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小胖子听话地趴着一动不动,咬紧牙关掩饰心中的怯意。
陆平坐在床前用酒精棉球抹了抹舒展的手臂,接着左手按住他的手腕,右手以拇食两指指腹挟持起一枚金针的针柄。
“放松!”他沉声命令说。
举在空中的金针闪着冷光倏地朝孩子小臂的“大陵|茓”直刺下去。
针入腧|茓,孩子细嫩的肌肤轻微颤动了一下。陆平手持金针,屏息凝神,静静感受着|茓位区域的温度变化。过了小半分钟,他问道:“有什么感觉?”
“像被蚊子咬了一口,觉得有点痒。”舒展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说。
陆平用手指循着孩子的经络轻轻揉按起来,同时轻轻捻转Сhā入身体的金针。
“那里有点热了!”孩子过了会儿主动说。
陆平又尝试了弹、刮、摇、震数种行针手法,直到孩子说皮肤上产生有电麻感,才停手换第二枚针,取更上位置的内关|茓下手。
等在舒展左臂上先后扎完九针,已经过了近半个小时。这时,舒展已经彻底抛掉了最初的恐惧,他望着自己手臂上Сhā的明晃晃一列金针说:“我觉得扎针的地方下面有气流在动。”
陆平点点头,继续俯身在他另一边手臂的对称位置下针。有了前次的经验参照,这一回下针快了许多。整套疗程用了一个小时结束,到陆平收针时,舒展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追问接下来他们将玩什么好玩的游戏。
“嗯,”陆平不动声色地说:“下面我们要完个木头人的游戏,这个游戏是比毅力的。”
“木头人啊?这个我会玩。”
陆平摇了摇头说:“我的玩法比你以前玩的那种复杂很多。”
“我一定行的。喏,我刚才说不怕扎针不也没骗你。”孩子的好奇心和好胜心同时被激发了。
“好吧!玩法是这样的。我们并排盘腿坐在钢丝床上,闭上眼睛不能睁开,全身从头到脚都不可以动,比比谁坚持的时间长。谁先动谁就算输。”
“好玩好玩!”舒展在钢丝床上蹦了几下,拍手欢呼说:“就像电影里的少林和尚那样盘腿练功吗?”
陆平指点了一下盘坐姿势要领,自己身体力行做了个示范。因为舒展年纪小又是初学,他传授的是比较容易的单盘式,即左腿在上右腿在下,双手相合置于小腹前。等舒展坐惯以后,陆平郑重宣布木头人游戏开始。
陆平估计孩子坐不上一分钟就会挠痒打哈欠,毕竟这种活动对于五岁的孩子来说过于枯燥。他偷偷睁开眼观察舒展,惊异地发现孩子居然在认真做着纹丝不动,虽然因为缺乏打坐经验,他胸部不规则起伏着,眼珠也在眼皮底下不安转动。
陆平合上双眼,暗自计数时间,过了约六七分钟,孩子绝望地叫了一声瘫软下来。“我不行了!我不行了!脚麻死了!陆平你赢了!”舒展沮丧地连声说。
陆平淡淡一笑说:“这不奇怪,我刚玩这个游戏的时候也坚持不了多久。第一次你能坐八分钟已经很棒了。”
“真的?”舒展又来劲了。
“你休息一下,我们再玩一次。另外,我可以免费教你几招少林寺的秘籍,不过你以后不能传给别人。”
“传给别人我是王八!”舒展兴奋地承诺。
“记住,扮木头人关键的秘密在一首儿歌里,你要把它记熟:舌头往上顶,眼睛不乱转,耳朵听呼吸,呼吸要自然,不轻也不重,不快也不慢,呼气想心口,吸气没杂念。”
舒展睁大小眼睛,跟着把这首儿歌虔诚地念了三遍。陆平又耐心把儿歌大意讲解了一番,最后问道:“懂了吗?”
