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市七天了,再说秩序得以维持,街上没有暴动,粮食店、茶铺、钱店、以及好些小生意,都为众所容的光明正大做着交易;乃至较大的商家,如像绸缎铺,洋广杂货铺等,也未尝不可以在关着的铺板后面,打算盘,写帐,讲价钱;尤其是一般作手艺的铺子,前几天诚然都把工作放下了,尽抄着手看街,三四天后,工人们闲得无聊,当掌柜的也觉寡吃不作之非法,两下一商量,便不约而同的,将紧闭的铺板,抽下一两块,让阳光钻得进来,大家也就一心一意的把工作恢复了;端方刚正有如傅隆盛,也不能不讲一个“吾从众;”至于挑着担子卖零碎饮食的人,还不是大呼小叫的盈街塞巷?虽说一般酒楼饭肆,没有将招牌挂出,没有把铺板整个打开,但是你如有需要,你只管向那有油烟气息的地方钻去,包你不会失望;罢市到第六天,已是成了一种形势了!但是,铺子多少总算关着在,而先皇台搭盖得更其多,更其矮,形式总是在的!形式总是令人不快!
有人说,辛亥年成都罢市之所以得以持久,而不被讥为五分钟的热心者,就得力于这形式的不罢而罢;之所以不致发生乱事,也就得力于这形式的罢而不罢;成都人如此的巧妙,而成都官则奇蠢至极!他们一直不以这形式的罢市为然,总想使全城半开的铺子,做到全开门。意思或者在开了市,好将先皇台拆去,让他们的拱竿大轿,飞跑过来,复飞跑过去!
因此,成都府知府于宗潼才于奉了宪谕,叫他劝告商人安心开市之下,竟带着成都华阳两首县的知县,亲自走到商业场来,挨家挨户的劝道:“各位同胞,你们既已在做生意了,为什么不把铺子打开呢?”商家们则应之曰:“大人,我们既已在做生意了,又为啥要把铺子打开呢?”
更可以说,形式的罢市,也只限于大城若干条商店极多的街道。如像南门文庙前后两条街,与之相对的二巷子三巷子等处,整街全是公馆住户的,业经不大像罢市的模样,除了各家门枋上贴了一张黄纸石印的先皇牌位。要是一进少城,就连这点相似的痕迹都没有了。
少城虽然经了将军玉昆一番努力的开放,毕竟移居进去的并不多。这倒不是像往年一样,怕受满巴儿的欺侮,——从宣统元年以来,满汉间生存的优劣,早已显明。排满革命的风说,也渐渐传进了那般昏庸愚妄的耳朵,渐渐知道二百六十余年前光荣命运,已快快的要走完了。“咱们的主子,终于保护不住咱们了!”而又加以将军玉昆副都统奎焕一般稍有脑经的官长,随时告诫,以及实行开放,提倡满汉通婚,首先准许尊贵的旗下姑娘,可以下嫁给汉人做姨太太。几年之间,两个民族,果已不像以前那样敌视,而一般满小孩子,也不一定见了汉人就来扯你的发辫,吐你的口水,并强迫你叫他们男子做领爷,叫他们妇女做太太了。——只是因了买东买西,一定要朝大城跑的不方便,只是因了佃不到高房大屋的不方便;然而也有希图房钱便宜的穷人,以及欣赏幽雅的雅人,移居去的。所以少城还是那样的浓荫四合,蓬蒿满街,土墙颓堕,矮屋欹斜的一片极富于诗趣与画意的荒凉!
不但在这些荒凉的大街与胡同之间,看不见大城七天以来,一点罢市的痕迹;因为既没有同志协会,也没有沿街演说,也没有“庶政公诸舆论铁路准归商办”的先皇牌位。即是在较为热闹的公园,以及因了公园而稍稍有了一些饮食铺子的祠堂街,还不是与大城比起,好像另一世界似的?丈许高一道短垣,公然把外面的种种全挡住了,而使在大城中脑经过于弸紧的人们,得以偶尔进来松懈松懈,这倒是一个好去处!
