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时间向他解释,飞快地跨上了他的“摩的”。摩的在沙頭村东弯西拐,约摸走了五六分钟,在几幢三层的水泥结构厂房门口停了下来,银灰色的大铁门紧闭着,上面用红色油漆喷着“易发”两个字,厂门左侧的保安室里,坐着两个严肃的保安,看见我走过来,他们俩急忙起身问:“找谁?”
“冷春花”我报出了堂妹的名字。
两个保安听到这个名字,板着的脸突然热情起来,
“进来吧,先登记一下。”
我进了保安室,有点受宠若惊,不敢坐他们递过来的椅子,其中一个保安拿起话筒向写字楼通报了一声。过了10分钟,我堂妹便跑了下来,见到堂妹,我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就像鲁宾逊被困在荒岛,看见海平线上升起了救生船。
我简短地向堂妹描述了旅途的惊险历程,堂妹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元钱,递给守在门外的摩的大叔,并心存感激地说了一声:“唔咳!”摩的大叔満意地离去,ρi股一溜烟,消失在我的视线。
好不容易等到中午下班铃响,一群穿着工作服的男男女女像放闸的潮水涌出厂房,手里都拿着饭盒,飞一般朝一个方向跑去,不够3分钟,离保安室不到20米的食堂门口,排起了两条长龙,他们“叽叽呱呱”地说着不同的家乡话,估计都来自不同的省份。
我堂妹来不及吃中午饭,就带我来到离易发玩具厂1公里外的金沙村。她说,那里住着很多老乡,在没找到工作前,我必须去他们那里借宿一晚。
金沙村里挤満了一幢幢参差不齐的灰黑砖瓦房,纵横交错的巷子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走进去像进了一座迷宫,让人稀里糊涂地分不出东南西北。
每座古老的房子墙根下,都围着一条发黑的排水沟,一阵阵恶臭的气味扑鼻而来,让人禁不住想作呕。幸亏我从小在乡下闻惯了牲畜的粪便味,否则在这里呆一分钟都难以坚持下去。
听说住在金沙村的租客百分之九十八是外省人,剩下的少数本地人,都是些老弱病残的老人。大部分的本地人都搬到新村的别墅去了,那里戒备森严,外省人不能随便出入。假如有人敢“私闯禁地”,被治安员逮住,不但被关起来,还会被罚款,有点像旧社会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只不过本地人把“华人”两个字换成了“捞佬”。(广东人把外省人统统称为“捞佬”或者“北佬”)
“捞佬”冷千雄跟着“捞妹”冷春花,在金沙村的“盗墓迷城”里东拐西弯,渐渐听到一些嘈杂的家乡口音,我们在一幢2层破旧的砖瓦房门口停了下来。
“进来吧!”,冷春花引领我钻进这间阴暗潮湿的房子里。
十来平方米的大厅里摆満了四张床,里间的小屋也塞满了3张铁架床。十几个老乡围着昏暗的灯光打牌。
“这个是“张飞”、这个是“关羽”、这个是“曹孟德”、这个是“夏候醇”这个是“李隆基”、这个是“安禄山”、这个是“朱元璋”、这个是“西门庆”、这个是“武三思”、这个是“韩信”、这个是“萧何”……,冷春花指着打牌的老乡一一向我介绍.
老乡们都咧开满嘴黄牙,对着我傻笑,个个光着膀子,晒得像烤鸭。
“我叫冷千雄,请多多关照。”我伸出手和他们相握,并自我介绍。
冷春花带我上了二楼的阳台,顶层上伸出一米半高的水泥板,冷春花指着水泥板墙檐下的空地,很抱歉地说:“千雄哥,里屋床铺紧张,你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大学生也要过苦日子哦!"
“没问题!”我苦笑了一下.
“大学生”这几个字让我的心中泛起了酸楚。
如果不是“我父亲的水牛又犯了病、庄稼又给洪水淹掉、母猪还没下崽.....”,.如今我还在大学的校园里,无忧无虑地画我执爱的油画,无忧无虑地踢我至爱的足球,无忧无虑地恋我心爱的朱丽......谁愿意来这里遭罪。
冷春花下楼去帮我买盒饭,我把帆布袋垫在ρi股下,靠在墙根,呆呆望着眼前一片横七坚八灰黑的砖瓦楼。
三天三夜的颠簸旅程,把我的骨头都快拆了下来,我靠在墙檐边,眼皮一垂就睡着了......
我梦见自已开着皇冠,停在朱丽的楼下,破旧的职工居民楼,外墙渗出肮脏的污水,楼墙上长出许多小野树,我的“假如岳母”不再翻着白眼,她的门牙笑掉了五颗。但这并不影响她高贵的气质,她牵着身穿白色婚纱美若天仙的朱丽,小心翼翼地走下昏暗的楼梯,我穿着铮亮的黑皮鞋,踩在脏水横流的社区小道上,我整了整坐褶的燕尾服,殷勤地为朱丽打开车门,李远华扬着手里的匕首,偷偷站在婆娑的树荫下,他准备上演一场“婚礼暗杀”。可是他的脚像是被大磁铁吸住了,无法迈开他的脚步。他痛苦地把匕首吞进喉咙,朱丽却一点都没有察觉,她被幸福淹没得透不过气来,她甚至忘记了她父亲是姓朱还是姓毛。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今天穿着15000元量身订做的白色婚纱、坐上了崭新的皇冠。我打开引擎,车没启动之前,我转过身,看一看坐在后座美丽的新娘子,朱丽和她的母亲咧嘴狞笑,突然变成干瘪的老太太,打着哈欠,一望无牙。我吓得弃车而逃,跑不出10米,被一个扬着匕首的人拦住去路,那个人没有头,脖子上切开的大伤口喷涌出黑色的血,我吓得拔腿就跑,“无头人”一边追一边大声喊我的名字:“冷千雄,冷千雄……”。
我被吓醒了,睁开眼,看见冷春花站在我面前,原来是她在叫我的名字。
她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盒饭,饭菜香味扑入我的每一处毛孔,我感觉饿极了,像条饿狗闻到了骨头的香味,垂在嘴巴下的舌头不停地淌口水.
