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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指鹿为马

一、入水逃生(上)

天气一天比一天更热,夏天来了。

刚刚下过一场雨,香宝蹲在王帐前,托着腮帮子发呆。

檇李之战至今不过短短两年时间,如今吴王夫差已经挥军直下,占领了越国的都城会稽,而越王勾践却被逼得只剩下五千余人困守会稽山。

姐姐逃出去了,现在应该还好吧。

范蠡他……

香宝摇了摇脑袋,还是不要去想了。

虽然刚下过雨,可是太阳却是一点都不含糊地散发着光和热,晒得人晕晕的。

“香宝姑娘,大王请你去大营。”

香宝抬起脑袋,眯了眯眼睛,阳光有点刺眼,“­干­什么去?”

“属下不知。”侍卫的口吻有礼却疏离。

在吴兵眼里,她是越人,却又是大王宠爱的女人,这般有礼却疏离的口气是再适合不过了。

香宝便也不再多问,站起身扯了扯因为蹲太久而有些起皱的裙角,跟着那人走,但是大概因为真的蹲得太久了,脚有些麻,一时使不上力,香宝趔趄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

刚巧跌进一个水沆里,虽然污水溅了她一身,倒也不痛。

领路侍卫看也不看她,径自往前走,香宝也浑不在意,爬起来继续走。

一进大营,便看到夫差高高地坐在首位,此时的他虽然仍是一袭明黄|­色­的长袍,但却发髻高耸,甚是威严,与香宝平日所见的那个喜怒无常邪气十足的男子判若两人。

见到香宝一身狼狈,他微微皱眉。

“香宝。”一个温和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却不是夫差。

……宛如和风过耳一般的声音。

香宝愣愣地扭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旁边的白衣男子。

在那双温和的眼睛里,香宝看到一个满身狼狈的自己,像一个迷途的孩子。

“怎么如此狼狈?”白衣的男子走上前,递上帕子。

香宝呆呆地接过帕子。

这场景……如那一日街头初见,那一个白衣的少年也是这样温和微笑着递上帕子……

“你……认得我?”香宝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看着他,轻声问。

“当然认得。”

“我是谁?”香宝看着他,心跳骤然加快。

灾难终于过去了吗?老天爷愿意放过她了?

“你是香宝啊……”白衣男子微笑。

你是香宝啊……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仿佛咒语一般,解开了香宝眼底的­阴­霾。

香宝眼里的死寂一点一点散去,蓦然焕发出生机。

“如今寡人让你如愿见到完好无损的美人,那么……”一直沉默的夫差忽然开口,打断了范蠡的话,“寡人的条件呢?”

“请大王明示。”范蠡转身,看向夫差。

“勾践已失半壁江山,如今只剩最后一击,以范大夫的才智,定能明白何人才是明主。”

“多谢大王抬爱,只是范蠡一向胸无大志,并无逐鹿天下之心,只愿保得一方太平便于愿已足。”范蠡浅笑道。

被范蠡拒绝,夫差不怒反笑,只是侧头看向香宝,眼中看不出是喜是怒。

“既然如此,寡人也不便勉强,请。”

范蠡行了一礼,看了香宝手中的帕子一眼,转身离开。

香宝忍不住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

范蠡回头看向她,眼底眉梢是一贯的温和。

“美人……”身后一个­阴­沉沉的声音让香宝冷不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便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范蠡离开。

直到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香宝仍然怔怔地回不过神来。

“在想什么?”夫差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耳边响起,香宝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来。

手中的帕子掉在地上。

夫差弯腰拾起。

“写了字哦。”夫差扬了扬手中的帕子。

帕子上有字?!香宝抬手想抢。夫差却是笑着抬高了手臂,任凭香宝怎么扑腾都够不到。

“你猜上面写了什么?”夫差眯着眼睛笑道。

香宝哼了一声,甩头不理他。

“猜不猜?”

“四个字。”香宝嘴角微翘。

“哦?”夫差看了看,扬眉,“果然是四个字。”

当然是四个字,因为她只认得那四个字,香宝笃定的笑。

“入水逃生。”夫差将帕子展在香宝面前,轻声念道。

笑意蓦然僵在­唇­边,香宝呆住。

执着帕子,夫差轻轻拭去香宝脸上的污水,原来范蠡是打的这个如意算盘,他从头到尾压根没想过弃暗投明,只是利用这个机会向香宝传递这个消息。

香宝呆呆地任由夫差替她拭去脸上的脏污,明明是夏天,她却忽然感觉很冷。

“你在害怕么?”见她瑟瑟发抖,夫差勾了勾­唇­,凑近了她道。

“不是他……”香宝喃喃。

“什么?”

“不是他……”香宝抬头看向夫差,眼中没有惧意。

她的眼里什么都没有,空空洞洞,一片茫然。

“你怎么了?”夫差皱眉,抬手抚向她的额,一片冰凉粘腻,竟是一脑门子的冷汗。

“他不是范蠡……”香宝喃喃,竟如被梦魇住了般,“范蠡知道我不会认字的……他只教了我四个字……”

他只教了她四个字……香宝和范蠡。

如果他仍然是她的范蠡,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根本不会认字,他怎么会在帕子上写这么四个字……

他根本没有记起她,他忘记了她。

毫无预兆地,香宝一头栽倒在地。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香宝左顾右盼了一番,没有看到夫差,便悄悄起了身。

走出王帐,外面星光满天。

蹑手蹑脚地沿着崎岖的山路,香宝脚不沾地地往外逃,在吴营不远处有条河,既然范蠡叫她入水逃生,那他应该会在那里接应她吧。

她要亲口问问范蠡,为什么要忘记她!为什么独独忘记了她!他发过的誓,许过的诺言难道仅仅因为一句“不记得”就可以一笔勾消吗!

夜晚的河水有些­阴­沉,月光在水面渡上一层碎银,香宝站在岸边,望着那似乎深不见底的河水,微微有些发怵。

一步一步走进水里,香宝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个站在黑暗中的颀长身影。

看着那个义无反顾踏入水中的女子,夫差淡淡扬­唇­,范蠡是她命中的劫呢,只要他一出现,便轻易让她方寸大乱。

“大王,您为何……”随侍一旁的侍卫疑惑地问了一句,随即忙乖觉地住了口。

“为何故意放她离开?”夫差不甚在意地轻笑,“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有趣……”那侍卫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嗯,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女人了。”夫差眯着眼睛笑道,“有趣到让我不忍就这么让她香消玉殒。”

夏日的晚风并不寒凉,可是那侍卫看着站在­阴­影中的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是啊,真有趣。

黑­色­的长发在夜风中肆意飞扬,夫差看着那个缓缓淌入水中的少女,­唇­角的笑意渐渐加深。

今日,你拼了­性­命也要从我手中逃走。

真想看看你被自己所爱之人亲手送入我怀中的表情呢……

“大王,她好像不会游泳……”那侍卫忽然惊呼。

夫差好整以暇地瞥向那个在水中沉浮的小小身影,淡淡启­唇­,“无妨。”

一、入水逃生(下)

水有些冷,香宝拼命挥动着手臂,试图让自己浮在水面上,可是无轮她怎么折腾,还是感觉那些冰凉的水一点一点漫过了头顶。

微微眯着眼睛,夫差看着那个水中浮浮沉沉的小小身影,忽然想起那一日溪水畔,那笑靥如花的少女抱着一条大得有点夸张的鱼儿站在波光粼粼的溪流中,咧着嘴冲着他笑得那般得意。

香宝在水中挣扎着,呛了好大一口水,感觉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黑暗中,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抱住了她,香宝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熟悉的容颜。

“范蠡……”

香宝喃喃。

“嗯,没事了。”范蠡带着香宝,游向停靠在不远处的小船。

抱着香宝上了船,见她一径的瑟瑟发抖,范蠡忙拿出准备好的袍子裹住她。

冰凉的小手紧紧攀上他的手臂,香宝牙关紧咬,打着颤儿问他,“你可记得……我是谁?”

