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火贵神色慌张地朝这边跑来,任军心里一沉。他果断地调转轮椅的方向朝自己家推去。
“小军,是不是又有人来讨债?”蜷缩在轮椅上的老太太敏感地察觉到路线的变化。
任军擦了把冷汗,脚下加快了步子,嘴上不忘应付说:“没事,妈!日头太烈,我怕把您熏给晒着。”
老太太担心地摇了摇头:“还瞒我!这两天出租车公司追得这么紧,你身上那个手机一天要响十几次呢!”
懊恼的情绪立时在任军的内心滋长起来:如果当初在手机里谈赔款事宜时说话声轻些,也许就能避免老母亲跟着一起提心吊胆了。
“任大叔!”身后传来火贵的喊声,终于被追上了。推着轮椅就算走得再快也快不过十几岁男孩的脚程。
“什么事?”身板结实的中年人停住步伐,转身闷声闷气地问,仿佛因为没能挣脱命运的魔爪而一脸沮丧。
“任大叔……”正当发育期的男孩累得不轻,他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村口来了个城里女人,正挨家挨户打听你呢。”
“城里女人?”任军尽量调节着脸上紧张的表情,不想让老母亲看出破绽,但攥住轮椅把柄的大手却不禁青筋暴露。
“嗯,年纪挺轻的,还长着一脑门子红头发。”火贵有些滑稽地比划了一下。
“知道了!”任军含糊地应了一声,继续推动轮椅在颠簸的石板路上前行,留下小火贵在原地呆呆挠着后脑勺。
“小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们任家的人可千万不能昧着良心办事。”老太太似乎看破了儿子的心事,“你不用担心我的病,我这把老骨头能活到六十岁就知足了。”
任军强迫自己压抑住泛起的心酸,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母亲发黑的脸,因为那是严重尿毒症患者的病征。
母亲喘着气继续说:“小军,别躲人家了!马上去见那个要债的姑娘。男子汉要敢做敢当,何况你还当过兵。”
“妈,别说了!我明白。”任军咬紧牙关应承说。其实母亲对自己欠的债务根本没有概念。对方要价十万元,否则就上法庭。十万元!那是北甸村一名普通渔民辛苦一辈子才能攒够的数目。
把老太太送回自家院子的后房,任军在门前就着水盆用毛巾抹了把脸,又掸了掸旧军装上的尘土,才挺起胸膛向村口迎去。
北甸村是S市所辖的市郊沿海地区中最偏僻的一个村,共住有百来户人家,全是清一色渔民,过着鸡犬之声相闻的日子。此时,正有不少妇孺闻讯出来看热闹,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小火贵在远处挥手示意,任军很快从人群里找到了那个外来的女人。她身材不高,穿着粉红色的职业套装,挎着小巧别致的坤包,那丛蓬松的红头发在明媚阳光中显得招摇而轻浮。与此同时,陌生女人似乎也猜出了他的身份,立刻朝他的方向笔直走来。少见多怪的村民们带着疑惑、羡慕与鄙夷之色纷纷让开道路。
虽然脸上粉铺得很厚,但浓妆重彩并没能遮住年轻女人的天生丽质。她步态轻盈如流水,短裙下性感迷人的玉腿摇曳生姿。可惜任军无心欣赏,女人的目光始终锁定他的眼睛,这使他背后升起一股莫名的凉意。
“任军?”女人脆生生的声调尾部扬高,这是个疑问句。
“嗯,小姐您是……”
女人回头望了眼身后的人群说:“这里说话不便,可以去你家里吗?”
“行!”任军沉重地答道,他也不希望自己负债的事在村里传得满城风雨。
“好偏僻的地方,害我开车找了两个多小时。”等任军锁上院门,女人四下打量着砖坯垒成的屋子抱怨说。院子里由于没人打理杂草丛生,老平房房顶也因经年失修破敝不堪。
“您有什么话就快说吧!”任军很反感她那种居高临下的城里人做派,故意省去了倒茶让坐的礼节。
“家里就你母亲和你两个人?”
