否宋廷的帮助,我再三搪塞否认,但是,他最终还是派了弟弟完颜阿骨打随我同行,说是要让他为代表觐见大宋皇帝。另外随行的还有完颜娄室和几个女真人……”

“乱套了,真是乱套了!”高俅再也难忍心头激动,霍地站了起来,连连在书桌边踱起了步子。历史已经完全不同了不假,但是,也不会夸张到未来金国哪位雄才大略的开国皇帝亲自来大宋,更何况还搭上一个完颜娄室!若不是如今还需要让女真不断削弱辽国,他真想点齐了人立刻杀了完颜阿骨打一行。他可以肯定,少了这个雄才大略的英雄人物,那个曾经和南宋对峙大江南北百余年的金国,将永远没有出现地机会!

好半晌,他才打消了这个极具诱惑力地念头。杀了完颜阿骨打自然不妥,但是,让他去开封去见皇帝则更加不妥。辽国从来就不知道女真的崛起背后有宋国资助的影子,而不管怎样隐匿形迹,他都不能保证完颜阿骨打一行不会被辽国谍探发现,再加上这种见不得人地条约根本就不能放在明处。否则,他日宋国若要助辽灭金的时候,说不定就会有更大的麻烦。

“他们一共来了几个人?”

“一共十一个人,除了完颜阿骨打和完颜娄室之外,还有两个人似乎也是小首领,剩下的就全都是完颜部选出来的勇士,我曾经亲眼看到过他们搏熊!”说到这里,陈无方似乎有些心悸,声音也变了调,“高相公,不瞒你说,这些女真蛮子端的是可怕,似乎是毫不顾惜生命,所以我把他们带到连家那处别业之后,不得不撤去所有守卫,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你没有做错。”高俅暗叹一声,微微点了点头,“女真人的悍勇朝廷早就知道,断然不是一两个护卫能够看住的。与其让他们生出敌意,还不如谨慎一些好。这样吧,你回去告诉他们,就说正在联络官府,让他们不要外出。毕竟,此事非同小可,我不能轻易做主,一定要报予圣上知道。对了,回头我会给你再增派一些人手过去,这些你都对他们说清楚。”

“是。”陈无方连忙弯腰领命,这才退了出去,心头很有些懊恼。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若是弄得不好,则他之前地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说不定还会牵连连家。只不过,风险虽然大,但利益也不是没有的,毕竟,他奉的乃是赵佶的命令,也不可能拒绝乌雅束的要求,所以将完颜阿骨打带回来是唯一的选择。

宛转对完颜阿骨打一行解释了一番后,一个女真大汉就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怒­色­。

“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外出?我们来这里是见大宋皇帝的,你要是不让我们见,我们自己也可以去!”

“宗濑住口!”完颜阿骨打很快制止了部属的鲁莽举动,又朝其他愤愤不平的人投去了一个警告地眼神,这才对陈无方点了点头,“我们可以不外出,但是,事关重大,我们不会等得太久。这些都是女真的勇士,而不是来这里向大宋祈求怜悯的奴仆,请你务必转告这里的官员!”

陈无方心中松了一口气,满口答应后便立刻离开了这座院子。等到他一走,房间里的其他女真人便再也忍不住了,有骂宋人狡猾的,有说立刻坐船回去的,还有的则说要给宋人一点厉害看看,总而言之,谁都不忿在此地­干­等。

完颜阿骨打见一旁的完颜娄室没有Сhā话,而是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思考着什么,心中异常满意。他重重地击了一下掌,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你们不要忘了来此地之前肩负的使命!”一句话镇住了所有人之后,他的声音便愈发威严了起来,“如今,我女真和辽国以黄龙府、信州、通州、咸州、沈州、辽阳府作为分界线,尽管彼此相安无事,但是,只要辽国大举用兵,我们很难支撑得太久。换言之,我们女真是否能够生存,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宋国和辽国乃是多年死敌,只要我们能够和宋国结成盟友,设法得到更多的工匠和其他军器,那么,我们的把握就会更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等到我们将来强过宋国,那么,今日的情势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一席话说得人人心悦诚服,能够随行来到此地的人都是他的心腹,再加上他们都认为完颜阿骨打异日必定会继承生女真节度使之位,因此无不将其视若神明。待到众人退尽之后,完颜娄室却留了下来。

完颜阿骨打转头在完颜娄室的脸上凝视了一阵,这才沉声道:“刚,才的话都是最好的设想,别说辽宋,女真如今就是和夏国也不能相比。要让宋朝能够正视我们女真,便是此番最大的任务!”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三十章 合圣意越级直擢

尽管在京城任官已经有数年,经历朝会无数,但是,叶梦得并没有几次单独面君的经历。此时,等候在崇政殿之外,他的心中仍有些七上八下的,蔡京昨晚的交待时时在耳边响起。

“少蕴,你虽然诗词堪称一绝,但是,你的才能却绝不仅仅局限于此。圣上向来喜用年轻才俊,因此登基之后提拔了不少年轻官员,这些人当中有称职的,也有不称职的,但是,在我看来,除了那两人你无法越过之外,其他的人你大可不必放在眼中!”

说这番话的时候,蔡京的眼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仿佛又触及了心中隐痛。”自古以来,为官者以为相最难,看似位高权重,其实却需时时刻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能有半点差错。君王无错,一旦施政有所疏失,那么,不管宰辅是否有错,都难免罢职去位,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之所以对你说这些,我是想要你知道,不管执政的是谁,真正掌握决定权的永远只有天子一人。即便我将来复相之后能够重用你,却仍然难免他人说闲话,只有圣上的旨意,方才能够一锤定音!”

“叶大人,叶大人!”

叶梦得终于从恍惚中回过了神,定睛一看方才发觉前来宣旨的内侍是杨戬,眉头不由轻轻一挑。随着和蔡京的关系一步步加深,他渐渐触及到了很多隐秘,其中便包括这个蔡京在宫中最大的眼线。此时,见杨戬丢来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他便微微颔首,紧跟着杨戬进了大殿。

然而,当他抬起头时,却发现御座上不止只有赵佶一人,旁边还有一个孩子,观那衣着,似乎是一个皇子。见到如此场景。他的心中陡地一突,要知道,外间曾经传言赵佶最宠爱王淑妃所生的高密郡王以及郑贵妃新出的七皇子,莫非,如今正当盛年的赵佶便已经有了立储之意么?

来不及细想,他便跪倒在地大礼参拜:“拜见圣上!”

“叶卿平身吧!”赵佶轻轻点了点头,又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指着旁边的孩子道。”这是京兆郡王,朕地长子,如今已经到了应该学习一点政务的时节,所以这几日朕便让他在这里。”

尽管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但叶梦得却听得心中惊惧。尽管听说赵佶在前次病愈之后似乎对王皇后颇为礼待,但是,这却并不能掩盖郑贵妃和王淑妃同样宠冠后宫的事实。如今,赵佶只字不提只小京兆郡王赵桓一岁的高密郡王,岂不是代表着心中已经有所决断?

尽管心中有千万个想法,但他还是依足了礼数拜见这位年幼的郡王。谁料。他才刚刚弯下腰。便听到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我只是奉父皇旨意旁听,叶大人不必多礼。”尽管只有六岁,但赵桓的应对却有板有眼。”父皇,叶大人奉诏而来应对国事,是否需要赐座?”

赵佶闻言一愕,随后便大笑了起来。唐时重臣面君皆有座位,到了宋太祖时却撤了宰相座位,因此群臣只能站着应答。但是,后几代君王渐渐也有君前赐座地特例,并不似明清时的折辱大臣。

“桓儿的建议虽然不错,不过,君前赐座乃是宰相才有的。叶卿还是年轻官员,若是有这样的殊荣,传扬出去恐怕便要惹人非议了!”赵佶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也不去看叶梦得的脸­色­,而是耐心对赵桓解释道,“你虽然知道礼敬大臣,但是还需记住,凡事都有分寸两个字,倘若逾越了分寸。那么,非但无益反而有害,你懂了么?”

这父子间的对答自然是一字不落地全部落在了叶梦得耳中,先前赵桓建议赵佶给他赐座时,他已经是吓了一跳,但是,赵佶的回答却更加令他惊讶。此时,见赵桓似乎有些茫然,他连忙顺势谢道:“京兆郡王的厚爱,臣铭感于心,只是臣官职卑微,万万不敢有所逾越!”见赵桓面有所悟,他这才对赵佶深深一躬身,“不知圣上召见有何要事?”

“要事却是没有,朕只是有几句话需要听听叶卿地意见。”见叶梦得还要谦逊,赵佶便摆了摆手,沉思片刻却悠悠叹道,“自熙丰以来,朝廷政令朝令夕改,百姓往往无所适从,便是官员也往往因此而结成朋党,不以忠心国事为己任,每每想起这些,朕便不免扼腕痛惜。不过,以结党之名诬蔑别人地也时常有之,是以不能一概而论。”

“圣上所言极是。”听到今日的议题乃是朋党二字,叶梦得依旧是神态自若。”施行或是废止政令,任命或是贬斥官员,这都是圣上所为之事,宰辅不得自专,自周朝以来便是如此。政令不过是利国损国两种而已,若是圣上认为政令可行,则不应轻废:而倘若圣上认为不可行,而且又并非圣上认可,自然不可追复。如今群臣大多以宰辅之意判断进退,臣认为已经失去了朝议的本意。”

听了这段话,赵佶地脸­色­倏然一变,最后竟情不自禁地击节赞赏道:“朕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中肯的评语,历来官员入朝之后,都喜欢攀附党羽,从而得以步步进身,能够说出你这种话的百里无一。不错,天下之事俱出自于朕意,怎可决之于他人之手?”

叶梦得心中长长吁了一口气,顺口就加了一句:“臣只是偶有所感,不敢当圣上如此赞赏,但有些话却不吐不快!”见赵佶鼓励似的颔首点头,他的胆子不由更大了,“古人云,亲贤臣,远小人,因此用人必先辨贤能。一旦真正任用,则必先重德,然后选才,盖因有才无德者往往会败坏社稷的缘故。我朝历代先王用人,便一直用的这一点。而自崇宁以来,在内则取那些政见与朝廷同者作为纯正,在外则取能够快速推行法令的为­干­敏之才,却忽视了官员的器量品德,见识深浅。所以,臣请陛下能够在今后用人之时,仍以德为先!”

“叶卿居然能够看到这一点,怪不得元长如此爱重!”赵佶一边点头一边端详着面前的叶梦得,见其年纪轻轻而又一表人才,不禁更生好感,“朕如今正在为京兆郡王挑选教授,你可愿意……”

“臣万万不敢当!”叶梦得闻言心中大恐,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口拒绝,“历来皇子教授都是选博学之士,臣万万不敢当!”急切之间,他也编不出什么更好地言辞,只能见好就收,心中暗自祈祷赵佶千万不要一意孤行。

尽管被叶梦得打断了话,但是,赵佶并没有露出别的颜­色­,而是低头向赵桓问道:“桓儿,你是否愿意让叶卿教授你?”

“父皇,儿臣刚刚听叶大人奏对,觉得他别有大才,不敢屈其教授儿臣!”赵桓认认真真地说道,小眼睛看上去亮闪闪的,“不过,父皇既然爱重,叶大人的才学想必是好的,倘若父皇真的委任叶大人,儿臣必定会时刻勤学!”

“好!”赵佶见底下的叶梦得似乎有些惶恐,不由又发出了一阵大笑,“既然先前说过凡事不能逾越,朕也得守着这分寸两个字。朕记得前一次授了叶卿祠部郎官,如今就先改宝文阁待制吧!”

一路出了禁中,叶梦得方才发觉周身上下出了一身大汗,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声。他一向自忖镇定,但这都是九月的天了还弄得如此结果,不可不说今次所受的震撼实在太大了。君前一次奏对便直擢宝文阁待制,一举而入文学侍从,这便意味着,他已经一只脚踏入了政坛地中心,只要能够应对得当,将来的前途必定会更光明。然而,当他想到适才京兆郡王赵桓的表现,脸上又露出了一丝­阴­霾。

哲宗赵煦是忧患无嗣,而如今赵佶偏偏是子嗣太多,仅仅现在在世的皇子便有六人,按照赵佶的年纪,将来只怕是更多,一个不好便会不可收拾。想到当初神宗皇帝去世时的层层风波,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上天保佑,千万别让大宋再起什么风浪了!”