所以少城公园的茶铺里,虽还没有后几年始发明的“诸君吃茶,勿谈国事!”的禁条,吃茶的只管也有把大城里闹得顶热闹的时事,当作《聊斋》一样闲谈着,以消永昼,可是被四周恬静的树影,被高处凄清的蝉声一调和,谈话人的态度,也就悠然了;所谈的话,也失去了它的激刺性;末后,话头总会移到无干得失的资料上去;甚至静静的移神于大自然之中,而不发一言了。
在“绿天茶馆”的茶客中,就有这么样一个人。两手交叉脑后,躺在一张矮脚斜背的竹椅上。漂白洋布袜子,扎得摺皱饬然,套了一双时兴的花缎薄底鞋的脚,则跷了起来,登在一只黑漆的小方凳上。身上只是汗衣裤,一件白麻布长衫,则搭在另一张的椅背上。身旁矮桌上泡的一碗茶,似乎已半凉了,加以地上好几个纸烟头,和一大摊黑瓜子壳,和桌上两只空的五香瓜子的纸筒,我们大可推想得出,这人在这里一定坐得很久了。
他半睁半闭的两眼,一直沉迷在跟前一大丛夹竹桃凋零了的残花败叶当中。不但眼睛是那么迷迷濛濛,没一丝活气,就是脸上的神情,也颓丧而呆板。只两方都朝下垂的嘴角,时而神经质的更朝下面一掣,这表明了他表面只管沉静得像无风的池水,而心里头却是七上八下的,正无有一个是处,也和池水里面,必须要显微镜才窥察得出的无穷数的斗争相似了。
自己认为快活得像天上神仙般的浸在爱海里,每每看见同年龄而犹未曾接近过女人——只是女人,更不必说美艳了!——的同学们,只在追逐较年轻而稍为好看的同性,并且追逐得那样如痴如狂,自己心里不禁又欣喜,又骄傲,隐然把自己看做了一只孔雀一样的楚子材,今天也竟自循例的尝着了爱情的苦滋味了!
他是秉赋着农人卑怯性最多的一个少年,对于社会上其他事物,已没有好多经验,关乎女人,他更是仿佛隔了一重山。他从中国旧小说和淫书上,知道了一点女人。一个是绝对站在正面上的:美貌,年轻,窈窕,温柔,会做诗,会作赋,会伤春,会悲秋,爱情极专极挚。这样的女人,所爱的大抵是风流才子,如像《牡丹亭》上的杜丽娘,《红楼梦》上的林黛玉。她们只要一动了情,爱上了一个男子,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或者遭遇了什么坎坷和弓虽暴,或者是两情不遂,蓄志不伸,女的总不惜一死,而男的总是哭,总是做和尚。一个是绝对站在负面上的:也美貌,——自然,要美貌才能入文人的笔下,才能入少年男子的心窝,要是不美,或竟丑陋,那简直用不着说了!——盛年,婀娜,刚健,诗词歌赋只管不行,但是极其聪明,极其能干;于人情是熟透了;而性情又极高抗,她爱的男子,不是软弱的病夫,而是有豪气的勇士,然而同时又喜欢带有女性,工于内媚,足以供其顽弄的聪明虚伪的男性。这比如是《红楼梦》上的王熙凤,《金瓶梅》上的潘金莲,爱一个男子,只在她一时的需要,只看这男子对她有益无益;她的爱情,不但不能专一,并且是吃在口里,端在手上,看在锅中,向来是不感满足;同时又悍,又妒,又自矜,又多疑的。这等女人,除非是一个顶强横,顶有势力,身粗体壮的汉子,是不容易驾驭得下。
他以前所知道的女人仅此,自己一反省,像翩翩公子般的贾宝玉柳梦梅,又那样会温存女子,自己实在不是这种材料,故所以世间纵然有第一种正面的女人,而绝不会拿眼角抹到自己,自己却也不敢乱想。即如西门庆的豪放,贾琏的荒淫,自己也是没有这种资格,虽然自己身粗体壮,略有可恃,但先就没有胆子,而又不懂得风情,那吗,世间未尝没有第二种负面的女人,恐怕也未必看得起自己?