“先别说话。”见她面­色­苍白一片,范蠡将袍子替她裹严实,“我们先离开这里。”

“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攀着他的手微微发颤,香宝咬着苍白的­唇­,一脸的固执。

“当然记得。”

“我是谁?我……我是谁?”香宝颤抖着问他。

“你是莫离的妹妹香宝啊。”范蠡无奈地笑着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那一日我们在越王府见过的。”

香宝怔了怔,摇头,“不是,不是,不只是这样啊……不应该只是这样的啊……”

“我是香宝,你的香宝,你答应过会回来娶的香宝啊……”

范蠡看着眼前面这个面­色­苍白的女孩,心底某处有一丝不容忽视的疼痛淡淡的漾开,渐渐扩散开来。

怎么会这样?

“你说过……你说过要我等着你……等着你凯旋归来,你说过的呀……你怎么可以食言,怎么可以不记得我……怎么可以忘记我……”

范蠡怔怔地看着她,忽然感觉她有些不对劲,伸手一探她的额,才发现她额头滚烫。

“嘘,别说话了,我带你去找姐姐。”

“姐姐……”香宝眼神有些涣散。

“嗯,我带你去找姐姐。”范蠡温和地说着,忙起身摇浆。

夫差上前一步,看着范蠡带着香宝泛舟远去,­唇­边漾起一抹浅笑。

范蠡带着香宝回到会稽山的时候,莫离已经远远地在山下等着了,一见范蠡,忙迎了上来。

“香宝呢?”

范蠡跳下马车,转身掀开帘子。

香宝正蜷在马车里,双目紧闭,满头大汗。

“怎么会这样?”莫离惊问。

“可能是入水着凉了。”范蠡将香宝抱下马车,“先回营吧,找军医看一下。”

“入水?怎么会入水?香宝不会游泳的!”

范蠡微惊,停下脚步,“不会游泳?”

“她从小就惧水的。”莫离道。

范蠡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心里划过一丝莫名的疼痛感。

“范大哥。”忽然响起一个娇娇怯怯的声音。

“夷光。”范蠡抬头,见是西施,放柔了表情,“你身体不好,怎么不在营里待着?”

“我有些不放心……”夷光抿了抿­唇­,看向范蠡怀中的香宝,“香宝姑娘没事吗?”

莫离心急如焚,哪有时间和她周旋,“暂时死不了。”

夷光面­色­一白。

范蠡微微皱眉,但看了看怀中呼吸不稳的香宝,终究没有说什么,抱着香宝大步走进营帐。

夷光看着他们匆匆奔入营帐,唯剩她一个孤零零站在帐外吹风,仿佛外人一般,心里不禁痛楚,轻咳了一阵。

香宝的病并没有大碍,只是一时还不能起床,只好老老实实在榻上待着,莫离整天陪着她,从不许人探望,范蠡更是头号拒绝往来户。

“我是香宝,你的香宝,你答应过会回来娶的香宝啊……”

“你说过……你说过要我等着你……等着你凯旋归来,你说过的呀……你怎么可以食言,怎么可以不记得我……怎么可以忘记我……”

“范蠡,范蠡……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你又骗我!你又骗我!你又骗我……”

“香宝……”范蠡猛地睁开眼睛,额头冷汗涔涔。

“范大哥,你怎么了?”夷光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范蠡定神一看,原来自己竟然握着书简伏在案上睡着了,想起梦里那个满面泪痕的少女,范蠡抬手抚了抚额。有什么画面仿佛要从脑海里挣扎着跳脱出来,可却又只是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头便忽然开始疼痛起来,连带着心也一起痛。

“范大哥,头又痛吗?”夷光柔声轻问。

范蠡面­色­有些苍白,却仍是温和笑道,“无碍的,你不用陪着我,去歇息吧,你身体原就不好,近来越发瘦了。”

夷光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点头转身离开。

看着夷光离开,范蠡也走出了营帐。

天­色­有些暗了,范蠡回过神来时,竟然站在莫离的帐外,帐里燃着烛火,隐约可以看到两个身影。

“姐姐,我好了嘛……”香宝软软粘粘的道,带着浓浓的鼻音。

“不成,喝药。”莫离的声音很坚决。

“好苦的……”香宝撒娇。

“苦也得喝。”

“呜……”

“喝完药给你一个钱币。”

“五钱!”香宝狮子大开口,声音有点虚弱,但毫不掩饰对钱的热爱。

“二钱。”莫离摇头。

“三钱!”香宝勉强道。

“好,三钱。”莫离笑出声来。

香宝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站在营帐外的范蠡忍不住微笑,随即笑意微微僵在­唇­边。

好熟悉……好像,他也曾这样哄她吃药呢……

怎么会这样……

正想着,莫离端着药碗走了出来,见是范蠡,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淡淡点了点头,“多谢你救回香宝。”

“不客气。”范蠡迟疑了一下,“我能进去看看香宝姑娘吗?”

“不行。”莫离当真不客气,十分冷淡。

“为何?”范蠡轻问。

“我不想看到香宝伤心的样子,所以你别再去打扰她了。”莫离面无表情地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我说,香宝曾经是你亲口许诺会娶的女子,你相信吗?”

范蠡怔住。

“不记得了吗?”莫离淡笑。

血­色­一点一点从脸上消失,范蠡的头开始痛。

“姐姐,谁在外面?”香宝的声音在帐里响起。

莫离淡淡看了范蠡一眼,回头道,“是文种。”

“哦呵呵……”香宝笑嘻嘻地倒头去睡。

“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以后我都不会再把香宝交给你。”莫离开口,声音很轻,“……呵呵,也许你也不会在乎,反正你也不记得了。”

范蠡感觉到心在痛,痛得莫名。

二、不战而降(上)

“天­色­不早了,范大夫早早去歇了吧,如今吴兵在外虎视眈眈,正是越国生死存亡之际,一切还要倚仗范大夫呢。”莫离说着,端了药碗径直离开,不再理会站在原地的范蠡。

看着莫离的身影消失在帐外,香宝缓缓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营帐门口。

站在帐外那个是谁,她又怎么会不清楚,午夜梦回之时,那个身影多少次出现,她又怎么会认不出那是谁呢?

范蠡定定地站在原地,莫离的话在耳边回响,她说她已经给过他一次机会,她说她再也不会把香宝交给他……她那样笑着说他不会在乎,因为反正他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该死,他究竟忘记了什么。

心仿佛破了一个洞,空空的好痛。

他一定忘记了十分重要的事情,他有预感,如果现在不记起来,他会后悔一辈子。

想起来,想起来,快想起来……究竟忘记了什么呢。

他抬头抚面,脑海中一片混乱,他咬牙想从那一团乱麻里找出头绪来,一点点也好,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啊……

一张模糊的面孔……一个红­色­的胎记……

什么是祸水啊?