“嗯,原来还有个保姆,最近没来。小姐您到底是……”
“哦,我是保险公司的评估员。车祸当天我们就接到了前进出租车公司报案。本来这不是什么复杂的case,定损过程也很顺利,但听说你这儿的赔偿环节出了问题。本来这跟我们公司毫无关系,但前进公司老总和我私人有点交情,想让我尝试和你沟通一下。”
“他们开价十万元,也太狠了!”任军愤愤地说。
女人毫不留情地反驳道:“车子撞坏到那个程度,五万元修理费已经是最低下度了。”
任军这才懊恼地记起她和出租车公司是站在同一阵营的,自己在她面前气极败坏等于放弃了中年男人应有的尊严。
“何况,这条出租司机疲劳驾驶酿成车祸的新闻已经上了S市各大报纸,对出租车公司造成极为恶劣的社会影响。前进公司本月的载客量已经跌了15个百分点。还有很多负面效应是难以量化估算的!”女人继续咄咄逼人地说。
“就算这样,要五万元名誉损失费也太黑了吧?”任军没有被她那些上纲上线的大话镇住,气冲顶门地反驳说:“交警已经处过罚款,我的驾照也被吊销了,这还不够吗?我也有自己的苦衷,撞上路灯是因为我没日没夜地开车,没日没夜地开车是为了凑医疗费给我母亲做血液透析。到现在我还欠市立医院十万元住院费呢!”
“什么病?”红发女人眼里闪过一道锐芒。
“尿毒症。”任军颓然地说,“我实在拿不出钱。”
“这么说,不算上你母亲将来可能需要的治疗费用,现在你也已经背负了二十万元债务了?”年轻女人盯着任军因日夜劳碌而憔悴苍老的脸庞。
任军艰难地点了点头。
“还不出钱你只能等着坐牢了。”女人冷酷地下了结论。“而你母亲……”她故意省去了后半句话,用意显而易见。
“滚出去!”任军雄狮般低沉地吼道,双拳攥得咯咯作响,再谈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
女人并没被他突如其来的愤怒吓到,也没有气恼地拂袖而去。她反而饶有兴趣地踩着碎步围绕这个身型健硕的汉子走了半圈,一双俏眼对他上下打量个不停。
任军索性抱着双臂闭起双眼,尽量无视这种轻慢的注视。
“当过兵?”沉默半晌后,年轻女人突然古怪地问一了句。
任军哼了一声。真是八卦!她一定是从前进公司的员工档案里查到的。
女人侃侃而论道:“1982年在广州军区应征入伍,不久即在部队训练中显示出神枪手的天赋异禀。1984年开赴老山前线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4月者阴山战役单枪毙敌41人,荣立一等功,在军旅中获得‘越战狙击王’之誉,战后被授予一级战斗英雄称号及自卫还击作战勋章。”
任军猛然睁开眼,奇怪地盯着面前的红发女人,头脑一阵眩晕。这些经历绝不可能在员工档案中查到!而且86年退伍后,他对自己的军旅生涯已经习惯避而不谈。这个女人有从何得知呢?
女人第一次笑了,笑得神秘而又妩媚,露出雪白漂亮的牙齿:“这么好的身手,当出租司机多可惜!”
“你……”任军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哽住了。
“其实你眼前就有个赚大钱的机会,就看你干不干了。”她说得轻描淡写。
“什……什么?”