舒展不耐烦地挥着胖手说:“懂了!来,我们再比一次。”
第二次打坐,舒展进步很大,竟坚持了二十多分钟没动。虽然还是输给了陆平,但孩子对这个游戏的热情似乎被进一步激发了。
“为什么我呼气的时候会忘了想心口?”
“为什么我觉得背上有时又麻又痒?”
“为什么我坐着不动口水特别多?”
……
对于他的诸多疑问,陆平只是付之一笑地告诉他:“这个游戏经后我们每天都要玩几遍。”
“我居然像木头人一样二十分钟没动嘢!妈妈知道一定吓死了!”孩子兴高采烈地拉住陆平推断说。
陆平轻轻放开他的手,向他保证道:“如果你坚持下去,功力会越来越深。”
“有多深?能坐三天三夜不动吗?”
“绝对不成问题。”
中午,陆平带舒展去吉祥街的沿路大排档吃过桥米线。碰巧男孩第一次尝试这种食物,贪婪地把碗底都添了个干净。陆平发现舒展比自己原先想像的要阳光,尤其熟稔之后话就更多,话题从保健医生到幼儿园同学、从F4赛车到外星人无穷无尽。陆平一直默然静听着,偶尔出于礼貌追问一两句,但这丝毫没有削弱舒展高谈阔论的兴致。
聊得一多不免谈及舒畅。舒展嘴里的舒畅是个神出鬼没、心血来潮、说话不算又爱乱发脾气的女人。“我拿她根本没辙,谁让我是儿子呢?”他最后虽然这样大度地总结,但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陆平暗中观察着舒展,想知道他是否在有意回避“父亲”这个话题。孩子的表现始终很自然,似乎他生活中从来不存在这样一个角色。
午餐后,他们顶着烈阳去了最近的中药店“回春堂”抓药。刺目的阳光一路把一大一小两个并列的身影投在身后灼热到几近熔化的柏油马路上。药方是陆平灵机一动临时拟的,构成颇为繁复,每帖由近二十味药搭配而成。
“我的天,我得把这些全吃下去啊?”舒展一瞥见陆平手中印有“回春堂”字样的巨大中药袋立刻哭丧着脸说。
“只喝熬的药汁。”陆平不为所动,只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一句。
回家后,陆平的工作除了继续指点舒展打坐就是在新买的紫砂壶里熬药。舒展似乎对打破自己打坐的时间记录产生了某种执著,他甚至已经不必陆平陪伴左右,只要对着手表就可以安心开始漫长而单调的修炼。
正是这一点令陆平暗自感到匪夷所思:莫非这个孩子悟性奇高,于丹道一途竟能轻而易举登堂入室?药香盈绕之际,斗室里静得只剩药汁在壶里的沸腾翻滚之声。望着钢丝床上端坐的舒展,陆平蓦然记起多年以前自己还教授过另一个天资聪明的孩子。
整个下午,舒展除喝药外又打坐了三次,时间一次比一次持久。当第三次打坐被敲门声打断时,舒展睁开眼举起面前的手表欢呼说他已成功坚持了一个半钟头。
“宝宝,今天过得怎么样?”换上便装的舒畅一进门就拉起舒展又抱又摸。六岁的男孩已经不习惯当着第三者表现呣子间的亲昵,显得神色扭捏。
舒畅闻到屋里的药味,神经过敏地回头问陆平:“你给他吃中药了?”
陆平如实答道:“开了些酸枣仁、丹参、益母草、柏子仁、合欢皮、夜交藤、甘草、当归、熟地……”
“我的天!一下子吃这么多?”舒畅焦虑地打断了这张冗长的药方,抱紧舒展连声问:“宝宝,苦不苦啊?”
舒展红着脸拼命摇头。
陆平扬了一下眉毛,继续汇报道:“另外,我在他的手厥阴心包经上扎了十八针。”
“我的老天!十八针!”舒畅一脸的难以置信。她立刻抓起舒展白嫩的手臂仔细数起上面留下的针眼,一边絮絮叨叨地问:“疼不疼啊,舒展?疼不疼?”
