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在放暑假前,会那样的生了变化,使自己竟胡里胡涂的跳进了情关,居然逆天行事,尝着爱的滋味,——女人的滋味。——尤其令人诧异的,就是小说和淫书是那样写的而实际上的人物事情,何以竟完全不同?他仿佛如读了一部新的小说,只是刚刚半回,便来了个“且听下回分解!”
满以为下半回中,也和上半回一样,全是蜜样的甜,花样的艳,梦样的迷离了。谁又料想得到他认为天人一样,毫无缺憾的一个情爱的对象,他才是其中的一个,而并不是只同他们表叔在平分春色。这于初三,在龙家酒席筵上,便使他生了疑心。他很精细的看出她与徐独清是那样的亲热,她举杯劝他的酒时,是那样溜着眼睛的笑;他明明只喝了半杯,说是喝光了,竟把残剩的半杯回敬给她,而她也居然一口喝干。韵侠幺孃似乎也看见了,才摆出一脸古怪的笑;有时把自己看一眼,也看得那样的不屑于。这是事实,比起在暑假前,胡思乱想时,自己欺骗自己,猜她先已不贞节了的,硬是确实的可疑。
起初还只是疑心,不想当天夜里,大家回到西御街,他偶尔得便一谈到席间情形,她竟老老实实,毫不隐讳的,告诉他,她的这位妹夫,也是很爱她,并且不止七年八年,以前是如何如何的同她好。她说得那样香法,似乎向着他在夸耀幸而得有这么一个知心识意的人一样,似乎有意在挖苦他有点够不上她的爱的一样。他当时心里难过极了,审不出是苦是酸。他那一夜直寻思了一夜,不知道她对于他,到底是爱,是不爱?“如其不爱我,咋个她会先下手?并且把我抱得死紧的,叹息说,也把我得到手了!临别时,叮咛了又叮咛,叫我早点上省。初在龙家见面时,又那样的喜悦,连打扮完毕都等不得,并且几乎跳了起来。初三一回家,又自行安排得妥妥当当,和我幽会,也那样的狂欢,那样的缠绵,说她也是咋样的在想我!如其当真爱我,就只该爱我一个人啦!不说林黛玉是这样,就潘金莲也何尝肯把另爱陈敬济的意思向西门庆说呢?可见从古以来,女人是只能专爱一个男子的。爱她丈夫的,必不再找野老公,为啥子找野老公?不是不为丈夫所爱,就是不爱丈夫。若果不为衣食,而只是为的爱,那吗,从没有已找了一个野老公,还要找第二个的。并且向着第二个,公然夸耀她的第一个。这样,能说她是爱我吗?但是,我一个乡坝里的无名小卒,又无钱,又无势,她图我啥子,而甘愿把她污辱了?若说她像柳子厚所做的《河间妇人传》上那个怪物,但她在那件事上,却又并不是不餍足的样子。亲口说过,顶多一个星期有一两回好了,她不喜欢当成干馂那样干。并说,爱并不要这么样,倘若光是这么样,那简直是淫了。如此看来,她的确是爱我啦!她难道不明白我是咋个的在爱她吗?为啥子她竟把第一个的事告诉我,不怕我吃醋吗?不怕我听了呕气吗?可见爱我,也只是寻常极了,才有四次的肌肤之亲,才说了五六回的恩爱话,她就这样的在待我,那我还是她啥子心上人?果真是她的心上人,既然有了我,岂但连丈夫不该要,早就应该把以前的旧好全忘记了才对呀!不安心犯罪,免得连累我,不把丈夫咋个,这倒是对的;何以不惟不把以前的旧好抛弃,还当着我做出那种样子,还得意洋洋的一点不瞒我呢?这安排的,究是啥子心肠呀!黄表叔对于她的事,当然是不晓得的,若说瞒诳了,就是爱,那她是专爱她的丈夫了,未必然罢?她之肯于尽情告诉我,车过来说,是她的确把我当做了惟一的心腹了。若是不爱我,不爱得分外的真,她何以能说信得过我,而把她不肯向别人说的秘密,全告诉了我呢?所不解的,还是一个女人只能专爱一个男子,那能像小说书上说的那般多情公子,同时爱上七个八个女人,讨了三妻四妾,还要置备通房丫头,还要在外面偷情挟妓?听说来,外国男子,已是不准,一个男子只能爱一个女子,何以一个女子反能爱上几个男子?”