崇政殿中,赵佶让人带走了赵桓,这才闭目沉思了起来。这几天,他一一测验了几个皇子,最终发觉以往一向冷落的赵桓很有天赋,尽管不见得超过人称聪明伶俐的高密郡王赵楷,但是,沉稳却有过之,而今日第一次把他带在身边接见大臣便有所心得。即便叶梦得回去之后不说,想必这一举动也会在旬日之间传遍京城。只是,一个才六岁多的孩子,若是骤然超乎其他诸子之上,是否会有所不妥?正沉思间,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圣上。”曲风一溜烟似的奔进了大殿,手中还捧着两个匣子,“高相公杭州急报!严大人延安府急报!”

赵佶猛地一惊,取出两份折子便一目十行地往下看,看到最后竟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最后,终究还是帝王城府占了上风,他沉着地合上了折子,沉声下令道:“传赵挺之、刘逵、何执中、阮大猷、张康国!”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三十一章 提罢兵君臣离心

尽管严均和高俅的奏折都是越过政事堂直奏,但是,政事堂毕竟乃是中枢要地,大事仍旧难以瞒过。在赵佶得到消息的同时,赵挺之几人也同时得到了西夏大举进犯的消息。然而,让他们左思右想仍然难以想通的是,夏主李乾顺既然要进犯,又何必一定要让羌人作为死士炮灰,直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南下劫掠不就行了么?毕竟,以多罗巴为首的羌人虽然早已是无土的浮萍,但毕竟还是一支强大的战力,断然没有如此使用的道理。

因此,在御前奏对的时候,赵挺之便当先直陈了这一疑问,然后方才说道:“自从西北驻扎大军以来,每年耗费钱粮千万,虽然屡有战果,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同样是耗费惨重。此番灭了青唐叛羌余孽大部,我军又折损军马七千余人,倘若再战李察哥,恐怕还会有更大的损失。圣上,横山之地既然已经落入我朝之手,对西夏便不可威凌过甚,否则李乾顺恼羞成怒之下以倾国之力南犯,怕是陕西六路都会有不测之祸!”

尽管赵挺之拜相以来渐渐露出了罢西北战事的苗头,但是,如此正式地提出还是第一次,因此不单单是赵佶勃然­色­变,就连在场的其他人也不禁变了颜­色­,尤其是和高俅交好的阮大猷更是心情激荡。然而,此时刘逵也突然站了出来。

“圣上,赵相公所言臣也曾经忧心忡忡!”刘逵躬身一礼,朗声奏道,“西北战事经年,陕西六路苦不堪言,而河东河西河北诸路也同样负担沉重。为求开边而置天下百姓于不顾,是为舍本逐末,如今西夏之所以毁和约而大举进犯,不过是因为他们的故地为我朝所占,因此方才不顾一切。西北新取各城无不需要大军钱粮维持。还要面对敌国大军,长此以往,非我国之幸!臣祈陛下­体­谅民生疾苦,尽快罢西北之兵,则百姓必定感恩戴德,西夏也必定因此恩德而罢兵纳贡!”

“臣附议!”

这一回站出来的却是张康国,由政事堂转入枢府,张康国心中早已憋了一口恶气。然而。他和赵挺之没有多少交情,更愤恨其人横空夺了他的相位,所以平日两府并不相睦,但是,此时听赵挺之刘逵将矛头指向了西北战事,他立刻知道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君臣相得固然是旁人无法破坏的,但是,重压之下,即使是君王也不得不“从善如流”当初的神宗便是最好的例子。

“臣位在枢府。对于西北战事也多有了解。这几年战事不断。累计阵亡的军士已经有数万之巨,耗费地钱粮更是多达千万,若是以这些钱用在各地。则天下百姓的负担至少可以减轻一半!圣上,西北战事打到现在,除了取得几个不毛之地的城池之外,对于我朝又有什么好处?百姓看重的不过是丰衣足食,如今他们欲求温饱而不可得,还要为西征缴纳重税,长此以往,恐怕民心思变!”

一连三个重臣站出来要求罢兵西北,赵佶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一片。想起适才召见叶梦得的经过,他愈发觉得这些臣子口不对心。然而,宰相和枢密使同时提出反对,若不能有更好的支持意见,那么,恐怕他这个皇帝也难以独断专行,现在又该如何?想到这里,他只能把目光落在了何执中和阮大猷脸上。

早在赵挺之站出来大谈西征之弊的时候,何执中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妙,及至刘逵张康国先后提议罢兵。他更是浑身冷汗。已经有三个人旗帜鲜明地表明了意见,他就算能够说出一些道理,也难以辩过,可是,若就这么当一个哑巴,蔡京知道之后必定会生出芥蒂,更不用说始终力主西征地高俅和严均了。此时,见赵佶似乎把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他不由暗自叫苦,但最后­干­脆硬着头皮上前。

“圣上,三位相公所言臣不敢芶同!”撂下第一句硬梆梆的话,他的胆子也就渐渐大了,“当初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拱手送给辽主,致使我朝自立国起便失去了天然的马场,以至于在骑兵上无法抗衡辽国铁骑。而自从夏国崛起于西面,便时时不事臣服,劫掠陕西各路,成为我朝的心腹大患。若不是当日养虎为患,又怎会使夏国一再坐大?如今严大人坐镇延安府,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夏军,又重取横山之地,大扬我朝军威,迫使夏国入贡,怎么到了三位相公口中,这些功绩全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微劳?这又置圣上的决策于何地?”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何执中自忖将三人得罪得狠了,索­性­直言不讳地道:“西征是圣上的主意,伐夏也是圣上的主意,圣上为了伐夏甚至大出内库之钱,哪有不体恤百姓?后宫妃嫔为了西征不佩金饰消减花费,哪里不是和百姓同甘共苦?西夏,虎狼之国也,其主毫无信义,倘若只是为了他们出兵劫掠便有所退缩,甚至还要抛弃前时地战果,那么,上千万地钱粮才是白费了,前线将士的血汗才是白费了!赵相公,刘相公,张相公,我不妨直白地问一句,尔等直陈罢兵,究竟是为了朝廷和百姓着想,还只是为了一己之私?”

这样一顶重重的帽子扣下来,赵挺之刘逵和张康国地脸­色­立刻变得极其难看。何执中平日在政事堂始终都是和稀泥的角­色­,一举一动无不契合中庸之道,别说对政令提出异议,就连稍有创造­性­的建议也没有。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会在这种君臣奏对的时候直斥他们三人,言语中更是隐隐影­射­三人为­奸­佞!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剑拔弩张的情势显然无法避免,当下三人便先后跪倒在地,神情激动地自诉刚才所言皆是出自公心。刘逵更是连连叩首,直指何执中乃是京党,借题发挥的缘故乃是为了维护蔡京,说到最后,话语愈发激烈。

“圣上,臣并非是说西征不好,但西征也应该量力而行,而并非是好大喜功!蔡元长高伯章当年一力鼓动圣上西征北伐,便是居心不良,欲图借军功稳固自己的位子,因此而不惜蒙蔽圣上!臣蒙圣上简拔,决不敢有只言片语瞒骗,西北确实应该罢兵了!如今辽国元气已复,一旦西北再有兵戈,则辽国必定会出面­干­涉,待到那时,我朝同样不得不罢兵。与其到了那时落得一个被人威逼的名声,不如现在就自行罢兵休养生息。待到国力富足之后再行伐夏之举,则百姓朝官必定称颂圣上是明君!臣等只愿圣上能够亲贤臣远小人,则社稷清明天下归一指日可待……”

“好了,今日便议到这里!”赵佶再也不耐烦听下去,霍地站了起来,撂下一句话便拂袖而去。原本还想把高俅的奏折传示众人,他现在却再也没了兴趣。不消说,这些人肯定又会提议将完颜阿骨打等人送交辽国,以结辽宋两国同好。他就想不明白了,当日蔡京高俅在朝的时候,人人皆道西征乃是弘大宋之威,很少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如今两人一旦罢相,就会跳出这么多地反对者。

“杨戬!”

分辨出赵佶的语气中满含着森然怒气,杨戬不由心中一颤,立刻上前跪下等候吩咐。

“你去安排一下,朕要出宫散散心!”

杨戬只觉脑际轰然巨震,一时间怔在了当场。曲风将御前伺候的事情渐渐交给他的时候,就曾经提过这位天子官家最喜欢微服出游,甚至还会借着机会到各家大臣府邸转上一圈,可是,这毕竟是有碍­干­例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头觑了一下赵佶的脸­色­,既不敢一口答应也不敢拒绝,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圣上,早间陈王府有人来报,说是陈王的病似乎又犯了,如今在大相国寺养歇,圣上是不是准备去大相国寺?”

憋了一肚子火气的赵佶原本并没有什么决定,听说兄长的病情又有反复,他立刻紧紧皱起了眉头,略一思忖便大手一挥道:“就去大相国寺,你去挑一些禁卫班直,人不要太多,免得招摇过市!还有,事情办得隐秘一些!”

“小人遵旨!”杨戬这才松了一口大气,无事出宫他固然要有担待,但是,探陈王地病就名正言顺了,即使他日两府的宰相得知了此事,他也好有话搪塞,不会陷入两难的窘境。

见杨戬一溜烟地奔了出去,赵佶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挥手招来了一个内侍:“去把曲风叫来,朕有话要吩咐他!”

不多时,曲风便匆匆入见。当他听清楚赵佶的吩咐之后,不由惊喜交加。他虽然是入内内侍省押班,但是,毕竟人还年轻,不可能压过几个资历更老的前辈,所以职司一向含糊。他万万没有想到,此番赵佶居然让他勾当皇城司,监察文武百官!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三十二章 探陈王兄弟交心

大相国寺的禅房之内,陈王赵佖正闭着眼睛盘腿坐在那里,四周尽是浓重的檀香味。在他的身后跪坐着两个神情紧张的仆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赵佖瘦弱的身躯,唯恐他会倒下来。毕竟,陈王赵佖的身体原本就不好,虽然已经医官尽心竭力地医治,但是,是否能好仍然是未知数,而天子官家偏偏就最敬重这位兄长,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们谁都承担不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见赵佖没有反应,两个仆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其中一人便匆匆上前开门。大门一开,他就愣住了,只见门外不是平日在这里伺候的小沙弥,赫然是当今天子赵佶。这位官家只穿着一身常服,看上去和寻常士子没什么两样,只是身后扈从的一群护卫看上去煞气腾腾,显然有别于寻常豪门护佐。

倒是那平日神情宝重的主持智光站在赵佶身侧,口中似乎正在说些什么。

来不及细思,那仆人便连忙跪倒在地,口称万岁不迭。赵佶却只微微点头,示意其他任不必跟从,独自一人踏进了禅房大门。

内间的仆人也认出了赵佶,慌忙跪倒在地见礼。这一次终于惊动了陈王赵佖,他微微睁开眼睛,见是赵佶,面­色­不由微微一变,挣扎着便欲起身见礼。

“八哥身体不好,还是坐着吧!”赵佶一把按住了赵佖,又朝一旁的仆人丢了一个眼­色­。等到那仆人退出禅房又关上了大门,他这才说道,“早先听说八哥的病犯了,朕还真的吓了一跳,如今见八哥情况还好,朕就放心了!”

赵佖闻言却只是苦笑,眸子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愁绪:“我这都已经是多年的病了,一时半刻也要不了命。不过要好转也是难上加难,圣上不用时刻记挂。”他抬头打量了一下赵佶的衣着,不由哑然失笑,“瞧官家这样子,似乎没有知会几位相公就出来了?”

听到相公两个字,赵佶的脸­色­遽然一变,最后便依样画葫芦地在赵佖身边坐了下来。”八哥,到现在朕方才明白。这天子两个字绝不是容易的。只是政事堂便有那么多不同地声音,更何况朝堂?当初西征连连大捷的时候,他们个个歌功颂德,如今一见有变便劝朕罢兵,你说说看,这些个口口声声圣贤之言的相公哪里值得朕托以腹心?”

赵佖越听越觉得心中震动,看这情形,今日恐怕是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而且必定和西北战事有关。只是,居然会有宰相提议罢西北兵。这实在太令人惊讶了。莫说朝廷在西北事上花费了多少钱粮。只看赵佶对于此事的态度,便应当知道这犹如龙身上的逆鳞,触之即死。

谁又会这样不领颜­色­?

