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着嘴没有做声。她是这样七窍玲珑心的人，他的心意她又何尝不懂，只是，长安太遥远，长安的一切都已经离她太远了。三十年前他没有把她留在长安，三十年都过去了，她又怎会为他回到长安去。

客人手里把玩着桌上的一支玉如意，低头思量着，似乎在纠结如何开口。桃卓知道他此行当然不可能是来劝她回去的，自然也不仅仅是来找她叙旧，而她沉默着也不想开口。

他思忖再三，终于还是下了决心，环顾四周，问道：“木叶有十三了吧？”

桃卓微微侧目，已经看到屏风后面露出的红绣鞋，道：“木叶，别躲躲藏藏的了，出来拜见你五伯父！”

木叶于是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规规矩矩地走到他面前，伏地叩一个头：“拜见五伯父。”

郭晤并不急着叫她起来，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似要将她衣裳的每一个线头每一针花绣都看得仔细。木叶被他看得难为情，微微将目光转向姑姑求救，但姑姑的目光似乎亭在她身后的三彩花瓶上，显然并不打算替小姑娘解围。木叶只好硬着头皮等着，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终于伸了伸腿，从榻上下来，双手将木叶扶起，目光转向桃卓，哈哈笑道：“是个好孩子。有她母亲的美貌，行止气度又学到了你七八分。回到长安，莫说是王公大臣们家里的女儿，便是公主也能够一比，果然不枉你悉心调教。”

木叶忽然意识到一些事情，倔强地仰起脸，轻声道：“我不去长安！”

郭晤依然看着桃卓，轻笑：“你倒把这孩子带得很亲。当真不同我们一起回去么？”

桃卓摇头道：“不回去了，回不去了。就叫她代我探望三郎一眼罢。”

这话里透露的信息太多，木叶花了一点时间才想明白，眼前这客人是要带她走了。她大吃一惊：“姑姑竟不要我了么？”

桃卓的眼波闲闲地瞟来，眼里全是决绝：“我又不是你父母，叫一声姑姑都算不得亲姑姑。替他们养育你成人本也不是我的意思，不过是受你爷娘之托罢了。如今你身子好了，年纪也不小了，你家里人自然要接你回去的，我又怎能留你一辈子？”

不过是短短的几句话，把一切的养育之恩和十几年来一点一滴培养起来的感情全部抹杀了。难道姑姑辛辛苦苦将她养大，又一字一词地教她读书写字，也都是完成一个任务而已吗！

可是姑姑却是不肯留她了，她感到十分委屈，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叶飘萍，从此孤苦无依。一想到就要离开岳州，离开朝夕相伴的姑姑，木叶眼圈早已经红了，恨不得立刻扑倒在床上大哭一场才好。可是郭晤在旁边，她又不愿意让这个陌生的伯父看见她哭鼻子的模样，只好努力把眼睛睁大，倔强地抬起头，好让眼泪不要掉下来。郭晤见她这样楚楚可怜的模样，偏偏却不顾及小姑娘的意愿，向桃卓问道：“什么时候启程？”

桃卓看了看木叶，平淡无波地说道：“自古离别最是艰难，十里长亭，恨不能把心都掏出来换了。偏我今生离别甚多，去总是要去的，想来今夜也是睡不安稳，不如即时启程，倒好早一天到长安。我已经叫凌霄收拾了她的行李衣物，五郎想必已经归心似箭，又何须耐着­性­子等­妇­人哭哭啼啼地送行！”

郭晤听她如此说，心里暗暗钦佩，心想桃卓依然是从前那样的爽利­性­子，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当年离开长安的时候，郭晞尚举棋不定，也是她自己拿的主意，快刀斩乱麻。若生为男儿身，当是大将之才，只可惜造化弄人。他起身长揖道：“娘子行事果敢决绝，顶十个须眉男子！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这样走得匆忙，来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可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给木叶听？”

桃卓伸手揉了揉眉心，微微沉吟道：“也没有别的话——只是长安比不得在姑姑家里，一定要谨言慎行，万事小心，切记。”

木叶心里一阵排山倒海的悲恸涌出，再忍不得，上来抱住桃卓哭道：“姑姑，我不走！”

桃卓拍着她的背道：“痴儿！原先是因为你身子骨太弱，先天不足，你阿娘担心你，怕北方的风吹坏了你，所以才叫我带你到江南来调养——你忘了你小时候喝过多少药粥了？如今你好得差不多了，你爷娘思念你欲狂，我还怎好留着你！你乖乖地跟着你五伯父回去，好生让你阿娘瞧瞧才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长安城到底是什么样子么，你去了便知，也顺便替我看看长安城。”

桃卓掰开她的手，下手并不重，似乎生怕弄痛她，可是无比的坚决。

木叶浑浑噩噩地感觉到，姑姑所担忧的宿命，终于，真的到来了。她其实是知道的，姑姑没法挽留她。

木叶沉默了，默默地抹了一把眼泪，问道：“如果以后有一天，整个长安城的人都背弃了我，姑姑还收留我吗？”

桃卓愣了愣：“不会。”

木叶不依不饶地追问：“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呢？”

桃卓转头看了看郭晤，得到郭晤那种“我一定会保护她”的肯定眼神后，语气坚决地说道：“一入长安，再无回头路。”

自小受到桃卓的耳濡目染，木叶的心­性­比一般孩子要成熟稳重。她竭力压抑着心里的悲伤和震惊，不再哭闹挣扎。姑姑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不舍，但是决绝，这使她决定了任由命运驱使。去年她曾见过隔壁的张妈嫁女儿，吃了回门酒之后就要送女儿去夫家了，张妈眼里也是这样的神情。郭晤拉着木叶朝桃卓拜了三拜，出门。但走了两三步他又汀了，转过身来，却发现桃卓的眼圈微红着。他看着桃卓，慢慢地说：“保重，桃卓。”

桃卓点点头：“你也保重——你们走吧，快走吧！”

郭晤顿了顿，拉起木叶快步走了出去。

木叶这才发现外面竟有一二十人在候着，马车也有八九辆。见他们出来，已经有车夫将一辆遮着布帘子的马车停在木叶身旁，又有一名老妈妈来扶她上车。木叶转身对着家门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遂跟着老妈妈上了马车。马车缓缓行驶起来，木叶忍不住掀开车帘回望生长了十余年的地方——姑姑犹自保持着送她走的姿势，眼神里似乎百感交集。

长安太遥远，承载着她逃不脱的宿命与姑姑割裂的过往。忽然有一种诀别的痛楚自心底弥漫开来，撕裂般的疼痛，痛得她眼泪顿时哗哗地流下来。木叶竟从来没有意识到，在桃树下看书弹琴的姑姑，有一天终将与她分离；她不曾意识到，姑姑教她读书认字，教她弹琴作诗的岁月，已成昨日，再也不会回来。那个瞬间，她恍惚的，感到自己在长大，感到原来这个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个词叫做事过境迁，过了之后便是物是人非。姑姑给她讲故事的那些岁月一去不返，而那故事里的长安城，却在遥远的梦里等待着她。

大约从那一天开始她学会了一种新的哭泣方式，不发出任何声音叨扰别人，不为了表现悲痛而龇牙咧嘴地露出令人憎恶的丑面目，也不因不断地擦拭而显出可憎的红鼻头红眼睛。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眼泪哗哗的自眼眶里滑出，又快又急，迅速地冲刷悲恸，浸湿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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