“你不可以问,只能回答干或不干。”女人再次盯着他的眼睛低声说。
“多……多少钱?”任军控制着全身因为强刺激而贲张的血脉。
“100万,先付30万定金,事成后再付其余70万,支票就在我包里。”女人拍了拍小坤包。
“是要我杀人吗?” 任军额头上流下冷汗。
“我说过了,你不可以问……”
“你不是保险公司的!你究竟是什么人?”任军突然间对女人的身份充满了怀疑。
红发女人含笑将玉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字一顿地说:“不—可—以—问—哦!想想吧,30万呢!还债后还能做几十次透析。如果拿到那70万,够做两次换肾手术了……”她的声音魔鬼般充满诱惑。
“别说了!我干!”像是要阻止大脑思考,任军没等对方说完就迫不及待地回答。吐出这两个字后,他如释重负,觉得自己像被抽去气似的轻松而空虚。
“行!支票归你了!”年轻女人做了个满意的OK手势,爽快地说:“抓紧时间把家里的事安排一下,你将有段时期不能回来。下周一早晨6点,有一辆红色长安牌面包车会在村口等你。”
午夜,来看拳的观众们已经散得所剩无几,观众席顶上的千百点灯光依次被一排排熄灭。
萨千钧今晚不打算在这里洗澡,他已经和女朋友啾啾约好去市中心的美食街吃夜宵了。按约定的计划,吃完夜宵,他们还将去大剧院看夜场电影,然后在凌晨时分去啾啾的住处享受他们盼望已久的性生活。
萨千钧在一片漆黑的走道里朝着地下拳场此时唯一开放的侧门走去,全身虚脱一样的摇摇晃晃。腰部忽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萨千钧不得不停下来调匀气息。刚才的那个年轻对手非常善于用腿攻击中下部位,幸好萨千钧经验老到地用劈挂掌砍中了他的后颈,不然这场龙争虎斗的结局还很难说。
黑暗中,萨千钧心里蓦的掠过一丝凄凉:和那些精力无穷无尽的小伙子相比,自己真的衰老了!也许到了离开这个行当的时候。他记起四年前由于糟糕的人际关系,自己也曾抱着同样落寞的心情被迫从国家武术队退役。不过那时,他还相信自己的实力,面对命运的不公仍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冲劲,于是才离开首都毅然南下。如今,他却不得不质疑自己这辈子除了当黑市拳手之外还能干什么职业?
这一刻,萨千钧突然非常想念啾啾。他忍不住摸出手机掀开翻盖,一道浅浅的幽光照亮了他汗水涔涔的脸。屏幕上那个女孩正朝他微笑,露出惹人怜爱的虎牙。
萨千钧至今都不相信自己竟和啾啾走到了一起。他们毫不般配,本应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中。啾啾是S市本地女孩,拥有一副无可挑剔的高挑身材和温柔可爱的容貌。大专毕业后,她参加S市的空姐征聘活动,通过层层选拔后得到录取,如今每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飞机上度过,但她不辞劳碌并且以自己的职业为荣。
他们两人的结识出于偶然,而萨千钧却把这当作命运对自己的唯一一次恩赐。虽然比他小五岁,但啾啾和他干什么都非常合拍,包括第一次*也像心有灵犀般默契。
萨千钧不敢确定自己最终会不会娶她,他只知道啾啾现在完全是一副非君不嫁的架式。想起这点,他就感到一阵揪心。
“我不在乎你没钱没工作,我赚的钱足够我们两个花了。别管我爸妈,他们不可能主宰我的生活!” 记不得有多少次,她用温暖的手臂抱住他的脖子认真地向他这样表白。“萨萨,听我的,别去打拳了!跟我结婚吧!”
虽然明知道会惹她流泪,每次萨千钧还是硬着心肠拒绝了。没有什么特别原因,这只是一个男人自尊心的条件反射。如果一辈子让她靠辛勤出航挣的钱养活,他会怀疑自己生存的理由。然而,这样一天天拖下去,难道算对啾啾负责么?萨千钧的矛盾在于他明白自己正在残酷地虚耗一个女人一去不返的青春。
走出侧门,萨千钧莫名奇妙地停住正在按键的手指,挽留了那个正要发出的短信。
也许到离开啾啾的时候了!萨千钧怔怔盯着那条写到一半的短信想,同时对这个突然的念头感到难以置信。
“萨千钧?”前面传来一个女人的问话,声音清晰入耳。
萨千钧吃惊地抬起头,只见不远处的幽暗拐角依稀斜倚着一个女人。幸好他生就一双夜眼,很快分辨出女人的样子来:她穿着职业套装,长得不及啾啾高,身材匀称,鹅蛋脸型,可惜看不清五官的模样。
“你是什么人?”萨千钧沉声问道。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都在这里等大半夜了。”女人不紧不慢地说,毫不介意他所怀有的敌意。
“找我干什么?”凭直觉,萨千钧感到对方不像是打劫的。
“找你帮忙,帮一个大忙。”
“我凭什么要帮你?”