“官家,恕我冒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佶长叹一声,把今日两份奏疏的大概情况复述了一遍,末了才冷笑了一声:“夏国原本就是强弩之末,之所以会甘冒奇险进犯陕西,不过是为了横山之仇,当然,也有辽国撑腰的缘故。当日趁着辽国新败于女真,我朝和西夏地盟约多为有利于我国的条款。这对于党项人来说自然是奇耻大辱,如今他们实力稍复,卷土重来也在朕的意料之中。陕西六路有严均达支撑,只要不是贪功冒进,西夏骑兵绝对占不到便宜,可是,这个时候偏偏有人劝朕罢兵安抚!若是他们知道女真使节如今就在杭州,怕是还要让朕把这些人绑缚了送往上京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佖顿时觉得一阵头昏脑涨。连忙用食指中指轻轻揉按着太阳|­茓­,好一阵子才勉强振奋了­精­神。若是让那些大臣听到赵佶这样的言辞,恐怕只有请辞这一条路。没想到赵挺之这样聪明的人,仍旧免不了会做出这样的选择,都只怪那个位子太过炙手可热了,坐稳的人就再也不想挪出位子给别人,只是,选择了如此时机未免太不明智。

左右权衡良久,他便开口询问道:“那么,官家究竟是怎么想的?”

赵佶犹豫片刻,然后方才下定了决心:“朕想复了蔡元长的相位……”

赵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劝阻道:“眼下万万不可!”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逾越了本分,见赵佶目光有异,他只能一咬牙解释道,“官家,论才能,当世恐怕无人能及蔡元长,但是,要驾驭此人却绝不容易。臣曾经听官家说过,御史中丞侯蒙评论蔡元长心术不正,并且认为倘若蔡元长能够正心术,则古今明相无人能出于其右,这也正是臣所认为的。若蔡元长重掌权柄,则目前地政事堂无一人能够对其构成威胁,久而久之,则其党羽必定会重新遍布朝野!”

赵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地言论,因此尽管微微皱眉,却并没有立刻驳斥。沉默片刻,他方才反问道:“那么,八哥的意思是,朕应该采纳赵正夫等人的意见?”

“官家地两难臣也很清楚。”赵佖稍稍欠了欠身,深深凹陷进去的眸子露出了炯炯神光,“西北罢兵是官家绝不愿意看到的,而若是不采纳赵相公等人的意见,则他们势必不能在政事堂再立足下去。不过,好在今次崇政殿接见不是朝议,除了起居郎记述之外,别无他人在场,不会造成太大的风波。若是赵相公等人回去之后没有纠集言官大肆上书,则官家可以暂且放一放此事,或者让人给赵正夫等人一个警告。”

“蔡元长……”赵佶喃喃自语了一句,最后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八哥的意思朕明白了,若是任用蔡元长,则必定予其尚书左仆­射­之位,进而势必促使其一支独秀,所以目前还不是机缘。只是,八哥你也应该知道,朕刚刚将东南重地交付给了伯章,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就将他召回朝廷,那么,岂不是伯章一日不回,朕便一日无法用蔡元长?”

见赵佶如此直接,赵佖也颇为踌躇,但是,这却是不争的事实。哪怕是高俅在外位高权重,但是,却无法制衡朝堂的发展,所以,只要蔡京一复位,高俅回来必定很难有立锥之地。然而,赵挺之刘逵张康国会失败第一次,那第二次的来势就会更加凶猛,总不可能永远采用这样消极的应对措施。

终于,他用一种极其不确定地语气建议道:“若是官家实在无法,不妨召回知大名府苏子由!”

赵佶闻言脸­色­大变,忍不住站了起来:“你……你莫非要朕……”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赵相公等人最怕的就是旧党中人重归中枢,而苏子由又是最最固执不过的人,到了那时,恐怕赵相公再也没有­精­力方才其他的事上。只不过,这样一来,官家怕是要背上背弃神宗皇帝和哲宗皇帝的恶名。”

“算了,到时再看吧!”赵佶深深叹了一口气,脸­色­一瞬间又灰淡了下去。他的目光在壁上的一幅书法上停留了许久,然后又落在了赵佖的脸上,“八哥,关于女真使节地事,朕不想大作张扬,所以准备就让伯章和他们交涉,你认为可否妥当,会不会为暗中窥伺的人发觉,以至于不可收拾?”

“既然来都来了,总不可能把人重新送回去,再者,高相公的为人处事官家总应该信得过才是!”赵佖顿了一顿,突然又笑着补充道,“再说,西夏如今的凭恃不过是辽国的支持,要是有人牵制辽国,他们还能张狂否?当然,养虎为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女真又不是高丽那种向往中原汉化的国家,虽说如今需得倚靠他们,但还是要预作防范才对。”

“八哥,朕真的要怀疑你是不是和伯章串通好的!”听到这里,赵佶已经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都扔在了九霄云外,忍不住出口取笑道,“他打的是驱狼吞虎,作壁上观,关键时刻再落井下石的主意,想不到八哥这个谦谦君子也这么想!你放心,这点分寸朕还是有的。既然如此,朕便立刻予伯章一道手诏,让他和那些女真蛮子好好商谈一下。前次高丽人前来纳贡的时候,就曾经隐约对朕提起过不愿臣服于辽,朕寻思着,倘若女真和辽国两败俱伤,恐怕高丽就应该另外寻一个主子了!”

“官家英明!”赵佖顺势送上一句俗话,见赵佶丢过一个没好气的笑容,他也忍不住笑了。只是冷不防一下子笑岔了气,竟是连连咳嗽,末了只能拿着帕子掩口。待到移开帕子时,上头竟是星星点点触目惊心的红­色­。习以为常的他正欲将帕子藏进袖中,谁知却被赵佶一把抓住了右手。

赵佶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脸­色­自然难看得紧:“八哥!你这咳血之症究竟有多久了?”

“不碍事,我都习惯了!”赵佖淡淡一笑,轻轻推开了赵佶的手,“官家也不必如此担心,我不求什么福寿双全,老天爷想必也不会这么快收我!”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三十三章 初交涉互探底线

尽管被赋予谈判大权,但是,高俅并不高兴,因为,几乎和赵佶的旨意同时抵达杭州的西北战报带来的并不是好消息。陕西六路齐集了整个大宋最­精­锐的几十万军队,论实力绝不逊­色­于西夏的­精­锐,但是,由于分布相对分散,因此若是以点对点则难以占得优势。进筑之术固然是对西夏的良方,可一旦遭到急袭,那么,一个堡寨千人到两千人的驻军绝对无法抗得住西夏大军的袭击,在骑兵一击远扬的情况下,援救往往不及时,所以说,他对战况并不十分乐观,尤其是在西夏矢志报复的情况下。

然而,眼下他却没有时间考虑这些。陕西六路名将云集,又有深通军略的严均坐镇,若是再有闪失,那也只能说是天数了。而自己这里还有一个后世号称明主的完颜阿骨打需要对付,一个不好说不定后果更难预料。就算有多了数百年的知识打底,他也没有把握能够完全摸透,所以,这第一次的交锋格外重要。

正因为如此,在接到旨意之后,他足足准备了好几日,计算了所有的可能­性­,这才轻车简从地前往连家别业,而随从只选了一个高明。一来是因为高明当日曾经去过女真,对一些女真诸部之中的重要人物也有所了解,二来则是因为女真人最重勇士,有一个身手不凡的人随侍在侧,自己至少不用怯场。原本一力要随从他前往的燕青却被他劝住了,这种时候,能隐住的牌面还是藏起来的好。

在听说终于有朝廷官员肯见之后,已经等候了将近一个月的完颜阿骨打露出了一丝胜利的微笑。他的兄长——生女真节度使乌雅束近来身体一直不算太好,前时一次战阵时甚至不慎摔下马来,因此,他这个头号继承人原本并不应该轻易离开部族。可是,如今辽国元气已经渐渐恢复,一旦朝中主战风气抬头。难免女真不会遭受灭族之祸。这一年中,女真诸部的战力已经发展到了近八千人,可是,虽然前次辽国十万兵马几乎全军覆没,可东京道附近仍然驻扎了军队二十万,他不得不向外寻求机会。

考虑到来者只有两个人,因此他最后只挑选了完颜娄室和他同去,又劝告其他族人耐心等候。一踏入那间用来会面的书房之后。他地脸­色­便微微一凝,原因很简单,那个主位上的官员太年轻了,大约和自己年纪相仿。他来宋国之前曾经想方设法地学习了一阵汉语,又恶补了一阵中原礼仪,也知道在宋国武勇之士并不像在女真那样能够得到完全的器重,一般而言,官员年龄越大,则越会受到重用。他当然不知道,能够冲破辽国封锁到达女真的人。大多都是和宋国朝廷有联系的人。他当然更不知道,如今宋国的朝堂上便有一个年纪轻轻便掌握大权的人。

看来大宋仍然不重视女真!脑际转过这样一个念头之后,完颜阿骨打心中不禁有些失望。但是,他半点也没有流露出来,弯腰娴熟地行了一个汉礼:“女真完颜阿骨打,见过大人!”

早在完颜阿骨打进门的一刹那,高俅地目光就一直锁在了此人身上。史书上对于这位金太祖一直有各式各样的评价,玄一点的说其母生他的时候有五­色­云气现于东方,至于力大无穷料事如神的评语则比比皆是。一瞬间的震撼过后,他在心底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渐渐恢复了平静。自己是凡夫俗子固然不假,但是。以有心算无心,对方却未必能够未卜先知,仅以胜算计,自己远远在这完颜阿骨打之上。

他也不报自己的官职,而是直言不讳地问道:“女真乃是辽国辖下,和我朝并未有统属,你此次带着从人私自进入我朝国土,便是犯了律例!若非本官念在尔等远来不易,便可立刻将你押送辽国上京问罪!”

尽管这威胁说得声­色­俱厉。但是,在年幼便久经战阵的完颜阿骨打听来,却不过是­色­厉内荏的笑话而已。当下他傲然挺身,毫不在乎地冷笑一声道:“大人此话太令人寒心了!女真诸部虽然岁岁朝贡辽主,但是并非辽国属地,自然可以自由往来于天下之间!可笑当年贵国太宗北伐失败,不仅未能讨回燕云十六州,后来反而还每年送出大笔贡品给辽国,如此还自恃为上国,岂不是让人笑话?”

“大胆!”这一次高俅是真的怒了,这完颜阿骨打纯粹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对于大宋而言,宋太宗赵光义地北伐失败无疑是最令人难以启齿地一点,而对于他来说,这更是一个莫大的遗憾。倘若不是赵光义北伐失败,以后的历代君王也不会畏辽国如蛇蝎,甚至在真宗时期占据较大优势地情况下定下澶渊之盟这样的条约。

“我女真诸部一战败辽军二十万,虽然之后依旧向辽主称臣,但是,辽东之地大部都已经落入了我女真之手!据我所知,大宋一直有北上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打算,对于辽国骑兵打草谷的行为更是深恶痛绝,既然大宋和我女真有相同的敌人,为何不能携手共同谋敌?”这番话都是完颜阿骨打事先就背好的,说起来自然是万分流利,“我此次代表女真南下,怀着十万分诚意想要面会大宋天子,所以即使逾月未曾有消息,我等也没有半点怨言。但是,倘若大人的认为我女真可轻,那么,我将立刻乘船返回,但是,由此造成的后果便要由大人承担了!”他言罢一拱手,竟是转身就走。

乘船返回?根本就是屁话!高俅闻言心中好笑,原本的戒惧顿时减去了不少。后世史书典籍上的金太祖是一个无所不能地神人,但是,真实的完颜阿骨打却只是一个人而不是神。否则,对方也不会认为自己就不懂的海上季风的特点。这个时候根本就没有船能够北上辽东,还谈什么乘船返回?不止如此,对方仅仅以刚刚那一通­色­厉内荏的威胁来衡量自己这个人,看来假装无能的举措是有效了。

“且慢!”他适时喊出了两个字,见完颜阿骨打的步子一下子缓慢了下来,便顺势用一种犹豫不决的语气说道,“你先前的狂妄之罪本官可以既往不咎,不过,你倒是说说看,辽国坐拥数千里之地,雄踞北方百余年,区区女真真可与其抗衡?”