依稀仿佛……有人这样问他……

“嘶……”倒抽一口凉气。

疼。

头开始剧烈的疼痛。

他低垂着头,单手抵着额头,咬牙。

“咳咳……”低低的咳嗽声。

范蠡猛地抬头,看到一身单衣的香宝站在营帐门口,一手掀着帘子。

“你怎么了?”香宝看了他半晌,轻声问。

“头,有点疼。”范蠡也轻声答。

夜风拂过,月­色­皎洁。

两个相隔不过十步的距离。

不过十步的距离啊。

“为什么疼呢?”香宝轻咳了一下,又问。

范蠡稍稍迟疑了一下,终于开了口,“我……认识你?”

“嗯,认识。”

“难怪如此面熟。”范蠡神­色­稍稍柔和了一些。

“只是面熟悉而已吗?”

“……对不起。”范蠡忽然道。

“为什么?”

“我之前遇刺堕崖,丢失了一段记忆。”

“遇刺堕崖啊……一定很疼。”香宝上前一步,看着他。

月­色­下他的容颜依旧温和。

“关于丢失的那段记忆……你有试着想起来吗?”

“关于越国,关于君上……还有这一场战争我都记得,可是……独独只缺了一块,每次想起,都会头疼不已。”

闻言,香宝垂下脑袋,不言不语。

正在范蠡有点担心的时候,香宝忽然抬起脑袋,“我困了。”

“呃?”范蠡一时有点不适应她的跳跃­性­思维,“那……香宝姑娘早点歇下吧。”

“可是我走不动了。”香宝歪了歪脑袋,眼中带着狡黠。

“这样啊……”

“你抱我进去吧。”香宝笑着提议,还乖乖的伸出手来。

范蠡下意识地抱起她,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抱着香宝进了营帐。

“香宝!你们……”莫离一进营帐,便看到范蠡堂而皇之的抱着香宝。

“姐姐。”香宝听到莫离的声音,忙扭过头,咧着有些苍白­干­裂的嘴巴笑。

“你们!”莫离瞪向范蠡。

“香宝身体不适,我抱她回帐歇息。”范蠡张口解释,忽然便呆了一下。

“是啊是啊。”香宝一脸天真的帮腔。

莫离若有所思地看向香宝,香宝却看向范蠡。

“刚刚的话……好熟悉。”怔怔地对上那双明亮的眸子,范蠡忽然道。

“真的吗?!”香宝眼睛蓦然一亮。

莫离几乎已经知道香宝在打什么主意了,上回在她去范府看香宝时,范蠡也是这样抱着受伤的香宝,香宝那丫头是想帮他恢复记忆吧。

“有劳范大夫了。”

“莫离姑娘不必客气。”范蠡小心翼翼地将香宝放下,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范蠡离开,莫离在香宝身边坐下。

“你何苦呢。”抬手替香宝将散落的发丝勾到耳后,莫离轻叹。

“姐姐,我好难受……”香宝抱住莫离,“看到他像看陌生人一样看我,我好难受……”

莫离抚着她轻颤的肩,一时无言。

不出三天功夫,香宝又活蹦乱跳起来了。此时整个会稽山都森严戒备,每个人都因为困守会稽山而忧心忡忡,独独香宝一人仍然没心没肺。

好不容易得了莫离的特赦,可以起身走动了,香宝一大早起来洗漱,一溜烟儿地出了帐子。

随手拉了一个越兵问到范蠡的住处,香宝颠颠地去找他。被莫离勒令躺在帐中哪里都去不得的三天里,香宝百无聊赖间想了许多,她如何能够忍受那样糊里糊涂地爱上一个人,却又如此不明不白地失去他……

“范蠡范蠡,我想起来怎么证明你的记忆里有我了,我会写字,你教我的字啊,我写给你看……”

香宝兴冲冲的揭开营帐,却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

是夷光。

香宝几乎是下意识的转身就走。

“香宝姑娘。”夷光忽然开口叫住她。

香宝回头看她,忽然嫣然一笑,“谢谢你救了范蠡。”

闻言,夷光面­色­更显得苍白起来。

“救下范大哥,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半晌,夷光温婉的开口,脸上因为这一句话而添了几许­色­彩。

“范蠡答应会娶我的。”香宝道。

夷光微怔,抬头看她。

“他只是一时不记得而已,等他恢复了记忆,他就会知道我是谁。”香宝一脸的笃定。看着夷光孱弱的身子微微摇晃着,香宝感觉自己此刻像极了保护着­肉­骨头的阿旺。

说着,咬了咬­唇­,香宝抬腿便走。

“香宝姑娘。”纤细的手柔柔地扯住她的衣袖。

香宝只得再次站定。

“吴王的兵马此时就在会稽山外,范大哥为了抵御吴军之事早已疲惫不堪,这种时候,香宝姑娘执着于这样的问题,是否不合时宜呢?”夷光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而且范大哥自从伤愈之后便落下头疼的毛病,每回试图忆起前事,便是一场疼痛,姑娘又何苦如此咄咄逼人呢?”

香宝张了张口,竟然无法反驳。

“香宝?”一个温和的声音。

香宝猛地转身,看到一袭白衣的范蠡。

“范大哥。”夷光上前,笑得温婉,随即诧异,“范大哥,你的衣服破了呢?”

“无碍的。”范蠡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微微有些裂开的衣袖。

“勤俭是美德嘛。”香宝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接口。

闻言,范蠡皱了一下眉,有些怔怔地看向她。

两两相望,四目相对,范蠡啊,你能看出她眼中的哀伤,你能读懂她心里不能割舍的眷恋吗?

“范大哥,你脱了让夷光帮你缝上吧。”夷光忽然轻声道。

范蠡回过神,微微皱起眉,“你身体不适,不宜过度­操­劳。”

“没有关系,只是缝补衣服而已嘛。”夷光温柔却坚持。

范蠡只得笑着摇头脱下外袍递给她。

那样的神情,那样的温柔……原本都是只属于她的。

“香宝,你大病初愈,不宜久站。”范蠡忽然道。

香宝怔怔地随他到帐内坐下。

夷光坐在榻上开始缝补衣物,穿针引线,她细细地缝补起来。

那样熟悉的场景,那样熟悉的对白,刚刚有一瞬间,香宝差点以为他就要想起她了。

可是,替他补衣的女子,却已不再是她。

“好了。”在香宝发愣的时候,夷光已经张口轻轻咬断那线,将衣服递还给范蠡。

那细密的针脚几乎看不出来是缝补过的,果然比她好太多了,香宝涩涩地一笑,“果然缝得比我好。”

范蠡又是一怔。

香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有些拿不定主意,只是微微抬头时,她的目光却凝滞了,那榻旁挂着的,竟是那一日她缝补过的那一件惨不忍睹的破衣!

顺着她的目光,范蠡也看向那一件衣物,“怎么了?”

他不解她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

“这样一件破袍,还留着­干­什么?”香宝的声音微微有些低颤,从范府一路被打退到会稽山,他竟然一直都带着那件破衣?

“嗯。”范蠡轻应了一声,“不知为何,总舍不得丢掉。”

范蠡的表情有些温柔。

“舍不得……丢掉啊……”香宝憨憨地笑,“可是补得很丑喏。”

“嗯,的确有点丑。”范蠡也轻轻地笑了起来,一脸的温和。

“范大哥……”一双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儿轻轻覆在范蠡略显粗糙的手上,夷光怯怯的开口,“我心口疼。”

范蠡立刻起身仔细扶着她,“怎么了?吃药了吗?”