“因为你缺钱,而我将给你一个赚钱的机会,赚很多钱!”女人边说边从暗处款款走出来,一头红发即使在夜色里也火一般炽烈地燃烧着。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萨千钧迟疑地望着面前这个幽灵般的女人。客观来说,她长得比啾啾更标致。
“照我吩咐去做个活,报酬是一百万人民币,能抵上你在这儿打十年挣的钱了吧?”
“是违法的勾当吗?”萨千钧满怀警惕地问。
“你说呢?”红发女人扑哧一笑反问说,“付这么多钱当然不会是让你去陪酒聊天。”虽然脸上画着浓妆,萨千钧还是从这一笑判断出她的年龄最多不超过25岁。
“违法的事我不干。再见!”萨千钧断然说完,朝拳场附近那条通往市区的主干道走去,运气好的话还能搭上便车。
“打黑拳不违法吗?”女人站在原地没动。
萨千钧头也不会继续走着。
“曾经的全国武术锦标赛散打冠军,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不觉得可悲吗?”
萨千钧心里骤然腾起一股无名怒火,他猛然转身用手点指着女人断喝说:“再说一句就拧断你的脖子!”
女人不为所动,冷冷地说:“这可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就这样轻易放弃了?”
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萨千钧像被这句话定身似的一下成了木雕泥塑,成百上千个念头转瞬间潮水般冲击着大脑皮层:数十年苦练的汗水、荣耀的锦标赛奖牌、集训队里人事纠葛的明枪暗箭、拳场老板的贪婪险诈、观众疯狂的*、伤痕累累的躯体、银行帐号上为数不多的存款、啾啾令人心碎的泪水、男人引以为傲的尊严……
女人似乎懂得读心术,她望着萨千钧,留出时间给他充分思虑。
“好好想想吧。” 沉默良久,她终于开口说道:“周一上午8点有辆红色长安面包车将停在你的住所门口,到时候上不上车由你。”
“是……一百万吗?”萨千钧听见自己犹豫地问道。
夏日午后的空气中到处流动着潮湿和慵懒的味道。外面香樟树上的蝉鸣执著地穿过一扇扇紧闭的玻璃窗传进房里,惹得左楚才不禁从桌案上抬起头。
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底下那片上千平米的幽美草坪,老园丁正在那里顶着烈日按部就班地修剪郁郁葱葱的林木。草坪外是一道无限延伸的长长围墙,约有三四米高,墙皮新近被粉刷过,显得洁白而庄重。高墙筑起一道坚固的屏障,把里外隔得泾渭分明。似乎唯有悬于高墙之外的一朵朵白云还在向这里的人们提示着外部世界的存在。
左楚才摘下架在鼻梁上的Prada金边眼镜,揉了揉太阳|茓。*的眼球提醒他数日来高强度治疗过程中积压的疲劳正在凶猛地反扑。
他振作精神戴上眼睛,重又浏览了一遍女助理刚才放在桌上的几份文件:转院申请、直系亲属签名、前任主治医生的诊断书、病人履历。最底下厚厚的那本是病人进院一年来的治疗档案。
这只是个毫无特点的普通病人而已——左楚才诚实地对自己说——虽然其康复的时间遥遥无期。病人留在这里对疗养院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每月按时支付昂贵的住院费用。
桌上连接对话机的红灯突然重复闪亮起来,左楚才迅速按了下手边的红色按钮,音箱里传出女助理中性化的汇报:“院长,病人家属正在接待室等候您接见。”
“让她进来。”左楚才简短地下令说。
两分钟后,穿白大褂的女助理引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走进了左楚才位于二楼的办公室。
“左院长,您好!”来访女士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向他伸出右手。
左楚才感到胸口一阵压迫。她皮肤白皙、浓妆艳抹,穿着合身的职业套装,胸前衣领上别着一枚镀珐琅的金色胸针,染成火红的卷曲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他没料到病人家属竟会是这样一位年轻时尚的女郎。
打扮成这样来精神病疗养院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左楚才一边礼节性握了一下她娇嫩的小手,一边暗想。
“方小姐,请坐!想喝红茶还是咖啡?”