我面前的空地上,摆満了席子、蚊帐、塑料水桶、枕头、衣架,女孩子总是细心,冷春花帮我买好了日常用品。
我接过盒饭,狼吞虎咽起来,连我最怕吃的洋葱也扫光,这玩意儿吃多了爱放屁。我顾不了许多,我甚至连泡沫饭盒也想一起嚼碎,吞进肚子。
我确实是饿坏了,一块小骨头卡在我的喉咙里,噎得我差点窒息而死,咳了半天,才把那块差点害死“大英雄”的小猪骨吐出来,呛得我満眼泪水,狼狈不堪。
冷春花坐在我旁边想笑却不敢笑出来,这就是她眼中的“大学生”。离开了别人的鲜花和赞美,还有“象牙塔里”的供品,“大学生”邋遢得跟流浪狗没有什么区别,正如人们所说:“脱毛的凤凰不如鸡。”
冷春花在我旁边唠叨些什么,我听不太清楚,只是偶然间听到一句:“我们工厂正在招工模辅师。”
我马上停止了咀嚼,把一块刚咬进嘴里的肥肉吐出来。
“我够不够条件去应试?”迫切感让我的食欲骤减。
“应该没问题,你虽然没有大学文凭,但是有高中毕业证呀!”冷春花的话让我如释重负。
“春花,你认为我有把握吗?”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没事的,我管人事部,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你明天早上八点去应试,装作不认识我,不要在别人面前说我是你堂妹。”冷春花郑重地提示我。
“嗯!好的!”我爽快地答应。
“千雄哥,你下午要去理个发,头发太长了,象个做贼的,在这里可没人把你当艺术家哦!。”冷春花扫视了一下我的脑袋,像在打量乱草堆上的西瓜。
我不好意思地用手指理了一下垂在肩膀上的长发。
在美术学院,大部分的学生都留着这种发型,据说是艺术家的标志。就像电影里的海盗船长,造型必须是独眼龙,而且留着两撇八字胡。
“是应该去理发了。”我避开冷春花的眼光,不太情愿地回答。
冷春花急着要赶回工厂上班,于是带我下楼,跟楼下的那群“烤鸭们”吩咐几句话,叫他们帮忙照应一下,就匆匆出了门。
不够一分钟,冷春花又折回来,她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注意,千万别乱走,这里的治安队抓得很严,专抓没有暂住证的人。”
我还没有问清“暂住证”是啥玩意,她已经走远了。
想到明天就会有新工作,意味着很快就成了工薪阶层,而且再也不用担心“父亲的水牛得了胃病,或者庄稼被洪水淹没……”,我兴奋得睡意全消。
吃完饭,我马上跑出去理发,没想到瞎撞了半天,在横七竖八的巷子里,好像被鬼迷住了眼,兜来兜去还是折回原来那幢房子,没办法,我只好求一个矮个子叫“曹孟德”的老乡帮我带路。
理完发回来,冲了个冷水澡,感觉浑身是劲,精神抖擞。
我坐在那群“烤鸭”的旁边,跟他们拉家常,才逐渐了解到,他们因为没有文凭,都进不了厂,只是在外面的工地上打零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固定工作。有时闲着实在闷得慌,就跟环卫队的工人去掏粪,只要有工钱给,干啥都可以。
不知不觉聊到天黑,老乡们煮好一大锅麻辣面,我随意扒了几碗,便上二楼的阳台铺好蓆子,呼呼大睡。
梦里看见我母亲站在村口,北风呼啸,雪花飘飘,母亲:“雄仔……雄仔”地呼着我的小名,她脸上的皱纹被笑容盖住,前额上的几缕白发在寒风中飞舞,她那喜出望外的表情,就像当年我提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回来,她站在村口迎接我的样子,一辈子都难得见到的心花怒放,我的眼角和母亲一样,闪満了泪花…….
突然从远处传来狗叫声、踢门声、对讲机断断续续的呼叫声、小孩的哭啼声、男男女女的尖叫声,声音越来越近,我怀疑是小时候看了太多《铁道游击队》的电影,而产生了幻觉,以为是日本鬼子进村了。
“这年头是太平盛世,哪里还有日本鬼子?”。我镇定下来,继续沉睡下去。
刚刚侧过身子,就被人踢了一脚,我吓得马上爬起来,长裤还来不及穿上,几个穿着土黄|色警服的人就站在我面前,他们手里提着对讲机、警棍、手电筒,把二楼翻了个遍,听到楼下“乒乒乓乓”乱作一团,铁床被硬物敲得“当当”作响,有男人在粗暴地呼喝:“起来!……起来!……起来!……查暂住证!……”我急忙穿上衣服,吓得两腿筛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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