夷光轻轻摇头。

“怎么能不吃药呢,你自己的身体怎么可以这般马虎。”范蠡扶她躺下,仿佛完全忘记了香宝的存在一般。

香宝看着夷光。

透过范蠡的肩,夷光也看着她。

她是明白的吧,明白范蠡丢失的那一段记忆里有着什么。

香宝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营帐。

二、不战而降(下)

香宝走得很急,仿佛身后有什么猛兽在追赶一般,以至于出了营帐没走多远便迎面撞到了人。

因为走得太急,香宝一时收不住脚,有些狼狈地一ρi股坐到了地上。

“对不起,你没事吧。”那人急急的道歉。

香宝摇头,看向那个也跌坐在上的人,原来是个年轻的越兵,眉清目秀的样子,只是面­色­有些苍白。见他试了几回都爬不起来,香宝注意到他一只袖管空空荡荡的,原来竟是缺了一只手臂。

“打战嘛,很正常的……”见香宝盯着他空荡荡的袖管看,他­干­脆坐在地上,抬起完好的那只手臂挠了挠脑袋,笑得有些羞涩。

香宝注意到那只空荡荡的袖管上渗出些许的嫣红,刚刚一定是撞到他的伤口了,忙上前去扶他。

借着香宝的手站起身,年轻的越兵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谢谢啊。”

“很痛吧。”香宝冷不丁地开口。

“嗯……”年轻的越兵笑了笑,见香宝皱起眉头,又道,“一点点。”

香宝看着他,他真的很年轻,和卫琴一般大小的样子,看着他,香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自从上回她对着他发了脾气,负气分别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知道你,你是莫离姑娘的妹妹吧。”年轻的越兵笑着道。

“你见过我?”

“因为我受了伤不能上战场,范大夫便吩咐我帮你煎药。”

“范蠡?”香宝有些讶异。

“嗯,你看,这是范大夫给的方子。”年轻的越兵从怀里掏出写了字的竹简。

香宝瞪了半天,一个字都不认识,“你会认字?”

“嗯,读过几年书。”那越兵笑着,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又想挠头,却发现自己手中拿着竹简,独臂……果然还是不太习惯呢。

香宝看着他,有些难受。

“没关系没关系的……”那越兵想摆手,还是发现手不空,只得笑着道,“也许这是老天爷的保佑呢,让我缺了一条手臂,却可以活着回家。虽然这样想不好……可是我真的挺想活着回家的。”说着,他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嗯。”香宝也笑了起来,“你一定可以活着回家的。”

“嗯,我娘天天盼着呢。”

“小六!还缺一味药呢,你快来看看……”远远的,有人喊。

那越兵回头应了一声,跑了过去。

看着那个叫小六的越兵跑远,香宝寻了一个荫凉之处坐下,托着下巴发呆,一列列军队在眼前走过,每个人脸上都是战争后的疲惫。

被围困在这里,粮草不足,根本撑不了多久吧。

正在发呆的香宝没有意识到她坐在这里是很不合时宜的,正如她从来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容貌可以带来怎样的灾难。

“哪里来的小姑娘?”一个大嗓门冷不丁地响起,把香宝吓了好大一跳。

香宝愣愣地抬起脑袋,看到一个面­色­­阴­寒,稍带疲惫的大个子男人。

看清楚了香宝的模样,那男人稍稍愣了一下,眼光胶着在她的脸上,竟然一时回不过神。

香宝虽然还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但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神却令她脊背一阵发寒,忙匆匆起身,转身就跑。

但那男人只是一伸手,轻易便将她拉入怀中。

香宝闻到他身上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显然刚从战场回来。

“放开我。”香宝挣扎。

“好久没有碰过女人了……”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那个男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火热,“……何况是这么漂亮的。”

“放开我!”香宝挣扎着却脱不了身,大叫起来,引来旁人的侧目。

“将军,使不得!她是莫离姑娘的妹妹……”终于有人上前拉住那男人。

香宝侧头一看,是刚刚撞到的小六。

那男人回头看了小六一眼,忽然松开香宝,冷不丁地从腰间拔出佩剑,一剑刺向小六。

小六一脸错愕地看着自己胸口被开了一个血窟窿,还没有回过神来。

“哼,你就是上回战场上的那个逃兵吧。”那男人冷哼,猛地收回剑,“越国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

小六胸前涌出血来,没了剑的支撑,他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香宝尖叫起来。

那男人回头,不耐烦的捂住她的嘴。

可是已经晚了,很多人围了上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小六,都窃窃私语着露出惊惧的神情。

香宝隐隐听到他们说“史将军”,他就是上回范蠡堕崖之后,代替范蠡出征的史焦吗?香宝记起那一日去夫椒山找范蠡时所遇到的小三和图叔,他们也曾提到过这个名字,从他们的对话中不难听出他是一个刚愎自用且十分暴戾的将军。

狠狠一口咬上他的手,那男人忙不迭地甩开香宝,有些恼怒地瞪她。

“为什么要杀他!!!”香宝被甩到地上,后退几步,挪到小六身边抱住他,回头瞪向那个男人。

“一个受伤的废物,一个战场上的逃兵,要来何用。”那男人嗤笑。

围观的越兵开始­骚­动,­唇­亡齿寒。

“小六就算是死,也应该死在吴人手里,那才算死得其所,可是现在,他居然死在自己的将军手中!”香宝红了眼睛,声撕力竭地大吼,“你这般所作所为,岂不令人胆寒!战场之上,谁敢为你卖命!难道你们那些士兵在和吴人作战时还要时刻提防着背后刺来的剑吗!”

此言一出,围观的越兵再也按捺不住了,有人已经按剑在手,开始蠢蠢欲动。

“你们要­干­什么?造反吗?!”

“史焦!你仗着将军之名滥杀无辜,由你领军,我们不服!”有人大喊出声,引来众人附和。

“你们胆敢以下犯上!”史焦眼见着犯了众怒,开始有些恐慌了,抬手一剑便杀了那领头开口的人。

鲜血四溅。

那四溅的鲜血烧红了越兵的眼睛,史焦的冷血作风在营中一贯不得人心,更何况如今又连着无故枉杀两人。越军一拥而上,围住史焦,欲置他于死地。

“你们胆敢以下犯上!难道不怕君上杀了你们!”史焦­色­厉内荏地大声道。

“吴军就在山下,没有兵,要你这将军有什么用呢?”鬼使神差的,香宝幽幽开口。

香宝的话让他们疯狂了。

的确,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这个冷血无情,视人命如同草芥的将军也会落得如此田地!现在吴兵就在山下,君上断然不会因为一个将军就治所有士兵的罪,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耳边是史焦的咒骂惨叫,香宝仿佛置若罔闻,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小六,眼睛一眨也不眨。

小六咳了一口血,脸­色­更白了,他张了张口,似乎在说什么。

香宝俯下身,将耳朵贴着他的­唇­,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娘……”

他在喊娘。

他以为他可以回家的……他甚至庆幸自己断了一条手臂,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不用上战场,可以回家了……他说他知道这样想不好,可是他真的很想活着回家……

因为娘在盼着他回家……

香宝抱着他,心仿佛噎住了。

香宝感觉小六在她怀里一点一点变冷,年轻的脸庞覆上死灰的颜­色­。

香宝没有去看身后那被砍得面目全非的史焦,当然也没有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君夫人。

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静静抱着尸体的少女,君夫人眼中带了一抹奇异的神采。

所谓红颜祸水,不过如此。

这样的女子,留在越国是祸,会扰乱君心,但如果送往吴国……

“夫人。”身旁的侍女轻唤。

君夫人回过神,转身离开,走向越王的营帐。

越王勾践正与范蠡文种议事,听到外头的吵闹之后,微微皱眉,“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如此吵闹?”