况且像小说和淫书上所描写的美人,省城里一般大家人户的妇女,或者是有的;至于在新津,能同自己接近的,却没有一个像想象中的那种女人。第一,就不美貌,只管有年轻的少女,有盛年的少妇,全那么样又蠢,又笨,又粗。省城的美人,偶尔在戏园中看得见一两个,诚然可以使你“眼花缭乱,”但要亲近,那只有做梦了!亲近一个美人,岂是容易的事?曾经听说成都府中学堂一个学生,看上了淑行女子学堂一个女学生,费了很大的力,并且相思病害到死,还未能同那女子说一句话;后来,那女子听见人说有一个男学生为她害相思病而死,她还大发其气,骂那死人太不正经,这那里像小说上所写的知情识趣的美人?况乎,这女学生并不算美,不美的且如此自尊,美的还待说吗?
以此,他更胆小了,更相信天地间必要有了柳梦梅而后才能遇合杜丽娘,有了贾宝玉而后才能遇合林黛玉,并且王熙凤必然要配贾琏,潘金莲也必然要配西门庆,冥冥中自有主宰,一配一合,全不是能由自己强勉得来。他于是早就心安理得的,再不妄想去同美貌女人讲情言爱,只安排规规矩矩的,等到父母给他讨了老婆时,再尝试女人的滋味。假使讨的老婆是个聪明美貌的,那算是命运好了,就令愚笨丑陋,也是命中注定的呀。想来,乡下妇女,那里会有美人样的,只要是个女人,也就罢了。
但这还是今年以前的情形。
今年以前,虽然已在黄表叔家中寄住,虽然已看见了表婶,虽然表婶恰也有点仿佛小说上所写的女人。可是第一,既不是少女少妇,第二又不是同行辈的疏远亲戚,第三也不怎么样的美貌到使人忘形。以此,只管一礼拜来住一天,将近三年之久,毕竟没有胡思乱想过。直到今年开学上省,不知如何,渐渐的觉得她更其好看了,更其年轻了,更其与自己亲热了。有时同她一谈起来,老不想一下就把话说完,一下就离开她。明明看出她过于肥一点,过于矮一点,脸是那么太圆,耳是那么太小,然而总觉得她皮肤白嫩,头发漆黑,笑的时候,说的时候,总有一种很勾人的风韵;而且觉得很年轻,从任何方面看,也看不出像当了三个孩子的妈妈,而过了二十四岁的女人。于是他渐渐的就起了一种不安本分的想头,不过几道绝高的堤防,终于把自己隔着在:那就是亲戚行辈的关系,如其自己可以想,而居然想得到手的话,这岂不是乱了伦常?其次,她已嫁了丈夫,生过孩子,即令想到了手,且不言有损阴德,到底算是什么?照小说上说来,女子同人一好了,就想着终身大事,男女起初是偷情,而结果总是一嫁一娶,不是妻,便是妾,如其有了丈夫的女人,同人偷情,结果不是谋杀亲夫,就是抛夫弃子的同奸夫偕逃,事情如其弄到这步,那就不快活了,损了阴德,还要犯阳罪!末了,更是她那一言不合,立刻就爆发了的脾气,和什么都可出口,而毫无顾忌的口齿。这样的女人,岂是容易想的?何况自己是一个什么都不足取的乡下少年?如此看来,算了罢!不要乱想了!
“不要乱想,”这是他的理智,“要乱想,”这是他的感情,楚子材行年二十一岁,到底还是感情胜过理智的时节。他抑不住感情的勃发,除了脸上的骚疙瘩越来越凶,越来越红外,就只有加倍去爱振邦婉姑,硬当成是和自己有亲切关系的弟妹,对于黄澜生,也分外的好,分外的恭顺,而对于她,更是当成了天人:她的声音,就好像是笙箫弦管,她的笑,就好像霁月光风,甚至她的气息,都仿佛兰蕙的香,她的意旨,不必说,那更是不可谈论的天心了!他的这种至诚,是从不敢拿言语来表白,而只是在他火热的两个眸子中,偶尔泄露一点,又不敢十分的泄露,生怕别人知道了,要骂他,生怕她知道了,要厌恶他。这因为小说书上也曾写过,女人要是不爱这个男子,而这个男子纵就把五脏六腑挖出来贡献给她,她不但不感,还觉得你把她侮辱了,破坏了她的贞节。何况亲耳听说来,淑行学堂的女学生不是骂过那为她害相思病而死的成都府中学堂的学生?如此看来,男女爱悦,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己未必有这佳运!真可以算了罢!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