“一杯开水就行了。这个天气开车比待在蒸笼里强不了多少!”女郎惬意地靠在沙发上感叹起来,短裙下弧度优美的双腿交叠在一起。
左楚才示意女助理把空调降低两度,公事公办地说:“方小姐,我听说您今天过来是为办理令兄出院的事宜。您是否对我院采取的康复治疗措施有什么质疑?”
“哦,当然不是!”似乎生怕引起误会,女郎连连摇头说:“从市立精神病院转过来的一年,我对你们安排的治疗方案一直相当满意。临时决定出院,是因为某些特殊情况。”
左楚才扫了一眼病人的治疗档案,犹豫了一下说:“方小姐,恕我冒昧。我在浏览令兄的治疗档案时有个疑惑。令兄是去年九月转入我院的,办理入住手续的是市立医院的助理医生,除了一张由亲属签字的委托书,当时我们没见到病人的直系亲属出面。我们知道令兄曾写过一部通俗小说,也在这里与一位出版社的策划编辑有过几次为时不长的见面。但除此以外,他全年的会客记录是一片空白。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女郎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她捂着嘴纤弱的肩膀微微抽动起来。
“方小姐……”左楚才立刻后悔自己出于好奇心的失言。
“没关系,左院长!”红发女郎无力地摆了摆手,“怪我不好!……其实我不是他的亲妹妹。”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心理治疗师,左楚才明白此时最好保持沉默。
果然,女郎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有效地收拾起失控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您一定已经发现我和哥哥的名字不是同一个姓,那是因为哥哥和我们家没有血缘关系,他是我亲生父母二十五年前领养的孤儿。当时我父母结婚五年还没生孩子,妈妈认为自己患有不孕不育方面的疾病,求子心切就偷偷从人贩子那里买了个三岁大的男孩,也就是我哥哥。在我哥哥的随身手帕上绣着个‘李’字,所以我父母决定保留他的原姓。没想到一年后,妈妈又怀上了我。”方素贞娓娓道来,自己完全沉湎于对往事的伤感中。
“原来是这样!”左楚才叹了口气,重新确认了一遍桌案上的文件,病人“李守诚”的转院申请的家属栏里署的名字确实是“方素贞”。他惭愧地想,自己一向自负观察细致入微,怎么一年前竟会遗漏这个细节。
“自前年我父母去世后,家里不剩什么直系亲属了。而我由于职业关系,原来就常常不着家,现在一年里就更难得回S市一趟了。”
“方小姐从事的工作是……”左楚才明知这个问题单纯出于私人兴趣。
“职业演员。”方素贞挺了挺高耸的胸部,自信地回答。
左楚才表示理解的点点头,压制住心底泛起的某种欲望。
“所以这一次,您希望……”
“今年夏季我的档期安排刚好出现空档,所以希望能利用这个机会把哥哥接回家好好相处一段时间。” 方素贞连忙迫切地表白着。连她看左楚才的眼神也带着恳求,似乎生杀大权都掌握在对方手中。
左楚才干咳了一声说:“这么说是暂时离院喽?”
“嗯,不会超过一个月的!”时髦女郎信誓旦旦地保证。
“事实上,申请出院除外,您所提出的要求在我院还从没有过先例。另外,基于令兄病情的严重性,我们院方并不主张随意终断对他的治疗。方小姐,您也知道,他所患的是严重的间歇性*妄想症,有记录的病史也已经长达一年。”
女郎附和着连连点头:“对!对!左院长,你知道这让您很为难……”
左楚才摆了摆手,用专家的口吻说:“也许令兄的病症还没能引起您的足够重视,但我可以明确告诉您,*妄想症发展到最后很可能会导致精神分裂。您也不是不知道令兄之前在南天药品公司的状况,当时他甚至声称有魔鬼要*他。”
“左院长……”方素贞几乎哽咽了,一双俏眼再次水雾氤氲。
左楚才很满意自己故作严厉的措词镇住了这个头脑简单的女演员。他见好就收地放软口气说:“对不起!也许我的话太重了。我知道令兄很出色,他不仅年纪轻轻就获得了清华大学的电子工程博士学位,也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计算机编程专家,曾主持过有关网络系统创建开发的庞大工程,还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小说家。但是,站在我,一名专业心理医生的立场来看,他首先是一位精神病人。我最关心的是他的康复问题。”