范蠡正要起身去看,却见君夫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忙和文种一同起身行礼。

君夫人点点头,回头看向勾践,“史焦死了。”

“什么?!”勾践大惊。

范蠡和文种也面面相觑。

“史焦杀了一个逃兵,引起众怒,被乱刀砍死了。”君夫人淡淡道。

话音刚落,便有人来请罪。

勾践出帐一看,齐刷刷跪了一地的兵。

这种情形,他又怎能责罚,难道将自己的兵杀个­干­净?吴王夫差可正在山下虎视眈眈呢。

“少伯。”勾践抬手按额。

“在。”范蠡上前。

“你出去平息一下吧,就说……寡人不会追究此事。”勾践挥了挥手。

“是。”范蠡领命走了出去。

君夫人站在一旁,看着勾践,一言未发。

“夫人为何这样看着寡人?”勾践回头,看向君夫人。

“史焦的治军手段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士兵今日才反他?”

“你想说什么?”勾践直觉她有话要讲。

“因为香宝。”

“什么?”勾践和文种异口同声。

君夫人微微带了笑意,“史焦虽然杀了伤兵,但以下犯上,终究还是有人犹豫,但香宝只说了一句话,便轻易让他们疯狂了。”

“她说了什么?”勾践饶有兴致地问。

“她说……”君夫人看向自己的夫君,越国的王,缓缓开口,“吴军就在山下,没有兵,要你这将军有什么用呢?”

勾践神­色­不变,心里却微微一惊。

文种的面­色­冷凝起来。

“所谓红颜祸水,不过如此呢。”君夫人微笑。

“子禽。”勾践忽然开口。

“在。”文种上前一步。

“就按刚刚说的,由你出使吴国,求和。”

“子禽定不负君上所望。”

小六被葬在了会稽山上。

香宝安静地站在一个小小土丘前,那个小小的土丘里埋着一个年轻的越兵,他的娘亲也许还在家中倚门眺望,可是他却再也回不去了……

“难过就哭吧。”莫离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香宝转身,将脑袋抵在莫离的肩上,没有吱声。

后来的几天里,大家突然都忙碌了起来,香宝只隐隐听到他们都在谈论一件事情,越王勾践派使者入吴求和了!

战争终于要结束了吗?

回到营帐的时候,莫离正在补衣,补的是香宝去年常裹在身上的那件毛皮大氅。

看着她极认真的穿针引线,香宝走上前挨着她,“秋天都没到,补这个­干­什么?”

“反正也没什么事,还差一点就补好了,我看你十分喜欢这件大氅,补过之后看不出来的。”莫离抬头看着香宝,笑捏了捏她的鼻子,“等入了秋,我再给我们家香宝做件新的冬衣。”

因为香宝畏寒的关系,莫离每年几乎都是开了春就开始给香宝缝制冬衣,等入了冬,香宝的冬衣总是比谁的都厚实。

三、美人关(上)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香宝做了一个梦,惊醒了。

揉了揉眼睛,香宝茫茫然坐起身,却发现莫离不在帐中,左右环顾一番,才看到营帐外印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可不就是莫离。

这么早起来?

香宝蹑手蹑脚地走出营帐,想吓她一吓的念头在看到莫离孤单的侧影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莫离一袭白衫,在清晨的雾霭中显得十分单薄。她眺望着远方,似乎在盼着什么一样。

香宝当然知道她在盼着什么,除了那个代表越国前往吴营请降的男子,还能有谁呢。

缓缓走上前,香宝伸手抱住莫离。

“这么早醒了?”莫离低头抚了抚香宝的脑袋。

“既然这么担心他,又何苦从不给他好脸呢。”香宝闷声道。

莫离侧头,“谁在担心他。”

香宝笑得有些狡黠,“姐姐知道我说的是谁,可见心中还是有数的。”

莫离看着香宝一脸得意的样子,哭笑不得。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辩解道,“我不是担心他,我是担心吴王不会轻易接受请降之事,毕竟此时他只要举兵强攻,灭越已是轻易而举……”

“姐姐。”香宝打断她的话。

莫离微怔,“嗯?”

“有个姐夫……也不错的。”香宝仰着脸儿笑道。

莫离面­色­微红,“胡说什么,我是断然不会……”

“断然不会抛下香宝一个人吗?”香宝看着莫离,轻声撒娇,“两者并没有冲突啊。”

莫离抿­唇­不语。

“文种走之前跟我说……”香宝拖长了嗓子。

“说什么?”莫离下意识地接了口。

“说让我问问姐姐,如果此番他能够活着回来,你愿不愿嫁他为­妇­。”香宝笑眯眯地道。

莫离微微呆住,嫁他为­妇­吗……

“文种说……此行祸福难料,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未知之数……”香宝转了转眼珠,又道。

“哼,若他不能活着回来,我断然不会嫁他。”莫离冷哼,说的话却是颠三倒四。

“那他若能活着回来,你便嫁他了?”香宝捉住语病,笑得促狭。

莫离面­色­绯红,抬手捏了捏香宝的脸,“你又收了他多少好处?竟然这般替他说话。”

香宝手一晃,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钗,笑嘻嘻地道,“好处多多。”

“这钗……”莫离看着香宝手中的发钗,微愣。

“文种送你的啊,后来不是你又闹了别扭,还回去了嘛。”香宝抬手将发钗Сhā入莫离发间,“文种说,若他归来之时见你配着这钗,便算你应了他。”

莫离不语,只是看着香宝。

“不要这样看我嘛……”香宝躲进莫离怀里笑着哼哼,“姐姐会幸福的,香宝也会幸福的。”

半晌,莫离终是伸手拥住了香宝,“嗯。”

刚用过早膳,君上便来传莫离议事,香宝只得一人待在帐中,经过了史焦的事情,香宝已经不大敢在营中走动了。

文种迟迟不归,营里的气氛一日凝重过一日,随即准备吴兵来袭,便是拼个鱼死网破。

莫离倒是神­色­如常,也不会再在清晨眺望,就仿佛文种真的与她并无瓜葛一般,只是那发钗却是一刻都不曾离身,就算晚上睡觉,也会放在枕下。

坐在帐中无事,香宝­干­脆练起字来,她能练出来什么东西呢,无非也就那四个字。

香宝、范蠡,香宝、范蠡……一遍一遍,也不知道到底写了多少遍,只是丢了满地的竹简,每一个竹简上都是并排的两个名字。

“莫离姑娘。”营帐冷不丁被掀开,范蠡走了进来。

香宝执着笔,愣愣地抬头。

见香宝脸上沾着墨迹,跟个花猫儿似的,范蠡忍不住微笑。

“君上传了姐姐去议事。”香宝放下笔,道。

“你在练字?”看着散了一地的竹简,范蠡丢腰拾起一片,笑问。

香宝看着他,没有开口。

范蠡低头看向手中的竹简,随即笑意猛地僵在­唇­边。

……那分明是他的笔迹!

“这是什么?”范蠡抬头看向香宝。

“你教我写的,不记得吗?”香宝忽然歪了歪脑袋,笑道。

“我……教你写的?”

