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时的变化真与人事一样,每每是料不定的。
楚子材对于他那位可爱的表婶,何尝没有生过情爱,而在与她笑谈,甚至笑谈到忘形之境之后,独居动念时,又何尝没有起过不可告人的心肠:拼着一切不顾,怎么样的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把这二十一年正好的青春全贡献给她,即使把性命丢了,似乎也值得,只要表婶真实的肯爱他,真实的肯将那似懂非懂的秘密明白的向他揭露,真实的肯把他读过的一些淫秽小说上所描写的狂荡滋味给他尝一尝。
他有些时候深思到通身发烧,觉得血管里全是火,很相信不把这火排泄出来,他一定会被烧死。与其烧死,倒不如犯了法,纵被官刑而死,毕竟得了一种实验了。可是他不敢,他到底是“怀刑”的农民的苗裔,英雄的气分不多,而承平的环境也没有怂恿他。
所以他才有余暇想到了两层不可能的。其一,是道德的。以一个亲戚中的小辈而去爱一个女长亲,且不说男女通奸是犯法的事,且不说被人晓得了没有脸面见人,就转而问问良心,良心也只是在那里反对,因为于道德上太说不过去。其二,是年龄的。据一般人说,男女相悦,年龄总要相当,更应该男的比女的大;就是所读过的一些小说,也从没有叙说过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和一个二十一岁的少年相爱好的。大约女人总容易早衰些,小说书上说过了,女人顶好的时候是十五岁到十九岁,这好比“奇花初胎,”到二十五六岁,就已“英华毕露,”好比一朵盛开的牡丹,过了三十岁,谁不说是“残花败柳?”颜色也故了,风情也减了,而男子一直到四十岁,还称为曰“强,”但凡讨小纳妾,带男子闹小旦的老爷们,谁不在三四十岁以上?自己与表婶的岁数,悬远到十二岁,假使掉过来,女的小十二岁,那是再好不过了,自己活到五十岁,表婶才三十八岁,彼此都爱够了,不再爱下去倒也使得。但实际却是相反的,表婶虽然出奇的一点不见老像,细皮嫩肉的,又白又红,看去只像二十二三岁的人,到底岁月不常,好花易谢,谁能保她不在三四年内,一下的就老丑了,而自己还在盛年,仔细想来,岂不可惜了!
爱别人的女人,即是把一个女人的贞节破坏了,还是最损阴德的啦!女人最为重要而可以受人钦敬,自己也觉高贵的,就在这个节字。假使你爱上她,她也一切不顾的爱上了你,你们倒遂意了,却不想想女人的贞节便失了,连带而及,她的丈夫就是一个王八,她的儿子更是一个龟儿,因一点点贞节,而暗暗吃亏的竟不止一个人,人即不知,鬼也不容,所以善书上才说万恶淫为首,朱柏庐先生的《治家格言》也说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别人不愿戴绿头巾,难道自己便愿意吗?况乎报应之来,还有及于本身的,自己的功名富贵,锦片前程,每每有被片刻欢娱而为鬼神扣除得干干净净,这也是小说上所载过的呀!
楚子材有时在那忍无可忍,势非横决不可之际,纵即把上两层的“不可能”的藩篱冲破了,而最后的这一层坚壁“阴德,”终使他把头碰得出了一身冷汗,只好长叹一口气,而以别的方法去排泄血管里的火。
他也寻思到小说书上有所谓单思病者,你只管想一个女人,乃至想得生病,想得要命,而那个女人却并不见得把你瞧在眼里,且慢说心里有你。表婶是大家人们的小姐出身,什么没见过,又已嫁了十五年,有儿有女的人,表叔仅大她八岁,又那样气气派派作官为宦的,她如何能将自己这样一个小伙子看在眼里?假使自己长得体面,尚可说了,而自己细细一审察:身材这么高大粗壮,何尝像小说书上所写的那般秀气雅致的翩翩公子?粗眉大眼,皮肤又糙又黄,没一点贾宝玉的风度。并且额头上两脸颊上,许多骚疙瘩,同学中曾经讲过同性恋爱的几个年轻好看的娃儿,全不屑于同自己顽耍,还讥诮自己是坏人。男同学且如此讨厌自己,何况是个见多识广的中年女人?别人纵要失节,也得找一个合心合意的美少年,像自己这样癞头鼋似的,安有入选的资格!