“一点不疼!” 舒展不安地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解释说:“我今天玩得很高兴。陆平带我去吃过桥米线,还还教我打坐功呢!”
舒畅终于站起身面对陆平质问:“舒展还是个六岁的孩子,身体又病又弱,怎么经得起你这么折腾啊?”
“不相信我,就把孩子带走。”陆平平静地回答。
“我不走,我明天还要来!”一听这话,舒展立刻蹦跳着倔强地反对。
舒畅按住孩子的肩头,从盲目的母爱冲击下逐渐冷静下来。她认真问道:“你确信这一切都不会产生伤害?”
陆平摸了摸舒展的脑袋,低头嘱咐:“我和你妈妈出去说几句话,你在这里等着。”
两个成年人离开住所,沿着灰暗的吉祥街默不做声地漫步。
“孩子的心脏先天发育不足?”陆平忽然问,身边的路人们都行色匆匆往家赶路。
“你看出来了?”舒畅停下脚步,痛苦地垂下头。“他刚出生十五天就被确诊为先天心瓣缺损,医生说这是终生残疾,而且随时可能病发猝死。”穿过从她脸侧垂下的发丝,可以看见眼里闪动的泪光。
陆平的声音平淡得近于冷酷:“给孩子刺|茓是为疏通经络;服药是为补益内脏;打坐是为安神理气激发潜能。这就是以后天之先补先天之后的法门,但也仅止于人事而已,剩下的得凭天命。不过,可以肯定一点:如果这个病到成年还不能根治,就等于判了死缓。”
“死缓……”舒畅的嘴唇动了动,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
“但生命是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下一刻发生的变化永远不可预计。所以……”陆平转过头凝视着她年轻而绝望的脸,耳语般低声说,“要耐心等待。”
“耐心等待。”舒畅又机械地重复了一句,柔软的身躯在凉丝丝的晚风中颤栗着。
接下来的一周几乎在波澜不惊的重复中度过,舒畅按照陆平的意思每天上下班准时接送舒展。孩子接受的治疗仍然是一成不变的扎针、吃药、打坐,细微的差异仅在于针型、药方的更换或打坐方式的改进。
陆平在舒展面前保持着权威,他数次成功打消了孩子流露出的烦燥、疑惑和困倦情绪,并使对方的一举一动落入了自己的规范之中。严苛的付出必然获得相应的回报,当舒展某一天感觉自己小腹发热时,陆平并不觉得惊奇,他明白这是持久打坐呈现的初步效果,他更深知这完全不等于舒展的心脏病有了治愈的希望。
如果说这周里还发生了点小波折,那就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陆平发觉舒展可能患有轻度妄想症。当时两个人和前几天一样在大排档吃米线,舒展正眉飞色舞地描述奥特曼大战怪兽的故事。他见陆平听得神色漠然,忽然问:“陆平,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怪兽吗?”
“不信。”
“真的有!”
“是么?”
“我亲眼见过的,不止一次!每次总在半夜出现,就在我房里!”
“怪兽长什么样子呢?”
“我在睡梦中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又醒不过来,只记得它的爪子特别硬特别冷,它总是抓住我的手,贴在我脸上吹气,还低声着念我的名字:‘舒展……舒展……’”念着念着,舒展被自己的话吓到似的打了个冷战。
“既然看不清楚,你怎么知道那是怪兽?”
“我感觉是,何况它还长着爪子。”
“我想这恐怕是梦里出现的幻觉。”
“不是作梦,是真的!怪兽真的出现过!”舒展脸涨得通红,生怕自己的话不被对方采信。
“你妈妈知道吗?”舒展的过激反应令陆平有些吃惊。他决定就这个话题再聊两句。
“我没跟她说过,说了她也不会信。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你们大人怎么说来着……唯物主义者。”
“怪兽出现时,你没发出响动被她听见过?”
