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刚打完,黄澜生就陪着孙雅堂徐独清一路走到敞厅。罗升跟着把洗脸盆,掬花跟着把茶盘,全端了出来。
楚子材将王文炳介绍给孙徐两人见了后,依然溜往后院去了,他借口是振邦兄妹在竹凉床上等着他去讲《西游记》。
黄澜生是很客气的先问王文炳:“这几天可很忙吗?”
王文炳把孙雅堂注视着,随便答应了几句话。只见他浑圆而微丰的脸上,摆出一种好像什么都懂的微笑。眼睛虽不那么左顾右盼,然而却蕴蓄了一种善伺人意的狡猾神气。单这一点,的确就比呆坐在旁边,摆出一种教习先生满不在乎的派头的徐独清,和貌为精明而其实忠厚的黄澜生,大不相同了。何况还从头至脚,都具备着一种谦恭样子,使你一见了,自然而然会相信他是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
王文炳也甚为恭敬的向孙雅堂说道:“孙先生,我们虽是初见,却一望而知孙先生是个很有学问,很有本事的老先生。这倒不是刚才听了敝同学楚子材所说,而胡乱说的恭维话。”
黄澜生Сhā口道:“刚才子材说过,王君有啥子话要同我们这位老大哥商量商量。以前虽是生人,既见了面,也就算是知交了。照规矩的应酬话,我看还是免了的好。”接着又一个哈哈道:“我对于好朋友同至亲也才这样撇脱撇脱即随便之意,古词谓通脱。——作者注,在应酬场中,那还不是规规矩矩的?”
孙雅堂也是一个哈哈道:“像澜生这样通达的人,在官场中又有几个哩!王先生要同兄弟商量的,不晓得是那类的事。子材老表人太好了,他向王先生谬奖兄弟的话,未必可靠,倒是我们这位独清老弟,是读破万卷,聪明内蕴的人,请教他,似乎要好些。”
徐独清到底因为在女学堂教书,拘束惯了,虽是三十八岁的人,经孙雅堂当着生人这样一拍,直拍得他脸皮通红,连连吵道:“雅堂,雅堂,咋个这样跟我散谭子!”又跟即站了起来道:“让你们商量好了,我到后面谈家常去。”
黄澜生抓过水烟袋来,一面挟烟丝,一面笑道:“独清真是古板到注了,一点顽笑都不懂。”
孙雅堂把鼻子一耸道:“也有不古板的时候!”
他脸上虽闪出了一种古怪的神情,王文炳却不注意,依然正正经经的问道:“孙先生才回省不多几天罢?东大路的情形,是啥样子?各县的同志协会,可还照旧的在鼓吹?”
“我从阳县回来,只经过简州。各县同志协会,我不清楚,只说阳县和简州,那倒没有啥子特别情形。不过我是上月二十八起的身,初一成都罢市以后,这几天却不晓得是啥光景,想来也同成都差不多罢?王先生在同志总会办事,晓得的情形,总比我们局外人多些。我正要问问王先生,这市就尽罢了下去吗?同志总会里一般先生,如像罗先生等主持争路的一般重要先生,难道就不想个方法,把这事情弥缝下去?”
王文炳把手一拍道:“我要请教孙先生的,就在这上头了!孙先生是明白人,自然晓得罗先生他们起初为啥要鼓吹罢市?”
黄澜生Сhā口道:“我或者也晓得。那不过是想把朝廷骇一下,好赶快答应收回铁路国有的成命,至少也不再提川款了。”
孙雅堂笑道:“表面自然如此,里子呢?王先生一定更明白些。”
王文炳也笑道:“孙先生真果老辣!里子我不十分明白,自然是有的,大概不外乎表示争路并不是少数人的鼓动。如今市倒罢了,课也罢了,罗先生他们却着了急。就因为请神容易送神难,起初只说市一罢后,政府一定着急,事情必有转机,等两三天,事机一转,就可以叫众人把市开了的。”
“如今是太阿倒持,急于想开市的,颠转是鼓吹罢市最力的一般人,而开市罢市的权柄,偏偏不在他们几个人的手上,而在一伙不明事理的人民手上去了,是不是这样的?”