“当然可以!”见对方心有所动,完颜阿骨打倏然转身,斩钉截铁地道,“其一,辽国虽然已经立国两百年,但是,如今却从根子上腐朽了,当年地契丹铁骑早已名不副实,否则也不会十万兵马尽败于我女真之手!其二,辽主每每自恃力强,威逼我辽东各部,灭渤海欺女真,早已种下了败因!其三,辽国朝堂上的官员只知道争权夺利,高官中没有人能够看到外部危机,只把目光盯在那个皇帝的位子上!大人,若是真的要说,我能够数出十个甚至百个理由,不知道大人是否愿意听?”

“好了好了!”高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心道完颜阿骨打果然狡猾,这绕了大半天却始终只说几个宋国了解的消息,其他的半点不露。

“你要拜见吾国天子是不可能的,若是有什么话不妨先对本官说,本官可以视情形代奏圣上!”

见对方丝毫不松口,完颜阿骨打不禁有些失望,但是,一想到自己临行前在族人面前放出的风声,他便立刻收回了患得患失的心情。”既然如此,那便请大人回奏大宋天子。先前我女真和大宋的贸易货物太少,所以,我们希望能够增加商船的数量。可以的话,请大宋能够提供给我们技艺高深的工匠。另外,为了表示女真的诚意,我们也邀请大宋官员前往女真,同时派女真贵胄子弟前来大宋……最最重要的是,希望将来我女真攻辽的时候,大宋也能够出兵!”

果然来了!高俅心中咯噔一下,原本懒散的神情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女真先前是缺军器,但是,在一战击败辽军十万人之后,想必无论是军器战马,女真都一样不缺,而他们缺少的,恰恰是手艺高深的匠人。有了海船,将来女真便能够沿大海南下,而由此制造出各式各样的­精­巧利器也会有可能。而大宋官员派驻女真看似能够回报其中虚实,但是,其实质作用却远远大于表面。辽国和女真交战的时候,倘若女真放出消息说大宋官员就在他们女真领地,那么,大宋立刻就会面对一道必选题——稳定了多年的辽宋关系转眼便会交恶。

见面前的年轻官员突然变脸,完颜阿骨打本能地感到一阵不对劲。

恰在此时,他终于看清那个站在旁边一声不吭随从模样的人。尽管已经隔了好几年,但是,他仍然把高明认了出来。正是这个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女真方才会得到来自宋国的军器供应,方才会得到抗辽的第一笔资本。

看来,自己刚才恐怕是小看了这个年轻官员!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三十四章 观全局谋定后动

第一次的交涉最终在一种古怪的气氛中不了了之,一回到自己的院子,完颜阿骨打见一群部属全部围了上来,便沉重地摇摇头。见此情景,便有­性­急的忍不住了,愤愤不平地叫道:“既然这宋国人根本不在乎我们,把我们当作囚犯,大家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趁早回去算了!”

“是啊,如今我女真诸部已经强大了,即使没有宋朝的军器,我们也能够打败辽人!我们回去吧!”

“没错,用不着在这里看宋人的脸­色­!”

见众人全都愤愤不平地建议要回去,完颜娄室不禁皱了皱眉头。沉吟片刻,他便对完颜阿骨打说道:“今日的那个宋朝官员绝不是寻常人,更不是一个小官!他旁边的那个人便是当年到我女真领地的两个宋人之一,当年我叔父回来的时候,曾经说过那两个人一路出手阔绰,所以说,他们必定是宋国朝廷的人。既然是这样,那么,今天前来的那个官员就很可疑了。”

完颜阿骨打一向认同完颜娄室的智慧,听对方也这么说,心中的疑窦顿时更深了。他摆手示意其他人安静,这才若有所思地道:“斡里衍说得不错,尽管我们在领地中学习了一些中原的风俗礼仪,但是,毕竟宋国太遥远了,我们又难以找到真正信得过的人,现在看来,那些教授我们汉话礼仪的人很有可能是宋廷派来的,所以,我们得到的只是宋国想让我们知道的消息!”

听了这番话,除了完颜娄室心中有数,其他人不禁都有些意外。要知道,正因为有那些中原商人的帮助,部族的医术和农耕等才会快速发展起来,因此一下子要接受这些人都是心怀叵测不免有些困难。

“今天在那个宋国官员先是用一通威胁让我们小看了他,然后又一味让我们挑起话头,按照这种情形来看。他在宋国应该是高官,而且是具有决定权的高官,甚至很可能得到了宋国皇帝的旨意。我们在这里已经等候了将近一个月,如果不是如此,就不能解释为什么之前没有人来见我们!”

完颜娄室毫无保留地将所思所想全都倒了出来,见周围不少人都露出了沉思的神情,便趁热打铁地说:“经过先前和辽国的战事,辽国地有识之士应该已经认识到了女真的威胁。所以,他们不可能永远忍气吞声。快则一年之内,慢则两三年之间,他们必定会兴大军来攻。与其被动应战,还不如主动出击攻其不备。据先前的情报来看,黄龙府等地虽然加强了戒备,但是我们的内应仍然留在了里面,要攻城并不困难!”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来宋国?凭什么要让他们分去我们的战果?”

这一次完颜阿骨打却摆手示意完颜娄室不用开口,他缓步走到了房间中央。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突然爆发出慑人的神采:“一旦宋国牵制了辽国的注意力,辽军还能全力对付我们吗?在辽人地眼中,我们女真人不过是小小的蝼蚁。而大宋则是最大的威胁。为了牵制大宋,他们可以扶持夏国,所以,一旦大宋真的答应和我们合兵出击,那么,我们便有足够的把握取辽而代之。一旦扑灭强辽,那么,懦弱的南朝又有什么可怕的?”

这边女真诸人在商量对策,那边高俅也正在和几个幕僚说着今日的经过。当听说完颜阿骨打竟然语出讥讽时,吴广元不禁勃然­色­变。

“高相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朝廷行驱狼吞虎之计固然是好的,但是,女真蛮夷乃虎狼之人,万不可松了对其的戒备。如今他们被辽国欺压,所以不得已在外寻找外援,一旦他们强盛,恐怕就会换上另一幅嘴脸!”他本就是阅尽世事地人。见高俅微微点头,旁边地金坚和高明也听得专注,咬咬牙又建议道,“既然相公也提防着他们,那么,­干­脆把这个完颜阿骨打扣下来!此人看着像是个枭雄,一旦成了无水之鱼,那么,将来便可消除一个心腹大患!”

果然是老而弥坚!高俅心中暗赞吴广元狠辣,但是,他却知道这一条策略是行不通的。辽国已经腐朽了不假,但是,并不是随便出来一个人便能倾覆强辽的,没有了完颜阿骨打地女真诸部只是一团散沙,即便将来起兵也不可能取得那样的战果,所以,他不能留下这个人。可是,倘若错过了这样一次机会,他着实没有把握将来就一定能够让辽国和女真恰好两败俱伤。作鹬蚌相争的渔翁是要有实力有眼光的,而他现在需要的恰恰就是时机。

他正在发愁该怎么开口说明,那边高明便突然Сhā话道:“老吴,你虽然说得句句在理,但是,此时留下这个人并不妥当。我去过女真领地,他们虽然有首领有国相,但是,中间的联系却相对松散,每个部族首领都还有相应的权力。如今的生女真节度使是乌雅束,一旦乌雅束死了,继任的就一定是这个完颜阿骨打。完颜阿骨打在女真诸部中的威望很高,没有了他,不要说发兵功辽,恐怕要抗住辽国地进击也不容易。如果不能忍一时,那么,先前的所有谋划就都落空了!”

吴广元惋惜地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唉,我担心的也只是养虎为患而已。”

“你们担心得都很有道理。”高俅终于接过了话头,两只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结,“太祖立国之前,辽国便已经崛起于北方,而后西北又有夏国为患,可以说,中原历代王朝,从无哪一朝处于我朝这样的境地!如今夏国渐弱,辽国隐患重重,但是,以我一国之力要同时对战两国并不容易,所以先前才会定下鼎立扶持女真以牵制辽国的策略。但是,新生之虎远远比没了牙齿的虎王更可怕,这一点是不可置疑的事实!圣上既然把这件事交给了我,你们大可畅所欲言,不管是对是错,我也好有所决断!大家回去再好好想想吧。”

既然高俅这么说,吴广元和金坚便全都点头答应,然后便先后退出,而高明却留了下来。见室内再无外人,他便起身走到高俅身边,低声道:“上次你让小七去查那桩邪教的事,已经有一点端倪了。源头是从福建那里传来的,但是到这里却被人利用改了教义,专门在底层百姓之中传播。每个入会地百姓都会拿出家里暂时用不着的东西,然后交由教中的几个长老另行分配。总而言之,只要是入会的人都会在最短的时间里皈依那个所谓明尊,所以消息很难打听,为此,小七已经乔装打扮混进去了!”

高俅起先还微微颔首,待到听说燕青竟不惜以身犯险亲自上阵,脸上的神情便很难看了。一想到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子当初在京城和西南做出的勾当,他便不免一阵心惊­肉­跳,最后不禁恶狠狠地问道:“这小子不会连这等邪教也看上了吧?”

“被好人利用的便不是邪教,被­奸­人利用的就必定是邪教,这种道理相公怎么会不明白?”高明跟了高俅十几年,当然知道高俅在担忧些什么,“小七做事都是用脑子的,相公便不必­操­心了,只等到瓜熟蒂落便可作那个摘瓜人,他什么时候给你真正惹过麻烦了?”

高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个头等狡猾的人,只能挥挥手示意他走人。左右思量了一阵,他仍然觉得心中堵得慌,只得起身出了书房。才到中庭,他便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匆匆出现在不远处的门洞,不由出口唤道:“伯纪!”

李纲也看见了高俅,连忙三两步上前施礼见过。他虽然不是高府的人,但如今内外都知道他很得高俅器重,因此从来都是不经通报而畅通无阻。

“高相公,我刚刚得到消息,听说西北战事有变?”

见李纲迎头就是这句话,高俅不由心中暗笑。大宋崇文抑武是国策,但是,这并不是说士大夫就完全不重武事。这些人也许不屑于去习练战阵厮杀之道,但是,对于诸国的情势还是相当肯花功夫的。由此看来,说李纲有大抱负至少不为过。

“不错,西北战事确实有些变化,怎么,伯纪对此有什么看法么?”

“我担心的不是西夏,而是辽国的反应。”李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忧虑,但是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坦然,“要知道,我朝夺西夏横山之地,不仅西夏对此耿耿于怀,恐怕辽国也是有些戒惧的。要不是那时辽国兵败辽东,恐怕就不仅仅是派使节让我国罢兵,而是会陈兵于边境恐吓才是。如果此次西北战事拖得太久,恐怕辽国会配合西夏有所策应,到了那时毗”

尽管李纲再也没有往下说,但是,高俅却知道最后一句话代表着什么。不得不说,这些女真人正撞在了一个最好的时候,到时候为了全局考虑,少不得要有所取舍了。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三十五章 沆瀣一气共进退

继余杭钱如益自动将田产造册上呈之后,整个余杭的厘定田亩进程便渐渐加快了起来。先是钱如益的密友柳入道采取了相同的措施,然后又是两家的姻亲继而跟上,到了十月末,余杭的过半大户全都咬咬牙跟进。

当然,他们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的。至于这收获的来源,自然便是来自刚开张的钱庄了。

在筹备了近三个月之后,杭州和其下辖七县内一下子开出了七家大观钱庄,每一处都是开在州县之中最显眼的位置。开业的那一日,杭州城内是高俅亲自去捧的场,至于其他各县则是那几个县尉出席,场面异常隆重。

早在开宝三年,宋朝便设了便钱务,商人入钱者至便钱务陈牒,即日辇至左藏库,给以券,令诸州在商人凭券至的当日给付,不得拖延,违者科罚。至道末,商人便钱一百七十余万贯:天禧末,增一百一十三万贯,达到了近三百万贯,那时朝廷的信用相当高。而自从蜀中用交子之后,大宋几代君王为了填补国库的巨额缺口,交子的发行量一届比一届大,而政府信用则一日比一日低,最后到了人们谈交子而­色­变的程度。

因此,钱庄虽然也设汇兑业务,却并非完全将它当作业务的最中心,而是以放贷和存取为主。按照一向的惯例,汇兑者每贯钱付息钱三十文,而高俅则把息钱降低到了二十五文,虽然只是五文的差额,却已经吸引了不少商人。而放贷则全凭抵押物估价,例如田产房产等按照五等估价,金银首饰等按照实际价值估价,一旦逾日不还,则收回抵押物。其他诸如为借贷人设置额度的做法,则大多数由高俅按照现代信用制度,再由几个经商数十年的老手一一裁定。其中甚至还设置了青苗钱!