他苦苦的想了一个整夜,自然毫无所得,次日起来,仔细观察她的言动,还不是同平常一样,并没有丝毫不同之处。他只有把他的疑问,闷在心里,仍照常的吃饭,说话,逗着振邦婉姑顽耍,特意的向她献好。正想得有机会,再试探一下她的真意所在,却不料初六日孙雅堂偕同徐独清大摇大摆的走来,说是应了她初三日之约,来打麻将的。而两个人见了她,又都那样高兴,她自己也太高兴了,眉花眼笑得忘了形,还不要她丈夫上局去,要他请一天假,陪客打牌。他本想溜走的,也被唤住,叫在一桌上学打麻将,并好几次的坐在他身边,教他打;一下打错了,便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似乎故意在众人跟前,向他示好一样。
他一天的心情,全是一会儿苦,一会儿甜。不想孙雅堂走时,又单约了她和她的丈夫,而并不坚约他去,已令他想到初七一天之不好过了。更想不到私下说话时,他还没有追究到徐独清,她又那样得意洋洋的向他夸奖起孙雅堂来。假使他的性情不那样太近于农人的怯懦,他绝不那样装出一脸的笑容,而其实苦恨已极的静听着,他一定雷火一般爆发了,先骂了她一顿无耻的淫妇,然后就与她决裂,声明自己是一个讲爱情专一的男子,瞧不起她的行为,忿然拂袖而去;让她痛哭一场,羞耻之心,顿然发现,明白了自己的过错,一索子吊死,他再来抚棺痛哭,以示他才是个多情多义的人。
他既没有世俗所称,以及小说所描写的这种丈夫气概,那他就只好再气一个通宵,次日起来,真不想再见她的面,洗漱之后,向黄澜生说了两句话,便跑往铁路公司找着王文炳。
如其是别的事,放着一个诸葛亮在跟前,他不好同他商量吗?但是,这种说了且是损德的秘密,是绝不能向第二个人披露的。他只好咬着牙巴,一字不吐,光是扯起耳朵听王文炳说。
铁路公司太闹杂了。要是心头没事的人,大可到处看看,到处听听,权当作戏场,只要你冷冷静静,不动感情,倒未始不可以消永日。但是心里有了愁绪的人,热闹反而像炭火一样,更足以把一天愁,烧得沸腾起来,总觉得愈能到一个清静地方,才愈能得一点安慰。以正当天气也热,人情也热的火炽的成都,那里寻找得出一个冷僻清静的地方来呢?这自然只有少城了。
楚子材也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出了铁路公司,顶着火烈的太阳,打从会府东西两街,白丝街,西玉龙街,羊市街,而走进了行人绝少,一片荒凉的少城小东门。虽然街道没有几条,可是都很长。街面石板,已是晒得滚热,不到一条街,脚板心已感觉了从薄皮底透过的热气。他走得慌张,没有带伞和扇子,而这一路,又不像东大街总府街等富庶街道,搭满了的过街凉篷。而两边阶沿,又着居民侵占到没有一寸宽。如其没有又多又矮的先皇台,轿子倒是方便的。
会府是卖古骨玩器,碑帖字画的所在,并不是一般人日常所必需的。在太平时节,已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在罢市期间,更不必希望有什么生意。如其有生意,大抵是些有余钱的好雅的熟人,他们自有门路会找了来,倒用不着像别一些铺子,半开半闭的,把些不值钱的假货,摆在门口,以勾引顾客。所以直到初七日,倒只有会府的古董铺,还是当真的像罢着市在。
罢市的大城,诚然不像平日那么热闹,加以轿子又少,加以又值正午,在各人家里吃饭的多些。然而与荒凉的少城比起来,到底房子是密密层层的不断线,街面石板是平平整整的,只管说羊市街已太不繁华,杂院菜园较多,然而那里有少城里那多的乔木花树,以及那多的蝉声鸟语哩!
楚子材在浓荫中胡乱走了几条胡同,身上头上从大城里带来的烦热与汗,已被天空中植物的清气吸收屏退得干干净净,而脚底上的热气,也着微带潮性的泥土冰凉了。在几条胡同中,除了几个叫卖小饮食的汉人而外,只看见了三四个掌着鸟笼回家吃午饭的男子,和两个叨着一根猴儿头细竹长叶子烟竿,各靸着一双破烂的大花鞋,各穿一件旧得也快破了的宽边蓝布,出手短而袖口大的旗袍,头发全是紧揪揪的在脑顶后一点扎了个把子头,竹簪旁边各Сhā了一朵大鲜花,年纪都约摸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一望而知,都是穷人,倒不只因了不是新的穿着,而在于一张黄而枯的油皮之下,只包了一副瘦骨头。大概也不是上等人,这也不因她们是耸肩驼背蹲在各家比乡下拢门还不如的,至少已阅历了一百多年风霜的旧木门槛上,而在各个的气度上,全看不出半星儿华贵的气象。倒是一个穿了双三寸高的,称为花盆底的条镶鞋的少女,大概有十五岁了,一张鹅蛋脸,胭脂搽得很浓,脑后拖了一条大发辫,红头绳的根子扎有二寸来长,已是留了头了,长长的鬓角,垂过了耳朵,大大一双白果眼,活泼而呼灵,粗粗两道眉毛,极其连蜷,鼻子很直,口辅很丰,不仅鲜艳,还昂昂藏藏摆出十足的气派。在这样一个境界中,着了这样一个少女,真有点仙趣了。假使这是汉人的姑娘,除非是官家小姐,自然不敢去招惹,既是能够在街上走的,他现在倒很有胆量去试一试他的诱惑了。
到底,他也回身把那少女送了半条胡同之远,一直看见她走进一所门道较为齐整的院子,他的心也和他的头与脚一样,才清凉了。他心里不禁叹息了一下,着想道:“爱我的如其是这个混沌未凿的年轻姑娘,我也不会才尝了几口,就咬着了黄莲!”
所以当他走得疲软不堪,才奔到公园里,向“绿天茶馆”一坐下时,首先映入脑际的,犹然是这个鲜艳的少女的影子。不过这影子毕竟是偶然得来的,映入得并不深,只算有这么样一个轮廓,一些颜色,而终于敌不过使他一开口就咬着黄莲的那个生了密切关系的影子。
热闹不能把愁的苦汁冲淡,寂寞更像一只缫丝机,它能无原无故的把愁绪搭上广大的轮子,而轧轧的抽绎起来。于是从初三以来的种种不可理解的问题与材料,又同那熟悉而又可爱又可憎的影子,一并兜上心头,使得他躺在竹椅背上,和一般旁的特意来疏散脑经的忙人一样,表面是沉浸在大自然的夏景中,而中心中心,此处即内心。《诗经?王风?黍离》:“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编者注却另具了一个境界,把自己苦恼得像上了桚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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