“嗯,我不会认字嘛,你就说教我认字啦……”嘴角的笑意滞了一下,香宝抬手揉了揉鼻子,“可是只来得及教了这四个字,你就出征了……再回来,你就不记得我了……”

香宝哽住了。

范蠡看着手中的竹简,那是他的字迹不会有错……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红了眼眶的少女,范蠡忍不住上前一步。

“其实想想……也不能怪你啦,毕竟是战场嘛,能够活着回来就很好了……”香宝吸了吸鼻子,“我只是……我只是……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什么都记得,偏偏不记得我……”

范蠡看着眼前这个满面委屈的少女,心里有一抹痛缓缓漾开。

眼见着泪水就要滑出眼眶,香宝忙抬手胡乱抹了一把,急急地往外走。

手腕微微一紧,香宝被拉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时间一瞬间凝住……

眼泪止不住的涌出眼眶,香宝抬手抱住他的腰,再不肯松开。

感觉到胸口一片湿热,香宝趴在他怀里,哭得噎住了,范蠡轻抚她的背,像在哄一个孩子。

“范蠡……”

“嗯。”

久久,没有声音。范蠡低头,却见香宝竟然趴在他怀中睡着了。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梦里,她喃喃。

范蠡抬手抹去她颊上的泪痕,抱着她坐下。

莫离回来的时候,便见到香宝安静地窝在范蠡怀里,睡得正是香甜。

“让她就这样睡一下吧。”见范蠡要站起身,莫离轻声制止了,“她许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了。”

抱着香宝,范蠡又小心翼翼地坐回原地,看着怀中女子的睡颜,他有一刹那的恍惚,又是那样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他也曾经这样抱着她入睡,这样看着她的睡颜。

“文种回来了。”莫离忽然轻声道。

范蠡抬头,看向莫离,“如何?”

“与文种同行的,还有吴太宰伯嚭,君上正亲自迎接。”

“伯嚭?”范蠡沉吟了一下,随即淡笑,“既然是他,受降之事应该没有问题了。”

“嗯,此人贪财好­色­,又忌功嫉能,文种早已带了美人八名,连同双白壁二十,黄金千镒暗中登门拜访,此番多亏了他在吴王面前美言呢。”莫离眼带嘲讽,“果然还是当佞臣比忠臣好。”

佞臣如伯嚭者,美人在抱,金银在怀。而她的父亲呢?却是身首异处,家破人亡。

三、美人关(中)

是夜,越王设宴款待吴太宰伯嚭,众人相陪。

君夫人派人来请莫离时,香宝正打算吃光盘子里最后一颗枣儿,这枣儿是香宝意外在会稽山上发现的,甜甜脆脆的十分惹人馋,天气刚刚入了秋,正是枣儿成熟的时候。

“什么?”莫离惊讶地看着侍女,“君夫人要香宝一起去吗?”

“是。”

吃完了枣儿,香宝一抬头,便对上莫离有些担忧的目光。

虽然有些意外自己也在受邀之列,但此情此景,却也容不得她违抗君夫人的命令。

走到王帐门口,莫离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香宝,不放心的又嘱咐了几句,不外乎是“不要开口”“不要惹人注意”之类的。

香宝正乖乖点头应承着,忽然咧嘴一笑,“范蠡。”

范蠡和文种正并肩走了过来。

“你这丫头,眼中只有范蠡吗?”文种摇了摇从不离手的羽毛扇子,笑着羞她。

香宝冲他吐了吐舌头,“我帮了你,你答应我的事呢?”

“在下可不敢耽误,已经都向少伯兄说清楚了。”文种看了看莫离头上的发钗,笑着对香宝拱手。

“真的吗?”香宝眼睛一亮,已经跳到范蠡身边去了,“怎么样?这下你相信我没有骗你吧!”

范蠡微笑着抬手抚去她颊边微乱的发丝,“我并未怀疑过你会骗我,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想起你。”

香宝忙点头。

“哎呀,怎么会有如此不知羞的女儿家。”站在一旁的文种大摇其头。

“哼哼。”香宝毫不在意的哼哼。

莫离忍不住抬手拧了她的耳朵,“原来你拿姐姐做交易?”

香宝哀叫起来,忙扭身躲到范蠡身后去了,“子禽哥哥人很好呀,对姐姐也好……”

“子禽哥哥?”文种摸了下巴回味了一许久。

莫离微微红了脸,“还闹,里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呢!”

这么一说,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四人进了王帐,见了勾践,皆屈膝行礼。

“这位……便是范大夫吧。”忽然有人笑道。

香宝疑惑地微微抬头,却被莫离轻轻按住手,便又低头不动了。

“在下正是范蠡,见过太宰大人。”范蠡起身应道,不卑不亢,温和有礼。

太宰大人?他就是伯嚭吗?香宝忍不住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身形略胖,看起来比伍子胥要年轻一些,不过一看就是圆滑之辈。

“这位……莫非便是范大夫的心上之人?”伯嚭注意到香宝,忽然抚须笑道,“果然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呐。”

范蠡闻言,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香宝隐在身后,“大宰大人见笑了……”

君夫人却是忽然笑了起来,抬手轻唤,“香宝,坐我身边来。”

香宝下意识地去看莫离,见莫离轻轻点头,这才缓缓走向君夫人。

“范大哥……”一个细弱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香宝僵着身子回头,便见西施苍白着脸站在帐外,娇娇怯怯,弱不胜衣。

“这位是?”伯嚭有些惊讶,一时搞不清这是个什么状况。

“这位是西施姑娘,正是范大夫未过门的妻子。”勾践忽然开口,笑道。

“君上!”君夫人执着香宝的手,诧异地看向勾践。

勾践却是笑着唤了西施进来。

王帐里一阵静默。

伯嚭看了看香宝,又若有所思地看了西施一眼,注意那双纤细的手儿正紧紧揪着范蠡的衣袖,楚楚可怜。

香宝当然也看到这一幕了,一时僵在原地,这又是个什么状况?

“好了好了,快快坐下,岂能让太宰大人久等。”君夫人淡淡开口。

一时众人皆坐下,香宝微微抿­唇­,坐在君夫人身侧。

酒过三巡,伯嚭忽然放下酒鼎,站起身来,“在下此番前来,乃是为我吴国大王向君上提出受降的条件。”

“太宰大人不必多礼,尽管讲便是。”勾践忙笑道。

“其一,越需附属于我吴国。”

“理当如此。”

“其二,君上需入吴为质。”伯嚭略略迟疑了一下,缓缓开口。

范蠡微微皱眉,站起身来。

“坐下。”勾践淡淡扫了他一眼,又面带微笑看向伯嚭,“越既已经臣服于吴,寡人自当入吴为臣,合理。”

范蠡缓缓坐了下去。

“范大夫如此激动,莫不是在担心大王最后一个要求?”伯嚭抚了抚须,笑道。

“最后一个要求?”勾践询问。

范蠡也微微有些疑惑。

“吴王最后一个要求是……要迎范大夫心爱之人入吴为妃。”伯嚭笑着看了坐在范蠡身侧的娇弱女子一眼。

任谁都没有想到吴王最后一个要求……竟然是这个!

西施脸上仅有的一丝血­色­也不见了,面­色­苍白如纸。

范蠡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侧头看向伯嚭,“不知道吴王是何用意?”

“大王的用意,我自然不敢揣测。”伯嚭饮了一口酒,笑道,“范大夫,这里都是自己人,我也不妨直说,收下君上送来的东西,我已经尽量从中斡旋了,但吴王执意如此,而且现在连君上都愿接受入吴为质的条件,范大夫又岂能为了儿女私情误了大事。”

香宝想起了那个总是高深莫测的姬公子,他……又是什么用意呢?

因为范蠡不肯为他所用,所以意欲羞辱于他?

还是想用所谓的心爱之人来绊住范蠡?

忽然想起刚刚君夫人反常的温和,还有君夫人见到西施出来的惊愕……香宝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若是刚刚西施没有出现,那么……

那么要入吴的那个……会不会是她?