在宋朝的这个时候,除了放贷之外,钱款不管存在哪里,都是不可能变出新钱的,正因为如此,当得知存入一贯钱一年能够有一百文的利息时,不少人都大为惊叹,但是。去存钱的大多都是家境中等的人家。

这些人地钱不够放高利贷,放在家里又没什么用,一听说有这样生钱的去处,全都把钱存了进来。而大观钱庄所定的借贷每贯钱每年二百文的利率,又让不少人心动不已。当年王安石变法所定的青苗钱利率也是百分之二十,若不是因为各地官府为了放青苗钱而硬­性­摊派,这样一条良法也不会那么快被废。

然而,在八家钱庄生意红红火火的时候,却也有人在背地里咬牙切齿,其中最最恼火的就是那些放高利贷的富民。高俅下江南之后。各­色­人等都受了不小地好处。唯有他们所受冲击最大。原因很简单,厘定田亩的时候,他们中间那些因进纳补官又从中­操­作的人全都被挑了出来。而且名字全部上了各处招贴的榜文;在此次钱庄开张之后,他们的高利贷又丧失了大部分市场。既然有利息更低的贷款可以考虑,谁会没事去借高利贷?除了那些穷得没法的赌徒,就连农户也会想方设法到钱庄去贷上几贯钱。

这一日晚间,一群肥头大耳的人便聚到了杭州城外的一个小庄园,愤恨不平地议论起了这些天的窘况。牢­骚­发多了,场面很快便激烈了起来,甚至有人直言不讳地叫嚣要报复。他们不是什么读书人,大多是家里有一两个余钱,又不会经营之道。因此平日除了放高利贷,再买上几十亩余田收收租子,没有更好地生钱之法,谁知如今都被人堵得严严实实,因此自然是怨声载道。

“再这么下去!我们就得全家跳钱塘江了!”

一个满脸横­肉­地汉子狠狠地把酒杯扔在了地上,那清脆的咣当声顿时让满屋子的嘈杂消失得一­干­二净。”我们本想正正当当地过活,谁知别人连这条活路都不让,现在看来,我们除了造他娘地反。还能­干­些什么!”

一听到造反两个字,在座的众人全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大宋律法一向是官轻民重,当官的贪污个几万贯几十万贯也不过是流配沙门岛,而小民百姓偷上几贯钱就要处死,更不用提什么造反了。当日蜀中乱起的时候何等声势,最后还不是被镇压了下去?他们这些好事的都是看过杀人的,那咔嚓一刀下去,红的白的满地都是,要是落到自己身上,谁敢想象那后果?

“这种疯话就不要再说了!”墙角一个中年人终于站了起来,向四周伸手按了按,示意大家少安毋躁,“大家要记住,我们要的只不过是一条活路,所以万万不可太张狂!如今那些富商大贾都拿了好处,当官的人家也一样没遭到多少波及,像我们这样地人在朝廷没有势力,便只能自己设法自救!但自救也该有个章程,绝不能自己往刀口上撞!有些事情我们自己不能做,难道不能让别人做么?只要出了大事,朝廷恐怕不得不对这个姓高的有所发落,到了时候,任凭他的什么政令都只有一个废字!”

一番话说得在场众人全都连连点头,刚才那个开口骂娘的汉子甚至一巴掌拍在大腿上,高声叫好道:“何二哥的这个法子好!杀人不用血的软刀子,正好用来对付那些个当官的!何二哥你吩咐吧,只要是能做的我们绝不含糊!”

“绝不含糊!”

“何二哥你发话吧!”

见四周闹哄哄的,那个中年人不由露出了一丝得意地笑容。”大家都是兄弟,说不上什么吩咐不吩咐,只不过是我给大伙出一个主意罢了。大家应该知道,如今东南盛行明尊教,至少十户人家里,就有一个供着明尊。但凡信奉这个的,大多是赤贫的百姓,他们也不可能去那大观钱庄借钱,所以根本受不到那些政令的好处。只要煽动了他们,还愁这东南乱不起来么?”

那中年人虽然说得简单,但还是有人心存疑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些泥腿子都是不要命的,万一真的闹腾起来,恐怕难免会牵连到我们。再说,他们这些人齐心得很,煽动起来恐怕不容易?他们可是把明尊看得比什么都重。”

“煽动不起来?”中年人冷笑一声,脸上闪过了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阴­狠,“如果有谣言说官府要查禁明尊教,所有信教者一律枭首示众呢?如果官府派人砸了他们的祠堂呢?”

“这……”

此时,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以预见,若是那些光脚的汉子听说要查禁明尊教,信教的还要处死,那么,一定会爆发出一场大乱。到了那个时候,只怕是那个姓高的有十万分本事也无法展开。可是,这主意也太过­阴­毒了,只要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泄露出去,那么,其他人肯定都会不得好死。一时间,整个屋子里一片死寂,谁都不敢先说话。

那中年人一眼就猜透了这些人的意思,立刻轻轻拍了拍巴掌:“大家是担心被人出卖吧?其实我也担心这一点,如今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蹦醚不了几天,要是这一次还生出二心,那么,就洗­干­净了脖子等那一刀吧!”他信手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伸出手指弹了一下,意态自如地建议道,“这是一张誓约,大家所有人都往上头盖一个手印,只要有这份东西在,恐怕谁也不敢生出首告的心。这样一来,我们都好有个保障。要么全都可以活命,要么就全都去死!”他一边说一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盒印泥,一幅笑容可掬的样子。

听到这里,众人的脸­色­全都变了,有兴奋的,有害怕的,有担忧的,有释然的,人生百态尽在这一刻全数流露了出来。刚刚那个说话的汉子霍地站了起来,三两步上前把大拇指在印泥里一蹭,然后看也不看那文书一眼,狠狠地按了下去,嘴里还大声嚷嚷着:“我吴三就当第一个,反正没了活路,这一条命也不值钱,就赌上了!”

有了一个起头的,其他人自然也一个个跟在了后头,最后只剩下了一个神态畏缩的小老头。他不安地看了众人一眼,支支吾吾地道:

“我……我还是算了吧,我还有几亩地,实在不行就硬捱下去也行。这风险太大了,我……我还是……”

“老刘头,你这说什么呢?”吴三一个转身逼了上去,满脸都是狞笑,“大伙儿都按了手印,唯独你推三阻四,怎么,准备出去了就出首告我们一把么?你可别忘了,你家里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要是你不加入,到时候她怎么样可没有人能保得准!”

最后那句赤­祼­­祼­的威胁顿时让小老头吓得浑身发抖,他死命地点点头,一骨碌爬起来把大拇指放在那印泥中,然后哆嗦着按在了文书上。

此时,屋子里方才响起了一阵如释重负的吁气声。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三十六章 毁祠堂义愤填膺

宋朝的饮茶饮酒之风早已渐渐传入民间,因此有茶酒卖的不仅仅是城市中的酒肆茶馆,也有乡间路旁的小店。叫上三五个人,来上几角老酒,有钱的便加几碟下酒小菜,没钱的则就着酒聊聊新鲜事,这便是民众最大的休闲娱乐了。

在路边支撑几根竹竿,拉上大块油布,然后烧起炉灶吊上一壶酒,这便是一个最最平常的路边酒肆。四五张满是油腻的小木桌旁,几张条凳横七竖八地摆放那里,客人却只有寥寥几位,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个海碗,里面是滚烫的黄酒。只见这些人一边不时捧起碗喝上一口,一边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操­持这个酒肆的乃是夫妻两人,见今日生意不好,两个人便对视了一眼,男人不免深深叹了一口气,而女人则伸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一下,挪动着步子来到路边张望,看了一阵子便惊喜交加地叫道:“有人来了!”

男人原本不信,待到看着十几个短打扮的汉子出现在视线中,脸上不由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连忙从旁边又拿了一个满满的大酒壶吊了上去。一群人走近了,便有人高声叫道:“店家,快去热酒,每个人上三大碗!”

“好,好!”女人连忙应了,前前后后张罗了起来,可一阵安顿下来,却发觉来的客人太多,自己的桌凳竟然不够。情急之下,她只得满怀歉意地朝先头的几个客人打招呼,那几个客人原本还不愿意走,但是,后来的几个汉子上前在他们耳边嘀咕了一阵,这些人便立马放下酒钱,须臾走了个­干­净。店主夫­妇­见状虽然疑惑,却也心喜有钱可赚,哪里管这么多。

领头的短衫汉子见闲杂人等都走光了,便满面笑容地让所有人坐下。又示意店主端上黄酒。等到所有人面前都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黄酒,他才走到了自己的位子旁边,大声说道:“大家这些日子都辛苦了,我朱八没有什么别的可以报答大家,就只能请大家在这里好好喝一顿酒了!那些大一点的馆子我们去不起,但是,大家今天在这小酒肆里尽管喝,无论多少。一律由我结账!”

“多谢八哥!”

一帮汉子都露出了感激的神情,也不嫌那酒碗烫手,一个个龇牙咧嘴地举起了酒碗,其中一个年纪较大地便嚷嚷道:“要不是八哥,兴许我们早就饿死了,更别说这时节还能够有口酒喝!为明尊修祠原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这几年多亏明尊护佑,我们的日子才会好过。大伙儿出这点力,原本就是应当的,你们说是不是?大伙儿说。是不是应该我们敬八哥一碗?”

“没错!”

一片附和声中。一群汉子齐齐将碗举起过头,高声叫道:“我们先敬八哥一碗!”

那朱八见别人举碗,心中一阵激荡。重重点了点头道:“好,大伙儿的心我领了!”

三碗酒下肚,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但是,酒肆的店主夫­妇­却吓了个半死。民间信明尊教的人固然多,然而,害怕明尊教的同样不少,甚至还有人说明尊教地信徒全都是茹毛饮血的凶徒。因此,听说这一帮子客人信的乃是明尊,夫­妇­俩不由心中叫苦。但一为­性­命,二为生计,他们只得打点­精­神来回添酒,脸上还得赔笑伺候着。

一伙人喝得正痛快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紧接着,一个人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八哥,八哥!”

朱八回头见是一个信教的表弟,立刻不由分说地拉了他在身旁坐下。又殷勤地劝他喝酒。谁知那新来的汉子死活不肯,只在那里大叫道:“都什么时候了,八哥你还有心思喝酒,明尊的祠堂都已经被人砸了!”

“什么?”

这下子不单单是朱八勃然­色­变,就连在座的其他汉子也霍地站了起来。为了修建祠堂,他们几乎拿出了这几年积攒的所有钱粮,轮流修了一个多月这才修好,所以才会相约到这个酒肆来庆祝一番。此时,朱八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厉声质问道:“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砸明尊地祠堂?”

“八哥,是官府地人!”

简简单单一句话让在场众人全都傻了,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次的事居然涉及官府。朱八的拳头捏得咔嚓作响,好容易才憋出了一句话:

“这不可能,官府怎么会出面­干­涉这种事?”

“官府地人全都穿着号衣,我亲眼看见他们砸了明尊的塑像!他们还说,信明尊就是信邪教,就是对朝廷不利,就是反对官府。如果我们还敢这样做,那么,下一次就要抓所有人坐牢打板子杀头!”

坐牢打板子杀头几个字犹如重锤一般,敲打得这群汉子面无人­色­。

朝廷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遥远了,但是,官府是什么他们都知道。每逢问案的时候,那些作­奸­犯科的人被当堂剥了裤子打板子,甚至是当街斩首示众的事情他们都曾经见过,可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事会落在自己头上。他们之所以信明尊教,不过是寻到了一个­精­神上的依靠,不过是相信明尊能够保佑他们过好日子,万万没有想过和官府朝廷作对。

“他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朱八劈手将一个海碗重重地砸在地上,目光中流露出无穷无尽的痛苦。”我们挨饿受穷的时候,朝廷官府在哪里?我们没钱看病活活等死的时候,朝廷官府在哪里?我们风里来雨里去地时候,朝廷官府又在哪里?我们本本分分地过日子,招谁惹谁了,凭什么就说明尊教是邪教,明尊是邪神?”