“我明白!左院长……”方素贞还在抽抽嗒嗒。
“这样吧,方小姐不妨先去病房探望一下令兄。如果接触以后您的决定不改,我将尊重家属的意愿在离院申请上签字。”左楚才适时地抛出了一个折衷方案。
“这样的话,太谢谢您了!左院长!真的谢谢您!”女郎拭去泪痕感谢说。
左楚才暗自松了口气,确信自己作为私立医院院长已经为院董事会的利益尽了最大努力。他很清楚自己在潜意识中一直不愿引起这位美貌女郎的反感。
他随手取出一张名片,庄重地起身递给方素贞:“如有需要,请随时和我联系。”
脸上犹然梨花带雨的女郎接过名片,如获至宝地放进随身坤包里,却不知道这是院长对她个人的“特殊照顾”。
左楚才为短暂的谈话行将结束而感到遗憾,他不情愿地伸手按了一下旁边的按纽。女助理应命而入,把仍然满脸感激的红发女郎带了出去。
望着方素贞离去的窈窕背影,左楚才忍不住浮想联翩:这是一个漂亮而容易轻信的女人,也许可以找机会约一下她。
女助理带领红发女郎沿着明亮的空中走道在大楼间疾步穿梭,有时会见到身穿雪白制服的男女护士推着坐病人的轮椅与她们擦肩。也许因为是私立疗养院,这里的一切看来都井井有条。经过一扇半敞的大门时,女郎甚至瞥见许多病人正散坐在一个小会议厅里专注地观看电影。
“这里是娱乐区,你找的人不在里面。”女助理面无表情地解释说。
女郎撇撇嘴,偷偷做了个鬼脸说:“病房区离这儿还有多远?”
“穿过前面的治疗中心就到了。因为他是甲级病人,我们得坐电梯上九楼的特护区。就是那儿!”女助理停下步子,朝着身边巨大的落地玻璃扬头示意。
女郎的视线随之穿过碧绿硕大的滴水观音树,投射到对面那幢通体透明的十层建筑物上。
进入这幢透明大楼,女郎才知道如果没有女助理引领自己根本寸步难行。楼中的管理简直严格到了苛刻的程度,每道进口的门卫都无一例外要求来者出示医院签署的探病证明并办理繁琐的登记手续。
“这是左院长特批的临时探望!”每次女助理都趾高气扬地对门卫喊。
一到九楼的特护区,就开始有个身材魁梧的男护士为她们带路,他手里拎着一大串笨重的钥匙,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地响。走道里打扫得很清洁,每个房间外都装着千篇一律的铁门。一路上非常安静,偶尔还可以听见两边的门里传出淡淡的笑声和音乐声。
女助理的情绪似乎松弛了一些,开始向左顾右盼的红发女郎介绍说:“特护区的病房比底下几层宽敞豪华,而且每人独占一间,每间都自带卫生间。除了执勤护士数目更多,病人在这里也可以通过申请获得很多普通病房里禁止的特权,比如看电视、听音乐、种花、打牌、养宠物什么的,甚至可以打电话、上网。当然,这里的住院费也是全院最贵的。”
“我的天!简直就是酒店客房!”女郎由衷地感叹说。
男护士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向她们指了指斜对面的一间病房。
女郎走上前,铁门上镌刻着“938”的字样。她扒在上方的小窗口上往里张望着,看见有个男人正背对门坐在一台电脑前打着什么。他身材相当瘦弱,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员服,头发乱蓬蓬地竖着。
女郎直起腰,向身后的女助理不确定地问:“我和他的谈话会被监听吗?” 即将见到亲人,她却并没显出应有的激动或紧张。
这个不相干的问题使女助理怔了一下,男护士比她先反应过来:“我们的病房一般不安监听设备和摄像头,除非需要对病人进行24小时监控。”
红发女郎耸了耸肩,示意男护士开门。
男护士一边转动门锁一边向女郎低声嘱咐说:“我们30分钟后会来接你。你进房后可以锁上门,但我不会在外面上保险,这样你有需要就随时可以再转动把手开门出来。另外,发生特殊情况可以按空调底下那个红色按钮求救,它连着值班室的警报器。”
女郎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随着门锁“嘎巴”一声开启,女郎在女助理和男护士略显担心的目送下轻轻走了进去。
“哥哥!”她在离那个男人两米外的地方停下脚步,有些动容地呼唤了一声。
穿病员服的男人闻声将座椅调转了180度,和她以及门外的两个人一下子变成了面对面。
男人年龄三十岁上下,瘦削腊黄的脸第一眼就给人病恹恹的印象。也许是因为长时间对着电脑,他微凸的眼珠里布满血丝。男人神情呆滞地望了女郎一会儿,像渐渐认出了她,喉咙抽搐着念出她的名字:“素贞?”