“我可不会像女孩子那样没出息地尖叫。而且碰巧每次怪兽出现妈妈都刚好值班不回家。”
“明白了。”陆平严肃地推断说:“你妈妈加班,你一个人在家睡觉害怕,有时就会做怪兽的恶梦。”
“不对!怪兽是从去年开始出现的,之前从没发生过。”舒展用自己的逻辑否定陆平的推理。
“吃完了?那就回家。”陆平强行中止了这段关于“怪兽”的谈话。——去年开始的,之前从没发生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也许舒展正是去年迷上怪兽故事的,于是怪兽开始出现在梦中。小男孩是很容易把幻想、梦境和真相混淆的。如果这种幻觉潜藏着什么深层的心理含义,出于各方面考虑,他,陆平,都没有权力和必要就此再作深入探究。
何况,他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这天傍晚,舒畅把孩子接走没多久,又响起了敲门声,而且前后只敲了一次。埋在陆平脑神经里的报警器被拉响了,这反常的敲门声立刻令他联想起那位神秘的不速之客。
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前,站定后暗自吸了一口气,轻轻转动把手猛的把门拉开。
门外空空如也,白炽灯光射进黑隅隅的楼道里犹如石沉大海,依然照不见外面的景象。
陆平猛的发足疾奔,朝楼外一路追了出去。老街的人行道上几乎了无人迹,稀疏的路灯衬得四周越发幽暗苍凉。陆平返身回进公寓楼,细细搜索了一遍楼道转角处和每层楼梯,一直攀到楼顶也不曾见到有陌生人的形迹。
他突然想起自己没关屋门,就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大门还跟刚才一样敞开着,白炽灯的光线依旧惨淡地洒向楼道,但屋里方桌上却多了件东西。
那是个一尺半见方的单薄塑料袋。
看来被人盯上了!
陆平并没急于拆开塑料袋,他把房子内外重又搜了一遍,仍然不见任何异常,窗户也没有被撬的痕迹。来者一定是先用敲门声把他引到楼外,然后从楼梯暗处摸进屋里留下袋子,等他上楼搜查时才走正门大大方方离开的。
这人不但身手高强,而且算无遗策,真可以当得起“高手”两个字了。他和上次暗中搜查自己屋子的是同一个人吗?
陆*手锁上门,疑惑地拿起桌上的塑料口袋轻轻捏了捏,里面装的东西像质地轻软。陆平脸上露出费解之色。他用剪刀小心翼翼地裁开袋口,提起袋子两个角一抖,里面滑出一件米白色的大号背心。这件背心质料有些特殊,一摸就能辨出其硬度厚度紧绷度都远超出了普通的衣料。
防弹衣!陆平的呼吸骤然停顿了。
不会错!单凭手感他就可以断定这是美国制造的芳香族聚酰胺纤维防弹衣。这种含聚乙稀纤维的无纺布是近年研制出的新品,其防弹强度是钢的11倍。
陆平面容严肃地脱掉汗衫,把高级防弹背心套上,贴身的感觉轻软舒适。据说,正是其重量轻、穿着柔软、防弹性能强等诸多优点使这款新型防弹衣迅速成为美国反恐特警们的新宠。
陆平左右转了转躯体,很满意无纺布的淡薄质料。穿上后除了穿着者自己心知肚明,外人根本看不出丝毫异常。
他脱下背心轻轻喘了口气,内心里暂时的亢奋也随之被无数此起彼伏的疑问所取代。不过,他很快意识到猜测神秘人留下防弹衣的用意完全是徒劳的。他想像着S市像个巨大幽深的黑洞正在把自己——一个贸然闯到洞口的外人——一点点往里吸。
但是没有必要恐惧,因为时间将把所有的谜团消解得一干二净。无论真相有多么可怕,时机一到就会呈现在他眼前。书包 网 想看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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