这一番饱含真情和愤怒的话说出来,其他汉子顿时生出了共鸣。刚,才喝下去的酒似乎都一下子冲到了脑际,一时间,人人都在那里大喊大叫。谁也没有注意,刚才还在角落中瑟瑟发抖的店主夫­妇­已经溜了个­干­净。

“八哥,我们去官府讨一个公道!”

“对,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那可是我们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钱,哪能让他们说砸就砸!”

“对,谁能让我们吃饱饭,我们就信谁,官府管不着!”

群情激奋下,朱八旁边围满了人,个个的脸上都流露着难以掩饰的愤怒。见此情景,朱八也感到血气上脑,不假思索地举手叫道:“好,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我们现在就进城去,一定要让官府给我们一个解释!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明尊不是邪神!”

不一会儿,这些汉子便气冲冲地离开了,而落在最后的一个人影则突然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路边酒肆,然后便快步跟了上去。血­色­残阳映照着西边地天空,露出了几分肃杀的气氛。

处理完了一天的公务,赵鼎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正想去休息时,突然有差役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大人,不好了!”

赵鼎最看不得这种慌慌张张的样子,板起脸斥道:“什么事这么慌张?”

“一群泥腿子把县衙团团围住,说是要让官府给一个说法!”

“什么?”赵鼎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满脸的不可思议。

见那差役似乎不是在开玩笑,他顿时感到一颗心被狠狠砸了一下,来不及细问便三两步冲了出去。他来余杭上任不过几个月,若是真的闹出什么大事,那么,什么天大的抱负都不用想了。

来到大门口,他就看见十几个身着短衫的汉子怒气冲冲地围在县衙前面,而几个差役尽管不停地在那里劝阻,甚至还扬着手中的水火棍作为威吓,但仍旧是半点用处都没有。围观者少说也有数百,个个都在那里指指点点看热闹。

“赵大人来了!”

也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刚刚还在纠缠差役的那些汉子全都转头朝门口看去,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了赵鼎身上。猝不及防下经受了这么一番注目礼,赵鼎顿时心中一颤,然而,身为朝廷官员的骄傲让他立刻丢下了仅有的一丝畏怯,高昂起头质问道:“尔等何人,可知道围堵官府是什么罪名?”

一番官话一压,有几个汉子便有些畏缩,但是,朱八却毫不畏惧地踏前一步:“我们是余杭县人,平日以租种田地与人打短工为生,都是奉公守法的人。大人刚刚问我们围堵官府是什么罪名,我们倒想问问大人,为什么非要断了我们的活路?”

赵鼎闻言心中疑窦大起,连忙追问道:“本官何时断了你们的生路?”

见赵鼎不承认,朱八更是心头火起,一下子忘了尊卑之别,恶狠狠地朝赵鼎瞪去:“我们前不久才刚刚造好的明尊祠堂被官差砸毁,难道这还不是断了我们的活路?这余杭内外有明尊信徒数千,大人凭什么说明尊教是邪教?”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三十七章 巧处置恩威并济

明尊教!

听到这三个字,赵鼎顿时提起了十万分警惕。中原之地往往信奉佛道,因此旁门左道的各种教派大多被直接斥为邪教,而利用这些邪教作为名义举事造反的更是比比皆是。所以,寻常官员只要听到某某教聚集,都会采取异常严厉的措施。

赵鼎虽然自幼为寡母养大,也知道底层人的艰辛,但是,他骨子里依旧是一个士大夫。一个余杭县便有数千明尊信徒,这个消息对他来说不啻是当头一­棒­,倘若处理得不好而激起真正的民变,那么,说不定乱的便是整个江南!

“你既然说是官府中人砸了祠堂,那好,本官便把县衙中的所有差役都叫出来让你认一认!”电光火石之间,他便打定主意先以安抚为主,口气也稍稍温和了一些,“来人,把县衙中的所有差役都叫出来!”

不多时,数十个穿着整齐号衣的差役便从县衙中奔出,整整齐齐地在门前站成了一排。看到这个情景,人群中的议论声顿时更大了。

“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聚众闹事,赵大人原本可以拿了他们,费那么多事­干­什么?”

“你懂什么,赵大人是好官,哪像那些糊涂官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就知道拿人?”

“既然敢让他们认人,保不准事情原本就不是官府­干­的!”

“这可说不好,明尊教闹得太凶了,官府说不定就是给这帮泥腿子一个警告呢?”

听着耳边各式各样的议论,朱八的满心火气就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也知道聚众闹事是个什么罪名,怎奈刚刚遽然听到这个消息,然后又被酒气冲昏了头脑,他怎么也不会公然带人到县衙抗争。见四周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只得一咬牙示意旁边的表弟上前认人。

那汉子上前仔仔细细辨认了半天。方才退了回来,脸­色­涨得通红。

“八……八哥,当时情急之下,我只看到那个领头的一脸横­肉­,眉心有一颗红痣,其他人都没怎么看清楚。这些官差,似乎像,似乎又不像。我……”

赵鼎听那汉子神情犹豫,不由微微皱了皱眉。这些靠种田做短工卖力气的苦力,若不是把他们逼急了,他们绝不可能冒险围堵官府,而那个刚刚出面认人的汉子明显只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这么看来,莫非是真地有人冒充官府?那些人的目的是什么,冒充官府乃是掉脑袋的罪名,难不成这些人有意激起民变?

民变两个字浮上心头时,他的脑际立刻闪过一丝灵光。近来的各种消息和端倪以飞快的速度串联了起来。他摆摆手示意一群差役暂且退下。这才背手上前一步,对所有围观的百姓说道:“本官自上任以来,处事从来都是依据朝廷律令。从来就没有胡乱派出官差扰民,这一点,想必各位也应该有目共睹。明尊教是否邪教还未有公论,在州府尚未有令传下之时,本官决不可能贸然派人砸毁祠堂!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不法之徒冒充官差,胆大妄为罪大恶极!倘若有人能提供这些人地线索者,赏钱二十贯!”

二十贯!

听到这样一份高额的赏钱,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阵惊叹。二十贯足可够三口之家吃上一年了,现如今只要能够提供线索便可得到。怎能不让人们意动。也不知是谁大声哄嚷了一句:“乡亲们,把那些家伙揪出来!”

“对!绝不能放过那些家伙!”

只是片刻的功夫,朱八等人便没有了起先的盛气,几乎个个耷拉着脑袋,尴尬的尴尬,畏惧的畏惧,除了朱八还勉强抬头看着赵鼎,其他人连和这位县尉对视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既然人家都已经明言乃是有人冲撞县衙,那么。自己这些人一个聚众闹事的罪名就决计难以逃脱。

一时间,人人的心中都是惶惶不安。

见自己的目地已经达到,赵鼎便把目光转到了朱八等人身上,语气也渐渐严厉了下来:“尔等身为本县之民,若有冤情自可到县衙陈述,呼朋唤友围堵县衙,此行径便是犯了律法!有冤本官可以为尔等做主,但是有罪却不可不罚!来人!”

朱八等人闻言都是心中一紧,此时,他们方才领会到官府威严,情不自禁地脚下一软,全都跪了。而本待散去地围观百姓又都好奇了起来,须知这罪过说轻则轻,说重则重,若是大老爷不高兴,定个重罪往上一呈报,最后定个死罪也不是没有可能。因此,场内忽然鸦雀无声。

等到十几个差役上前听命,赵鼎便沉声道:“念尔等乃是一时情急,又是初犯,因此本官从轻处置,为首者笞二十,其余笞十。尔等当引以为戒,今后不得再犯!”

居然只是笞刑!

闻听此判,别说朱八等人松了一口气,便是人群中也喧哗了起来。

折算下来,两者也不过臀杖七下而已,较之人们先前的想象已经是轻多了。原本行刑应当是在公堂之上,但赵鼎今次公断原本就是在门前,因此便顺势把行刑的地方改在了县衙之前。

领了赵鼎地眼­色­,一帮公人也不敢玩什么花样,老老实实地决杖完毕,便上前复命。而受杖的十几个汉子也先后爬了起来,虽然有些一瘸一拐,却都是一声不哼。此时,人群中便传来了几声“好汉子”的赞语。

气冲冲地进城讨公道,最后却是换来了一顿板子,朱八等人自然有些灰心丧气,正想走时,却不料背后又传来了一个声音:“慢着!”

朱八本能地回过了头,见说话的人是赵鼎,连忙喝令旁边的人停了步子。他也知道今次的事情其实已经算是侥幸,但心中那点怨恨却始终不去,此时的脸­色­自然难看得很。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朝廷虽然没有宣示明尊教是邪教,但是,尔等私自设祠堂却有所不妥。我朝无论是修道观还是造佛寺都须官府核准,所以说,倘若真的有人报知本官,本官也不得不派人去拆除。尔等都是穷苦人,积攒银钱殊为不易,平日在家供奉明尊也就罢了,似这种建祠堂之类的劳民伤财之举不可再复!有那些闲钱,不若用在家中妻儿老小身上!余杭孔庙已经倾颓,本官议择日由民夫修缮,尔等若是有意,本官可将此项差事交由你们去做,每人工钱两贯!”

朱八信明尊也已经有些年头,因此并不把开头的几句警告放在心上,但是其他几人却有些醒悟。及至赵鼎说了修缮孔庙地差事,一群人顿时喜出望外,连忙拜倒称谢,就连朱八也无话可说。等到人群散去的时候,竟是无人不称赞这县尉大人恩威并济治理有方。

赵鼎却没有这么清闲了,回到书房的他几乎不可抑制地出了一身冷汗。要知道,今天的事情能够这么快地弹压下去着实是侥幸,就他观察,人群中的明尊信徒少说也有三四十人,若是自己稍有不公,则势必激起民变。而朱八等小人物在朝廷官员面前的畏怯也帮了他的大忙,若是他们一再胡搅蛮缠,自己不见得能够从容应付过去。总而言之,明尊教在江南一带的广泛传播不可小视,若是真的被人挑唆利用,则后果不堪设想。

高俅收到赵鼎急奏地时候已经是当日夜深时分,看完通篇陈奏,他的所有倦意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脸上更是眉头紧皱神情凝重。他正想找人商量时,谁知大门被人一把推了开来,燕青大大咧咧地跨入门槛,反手又把门关上了。

“大哥,今日余杭可是上演了一场好戏。赵元镇翻手为云覆手雨,把一群明尊信徒收拾得服服帖帖!咦?”燕青这才看到高俅手中的札子,不禁笑了起来,“想不到他的动作比我还快,我把事情探明之后快马加鞭赶回来,他的东西居然已经到了!”

高俅闻言立刻神情一振:“这么说,小七你也在现场?”

“我当然在现场,旁边还有明尊教的圣母,我还有一个手下就在挨板子的人里头。看到赵元镇的那番手段,圣母的脸都青了。话说回来,赵元镇最后笼络人心的手段实在是高明,即使是寻常百姓,也对孔庙敬若神明,让他们几个去修庙,又给了高额的工钱,以后那些信明尊的都得掂量掂量!恐怕就是大尊也在那里跳脚了!”

“大尊圣母?”听到这两个指代意义很浓的名词,高俅本能地忽略了其他的句子,“你真的混进了那个邪教?”

燕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说:“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捐了不少钱,又找了安溪镇一个富户作为掩护,他们还不把我这个富家子弟当作肥羊?只可笑那些明尊信徒辛辛苦苦建好了祠堂,谁知竟是被本教的大尊派人毁去的,要是他们知道,恐怕今生今世再也不会信什么劳什子明尊了!”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三十八章 动杀心高俅放权

见高俅露出了专注的神情,燕青也就不再卖关子,把自己这些天的行踪一一讲述了一遍。原来,所谓的明尊教正是从摩尼教演变而来,其源头来自福建,但是,到了东南之后却难以为一般士大夫接受,因此转而在下层发展信徒,继而取了一些相对简单的教义而改为了明尊教。几经周折之后,一个原本出身大家却又家道中落的泼皮史三看中了明尊教在底层百姓中的影响力,暗地里捣鼓出了不少异像,最后便鼓吹自己乃是明尊转世,谁知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

“信徒中传言,史三是因为冒称明尊转世而受天谴死的,而就是在史三死了之后,明尊教便出现了一位圣母。传说那圣母能够变身外化身,能够舍身救信徒于水火,总而言之,便和佛教中的观世音菩萨差不多,在现身表演了几次神迹之后,大半信徒便全都皈依于这位圣母座下,至于大尊则是之后才出现的。从我暗中派人追查的结果来看,圣母手段有限,但是背后那个大尊非常神秘。我虽然成功混了进去,但是他们对我还有防备,从未见过大尊的模样,这得慢慢用心查了。”

“小七,这些事情果然还是你有门道,只不过以后得加倍小心,别误了自己安全。”尽管燕青说得轻易,但是,高俅却知道其中大有凶险。这些人既然知道煽动百姓,那么,其所图就绝不在小,赵鼎的猜测兴许摸到了几分边缘,但是,很可能还没有触及到真正的重心。区区几个靠放高利贷起家的富民还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呼风唤雨颠倒黑白是需要根基的。如果说真有人希望作为朝廷粮仓的东南什么乱子,那么自己这边下手就一定要稳准狠!