王文炳不住的点头,黄澜生颇觉新奇的问道:“你才回来几天,咋个就晓得这么清楚?真是智多星了!”
孙雅堂笑得同弥勒佛似的,说道:“承你凑合,并不敢当,我也是听人说来的。昨天去看颜姻伯,他老人家正焦得不得了,真实话他自然不肯一字不漏的告诉我,但是大略是晓得了。还要请王先生再仔细谈一谈。”
王文炳把圆桌上的纸烟盒打开,抽了一支出来,就洋灯上咂燃了。便把初四下午,铁路公司开同志会时,周孝怀邓慕鲁几人商量了后,打算一场演说,好好的把人心转移过来,以便将这熊熊的野烧扑灭下去。只要众人听话,把市开了,余事自然就有转环地步。不料两个说士,一齐挨骂下场,形势就更其严重。这两天来,不纳粮税的呼声,又成为了舆论。总会中的人如不照办,立刻就会失去民心,着大家说是受了官场的运动,腐败了!当了汉奸!不然,就是投降了盛宣怀,得了他什么好处!这种疑心,就是铁路公司里许多同着办事的热心人,也是有的。这把几个明白利害的主持人,倒老实的挟制住了,非照着他们的意思办去不可。但是,这事怎么好做呢?光是罢了市,罢了课,已转不过弯来,尽着下去,已得不着什么好结果,何况不纳粮税,这简直近乎激烈革命了?“我们争路,本说是用的文明手段,本说是只反对盛宣怀,而不反对政府。这么一来,是明明反对政府了。还有一层,人心既已浮动,要把它平伏下去,岂是容易的事?恐怕弄到后来,政府件件答应了,也未必就肯把不纳粮税的事情打销。如其永远硬下去,则那几位集会倡议的先生,真有下不了台之势!所以他们这几天,急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黄澜生大为诧异的把水烟袋放下道:“啊!原来还有这些内情!我还以为他们真要造反哩,因才怂恿人民起来,不纳粮税。大概官场里,全是这样着想的;我这几天在局子里,和几个同寅处,听见大家议论起来,谁不说是罗梓青蒲伯英存心要与政府为难,所以才勒逼着省城里商学两界,不许开市,不许开课,一面进行全省人民抗粮抗税,他们是想把四川的权柄拿到手上的。却不知他们还是被别人在挟制,他们倒真正的当了磨子心儿了,这倒是闻所未闻的。”
楚子材悄然走了出来,一声不响的坐在椅子上。
孙雅堂瞥了他一眼,正打算问他为什么有点不豫色然。
王文炳又说了起来:“我看这事越来越糟,罗先生他们已经号召不动了,有益处的好话,不惟没有人听,并且不敢说,说了就要挨骂。所做的事,又不是自己愿意,而是完全徇人的,赵制台本人又难得同他们会面说话,他的左右,同一般官场,又认定他们是主动的人物。再隔几天,如果没有转机,孙先生你揣度一下,看会弄到怎样一个田地?”
孙雅堂沉吟着道:“怕是很不好的罢?若照赵季帅以往的行径来说,主动诸公的脑袋,唔!淘气淘气!”
“或者不至于。以前的时代多黑暗,他可以那样野蛮,如今到底不同了,文明立宪时候,他总不好出尔反尔;自己既赞成了人家的举动,怎好又杀人呢?”
“咋晓得他赞成呢?他演说过吗?”
王文炳把纸烟蒂抛了道:“倒不曾演说过,他到任至今,只到铁路公司一回,并没有说什么。不过,他肯代为出奏,这已算赞成了;并且罢市之后,股东会曾上了一个呈子,针对端方的电奏,自行休会,请他澈底查办。他的批语,我是背得的,全文是:‘股东开会以来,本督部堂以该会尚能维持秩序,并无滋扰情形,历经电达阁部代奏。其中有不公不正之人,本督部堂监临切近,自不难默识其人,随时取缔。即邮部来电,亦并未指实其人。所请查办一节,应毋庸议!至路事紧要,该会长等既经任事于前,仍当确切研究,以善其后,是为至要!’你看这口气,不也是很和平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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