再说表婶性格风流,有时同你说起笑来,有多少不应该是一个女人向一个少年男子说的,她竟有本事向你说出;有时水汪汪的眼睛看得你也出奇;并且又肯当心你自己的事,只要你请求她,她从没有拒绝过,似乎还很热心,这可疑她心里就有了你吗?似乎又不然!似乎这是她的天性!她对于她丈夫,不必说了,对于常来她家的一个堂兄,一个姐夫,一个妹夫,两个老表,又何尝不如此呢?对于女人,她更亲热了。你安能把她一视同仁的态度,认为是特殊的,而竟动起邪念,自投罗网?况且她又那样的豪放,议论起人来,没一点放松,无论什么人,她总会搜出他的瑕疵,连她的丈夫也无从幸免。是一个坦白而自视极其尊贵,毫无垢玷的玉人。那她肯自甘下贱?定不会的!假使你有什么不规矩的言动,偶尔在她跟前泄露出来,慎防她还会毫不留情面的将你放在极难过的地方,而表示她的清白哩!那时你将被一切人的耻笑,从此打入地狱!
他也常从乡里一般放荡过的少年男子口中,听见说过偷女人的经验:“十个婆娘九个肯,只怕你的嘴不稳!”又听说过女人性生活的强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如狼似虎的时节,是顶容易受勾引的。他又曾听见罗鸡公等几个讨过老婆,尝过女人滋味的同学,以及在外面胡闹,嫖过表子小旦的同学说过,只要一个女人是活泼泼喜欢说笑,而对你不表示讨厌,那你只管放胆勾引,没有不会上手的。因为女人到底是女人,她会动情,她会要你,倒是子和小旦却不容易,因为他们根本用不着你,除非你们钱花够了。但是他终于不敢。他只管逢着许多下手尝试的机会,有时他走进上房去要说什么话,表婶正独自侧卧在床上睡午觉,他站在床前,将她唤醒,她的眼是那么惺忪,脸是那么润红,微微笑着,并瞅着他,似乎他很可以放肆一下的,他不敢。有时他躺在敞厅的花皮椅上,表婶走来,便坐在他身旁的矮小木椅上,那样亲热的同他谈家常,他也很可以摸一摸她的手的,他不敢。更有一次,他们一同站在一株月季花丛之前,四下没一个人影,庭院那么的静,风日那么的和暖,春又是刚回不久,蜜蜂嗡嗡的唱着情歌,人心好像有点醉,而她又站得那么近,几乎挨着了他,只要他的脸一偏,恰就放在她那喷香的发顶上,手一举,可以很自然揽着她的腰身,然而他仍不敢。虽然在事后他说不出的失悔,几乎失悔到要自己打自己,他只好拿善书,拿格言,拿道德来安慰自己,并暗暗恭维自己是鲁男子,是柳下惠。
不过他那血管里的火总时时的在煽动,排泄的另一方法差不多失了效。恰好在失了第十几次的机会之后,得了王文炳口授的一番密诀,于是他当天偕同表婶到商业场去时,就格外的留心施用起来,那天,他表婶真高兴,很夸奖他聪明,并带笑数说他以前对人何以那样蠢,那样笨。
虽然黑暗中略略有了一线的光明,在他从小说上和人们的口中听来,从黑暗走到光明地方,是要有不少的时间,和不少的路程的。有些人往往功亏一篑,就因了不能忍耐,弄到全盘皆输,一事无成。所以他一面彷徨在阴德、报应、道德、爱欲的歧路上,一面便安排着长时间的琢磨,他何尝料到会那么不费吹灰之力的竟自把看为万难的难关渡过了,而阴德、报应、道德、全似朽索一般断成了寸寸?
人事之不可料如此,天时也随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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