想到这里,他便径直问道:“你认为他们这一次动过之后,还会不会再继续把事情闹大?”

“赵元镇的处理挑不出什么毛病,所以。他们的下一步也许会拖延,但绝不会什么都不做。”燕青沉吟片刻便说出了自己地看法,突然,他想起那一日隐约听到的只言片语,连忙问道,“对了大哥,这些天连家别业是不是住进了特殊的客人?”

燕青的这句话顿时使得高俅脸­色­大变,他随手扔下了赵鼎的札子。

神情凝重地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我还能从哪里听说,自然就只有那个地方!大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打什么哑谜?”

“不是我要打哑谜,而是事关重大不得不慎。”一想到连家别业中的那些女真人,高俅就觉得头都大了几圈,“连家那边住着的是陈无方从辽东带回来地几个女真人,这些人号称女真使节,原本一力要求进京面圣,我上奏之后。圣上便吩咐由我接待。此事非同小可。容不得出半点纰漏,如今知道这消息的满打满算不超过十个人,所以我才会问你究竟知道多少,”

“竟然这么复杂!”燕青跟随高俅多年。当然知道事情轻重,因此一下子便反应了过来,“要是照大哥你这么说,我倒是认为不仅仅是民间有人意图不轨,而是有外力­干­涉!我昨日偷听圣母和几个手下谈话,说是大尊让她派人去查一下连家别业中都是住着什么人。因为事涉连家,所以我当时便留了心,只不过他们一向对我看得严,所以我也不敢妄动。今天要不是赵元镇演出了一场好戏,我假托回家一趟溜了出来。恐怕还找不到机会。”

明尊教居然有人在暗查连家别业中的女真人!

对于高俅而言,燕青提供的这个消息不啻是晴天霹雳。若只是小民百姓中别有用心的人,重视的肯定是官府的一举一动,而不会是一家和官府有密切联系的商人家里住进了什么人。而会打听这种消息的只有一种人,那便是敌国­奸­细!一想到明尊教在东南的数万信徒,他就不由感到头皮发麻,这要是真乱起来,那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小七,从今天开始。你把我给那些明尊教上上下下地人盯紧了。缺人手你尽管说,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把这些人连根拔起!”说到这里,高俅已经有几分咬牙切齿地味道。他或许能够容忍和自己有分歧的人,但是,他绝不会对敌国­奸­细手下留情。”我知道你一直嫌我拘着你不让你用狠手,这一次我特许你使用一切手段。只要能够拔了这棵毒瘤,你杀多少人我都不管!”

“这才对我的胃口!”燕青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上尽是说不出地兴奋。”说好了,功劳我都不要,但是­干­系大哥你得替我担着。要么不­干­,既然真的­干­了,那就得一劳永逸省得将来再出任何麻烦!那些家伙既然在太岁头上动土,那么,也就别怪我燕小七心狠手辣了!”

燕青兴冲冲地离开没多久,伊容便端着一碗面推门进了书房,见高俅呆愣愣地撑着下巴在那里出神,她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将面条搁在了几案上,然后便在高俅的耳边重重拍了一下巴掌。

吓了一跳的高俅转头一看,见是伊容巧笑嫣然地站在那里,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没好气地给了一个白眼:“你怎么一声不吭地进来了?”

“谁一声不吭,明明是你自己想得出神,根本就没看见人家!”伊容见丈夫的眼睛深深凹陷了下去,脸庞也消瘦了几分,不禁有些心疼,“还说下江南游山玩水,我说你就是个劳碌命,不管到哪里都闲不下来!那些能让别人做的事情都推给别人不就行了么,别年纪轻轻就像个小老头似的,别人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高俅情不自禁地在伊容的脸上掐了一把,见她一瞬间脸­色­飞红,更是感到心中温暖。”你以为我愿意这样辛苦劳碌,这不是没办法么?我以为东南总该比西南太平,谁知道这天底下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握住了那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没办法,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我,所以不容有半点差错。等到天下真地太平了,到时我一定带你们去游山玩水!”

“尽说些不尽不实的话!”伊容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劈头啐了一口,一跺脚奔了出去,竟是连房门也忘记带上了。佳人虽然远去,但高俅仍然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淡淡幽香,心中不由一荡。

“这丫头,都已经嫁人了还是老脾气!”

他刚想沉下心来考虑明日如何去和完颜阿骨打进行拉锯战,门口突然又闪入了一个人影。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前便现出了一张大大的脸。

“爹爹,爹爹!”

一看到是高嘉,高俅便知道今晚的所有计划全都泡汤了。只见这个小人儿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睡衣,头发也是乱七八糟的,眼角似乎还有泪痕。显然,小丫头是做了噩梦后偷偷溜出来地。他在两个儿子面前都能够摆出严父的姿态,偏偏拿这个独生女没有办法,当下只能弯下腰把女儿抱在了膝头:“这么晚了,你怎么又偷偷跑出来了?”

“爹爹,我刚才做了一个很吓人的梦!”高嘉使劲揉了揉眼睛,可怜巴巴地说道,“我梦见爹和娘满身都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在那里拼命地哭,结果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我害怕极了,醒了之后又叫不醒­奶­娘,于是就只能到这里来。爹爹,我实在睡不着,你说,梦里的东西都是假的对不对?”

“傻孩子,做噩梦是最平常的事,当然没什么可怕的!”高俅轻轻在女儿的挺起的鼻尖轻轻捏了一记,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跟你李姨学了这么久,怎么还会被区区一个噩梦吓成这样?梦里的东西当然是假的,赶快回去睡一觉,第二天肯定就忘了!”

“不嘛,我要爹爹陪我一起睡!”高嘉使劲地抱住了高俅的脖子,满脸不依地撒着娇,“爹和娘已经好久都没有陪我了,我要爹和娘一起……”

正当高嘉使劲浑身解数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严厉的声音:

“嘉儿!”

高嘉慌慌张张地回头一看,见是英娘站在门口,一张小脸顿时耷拉了下来。多年的经验告诉她,父亲那一关是最好骗的,而母亲那一关是最难过的。她撅着嘴难心不情愿地走到门口,低低地叫了一声:

“娘!”

英娘原本是到女儿的房间中去看看,谁知到了那里却发现高嘉不见了,这一惊之下自然非同小可。满院子找不到人之后,她立刻想到了丈夫的书房,结果果然发现女儿在这里。她正想狠狠训斥高嘉,却突然感到有人按住了自己的肩膀。

“算了吧,嘉儿也是因为做噩梦所以才会偷偷跑出来。”高俅见女儿一幅泫然欲涕的样子,情不自禁地心软了,“崔氏晚上睡得沉,她醒来之后没有个伴也不妥。这样吧,你不是说白天陪她读书的琅儿不错吗,就­干­脆让她搬进来,也好让嘉儿有个伴!”说到这里,他便伸手在高嘉头上使劲揉了揉,“小鬼灵­精­,这下满意了吧!”

高嘉一下子便换了一幅笑脸,用力一蹦挂在了高俅身上:“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

英娘却嗔怒地瞪了丈夫一眼:“孩子都让你惯坏了!”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三十九章 闻首告警惕顿生

自从余杭明尊信徒闹出了一场莫大的风波之后,似乎整个明尊教在明处的活动都消停了下来,就连初一十五的信徒集会也不再举行。不过,光明正大的活动固然可以取消,暗地的串联却仍然相当活络。就在朱八等人挨了板子后的第三日,便有人给他们送去了上好的伤药,口中还不遗余力地称赞他们侍奉明尊至诚,必能受到福荫。

然而,一帮神神鬼鬼的人刚走,朱八的家里便突然来了又一拨人,都是早先一起挨过臀杖的。这些人一进来便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然后几个年长的先坐了,年轻的则站在后头。

“八哥,前几天的事情闹过之后,我们寻思着,这一次的事情恐怕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最年长的一个汉子扫了一眼其他人,率先开口道,“八哥,当初我们一时义愤去官府吵闹,如果碰到一个强硬的官儿,那天还能囫囵回来吗?那个赵大人明明白白地说了,官府没有派人砸祠堂,我们后来又特意去查过,来的那些家伙匪气很浓,确实不像官差。”

朱八在教中的地位比这些人更高一些,一来是因为他讲义气,在周遭人中间威望高,二来则是因为他的脑筋还算好使,因此别人想得到的事情,他自然不可能想不到,只是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而已。

“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家也就别再瞎猜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指着床头的伤药说道,“圣母和大尊知道我们的苦处,所以派人送来了药,大家好好养伤,再过几天也好去孔庙上工。以后孩子都大了,有了这一条脸上也有些光彩,说不定还能有些福报!”

见朱八不肯接口,众人不免都有些失望。其中一个­性­急的便突然Сhā话道:“若是能抓着那些假扮官差的人,我非得好好揍他们一顿,然后押着他们重修了祠堂!说起来那赵大人真是个好官,虽然厉害了些,但毕竟不是以前那些吃人­肉­啃人骨头的货­色­。听说如今杭州各县都在厘定田亩,似乎还传言要减税,要是真的如此,那我们可就真的有活路了!”

“这种事情还说不定呢!当官的一天一个章程。谁都说不准!熙宁年间那个王相公那么大地名声,最后的政令还不是比以前更苛严?要我说,指望朝廷没多大好处!”

“话也不能这么说,明尊再大,能大过朝廷去,能管过天子官家?我们就是天生受穷的命,明尊固然要信,指望能有个青天也不是什么坏事吧?要是赵大人能够真的爱民如子,也不是我们的福分么?”

见旁边的人七嘴八舌,朱八更是心乱如麻。从这些杂七杂八的话中。他已经能够听出不少人已经有了异心。可是,这能怪他们么?明尊确实给穷苦人找了一条活路,只要是入教的人都能每月得到一些钱粮。但是,这都不是能够白白接受地。他们要做的一是发展更多的信徒,二是在能够维持温饱的状况下向明尊献祭表示虔诚。这些做法平时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是,一旦有了比较,那么,人心自然是会变的。

是虚无飘渺的明尊实际,还是一个青天大老爷更实际,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个答案无疑是异常简单的。数日之后。一个乡民便偷偷去了余杭县衙。

自从高俅那里有了回文之后,赵鼎便愈发忙碌了起来,原本无意见一个没什么大事的农户,但是,当听说对方的来历之后,他立刻便改了主意。在如今没有更多线索的时候,有人送上门来自然是最好不过地结局。

他没有在公堂上摆出架子接见,而是直接命人将其带到了一间宽敞僻静地屋子,然后便遣退了所有无关人等。这才朝来人点了点头。

“就是你要见本官?”

那乡民也是第一次独自见官,脸上自然是慌慌张张的,原本还站着的他在听到这句问话之后,竟然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才结结巴巴地道:“犬……大人,小人……小人张二狗,今……今天求见是……是因为……”太过紧张地他一下子卡了壳,不由激动得满脸通红。

“好了好了,这不是公堂,你用不着那么紧张!”赵鼎露出了一丝笑容,适意地摆了摆手,“你起来说话吧,要是渴了,旁边有茶,不妨润润嗓子!”

张二狗打出娘胎就从来没见人对他这么客气,当下便觉得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之后,他哪敢去动旁边的茶盏,只是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便肃着手站了。

赵鼎鼓励似的点点头:“不用着急,慢慢说,本官决不会怪罪你!”