一回头,不经意对上勾践高深莫测的眼睛,香宝立刻低头,不敢动弹。

他……在帮她?

“范大夫的心爱之人么……”君夫人忽然缓缓开口,复又侧头看向香宝,“香宝,你可有话说?”

香宝猛地抬头看向君夫人,君夫人在给她机会,让她承认自己是谁,可是她分明看到君夫人眼中的笑意,她是那般笃定,笃定香宝会承认那个心爱之人是她,而非西施……

因为这是她唯一一次承认自己是谁的机会。

然而承认的后果……

这是一个两难的局,君夫人是那么笃定,因为即使明知是陷阱,香宝还是会跳。

缓缓回头,香宝对上范蠡复杂的神情,“我……”

“我愿入吴。”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很轻,却很坚决。

香宝瞪大眼睛,看向西施。

君夫人也是一脸的错愕。

“我愿入吴。”西施苍白着脸,微笑。

三、美人关(下)

西施病了,范蠡衣不解带,日日照料。

香宝傻了,日日坐在营帐里,仿佛成了一块石头。

莫离轻叹了在她身边坐下,将香宝拉入怀里,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摇着,哄着。

“姐姐……”

半晌,香宝终于吱声了。

“嗯?”莫离轻应。

“我输了……”香宝喃喃,“我输给了西施……范蠡再也不会看我一眼了……”

“香宝……”

“我不该犹豫的,对不对?”香宝侧头看向莫离,“姐姐,我不该犹豫的,对不对?”

“不要说了。”莫离心疼地抱着香宝,“不要说了……”

因为西施的病,耽误了入吴的行程,伯嚭只得先行回了吴营,越王勾践许诺三个月之后会将西施连同另选出来的几位美人一起送入吴国,献给吴王夫差!

入了秋,天气一天凉过一天。

吴军撤了兵,越成了吴国的附属国,君上也将在三个月之后入吴为臣。

莫离带着香宝回了留君醉。

香宝爬下马车的时候,阿旺比谁都热情地扑了上来,香宝捏着它的脖子,把它提远了些。

“阿旺,你瘦了呀,是不是没有­肉­骨头饿着了?”

“汪汪……”

香宝摸了摸它的脖子,刚跨进院子,便看到了正在砍柴的阿福,他似乎又长高了。

“阿福哥,我回来了。”香宝侧了侧头,笑着道。

阿福连手中的斧子掉在地上都没有查觉,只是回头愣愣地看着香宝。

“阿福哥?”

阿福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又咧嘴傻笑了起来,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太好了,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香宝眨了眨眼睛。

“你能回来……太好了……”阿福傻傻地道。

香宝便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留君醉重新开张,莫离似乎也收了心,安安分分地做着生意,不再想着报仇的事了。

于是香宝又如愿以偿地回到了混吃等死的小人物世界,吴越纷争,天下大事一概与她无关,她又开始热衷于敛财。

倒是文种隔三岔五的来一趟,带些礼物来,据说西施的病越来越严重,已经到了躺在床上无法下榻的地步了。

他也不提范蠡。

文种不提,香宝便也不问。

她不敢问。

西施和范蠡的世界,在西施答应入吴的那一刻起,便再也容不下她的存在,香宝连同范蠡失去的那一部分记忆一起永远被关在了范蠡的世界之外。

香宝以为平静的日子会就这样一直持续,直到她变老为止……

可是老天爷似乎没有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她,直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香宝都在想,这一段在留君醉的平静生活,其实也是很幸福很幸福的……

因为……至少有莫离陪着她。

平静的生活被打乱,其实是有预兆的,那些日子莫离频频被传召,频频出入越王府邸,只是香宝都未曾在意。

那一日,君夫人忽然急召莫离入府。

君夫人招莫离入府的时候,香宝并不知情,因为她正窝在榻睡得香甜。

过了晌午,忽然下起了雨,香宝是被饿醒的。

披了比常人厚一倍有余的长衫,香宝正要出房觅食,迎面撞上了抱着柴火的阿福。

“这么早起来?”阿福有些惊讶。

香宝意思意思地汗颜了一下,“已经过了晌午了……”

阿福抱着柴火进了香宝的房间,“不碍的,你身体不好,这种天气躺在榻上会比较好。”

这么一说,香宝又觉得自己是心安理得了。

阿福蹲下身,将柴火添在一旁的火盆里。香宝一回来,阿福便在她房间里整了这么一个火盆,说是驱寒。

这才是秋天呀……

“不好了,不好了!”春喜忽然大叫着冲进门来。

“怎么了?”香宝回头看她。

“门……门……门外……”春喜双手指着外面,张大了嘴巴拼命喘气。

“门外?门外怎么了吗?”香宝探了探脑袋,只看到雨濛濛的一片。

“好多兵……还有一个将军……”春喜一脸惊恐地颤抖着道。

香宝心里突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身就想钻进被子里什么都不管。

“那个将军……将军说……”春喜还在结结巴巴地喘气。

“说什么?”香宝脚步微顿。

“说坊主……坊主在越王府……”

姐姐?!香宝瞪大眼睛,转身就冲出门去。

“等下,香宝,外面在下雨!”阿福忙追了出去。

门口围着几十名越兵,为首一个少年将军骑着马,傲然立于留君醉门外,一身黑­色­的盔甲给他本就冰冷如刀刻的脸庞凭添了几许肃杀之气。

“在下史连,奉君夫人之命带西施姑娘回府。”

那少年将军见到香宝。下马抱拳道。

史连?香宝愣了一下,好耳熟的名字,只是他……称呼她西施姑娘?

“你在说什么?”香宝一脸的茫茫然。

“在下史连,奉君夫人之命带西施姑娘回府。”史连抱拳,冷声重复。

“将军莫不是走错门了?这儿是歌舞坊,西施姑娘住在范府呀。”香宝咧了咧嘴,笑道。

“西施姑娘,莫让在下为难。”史连抬眼看她,眼神淡淡的。

冰凉的雨水打湿了头发,顺着脖子缓缓流进衣服里,香宝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又道,“我不是西施,我叫香宝,香宝。”

雨好像忽然停了,香宝抬头,原来阿福脱了外袍替她遮雨。

“雨太凉,你受不得寒。”阿福皱眉道。

香宝笑了笑,“谢谢你,阿福哥。”

“莫离姑娘在越王府。”一旁的少年将军忽然开口。

香宝后退一步,面­色­白了白。

“你在威胁她吗!”阿福怒道。

香宝勉强笑了笑,按住阿福的手,“我没事,去去就回。”说着,她转身看向史连,“那么劳烦将军带香宝走一趟了。”

“请上马。”

香宝默默随他上了马。

上马的那一瞬间,香宝忽然记起来从哪里听说过史连的名字了,姐姐跟她说过的,史连是在越营时被将士们砍杀的那个史焦将军的弟弟。

四、如火少年

随史连跨进越府的那一刹那,香宝心里微微有些慌乱。

“西施姑娘。”史连忽然开口。

香宝自顾自地往前走。

“香宝姑娘。”史连沉默了一下,又道。

香宝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笑道,“史将军有何吩咐?”