女郎欣慰地走上前,扶着他的肩头关切地问:“你在这里过得惯吗?”
男人咳了两声,整个枯瘦的身子跟着在座椅上稻草般晃动起来。
女郎不满地转回头,用质问的目光逼视着站在门外的男女。
为了维护医院的威信,男护士郑重地说明道:“刚入院就发现他患有慢性支气管炎,一年来我们一直在竭尽全力帮他治疗……”
“对不起,我想和我哥哥单独谈谈!”女郎忽然无礼地打断他,好像一下子变得怒不可遏。她返回门口砰的一声重重推上了铁门,然后回到男病人的座椅前俯身凝视着他。她的背影恰好挡住了从走道通过小窗口向里观察的视线。
“你就是李守诚?”女郎突然换了种陌生的口吻低声问。她的神情既期待又不安,仿佛正在剥一个碎鸡蛋的外壳。
男人像费劲地思考了许久才说道:“你就是那个来接我的人?”
“对,刚才你做得很好!你只要把我认做妹妹,我就能带你安全离开这里。”女郎一脸殷切地说。
“安全?”被称作“李守诚”的男人目光混浊地咕哝了一句:“你们真能保证我的安全?”
“当然!只要你按我的要求做,我就可以帮你摆脱掉,不,确切的说是毁灭掉那个……”女郎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了那个连她自己也感觉啼笑皆非的词:“魔鬼。” 她毫不犹豫地利用了刚从左楚才那儿收集到的信息。
“魔鬼!”男人带着孩子式的担心表情重复了一遍,“你能帮我毁灭那个魔鬼!我记得你在上一封email里确实是这么跟我说的。不可能的!我不可能摆脱他们,因为他们已经在我骨骼里刻上了邪恶的诅咒符……”说话一激动,牵动他的肺部又一阵轻咳。
美貌女郎被李守诚的神神道道搞得不胜心烦。她忍住想抽他嘴巴的冲动,耐着性子继续劝诱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就是上帝派来帮你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拯救你。怎么样?跟我走吧。”
“你怎么帮我呢?”李守诚挠了挠长发,怀疑地问。
女郎告诫自己,作为一名*妄想症患者,他这种执著的疑心病很正常。她虚伪地笑着问:“我听说你曾在南天公司参与过网络系统的建立开发,是真的吗?”
“南天公司?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候魔鬼还没有出现。”男病人喃喃自语着。
这个无厘头的话题几乎令女郎崩溃了。她突然灵机一动,看着男人的眼睛催眠般一字一字说道:“告诉你吧,毁灭那个魔鬼的法宝就藏在南天公司的电脑网络里。”
“法宝……网络……”李守诚茫然地重复着这几个词,突然从座椅上跳了起来,这把红发女郎吓了一跳。“不行!进不去的!南天公司的计算机网络防范严密,没有内部密码根本不可能进入终端。”他在屋里亢奋地踱着步子,像意识很清醒的样子。
女郎睁大眼睛惊异地注视着他身上发生的变化。一谈到计算机网络,他居然完全像变了一个人,思维言语都显得条理分明。她很高兴看到这种转变,至少不必继续那些有关“魔鬼”的对话了。
“你不是写过一部名叫《解码之王》的小说吗?故事里的主人公在网络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甚至还入侵政府机要部门的内网。”她竭力鼓动道:“南天公司不过是普通的企业网而已,况且你本人还参与过开发,应该难不倒你的。”
“不,你不懂!”蓬头男人狂躁地摆了摆手说:“编故事是不作数的,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这跟在现实生活中当黑客完全是两回事。南天公司有‘天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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