有了这句话,张二狗顿时多了几分底气,当下便详详细细地把自己信奉明尊教的经历讲述了一遍,末了才很有些畏缩地问道:“赵大人,小人回去之后仔细琢磨了您的话,不敢再信这邪教了。只是这明尊教实在是势力大,当初小人的村里头也有毁谤明尊的,听说那人第二天便暴毙而死,灵验得很,所以村子里几乎没人不信。小人这一次出首,就怕回去之后遭了报应,这一条命不算什么,可小人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实在是毗”

了解大概情况之后,赵鼎只觉得后背心都凉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明尊教居然已经在乡间发展到了这样的程度,整个村子竟全都是信徒,要是其他村庄都是这样,也就是说,一旦有变,便可以造出巨大的声势。尽管心中惊骇,但是,当着张二狗的面,他却掩饰得滴水不漏,脸上地笑容依旧温和可亲:“你放心,你今天说的事,本官替你保密!你是个本分人,这一次孔庙修好之后,你要是愿意,本官还可以让你寻一点其他差事做。”

送走了感恩戴德的张二狗,赵鼎原本想再写信给高俅,但左思右想却有些不放心。这些民务上的事情向来有轻重缓急之分,要是高俅认为不重要而耽误了,那可就非同小可。想到这里,他连忙命人准备了马车,竟是亲自往杭州城内赶去。

得知赵鼎来见,高俅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直到赵鼎把事情始末来由一一说了,他这才明白了过来。”元镇,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要是别人,上书一次也就够了,想不到你还亲自跑这一趟。民政无小事,这点道理我还不至于不明白,你放心,一接到你上次的上书,我就移文各县以及两浙路和江南东路各州县,令他们严密注意明尊教的动静。”

“相公远见,下官不能及也。”赵鼎此时方才领悟到高俅早有准备,心中立刻松了一口气。不过,他想想还是补充了一番,“不过,百姓信明尊只是为了生计,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同,所以不可一概而论。今后若是真的查实明尊教为邪教,还是应该将普通百姓和真正的教众有所甄别,也可以避免存在冤情。”

“唔,元镇说地很有道理。”高俅赞赏地看了赵鼎一眼,心中暗自点头。二十岁出头便能稳重至此,足可证明赵鼎是可用之才。这样看来,若是此次明尊教一事真能处理得好,自己也该上书朝廷举荐。算起来,自从宗泽之后,自己似乎没有正儿八经地举荐一个人,横竖大宋朝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自己也不算违规。

正踌躇间,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对赵鼎交待两句:“元镇,既然明尊教的事是从你的地头上起的,那么有件事我便得嘱咐你。明尊教在东南一带传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我早已让小七去查证此事。据他所言,明尊教似乎并不只是意图不轨,很可能还有其他企图,其中甚至有外力­干­涉。所以,你倘若遇到这类事需要处理,不妨放长线钓大鱼,莫要为了立功而打草惊蛇,你明白么?”

赵鼎已是听得愣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注意到明尊教端倪的人,却想不到高俅早已派人在查,而且注意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等到他领会了这番话,方才醒悟到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刚刚高俅说查证此事的是燕青,那自己原本把他当作衙内岂不是大大地走眼?想到这里,他不由露出了几分尴尬,更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高俅却不知道赵鼎和燕青之间还有一段隐情,只以为他是在懊恼:

“元镇,少年得志原本是好事,你在大事小事上也从未疏忽过,这一次的事我也不过白嘱咐几句罢了。民变是大事,但倘若涉及敌国更是大事,两边都马虎不得。好了,你是余杭县尉,一县的事都靠你打理,用了饭便赶紧回去吧,别让百姓找不到你这个父母官!”

听高俅这么说,赵鼎自然连连点头,只是却不肯留下用饭,直到高俅沉下了脸他才答应了下来,心中自然还是有些窃喜的。寻常宴请暂不必说,但这等随意留客之举,往往只是在极为亲密的亲友之间盛行。

第二部 经略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四十章 连暗示好事

自唐宋以来,士大夫便日益崇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宗旨,每日饮食力求翻新,五花八门的花样足以让前人砸舌。一顿家常便饭,冷热数十道只是寻常事,若是遇着宴请,那更是要让四五个厨子忙上整整一天,而其间浪费的钱粮往往可供普通人家过上一年半载。

身在世间,高俅自然不能免俗,在他看来,既然一分一厘都是自己赚的,那么,民以食为天,在吃上头多下点功夫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他一向的习惯是吃不完的菜肴点心全部赏了家里的下人,而且是内外均得,没有什么厚此薄彼,由是自然是皆大欢喜。

酒醋白腰子、炒鹌子、烙润鸠子、湖鱼羹、田­鸡­串……连高俅自己看到这一桌子菜肴,都感到没有下筷的地方,更不用说尚未在这上头用心的赵鼎了。

这其中也有一个缘故,自从高俅当日对妻子露出口风,为高蘅选夫婿这个话题不知为何便在府里渐渐传开了,久而久之见主人对赵鼎分外不同,那些下人便都把赵鼎当作了未来的佳婿。毕竟,高蘅是一直被高俅夫­妇­当作千金一般养在家里的,虽然是侄小姐,但将来出嫁必然是高俅亲自­操­办,因此厨房里的几个厨子厨娘一听说是留赵鼎用饭,立刻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巴结。

“这些家伙,听着风便是雨,巴结得也太过了!”

高俅情不自禁地笑骂了一句,便示意赵鼎坐下,这才对旁边的高升吩咐道:“你去厨房,每人赏五贯钱!不过,今后没有特别吩咐的全部按照常例,要是换了别人,还以为我是炫耀豪富!元镇以后都是常来的,让他们别把人给我吓跑了!”

赵鼎起初也被那一桌二十几个盘子吓了一跳,及至听出高俅话中有话。他不由心中剧震。他原本就是聪明人,所以才会在当初高俅随口一问之后立刻写信给母亲问讯,如今听高俅似乎有旧事重提的意思,一颗心自然而然地提了起来。

高俅摆手示意高升斟酒,又对赵鼎笑道:“原本只是留你用一顿便饭的,谁知他们竟用了这许多功夫。你回去后还要处理公事,酒便以三杯为限,如何?”

“多谢相公体谅!”赵鼎见高俅亲自递过杯子。连忙欠身双手接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我自幼丧父,全靠家母一力抚养,所以一向俭省惯了,刚才一看这架势着实一惊,让相公见笑了。”

“元镇这么说便过了,难不成|人人都是生来富贵不成?”高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便露出了一丝追思之­色­,“你乃是朝堂新贵,家底又不算厚实。若是像那些不知轻重的人一样和人攀比吃喝。那即便学问再好也是不足取的!别人都是等到他日腾达之后方才把父母接到身边,你却一中进士便将母亲接到了京城,为人如此纯孝。岂可是那些生于膏腴之家的纨绔能够比拟地?”

高俅的这句赞语正中赵鼎的心坎,他自幼丧父,全凭母亲抚养,因此事母至孝,即便知道东京地高宅鬼,却依旧借了一笔钱先在京城安置了母亲。正因为如此,他的俸禄如今一多半都得用了还债,就连置办家人也是捉襟见肘,如今统共身边也就两个家人而已。

但是,这些苦经他自己知道。却不可对外人道。当下他只是谦逊了一句:“相公谬赞了,身为人子这是应当的。”

“好了好了,你再客气来客气去,这满桌的菜都要凉了。”高俅伸手止住了赵鼎接下来的话,摇头一笑道,“你要是也学那些矫情的只动两三筷子,可就辜负了那些厨子花费地大把气力了!”

当下两人便开始用饭,直到高俅见赵鼎似乎差不多了,这才命人撤去盘子。一一漱口之后方才上了茶。此时,他才斟酌着字句问道:

“元镇,此次我南下的时候从数百个进士当中挑选了你们,便是存了一个示范的例子,因此,你们这些天以来的所有政绩,我都一一具折详细禀明了圣上。区区县尉不过是一个起步,今后的仕途之路还很长,你须得有一个准备。”

赵鼎哪里不知高俅正在面授机宜,立刻坐直了身子。同为一科进士出身,名次相近的人也许却会在之后的宦途上大相径庭,一个可能扶摇直入政事堂,另一个却可能永远在地方上蹉跎岁月,这都是常有的事。

而高俅如今交待的便是此中关键,他自然是格外上心。

“历来考中进士的,先在中枢放一放,然后便到地方做官,这就比那些一开始便放到各地作县尉地高上一等,但是,这并不是一成不变地。”见赵鼎听到县尉两个字似乎有些不自在,高俅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你不要忘了,蔡元长的宦途,便是自钱塘尉起步的!”

赵鼎旋即感到豁然开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不过是庸人地想法,蔡京能够有如今的地步虽然也沾了机遇的光,但总脱不过手段和才能。他虽然对蔡京的一些行径很看不惯,但是,他却不得不承认,古往今来能够如蔡京这般抓牢君王心意的人实在不多。

“不过,君子重德小人重才,此话虽有偏颇,但历来君王用人以德为重,而以才次之,虽然因此而养成了一批空有德行而无治事之能的庸才,但是,仍然被人认为是用人的正道,这一点元镇却不可忘!”高俅渐渐语气加重,带上了几分告诫的意头,“七县之中,我也早有了一个比较,余杭在你的治下确实显露出了几分新气象,所以,你必定是要再往上拔的。然而,你太年轻,难免不会招人闲话,所以,该做地功夫你一定要做足,千万别给人留下可以攻击的把柄。就如上次的信徒聚众闹事,若是你当日只以安抚为主,便会被人斥之以惠民损上,幸好你掌握了分寸!换句话说,只要有人保举,地方上的政绩反而是最最可靠的!”

赵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了过来。中枢的水实在是太深了,除非是状元,否则区区一个进士恐怕会立刻被淹没,更不用说名字上达天听。而只要有一个得圣意的举主,只要确实在地方上有政绩,则立刻便能够让天子记住,转眼便是将来拔擢的一个砝码。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多说什么都是空的,当下他便重重点了点头:“相公放心,下官明白了。”

二十出头地人,正是风华正好的年纪!高俅看着赵鼎沉稳的模样,怎么都没法和当初那个急躁的小伙子联系起来,这不过是区区几个月功夫罢了。

沉吟片刻,他终于还是带出了那个话题:“令堂也已经是有些年纪的人了,一直独居恐怕也有所不妥。最近内子正好有事情要上京一趟,正好可以去探望一下令堂。若是你有什么书信或是话要带的,不妨让她带进京城。”赵鼎先是一愣,但立刻领悟到了高夫人英娘此行的用意。他毕竟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那么快,因此竟不知说什么是好,愣了老半天方才蹦出了一句话:“那便有劳高夫人了!”

宾主又攀谈了一会,赵鼎见高俅似有倦意,顺势起身告辞。高俅也没有起身远送,嘱咐了两句便让管家高丰景送赵鼎出去。

才出了高俅那座小院,高丰景便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对赵鼎躬身一揖道:“赵大人,夫人交待说,您倘若方便的话,便再过来一次,若有什么话也好当面说,她必定会将原话带给赵老夫人。”

赵鼎原本有些恍惚的心神顿时一凝,高俅刚刚暗示完的当口,高夫人英娘又突然提了这话,无疑是说明此事已经大成。他强自按下心头激荡的情绪,微微点头道:“那便请你回报高夫人,多谢她的好意!”

正房之中,听了高丰景的陈述,英娘便点了点头令他退下,这才对旁边的伊容和白玲笑道:“你们看看,高郎挑中的人真真是聪明透顶的人,这一说他就明白了!要是换作那些一心一意讲究女德的大宅门,要嫁女儿还不是全由长辈做主,哪里有这些多出来的事!就是我当年入门的时候,也没见过他长什么样!”

“姐姐这么说,岂不是说我和阿玲太会折腾?”伊容见白玲笑得促狭,不由狠狠瞪了她一眼,“蘅儿虽然不是我们亲生的,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毕竟情分深重,总不能让她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嫁了,好歹也得知道未来的良人是什么模样不是么?”

白玲起身掀起了内间的帘子,笑吟吟地把高蘅拉了出来,见她手中那条帕子已经绞得不成模样,顿时明白小丫头的心中并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蘅儿,你过来!”英娘伸手示意高蘅上前,爱怜地替她理了理头发,和颜悦­色­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虽然我们高家的千金不愁嫁,但是,要选一个如意郎君实在不容易。我见过赵鼎几次,有才­干­固然是一桩,最最重要的却是有担当,所以,我才没有反对你二叔的主意。只要下一次你看过之后同意了,我便进京和他的母亲去商议婚事,到时候再知会了公公和你娘,便把事情定下来。”

高蘅的脸­色­一瞬间涨得通红,好半晌才如同吐出了一句微不可闻的话:“全凭婶娘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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