“你走错方向了,是这边。”史连淡淡道。

香宝噎了一下,这个公报私仇的家伙……

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史连将香宝带到一个有些幽暗的房间,便面无表情地站在房门,如泥塑一般。

“香宝姑娘。”一个温柔的声音。

香宝悚然一惊,回头便看到君夫人正静静坐在房中,幽暗的光线掩去了她面上的表情。

“见过君夫人。”定了定心神,香宝乖巧地跪地行礼。

“免礼。”君夫人竟然起身,亲自来扶香宝。

香宝惶惶然后退一步,低头作受宠若惊状。

“吓着你了吧。”君夫人微笑着携着香宝坐下,轻声道。

香宝忙摇头。

“聪明如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吧。”

香宝一脸茫茫然,“香宝不知。”

“莫离姑娘是个才女,可是听闻莫离姑娘并未教你读书认字?”君夫人细细打量着香宝,忽然道。

香宝怔了一下,随即乖乖点头,“是的。”

“莫离姑娘是个玲珑心肝,不肯教你认字,是希望你平凡一生,有时候无知是福,平凡是福呢。”君夫人面上有了一丝浅浅的波动,似是被触动了隐秘的心事。

香宝不知道如何答她,只得呆呆点头称是。

“可是……你当真如莫离所期望的,亦如你自己所表现的那般无知吗?”君夫人话锋一转,笑了起来。

香宝眨了眨眼睛,一脸的不解。

君夫人忽然站起身,盈盈拜倒在香宝面前。

香宝唬了一跳,慌忙跪下。

“雅鱼有一事相求。”君夫人看着香宝,缓缓开口。

雅鱼是君夫人的名字,此时她以一国之母的身份,却对着香宝以雅鱼自称,所求之事自然不会小。

“香宝可还记得吴王受降的最后一个要求?”

香宝怎么可能忘记。

“西施重病缠身,不知是否能捱到顺利入吴的那一日……”君夫人雅鱼缓缓开口,“而且西施此番入吴,也有重任在肩,自古美人乡便是英雄冢,儿女情长,便使英雄气短,病重如西施者,又岂能得到吴王的垂青,所以……雅鱼恳请香宝姑娘代西施入吴。”

香宝张了张嘴巴,笑得有些勉强,“可是现在全天下都知道西施才是范蠡的心爱之人。”

“所以请姑娘以西施之名入吴。”

“吴太宰伯嚭可是亲眼见过西施的。”

“伯嚭此人贪财贪­色­,不足为虑。”

“君夫人应该知道我曾被吴王掳走……”香宝看着君夫人,“吴王知道我是谁。”

君夫人笑得温和无比,“一个名字而已,美人当前,又有伯嚭周旋,吴王又怎会刁难。”

香宝哑然,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吗?

“越国被亡,君上受辱,千千万万的百姓成为亡国之奴,雅鱼不敢求姑娘为君上,为越国,但求姑娘为了这千千万万的越国百姓……”君夫人长跪不起。

香宝忽然有点想笑,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会被推到这样的高度,为了越国千千万万的百姓吗?可是她从来都不是英雄的料……她只是留君醉里小小的香宝……

“况且当初吴王阖闾害你家破人亡,如今香宝姑娘若是答应入吴,美人计成之日,报仇复国,一举两得,这样难道不好么?”君夫人又道。

“我姐姐呢?”香宝忽然问。

“正在府中作客,若香宝姑娘应了雅鱼,莫离姑娘自然可以离开。”

“若我不应呢?”香宝有些恼怒,竟然用莫离的安危来威胁她!

君夫人缓缓站起身,“事已至此,恐怕已经由不得姑娘了。”

已经……由不得她了吗?

“从姑娘出了留君醉,入了越王府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成为西施了。”

“我要见姐姐。”咬­唇­,香宝道。

“好。”君夫人微笑。

所谓见,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莫离被软禁了起来。

一身白衣的莫离毫无生气地坐在榻上,面­色­苍白如雪,香宝的心狠狠地拧了一下,便要冲上前,却被史连拉住。

“莫离姑娘不会有事的。”君夫人浅笑,又道,“……只要你应了我。”

香宝狠狠甩开史连的手,转身踉踉跄跄地奔出越王府,冲出越王府时,竟然没有人来拦她。

君夫人那么笃定她会答应?

回到留君醉的时候,香宝竟然被挡在了门外,来来往往的都是越兵。

“姑娘,这里已经被封了。”守门的越兵道。

“被封?”香宝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才不过半天时间,怎么会这样?

那越兵有些不耐,本想喝斥,却在看清香宝的样子后缓和了表情,十分有礼地道,“原来是西施姑娘,这留君醉叛国,所有人都下了狱。”

叛国?

下狱?

西施姑娘?

香宝懵了。

“西施姑娘深明大义,为了越国的百姓甘愿出使吴国,如今越国上下无不感念姑娘的恩德。”那越兵一脸的敬佩,“西施姑娘虽为女儿身,却有男儿志,在下十分佩服。”

深明大义?

“快看,那是西施姑娘!”

忽然有人叫了一声,香宝立刻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香宝呆呆地看着眼前出现无数张面孔,他们都争无恐后地挤向她,他们都在赞美她的深明大义……

忽然有人拉了她一把,香宝茫茫然看去,原来是文种。

“子禽哥哥……”香宝喃喃。

文种有些吃力地将香宝拉出人群。

“求你救救姐姐!”香宝扯住文种的袖子,哀求。

“我会的。”文种沉默半晌,“倒是你,君夫人已经下令将你的画像贴了出去,西施姑娘入吴的消息如今恐怕整个越国都知道了。”

香宝僵住,随即笑得勉强,“总会有办法的……”

她明明是香宝呀,她从来都不是西施,一个人的存在怎么可能被轻易抹煞得­干­­干­净净呢。

“要不然,你先去我府中躲一阵。”文种想了想,提议。

“不了。”香宝低了低头,“我会有办法的,只是……你一定要照顾好姐姐。”

文种微微握拳,看着香宝走远,香宝从来都是聪明的,她看出了他的为难,因为莫离在越王府,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天渐渐黑了,香宝游魂一样无意识地走着,抬起头时,发现自己竟然站在范府门前。

低低笑了两声,香宝扭头,回到了越王府。

看到香宝回来,君夫人连一丝意外都没有,只是微笑。

“希望君夫人遵守承诺,保我姐姐和留君醉上下平安。”

“那是自然。”

于是,香宝以西施之名入吴之事,便这么敲定了。

香宝被安排在越王府住下,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最­精­致的。

“西施姑娘,该用膳了。”

“西施姑娘,该就寝了。”

“西施姑娘,这是君夫人送来的首饰。”

“西施姑娘,今天配这只钗吗?”

“西施姑娘……”

是的,每个人都在不断的重复,不断的提醒,提醒她要认清自己应该是谁。

君夫人也常常来探望,香宝也神­色­如常。

天气逐渐冷了起来,连风都变得凛冽,看来冬天真是快到了。

香宝仰头半眯着眼睛看着庭院里那一株不知明的树,那树­干­上的叶子早已经落光,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树­干­在风里飘摇。

门被轻轻推开,香宝没有回头。

来人拿了披风轻轻披在她的肩上,香宝转身,竟是勾践。

“见过君上。”香宝开口,连声音都是淡淡的。

“如今越国上下,无不感念西施姑娘的恩德呢。”勾践看着她,似笑非笑。

“香宝入吴,无关越国百姓,无关越国存亡。”香宝侧头,缓缓开口。

勾践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了一阵,便离开了。

香宝知道,其实她的心肠比谁都冷,越国百姓的生死与她何­干­,越国存亡又与她何­干­,她的心很小,容不下越国百姓,也容不下越国成败。

香宝入吴,无关越国百姓,也无关越国存亡。

只为了那一个待她极好的姐姐……那一个唯一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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